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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已经多年不曾佩剑练剑的宋雨烧,今天将那位老伙计横放在膝上,剑名“屹然”,当年就无意中捞取于眼前这座深潭的砥柱石墩机关当中,那把青竹剑鞘亦是,只不过当年宋雨烧就有些疑惑,似乎剑与剑鞘是遗落之人拼凑在一起的,并非“原配”。

    屹然当然是一把江湖武夫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宋雨烧一生喜好游历,拜访名山,仗剑江湖,遇到过不少山泽精怪和魑魅魍魉,能够斩妖除魔,屹然剑立下大功,而材质特殊的竹鞘,宋雨烧行走四方,寻遍官家私家的书楼古籍,才找了一页残篇,才知道此剑是别洲武神亲手铸造,不知哪位仙人跨洲游历后,遗落于宝瓶洲,古籍残篇上有“砺光裂五岳,剑气斩大渎”的记载,气魄极大。

    只是那把竹鞘的根脚,宋雨烧曾经问遍山上仙家,依旧没有个准信,有仙师大致推测,兴许是竹海洞天那座青神山的灵物,但是由于竹剑鞘并无铭文,也就没了任何蛛丝马迹,加上竹鞘除了能够成为“屹然”的剑室、而内部毫无磨损的异常坚韧之外,并无更多神异,宋雨烧之前就只将竹鞘,当做了屹然剑主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不曾想原来竟是委屈了竹鞘?

    宋雨烧低头望去,古剑屹然,依旧锋芒无匹,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光华流转,水榭这处水雾弥漫,却半点遮掩不住剑光的风采。

    宋雨烧伸出手掌,轻轻拍打剑身,重新抬头望向那条飞流直下的瀑布,如仙人雪白长发从天上垂挂而下,喃喃道:“老伙计,咱们啊,都老啦。”

    议事堂那边,韦蔚说过了那处战场的首尾,以及陈平安要她帮忙捎的话,宋凤山神色凝重。

    柳倩是喜怒不露的沉稳性情,双重身份使然,只是听过了陈平安的那番言语后,知晓其中的分量,亦是有些感慨,“爷爷没有看错人。”

    宋凤山轻声道:“这个理,难讲。”

    柳倩点点头,她毕竟是大骊安插在梳水国的死士谍子,眼界其实相较于一般的武学宗师和山上仙师,还要更高。

    所以她甚至要比宋凤山和宋雨烧更加清楚那位纯粹武夫的强大。

    梳水国、松溪国这些地方的江湖,七境武夫,就是传说中的武神,事实上,金身境才是炼神三境的第一境而已,此后远游、山巅两境,更加可怕。至于之后的十境,更是让山巅修士都要头皮发麻的恐怖存在。

    那位来自中土神洲的远游境武夫,到底有多强,她大致有数,源于她曾以大骊绿波亭的公事门路,为山庄帮着查探虚实一番,事实证明,那位武夫,不但是第八境的纯粹武夫,而且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远游境,极有可能是世间远游境中最强的那一撮人,类似围棋九段中的国手,能够荣升一国棋待诏的存在。理由很简单,绿波亭专门有高人来此,找到柳倩和本地山神,询问详细事宜,因为此事惊动了大骊监国的藩王宋长镜!若非那个强买强卖的外乡人带着剑鞘,离开得早,说不定连宋长镜都要亲自来此,不过真是如此,事情倒也简单了,毕竟这位大骊军神已是十境的止境武夫,只要愿意出手,柳倩相信即便对方靠山再大,大骊和宋长镜,都不会有任何忌惮。

    这已经不纯粹是谁的拳头更硬,而是那天下大势使然。

    大骊王朝,如今已经将半洲版图作为疆土,未来独占一洲气运,已是大势所趋,这才是大骊宋氏最大的底气和凭仗。

    说不定到时候一跃成为整座浩然天下前五的王朝,都不是什么难事。

    韦蔚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坐在椅子上,晃荡着那双绣花鞋,“楚夫人可是要来登门拜访,到时候是直接打出门去,还是来者即客,笑脸相迎?除了那个蛇蝎心肠的楚夫人,还有横刀山庄的王珊瑚,韩元善的妹妹韩元学,三个娘们凑一对,真是热闹。”

    柳倩微微一笑,“小事我来当家,大事当然还是凤山做主。”

    宋凤山无奈道:“还是得听爷爷的,我天生不适合处理这些庶务。”

    韦蔚望着柳倩,笑嘻嘻道:“据说那个王珊瑚当年偷偷痴情于你夫宋凤山无动于衷。这类话题,沾不得。不谙庶务,只是他不愿分心,希望在剑道上走的更远,并不意味着宋凤山就真不通人情。

    柳倩笑道:“一个好男人,有几个爱慕他的姑娘,有什么稀奇。”

    韦蔚没来由说道:“那个姓陈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还是你们爷爷眼睛毒,我当年就没瞧出点端倪。只不过呢,他跟你们爷爷,都没劲,明明剑术那么高,做起事来,总是拖泥带水,半点不痛快,杀个人都要思来想去,明明占着理儿,出手也一直收着力气。瞧瞧人家苏琅,破境了,二话不说,就直接来你们庄子外,昭告天下,要问剑,便是我这么个外人,甚至还与你们都是朋友,内心深处,也觉着那位青竹剑仙真是潇洒,行走江湖,就该如此。”

    宋凤山冷笑道:“结果如何?”

    身材娇小玲珑的女鬼韦蔚,慵懒靠着椅子,道:“苏琅只是差了点运气,我敢断言,这个家伙,哪怕这次在庄子这边碰了一鼻子灰,但这位松溪国剑仙,肯定是未来几十年内,咱们这十数国江湖的魁首,毋庸置疑。你宋凤山就惨喽,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吃灰尘,无论是剑术,还是名声,就是要不如那个行事霸道、自私自利的苏琅。”

    宋凤山一笑置之,各人有各命,何况剑客的最终成就高低,还是要靠手中的剑来说话。就像以前,在剑水山庄风头最盛的时候,世人都说梳水国剑圣宋雨烧的剑术之高,已经超过垂垂老矣的彩衣国老剑神,后者之所以退隐封剑,就是畏惧宋雨烧的挑战,害怕宋雨烧有朝一日要问剑,不敢应战,便主动退让示弱。而事实上呢,哪怕彩衣国老剑神遭遇意外,落败身死,以一种极不光彩的方式落幕,却仍是自己爷爷此生最敬重的剑客,没有之一。

    柳倩却有些怒容。

    韦蔚赶紧双手合十,故作哀怜,求饶道:“好好好,是我头发长见识短,说话不过脑子,柳倩姐姐你大人有大量,莫要生气。”

    宋凤山不愿跟这个女鬼过多纠缠,就告辞去往瀑布那边,将陈平安的话捎给爷爷。

    女鬼韦蔚占山为王,兴许称不上恶贯满盈,可是宋凤山实在不喜,只不过自己妻子与之交好,又有一层盟友关系,才可以坐下来喝茶。比如韦蔚跟韩元善之间的那笔风流账,宋凤山便心有厌恶,私底下劝过柳倩,结盟归结盟,利益往来,那是在商言商,但是柳倩与韦蔚的双方私谊,还需点到为止。这是宋凤山寥寥无几与妻子“拿捏一家之主”的身份“讲道理”,正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宋凤山道理讲的少,这个道理,才会显得重。

    所幸柳倩听了,也是这般做的。

    所以柳倩那句大事夫君做主,并非虚言。

    这也是柳倩的聪明所在,当然也是宋氏的家教所长。不然柳倩就只能顶着一个剑水山庄少夫人的空头衔,一辈子得不到宋雨烧的真正认可。到时候最难做人的,其实正是宋凤山。如果宋凤

    山真的万事由她,到时候自讨苦吃,怨不得爷爷宋雨烧不近人情,也怨不得什么柳倩,所谓的清官难断家务事,归根结底,不是讲理难,而是难在如何讲理,何况一家之内,也讲那位卑言轻,故而难是真难。

    在宋凤山路过山水亭的时候,浩浩荡荡的车队已经通过小镇,来到山庄之外。

    柳倩犹豫了一下,仍是没有让人去通知宋雨烧和宋凤山这对爷孙。

    一来是对方,来的都是妇道人家,楚夫人,王珊瑚和韩元善,皆是女子,剑水山庄若是宋雨烧亲自出门迎接,太过兴师动众,柳倩也开不了这个口,其实宋凤山与她携手相迎,刚刚好,只是柳倩并不愿意打搅爷孙二人。二来对方为何会苏琅前脚跟才走,她们后脚跟就来了,意图明显,剑水山庄看似日薄西山的处境,本就只是假象,无需对谁刻意逢迎,哪怕是大将军“楚濠”亲临,又如何?她柳倩,身为大骊绿波亭谍子的梳水国头目,分量够不够?礼数够不够?

    韦蔚躲了起来,在庄子里边随便逛荡。

    最后坐在那座靠近瀑布的山水亭,闲来无事,思来想去,总觉得匪夷所思,当年一个貌不惊人的泥腿子少年,怎么就突然发迹了?关键是怎么就从一个境界不高的纯粹武夫,摇身一变,成了传说中的山上剑仙?吃错药了吧?如果真有这样的灵丹妙药,可以的话,给她韦蔚来个一大把,撑死她都不后悔。

    瀑布水榭那边,宋雨烧已经将古剑屹然重新放回深潭石墩,关闭了那座前人打造的机关后,站在那座小小的“中流砥柱”上,双手负后,仰头望去,瀑布倾泻,任由水雾沾衣。当宋凤山临近水榭,黑衣老人这才回过神,掠回水榭内,笑问道:“有事?”

    宋凤山便将韦蔚捎来的言语复述一遍。

    宋雨烧神色怡然。

    宋凤山疑惑道:“爷爷好像半点不感到奇怪?”

    宋雨烧满脸笑意,颇为自得,道:“那瓜娃儿撅个屁股,我就晓得要拉什么屎,有什么惊讶的。要是不这么说,不这么做,我才觉得奇怪。”

    宋凤山如今与宋雨烧关系融洽,再无拘束,忍不住打趣道:“爷爷,认了个年轻剑仙当朋友,瞧把你得意的。”

    宋雨烧微笑道:“不服气?那你倒是随便去山上找个去,捡回来给爷爷瞧瞧?若是本事和为人,能有陈平安一半,就算爷爷输,如何?”

    宋凤山有些哀怨,“爷爷,到底谁才是你亲孙子啊?”

    宋雨烧笑道:“当然是出息不大的,才是亲孙儿。”

    宋凤山哑口无言。

    宋雨烧爽朗大笑,拍了拍宋凤山肩膀,“本事再不大,也是亲孙子,再说了,人品又不比那瓜娃儿差。”

    宋雨烧停顿片刻,“再说了,如今你已经找了个好媳妇,他陈平安八字才一撇,可不就算输了你。你要是再抓个紧,让爷爷抱上曾孙出来,到时候陈平安即便成亲了,依旧输你。”

    宋凤山还是无言以对。

    听着是夸人的好话,可好像也开心不起来。

    但是宋凤山心底,松了口气,爷爷见过了陈平安,已经心情大好,如今听说过陈平安那些话,更是打开了心结,不然不会跟自己如此玩笑。

    宋雨烧一琢磨,揉了揉下巴,“生个曾孙女就挺好,修道之人求长生,说不定你小子,还有机会当陈平安的老丈人。”

    宋凤山终于忍不了,“爷爷!这就过分了啊!”

    宋雨烧收敛笑意,只是神色安详,似乎再无负担,轻声道:“行了,这些年害你和柳倩担心,是爷爷死脑筋,转不过弯,也是爷爷小看了陈平安,只觉得一辈子尊奉的江湖道理,给一个尚未出拳的外乡人,压得抬不起头后,就真没道理了,其实不是这样的,道理还是那个道理,我宋雨烧只是本事小,剑术不高,但是没关系,江湖还有陈平安。我宋雨烧讲不通的,他陈平安来讲。”

    宋凤山轻声道:“如此一来,会不会耽搁陈平安自己的修行?山上修道,节外生枝,沾染尘事,是大忌讳。”

    宋雨烧很是欣慰,这些年从未如此眼神明亮,“好,很好,你宋凤山能这么想,就不输陈平安!这才是我们剑水山庄的那一口气!”

    宋雨烧停顿片刻,压低嗓音,“有些话,我这个当长辈的,说不出口,那些个好话,就由你来跟柳倩说了,剑水山庄亏欠了柳倩太多,你是她的男人,练剑专一是好事,可这不是你漠视身边人付出的理由,女子嫁了人,事事劳心劳力,吃着苦,从来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宋凤山正要说话。

    宋雨烧瞪眼道:“爷爷的道理,会差了?你小子听着便是,瞧瞧人家陈平安,恨不得把爷爷的话记下来,学着点!”

    宋凤山笑道:“我不敢跟爷爷顶嘴,这笔账就记在陈平安头上了,下次他再来,就他那点酒量,一个宋凤山最少能喝倒两个陈平安。”

    宋雨烧点头,“这个我不拦着。”

    宋雨烧突然说道:“你准备见一见韩元善,我就不搭理他了,没什么好聊的。”

    宋凤山问道:“难道是藏在车队之中?”

    宋雨烧点头道:“不信的话,我们可以打个赌。”

    宋凤山摇头道:“必输的赌局,赌什么。我这就去柳倩那边。”

    宋雨烧将宋凤山送到了山水亭那边,女鬼韦蔚还在那边双腿荡秋千。

    宋凤山快步离去。

    宋雨烧步入凉亭。

    韦蔚转过头,可怜兮兮道:“老剑圣可别从袖子里掏出一部老黄历来。”

    宋雨烧笑了笑,“不走江湖好多年,老黄历就真是老黄历了。”

    韦蔚叹了口气,“老剑圣在江湖上闯荡的时候,咱们这些祸害,都巴不得老前辈你早死早好,省得每天提心吊胆,给老前辈你翻出黄历一瞧,来一句今日宜祭剑。如今回头再看,没了老前辈,其实也不全是好事。就像那个山怪出身的,如果老前辈还在,哪里敢行事百般无忌,处处害人,还差点掳了我去当压寨夫人。”

    宋雨烧说话那叫一个直截了当,毫不留情,“你们这些贱骨头的恶人恶鬼,也就只有同行来磨,才能稍微长点记性。”

    韦蔚给逗得咯咯直笑,花枝招展。

    宋雨烧瞥了眼,“骚气熏天,坏我庄子的风水,找削?”

    韦蔚赶紧坐好,轻声问道:“老前辈,能不能跟你老人家请教一个事儿?”

    宋雨烧讥笑道:“老前辈?你这婆娘多大岁数了?自己心里没点数?”

    摊上这么个死板老东西,韦蔚真是气得牙痒痒,只是如今梳水国形势诡谲,剑水山庄这边又处处透着古怪,柳倩又是个没良心的女子,半点不为她韦蔚着想,处处惦念着这个即将改为山神庙的破烂庄子,至于宋凤山,韦蔚更不敢去撩骚,不小心给柳倩记仇上了,肯定是亏本买卖,所以就只好来宋雨烧这边讨个好卖个乖。

    韦蔚硬着头皮问道:“韩元善这能够用楚濠这张皮,一直霸占着梳水国朝堂权柄吗?”

    宋雨烧啧啧道:“你不是他姘头吗?不去问他来问我,难怪你韦蔚还比不上一个山怪豪猪精。”

    韦蔚苦笑道:“韩元善是个什么东西,老前辈又不是不清楚,最喜欢翻脸不认账,与他做买卖,哪怕做得好好的,还是不知道哪天会给他卖了个一干二净,前些年着了道的,还少吗?我委实是怕了。哪怕这次离开山头,去谋划一个自家山头的小小山神,一样不敢跟韩元善提,只能乖乖按照规矩,该送钱送钱,该送女子送女子,就是担心好不容易借着那次书院贤人的东风,事后与韩元善撇清了关系,如果一不留神,主动送上门去,让韩元善还记得有我这么一号女鬼在,掏空了我的家底后,说不定此地新山神,升了神位,就要拿我开刀立威,反正宰了我这么个梳水国四煞之一,谁不觉得大快人心,拍手叫好?”

    宋雨烧说道:“你倒是不蠢。”

    韦蔚哀叹道:“当年我本就是蠢了才死的,如今总不能蠢得连鬼都做不成吧?”

    宋雨烧似乎早有腹稿,“关于你谋划获得山神身份一事,我可以让凤山和柳倩帮你运作,作为交换,除了一笔该你支付的神仙钱之外,你还要帮着我们看着点这边,本地山神,我们信不过,万一坏了这块风水宝地的山水根本,我们就算搬了家,还是会被牵连一二。”

    韦蔚试探性问道:“是不是我不开口求,你们庄子也会主动帮我?”

    宋雨烧冷笑道:“那当我方才这些话没讲过,你再等等看?”

    韦蔚神色尴尬,轻轻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瞧我这张破嘴,老前辈你可是大英雄大豪

    杰,说出来的话,一个唾沫一颗钉!不然那陈平安能够如此敬重老前辈?老前辈你是不知道,在我那山头古寺,好家伙,只是递出了一剑,就将那畜生的山神金身给打了个碎透,好歹是位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真真是死不见尸的可怜下场,事后还没有半点山水反噬,如此了不起的年轻剑仙,还不是一样对老前辈你恭敬有加,说来说去,还是老前辈你厉害。”

    宋雨烧抚须而笑,“虽然都是些虚情假意的应景话,但应景是真应景。”

    韦蔚嫣然而笑。

    不料宋雨烧又说道:“过犹不及,不然就只剩下恶心人了。”

    韦蔚悻悻然。

    沉默片刻,韦蔚问道:“老前辈不去瞧瞧那边的明枪暗箭?”

    宋雨烧说了一句怪话,“喝茶没味儿。”

    韦蔚顺杆子笑道:“那回头我来陪老前辈喝酒?”

    结果宋雨烧就说了一个字:“滚。”

    韦蔚羞恼也无用。

    议事堂那边。

    其实没什么打机锋。

    因为大将军正妻的楚夫人也好,王珊瑚和韩元学也罢,都说不上话了。

    进了庄子,一位眼神浑浊、有些驼背的年迈车夫,将脸一抹,身姿一挺,就变成了楚濠。

    让人大出意外。

    楚夫人,且不管是不是同床异梦,身为韩元善的枕边人,尚且认不出“楚濠”,自然不用提别人。

    显然,韩元善面对柳倩,要比面对一个痴心于剑的宋凤山,更加郑重其事。

    楚夫人最是哀怨愤懑,当初韩元善将一位传说中的龙门境老神仙放在自己身边,她还觉得是韩元善这个负心汉难得深情一次,不曾想说到底,还是为了他韩元善自己的安危,是她自作多情了。

    娃娃脸的韩元学每次见到大将军“楚濠”,仍是总觉得别扭。

    至于王珊瑚,相对而言,心思最为单纯,就是想来这边看一眼宋凤山,想要这个曾经仰慕的江湖俊彦,剑术翘楚,知道自己如今过得很好,嫁了一个远远比任何江湖人氏更好的男人,一地郡守,未来的梳水国中枢重臣,你宋凤山即将被赶出祖宅,在江湖上颠沛流离,如何能比?

    只可惜宋凤山见到了她,依然客客气气,仅是如此。

    这让王珊瑚有些挫败。

    柳倩对于这些,心知肚明,从来不会多想,只是觉得王珊瑚从来不懂自己夫君而已,便是没有她柳倩,凤山也不会喜欢这个王珊瑚,太娇气了,女子不是不能骄傲,可是时时刻刻,处处争强好胜,跟一只小刺猬似的,兴许世上会有好这一口的男子,反正凤山不在此列。

    议事堂没有外人。

    就连那两位山上老神仙都没有被喊过来,只是在各自宅院闭门修行,修道之人,哪怕下山涉足红尘,更要静心,不然就不是砥砺心境,而是消磨道行、荒废道心了。

    柳倩与韩元善聊过了一些三位妇人在场也可以聊的正事,就主动拉着三人离开,只留下宋凤山和梳水国朝廷第一权臣。

    四位女子在山庄内散步,这是韩元学第二次来访,还是觉得新鲜,性子娇憨,说话无忌,在那儿惋惜不已,说这样的地儿,搬走了不住,多可惜。柳倩拉着这位为人妇后依旧天真的世家女,有说有笑,楚夫人置身于死敌剑水山庄的地盘,浑身不自在,只是自己男人不给她撑腰,如今剑水山庄又因祸得福,由于一个外人的横插一脚,硬生生挡住了苏琅问剑不说,更让整座梳水国江湖,知晓剑水山庄有这样一位山上朋友,以后她再想要给剑水山庄和宋雨烧穿小鞋,就更难了。

    王珊瑚有些心不在焉。

    虽说嫁了一位仕途远大的儒雅书生,样样不差,夫妻关系也融洽,可对于一位自幼喝惯了江湖水的女子而言,难免会有一丝遗憾,深埋心底,每当夜深人静,或是独处时分,或是听到了娘家人的刀庄心腹,随口一提新近的江湖恩怨,王珊瑚都会心生涟漪。

    当韩元学说到了路上遇到的刺杀,以及那位横空出世的青衫剑客。

    楚夫人和王珊瑚几乎同时竖起耳朵。

    柳倩没有藏掖,笑道:“那人便是我们爷爷的朋友。”

    柳倩突然卖了个关子,话说一半,“其实珊瑚和元学都认识的。”

    韩元学瞪大一双水润眼眸,伸手指着自己,“我认识这样的神仙?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王珊瑚心中狐疑,却不开口询问什么,好像一问,就矮了柳倩一头。

    倒是楚夫人心思活络,笑问道:“该不会是当年那个与宋老剑圣一起并肩作战的外乡少年吧?”

    柳倩点点头,“就是他。”

    王珊瑚眉头一皱,脸色微白。

    韩元学愣了一下,哪壶不开提哪壶,“就是当年跟珊瑚姐姐切磋过剑术的寒酸少年?”

    柳倩无奈,这般痴憨的女子,也亏得是有福气的,不然离了家族,怎么活?

    柳倩却不好在王珊瑚心头雪上加霜,笑道:“可不是,那人此次拜访庄子,打退了苏琅后,与我们爷爷喝酒的时候,说了横刀山庄的佩刀方式,让他记忆犹新,山上山下,都不曾见过。当我爷爷提起王庄主刀法,当得起出神入化四个字的候,他也认可。”

    王珊瑚虽然明知是客气话,心里边还是好受不少,毕竟他父亲王毅然,一直是她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存在。

    但是韩元学又在她伤口上撒了一大把盐,迷迷糊糊问道:“珊瑚姐姐,当时你不是说那个年轻剑仙,不是王庄主的对手吗?可是那人都能够打败青竹剑仙了,那么王庄主应该胜算不大唉。”

    王珊瑚置若罔闻,一言不发。

    心中对韩元学口无遮拦的恼火之外,以及对那个当年仇人的愤恨之余。

    犹有心悸和畏惧。

    当年那个满身泥土气和穷酸味的少年,已是山上最快意的剑仙了。

    这可如何是好?

    她再不愿意相信,不敢相信,也知道那就是事实和真相。

    父亲辛苦经营出来的横刀山庄,会不会被自己当年的意气用事,而受牵连?她听说山上修道之人的行事风格,素来是有仇报仇,百年不晚,绝无江湖上找个声望足够的和事佬,然后双方落座举杯、一笑泯恩仇的规矩。

    柳倩轻声说道:“珊瑚,放心吧,那人是我爷爷的朋友,而且他不像是传说中的那种修道之人,反而更像是个江湖人。”

    王珊瑚挤出笑容,点了点头,算是向柳倩致谢,只是王珊瑚的脸色愈发难看。

    ————

    在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的地龙山,仙家渡口。

    有位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牵马而行。

    一路行来,有两事沸沸汤汤,传遍梳水国朝野,已经有那擅长生意经的说书先生,开始大肆渲染。

    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问剑于宋雨烧,在山庄外的小镇,偶遇一位山上修道的绝顶仙人,接连两场荡气回肠的厮杀,尤其是第二次交手,相传那一天的剑水山庄,剑气冲霄,铺天盖地,风云变幻,堪称江湖百年最巅峰之战,便是彩衣国老剑神再世,顶替苏琅出战,都未必有此壮举,更别提一旁袖手观战的老剑圣宋雨烧了,再无人质疑未来甲子,苏琅都会是十数国江湖的武学第一人。

    再就是萧女侠为首的江湖义士,与一拨楚党逆贼血战一场,伤亡惨重,血性激发,尽显梳水国豪侠气概,仙气未必能比苏琅,可是论侠气,不遑多让。

    陈平安没有计较这些,只是专程去了一趟青蚨坊,当年与徐远霞和张山峰就是逛完这座神仙店铺后,然后分别。

    拴马在楼高五层的青蚨坊外,两侧楹联还是当年所见内容,“童叟无欺,我家价格公道;将心比心,客官回头再来”。

    陈平安步入其中,很快就有一位妙龄女子来迎客,措辞还是一般无二,重器鉴赏买卖在一楼,灵器在二楼,法宝在三楼。

    陈平安询问了某位老人是否还在二楼负责掌眼,女子点头说是,陈平安便婉言拒绝了她的陪同,登上二楼。

    敲开门后,那位老人见这个客人身边没有青蚨坊女子相伴,便面有疑惑。

    陈平安看着大桌案上,装饰一如当年,有那香气袅袅的精美小香炉,还有绿意盎然的古柏盆栽,枝干虬曲,横向蔓延极其曲长,枝干上蹲坐着一排的绿衣小人儿,见着了有客登门后,便纷纷站起身,作揖行礼,异口同声,说着喜庆的言语,“欢迎贵客光临本店本屋,恭喜发财!”

    陈平安摘下斗笠,大笑不已。

    开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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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七十五章

    水堵不如疏

    陈平安笑过之后,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见面了。”

    老人一如当年,精神瞿烁,修道之人,数年时光,确实是弹指一挥间,容颜衰减得并不明显。

    见着了那位摘下斗笠的青衫剑客,名为洪扬波的青蚨坊老人,愈发纳闷,青蚨坊的生意,在地龙山仙家渡口,算是独一份的好,人来人往,很正常,只是神仙钱更多是在一楼那边打转,走上二楼这边的客人不多,坐下来做过买卖的就更少,若是老人经手的贵客,理应记得,可是瞧着眼前这位一身游侠装束的年轻人,实在面生,却为何如此不见外?

    只不过来者是客,又喊了自己一声老先生,洪扬波便坐着抱拳还礼,然后伸手示意自己落座,笑问道:“不知客人是要买还是要卖?”

    陈平安搬了把古色古香的枣红椅子坐下,这些本该是青蚨坊领路女子的活计,当然她们端茶送水,穿针引线,事情都不会白忙活,生意成交后,会有抽成。尤其是将客人做成了回头熟客后,青蚨坊另有一笔赏金。陈平安记得当年那位妇人名叫翠莹,只是这次陈平安并没有买卖物件的打算,不然在楼下就会询问翠莹在不在了,相逢是缘,更何况回头来看,当年的生意,他们三人与这座青蚨坊,做得皆大欢喜,属于开门见喜,这就算是一份香火情了。修行之人,都信这些。

    陈平安刚要落座,就想要去关上门,老人摆手道:“无需关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仍然顺着老人的吩咐,坐回位置,笑道:“我这趟来地龙山渡口,就是顺便来看看洪老先生。老先生可能不记得了,当年我,还有一个大髯汉子,一个年轻道士,三个人在老先生这间铺子,卖出几样东西的……”

    老人一拍桌子,笑道:“记起来了,那双竹筷,就是你们卖给老夫的!好家伙,你们可算是圆了老夫早年一桩大心愿。平时没事情就拿出来把玩,摸着了那双竹筷,就像是摸着了青神山竹夫人的那头青丝……”

    老人没继续说下去,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太不见外了。

    张山峰当年在这里卖出一双青神山的竹筷,给老先生高价收入囊中,由于是老人的心头好,有不少的溢价。

    老人开怀不已,记起一事,起身喊道:“情采,赶紧上好茶!”

    很快就有一位身着色彩绮丽的宫锦长裙女子,从铺有彩衣国地衣的廊道那边姗姗而来,为两人递上一杯热腾腾的好茶,身材婀娜的女子离了屋子,也未远去,就在门口候着。

    老人是青蚨坊老人,半百光阴都交待在这儿了,若是遇上没眼缘的客人,往往没个好脸,爱买不买爱卖不卖,可对于自己顺眼之人,就是个性情豁达和热情熟络的,不然当年不会聊到最后,还跟徐远霞打了个小赌。

    老人笑眯眯问道:“那个眼光独到的大髯汉子呢,怎么没来?当年打的赌,是老夫输了,那次买下你那只古榆国的五岳碗,害得青蚨坊亏了些钱,不过这些不重要,做生意难免有盈有亏,再说了,老夫擅长鉴定青铜器、字画和美木良材三物上,杂项一途,偶尔打眼,不足为怪。只是欠了那汉子一顿酒,不能总欠着吧,什么是个头儿?老夫可不喜欢欠人,多少是个心头的小挂念,不如老夫请你去青蚨坊外边找个好地方,喝顿酒?就当是还上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这酒,还是等以后我朋友自己来跟洪老先生讨要吧。”

    老人有些无奈,突然眼睛一亮,“上次你们在这铺子,只是卖,其实有些老夫平时不愿拿出来示人的俏货、开门货,想不想过过眼瘾?不用非要买,老夫不是那种人,就是难得碰到愿意打交道的熟人,拿出来显摆显摆,也让宝贝们透透气,又不是金屋藏娇,见不得人。”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老人就已经起身,开始东翻西找,很快将大小不一的三只锦盒放在了桌案上。

    老人小心翼翼打开后,分别是一块御制松烟墨,一尊戴幂篱泥女俑,和一幅草书字帖。

    老人满脸得意,“这三样东西,在青蚨坊二楼,也是稀罕物,灵气充沛,不说泥俑,其余两件文气还重,别说是送给世俗王朝识货的达官显贵,便是送给观湖书院的儒生,都不用觉得礼轻!”

    老人以手指向松烟墨,“这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不但取自一棵千年古松,而且大有来头,被朝廷敕封为‘木公先生’,古松又名为‘未醉松’,曾有一桩典故传世,大文豪醉酒山林后,遇见‘有人’拦路,便以手推松言未醉,可惜神水国覆灭后,古松也被毁去,故而这块松烟墨,极有可能是存世孤品了。”

    老人指向那尊泥俑,更是眼神炙热,“这是老夫早年从一位落魄野修手上购得,属于捡了大漏,当时只花了两百颗雪花钱,结果经过三楼一位前辈鉴定,才知道这尊泥俑曾是一套,共计十二尊,出自中土白帝城一位惊才绝艳的上五境神仙之手,被后世誉为‘十二绝色’仙女俑,妙在那顶幂篱,本身就是一件小巧玲珑的法器,唯有触发机关,才可以得见真容,只可惜老夫至今尚未想出破解之法,无法完全验证泥俑身份,不然此物,都能够成为整个青蚨坊的压堂货,当之无愧的镇店宝!需知世间收藏,最难求全,故而也最喜求全。”

    最后老人指了指那幅字帖,惋惜道:“相较于前两者,此物不算值钱,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剑仙修道之前的书法,虽是摹本,但是宛如秋蝉遗蜕,几乎不输真迹,名为《惜哉贴》,源于字帖首句即是‘惜哉剑术疏’。这幅字帖,书法极妙,内容极好,可惜岁月久远,早年保存不善,灵气流逝极多,如英雄迟暮,风烛残年,真是一语中的,惜哉惜哉。”

    陈平安对于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和幂篱泥女俑,都兴趣一般,看过也就算了,但是最后这幅摹本草书帖,仔细端详,对于文字或者说是书法,陈平安一直极为热衷,只不过他自己写的字,跟下棋差不多,都没有灵气,中规中矩,十分呆板。但是字写得不好,看待别人的字写得如何,陈平安却还算有些眼光,这要归功于齐先生三方印章的篆文,崔东山随手写就的许多字帖,以及在游历途中专门买了本古印谱,之后在那藕花福地三百年光阴中,见识过诸多身居庙堂之高的书法大家的墨宝,虽是一次次浮光掠影,惊鸿一瞥,但是大致意味,陈平安记忆深刻。

    所以没有打算在青蚨坊花钱的陈平安,有些心动,反正听洪老先生的口气,御制松烟墨和幂篱泥女俑,灵气充沛,肯定不便宜,唯独这幅字帖,应该不算太贵。

    陈平安便问了价格,老人伸出一手掌,晃了晃。

    五颗小暑钱。

    当年那双青神山竹筷,也就这个价格。

    陈平安摇摇头,“买不起。”

    不是不喜欢,是不舍得五颗小暑钱,搁在世俗市井,可就是五十万两银子!

    当年在梅釉国那座县衙内,跟那个疯癫酒鬼县尉购买了一大摞草书字帖,才五壶仙家酿酒而已,满打满算,也不到一颗小暑钱。

    买卖一事,就怕货比货!

    若是没有跟那落魄县尉以酒沽贴的经历,陈平安说不定就跟老先生遇见了竹筷差不多,一咬牙也就买下。

    老人也不强求,知道对方是在价格上犯了难,不管如何,这个背剑游侠儿,能够真心喜欢这幅草书,就已经不枉费他拿出字帖来。

    就在此时,门外那位彩衣女子轻声道:“洪老先生,怎么不拿出这间屋子最压箱底的物件?”

    老人气笑道:“情采,人又不是你领来的,就算我这屋子卖出去了东西,也没你半颗铜钱的事儿,瞎起什么哄!”

    女子明显与老人关系不错,玩笑道:“沾客人的光,多看几眼宝贝也是好的嘛。”

    她对陈平安笑道:“这位公子,来了这间屋子,一定要瞧瞧洪老先生的压堂货,不看白不看。”

    陈平安其实没有这个意图,但是洪扬波却笑着伸出手指,点了点,“胳膊肘往外拐,赶紧找个汉子嫁了,省得每天吃饱了撑着,在青蚨坊坑我们这些老头子。行了,反正已经看过了三样好东西,不差一件压堂货。”

    老人最终取出一只四四方方的缠金丝锦盒,打开后,顿时有一股沁凉寒气扑面而来,却无半点阴煞之感,如隆冬大雪,堂堂正正。

    陈平安定睛一看,里边搁放着四枚天师斩鬼背花钱,如出一辙。

    老人陆续将四枚大花钱一一翻过来,微笑道:“分别是雷公、电母、雨师、火君,各自捉妖降魔。这是一套花钱压胜的珍稀法宝,好看,也中用。曾经有位朱荧王朝的皇室子弟,想要出钱购买,只是出价稍稍低于老夫的预期,本来倒也不是能卖,就是那家伙太过气势凌人,见着了老夫的压堂货,哪怕内心窃喜,也摆出一脸故作镇定的虚伪模样,老夫瞅着就心烦,这点小伎俩,搁在市井坊间卖弄也就罢了,到老夫跟前来丢人现眼,真是丢尽了朱荧王朝的颜面,就找了个借口,不卖了。

    ”

    老人笑道:“哪怕不买,也可以上手,又不是什么寻常瓷器,摔不坏。”

    陈平安捻起其中一枚花钱,将正反两面仔细凝视,收起视线后,问道:“怎么卖?”

    老人说道:“一套四枚,不拆分卖。”

    老人还是抬起一只手掌,晃了晃。

    当然不是五颗小暑钱了,而是那谷雨钱。

    陈平安笑问道:“没得商量了?”

    老人摇摇头,“绝不杀价,不然对不住这套从皑皑洲流传过来的珍贵花钱。”

    陈平安问道:“当年那个朱荧王朝的皇室子弟,是不是压价到了四颗谷雨钱?”

    老人笑着点头。

    陈平安苦着脸道:“那我好像跟他没两样啊。”

    他也想砍价到四颗谷雨钱,也爱不释手,很想要一鼓作气收入囊中。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

    陈平安在将那桐叶咫尺物交给魏檗后,下山之前,让魏檗取出了两笔谷雨钱,一笔是五颗,陈平安自己随身携带,想着下山游历,五颗谷雨钱怎么都足够应付一些突发状况,至于另外一笔,则是让人送往书简湖,交给顾璨筹办两场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

    真要是真遇上类似青羊宫陆雍手上的五彩-金匮灶,动辄五十颗谷雨钱,只要不涉及大道根本,陈平安就当与自己有缘无分了。

    毕竟如今都是开销花钱,除了骑龙巷两间市井铺子能够每月赚几十两银子,落魄山在内所有山头,暂时都没有一颗神仙钱进账。

    实在是不能再只花钱不挣钱了。

    老人爽朗笑道:“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老夫看你小子顺眼多了。你只管随便砍价,反正老夫都不答应。”

    陈平安刹那之间,心有灵犀,试探性问道:“敢问青蚨坊每年给洪老先生的供奉薪水,是多少?”

    龙泉郡的牛角山包袱斋,人是走了,可那些耗费巨资打造的建筑和店面都还在,而且作为拥有一座仙家渡口的牛角山,只此一家,确实适宜做买卖。

    屋门口那位女子掩嘴而笑,依旧还是有笑声传出,由此可见,陈平安的这个问题,是何等滑稽。

    若是买下了那四枚法宝品秩的斩鬼背花钱,也就罢了,买不起,还敢挖地龙山青蚨坊的墙脚?知不知道青蚨坊作为地龙山仙家渡口的地头蛇,已经传承十数代人,包袱斋曾经都在这边碰过壁,最终还是没有选址开店。

    洪扬波也给逗乐,摆摆手,“此事休提。”

    老人就要收起那只金丝缠绕以遮花钱寒气的灵器锦盒,不曾想陈平安手腕翻转,已经将五颗谷雨钱放在桌上,“洪老先生,我买了。”

    老人诧异道:“真要买?不后悔?出了青蚨坊,可就钱货两清,不许退还了。”

    陈平安点点头。

    老人伸出一只手掌,刚好一根手指抵住一颗谷雨钱,一触即松开,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山上谷雨钱,灵气盎然,流转有序,做不得假。

    老人再次询问,“确定?”

    陈平安瞥了眼尚未收起的其余三只盒子,笑问道:“能不能有件添头?”

    屋门口的女子,忍不住噗嗤一笑,赶紧扭头。

    老人半真半假道:“若是帮我还上那顿酒,就可以,如何?”

    陈平安摇头道:“这个不行。买卖归买卖。”

    老人摇头道:“那就算了,买卖就是买卖,公道价格,没彩头了。”

    “行,没添头就没添头,细水长流,以后再说。”

    陈平安微微挪步,背影遮住屋门那边的视线,将缠丝锦盒收入咫尺物。

    最后老人亲自将陈平安送到屋门口,不是不可以送到青蚨坊一楼大门,只是犯忌讳,容易招惹没必要的揣测和窥探。

    老人突然问道:“若是先前你答应喝酒,你打算选取哪件东西作为彩头?《惜哉贴》?”

    陈平安摇摇头,“是那件幂篱泥女俑。”

    老人笑道:“眼光不错,但不算最好,最值钱的,其实是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市价九颗小暑钱,按照这么算,你原本只要答应喝酒,其实一套法宝花钱,就当是给你砍价到了四颗谷雨钱,那我至多能赚个半颗谷雨钱。现在嘛,就是一颗半谷雨钱喽,即便扣去青蚨坊的抽成,我这辈子可谓喝酒不愁了。”

    陈平安笑道:“那下次我朋友来青蚨坊,洪老先生记得请他喝顿好酒,怎么贵怎么来。”

    老人点点头,“自当如此。”

    陈平安跨过门槛后,与那女子说一声不用相送,然后抱拳告辞,“洪老先生,后会有期。”

    老人点头致意,“恕不远送,希望咱们能够常做买卖,细水流长。”

    陈平安就此下楼离去,在青蚨坊外的大街上牵马缓行。

    那套花钱,之所以买下,是打算送给太平山的钟魁。

    挣钱的事情,急不来,怪不得他陈平安。

    只是陈平安很快转头望去,发现那名彩裙女子快步走来,怀抱着一只锦盒。

    陈平安停步后,名为情采的女子将锦盒递给他,笑道:“洪老先生终究是过意不去,忍痛割爱,将这泥俑赠送给公子。公子是不知道,我接过盒子的时候,扯了半天,才从老先生手中扯出来。”

    陈平安笑着说了一句那多不好意思,只是手上动作没有半点含糊,结果女子也没立即松手,陈平安轻轻一扯,这才得手。

    女子看着那个背影,抬起双掌,两手空空。

    她笑着摇摇头,返回青蚨坊,一楼那边的几位女子见着了她,纷纷低头。

    到了二楼洪扬波屋子外,老人毕恭毕敬站在门口,苦笑道:“东家,先前见你亲自来端茶,吓了我一跳。”

    女子笑容恬淡,道:“后来那个客人想挖你,更吓了一跳吧?”

    老人苦笑不已。

    女子走入屋子,弯腰伸出一根手指,逗弄着那些站在古柏枝干上的绿衣小人,洪扬波站在一旁,疑惑道:“不知东家为何要我送出那只幂篱泥女俑?”

    女子戏耍着那些讨喜的绿衣童子,“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在剑水山庄出现的那位年轻剑仙。”

    老人一脸匪夷所思,“不会吧?就算能够一口气掏出五颗谷雨钱,买下那套吃灰百年的斩鬼背花钱,可是我当年就见过此人,那会儿还是位至多三境的纯粹武夫……”

    女子淡然道:“宝瓶洲这么大,难道就只有一个真武山马苦玄?”

    老人仍是将信将疑,不觉得那个年轻人,就是让松溪国苏琅铩羽而归的那位青衫剑仙。

    女子突然道:“别忘了,我也是一位剑修。”

    老人笑道:“东家是天纵奇才,年幼时就得了‘地仙剑修’的四字谶语,商贾之术,小道而已。”

    女子直起身,拍拍手掌,“方才此人登上青蚨坊二楼,我正巧在三楼‘寒气’屋子里擦拭古剑,我的剑心,出现了一丝不稳,虽然稍纵即逝,但是千真万确。”

    女子随意打开桌上一只锦盒,摊开那幅草书字帖,手指顺着墨迹扭转不定,缓缓道:“我猜那人其实早就看出来,我不是什么青蚨坊婢女了。所以才懒得掩饰他怀揣着方寸物或是咫尺物的事实。不但如此,方才在大街分别之际,我故意看了眼他背后长剑,他当时……”

    女子仰起头,双手负后,“怎么说呢,那一刻的他,定得像尊神龛上的泥菩萨。这样的人,青蚨坊送出一件几颗小暑钱的泥女俑,算得了什么?人家愿意收,领我这份人情,青蚨坊就该烧高香了。”

    说到这里,女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从上往下一划,心想那人对她,对洪扬波,细细琢磨,真是判若两人。

    老人擦了擦额头汗水,自己当时岂不是差点错过一桩天大福缘?非要难为人家喝一顿酒才肯有件添头。

    女人突然问道:“你说那人不答应你喝酒,是身为山顶剑仙,不屑与你洪扬波同桌饮酒,还是真希望他的朋友亲自与你喝酒?”

    老人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前者。”

    女子笑了起来,“那套斩鬼背花钱的抽成,青蚨坊今儿就不要了,洪扬波,下次请人喝酒,请贵的,嗯,‘怎么贵怎么来’。”

    老人笑逐颜开,“这感情好!”

    ————

    陈平安牵马而行,付账之后,还需个把时辰,便在渡口耐心等待渡船的启程,仰头望去,一艘艘渡船起起落落,繁忙异常。

    这座渡口,似乎比起当年还要更加财源滚滚。若是牛角山将来能有一半的忙碌,想必也能日进斗金。

    天下金银也好,神仙钱也罢,就怕不挪窝,钱财此物,自古喜动不喜静。

    这是崔东山当年的一句无心之语,曾经听来毫无感觉,陈平安如今才嚼出些余味来,回味无穷。

    崔东山留下那封信,见过了他爷爷崔诚,离开落魄山后,便杳

    无音讯,泥牛入海一般。

    信上除了溜须拍马的言语,可以忽略不计,也讲了三件大事,一件事是关于宝瓶洲的格局大势,其中涉及炼化新山岳五色土作为本命物一事。

    一件是关于李希圣和福禄街李氏,崔东山希望陈平安这位先生,能够依旧关爱小宝瓶外,便无需觉得太过亏欠李家,最好双方关系维持在一个点头之交的份上,莫要再锦上添花了。

    最后一件则是说得没头没尾,一笔带过,只说让先生再等等,撼大摧坚,唯有徐徐图之。

    陈平安却知道崔东山在说什么。

    是他的本命瓷一事。

    陈平安思绪飘远,秋末时分,悲风绕树,天地萧索。

    突然之间,有人从后方快步走来,差点撞到陈平安,给陈平安不露痕迹地挪步躲开,对方似乎有些措手不及,一个停顿,快步向前,头也不回。

    陈平安也没有追究,肯定是离开青蚨坊后,给那位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赠送了一只锦盒,惹来了旁人的觊觎。

    野修求财,可不管半点江湖道义。

    陈平安在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所杀中五境的邪修鬼修,一双手都数不过来,最后还与一位不算结下什么死仇的金丹野修,换伤而过,在那之后双方就相安无事,陈平安既没有上门寻仇,对方也没有不依不饶,靠着占据地利人和,折腾出什么围剿狩猎。

    陈平安转头望去,有两个灰不溜秋的男孩女孩,面黄肌瘦,个儿都矮,怯生生站在不远处,仰着脑袋望向牵马的陈平安,眼神充满了希冀。两个孩子各自手捧打开的木盒,兜售一些类似瓷瓶、小铜像和画片儿的山上小物件,谈不上什么灵气,其实被富贵人家拿来当文房杂项清供,还算不错,多是一两颗雪花钱的东西,但是相比市井店铺的价格,也算相当昂贵了,这大概算是天底下最小的包袱斋了,不过这些孩子背后大多盘踞着一股当地势力,孩子们多是求个温饱而已。

    陈平安很用心挑选了几件小东西,一番讨价还价,最后用十二颗雪花钱买了三样小东西,一方“永受嘉福”瓦当砚,一对老坑黄冻老印章,朱红沁色比较喜人,一只色泽润透的红料浅碗。打算回了落魄山,就送给裴钱,反正这丫头对一件东西的价格,并不太在意,只求多多益善。

    陈平安从袖子里掏出的雪花钱,再将三件东西放入袖中。

    两个孩子致谢后,转身飞奔离去,大概是害怕这个冤大头反悔吧。

    步伐轻盈,欢天喜地,到了远处,才放缓脚步,窃窃私语。

    遥遥看着两个孩子的稚嫩侧脸,充满了希望。

    陈平安会心一笑。

    当年在骊珠洞天,每多跑一趟多送出去一封信,就能从郑大风那边多拿一颗铜钱,想必那个时候,自己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的脚步,只会比这两个孩子还要匆匆。

    看了眼天色,陈平安去渡口附近的酒肆要了一壶龙筋酒,没有去往屋内,就在路边坐着,相较于老龙城桂花酿和书简湖乌啼酒,都要逊色许多,当然价格也低,据说酿酒之水,来自地龙山一处山腰名泉,而整座地龙山的灵气来源,传闻是当年真龙在那条地底走龙道破土现身之后,给一位大剑仙削落的一截龙筋,融入山脉后,山水灵气如泉涌。

    陈平安一口一口喝着酒,难得如此优哉游哉,此次南下重游故地,其实都在赶路,又扳手指算着归程的时日,其实极少有这么闲散的心境。

    那匹马即便没了缰绳束缚,依旧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偶尔抬起马蹄,轻轻敲击石板。

    陈平安其实一直留心着,不会给它任何闯祸的机会。

    带去了落魄山,好给那匹被自己取名为渠黄的骏马作伴。

    渡口这边的行人除了修行之人,往往非富即贵,陈平安喝着酒,默默看着他们的言行举止,不过蜻蜓点水,视线一闪即逝。

    光阴悠悠。

    陈平安放下酒碗,牵马去往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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