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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铺子是一对少年少女在打理生意,少女不爱怎么搭理客人,少年却尤其伶俐,一瞧陈平安买了幅铺子里边最贵的,就开始给陈平安这位贵客,隆重推荐了一套装有五幅神女图的廊填硬黄本,以鲜红木盒搁放,少年说光是这木盒造价,本钱就有好几颗雪花钱。

    陈平安轻轻伸手抹过木盒,木质细腻,灵气淡却醇,应该确实是仙家山头出产。

    少年还说其余两幅神女图,此处买不着,客人得多走两步,在别家铺子才可以入手,壁画城如今犹存三家各自祖传的铺子,有老辈们一起订立的规矩,不许抢了别家铺子的生意,但是五幅已经被披麻宗遮掩起来的壁画摹本,三家铺子都可以卖。

    陈平安想了想,说再看看,就收起那幅“挂砚”神女图,然后离开了铺子。

    至于神女机缘什么的,陈平安想都不想。

    听有客人七嘴八舌说那神女一旦走出画卷,就会为主人侍奉终生,历史上那五位画卷中人,都与主人结成了神仙道侣,然后最少也能双双跻身元婴地仙,其中一位修道资质平平的落魄书生,更是在得了一位“仙杖”神女的青眼相加后,一次次出人意料的破境,最终成为北俱芦洲历史上的仙人境大修士。真是抱得美人归,山巅神仙也当了,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陈平安当时就听得手心冒汗,赶紧喝了口酒压压惊,只差没有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壁画上的神女前辈眼光高一些,千万别瞎了眼看上自己。

    此后陈平安又去了其余两幅壁画那边,还是买了最贵的廊填本,样式相同,临近店铺同样售卖一套五幅神女图,价格与先前少年所说,一百颗雪花钱,不打折。这两幅神女天官图,分别被命名为“行雨”和“骑鹿”,前者手托白玉碗,微微倾斜,游客依稀可见碗内波光粼粼,一条蛟龙金光熠熠。后者身骑七彩鹿,神女裙带拖曳,飘然欲仙,这尊神女还背负一把青色无鞘木剑,篆刻有“快哉风”三字。

    一路上陈平安夹杂在人流中,多听多看。

    其中一番话,让陈平安这个财迷上了心,打算亲自当一回包袱斋,这趟北俱芦洲,除了练剑,不妨顺便做做买卖,反正咫尺物和方寸物当中,位置已经几乎腾空,

    有行人说是壁画城这边的神女图,由于画工绝美,又有噱头,一洲南北皆知,在北俱芦洲的北边地带,经常有修士出价极高,在北方宫廷官场颇受欢迎,甚至还有豪阀仙师愿意支付一颗小暑钱,购买八幅齐整的一套壁画城神女图。

    陈平安细细思量一番,一开始觉得有利可图,继而觉得不太对劲,认为这等好事,如同地上丢了一串铜钱,稍有家底本钱的修士,都可以捡起来,挣了这份差价。陈平安便多打量了不远处那拨闲聊游客,瞧着不像是三座铺子的托儿,又一琢磨,便有些明悟,北俱芦洲疆域广阔,骸骨滩位于最南端,乘坐仙家渡船本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何况神女图此物,卖不卖得出高价,得看是不是对方千金难买心头好,比较随缘,多少得看几分运气,再就是得看三间铺子的廊填本套盒,产量如何,林林总总,算在一起,也就未必有修士愿意挣这份比较吃力的蝇头小利了。

    当然,也有可能铺子这边和骸骨滩披麻宗,自有一条固定的销路,外人不知而已。

    挣钱一事。

    陈平安走过这么远的路,认识的人当中,老龙城孙嘉树,和龙泉郡的董水井,做得最好。不说已经家大业大的孙嘉树,只说陋巷出身而“骤然富贵”的董水井,对于挣钱一事的态度,最让陈平安佩服,董水井在明明已经日进斗金之后,与袁县令、曹督造,还有最近要去拜访结识的关翳然,这样的大人物,也会结交,可馄饨铺子的小钱,他也挣,虽说如今董水井经营铺子,在某些人眼中,可能更多是一种家缠万贯之后的陶冶情操了,可董水井依旧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半点不含糊。

    这才是一个生意人,该有的生意经。

    于是陈平安在两处店铺,都找到了掌柜,询问若是一口气多买些廊填本,能否给些折扣,一座铺子直接摇头,说是任你买光了铺子存货,一颗雪花钱都不能少,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另外一间铺子,当家的是位驼背老妪,笑眯眯反问客人能够买下多少只套装神女图,陈平安说铺子这边还剩下多少,老妪说廊填本是精细活,出货极慢,而且这些廊填本神女图的主笔画师,一直是披麻宗的老客卿,其他画师根本不敢下笔,老客卿从来不愿多画,如果不是披麻宗那边有规矩,按照这位老画师的说法,给世间心存邪念的登徒子每多看一眼,他就多了一笔业障,真是挣着糟心银子。老妪随即坦言,铺子本身又不担心销路,存不了多少,如今铺子这边就只剩下三十来套,迟早都能卖光。说到这里,老妪便笑了,问陈平安既然如此,打折就等于亏钱,天底下有这样做生意的吗?

    陈平安无可奈何,就凭老妪这些还算交心的实诚言语,便花了二十颗雪花钱买了一只套盒,里头五幅神女图,分别命名为“长檠”、“宝盖”、“灵芝”“春官”和“斩勘”,五位神女分别持莲灯,撑宝盖,怀捧一枚白玉灵芝如意,百花缭绕、鸟雀飞旋,最后一位最迥异于寻常,竟是披甲持斤斧,电光熠熠,十分英武。

    陈平安再次返回最早那座铺子,询问廊填本的存货以及折扣事宜,少年有些为难,那个少女蓦然而笑,瞥了眼青梅竹马的少年,她摇摇头,大概是觉得这个外乡客人过于市侩了些,继续忙碌自己的生意,面对在铺子里边鱼贯出入的客人,无论老幼,依旧没个笑脸。

    最后少年比较好说话,也可能是脸皮薄,拗不过陈平安在那边看着他笑,便偷偷领着陈平安到了铺子后边屋子,卖了陈平安十套木盒,少收了陈平安十颗雪花钱。

    陈平安结账后,离开店铺的时候,便多了一只包裹,斜挎在身后。

    少女以肩头轻撞少年,调侃道:“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客人稍稍磨你几句,就点头答应了。”

    少年无奈道:“我随太爷爷嘛,再说了,我就是来帮你打杂的,又不真是生意人。”

    少女公私分明,叮嘱道:“我可不管,铺子这边十颗雪花钱的损失,我瞧在眼里的,回头你自个儿去你太爷爷那边找补回来,求着他给我铺子多画些。”

    少年笑着点头,“放心,太爷爷最疼我,别人求他不成事,我去求,太爷爷高兴还来不及。”

    少女突然说道:“那你有没有跟那客人说一声,出门在外不露黄白,铺子人多眼杂,他背着这么多廊填本,可不是一笔小钱,壁画城附近本来就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的,最喜欢欺负外乡人,什么坑蒙拐骗的勾当都用的出来,你就没提醒两句?瞧那与你杀价那模样,若是你不答应,都快能在咱们铺子当伙计了,还有那外乡口音,一看就不是手头特别阔绰的,越是如此,就越该小心才是。”

    少女做生意,秉持着愿者上钩的脾气,唯独在少年这边,她倒是不吝言语,想必应该也是个脸皮冷、心肠热的性情。

    少年愣了一下,一拍脑袋,愧疚道:“我给忘了!”

    少女瞪眼道:压低嗓音道:“那还不快去!你一个披麻宗嫡传弟子,都是快要下山游历的人了,怎的行事如此不老道。”

    少年哦了一声,“那铺子这边生意咋办?”

    少女气笑道:“我打小就在这边,这么多年,你才下山帮忙几次,难不成没你在了,我这铺子就开不下去?”

    少年飞奔出铺子,找到了那个头戴斗笠的外乡游侠儿,小声说了些注意事项。

    陈平安微笑道:“好的,多谢提醒。”

    少年摆摆手,就要转身跑回铺子。

    陈平安问道:“能不能冒昧问一句?”

    少年立即停步,点头道:“但说无妨,能说的,我肯定不藏掖。”

    陈平安问道:“这八幅神女壁画,机缘那么大,这骸骨滩披麻宗为何不圈禁起来?即便自家弟子抓不住福缘,可肥水不流外人田,难道不是常理吗?”

    少年笑道:“披麻宗可没这么小气,与其窃据宝地、独霸机缘,还不如与那些有缘人结一份善缘。披麻宗祖师堂有一句祖训,‘我辈大道修行,切忌担夫争道。’”

    陈平安将这句言语细细咀嚼一番后,感慨道:“披麻宗气魄甚大!”

    少年直乐呵,别看少年个儿不高,相貌平平,其实却是披麻宗祖师堂的内门弟子,修行有成,故而神华内敛,虽然年龄极小,辈分却很不低,只是与壁画城店铺的少女自幼熟识,一有机会就下山来搭把手,到了披麻宗山头,喊他小师叔的白发老修士,不在少数。

    再与少年道了声谢,陈平安就往入口处走去,既然买过了那些神女图,作为将来在北俱芦洲开门做生意的老本,算是不虚此行,就不再继续逛荡壁画城,一路上其实看了些大小店铺兜售的鬼修器物,物件好坏且不说,贵是真的贵,估计真正的好物件和尖儿货,得在这边待上一段时间,慢慢寻找那些躲在街巷深处的老字号,才有机会找着,不然渡船黄掌柜就不会提这一嘴,只是陈平安不打算碰运气,再者壁画城最拔尖的阴灵傀儡,买了当扈从,陈平安最不需要,所以赶往距离披麻宗山头六百里外的摇曳河祠庙。

    出了壁画城,看了眼山头云雾缭绕,遮掩高处风景的披麻宗,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桐叶洲的太平山。

    山脚熙熙攘攘,人满为患,这座嫡传三十六、外门一百零八人的仙家府邸,对于一座宗字头洞府而言,修士实在是少了点,山上多半是冷冷清清。

    其实如今自己的落魄山也差不多。

    还是人太少了。

    但是将来人一多,陈平安也担心,担心会有第二个顾璨出现,哪怕是半个顾璨,陈平安也该头大。

    道家曾有一个俗子忧天的典故,陈平安翻来覆去看过很多遍,越看越觉得回味无穷。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颠了颠包裹,收起思绪,继续远游。

    依旧徒步前往。

    至于呼吸快慢与脚步深浅,刻意保持在世间寻常五境武夫的气象。

    河神祠庙很好找,只要走到摇曳河畔,然后一路往北就行,鬼蜮谷位于那座祠庙的东北方,勉强能算顺路。

    摇曳河河面极宽,一望无垠,水深河缓,有观湖之感。

    摇曳河上没有一座桥,据说是这位河神不喜他人在自己头上行走,所有多渡口和舟船,陈平安在一座小渡口歇脚,喝了碗当地的阴沉茶,一般来说,煮茶之水,河水是下下品,但是这里的阴沉茶,随意汲水河中,茶水竟是极为爽口甘冽,多半是摇曳河水运浓郁的关系。水运鼎盛,又无形中惠泽两岸,草木丰茂,大丛大丛的芦苇荡,初冬时分,依旧绿意葱茏,故而多飞禽水鸟栖息。

    这一路行来,偶尔能够看到游历修士,身边跟随着铁甲铮铮作响的阴灵扈从,脚步却极为轻灵,几乎不溅尘土,如同宝瓶洲藩属小国的江湖高手,身上披挂的铠甲极为精良,篆刻有道家符箓,金线银线交错,莹光流淌,显然不是凡品,魁梧阴灵几乎全部覆有面甲,些许裸露出来的肌肤,呈现青黑之色。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北俱芦洲的修士,无论境界高低,相较于宝瓶洲修士在大渡口行走的那种谨小慎微,多有克制,此地修士,神色旁若无人,十分豪放。

    如果裴钱到了这边,估计会觉得如鱼得水。

    陈平安又要了两碗阴沉茶,倒不是陈平安口渴到了需要牛饮的地步,而是茶摊的规矩就是三碗茶水卖一颗雪花钱,喝不到三碗,也是一颗雪花钱起步。

    陈平安没那么着急赶路,就慢慢喝茶,然后十几张桌子坐了大半,都是在此歇脚,再往前百余里,会有一处古迹,那边的摇曳河畔,有一尊倒地的远古铁牛,来历不明,品秩极高,接近于法宝,既未被摇曳河神沉入河中镇压水运,也没有被骸骨滩大修士收入囊中,曾经有位地仙试图窃走此物,但是下场不太好,河神明明对此视而不见,也未以神通拦阻,摇曳河的河水却暴虐汹涌,铺天盖地,竟是直接将一位金丹地仙给卷入河水,活活溺死,在那之后,这尊重达数十万斤的铁牛就再无人胆敢觊觎。

    陈平安刚喝完第二碗茶水,不远处就有一桌客人跟茶摊伙计起了争执,是为了茶摊凭啥四碗茶水就要收两颗雪花钱的事情。

    掌柜是个惫懒汉子,瞧着自家伙计与客人吵得面红耳赤,竟然幸灾乐祸,趴在满是油渍的柜台那边独自小酌,身前摆了碟佐酒菜,是生长于摇曳河畔格外鲜美的水芹菜,年轻伙计也是个犟脾气的,也不与掌柜求援,一个人给四个客人围住,依旧坚持己见,要么乖乖掏出两颗雪花钱,要么就有本事不付账,反正银子茶摊这儿是一两都不收。

    一位大髯紫面的壮汉,身后杵着一尊气势惊人的阴灵扈从,这尊披麻宗打造的傀儡背着一只大箱子。紫面汉子当场就要翻脸,给一位大大咧咧盘腿坐在长凳上的佩刀妇人劝了句,壮汉便掏出一枚小暑钱,重重拍在桌上,“两颗雪花钱对吧?那就给老子找钱!”

    这明摆着是刁难和恶心茶摊了。

    山上的修行之人,以及一身好武艺在身的纯粹武夫,出门游历,一般来说,都是多备些雪花钱,怎么都不该缺了,而小暑钱,当然也得有些,毕竟此物比雪花钱要更加轻盈,便于携带,如果是那拥有小仙冢、玲珑武库这些方寸物的地仙,或是自幼得了这些珍稀宝贝的大山头仙家嫡传,则两说。

    至于更加金贵的谷雨钱,甚至不是什么多多益善,因为用得着谷雨钱的地方,不太多,除非是一下山,就直奔大笔交易去的。

    结果年轻伙计直接顶了一句,“你咋不掏出颗谷雨钱来?”

    紫面汉子一瞪眼,双臂环胸,“少废话,赶紧的,别耽误了老子去河神祠烧香!”

    那掌柜汉子终于开口解围道:“行了,赶紧给客人找钱。”

    年轻伙计抓起小暑钱去了柜台后边,蹲下身,响起一阵钱磕钱的清脆声响,愣是拎了一麻袋的雪花钱,重重摔在桌上,“拿去!”

    紫面汉子笑了笑,招了招手,身后阴灵扈从抓起那袋子沉甸甸的雪花钱,放入身后箱中。

    年轻伙计板着脸道:“恕不送客,欢迎别来。”

    紫面汉子又掏出一颗小暑钱放在桌上,狞笑道:“再来四碗阴沉茶。”

    年轻伙计怒道:“你他娘的有完没完?!”

    那个盘腿而坐的妇人扭转身躯,姿容一般,身段诱人,这一拧,愈发显得峰峦起伏,她对年轻伙计娇笑道:“既然是做着开门迎客的买卖,那就脾气别太冲,不过姐姐也不怪你,年轻人火气大,很正常,等下姐姐那碗茶水,就不喝了,算是赏你了,降降火。”

    其余几张桌子的客人,哄然大笑,还有怪叫连连,有青壮汉子直接吹起了口哨,使劲往那妇人身前风光瞥去,恨不得将那两座山头用眼神剐下来搬回家中。

    年轻伙计恼羞成怒,正要对这个骚狐狸破口大骂,而妇人身边一位佩剑青年,已经跃跃欲试,以手心悄悄摩挲剑柄,似乎就等着这伙计口无遮拦羞辱妇人。

    好在那掌柜终于放下筷子,对那个年轻伙计开口道:“行了,忘了怎么教你的了?当面破人,惹祸最大。茶摊规矩是祖辈传下来的,怪不得你犟,客人不高兴,也没法子,可骂人就算了,没这么做生意的。”

    然后掌柜汉子笑望向那拨客人,“生意有生意的规矩,但是就像这位漂亮姐姐说的,开门迎客嘛,所以接下来这四碗阴沉茶,就当是我结识四位好汉,不收钱,如何?”

    妇人掩嘴娇笑,花枝乱颤。

    紫面汉子点点头,收起那颗小暑钱,白喝了新上桌的四碗阴沉茶,这才起身离去。

    妇人还不忘转身,抛了个媚眼给年轻伙计。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瞥了眼桌上其中一只还剩下大半碗茶水的白碗,碗沿上,还沾着些不易察觉的胭脂。

    掌柜汉子笑着摇摇头,绕出柜台,抢在年轻伙计之前,将那只白碗随手一丢,抛入摇曳河水当中。

    陈平安喝完了茶水,将一枚雪花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去。

    从壁画城至此过河渡口,出现岔路,小路临河,大路稍稍远离河畔,这里头也有讲究,此地河神是个喜静不喜闹的性子,而骸骨滩那条大路,每天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据说是容易叨扰到河神老爷的清修,所以披麻宗出钱,打造了两条道路供人赶路,喜欢赏景就走小路,跑生意就走大路,井水不犯河水。

    陈平安所走小路,行人稀疏。毕竟摇曳河的风景再好,到底还只是一条平缓大河而已,先前从壁画城行来,寻常游客,那股新鲜劲儿也就过去,坑坑洼洼的小泥路,比不得大路车马平稳,而且大路两侧还有些路边摆摊的小包袱斋,毕竟在壁画城那边摆摊,还是要交出一笔钱的,不多,就一颗雪花钱,可蚊子腿也是肉。

    结果当陈平安沿着河畔小路行去十数里,陈平安依稀听到远处一大丛芦苇荡当中,一阵有气无力的叫骂声传来,走出相互搀扶的四人,正是先前跟茶摊掰腕子较劲的客人,其中那位妇人腹部骤然响起打雷声,娇柔喘气道:“哎呦喂,我的亲娘唉,又来了。”妇人转身一路踉跄小跑向芦苇荡深处,不忘提醒道:“让你那尊刚买的傀儡滚远点,这荒郊野岭的,没给野汉子看去老娘的屁股蛋儿,难道还给一头阴物占了便宜去?”

    陈平安目不斜视,加快步伐。

    那个紫面汉子瞥了眼陈平安。

    身边那个佩剑青年小声道:“这么巧,又碰上了,该不会是茶摊那边合伙捣鼓出来的仙人跳吧?先前见财起意,这会儿打算趁虚而入?”

    一位管家模样的灰衣老人揉了揉绞痛不已的肚子,点头道:“小心为妙。”

    紫面大汉脸色阴沉,“没想到这骸骨滩真是无法无天,一个做那不长脚生意的茶摊,都敢如此下作!”

    灰衣老人无奈道:“骸骨滩历来就多奇人异士,咱们就当吃一堑长一智吧,多想想接下来的路途该怎么走,真要是茶摊那边谋财害命,到达河神祠庙之前的这段路程,难走。”

    青年望向那个斗笠年轻人的背影,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那咱们先下手为强?总好过给他们探查了虚实,然后在某个地方咱们来个瓮中捉鳖,说不定杀鸡儆猴,对方反而不敢随便下手。”

    紫面汉子觉得在理,灰衣老人还想要再谋划谋划,汉子已经对青年剑客沉声道:“那你去试试深浅,记得手脚干净点,最好别丢河里,真要着了道,咱们还得靠着那位河神老爷庇护,这一抛尸河中,说不定就要顶撞了这条河的河神,这么大芦苇荡,别浪费了。”

    佩剑青年笑着点头,然后笑呵呵道:“瞧着像是位过了炼体境的纯粹武夫,若万一是个深藏不露的,有一颗英雄胆,不说阴沟里翻船,可想要拿下问话,很棘手。”

    紫面汉子瞥了眼灰衣老者,后者默默点头。

    两人先后向前掠去。

    片刻之后,紫面汉子揉着又开始翻江倒海的肚子,见两人原路返回,问道:“完事了?”

    灰衣老人摇头道:“一下子就跑没影了,比兔子还快,不过也有可能是见机不妙,隐匿在了芦苇荡中,随便一趴,难找。”

    大髯紫面的汉子脸色阴沉,环顾四周,“那就没辙了,再往前走一段路,我们见机行事,实在不行,就回去渡口那边,跟那下药的掌柜汉子低个头,就当是咱们强龙不斗地头蛇。”

    妇人一手叉腰,蹒跚走出芦苇荡,病恹恹道:“茶摊那厮焉儿坏,挨千刀的笑面虎,好霸道的泻药,便是头壮牛,也给撂倒了,真是不晓得怜花惜玉。”

    陈平安先前离开小路,折入芦苇荡中去,一路弯腰前掠,很快就没了身影。

    走出二十余里后才放缓身形,去河边掬了一捧水,洗了把脸,然后趁着四下无人,将装有神女图的包裹放入咫尺物当中,这才轻轻跃起,踩在茂盛繁密的芦苇荡之上,蜻蜓点水,耳畔风声呼啸,飘荡远去。

    那一拨江湖人,即便有阴灵傀儡担任贴身扈从,加在一起,估计也不如一个经验老道的龙门境修士,陈平安不愿到了北俱芦洲就跟人打打杀杀,何况还是被殃及池鱼,兆头不好。

    临近河神祠庙,小路那边也多了些行人,陈平安就飘落在地,走出芦苇荡,步行前往。

    先前站在芦苇丛顶,远望那座享誉半洲的著名祠庙,只见一股浓郁的香火雾霭,冲天而起,以至于搅动上方云海,七彩迷离,这份气象,不容小觑,便是当初路过的桐叶洲埋河水神庙,和后来升宫的碧游府,都不曾这般奇异,至于家乡那边绣花江一带的几座江神庙,同样无此异象。

    老百姓有老百姓烧的香。

    还有专供豪客的水香。

    河神祠庙这边十分厚道,竖有木牌告示不说,还有一位年幼-童子,专门守在木牌那边,稚声稚气,告知所有来此请香的客人,入庙礼神烧香,只看心诚不诚,不看香火贵贱。

    陈平安没省这钱,请了一筒祠庙专门礼神的摇曳河水香,价格不菲,十颗雪花钱,香筒不过装了九支香,比起青鸾国那座河神祠庙的三炷香一颗雪花钱,贵了不少。

    陈平安从纹青绿水花的黄竹香筒捻出三支,跟随香客们进了祠庙,在主殿那边点燃三炷香,双手拈香,高举头顶,拜了四方,然后去了供奉有河神金身的主殿,气势森严,那尊彩绘神像全身鎏金,高度有僭越嫌疑,竟然比龙泉郡的铁符江水神神像,还要高出三尺有余,而大骊王朝的山水神祇,神像高度,一律严格恪守书院规矩,只是陈平安一想到这是北俱芦洲,也就不奇怪了,这位摇曳河水神的容貌,是一位双手各持剑锏、脚踩鲜红长蛇的金甲老者,做天王怒目状,极具威势。

    然后陈平安光是逛了一遍多达十数进的巨大祠庙,走走停停,就花费了半个多时辰,屋脊都是瞩目的金色琉璃瓦。

    其中有一座偏殿打造成水中龙宫模样,塑像栩栩如生,尽是大鱼蛇蛟化作人形后的辅佐将官,姿态百千,有老香客与自家孩童笑言,这就是河神老爷的别宫,一到了晚上,这些个个可以呼风唤雨的麾下文官武将,就会活过来,只不过祠庙有夜禁,到了夜间,只有那些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们,才有资格来此登门做客,与河神老爷喝酒饮茶。

    陈平安先前在后殿那边稍有停留,见着了一幅楹联,便又捻出三支香,点燃后,毕恭毕敬站在白玉广场上,然后插在香炉内,这才离开。

    陈平安身后那黑底金字的楹联,是那“心诚莫来磕头,自有阴德庇护”,“为恶任你烧香,徒惹水神发火”。

    陈平安离开这座河神祠庙后,继续北游。

    日下西山,黄昏中,陈平安来到一座小渡口,需要乘坐渡船过岸,才能去往那座陈平安在骸骨滩辖境,最想要好好走上一遭的鬼蜮谷。

    只是渡口的渡船和老少舟子们都已歇工,渡船停岸拴绳,纷纷返回家中,陈平安想要加价过河,依然没人答应,都说渡船夜不过河,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不然河神老爷要生气的,只有三种人例外,士子进京赶考,有人病种求医,苦难之人想要投河自尽。

    陈平安想着摇曳河不架桥梁的讲究,以及这些规矩,连掠水过河的心思都没有了,干脆就在渡口附近的河边僻静处,点燃篝火,打算明早天一亮再乘坐渡船过岸。

    夜幕沉沉,河水缓缓。

    陈平安面朝河水,盘腿而坐,练习剑炉立桩。

    一夜无事。

    天微微亮,陈平安起身走向渡口,有一位肌肤油亮发黑的健硕老舟子,已经蹲在渡口那边,等待客人。

    陈平安与老舟子谈妥了价格,八钱银子,老人说再等等,载一个人过河,只挣八钱银子,有些对不起一身气力,就问陈平安乐不乐意等一等,只要再来一人,再挣八钱银子,就可以撑船渡河。陈平安笑着说没关系,等着便是,反正不着急赶路。陈平安摘了斗笠,与老舟子一起坐在渡口,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壶内酒水,都是董水井赠送给落魄山的自酿米酒。

    老舟子闻着酒香,眼睛一亮,转过身,笑问道:“这位公子,能不能赏口酒喝?”

    陈平安就要递给养剑葫,老舟子摆摆手,双手合捧,笑道:“公子是讲究人,我这糟老汉可不能不讲究,公子只管倒酒在我手中。”

    陈平安便倒了酒,老舟子抬起手心满是老茧的双手,低头如牛饮水,喝完之后,砸吧砸吧嘴,笑问道:“公子可是去往那座‘不回头’?哦,这话儿是咱们这儿的方言,按照披麻宗那些大神仙老爷们的说法,就是鬼蜮谷。”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慕名前往,我是一名剑客,都说骸骨滩三个地方必须得去,如今壁画城和河神祠都去过了,想要去鬼蜮谷那边长长见识。”

    老舟子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一旁盘腿而坐的陈平安青衫衣角,啧啧道:“我就说嘛,公子其实也是位年轻神仙,老汉我别的不说,一辈子在这河上迎来送往,兜里银子没响动,可眼力还是有的,公子这身衣衫,老值钱了吧?”

    陈平安爽朗笑道:“出门在外,还是要讲一讲派头的,打肿脸充胖子嘛。”

    老舟子说道:“公子这外乡口音,一听就是别洲人士,一定要改改,咱们这儿吧,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越是没本事的,越喜欢抱团欺生。”

    陈平安嗯了一声,“老伯说得是。”

    老舟子转头瞥了眼,“公子运气不错,这么早就有人来渡口,咱们好像可以过河了。”

    陈平安这才顺着老人视线,转头望去,是一位蹒跚而行的老妪,再定睛一看老妪面容,陈平安便有些无奈。

    老妪到了渡口这边,一听老舟子要收八钱银子,便开始犯难,然后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一脸初出茅庐的江湖雏儿模样,先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等到老妪愣了愣后,主动开口询问这位公子能否帮个忙,她身上只有四五钱银子,劳烦公子垫一垫,好心一定有报。

    陈平安只是摇头。

    老舟子便有些着急,使劲给陈平安使眼色,可惜在老人眼中,先前挺伶俐一后生,这会儿像是个不开窍的木头人。

    闹到最后,老妪便气呼呼说欠着钱,下次过河再还,老舟子也答应了。

    撑船过河,小舟上气氛有些尴尬。

    陈平安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老僧入定。

    老舟子有些着急,但是又不好明说什么。

    老妪最气,觉得那个年轻人,真是鸡贼抠搜。

    她越想越气,狠狠剐了一眼陈平安。

    陈平安只当是没看到。

    后来似乎“忍不住”,开始搬弄大道理,与老妪扯了一通迂腐酸文,大致意思就是为何怨不得他小气。

    老妪听得一拍船栏。

    老舟子直翻白眼。

    结果到了对岸渡口,老舟子刚想要说些什么,给那老妪一把扯住袖子。

    陈平安跳下渡船,告辞一声,头也没转,就这么走了。

    老舟子瞠目结舌,愣了半天,转头对那位“老妪”问道:“就这么算了?不可惜吗?”

    佝偻老妪此刻已经站直身体,冷笑道:“不然如何?还要我倒贴上去?是他自己抓不住福缘,怨不得别人!三次过过场的小考验,这家伙是头一个过不去的,传出去,我要被姐妹们笑话死!”

    老舟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怎么那个年轻人,像是故意错过这桩天大福缘的?

    第一场考验,是“老妪”设置的,是否强行过河,年轻人通过了,之后自己代替她,又象征性考验了他一次,年轻人也顺利通过了第二场考验,大大方方给了一口酒喝,所以老舟子觉得大局已定,事情肯定成了,便卖了年轻人一个小人情,故意撤去了些许障眼法,露出了一点蛛丝马迹,既然年轻人已经去过了河神庙,就该有所察觉才对,更应该应对得体,不会在几钱银子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上斤斤计较,刚刚是谁说“行走江湖,打肿脸充胖子”来着?

    老妪一阵火大,一跺脚,竟是连老舟子和渡船一起沉入摇曳河水底。

    两人一渡船,在河底穿梭自如。

    老妪已经恢复曼妙真身,彩带飘摇,倾国倾城的容颜,当之无愧的神女之姿。

    老舟子叹息不已,替那年轻人十分惋惜。

    陈平安离开渡口后,开始撒腿飞奔,只恨御剑升空太扎眼,不然跑得更远。

    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压了压惊,然后陈平安笑了起来,学那裴钱走了几步路,沾沾自喜,我陈平安可是老江湖!

    陈平安笑过之后,又是一阵后怕,抹了抹额头冷汗,还好还好,亏得自己机敏,不然掰手指算一算,要被宁姑娘打死多少回?即便不被打死,下次见了面,还敢奢望抱一下她,还亲个锤儿的嘴……

    对岸渡口那边,姜尚真先前心意微动,察觉到一点迹象,便果断去而复返,这会儿伸手捂住额头,喃喃道:“陈平安,陈兄弟,陈大爷!还是你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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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七章

    画卷中

    老舟子继续在河底撑蒿,渡船如一尾游鱼,直奔下游,风驰电掣。

    在凡俗夫子眼中浑浊不清的水中,于老舟子而言,洞若观火,并且那些星星点点的水运精华,更是瞧着喜人。

    去往河神祠庙的这条水路当中,偶尔会有孤魂野鬼游曳而过,见着了老舟子,都要主动跪地磕头。

    摇曳河水运浓郁,加上河神并未大肆攫取,悉数收入祠庙,使得在此溺死的冤魂,沦为丧失灵智的厉鬼可能性小了许多,亦是功德一桩,只不过摇曳河祠庙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减慢香火精华的孕育速度,日积月累,今年少了一斤,明年缺了八两,本该用来塑造、淬炼金身品秩的香火精华,缺失份额,相当可观,落在别处江水正神眼中,大概就是这位河神脑子真进水了。

    一位靠人间香火吃饭的山水神灵,又不是修道之人,关键摇曳河祠庙只认骸骨滩为根本,并不在任何一个王朝山水谱牒之列,为此摇曳河上游途径的王朝皇帝藩属君主,对于那座建造在辖境之外的祠庙态度,都很微妙,不封正不禁绝,不支持百姓南下烧香,各处沿途关隘也不阻拦,故而河神薛元盛,还是一位不属于一洲礼制正统的淫祠水神,竟然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阴德,竹篮打水,留得住吗?此处栽树,别处开花,意义何在?

    功德一事,最是天意难测,若是入了神祇谱牒,就等于有据可查,只要一地山河气运稳固,朝廷礼部按部就班,勘验之后,按例封赏,诸多后遗症,一国朝廷,就会在无形中帮着抵御消弭许多业障,这就是旱涝保收的好处,可没了那重身份,就难说了,一旦某位百姓许愿祈福成功,谁敢保证后边没有一团乱麻的因果纠缠?

    那位走出壁画的神女心情不佳,神色郁郁。

    涉及各自大道,老舟子这个老邻居,不好多说什么,此时安慰人的言语,未必不是伤口撒盐。

    壁画城八幅神女天官图,存世已久,甚至比披麻宗还要历史悠远,当初披麻宗那些老祖跨洲来到北俱芦洲,十分艰辛,选址于一洲最南端,是不得已而为之,当时惹上了北方数位行事跋扈的剑仙,无法立足,既有远离是非之地的考量,无意中发掘出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老壁画,因此将骸骨滩视为一处风水宝地,也是重要原因,只是这里边的艰辛困苦,不足为外人道也,老舟子亲眼是看着披麻宗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光是处理那些占地为王的古战场阴兵阴将,披麻宗为此陨落的地仙,不下二十人,就连玉璞境修士,都战死过两位,可以说,如果不曾被排挤,能够在北俱芦洲中部开山,如今的披麻宗,极有可能是跻身前五的大宗,这还是披麻宗修士从无剑仙、也从不邀请剑仙担任山门供奉的前提下。

    老舟子其实还是第一次见到神女真身,以往八位天官神女当中,有神女之一的“春官”,可以于梦中远游,类似大修士的阴神出窍,并且全然无视诸多禁制,借此与人间修士短暂交流,早年这位神女拜访过摇曳河祠庙,只是之后没多久,神女春官便与长檠、斩勘一样,选中了自己相中的侍奉对象,离开骸骨滩。当时双方秘密约定,老舟子会帮着她们设置一两场象征性考验,作为报答,她们愿意在将来摇曳河祠庙危难之际,出手相助三次。在那之后,宝盖、灵芝也陆续离开壁画城,然后整整五百多年光阴,三幅壁画陷入沉寂,摇曳河如今已经用掉两次机会,渡过难关,所以老舟子才会如此上心,希望又有新的机缘落在俗子或是修士头上,老舟子是乐见其成的。

    千年以来,风云变幻,五幅壁画中的神女,为主人战死一位,选择与主人一同兵解消亡两位,仅存俗称“仙杖”的斩勘神女,以及那位不知为何销声匿迹的春官神女,其中前者选中的寒酸书生,如今已是仙人境的一洲山巅修士,也是先前剑修远赴倒悬山的队伍当中,为数不多剑修之外的得道修士。

    当下这位乘坐渡船的神女,身边并无画卷上的那头七彩鹿陪同。

    大概正因为如此,壁画才未褪色,不然老舟子得陪着神女一起尴尬到无地自容。

    漫长的等待,好不容易选中了一位生死相随的侍奉之人,结果人家没半点眼力劲儿,没通过那点芝麻大小的考验不说,还直接脚底抹油,跑路了。

    如果壁画城那边再变成了白描画卷,岂不是要害得这位天官神女好似无家可归?这跟摇曳河中那些游来荡去的溺死鬼、骸骨滩鬼蜮谷那么多徘徊阴灵,有什么两样?

    至于这八位神女的真正根脚,老舟子即便是此地河神,依旧毫不知情。

    不出意外,披麻宗修士也知之甚少,极有可能硕果仅存的三位高龄老祖,只是知道个一鳞半爪。

    最奇怪的地方,在于当年那位春官神女,与老舟子有过那场推诚布公的秘密会晤,坦言她们自己也没有了记忆,不知沉睡了多久,直到披麻宗修士开辟洞府,牵动阵法,她们这才醒过来,八幅壁画,看似在壁画城各据一方,实则连为一体,按照当时修士的说法,就是一座破碎秘境,她们也曾

    凭借里边的山水建筑、花草古木、书籍等遗物进行推演,试图顺藤摸瓜,查清楚自己的身世,可惜始终如有天堑横亘,迷雾重重,无法破解。

    临近河神祠庙,老舟子忍不住喟叹一声。

    站在渡船另一边的神女也幽幽叹息,尤为缠绵悱恻,仿佛是一种人间不曾有的天籁。

    老舟子忍不住有些埋怨那个年轻后生,到底是咋想的,先前暗中观察,是脑瓜子挺灵光一人,也重规矩,不像是个小气的,为何福缘临头,就开始犯浑?真是命里不该有、到手也抓不住?可也不对啊,能够让神女青眼相加,万金之躯,离开画卷,本身就说明了许多。

    这位神女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先前站在河畔的男子修士,不是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吧?”

    老舟子摇摇头,“山上三位老祖我都认得,哪怕下山露面,都不是喜好摆弄障眼法的豪迈人物。”

    神女想了想,“观其气度,倒是记起早年有位姐妹看中过一人,是个年纪轻轻的外乡金丹修士,差点让她动了心,只是秉性实在太无情了些,跟在他身边,不吃苦不受气,就是会无趣。”

    老舟子愣了一下,问了大致时间。

    得到答案后,老舟子有些头疼,自言自语道:“不会是那个姓姜的色胚吧,那可是个坏到流脓的坏种。”

    不曾想神女点头道:“好像确实姓姜。当时年轻人口气颇大,说终有一日,便是神仙姐姐们一位都瞧不上他,也要不管是在家,还是不在家的,他都要将八幅画全部取走,好好供奉起来,他好每天对着画卷吃饭饮酒。不过此人言语轻佻,心境却是不俗。”

    老舟子疑惑道:“这家伙当年可是个处处留情的风流种,怎的就无情无趣了?”

    神女摇头道:“我们的观人之法,直指心性,不说与修士大不相同,与你们山水神祇似乎也不太一样,这是我们一门与生俱来的神通,我们其实也不觉得全是好事,一眼望去,尽是些浑浊心湖,龌龊念头,或是爬满蛇蝎的洞窟,或人首妖身的妖媚之物扎堆缠绕,诸多丑陋画面,不堪入目。所以我们经常都会故意沉睡,眼不见心不烦,如此一来,若是哪天骤然醒来,大致便知机缘已至,才会开眼望去。”

    老舟子赞叹道:“大千世界,神异非凡。”

    这位骑鹿神女猛然转头望向壁画城那边,眯起一双眼眸,神色冷峻,“这厮胆敢擅闯府邸!”

    老舟子面无表情。

    心想不用猜了,肯定是那恶名狼藉的姜尚真。

    ————

    壁画城那边,一大片山上秘制的灯笼骤然熄灭,本该灯火长明、百年才需一换的灯笼出了问题,自然而然引起恐慌,一旦大修士在此倾力交手,能够伤及披麻宗山水阵法的根本,那么壁画城一塌,后果不堪设想,故而几位负责看管三幅壁画的披麻宗祖师堂嫡传修士,纷纷御风凌空,望向那片骚动混乱的,试图找出罪魁祸首,一旦被认定是有修士毁坏壁画城,伺机盗画,他们有权将其就地正法,先斩后奏。

    其中一堵墙壁神女图附近,在披麻宗看守修士分心远眺之际,有一缕青烟先是攀附墙壁,如灵蛇游走,然后瞬间窜入壁画当中,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直接破开壁画本身的仙术禁制,一闪而逝,如雨滴入湖,动静细微,可仍是让附近那位披麻宗地仙修士皱了皱眉头,转头望去,没能看出端倪,犹不放心,与那位壁画神女告罪一声,御风行走,来到壁画一丈之外,运转披麻宗独有的神通,一双眼眸呈现出淡金色,视线巡视整幅壁画,以免错过任何蛛丝马迹,可反复查看两遍,到最后也没能发现异常。

    眼前这幅壁画城仅剩三份福缘之一的古老壁画,是八幅天庭女官图中极为重要的一幅,在披麻宗秘档中,画中所绘神女,骑乘七彩鹿,背负一把剑身一侧篆文为“快哉风”的木剑,地位尊崇,排在第二,但是重要性,犹在那幅俗称“仙杖”、实则被披麻宗命名为“斩勘”的神女之上,所以披麻宗才会让一位有望跻身上五境的金丹地仙,在此监管。

    中年修士没能找到答案,但仍是不敢掉以轻心,犹豫了一下,他望向壁画城中“掣电”神女图那边的店铺,以心湖涟漪之声告诉那个少年,让他立即返回披麻宗祖山,告诉祖师堂骑鹿神女这边有点异样,务必请一位老祖亲自来此督查。

    那少年虽然先前下山帮着青梅竹马的少女做生意,很不开窍,可是遇到大事,心境极稳,与少女告辞一声,走出店铺后,神色肃穆,双指掐诀,轻轻跺脚,立即有一位披麻宗辖境内的土地破土而出,竟是位娉娉袅袅的豆蔻少女,只见她双臂高抬,托有一把剑气凛然的无鞘古剑,不过从离开披麻宗地底深处的山根地宫,到托剑现身,毕恭毕敬将那把必须常年在地下磨剑的古剑递出去,这位模样俏丽的“土地婆”都施展了障眼法,地仙之下,无人可见。

    少年道了一声谢,双指并拢,轻轻一抹,古剑颤鸣,破空而去,少年踩在剑上,剑尖直指壁画

    城顶部,竟是近乎笔直一线冲去,被山水阵法加持的厚重土层,竟是毫不阻滞少年御剑,一人一剑,冲霄而起,一鼓作气破开了那座如同一条披麻宗祖山“白玉腰带”云海,飞速前往祖师堂。

    中年修士落回地面,抚须而笑,这个小师侄虽然与自己不在祖师堂同支,但是宗门上下,谁都器重和喜欢。

    披麻宗死板规矩多,例如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人,其余修士,必须在半山腰处的挂剑亭那边,开始徒步登山,任你天快塌下来了,也要乖乖走路。而这位自幼便得到那把半仙兵秘密认主的少年,就是例外之一。中年修士不是不可以飞剑传讯回祖师堂,但是这里边,内幕重重,哪怕是少年自己都浑然不觉,这亦是山上修道的玄妙之处,“知之为不知”,旁人点破了,自己看似知道了,原本可能到手的机缘也就跑了。

    所以最好还是让少年去禀报此事,让其多承担一些因果,未必肯定成事,但最少不是坏事。

    披麻宗虽然度量极大,不介意外人取走八幅神女图的福缘,可少年是披麻宗开山立宗以来,最有希望靠自己抓住一份壁画城的大道机缘,当年披麻宗打造山水大阵之际,破土动工,出动了数以百计的开山傀儡力士,还有十数条搬山猿、撵山狗,几乎将壁画城再往下十数里,翻了个底朝天,以及那么多在披麻宗祖谱上留名的大修士,都未能成功找到那把开山鼻祖遗留下来的古剑,而这把半仙兵,相传又与那位骑鹿神女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所以披麻宗对于这幅壁画机缘,是要争上一争的,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少年在那云海之上,御剑直去祖师堂。

    披麻宗三位祖师爷,一位老祖闭关,一位驻扎在鬼蜮谷,继续开疆拓土。

    唯一一位负责坐镇山头的老祖站在祖师堂门口,笑问道:“兰溪,这么火急火燎,是壁画城出了纰漏?”

    持剑少年便将金丹师兄的说辞重复了一遍。

    老祖师皱了皱眉头,“是那幅骑鹿神女图?”

    少年点点头。

    老祖师一把抓起少年肩头,山河缩地,转瞬间来到壁画城,先将少年送往店铺,然后独自来到那幅画卷之下,老者神色凝重。

    中年金丹修士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超乎想象。

    老祖师冷笑道:“好家伙,能够无声无息破开两家的双重禁制,闯入秘境。”

    中年修士脸色微变。

    老人挥挥手,“小心是那调虎离山之计,你去兰溪那边护着,也不用太紧张,终究是自家地盘。我得再回一趟祖师堂,按照规矩,烧香敲门。”

    中年修士点点头,去往店铺那边。

    店铺那边。

    少女悄悄问道:“咋回事?”

    少年笑道:“跑了趟祖师堂。”

    中年修士走入店铺,少年疑惑道:“杨师兄你怎么来了?”

    中年修士笑道:“随便看看。”

    眼前少年,虽然如今才洞府境修为,却是他的小师弟,名叫庞兰溪,少年爷爷是披麻宗的客卿,正是店铺所有神女图廊填本的主笔人,天赋极佳的庞兰溪,是披麻宗从未出现过的剑仙胚子,更是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的开山弟子,同时也是关门弟子,因为这位被誉为北俱芦洲南方杀力稳居前十的玉璞老祖,曾经在祖师堂立誓此生只收取一名弟子,所以老祖当年收取还是一个幼-童的庞兰溪作为嫡传,本该是一桩可喜可贺的盛事,但是脾气古怪的老祖却让披麻宗不用声张,只说了一句极其符合老祖脾气的言语:不用急,等我这徒儿跻身了金丹再宴请八方,反正用不了几年。

    中年修士看着无忧无虑的庞兰溪,心中苦笑不已,小师弟,当下可是你的大道关键时期。

    ————

    一座仿佛仙宫的秘境当中,一位中年男子蓦然现身,一个踉跄,抖了抖袖子,笑道:“总算得偿所愿,能够来此瞧瞧仙女姐姐们的绝世风采。”

    他轻轻喊道:“喂,有人在吗?”

    他缓缓散步,环顾四周,欣赏仙境风光,突然抬起手,捂住眼睛,念叨道:“这是仙女姐姐们的闺阁之地,我可莫要瞧见不该看的。”

    ————

    骸骨滩以北,有一位年轻女冠离开初具规模的宗门山头,她作为北俱芦洲历史上最年轻的仙家宗主,独自驾驭一艘天君师兄赠送的仙家渡船,火速往南,作为一件仙家至宝流霞舟,速度犹胜跨洲渡船,竟是能够直接在相距千百里的两处云霞之中,好似修士施展缩地成寸,一闪而过,无声无息。

    至于骸骨滩鬼蜮谷边境上,头戴斗笠的年轻剑客,与当地驻守修士打理的铺子,购买了一本专门解释鬼蜮谷注意事项的厚重书籍,书中详细记载了诸多禁忌和各处险地,他坐在一旁晒着太阳,慢慢翻书,不着急交一笔过路费、然后进入鬼蜮谷中历练,磨刀不误砍柴工。

    冬日和煦,年轻人抬头看了眼天色,万里无云,天气真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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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八章

    缘来情根深种

    姜尚真行走期间的这一处仙家秘境,虽无洞天之名,胜似洞天。

    此地琼楼玉宇,奇花异草,鸾鹤长鸣,灵气充沛如水雾,每一步都走得教人心旷神怡,姜尚真啧啧称奇,他自认是见过不少世面的,手握一座享誉天下的云窟福地,当年去往藕花福地虚度光阴一甲子,只不过是为了帮助好友陆舫解开心结,顺便借着机会,怡情散心而已,如姜尚真这般闲云野鹤的修道之人,其实不多,修行登高,关隘重重,福缘当然重要,可厚积薄发四字,从来是修士不得不认的千古至理。

    姜尚真当年游历壁画城,撂下那几句豪言壮语,最终不曾获得壁画神女青睐,姜尚真其实没觉得有什么,不过出于好奇,返回桐叶洲玉圭宗后,还是与老宗主荀渊讨教了些披麻宗和壁画城的机密,这算是问对了人,仙人境修士荀渊对于天下众多仙子神女的熟稔,用姜尚真的话说,就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当年荀渊还专程跑了一趟中土神洲的竹海洞天,就为了一睹青神山夫人的仙容,结果在青神山四周流连忘返,恋恋不舍,到最后都没能见着青神夫人一面不说,还差点错过了继承宗主之位的大事,还是上任宗主跨洲飞剑传讯给一位世代交好的中土飞升境大修士,把荀渊给从竹海洞天强行带走,传言荀渊返回宗门后山之际,身心已经皆如枯朽腐木的老宗主即将坐地兵解,仍是强提一口气,把弟子荀渊给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气得直接将祖师堂宗主信物丢在了地上。当然,这些都是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毕竟当时除了上任老宗主和荀渊之外,也就只有几位早已不理俗事的玉圭宗老祖在场,玉圭宗的老修士,都当是一桩美谈说给各自弟子们听。

    不过姜尚真倒是觉得,按照那对师徒臭味相投的脾气,传言应该是真,说不定上任老宗主之所以如此气愤,荀渊不曾目睹青神山夫人,恰好就是原因之一。

    姜尚真放下装模作样的双手,负后而行,想到一些只会在山巅小范围流传的秘事,唏嘘不已。

    再看此地绝美风景,便有些心疼那些仙女姐姐了。

    宗主荀渊曾言披麻宗选择骸骨滩作为开山之地,八幅壁画神女的机缘,是重中之重,说不定一开始就决意在一洲最南立宗,所谓的与北俱芦洲本土剑仙交恶,都是顺势为之,为的就是掩人耳目,“被迫”选址南端。荀渊这辈子翻阅过不少中土顶尖仙家世家代代相传的秘档,尤其是儒家掌礼一脉古老家族的记录,荀渊推测那八位天庭女官神女,有些类似如今人间王朝官场的御史台、六科给事中,巡游天地八方,专门负责监督上古天庭的雷部神人、风伯雨师之流,以免某司神人擅权横行,故而八位不知被哪位上古大修士封禁于壁画中的天官神女,曾是远古天庭里边位卑权重的职务,不容小觑。

    天庭碎裂,神道崩坏,上古功德圣人分出了一个天地有别的大格局,那些侥幸没有彻底陨落的古老神灵,本命神通广大,几乎全部被流放、圈禁在几处不为人知的“山顶”,将功赎罪,帮助人间风调雨顺,水火相济。

    据说宝瓶洲兵家祖庭真武山的一座大殿,还有风雪庙的祖师堂重地,就可以与某些上古神灵直接交流,儒家文庙甚至对此并不禁绝,反观宝瓶洲仙家执牛耳者的神诰宗、祖上出过数位“大祝”的云林姜氏,反而都没有这份待遇。

    姜尚真抖了抖袖子,灵气充沛,惊世骇俗,以至于他此刻如雨后行走山林小径,水露沾衣,姜尚真心想恐怕飞升境之下,连同自己在内,只要能够在此结茅修行,都可以大受裨益,至于飞升境修士,修道之地的灵气厚薄,反而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姜尚真抬起手臂,嗅了嗅袖子,“真是沁人心脾,应该是带着神仙姐姐们的香味。”

    姜尚真笑着抬头,远处有一座匾额金字模糊不清的府邸,灵气尤为浓郁,仙雾缭绕在一位站在大门口的神女腰间,起起伏伏,神女腰间悬挂那枚“掣电”挂砚,隐约可见。

    还有一位神女坐在屋脊上,手指轻轻旋转,一朵玲珑可爱的祥云,如雪白鸟雀萦绕飞旋,她俯瞰姜尚真,似笑非笑。

    挂砚神女冷笑道:“好大的胆子,仗着玉璞境修为,就敢只以阴神远游至此。”

    坐在屋顶上的行雨神女微笑道:“难怪能够瞒天过海,悄然破开

    披麻宗山水阵法和我们仙宫禁制。”

    姜尚真作揖道:“挂砚姐姐,行雨姐姐,时隔多年,姜尚真又与你们见面了,真是祖上积德,三生有幸。”

    挂砚神女有紫色电光萦绕双袖,显而易见,此人的油腔滑调,哪怕只是动动嘴皮子,实则心止如水,可依然让她心生不悦了。

    行雨神女问道:“壁画城以外,我们曾经与披麻宗有过约定,不好多看,你那真身可是去找我们姐姐了?”

    双方言语之间,远处有一头七彩麋鹿在一座座屋脊之上跳跃,轻灵神异。

    姜尚真点了点头,视线凝聚在那头七彩鹿身上,好奇问道:“早年听闻宝瓶洲神诰宗有仙子贺小凉,福缘冠绝一洲,如今更是在咱们俱芦洲开宗立派,身边始终有一头神鹿相随,不知道与彼鹿与此鹿,可有渊源?”

    挂砚神女有些不耐烦,“你这俗子,速速退出仙宫。”

    姜尚真神色肃穆,一本正经道:“两位姐姐若是厌烦,只管打骂,我绝不还手。可如果是那披麻宗修士来此撵人,姜尚真没啥大本事,只是颇有几斤风骨,是万万不会走的。”

    挂砚神女骤然间一身电光暴涨,衣带飞摇,宛如身披一件紫色仙裙,看得出来,无需披麻宗老祖烧香敲门进入此地,按照约定不许世人打搅她们清修,她就已经打算亲自出手。

    只是那位身材修长、梳朝云髻的行雨神女缓缓起身,飘落在挂砚神女身边,她身姿曼妙,轻声道:“等姐姐回来再说。”

    挂砚神女远远不如身边行雨神女性情婉约,不太情愿,仍是想要出手教训一下这个嘴上抹油的登徒子,玉璞境修士又如何,阴神独来,又在自家仙宫之内,至多便是元婴修为,莫说是她们两个都在,便是只有她,将其驱逐出境,也是十拿九稳。可是行雨神女轻轻扯了一下挂砚神女的袖子,后者这才隐忍不发,一身紫电缓缓流淌入腰间那方古拙的行囊砚。

    壁画之外,响起三次敲门之声,落在仙宫秘境之内,重如天边神人擂鼓,响彻天地。

    行雨神女抬头望去,轻声道:“虢池仙师,好久不见。”

    姜尚真转头仰望,云海之中,一双巨大的绣花鞋先后踩破云海,等到这位仙师真身降临在地,已经恢复寻常身高。

    是一位姿色平平的妇人,个子不高,但是气势凌人,腰间挂有一把法刀,刀柄为骊龙衔珠样式。

    饶是姜尚真都有些头疼,这位妇人,模样瞧着不好看,脾气那是真的臭,当年在她手上是吃过苦头的,当时两人同为金丹境的地仙修士,这位女修只是听信了关于自己的丁点儿“谣言”,就跨过千重山水,追杀自己足足小半年光阴,期间三次交手,姜尚真又不好真往死里下手,对方终究是位女子啊。加上她身份特殊,是当时披麻宗宗主的独女,姜尚真不希望自己的返乡之路给一帮脑子拎不清的家伙堵死,所以难得有姜尚真在北俱芦洲接连吃亏的时候。

    如今这位虢池仙师已是披麻宗的宗主,跌跌撞撞,勉强跻身的玉璞境,大道前程不算太好了,只是没办法,披麻宗选取当家人,历来不太看重修为,往往是谁的脾气最硬,最敢舍得一身剁,谁来担任宗主。所以姜尚真这趟跟随陈平安来到骸骨滩,不愿逗留,很大原因,就是这个早年被他取了个“矮脚母老虎”绰号的虢池仙师。

    不过有些意外,这位女修本该在鬼蜮谷内厮杀才对,若是祖师堂那位玉璞境来此,姜尚真那是半点不慌的,论捉对厮杀的本事,搁在整个浩然天下,姜尚真不觉得自己如何拔尖,即便在那与北俱芦洲一般无二的大洲桐叶洲,都闯出了“一片柳叶斩地仙”、“宁与玉圭宗结仇,莫被姜尚真惦念”的说法,其实姜尚真从来不当回事,可是要说到跑路功夫,姜尚真还真不是自夸,由衷觉得自己是有些天赋和能耐的,当年在自家云窟福地,给宗门某位老祖联手福地那些逆贼蝼蚁,一起设下了个必死之局,一样给姜尚真跑掉了,当他离开云窟福地后,玉圭宗内部和云窟福地,很快迎来了两场血腥清洗,老头子荀渊袖手旁,至于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更是惨不忍睹,福地内所有已是地仙和有望成为陆地神仙的中五境修士,给姜尚真带人直接打开“天门”,杀穿了整座福地,拼着姜氏损失惨重,依然果断将其全部一锅端了。

    要知道姜尚真一直有句口头禅,在桐叶洲广为流传,男欢女爱,必须长长久久,可隔夜仇如那隔夜饭,不好吃,老子吃屎也定要吃一口热乎的。

    虢池仙师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那个远道而来的“贵客”,微笑道:“自投罗网,那就怪不得我关门打狗了。”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似乎认不得这位虢池仙师了,片刻之后,恍然大悟道:“可是泉儿?你怎的出落得如此水灵了?!泉儿你这要是哪天跻身了仙人境,不做大动,只需稍改容颜,那还不得让我一双狗眼都瞪出来?”

    妇人眯起眼,一手按刀,一手伸出手掌,皮笑肉不笑道:“容你多说几句遗言。”

    姜尚真“痴痴”望着那女修,“果然如此,泉儿与那些徒有皮囊的庸脂俗粉,到底是不一样的,平心而论,泉儿虽然姿色不算世间最出彩,可当年是如此,如今更是如此,只要男子一眼看到了,就再难忘记。”

    妇人笑呵呵道:“嗯,这番言语,听着熟悉啊。雷泽宗的高柳,还记得吧?当年咱们北俱芦洲中部数一数二的美人,至今尚无道侣,曾经私底下与我提起过你,尤其是这番措辞,她可是铭记在心,多少年了,依旧念念不忘。姜尚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境界高了不少,可嘴皮子功夫,为何没半点长进?太让我失望了。”

    姜尚真神色自若,微笑道:“确实是我的错,这些年光顾着修行,有些荒废本业了,泉儿,还是你待我真诚,我今后一定为了你再接再厉。”

    挂砚神女嗤笑道:“这种人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行雨神女说道:“等下你出手相助虢池仙师吧,我不拦着你。”

    姜尚真环顾四周,“此时此景,真是牡丹花下。”

    行雨神女突然神色凝重起来。

    只见她凝神屏气,定睛望向一处。

    挂砚神女如临大敌,示意披麻宗虢池仙师稍等片刻。

    壁画城中。

    一位来自狮子峰的年轻女子,站在一幅神女图下,伸手一探,以心声淡然道:“还不出来?”

    几乎同时,挂砚神女也心神震动,望向另外一处,一位远游北俱芦洲的外乡男子,正仰头望向“自己”,神色疲惫,但是他心有灵犀,对画卷神女会心而笑道:“魂牵梦萦,夜夜相见不得见,总算找到你了。”

    而摇曳河祠庙畔,骑鹿神女与姜尚真的真身并肩而行,然后一艘流霞舟急坠而落,走出一位女子宗主,见到了她之后,骑鹿神女心境如被拂去那点尘垢,虽然依旧不解其中缘由,但是无比确定,眼前这位气象宏大的年轻女冠,才是她真正应该追随侍奉的主人。

    摇曳河边,姿容绝美的年轻女冠望向姜尚真,皱了皱眉头,“你是他的护道人?”

    这个问题,问得很突兀。

    但是姜尚真却瞬间了然,有些结果真相,过程歪歪绕绕,半点不清楚,其实不妨事。

    姜尚真哈哈笑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骑鹿神女却说了一句杀机四伏的拆台言语,“方才此人言语隐晦,大意仍是劝说我追随那个年轻游侠,居心叵测,差点误了主人与我的道缘。”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苦兮兮道:“看来北俱芦洲不太欢迎我,该跑路了。”

    骑鹿神女突然神色幽幽,轻声道:“主人,我那两个姐妹,好像也机缘已至,没有想到一天之内,就要各奔东西了。”

    贵为一宗之主的年轻女冠对此并不上心,风尘仆仆赶来此地的她眉头紧蹙,破天荒有些犹豫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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