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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双手揉着脸颊,手心皆是汗水。

    东海观道观老观主的真实身份,原来如此。

    崔瀺笑道:“你不妨想一想那个最坏的结果,带给桐叶洲最好结果的线头一端,那个无心撞破扶乩宗大妖谋划的少年,若是老道人的手笔?那少年自己当然是无心,可老道人却是有意。”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以剑炉立桩定心意。

    杂念絮乱,如雪花纷纷。

    即便不管桐叶洲的存亡,那些认识的人,怎么办?

    “劝你一句,别去画蛇添足,信不信由你,本来不会死的人,甚至有可能因祸得福的,给你一说,大半就变得该死必死了。先前说过,所幸我们还有时间。”

    崔瀺显然对此不太上心,陈平安如何做,毫不介意,他只是淡然道:“我当年也曾游历天下,而我

    的根本学问之一,除了被老秀才看不起的事功学说之外,还在细微二字之上。所以我在踏足宝瓶洲之前,就已经坚信两件事,妖族攻破剑气长城,是必然之势!妖族一旦入侵浩然天下,攻打桐叶洲,是必然之事!只要打下了桐叶洲,小小宝瓶洲能算什么?顶尖剑修被抽调半数的北俱芦洲,又算什么?!一个商贾横行的皑皑洲,面对强敌,又有几斤骨气可言?”

    崔瀺大手一挥,“最少也是三洲之地,转瞬之间,尽在手中!一旦皑皑洲审时度势,选择不战而降,即便退一步说,皑皑洲选择中立,两不相帮,此消彼长,谁损失更大?如此一来,妖族占据了几洲实地和气运?这算不算站稳脚跟了?浩然天下总共才几个洲?妖族然后对西北流霞洲,徐徐图之,当真是某些自诩聪明之人以为的那样,妖族只要一进来,只会被关门打狗?浩然天下反而有机会一鼓作气,趁势占据蛮荒天下?”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我明白了。”

    不但明白了为何崔东山当初在山崖书院,会有那个问题。

    也明白了阿良当年为何没有对大骊王朝痛下杀手。

    崔瀺放声大笑,环顾四周,“说我崔瀺野心勃勃,想要将一人学问推广一洲?当那一洲为一国的国师,这就算大野心了?”

    崔瀺满脸讥笑,啧啧摇头,“一拳打破一座山岳,一剑砍死千万人,厉害吗?爽快吗?大势之下,你陈平安大可以拭目以待,掰着手指头算一算,那桐叶洲的上五境修士,管你是善是恶,到最后还能留下几座山头,活下几个神仙!再看看如潮水涌入桐叶洲岸上的妖族,收不收钱,讲不讲理。”

    崔瀺嘴角翘起,“一切都是要还的。”

    崔瀺伸出一只手掌,似刀往下迅猛一切,“阿良当初在大骊京城,未曾为此向我多言一字。但是我当时就更加确定,阿良相信那个最糟糕的结果,一定会到来,就像当年齐静春一样。这与他们认不认可我崔瀺这个人,没有关系。所以我就要整座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还有蛮荒天下那帮畜生好好看一看,我崔瀺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将一洲资源转化为一国之力,以老龙城作为支点,在整个宝瓶洲的南方沿海,打造出一条铜墙铁壁的防御线!”

    崔瀺一挥衣袖,风云变幻。

    落魄山之巅,顿时云雾蒙蒙。

    天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与此同时,陈平安发现脚下,逐渐浮现出一块块山河版图,星星点点,依稀如市井万家灯火。

    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东宝瓶洲,东南桐叶洲,抢走北字前缀的俱芦洲,位置正北的皑皑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

    最终才是被众星拱月的中土神洲。

    天圆地方。

    这不奇怪,因为浩然天下本就是“碎片”之一,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蛮荒天下,也都是。

    陈平安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问出那个问题,因为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你崔瀺为何不将此事昭告天下。

    说了没人听,听了未必信。

    而且一旦道破,妖族自然随之会有应对之策。

    崔瀺岔开话题,微笑道:“曾经有一个古老的谶语,流传得不广,相信的人估计已经所剩无几了,我年少时无意间翻书,凑巧翻到那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欠了那人一杯酒。这句谶语是‘术家得天下’。不是阴阳家支脉术士的那个术家,而是诸子百家当中垫底的术算之学,比低贱商家还要给人看不起的那个术家,宗旨学问的益处,被讥笑为商家账房先生……的那只算盘而已。”

    “我们三教和诸子百家的那么多学问,你知道缺陷在哪里吗?在于无法计量,不讲脉络,更倾向于问心,喜欢往虚高处求大道,不愿精确丈量脚下的道路,故而当后人奉行学问,开始行走,就会出问题。而圣人们,又不擅长、也不愿意细细说去,道祖留下三千言,就已经觉得很多了,佛祖干脆不立文字,我们那位至圣先师的根本学问,也一样是七十二学生帮着汇总教诲,编撰成经。”

    崔瀺转头望向目眩神摇的陈平安,“你陈平安在书简湖吃了那么多苦头,为何?你知道的道理少?见过的人事少?老秀才的顺序学说,差?我看未必吧。”

    陈平安不愿多说此事。

    反而问道:“为何要跟我泄露天机?”

    崔瀺微笑道:“书简湖棋局开始之前,我就与自己有个约定,只要你赢了,我就跟你说这些,算是与你和齐静春一起做个了断。”

    陈平安问道:“赢了?你是在说笑话吗?”

    崔瀺点头道:“就是个笑话。”

    崔瀺一震衣袖,山河版图瞬间消失散尽,冷笑道:“你,齐静春,阿良,老秀才,还有将来的陈清都,陈淳安,你们做的事情,在那么多沾沾自喜的聪明人眼中,难道不都是一个个笑话吗?”

    崔瀺转过头,望向这个青衫玉簪养剑葫的年轻人,剑客,游侠,读书人?

    崔瀺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书简湖棋局已经结束,但人生不是什么棋局,无法局局新,好的坏的,其实都还在你这里。按照你当下的心境脉络,再这么走下去,成就未必就低了,可你注定会让一些人失望,但也会让某些人高兴,而失望和高兴的双方,同样无关善恶,不过我确定,你一定不愿意知道那个答案,不想知道双方各自是谁。”

    陈平安看着这位大骊国师。

    确实与少年崔东山,很相似,却的的确确已经是两个人了。

    崔瀺似乎有感而发,终于说了两句无关大局的言语。

    “豪门府邸,百尺高楼,撑得起一轮月色,市井坊间,挑水归家,也带得回两盏明月。”

    “自古饮者最难醉。”

    陈平安重新坐在台阶上,摘下养剑葫,却几次抬手,都没有喝酒。

    崔瀺说道:“在你心中,齐静春作为读书人,阿良作为剑客,好似日月在天,给你指路,可以帮着你昼夜赶路。现在我告诉了你这些,齐静春的下场如何,你已经知道了,阿良的出剑,畅快不畅快,你也清楚了,那么问题来了,陈平安,你真的有想好以后该怎么走了吗?”

    陈平安沉默不语。

    崔瀺便走了。

    因为答案如何,崔瀺其实并不感兴趣。

    陈平安后仰躺下,将养剑葫放在身边,闭上眼睛。

    没来由想起刻在倒悬山黄粱酒馆墙壁上的那句话,字迹歪扭,蚯蚓爬爬。

    是阿良写给齐先生的。

    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陈平安猛然间睁开眼睛,站起身,心中默念。

    一条金色长线从落魄山竹楼处掠出,来到山巅,被陈平安握在手心,剑尖向下,轻轻挑起养剑葫,最终伸臂持剑向前,微笑道:“有酒就行,够够的了。”

    陈平安持剑下山,连连喝酒,放开了喝之后,是真醉了,身形踉跄,路过朱敛他们宅子那边的时候,刚好看到了正在月色下练拳的岑鸳机。

    她发现他一身酒气后,眼神畏缩,又停下了拳桩,断了拳意。

    陈平安一笑而过,摇摇晃晃走远之后,脚步不停,在山林小路,转头道:“岑鸳机,你的拳,真不行。”

    岑鸳机闭上一只眼睛,伸出手指,似乎想要说话。

    砰然一声。

    陈平安应声倒地。

    岑鸳机心中哀叹一声,装什么高手说什么大话啊。

    只见那位年轻山主,连忙捡起剑仙和养剑葫,脚步快了许多。

    瞅瞅,先前分明是装醉来着。

    岑鸳机转头看了眼朱老神仙的宅子,愤愤不平,摊上这么个没轻没重的山主,真是无上贼船了。

    在崖畔那边,陈平安趴在石桌上,滚烫脸颊贴着微凉桌面,就那么遥望远方。

    眨了眨眼睛,晃了晃脑袋,总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在龙泉郡,还有人胆敢这么急哄哄御风远游?

    极远处,一抹白虹挂空,声势惊人,想必已经惊动很多山头修士了。

    陈平安闭上眼睛,不去管了。

    在落魄山还怕什么。

    就这么昏睡过去。

    这一晚,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鬼迷心窍地就为了见先生一面,神通和法宝尽出,匆匆北归,更注定要匆匆南行。

    他将已经酣睡的青衫先生,轻轻背起,脚步轻轻,走向竹楼那边,喃喃低语喊了一声,“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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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章

    先生学生,师父弟子

    落魄山作为骊珠洞天最为高耸的几座山头之一,本就是赏月的绝佳地点。

    一身白衣的崔东山轻轻关上一楼竹门,当俊美皮囊的神仙少年站定,真是归来月色和云白。

    崔东山蹑手蹑脚来到二楼,老人崔诚已经走到廊道,月色如水洗栏杆。崔东山喊了声爷爷,老人笑着点头。

    爷孙二人,老人负手而立,崔东山趴在栏杆上,两只大袖子挂在栏外。

    崔诚不愿与崔瀺多聊什么,倒是这个魂魄对半分出来的“崔东山”,崔诚兴许是更加附和记忆的缘故,要更亲近。

    崔诚问道:“怎么跑回来了?”

    崔东山轻声道:“在外边逛荡来晃荡去,总觉得没啥劲。到了观湖书院地界,想着要跟那些教书匠碰面,鸡同鸭讲,心烦,就偷跑回来了。”

    崔诚笑道:“既然做着无愧本心的大事,就要有恒心,不能总想着有趣无趣。”

    崔东山用下巴当抹布,来回擦拭着栏杆,“知道啦。”

    崔诚问道:“今夜就走?”

    崔东山点点头,“正事还是要做的,老王八蛋喜欢较真,愿赌服输,这会儿我既然自己选择向他低头,自然不会耽搁他的千秋大业,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就当小时候与家塾夫子交课业了。”

    崔诚没有多说什么,老人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对他们指手画脚,当年他就是迂腐教训得多,死板道理灌输得多,又喜欢摆架子,小崽子才负气离家,远游他乡,一口气离开了宝瓶洲,去了中土神洲,认了个穷酸老秀才当先生。这些都在老人的意料之外,当初每次崔瀺寄信回家,索要银钱,老人是既恼火,又心疼,堂堂崔氏嫡孙,陋巷求学,能学到多大多好的学问?这也就罢了,既然与家族服软,开口讨要,每个月就这么点银子,好意思开口?能买几本圣贤书?就算一年不吃不喝,凑得齐一套稍稍像样的文房清供吗?当然了,老人是很后来,才知道那个老秀才的学问,高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

    崔诚说道:“方才崔瀺找过陈平安了,应该兜底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并不奇怪,崔瀺将他看得透彻,其实崔东山看待崔瀺,一样相差无几,到底曾经是一个人。

    崔东山转过头,“不然我晚一些再走?”

    崔诚笑道:“你晚走早走,我拦得住?除了小时候把你关在阁楼念书之外,再往后,你哪次听过爷爷的话?”

    崔东山说道:“这次就听爷爷的。”

    崔诚道:“行吧,回头他要念叨,你就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崔东山笑逐颜开,娴熟爬上栏杆,翻身飘落在一楼地面,大摇大摆走向朱敛那边的几栋宅子,先去了裴钱院子,发出一串怪声,翻白眼吐舌头,张牙舞爪,把迷迷糊糊醒过来的裴钱吓得一激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出黄纸符箓,贴在额头,然后鞋也不穿,手持行山杖就狂奔向窗台那边,闭着眼睛就是一套疯魔剑法,瞎嚷嚷着“快走快走!饶你不死!”

    崔东山怒喝道:“敲坏了我家先生的窗户,你赔钱啊!”

    裴钱愣在当场,伸出双指,轻轻按了按额头符箓,防止坠落,万一是妖魔鬼怪故意变幻成崔东山的模样,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她试探性问道:“我是谁?”

    崔东山笑眯眯道:“大师姐呗。”

    裴钱如释重负,看来是真的崔东山,屁颠屁颠跑到窗台,踮起脚跟,好奇问道:“你咋又来了?”

    崔东山反问道:“你管我?”

    裴钱摘下符箓放在袖中,跑去开门,结果一看,崔东山没影了,转了一圈还是没找着,结果一个抬头,就看到一个白衣服的家伙倒挂在屋檐下,吓得裴钱一屁股坐在地上,裴钱眼眶里已经有些泪莹莹,刚要开始放声哭嚎,崔东山就像那大雪天挂在屋檐下的一根冰锥子,给裴钱一行山杖戳断了,崔东山以一个倒栽葱姿势从屋檐滑落,脑袋撞地,咚一声,然后直挺挺摔在地上,看到这一幕,裴钱破涕为笑,满腔委屈一下子烟消云散。

    崔东山爬起身,抖着雪白袖子,随口问道:“那个不开眼的贱婢呢?”

    裴钱小心翼翼道:“石柔姐姐如今在压岁铺子那边忙生意哩,帮着我一起挣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可不许再欺负她了,不然我就告诉师父。”

    崔东山嗤笑道:“告状?你师父是我

    先生,明摆着跟我更亲近些,我认识先生那会儿,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裴钱可不愿在这件事上矮他一头,想了想,“师父这次去梳水国那边游历江湖,又给我带了一大堆的礼物,数都数不清,你有吗?就算有,能有我多吗?”

    崔东山笑道:“你跟江湖人称多宝大爷的我比家当?”

    裴钱认真道:“自己的不算,我们只比各自师父和先生送咱们的。”

    崔东山双手摊开,“输给大师姐不丢人。”

    裴钱点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崔东山伸出手指,戳了戳裴钱眉心,“你就可劲儿瞎拽文,气死一个个古人圣贤吧。”

    裴钱一巴掌拍掉崔东山的狗爪子,怯生生道:“放肆。”

    崔东山给逗乐,这么好一词汇,给小黑炭用得这么不豪气。

    崔东山开始往院子外边走,“走,找猪头耍去。”

    裴钱已经不犯困了,乐呵呵跟在崔东山身后,与他说了自己跟宝瓶姐姐一起捅马蜂窝的壮举,崔东山问道:“自己淘气也就罢了,还连累小宝瓶一起遭殃,先生就没揍你?”

    裴钱白眼道:“尽说傻话。”

    崔东山哀叹一声,“我家先生,真是把你当自己闺女养了。”

    裴钱乐开了怀,大白鹅就是比老厨子会说话。

    至于大白鹅,是裴钱私底下给崔东山取的绰号,这件事,她只跟最“守口如瓶”的宝瓶姐姐说过。

    路过一栋宅子,墙内有走桩出拳的闷闷振衣声响。

    崔东山蹈虚凌空,步步登高,站在墙头外边,瞧见一个身材苗条的貌美少女,正在练习自家先生最拿手的六步走桩,裴钱将那根行山杖斜靠墙壁,后退几步,一个高高跃起,踩在行山杖上,双手抓住墙头,双臂微微使劲,成功探出脑袋,崔东山在那边揉脸,嘀咕道:“这拳打得真是辣我眼睛。”

    裴钱压低嗓音说道:“岑鸳机这人心不坏,就是傻了点。”

    崔东山点头道:“看得出来。”

    岑鸳机终究是朱敛相中的练武胚子,一个有望跻身金身境武夫的女子,也就是在落魄山这种鬼怪神仙乱出没的地方,才半点不显眼,不然随便丢到梳水国、彩衣国,一旦给她爬到七境,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宗师,走那水浅的江湖,就是山林蟒蹚池塘,水花炸裂。

    只是岑鸳机刚刚练拳,练拳之时,能够将心神全部沉浸其中,已经殊为不易,所以直到她略作休憩,停了拳桩,才听闻墙头那边的窃窃私语,瞬间侧身,脚步后撤,双手拉开一个拳架,抬头怒喝道:“谁?!”

    当她看到那个俊美“少年郎”的脑袋后,皱了皱眉头,怎么冒出这么个仿佛谪仙人的陌生人,又看到一旁裴钱正在咧嘴笑,岑鸳机这才松了口气。

    崔东山双肘搁放在墙头上,问道:“你是猪头……哦不,是朱敛挑选上山的落魄山记名弟子?”

    岑鸳机没有答话,望向裴钱。

    裴钱笑嘻嘻介绍道:“他啊,叫崔东山,是我师父的学生,咱俩辈分一样的。”

    岑鸳机开始犯嘀咕。

    那个年轻山主的学生弟子?

    眼前这个瞅着十分灵秀的漂亮少年,是不是傻啊?找谁不好,非要找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当先生?一年到头就知道在外边瞎逛,当甩手掌柜,偶尔回到山头,听说不是胡乱应酬,就是她亲眼所见的大晚上喝酒卖疯,你能从那家伙身上学到什么?那家伙也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敢给人当先生,就这么缺钱?

    岑鸳机心中叹息,望向那个白衣俊美少年的眼神,有些怜悯。

    崔东山轻声道:“是真傻,不是装的。”

    裴钱嗯了一声,“我没骗你吧。”

    大小两颗脑袋,几乎同时从墙头那边消失,极有默契。

    岑鸳机听不真切,也懒得计较,反正落魄山上,怪人怪事挺多。

    崔东山没去找朱敛,带着裴钱去了落魄山之巅,一跺脚,怒斥道:“还不滚出来。”

    落魄山的山神宋煜章赶紧现出真身,面对这位他当年就已经知晓真实身份的“少年”,宋煜章在祠庙外的台阶底下,作揖到底,却没有称呼什么。

    崔东山脸色阴沉,浑身煞气,大步向前,宋煜章站在原地。

    裴钱见势不

    妙,崔东山又要开始作妖了不是?她赶紧跟上崔东山,小声劝说道:“好好说话,远亲不如近邻,到时候难做人的,还是师父唉。”

    崔东山叹了口气,站在这位神色自若的落魄山山神之前,问道:“当官当死了,好不容易当了个山神,也还是不开窍?”

    宋煜章虽然敬畏这位“国师崔瀺”,但是对于自己的为人处世,问心无愧,故而绝对不会有半点怯懦,缓缓道:“会做官做人的,别说我大骊不缺,从已经覆灭的卢氏王朝,到苟延残喘的大隋高氏,再到黄庭国这类见风使舵的藩属小国,何曾少了?”

    崔东山问道:“那我问你,当官也好,做山神也罢,你被大骊宋氏放在这些位置上,你到底是追求道德的自我圆满,还是在一心为国为民?”

    宋煜章问道:“国师大人,难道就不许微臣两者兼具?”

    崔东山挥挥袖子,不耐烦道:“懒得跟你废话。”

    宋煜章作揖拜别,一丝不苟,金身返回那尊泥塑神像,并且主动“关门”,暂时放弃对落魄山的巡视。

    崔东山带着裴钱在山巅随便散步,裴钱好奇问道:“干嘛生气?”

    “哪有生气,我从不为蠢人生气,只愁自己不够聪明。”

    崔东山摇摇头,双手摊开,比划了一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学问,道理,老话,经验,等等等等,加在一起,就是给自己搭建了一座房子,有些小,就像泥瓶巷、杏花巷那些小宅子,有些大,像桃叶巷福禄街那边的府邸,如今各大山头的仙家洞府,甚至还有那人间皇宫,中土神洲的白帝城,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大小之外,也有稳固之分,大而不稳,就是空中阁楼,反而不如小而坚固的宅子,经不起风吹雨摇,苦难一来,就大厦倾塌,在此之外,又看门户窗户的多寡,多,并且时常打开,就可以快速接受外边的风景,少,且常年关门,就意味着一个人会很犟,容易钻牛角尖,活得很自我。”

    裴钱点点头,“我就喜欢看大大小小的房子,所以你这些话,我听得懂。那个不怕你的山神老爷,明显就是心扉紧闭的家伙,一根筋,认死理呗。”

    崔东山转过头,瞥了眼裴钱的双眸,笑道:“可以啊,贼机灵。”

    裴钱双臂环胸,捧着那根行山杖,“那可不,我都是快要去学塾读书的人啦。”

    崔东山笑道:“那我可要提醒你一句,一栋宅子地方有限,装了这个就装不下那个的,很多读书人为什么读傻了?就是一种脉络上的书读得太多,每多读一本,就多遮住窗户、大门一分,所以越到最后,越看不清这个世界。眨眼功夫,白发苍苍了,还在那儿挠头发蒙,为啥老子读书那么多,还是活得猪狗不如。到最后只能安慰自己一句,世风日下,非我之过。”

    裴钱看了看四周,没有人,这才小声道:“我去学塾,就是好让师父出远门的时候放心些,又不是真去念书,念个锤儿的书,脑壳疼哩。”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然后哈哈大笑,一路飞奔下山,“告状去喽。”

    裴钱一愣,然后泫然欲泣,开始拼了命撒腿狂奔,追赶那只大白鹅。

    崔东山突然停下身形,站在一处台阶下,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个黑炭丫头,为了追上自己,顾不得会不会摔伤自己,她在山巅一脚蹬地,高高跃起,像极了当年泥瓶巷的那个草鞋少年,如鹰隼跃涧而飞。

    崔东山微笑道:“先生,学生,弟子。原来我们三个都一样,都那么怕长大,又不得不长大。”

    骤然间,有人一巴掌拍在崔东山后脑勺上,那个不速之客气笑道:“又欺负裴钱。”

    话音未落,刚刚从落魄山竹楼那边迅猛赶来的一袭青衫,脚尖一点,身形掠去,一把抱住了裴钱,将她放在地上,崔东山笑着弯腰作揖道:“学生错了。”

    裴钱眼抹了把满脸汗水,珠子一转,开始帮着崔东山说话,“师父,我和他闹着玩呢,咱们其实什么话都没有说。”

    崔东山小鸡啄米,“对对对。”

    陈平安笑道:“你们自己相信吗?”

    裴钱和崔东山异口同声道:“信!”

    陈平安没有刨根问底,反正都是瞎胡闹。

    三人一起下山。

    先生学生,师父弟子。

    青衫白衣小黑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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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一章

    天下月色,此山最多

    三人来到石崖畔,各自落座,陈平安相对的那个座位,崔东山和裴钱都不乐意去坐,离着先生或是师父远了些。

    侯门月sè少于灯,山野清辉尤可人。

    三人一起眺望远方,辈分最高的,反而是视野所及最近之人,哪怕借着月光,陈平安依旧看不太远,裴钱却看得到红烛镇那边的依稀亮光,棋墩山那边的淡淡绿意,那是当年魏檗所栽那片青神山奋勇竹,遗留惠泽于山间的山水雾霭,崔东山作为元婴地仙,自然看得更远,绣花、冲澹和玉液三江的大致轮廓,弯曲扭转,尽收眼帘。

    裴钱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放在石桌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只不过丢的位置有些讲究,离着师父和自己稍稍近些。

    崔东山听着了瓜子落地的细微声响,回过神,记起一事,手腕拧转,拎出四只大小不一的袋子,轻轻放在地上,荧光流转,sè泽各异,给袋子表面蒙上一层轻松覆住月光的五彩光影,崔东山笑道:“先生,这就是未来宝瓶洲四岳的五sè土壤了,别看袋子不大,分量极沉,最小的一袋子,都有四十多斤,是从各大山头的祖脉山根那边挖来的,除了北岳披云山,已经齐全了。”

    陈平安笑道:“辛苦了。”

    崔东山笑呵呵道:“辛苦什么,若不是有这点盼头,此次出山,能活活闷死学生。”

    裴钱抬起屁股,伸长脖子,“我能打开瞅瞅不?”

    崔东山大手一挥,“看吧看吧,羞愧死你这个赔钱货,看看我这学生是如何为先生分忧的,再看看你自己,身为先生的开山大弟子,成天吊儿郎当,在骑龙巷那边每月挣了十几两银子就满足了?每月没个二三十两银子的净利,你好意思跟人邀功?能够一年挣了三百两银子,在龙泉郡城那边买栋像样的小宅子,那还差不多。”

    裴钱双臂环胸,“看个屁的看,不看了。”

    崔东山笑嘻嘻道:“那我求你看,看不看?”

    裴钱伸出大拇指,“大气!”

    裴钱不给崔东山反悔的机会,起身后一溜烟绕过陈平安,去打开一袋袋传说中的五sè土壤,蹲在那边瞪大眼睛,映照着脸庞光彩熠熠,啧啧称奇,师父曾经说过某本神仙书上记载着一种观音土,饿了可以当饭吃,不晓得这些五颜六sè的泥巴,吃不吃得?

    崔东山踹了一脚裴钱的屁股,“小姑娘眼皮子这么浅,小心以后行走江湖,随便遇上个嘴巴抹蜜的读书人,就给人拐骗了去。”

    裴钱伸手拍了拍屁股,头都没转,道:“不把他们打得脑阔开花,就是我侠义心肠嘞。”

    崔东山开始说正事,望向陈平安,缓缓道:“先生这趟北去俱芦洲,连魏檗那份,都一起带上,可以在北俱芦洲那边等着消息传过去,约莫是一年半到两年左右,等到大骊宋氏正式敕封其余四岳,就是先生炼化此物的最佳时机,这次炼物,不能早,可以晚。其实不谈忌讳,在未来中岳之地炼化五sè土,得利最丰,更容易招来异象和馈赠,只不过咱们还是给大骊宋氏留点颜面好了,不然太打脸,满朝文武都瞧着呢,宋和那小子刚刚登基,就成了宝瓶洲开拓疆土最多的千古一帝,容易脑子发热,下边的人一撺掇,便是老王八蛋压得住,对落魄山而言,以后也是隐患,毕竟老王八蛋到时候忙得很,世事如此,做事情的人,总是做多错多不讨好,真到了一统宝瓶洲的光景,老王八蛋就要面对很多来自中土神洲的掣肘,不会是小麻烦。反而宋和这些什么都不做的,反而享清福,人只要闲了,易生怨怼。”

    “五sè土炼化一事,我心里有数。”

    陈平安点头之后,忧心道:“等到大骊铁骑一鼓作气得到了宝瓶洲,一众功勋,得到封赏过后,难免人心懈怠,短时间内又不好与他们泄露天机,那会儿,才是最考验你和崔瀺治国驭人之术的时候。”

    崔东山笑道:“到时候注定烦心事很多,但是不会出大乱子,一栋新宅子,地基牢固,架子搭好,那些栋梁不出岔,就不怕风吹雨打,窗户纸破了,屋顶瓦片摔了些,都是缝缝补补的小事。等到新宅子变成了老宅子,户枢腐朽,廊柱干裂,屋内多白蚁蛇鼠,那会儿,就不又是我和老王八蛋会操心的事情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事功一途,本就讲究细微功夫,别忘了眼前这个家伙,正是这门学问的老祖宗。

    崔东山转头瞥了眼那座竹楼,收回视线后,问道:“如今山头多了,落魄山不用多说,已经好到无法再好。其余灰蒙山,螯鱼背,拜剑台等等,各处埋土的压胜之物,先生可曾挑选好了?”

    陈平安苦笑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些想法,但是没合适的物件。”

    原本用来打造落魄山护山大阵的谷雨钱,如今都已经寅吃卯粮,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这趟去往北俱芦洲,练剑之外,真要尝试一下,去当个名副其实的野修,上山访仙府遗址,下水寻龙宫秘境,看能否挣到一些意外之财,添补家用。

    崔东山正要说话。

    陈平安已经摆手道:“两回事,一户人家的亲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账。”

    崔东山有些悻悻然,只要他愿意,学自家先生当那善财童子的能耐,恐怕浩然天下也就只有皑皑洲姓刘的人,可以与他一拼。

    陈平安随口问道:“魏羡一路跟随,现在境界如何了?”

    崔东山摇头道:“魏羡离开藕花福地之后,志不在武学登顶,我手边如今可用之才,可怜巴巴,屈指可数,既然魏羡自己有那份野心,我就顺势推他一把,等到此次返回观湖书院,我很快就会把魏羡丢到大骊行伍之中,至于是选择依附苏高山还是曹枰,再看看,不是特别急,大骊南下,像朱荧王朝这种死仗不会多了,硬仗却不少,魏羡赶得上,尤其是南边许多作威作福惯了的山上仙家,那些个千年府邸,更加硬骨头,魏羡脱颖而出的机会,就来了。先生,将来落魄山即便成了山上洞府,仙气再足,可是与人间王朝的关系,山上山下,总归还是需要一两座桥梁,魏羡在庙堂,卢白象混江湖,朱敛留在先生身边,各司其职,目前看来,是最好的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裴钱问道:“那隋姐姐呢?”

    崔东山没有回答裴钱的问题,正sè道:“先生,不要着急。”

    陈平安点头道:“你先前信上那句‘撼大摧坚,徐徐图之’。其实可以适用很多事情。”

    桐叶洲,倒悬山和剑气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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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二章

    另一个朱敛

    裴钱其实还是没有困意,只不过给陈平安撵去睡觉,陈平安路过岑鸳机那栋宅子的时候,院内依旧有出拳振衣的沉闷声响,院门口那边站着朱敛,笑吟吟望向陈平安。

    两人并肩而行,身高悬殊,宝瓶洲北地男儿,本就个高,大骊青壮更是以身材魁梧、膂力出众,名动一洲,大骊制式铠甲、战刀分别沿袭“曹家样”和“袁家样”,都是出了名的沉,非北地锐士不可佩戴、披挂。

    陈平安如今身材修长,朱敛又习惯性身形佝偻,只看背影,仿佛一个天一个地。

    陈平安打算让朱敛赶赴书简湖,给顾璨曾掖他们送去那笔筹办水陆道场和周天大醮的谷雨钱,朱敛并无异议,在此期间,董水井会随行,董水井会在池水城停步,私底下会晤上柱国关氏的嫡玄孙关翳然。朱敛也好,董水井也罢,都是做事特别让陈平安放心的人,两人同行,陈平安都不用刻意叮嘱什么。

    陈平安没有对朱敛藏掖天下大势,朱敛听过之后,却也没什么感慨唏嘘,只说以前在藕花福地,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如今来到浩然天下,就不去思量这些波澜壮阔的事儿了,他朱敛只能做些扫扫门前雪、瓦上霜的活计。

    到了竹楼一楼,陈平安让朱敛坐着,自己开始收拾家当,后天就要在牛角山渡口动身登船,乘坐一艘往返于老龙城和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目的地是一处著名的“形胜之地”,因为名气大到陈平安在那部倒悬山神仙书上都看到过,而且篇幅不小,名为骸骨滩,是一处北俱芦洲的南方古战场遗址,坐镇此地的仙家门派叫披麻宗,是一个中土大宗的下宗,宗门内豢养有十万阴兵阴将,只不过虽然跟阴灵鬼魅打交道,披麻宗的口碑却极好,宗门子弟的下山历练,都以收拢为祸阳间的厉鬼恶灵为本,而且披麻宗首任宗主,当年与一十六位同门从中土迁徙到骸骨滩,开山之际,就立下一条铁律,门内弟子,下山敕神劾鬼、镇魔降妖,不许与救助之人索要任何报酬,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市井百姓,务必分文不取,违者打断长生桥,逐出宗门。

    所以骸骨滩披麻宗修士,又有北俱芦洲“小天师”的美誉。

    披麻宗四周方圆千里,多有正道鬼修依附驻扎,所以陈平安想要到了骸骨滩之后,多逛几天,毕竟在书简湖占据一座岛屿,建造一个适宜鬼魅修行的门派,一直是陈平安心心念念却无果的遗憾事。

    朱敛见陈平安取出了折叠整齐的那件法袍金醴,犹豫片刻,似乎想要收起,不带去北俱芦洲。

    朱敛瞥了眼那把被陈平安放在桌上的折扇,崔东山赠送,朱敛用屁股想都知道是一件法宝无疑,他便笑道:“少爷,金醴配折扇,如那正值妙龄的倾国美人,与映照容貌纤毫毕现的琉璃境,绝配。”

    陈平安坐在书案后边,一边细致清点着神仙钱,没好气道:“我去北俱芦洲是练剑,又不是游玩山水。而且都说北俱芦洲那儿,看人不顺眼就要打打杀杀,我要是敢这么行走江湖,岂不是学裴钱在额头上贴上符箓,上书‘欠揍’二字?”

    朱敛微笑道:“少爷,再乱的江湖,也不会只有打打杀杀,便是那书简湖,不也有附庸风雅?还是留着金醴在身边吧,万一用得着,反正不占地方。”

    朱敛灵光乍现,笑道:“怎么,少爷是想好了将此物‘借’给谁?”

    陈平安点了点头,“想要找个机会,托人送往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寄给刘羡阳。”

    朱敛问道:“是通过在那个在小镇开办学塾的龙尾溪陈氏?”

    陈平安轻轻捻动着一颗小暑钱,黄玉铜钱样式,正反皆有篆文,不再是当年破败古寺,梳水国四煞之一女鬼韦蔚破财消灾的那枚小暑钱篆文,“出梅入伏”,“雷轰天顶”,而是正反刻有“九龙吐水”,“八部神光”,小暑钱的篆文内容,就是这样,五花八门,并无定数,不像那雪花钱,天下通行仅此一种,这当然是皑皑洲财神爷刘氏的厉害之处,至于小暑钱的来源,分散四方,故而每种流传较广的小暑钱,与雪花钱的兑换,略有起伏。

    陈平安说道:“当年醇儒陈氏来到骊珠洞天,查看那棵坟头楷书的人,名为陈对,虽然脾气不太好,口气也冲,但是秉性不错,而大雍朝龙尾溪陈氏当年接洽陈对的那个读书人,陈松风,与我一个叫刘灞桥的朋友,关系极好,虽说陈松风脾气软了点,面对来一位自婆娑洲的高门嫡女,底气不足,但陈松风此人温文尔雅,做不得伪,相信一个世族豪阀,千年清誉,怎么都比一件半仙兵值钱。”

    朱敛不觉得陈平安将一件法袍金醴,赠送也好,暂借也罢,寄给刘羡阳有任何不妥,但是时机不对,所以难得在陈平安这边坚持己见,说道:“少爷,虽说你如今已是六境武夫,只差一步,法袍金醴就会成为鸡肋,甚至是累赘,但是这‘只差一步’,怎么就可以不计较?北俱芦洲之行,必定是凶险机遇并存,说句难听的,真遇到强敌剑修,对方杀力巨大,少年哪怕将法袍金醴穿上,当那兵家甘露甲使用,多挡几剑,都是好事。等到少爷下次返回落魄山,不管是三年五年,哪怕是十年,再寄给刘羡阳,一样不晚,毕竟只要不是纯粹武夫,莫说是金丹、元婴两境的地仙,任你是一位玉璞境修士,也不敢说穿着如今的法袍金醴,就跌份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将法袍金醴收入方寸物飞剑十五当中。

    朱敛说道:“既然崔东山说了,还有半百光阴,可以让我们稳稳经营,少爷自己也认可这个观点,为何事到临头,自己就变卦了?这有些不像少爷的心性了。”

    陈平安凝视着桌上那盏灯火,突然笑道:“朱敛,我们喝点酒,聊聊?”

    朱敛低头哈腰,搓手道:“这敢情好。”

    陈平安拿出两壶珍藏的桂花酿,挪了挪桌上物件,隔着一张书案,与朱敛相对而坐。

    陈平安便将重建长生桥一事,期间的心境关隘与得失福祸,与朱敛娓娓道来。事无巨细,年幼时本命瓷的破碎,与掌教陆沉的拔河,藕花福地陪同老道人一起浏览三百年光阴长河,就算是风雪庙魏晋、蛟龙沟左右两次出剑带来的心境“窟窿”,也一并说给朱敛听了。以及自己的讲理,在书简湖是如何磕碰得头破血流,为何要自碎那颗本已有“道德在身”迹象的金身文胆,那些心扉之外在轻轻抠门、道别,以及更多的心扉之外的那些鬼哭哀嚎……

    这本是一个人的大道根本,极其忌讳,本该天知地知己知,然后便容不得任何人知晓,许多山上的神仙道侣,都未必愿意向对方泄露此事。

    只不过陈平安说得云淡风轻,朱敛也毫无拘束,只是竖耳聆听,偶尔缓缓喝一口酒。

    陈平安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小陶罐,轻轻倒出一小堆碎瓷片,不是直接倒在桌上,而是搁放在手心,然后这才动作轻柔,放在桌上。

    “这些就是被我爹当年亲手打碎的本命瓷碎片,在那之后,我娘亲就很快病逝了。当年拿到它们的时候,整个人都懵着,就没有多想,它们为何能够最终辗转到我手中,光顾着伤心了。”

    陈平安双指捻起其中一枚,眼神晦暗,轻声道:“离开骊珠洞天之前,在巷子里边袭杀云霞山蔡金简,就是靠它。如果失败了,就没有今天的一切。此前种种,此后种种,其实一样是在搏,去龙窑当学徒之前,是怎么活下去,与姚老头学烧瓷后,最少不愁饿死冻死,就开始想怎么个活法了,没有想到,最后需要离开小镇,就又开始琢磨怎么活,离开那座观道观的藕花福地后,再回头来想着怎么活得好,怎么才是对的……”

    陈平安低头凝视着灯光映照下的书桌纹理,“我的人生,出现过很多的岔路,走过绕路远路,但是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

    陈平安抬起头,“那就是当我人生中遇到由衷敬重的人后,我知道了他们站在哪里,我会很好奇,他们到底是为什么,才能走到那个地方去,然后就简单了,我认准了那个大方向,只管埋头做事,扪心做人,多想想自己爹娘,齐先生,阿良,如果遇到了一样的事情,他们会怎么想,怎么做。再以后,我其实一直在学,我想要把所有我觉得别人身上好的,都变成我自己的,我就像一个小偷。因为我怕穷,太怕了。我要自己所有珍惜的东西,都留得住。钱财一事,不是我半点不在乎,不是我陈平安天生就是善财童子,而是对我来说,家徒四壁,身无余物,吃苦一事,太平常,我半点不怕,就算我今天落魄山没了,被打回原形,只留下一栋泥瓶巷的祖宅,我一样不怕。”

    “我从你们身上偷了很多,也学到了很多,你朱敛之外,比如剑水山庄的宋老前辈,老龙城范二,猿蹂府的刘幽州,剑气长城那边打拳的曹慈,陆台,甚至藕花福地的国师种秋,春潮宫周肥,太平山的君子钟魁,还有书简湖的生死大敌刘老成,刘志茂,章靥,等等,我都在默默看着你们,你们所有人身上最出彩的地方,我都很羡慕。”

    陈平安叹了口气,“所以崔老前辈看出了问题症结所在,天底下没有只占便宜的好事,不分行事和手段的好坏,都是会有后果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做人不比练拳,勤学苦练,拳法真意就可以上身,做人,这里拿一点,那边摸一点,很容易形

    似神不似,我的心境,本命瓷一碎,本就散,结果如今沦为藩镇割据的境地,如果不是勉强分出了主次,问题只会更大,若是不去痴人做梦,想要练出一个大剑仙,其实还好,纯粹武夫,步步登顶,不讲究这些,可一旦学那练气士,跻身中五境是一关,结金丹又是一关,成了元婴破境更是一个大难关,这不是市井百姓人家的年关难过年年过,怎么都熬得过,修心一事,一次不圆满,是要惹祸上身的。”

    陈平安加重语气道:“我从来都不觉得这是多想了,我仍是坚信一时胜负在于力,这是登高之路,千古胜负在于理,这是立身之本。两者缺一不可,天底下从来没有等先我把日子过好了、再来讲道理的便宜事,以不讲理之事成就大功,往往将来就只会更不讲理了。在藕花福地,老观主心机深沉,我一路沉默旁观,实则心中希望看见三件事的结果,到最后,也没能做到,两事是跳过,最后一事是断了,离开了光阴长河之畔,重返藕花福地的人间,那件事,就是一位在松溪国历史上的读书人,极其聪慧,进士出身,心怀壮志,但是在官场上磕磕碰碰,无比辛酸,所以他决定要先拗着自己心性,学一学官场规矩,入乡随俗,等到哪天跻身了庙堂中枢,再来济世救民,我就很想知道,这位读书人,到底是做到了,还是放弃了。”

    陈平安不知不觉站起身,手中拎着没怎么喝的那壶酒,在书桌后边的咫尺之地,绕圈踱步,自言自语道:“许多道理,我知道很好,许多对错是非,我一清二楚,哪怕我只看结果,我做的一切,不算坏,可在此期间,甘苦自知,可谓百感交集,紊乱无比,打个比方,当年在书简湖杀不杀顾璨,要不要跟已是死仇的刘志茂成为盟友,要不要与宫柳岛刘老成虚与委蛇,学了一身本事后,该如何与仇家算账,是当年决定的那般,一往无前,不管不顾?还是细细思量,作退一步想,要不要做些修改?这一改,事情对了,契合道理了,可内心深处,我陈平安就当真痛快了吗?”

    陈平安站定,摇摇头,眼神坚毅,语气笃定,“我不太痛快。”

    沉默片刻。

    陈平安仰起头,痛饮一大口酒,抹了抹嘴,“怎么办呢?一开始我以为只要去了北俱芦洲,就能自由,但是被崔老前辈一语道破,此举有用,但是用处不大。治标不治本。这让我很……犹豫。我不怕涉险,吃苦,受委屈,但是我偏偏最怕那种……四顾茫然的感觉。”

    陈平安眼神哀伤,“天大地大,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四处张望,对了无人夸,错了无人骂,年幼时的那种糟糕感觉,其实一直萦绕在我身边,我只要稍稍想起,就会感到绝望。我知道这种心态,很不好,这些年也在慢慢改,但还是做得不够好。所以我对顾璨,对刘羡阳,对所有我认为是朋友的人,我都恨不得将手上的东西送出去,真是我菩萨心肠?自然不是,我只是一开始就假定我自己是留不住什么东西的,可只要他们在他们手上留住了,我哪怕只是能够看一眼,还在,就不算吃亏。钱也好,物也罢,都是如此。就像这件法袍金醴,我自己不喜欢吗?喜欢,很喜欢,患难与共这么久,怎么会没有感情,我陈平安是什么人?连一匹相依为命两年多的瘦马渠黄,都要从书简湖带回落魄山。可我就是怕哪天在游历途中,说死就死了,一身家当,给人抢走,或是难道成了所谓的仙家机缘,‘余’给我根本不认识的人?那当然还不如早早送给刘羡阳。”

    朱敛放下酒壶,不再饮酒,缓缓道:“少爷之烦忧,并非自家事,而是天下人共有的千古难题。”

    朱敛双手轻轻摩挲着椅子扶手,“不止是少爷你独有,我朱敛在藕花福地也有,丁婴有,如今浩然天下的读书人也会有,贤人君子圣人,世间开了窍的有灵众生,皆有。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学问根祇,其实就是在跟‘人心’较劲,儒家的克己复礼,君子慎独,道家的清静无为,不避虚舟,佛家的降心猿服意马,可是,学问都是大好的学问,但是落在实处后,门槛还是高了,就像那泥瓶巷里边的鸡粪狗屎,很难顾上。崔瀺和崔东山的事功学问,可贵之处,在于门外巷弄的鸡毛蒜皮,也能管好,弊端在于,太多气力花在了琐碎事上,事事定量,人心容易往下走,太过务实,不愿务虚,再难往上求。”

    朱敛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桌面,点了点,咧嘴一笑,“接下来容老奴破例一回,不讲尊卑,直呼少爷名讳了。”

    朱敛继续道:“困顿不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陈平安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与你的本心,是在较劲和别扭,而这些看似小如芥子的心结,会随着你的武学高度和修士境界,越来越明显。当你陈平安越来越强大,一拳下去,当年碎砖石裂屋墙,以后一拳砸去,世俗王朝的京城城墙都要稀烂,你当年一剑递出,可以帮助自己脱离危险,震慑敌寇,以后说不定剑气所及,江河粉碎,一座山上仙家的祖师堂荡然无存。如何能够无错?你若是马苦玄,一个很讨厌的人,甚至哪怕是刘羡阳,一个你最要好的朋友,都可以不用如此,可恰恰是如此,陈平安才是现在的陈平安。”

    朱敛指了指陈平安,“你才是你。”

    朱敛在书案上画了一圈,微笑道:“在书简湖,你只是做到了如何让自己的学问和道理,与这个世界融洽相处,既能把问题解决,把实实在在的日子过好,也能勉强心安,无需外求。但是接下来的这个问心局,是要你去问一问自己,陈平安到底是谁。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那么对也好,错也好,都先知道,一清二楚,看得真切了,才有将错修正、将好完善的可能性,不然万事皆休。”

    朱敛再次伸手指向陈平安,只是稍稍抬高,指向陈平安头顶,“先前你说,魏檗说了那句话,受益匪浅,是讲那一个人心中,必须有日月。”

    朱敛手指缓缓向下,指向陈平安身后,“你又说那国师崔瀺说一个人,人心光明璀璨,如草木向阳,是不是也应该看一看自己身后的阴影。”

    朱敛问道:“这两句话,说了什么?”

    朱敛自问自答,“一个是将来,一个是过去,所以我又有一问,当下如何,自认是谁。有一句烂大街的道理,却是我朱敛看得最重的一句话,刚好这会儿,可以拎出来晒晒……这灯火与月光,‘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明为何?此字作何解?既是心境光明无垢,也是日月齐在即为明。”

    陈平安坐回位置,喝着酒,似有所悟,又如释重负。

    朱敛最后笑道:“有些事情,想是想不明白的,莫怕,且前行,且慢行,有错就改,无错求更好,对了求最对,万般功夫,所有学问,还不是落在一个行字上?倒悬山去得,桐叶洲去得,藕花福地去得,书简湖都去得,一个自古多豪杰的北俱芦洲,难道不该是陈平安当下最该去练剑的地方?酒要多带几壶,青衫仗剑,只管一身豪气北游俱芦洲,南归之时,说不定就已经赢得一个剑仙的名号,让那座江湖,记住陈平安这个名字一百年,一千年!”

    陈平安听到这番话之前的言语,深以为然,听到最后,就有些哭笑不得,这不是他自己会去想的事情。

    朱敛一本正经道:“江湖多痴情美人,少爷也要小心。”

    陈平安无可奈何,说这些话的朱敛,似乎更熟悉一些。

    朱敛提起酒壶,“今晚与少爷聊得尽兴,老奴我茅舍顿开,斗胆与少爷喝完壶中酒再离去?”

    这样的朱敛,就更不陌生了。

    陈平安笑着拿起酒壶,与朱敛一起喝完各自壶中的桂花酿。

    在朱敛拎着空酒壶,关门离去后,陈平安重新开始收拾行李。

    神仙钱一事,都装在郑大风当年在老龙城赠送的玉牌咫尺物当中,跟帮忙“管钱”的魏檗讨要回来三十颗谷雨钱。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动用。只有涉及水土之外的三件本命物炼化机缘,才会动这笔钱,购买某件心仪且合适的偶遇法宝。

    此外,再带五十颗小暑钱,以及一千枚雪花钱。

    剑仙,养剑葫,自然是随身携带。

    穿着那件名为春草的青衫法袍,法袍金醴按照朱敛的说法,一并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紫阳府吴懿赠送的核雕手串,每一颗核雕,都相当于地仙一击,这是极其适合自己的攻伐法宝。

    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已经伤及根本,听说李宝瓶大哥如今在北俱芦洲砥砺学问,看看能否修复,在那之后,是李家将符箓收回,还是陈平安留着,都看李希圣的决定。虽然崔东山隐晦提醒过自己,要与小宝瓶之外的福禄街李氏划清界线,但是面对李希圣,陈平安还是愿意亲近。

    还有三张朱敛精心打造的面皮,分别是少年、青壮和老者面容,虽然无法瞒过地仙修士,但是行走江湖,绰绰有余。

    李二夫妇,还有李槐的姐姐,李柳,让林守一和董水井都喜欢的女子,如今她应该就在俱芦洲的狮子峰修行,也该拜访这一家三口。

    再就是亲自去勘探那条入海大渎的路线,这是当年与道家掌教陆沉的一笔交换,当然陆沉根本没跟陈平安商量。可不管如何,这是阳谋,陈平安怎么都不会推脱,以后青衣小童陈灵均的证道机缘,就在于这条路线走得顺不顺畅。

    蛟龙之属,蟒蛇鱼精之流,走江一事,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桐叶洲那条黄鳝河妖,便是被埋河水神娘娘堵死了走江的去路,迟迟无法跻身金丹境。

    当然,有想见的人和事,也还有不想见到的人,比如昔年神诰宗仙子的贺小凉。

    一想到这位曾经福缘冠绝宝瓶洲的道门女冠,感觉比桐叶洲姚近之、白鹄江水神娘娘萧鸾、还有珠钗岛刘重润加在一起,都要让陈平安感到头疼。

    只求千万千万别碰着她。

    陈平安大致收拾完这趟北游的行李,长呼出一口气。

    没来由想起那个一本正经起来的朱敛。

    风采绝伦。

    无法想象,年轻时候的朱敛,在藕花福地是何等谪仙人。

    朱敛晃荡到了宅子那边,发现岑鸳机这个傻闺女还在练拳,只是拳意不稳,属于强撑一口气,下笨功夫,不讨喜了。

    他就脚尖一点,直接掠过了墙头,落在院中,说道:“过犹不及,你练拳只会放,不会收,这很麻烦,练拳如修心,肯吃苦是一桩好,但是不知道掌握火候分寸,拳越练越死,把人都给练得蠢了,还要日复一日,不小心伤了体魄根本,怎么能有高的成就?”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而且与当初陈平安醉后吐真言,说岑鸳机“你这拳不行”有异曲同工之妙。

    岑鸳机在落魄山年轻山主那边,是一回事,在朱老神仙这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心悦诚服不说,还立即开始认错反省。

    朱敛点点头,“话说回来,你能够自己吃苦,就已经算是不错,只是你既然是我们落魄山的记名弟子,就必须要对自己高看一眼,不妨时不时去落魄山之巅那边练拳,多看一看四周的壮阔远景,不断告诉自己,谁说女子心胸就装不下锦绣山河?谁说女子就不能武道登顶,俯瞰整座的江湖英雄?”

    岑鸳机心神摇曳,竟是有些热泪盈眶,终究还是位念家的少女,在落魄山上,难怪她最敬重这位朱老神仙,将她救出水火不说,还白白送了这么一份武学前程给她,此后更是如慈祥长辈待她,岑鸳机如何能够不感动?她抹了把眼泪,颤声道:“前辈说的每个字,我都会牢牢记住的。”

    朱敛提点一二,就要离去,岑鸳机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前辈为何要在落魄山忍辱负重?”

    朱敛笑道:“怎么就忍辱负重了?”

    岑鸳机扭扭捏捏,没好意思说那些心里话,倒不是太过忌惮那个年轻山主,而是怕自己不知轻重的言语,伤及朱老神仙的颜面。

    朱敛伸手指了指岑鸳机,“傻人有傻福,就这样吧,挺好的,不用改,嗯,最好就别改了,保持下去,越久越好。咱们落魄山,总该有你这么个人。”

    岑鸳机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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