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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范云萝以心声告之麾下众鬼,“小心此人身后背着的那把剑,极有可能是一位地仙剑修才能拥有的法宝。”

    范云萝眼神灼热,双掌摩挲,两只手套光华暴涨,这是她这位“胭脂侯”,能够在鬼蜮谷南方自创城池、并且屹立不倒的凭仗之一。

    范云萝扯了扯嘴角,只要将那个年轻人擒拿,必然是一笔极其可观的意外横财!身上那件青衫法袍,已经不算差了,还有腰间那只酒壶,说不定是高人施展了障眼法,品相更高,加上那把剑,今年交给白笼城的纳贡之物,不但有了着落,在青衫法袍和朱红酒壶任选其一即可,肤腻城还能有大大的盈余,只要再扩充千余兵马,到时候说不定就可以不用如此仰人鼻息,苟延残喘。

    说到底,当时派遣战力不高但是擅长迷幻术的白娘娘来此试探,本就是两手准备,硬骨头不好嚼烂,那就退一步,做细水长流的生意,可如果此人身怀重宝而本事不济,那就怪不得肤腻城近水楼台先得月,独占一个天大便宜了。

    在鬼蜮谷,莫说是吃人,鬼都吃!

    陈平安伸手绕过肩头,“自己耍去,记得务求一击毙命,并且别伤了对方的骨架,这些女鬼的一副副白骨,我都要收下来当本钱的,稀碎了,卖不出好价钱。”

    然后陈平安一拍养剑葫,“同理。”

    一条金色长线从陈平安背后掠出。

    腰间那枚养剑葫亦是掠出两道雪白、幽绿流萤。

    这座白玉广场上,数十位已经形成包围之势的肤腻城女鬼阴物,只觉得一道金光掠过,她们一双眼眸灼热难耐,如见烈日,下一刻便香消玉殒。

    更有一点光芒从她们眉心处一穿而过。

    陈平安不急不缓,卷起了青衫袖管,从脚下那截枯木轻轻跃下,笔直往那架车辇行去。

    怜香惜玉?

    梳水国破败古寺内,草鞋少年曾经一拳拳如雨落在一位女鬼头颅之上,将那卖弄风姿的丰腴艳鬼,直接打了个粉碎。

    在彩衣国城隍阁曾经与当时还是枯骨艳鬼的石柔一战,更是干脆利落。

    最早的时候,云霞山蔡金简在陋巷中,脖颈处也吃了一记突如其来的瓷片。

    那老妪战战兢兢,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为城主护驾,誓死拦阻此人去路。

    范云萝脸若冰霜,只是下一刻蓦然如春花绽放,笑容迷人,微笑道:“这位剑仙,不然咱们坐下来好好聊聊?价钱好商量,反正都是剑仙大人说了算。”

    陈平安脚下骤然发力,裂出一张蛛网,竟是直接将先前开道女鬼那两件灵器玉笏打造而成的白玉广场,顿时如瓷器摔碎一般,碎片溅射四方。

    陈平安笔直一线,向车辇直冲而去。

    两头女鬼试图拦阻,直接被陈平安两侧磅礴拳罡弹飞出去。

    那范云萝脸色微变,双袖挥舞,大如荷叶占据车辇绝大地盘的裙摆荡漾起来,咯咯而笑,只是眼中怨毒之意,清晰可见,嘴上娇滴滴说着腻人言语:“怕了你啦,回见回见,有本事就来肤腻城与我卿卿我我。”

    车辇一个晃荡,将两位心腹宫装侍女直接从车辇上抖搂在地。

    陈平安高高跃起,伸手一探,心有灵犀的剑仙一掠而至,被陈平安握在手中,一剑劈下。

    巨大车辇一个灵巧翻滚,堪堪躲过那一剑,然后瞬间没入密林地底,传来一阵沉闷声响,遁地而逃。

    陈平安脚尖一点,踩在赶来的飞剑初一之上,身形拔高十数丈,循着地下的声响动静,最终凝神望向一处,手中剑仙脱手而掠,如一根床子弩箭矢,激射而去。

    那架车辇匆忙改变轨迹,躲过剑仙一刺。

    这一稍稍阻滞,范云萝的逃窜速度便难免慢了几分。

    陈平安脚踩初一十五,一次次蜻蜓点水,高高举起手臂,一拳砸在地面。

    大地之下,轰隆隆作响,如幽冥之地春雷生发。

    地底一阵阵宝光晃摇,还有那位肤腻城城主气急败坏的一连串诅咒言语,最终嗓音越来越小,似乎是车辇一鼓作气往深处遁去了。

    陈平安心知这是车辇遁地秘法,想必亦有约束,越是地表“浮游”,车辇速度越快,越往深处钻土游走,在这鬼蜮谷水土奇怪的地底下,受阻越多。起先那范云萝心存侥幸,现在吃了大亏,就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宁肯慢些返回肤腻城,也要躲避自己的拳罡震土与剑仙的刺杀。

    剑仙与陈平安心意相通,由他踩在脚下,并不升空太高,尽可能紧贴着地面,然后御剑去往肤腻城。

    至于飞剑初一和十五,则入地追随那架车辇。

    不管如何,总不能让范云萝太过轻松就躲入肤腻城。

    而且陈平安还要试一试看肤腻城的护城大阵,挡不挡得住自己的倾力一剑。

    在一座小山头处,陈平安悬停剑仙。

    那边站着一位身穿儒衫却无半点血肉的白骨鬼物,腰间仗剑。

    他微笑道:“兔子急了还要咬人,你何必对那范云萝斩尽杀绝。她素来欺软怕硬,最会审时度势,你不用担心她对你纠缠不休。她这么多年,聪明反被聪明误,又不止一两次了,哑巴吃黄连,她早已习惯,既然吓破了胆,只会与你低头赔罪。何况你真要杀了范云萝,就是坏了竺泉与京观城城主订立的某个规矩,被一众城主群起而杀之,蚂蚁啃象,你就只能退出鬼蜮谷。好心提醒一句,你再往北去,即便贴地御剑,也会被临近城主发现踪迹。”

    陈平安问道:“你是?”

    一袭儒衫的骷髅剑客微笑道:“范云萝凑巧帮忙挡了灾的那头金丹鬼物,在我城中挂名,只不过也仅是如此了。我劝你赶紧返回那座乌鸦岭,不然你多半会白忙活一场,给那个金丹鬼物掳走所有战利品。事先说好,鬼蜮谷的君臣、主仆之分,就是个笑话,谁都不当真的,利字当头,天王老子也不认。信与不信,是你的事情。”

    陈平安笑道:“原来是白笼城城主。”

    那具披着儒衫、悬佩长剑的白骨骷髅架子,明明看似可笑,但是不给人半点荒诞之感,它点头笑道:“幸会。”

    陈平安思量一番。

    陈平安笑着一拍养剑葫,飞剑初一和十五纷纷掠回壶中。

    陈平安双手笼袖,其中左手捻住一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右手攥住那核桃手串,“城主还有什么建议吗?”

    那头鬼蜮谷南方数一数二的强大阴灵摇摇头,“没了。”

    陈平安驾驭剑仙,画弧远去。

    这位白笼城城主轻轻跺脚,“出来吧。”

    一架车辇从山坡脚那边翻滚而出,这件肤腻城重宝损坏严重,足可见先前那一剑一拳的威势。

    范云萝坐在车辇中,双手掩面,哭哭啼啼,这会儿,真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女童了。

    青衫仗剑的骷髅城主,笑道:“你啊你,什么时候可以不做一桩不赔本的买卖?你也不好好想一想,一个年轻人处处小心谨慎,却胆敢直接去往青庐镇,会是来送死的吗?”

    范云萝梨花带雨,趴在车辇中,哀怨不已,嚎啕大哭。

    回到那处乌鸦岭,陈平安松了口气。

    除了那名老妪已经不见,其余毙命女鬼阴物,白骨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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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九十二章

    西山老狐乱嫁女

    方才御剑而返,比起先前追杀范云萝,陈平安故意升空几分,在白笼城挂名的那位金丹鬼物,果然很快就带头远去。

    陈平安不是不想付出些代价,争取将其一锅端了,最少也该游斗厮杀一番,原本这趟去往青庐镇,这拨在鬼蜮谷南方流窜的yīn物,正是陈平安的首选。

    可是那位白笼城城主蒲禳的横空出世,让陈平安改变了主意。《放心集》上记载这尊英灵的文字,近乎繁琐,一桩桩一件件,丝毫不吝笔墨,陈平安初看这本书的时候,差点都要以为撰写《放心集》的披麻宗主笔修士,是这位蒲禳的仰慕者。

    书上那些字里行间仿佛犹有血腥气的溢美之词,都不影响陈平安的决定,真正让陈平安息事宁人的,就四个字,元婴巅峰。

    既然对方最终亲自露面了,却没有选择出手,陈平安就愿意跟着退让一步。

    陈平安看着满地晶莹如玉的白骨,不下二十副,被剑仙和初一十五击杀,这些肤腻城女子鬼魅的魂魄早已消散,沦为这座小天地的yīn气本元。

    陈平安正要将这些白骨收拢入咫尺物,突然眉头紧皱,驾驭剑仙,就要离开此处,但是略作思量,仍是停歇片刻,将绝大部分白骨都收起,只剩下六七具莹莹生辉的白骨在林中,这才御剑极快,火速离开乌鸦岭。

    遥遥看到了羊肠小道上的那两个身影,陈平安这才松了口气,仍是不太放心,收剑入鞘,戴好斗笠,在僻静处飘落在地,走到路上,站在原地,安静等待那双道侣的走近,那对男女也看到了陈平安,便像先前那般,打算绕出小路,装作寻觅一些可以换钱的药草石土,但是他们发现那位年轻游侠只是摘了斗笠,没有挪步,夫妇二人,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走回道路,男子在前,女子在后,一起走向陈平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心中默默祈求三清老爷庇护。

    在那对道侣走近后,陈平安一手持斗笠,一手指了指身后的密林,说道:“方才在那乌鸦岭,我与一拨厉鬼恶斗了一场,虽然险胜了,可是逃逸鬼物极多,与它们算是结了死仇,随后难免还有厮杀,你们若是不怕被我牵连,想要继续北行,一定要多加小心。”

    那双道侣面面相觑,神sè惨然。

    牌坊楼那边交出的过路费,一人五颗雪花钱还好说,可像他们夫妇二人这种无根浮萍的五境野修,又不是那精于鬼道术法的练气士,进了鬼蜮谷,无时不刻都在消耗灵气,身心难熬不说,为此还专程买了一瓶价格不菲的丹药,就是为了能够尽量在鬼蜮谷走远些,在一些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靠着意外收获,找补回来,不然如果是只为了安稳,就该选择那条给前人走烂了的兰麝镇道路。

    只要能够成为修士,涉足长生路,有几个会是蠢人,尤其是野修挣钱,那更是用殚精竭虑、机关算尽来形容都不为过。

    夫妇二人脸sè惨白,年轻女子扯了扯男子袖子,“算了吧,命该如此,修行慢些,总好过送死。”

    男子摇摇头,反手握住女子的手,轻声道:“你不能再等了,水满溢月满亏,再拖下去,只会害了你,好事就成了祸事。”

    男子松开她的手,面朝陈平安,眼神坚毅,抱拳感谢道:“修行路上,多有不测风云,既然我们夫妇二人境界低微,唯有听天由命而已,实在怨不得公子。我与拙荆还是要谢过公子的好心提醒。”

    陈平安问道:“这位夫人可是即将跻身洞府境,却碍于根基不稳,需要靠神仙钱和法器增加破境的可能性?”

    女子轻轻叹息。

    男子点头道:“公子慧眼,确实如此。”

    陈平安问道:“冒昧问一句,缺口多大?”

    男子无奈道:“对我们夫妇而言,数目极大,不然也不至于走这趟鬼蜮谷,真是硬着头皮闯鬼门关了。”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差了多少神仙钱?”

    男子犹豫了一下,满脸苦涩道:“实不相瞒,我们夫妇二人前些年,辗转十数国,千挑万选,才在骸骨滩西边一座神仙铺子,相中了一件最适宜我拙荆炼化的本命器物,已经算是最公道的价格了,仍是需要八百颗雪花钱,这还是那铺子掌柜菩萨心肠,愿意留下那件完全不愁销路的灵器,只需要我们夫妇二人在五年之内,凑足了神仙钱,就可以随时买走,我们都是下五境散修,这些年游历各国市井,什么钱都愿意挣,无奈本事不济,仍是缺了五百颗雪花钱。”

    女子心中悲苦。

    其实自己夫君还有些话没讲,委实是难以启齿。这次为了进入鬼蜮谷挣足五百颗雪花钱,那瓶用来补气的丹药,又花费了一百多颗雪花钱。

    方才他们夫妇一路行来,所挣银子折算神仙钱,一颗雪花钱都不到。

    鬼蜮谷的钱财,哪里是那么容易挣到手的。

    他们见那青衫背剑的年轻游侠似乎在犹豫什么,伸手按住腰间那只朱红sè酒壶,应该在想事情。

    夫妇二人也不再念叨什么,免得有诉苦嫌疑,修行路上,野修遇上境界更高的神仙,双方能够相安无事,就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不敢奢望更多。多年闯荡山下江湖,这双道侣,见惯了野修横死的场景,见多了,连兔死狐悲的伤感都没了。

    当那个年轻游侠抬起头,夫妇二人都心中一紧。

    陈平安问道:“我此次进入鬼蜮谷,是为了历练,起先并无求财的念头,所以就没有携带可以装东西的物件,不曾想先前在那乌鸦岭,莫名其妙就遭了厉鬼凶魅的围攻,虽说后患无穷,可也算小有收获。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夫妇二人,刚好带着大箱,就算是帮我带走那几具白骨,我估摸着怎么都能卖几颗小暑钱,在奈何关集市那边,你们可以先卖了白骨,然后等我一个月,若是等着了我,你们就可以分走两成利润,若是我没有出现,那你们就更不用等我了,不管卖了多少神仙钱,都是你们夫妇二人的私产。”

    女子愕然,正要说话间,男子一把握住她的手,死死攥紧,截过话头,“公子可曾想过,如果我们卖了白骨,得了雪花钱,一走了之,公子难道就不担心?”

    陈平安笑道:“我既然敢这么做买卖,还怕事后找不到你们两个野修?”

    男子又问,“公子为何不干脆与我们一起离开鬼蜮谷,我们夫妇便是给公子当一回脚夫,挣些辛苦钱,不亏就行,公子还可以自己卖出白骨。”

    陈平安皱眉道:“我说过,鬼蜮谷之行,是来砥砺修为,不为求财。要是你们担心有陷阱,就此作罢。”

    男子瞥了眼远处密林,朗声笑道:“那我就随公子走一趟乌鸦岭。天降横财,这等美事,错过了,岂不是要遭天谴。公子只管放一百个心,我们夫妇二人,肯定在奈何关集市等足一个月!”

    男子不容妻子拒绝,让她摘下大箱子,一手拎一只,跟随陈平安去往乌鸦岭。

    当他见到了那五具品相极好的白骨,瞠目结舌,小心翼翼将它们装入木箱当中。

    而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蹲在不远处翻看一些生锈的铠甲兵器。

    最后当那对道侣各自背着沉甸甸箱子,走在归途小路上,都觉得恍若隔世,不敢置信。

    男子沉默许久,咧嘴笑道:“做梦一般。”

    女子轻声道:“天底下真有这般好事?”

    男子回首望去,早已没有了那人的身影,转头后,安慰道:“高人行事,出人意料,就当是我们遇上了剑仙。”

    男子逐渐回过味来,低声说道:“你想啊,有几个山泽野修,敢说‘怎么都能卖个几颗小暑钱’?这等口气,我们说得出口吗?便是硬着头皮装蒜,能与这位年轻公子说如此自然而然吗?我猜这位,肯定是那些宗字头仙府的嫡传弟子,决然不是我们一开始猜测的野修,才可以如此出手阔绰,行事风格如此豪气。还有那句威胁咱们的话,听听,保管是一位家世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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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九十三章

    千山万水,明月一轮

    那个先前在此涧石崖凹陷中酣眠的男子,随手抖了抖衣袖,山涧水竟是如一粒粒雪白珠子摔入水中,笑问道:“这位公子,事已至此,怎么讲?”

    陈平安说道:“我没什么钱,不与你争。”

    男子神色大喜,点头道:“那我承你一份情。”

    那头西山老狐却不乐意了,用木杖重重戳地,然后伸出两根岔开的手指,刚好分别指向陈平安和褴褛男子,“老朽说了,谁有钱谁当我女婿,没有半点情面好讲!你这戴斗笠的年轻后生,出手阔气,我又三番两次,故意试探你的品行,都给你过关了,事已至此,只差没有生米煮成熟饭了,你当珍惜!”

    “我这女儿若是跟了你,这辈子多半吃穿不愁,穿金戴银,说不定就能比肤腻城范云萝手底下的那些女官,更像位千金小姐了。至于那个乞丐,在这儿喝了好几个月的西北风,到底是怎么个鸟样,老朽心里跟明镜似的,天大地大都没他口气大,不成不成,我这女儿,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吃不得苦,老朽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宝贝闺女跳入火坑!”

    陈平安算是开了眼界,这些年游历各地,见过山神娶亲,见过狐魅诱骗书生,更见过城隍纳妾,却还真没有见过这么胡乱嫁女的。

    那其貌不扬的褴褛男子无奈道:“老丈人,我身上是没钱,一颗雪花钱都无,女婿不好骗你。可我来这鬼蜮谷之前,实实在在,做了桩大买卖,不得已,一座武库咫尺物,与里边的神仙钱与诸多法器,一并折价贱卖出去,可我其实不穷的。”

    老狐大怒,以木杖使劲敲地数次,嘶声力竭道:“又来诈我!滚你娘的,老朽这双狗眼,只认钱!”

    陈平安掏出一把雪花钱,“我身上就这么点神仙钱了。”

    西山老狐病恹恹道:“你这娃儿说话,拐弯抹角,云遮雾绕,我吃不准真假,但是没关系,总好过那乞丐。女婿就是你了!以后咱们西山狐族的开枝散叶,就都靠女婿你了,趁着年轻力壮,多出把力,对了,我这女儿,名叫韦太真,闺名,她还有个弟弟,韦高武,是个不成材的,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以后你对这小舅子,记得多照拂些,将来一起离开了鬼蜮谷外边,有机会帮他娶十七八个仙家女子……”

    可是陈平安却伸手向那男子。

    男子会心笑道:“这些神仙钱,借我也行,送我更好,如此一来,我就有钱了。”

    老狐眼珠子滴溜溜转,该不是那乞丐请来的帮手,联手拐骗自己的闺女?

    躲在碧绿小伞后边的少女,怯生生问道:“公子,我只问一件事,可曾瞧见水底有一支金钗?”

    陈平安摇头坦诚道:“不曾瞧见。”

    少女幽幽叹息,缓缓起身,身姿婀娜,依旧低面深藏碧伞中,就是如主人一般娇俏可爱的小伞,有个石子大小的窟窿,有些煞风景,少女嗓音其实冷冷清清,却天然有一番狐媚风韵,这大概就是世间狐媚的本命神通了,“公子莫要怪罪我爹,只当是笑话来听便是。”

    少女扯了扯老狐的袖子,柔声道:“爹,走了。”

    老翁狠狠剐了一眼头戴斗笠的年轻人,越看越像个骗子,冷哼一声,“婚嫁一事,不容儿戏,咱们回头再议。”

    西山老狐与撑伞少女一起匆匆离开。

    由于脚步凌乱,木杖系挂的那只翠绿葫芦,晃荡不已。

    两头老少狐魅一走,山涧这边很快恢复寂静。

    飞鸟绝迹,山水静谧,安详中其实透着一股了无生气的死寂。

    陈平安收起了那把雪花钱入袖。

    那个男子笑道:“算我杨崇玄欠你半个人情。”

    陈平安摇摇头,“不用如此客气。我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男子不再多说什么,大概是饿得没力气了,找了一处稍稍平坦的石崖,躺着发呆。

    陈平安摘了斗笠,凝视着山涧中那些如夏夜萤火点点的光亮。

    既然来了宝镜山,当然还是奔着机缘、法器来的,虽说希望不大,可事在人为,天底下确实有那躺着就来的福缘横财,可到底是少之又少,更多还是野修赚钱的路数,燕子衔泥,蚂蚁搬家,一旦侥幸遇上了真正的修道机缘,也是危机与福缘并存,需要慎之又慎,说不定还要搏命。

    就像那对如今应该已经身在奈何关集市的下五境道侣,直到乌鸦岭之前,翻翻捡捡,诸多辛苦,其实一颗雪花钱都没能挣到。

    如果再往北边的青庐镇走去,说不定就要双双陨落,无愧道侣身份,真成了一对亡命鸳鸯。

    至于“杨崇玄”这个名字,陈平安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有半点记忆,《放心集》并无记载,暂且记下便是。

    应该不是鬼蜮谷这边如同一地神祇的英灵城主,或是某位于白笼城听调不听宣的强势阴灵。

    想必是一位来此历练的奇人异士。

    至于修为,不容小觑。

    因为陈平安完全看不出他的根脚和深浅。

    像之前那拨一起走过牌坊的黑袍老者,神华内敛,真灵深藏,陈平安依旧猜出那是一位至少金丹境的地仙剑修。

    当然更大的可能,杨崇玄这根本就是一个化名。

    对于白笼城蒲禳,陈平安的忌惮,更多是对方的修为太高。

    但是不知为何,这个杨崇玄,带给陈平安的危险气息,还要多于蒲禳。

    这绝对不是因为杨崇玄的境界,高过元婴巅峰的蒲禳。

    即便陈平安看不破此人深浅,可是依稀感觉到杨崇玄相较于好似与天地合一的蒲禳,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意思”,修行路上,这一点,往往就是一道天堑。

    自称杨崇玄的男子躺在对岸那边,翘着二郎腿,笑道:“你若是为了宝镜山最大的机缘而来,我劝你还是算了。观水觅宝一事,也劝你适可而止,看久了,你的魂魄就会在某个时刻,骤然之间冷颤不已,身不由己,心神不定,魂魄离身,如水流泻山涧之中,再难收回,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地仙境界之下,只会浑然不觉。与你说这些宝镜山悄无声息吃人魂魄的密事,我先前欠你的那半个人情,便还清了。”

    这座山涧是宝镜坠地而生,是披麻宗那部《放心集》故意唬人的说法,倒不是那些当年跟死人、冥器打交道的老古董,担心外人抢了机缘,而是此物难找不说,寻常修士进山寻宝,很容易与水底那些飞鸟走兽、骷髅架子的下场一样,沦为此山水运精华,不但如此,地仙之流,半数魂魄还要被拘押水中不得脱困,剩余半数魂魄转入轮回后,即便得以投胎转世,继续为人,可对练气士来说,魂魄残缺,是大忌。

    “至于为何我可以在这边修行,自然是有备而来。”

    杨崇玄话说一半,说多了,估计对方反而生出疑心,他晃荡着一条腿,懒洋洋道:“我这人心性不定,喜欢什么都学一点,杂而不精。”

    陈平安闻言后收回视线,重新戴好斗笠。

    打算就此离开宝镜山。

    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仙山秘境的奇花异草,得之有道,取之有术,两者缺一不可,极其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什么人在什么地点,什么节气时辰,以什么手法,又携带什么秘宝用来承载,环环相扣。

    境界高,远远不足以决定一切。

    《放心集》上便有明文记载,仙祠城城主对宝镜山机缘势在必得,只是苦耗百年光阴,仍是无法破解,一不做二不休,兴师动众,除了自己城池的鬼众,还借调周围三座交好城池的千余阴物,再与白笼城蒲禳借了一拨专门用以开峰搬峦的符箓力士,试图直接将宝镜山搬走,将整座山头迁徙去往仙祠城,可人力物力耗费无数,到头来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宝镜山这桩福缘的难以捉摸,由此可见。

    想要获得那壁画城天官神女图的“看对眼”,大概只能靠命。

    而想要取走那柄宝镜,连到底要靠什么都不知道,披麻宗不知,鬼蜮谷也不知。

    只是陈平安很快改变了主意,好歹试试看。

    有些根深蒂固的老旧想法,得改一改。

    不能总觉得自己抓不住额外的机缘。

    ————

    西山老狐走下宝镜山,一手持杖,一手捻须,一路的唉声叹气。

    少女有些心不在焉。

    老翁突然问道:“太真,不如就嫁了三斗城鬼帅?那头阴物,好歹是三斗城城主麾下的头号猛将,不比寻常阴物,相较于那些动辄血盆大口、不然就是骨架嶙嶙没半两肉的,生得总还算齐整,在咱们这地儿,说是位俊俏后生,都不过分了。”

    少女愁眉不展。

    老翁无奈道:“是,当年那云游道人是说过你的姻缘,如意郎君,必须是个能见着深涧金钗的,可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两百年?三百年?搁在鬼蜮谷外边的市井坊间,你这般岁数,孙子的孙子的孙子,都该娶妻生子了……”

    少女百无聊赖,轻轻拧转那把破了个窟窿的碧绿小伞,转头望向宝镜山的半山腰那边,呢喃道:“爹,莫要催女儿了,再等等吧,最多百年,若是还等不到,女儿嫁了便嫁了。”

    老翁哀叹一声,“那一定要嫁个有钱人家,最好别太鬼精鬼精的,千万要有孝心,晓得对老丈人好些,丰厚聘礼之外,时不时就孝敬孝敬老丈人,还有你,嫁了出去,别真成了泼出去的水,爹这后半辈子,能不能过上几天舒坦日子,可都指望你和未来女婿喽。”

    少女犹豫片刻,突然问道:“爹,真如三斗城那鬼帅所说,若是女儿嫁了他,三斗城城主就能帮着爹你在宝镜山,建造祠庙,当那吃香火的水神?”

    老翁嗤笑道:“人话尚且信不得,何况是这种鬼说的鬼话,鬼蜮谷的山水神祇,有多金贵,你心里没数?南北那么多城主老爷,才几个?虽说咱们这等出身,塑金身、成山神,那是万万不敢奢望,儒家圣人们的规矩,死死的,谁敢悖逆,不过一方水神嘛,还算有点谱儿,可惜,爹清楚自己的斤两,没那命。爹修行的残卷秘籍上那点水法仙术,偷偷喝点宝镜山水运,靠着笨法子,一点点增长修为,已经是极致。”

    少女嫣然而笑,“爹,你是怕那成为神灵必须要遭受‘形销骨立、油煎魂魄’的苦楚吧?”

    老翁也是个脸皮厚的,“那是自然,天底下无论是活人死物,还是咱们这些山泽精怪,人世走这一遭,都是奔着享福去的。王朝英灵成神,为何相对简单,那是有国运庇护,功德傍身,精怪鬼物成神,为何就会凶险万分,还不是离着世俗远了,攒不下阴德,跟那老天爷赊账,爹在这鬼蜮谷,一辈子才见着几个活人?有个屁的阴德,何况见着了一个就往死里坑害,骗了那么多练气士去山涧观水,害他们丢了魂魄,爹这些几百年来,每次到了清明,就绕着宝镜山一圈,一次次撮土焚香,你当是好玩啊?这是爹心里边,愧疚着呢。”

    老翁没来由跺脚,恼火道:“闺女你长得这么水灵,为何那几位城主都瞧不上你?不然别说是麻雀变凤凰,做了某位城主的原配正妻,便是当个受宠的小妾,爹与你那个没出息的弟弟,也该飞黄腾达了。哪里需要窝在这鸟不拉屎的宝镜山,大眼瞪小眼,混吃等死?就说粉郎城那个大色胚,先前还嚷着要将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怎的这些年就清心寡欲,偏偏不再动心了?”

    少女神色有些无辜。

    别人喜不喜欢自己,也能强求不成?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眸。

    老狐唏嘘不已,西山狐族,日渐凋零,没几头了。

    听说宝瓶洲有一处地方,狐族昌盛,可老狐坚信自家这位闺女,就算去了那边,肯定还是艳甲一方的绝色。

    ————

    肤腻城城主府邸门口的那座白玉广场上,莹莹如镜,光可照人。

    一位女童双手握拳,放在胸前,她皱着脸,噘着嘴,对着那架破损不堪的车辇,她欲哭无泪。

    亏到姥姥家了。

    这位肤腻城城主在接连两次逃出生天后,并无半点庆幸,唯有痛心。

    第一次,她其实认栽,技不如人,在鬼蜮谷这是常有的事,好些历史上风光无限的城主,如今的日子还不如她呢,给白笼城、香祠城当牛做马,混得比鸡犬都不如,鸡犬还敢打个鸣儿、吠几声路人。那些当过城主的大鬼物,如今敢吗?

    但是第二次,看似云淡风轻,半点血腥气都没,反而是最让范云萝揪心的。

    欠鬼蜮谷那具大名鼎鼎的“白骨剑仙”的人情,从来都是要还的。

    从无例外。

    范云萝抽了抽鼻子,抹了把脸,绕着宝贝车辇行走一圈,这儿摸摸那里擦擦,心疼不已。

    想要修复如新,可不得要好些小暑钱。在鬼蜮谷,不动家底,想要挣点新鲜的神仙钱,有多难?

    范云萝突然之间,以额头撞辇,砰然作响。

    她使劲干嚎起来。

    看得那位侥幸活着返回城中的老妪,愈发心虚。当时在乌鸦岭,她与那些肤腻城宫装女鬼四散而逃,一些个时运不济,屋漏偏逢连夜雨,还不如死在那位年轻剑仙的剑下,给那头金丹鬼物带着手下掳走了,她躲得快,事后还拢起了几位肤腻城女官,算是小小的将功补过,可现在看到城主的模样,老妪便有些心里打鼓,看城主这架势,该不会是要她拿出私房钱,来修补这架宝辇吧?

    一时间,老妪都有了改投别城的念头了。

    鬼蜮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最底层的虾米,就只能吃泥巴了。

    一旦出现损兵折将的状况,后果不堪设想,很容易招来周边势力的觊觎,一旦几方势力暗中结盟,一拥而上,那肤腻城就注定是四分五裂的下场。

    在这里,只要是厮杀,最忌讳僵持不下,或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因为经常被更大的势力趁虚而入,打生打死的双方,若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何苦来哉。可鬼蜮谷某座城池一旦决意出手,多半是百般权衡之后,吃定了猎物,故而往往一击毙命,十拿九稳。

    范云萝虽是金丹修为,但肤腻城依旧显得势单力薄,所以范云萝最喜欢故弄玄虚,比如她半遮半掩地对外泄露,自己与披麻宗关系相当不错,认了一位披麻宗驻守青庐镇的祖师堂嫡传修士当义兄,可老妪却知根知底,瞎扯呢,若是对方肯点这个头,别说是平辈相交的义兄,便是认了做干爹,甚至是老祖宗,范云萝都愿意。所幸那位修士,潜心问道,不问世事,在披麻宗内,与那壁画城杨麟一般,都是大道有望的天之骄子,懒得与肤腻城计较这点腌臜心思罢了。

    她们这肤腻城,本就是鬼蜮谷南方诸城中最垫底的势力,带去乌鸦岭的那拨女鬼,都是范云萝手底下能打的心腹,这一趟,真是伤了肤腻城的根本。

    那位白娘娘已经受了重伤,少则甲子,长则百年,只能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座池中,少了一分战力不算什么,这位白娘娘本就不以战力见长,可她是粉郎城城主偷偷养在外边的姘头,这是鬼蜮谷南方众所皆知的事实,算不得什么秘密,而那位城主的妻子,不但与城主是道侣,她也是真正管事的,为了白娘娘这件事,粉郎城一直看肤腻城极其不顺眼。

    老妪微微低头,脸色阴晴不定,便想着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偷了肤腻城护城大阵的中枢法器,投了粉郎城那位夫人?

    只要粉郎城吃掉了肤腻城,说不定下一任肤腻城城主

    之位,都有希望是自己的。

    鬼蜮谷,南北大小城池,总计三十六座,一向是流水的城主,铁打的城池,换了城主,不过是各凭喜好,换一个名称而已。

    这是鬼蜮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据说是从白骨京观城传出来的,攻城拔寨,相互倾轧,任你胜利一方斩草除根,如何生吞活剥,虐杀鬼物,都无所谓,唯独不许大肆破坏、以至于将城池摧毁成废墟,除非是有那底蕴和本钱,十年之内,在废墟上重建一城。不然十年一到,京观城几大地仙鬼帅就会率军南下,那才是真正的鸡犬不留。

    老妪犹豫不决,虽说更倾向于背叛肤腻城和不成气候的范云萝,可还是有些犯难,这等卖主求荣的龌龊事,在鬼蜮谷终究还是不太讨喜,便是换了主人侍奉,一样会给功勋元老排挤得厉害,借机生事。

    唯一的希冀,就是那个粉郎城夫人,由于同样是女子,不会在意这些忠心不忠心的。

    范云萝突然停下那个疯疯癫癫的动作,转向老妪,楚楚可怜道:“白笼城那姓蒲的,在救下我后,说今年还有下一次的贡品,要双份。常嬷嬷,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咱们肤腻城这么点残兵败将,现在上哪儿去找上得台面、入得白笼城法眼的法器。”

    老妪心头一颤,笑道:“城主,这可是不幸中的万幸,是好事啊!既然蒲大城主开了金口,咱们肤腻城最少百年之内,是不用担心任何贼人惦念了。”

    范云萝那张稚嫩脸庞上,依旧愁云密布,“可是肤腻城入不敷出,次次都要掏空家底,强撑百年,晚死还不是死。”

    老妪只得挤出笑脸,安慰道:“城主无需灰心丧气,百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要时来运转个一两次,咱们肤腻城说不得就会摇身一变,变成南方一等一的大城了。到时候城主别说是看那香祠城、粉郎城的脸色,说不得蒲城主都要仰仗城主。”

    范云萝点点头。

    她伸出手指,如小猫儿抹脸,挠了挠眼角,疑惑道:“我都如此伤心欲绝了,怎的也没几滴眼泪,有些不像话了。”

    老妪哑口无言。

    范云萝大手一挥,将车辇收入大袖中,走向府邸大门,嚷嚷道:“我这就扎个草人去,戳死那个戴斗笠的混蛋!”

    老妪跟在身后,心思急转。

    城主这番言语,是在敲打自己?还是无心之语?

    范云萝脚步不停,突然转头问道:“对了,那人叫甚名甚?”

    老妪尴尬道:“对方好像没有自报名号。”

    范云萝停下身形,呆若木鸡,蓦然双袖挥动,双脚乱跺,悲苦万分道:“我最拿手的草人都扎不成了。”

    老妪无可奈何。

    城主府邸内的那座闺房,都堆放多少个小草人了,哪一次管用?

    范云萝本就身材矮小,衣裙又大,行走府邸之间,其实挺像……会走路的一根萝卜。

    ————

    宝镜山深涧那边,下定决心的陈平安用了不少法子,例如掏出一根书简湖紫竹岛的鱼竿,瞅准水底一物后,不敢观水过多,很快闭气凝神,然后将鱼钩甩入水中,试图从水底勾起几副晶莹白骨,或是钩住那几件散发出淡淡金光的残破法器,然后拖拽出涧,只是陈平安试了几次,惊讶发现湖底景象,好似那海市蜃楼,幻影而已,次次提竿,空空如也。

    陈平安还不信邪,又试了几种法子,始终无法从水底取出任何一件东西。觉得可能是这座深涧孕育天地灵气,形成了类似山水阵法的屏障,最后还捻出了一张黄色符纸的破障符,以此开道,迅猛丢入水中,再抛竿跟随那条小路闯入水底,只是符箓在水运阴沉的水中燃烧极快,依旧无功而返。

    陈平安蹲在水边,有些心疼那张破障符。

    杨崇玄躺在对岸雪白石崖上,笑道:“别说你这等花俏的取巧手段,历史上多少地仙修士法宝尽出,甚至还有修士借用了一只价值连城的饮水瓶,耗费灵气,运转神通,从此涧中汲水无数,饮水瓶中的水,都足够淹没一座王朝大城,可还是不曾从此涧取出任何一件东西,一笔买卖,亏惨了,知道原因吗?”

    陈平安笑道:“还望杨道友解惑。”

    游历在外,喊人道友,最不会犯错。

    杨崇玄双手叠放作枕头,晒着太阳,眯眼望向天空,缓缓道:“许多山头,喜欢让花容月貌的女修以那镜花水月的术法,作为谋财手段,世间男子修士看那一碗水,水幕之中,风情万种的仙子们一个个近在咫尺,似乎触手可及,可真实距离是多远?你这鱼线,又能有多长,十万八千里有没有?”

    陈平安恍然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我想多了。”

    杨崇玄说道:“世间异宝,除非是刚刚现世的那种,勉强能算见者有份,至于这宝镜山,千百年来,已经给无数修士踏遍的老地方,没点福缘,哪有那么容易收入囊中,我在这边待了这么些年,不也一样苦等而已,所以你不用觉得丢人现眼。当年我更可笑的法子都用上了,直接跳入深涧,想要探底,结果往下容易,归路难走,游了足足一个月,差点没溺死在里头。”

    陈平安由衷称赞道:“杨道友好高的修为。”

    杨崇玄叹了口气,“凑合吧。京观城那位城主,据说入水探幽长达一年之久,一样没能找到那支开门见镜的金钗。虽说这位城主是死物,占了天大的便宜,可我哪怕死而为鬼,相信仍是支撑不到一年。”

    陈平安好奇问道:“这山涧水,终究阴气浓郁,到了鬼蜮谷以外,找到合适买家,说不定几斤水,就能卖颗雪花钱,那位当年借用饮水瓶的修士,在瓶中储藏了那么多山涧水,为何不是赚大了,而是亏惨了?”

    杨崇玄笑道:“这水离了宝镜山地界,就阴气流散极快,除非是藏在咫尺物方寸物当中,不然一旦窃取山涧之水过多,到了外边,如洪水决堤,当年那位上五境修士就是一着不慎,到了骸骨滩后,将那法宝品秩的饮水瓶从咫尺物当中取出,储水过多的饮水瓶,扛不住那股阴气冲击,当场炸裂,所幸是在骸骨滩,离着摇曳河不远,若是在别处,这家伙说不定还要被书院圣人追责。”

    杨崇玄笑道:“十斤未经提炼水运的山涧水,在骸骨滩卖个一颗雪花钱不难,前提条件是你得有方寸物和咫尺物,再就是有一两件类似饮水瓶的法器,品秩别太高,高了,容易坏事,太低,就太占地方。地仙之下,不敢来此取水,身为地仙,又哪里稀罕这几颗雪花钱。”

    陈平安便摘下养剑葫,放入山涧中,汲水满葫。

    自己终究是开辟了水府的半吊子练气士,当初掏钱喝那摇曳河畔茶摊的阴沉茶,也有弥补水气的考量,若是能够装上这一葫芦山涧水,勉强不算白跑一趟宝镜山。

    不过离开鬼蜮谷之前,确实可以再跑一趟宝镜山,传说中的饮水瓶是不用奢望了,可以多备一些瓶瓶罐罐,装个几千斤山涧水,回头到了骸骨滩,看能否与那茶摊掌柜做笔生意,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那杨崇玄只是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朱红色酒壶”,略微讶异,却也不太上心。

    “感谢道友之言。”

    陈平安站起身,抱拳道:“既然宝镜山与我注定无缘,杨道友,告辞。”

    杨崇玄坐起身,似乎很意外,“这就走了?”

    陈平安点点头,戴好斗笠。

    杨崇玄躺回石崖,开始闭目养神,片刻之后,睁开眼睛,“还真走了?是该说你行事果决呢,还是没有半点耐心?”

    先前那人收放竹竿,分明用上了方寸物,没有刻意遮掩。

    就像他大大方方伸脚入水,其实也是示好的小动作。

    在这北俱芦洲,想要少打架,就要学会抖露些家底。

    不然好多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的蝼蚁,你用脚尖碾死了对方,他们却至死都还在那边骂骂咧咧,喷你一口唾沫星子,死不悔改,杀人又不能当饭吃,这种事情遇得多了,“杨崇玄”就觉得愈发腻歪,实在无趣,这才逐渐转了性子,变得愈发“与人为善”,例如那头西山老狐,生了那么一张臭嘴,换成之前的自己,老狐死了没有一百回也该有八十次了。

    那个年轻游侠离开宝镜山后,杨崇玄也心情略好。

    对方有句话,真是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更何况当下是杨崇玄获取机缘的关键时期。

    他坐起身,眯起眼,死死盯住仿佛可以被一眼看穿的那座深涧。

    这柄宝镜,《放心集》上的猜测是错的,根本不是什么光明镜,绝非什么针对妖魅精怪的至宝照妖镜,而是一把失传已久的三山九侯境。

    更是一件半仙兵。

    ————

    陈平安已经远离宝镜山。

    为了走这趟宝镜山,陈平安已经偏离青庐镇路线颇多。

    看来碰运气这种事,确实不太适合自己。

    如果换成陆台,或是那李槐,就不好说了。

    离开宝镜山后,陈平安依旧拣选崇山峻岭,逐渐往青庐镇那边靠拢,那头金丹阴灵和麾下鬼物,迟迟没有露面,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当初自己在乌鸦岭一役,有些追杀上头,没有刻意隐藏实力,以范云萝这位金丹为首的肤腻城一方,简直就是兵败如山倒,相信那拨能够在鬼蜮谷流窜多年的“马贼”,是不会主动触霉头来了。

    北行之路,山水无碍,许多可能会导致一位中五境修士夭折的鬼魅精怪,大多谨慎,远远瞥一眼陈平安便缩回山林巢穴。

    例如那铁索桥上的巨蟒和蜘蛛精,对于那对道侣而已,兴许只需要打了个照面,都不用他们冒险过桥,就会是一场杀身之祸。

    这一天黄昏,陈平安在一座桃树林内歇脚休憩。

    桃林自然有古怪,哪有大冬天依旧桃花盛开的道理。

    只是陈平安这趟负剑游历鬼蜮谷,怕的不是千奇百怪,而是没有古怪。

    先前在桃林外,竖立有一块高矮不一的两块石碑,像是怄气较劲的一对邻居,分别篆刻有大月圆寺,小玄都观。

    如果不是“玄都观”之前还有个小字,陈平安打死都不会走入桃林。

    因为那座真正的玄都观,是青冥天下一处胆敢不服三位掌教管束的仙家重地。

    传闻道老二在成为一脉掌教后,唯一一次在自家天下动用那把仙剑,就是在玄都观内。

    虽然确定石碑上撰写的小玄都观,绝非那座名气大到浩然天下都如雷贯耳的道门圣地,可陈平安入林之前,还是脚踩飞剑初一十五,升空俯瞰,发现这座占地不下千亩的广袤桃林,应该并无任何寺庙道观建筑。

    这处桃林,披麻宗《放心集》并无一字记录。

    想必并无凶鬼大妖才对。

    陈平安发现四周竟然没有半根桃木枯枝,头顶唯有夸张的荫翳,桃花芬芳,已经不是怡人,闻久了,几乎浓郁到了腻人的地步。

    陈平安摘了斗笠,盘腿而坐,从袖中双指捻出一张阳气挑灯符,轻轻一搓,符箓缓缓燃烧,与鬼蜮谷道路那边的燃烧速度无异,看来此地阴煞之气,确实一般。只是这桃林弥漫的香味,有些过分。陈平安松开双指,弯腰将符纸放在身前,然后开始练习剑炉立桩,运转那一口纯粹真气,如火龙游走各处气府,正好防止此地香气侵体,可别阴沟里翻船。

    地底下,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女子笑声。

    陈平安置若罔闻。

    笑声渐停,改为妩媚言语,“这位好生俊俏的小郎君,入我粉红帐,嗅我发丝香,艳福不浅,我若是你,便再也不走了,就留在这儿,生生世世。”

    陈平安睁开眼睛,凝神望去,地面上荡漾起一层水雾蒸腾,却不升高,只在一尺高度以下晃来晃去。

    陈平安有些讶异,“为何披麻宗有意忽略掉你这头桃魅的存在?”

    整座桃林开始缓缓摇曳,如一位位粉裙佳人在那翩翩起舞。

    好似这桃林千万株,真是她的头发而已。

    陈平安发现自己视野中的景象,开始微微摇晃。

    她不知藏匿地底何方,娇笑不已,诱人嗓音透出地面,“当然是披麻宗的修士怕了我,还能如何?小郎君长得如此俊朗,却笨了些,不然真是一位十全十美的良配哩。”

    片刻之后,她突然收敛笑意,询问道:“咦?你怎的能够身不动,心也不动?难道是位没剃光头的和尚?不穿道袍的臭牛鼻子?”

    陈平安笑道:“再装神弄鬼,我可就要砍掉所有桃树,当是练剑,让你当尼姑了。”

    她不怒反笑,雀跃道:“好呀好呀,妾身恭候小郎君的仙家剑术。”

    陈平安举目望去。

    一位手挽拂尘的小道童缩地成寸,一掠而来,唇红齿白,真气-淋漓,遮掩不住的灵性流溢气象。

    竟是一位即将跻身金丹地仙的世外高人。

    道童眼神冰冷,瞥了眼陈平安,“此处是师父与道友相邻结茅的修行之地,千年以降个,已是鬼蜮谷公认的世外桃源,素来不喜外人打搅,便是白笼城蒲禳,如非要事,都不会轻易入林,你一个历练之人,与这小小桃魅掰扯作甚。速速离去!”

    那桃魅显然十分敬畏这小道童,只是嘀嘀咕咕的言语,略带愤懑,“什么世外桃源,不过是用了仙家神通,将我强行拘押此地,好护着那道观寺庙的残余灵气不外泻。”

    “放肆!”

    小道童面露厉色,拂尘一挥,竟是有一道粗如手臂的雷光瞬间炸入地底,桃魅在地底深处闷闷哀嚎,地上桃花簌簌而落。

    陈平安有些了然。

    鬼蜮谷内,肯定会有一些不惧阴煞之气的得道高人,在这里扎根,反过来还要靠着那浩浩荡荡充塞天地间的充沛然阴气,正好以此砥砺道行。

    小道童犹不解恨,又是拂尘一旋,雷电交加,交织出一张仙家渔网,没入地面,地底下顿时响起轰隆隆响声,“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若不是我师父开恩,你这只会些障眼法的小小桃魅,如何能够在鬼蜮谷立足?还要偷听我师父与道友的论道说法,凭此机缘,才以此缓缓修行到龙门境,你这忘本的精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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