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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不值当。

    别说是陈先生,就是他曾掖,一个尚未跻身中五境的山泽野修,与是否属于山上修士的心高气傲无关,而是曾掖遇到同样的人同样的事,撑死了救了人喝了酒,也就散了。

    不过一想到既然是陈先生,曾掖也就释然,马笃宜不是当面说过陈先生嘛,不爽利,曾掖其实也有这种感觉,只是与马笃宜有些差别,曾掖觉得这样的陈先生,挺好的,说不定将来等到自己有了陈先生如今的修为和心境,再遇上那个书生,也会多聊聊?

    曾掖的

    修道之心,无形之中,从最初一定要死死抓紧陈先生的袖子,活下去,变成了哪怕以后离开了陈先生,也要活得更有滋味一些,与茅月岛甚至是整座书简湖的野修前辈们,都要活得不一样些。

    比如,对待山下的凡俗夫子,更有耐心一些?

    曾掖如今肯定想得不够通透,可终究是开始想了。

    高大少年大概不知道,当年的泥瓶巷少年,一样是这般行走而来,才有今天的账房先生。

    与书生分开后,三骑来到梅釉国最南边一座名为旌州的城池,里边最大的官,不是太守,而是那座漕运总兵官衙门的主人,总兵官是仅次于漕运总督的大员之一,陈平安停留了一旬之久,因为发现这里灵气充沛,远胜于一般地方城镇,有益于马笃宜和曾掖的修行,便挑选了一座临水的大客栈,让他们安心修行,他自己则在城内闲逛,期间听说了不少事情,总兵官有独子,才学平平,科举无望,也无心仕途,常年在青楼勾栏流连忘返,声名狼藉,只不过也未曾如何欺男霸女,唯独有个怪癖,喜欢让下人捕捉大肆猫犬狸狐之类,拗折其足,捩之向后,观其孑孓状,以此为乐。

    结果那座总兵官衙署,很快传出一个骇人听闻的说法,总兵官的独子,被掰断手脚,下场如在他手上遭殃的猫犬狐狸无异,嘴巴被塞了棉布,丢在床榻上,早已被酒色掏空的年轻人,明明身受重伤,但是却没有致死,总兵官大怒,确定是妖魔作祟之后,一掷千金,请来了两座仙家洞府的仙师下山降妖,当然还有就是想要以仙家术法治好那个残废儿子。

    当时陈平安刚好在漕运河畔散步,亲眼看到了一拨乘坐仙家小舟入城的山上仙师。

    站在船头的为首之人,竟是一位龙门境修士。

    这在梅釉国这类藩属附庸,请动一位龙门境,是很大的手笔了,看来那座总兵官府邸确实是富得流油。

    除了方便曾掖和马笃宜修行,选择在旌州逗留,其实还有一个更加隐蔽的原因。

    根据春花江畔那座客栈的仙家邸报记载,那横空出世的青衣女子和白衣少年,曾经在旌州地界上空,拦下过一次朱荧王朝那位被誉为“一脚已在元婴境”的金丹老剑修,除去这次交手,旌州前后,又有总计三次的“停步”厮杀,最终在梅釉国与朱荧王朝接壤的边境,刚好斩杀剑修。

    陈平安猜测崔东山和阮秀姑娘是在“钓鱼”,诱使一两位元婴剑修离开山头,失去山水阵法的庇护,然后不管不顾地赶往梅釉国版图,救下那名大道有望、国之重器的金丹剑修。

    不然以崔东山的元婴修为和一身法宝,对付一个金丹剑修,根本无需麻烦。

    极有可能,梅釉国边境一带,就藏着兵家阮邛或是墨家许弱,即便是两人都在,陈平安都不会感到奇怪。

    不愧是龙门境修士的谱牒仙师,与另外一拨势力较小的同行聚头后,治好了那位权贵子弟,只是将来行走会微瘸,注定是提不起重物了,双方仙师,分别以仙家秘宝和一头灵物,循着蛛丝马迹,当晚就找到了那头胆敢对总兵官府出手的妖物,在城中一场血战,那伙仙师倒是一个比一个出手凌厉,妖物一直只是绕路躲避,险象环生。

    事实上,能够那么以其人之道折磨总兵官独子,悄然潜入,又悄然离去,就意味着想要杀掉那个年轻人,轻而易举,只是不知为何,妖物没有杀人,只是伤人。

    夜色中,陈平安一直在城头那边看着,袖手旁观。

    如果不是那头妖物犯傻,有意无意挑选了一条不利于远遁的路线,旌州城内今晚肯定要死伤惨重,倒不是降妖捉怪不对,而是谱牒仙师的次次出手,真是半点不计后果。

    最后仍是被那头妖物逃出城中。

    仙师如蝶雀纷纷掠过城头,撇下那些只能够摇旗呐喊的漕运官兵,继续出城追杀,城内官兵肯定打破脑袋都想不到,那两伙仙师出城追杀,气势汹汹,实则很快就停下了,即便已经没了妖物的踪迹,仍是故意灵器迭出,对着一块空地轰砸不断,绚烂至极。

    与此同时,那位从头到尾没有倾力出手的龙门境老仙师,在出城之时,就改了方向,悄然离开捉妖大军队伍。

    陈平安跃下城头,远远尾随其后。

    在旌州城二十多里外的大山之中,陈平安站在一棵大树的枝头,看着那位老修士一番厮杀后,以一根银白色的法宝缚妖索,成功束缚住了那头现出真身的狸狐。

    老修士得逞之手,以缚妖索拽着那头浑身浴血的雪白狸狐,径直来到陈平安附近,笑问道:“怎么,要分一杯羹?”

    陈平安飘落在地,笑道:“老仙师做得一手好买卖,弟子那边,回头去总兵官府说一通大妖难驯的措辞,反正城内百姓人人都看到了你们的出手,尽心尽力,炫目不已,想必那位封疆大吏寝食难安,又要乖乖交出一大笔神仙钱,恳请老仙师你们务必捉妖到底,这边,老仙师偷偷捕获了妖物,到时候再随便找头刚刚化为人形的狸狐精怪,交予总兵官府交差,皆大欢喜。”

    老修士抚须而笑,“你这后生,倒是眼力不差。我那些愚钝的弟子当中,都有几个不开窍的傻蛋,你不过是在旁边看了几眼,就晓得其中关节了。”

    陈平安玩笑道:“老仙师该不会是要杀人灭口吧?”

    老修士哈哈大笑,“我又不是那丧心病狂的野修,为了钱财,爹娘师徒都可以不认,说吧,你开个价,若是价格公道,就当是你一笔该得的意外之财,马无夜草不肥嘛。”

    陈平安问道:“不知道老仙师捕捉此物,拿来做什么?”

    老修士提了提手中缚妖索,妖物哀嚎不已,“毕竟是辛苦修行到观海境的妖物,拿回山门后,调教一番,去其戾气,当做护山供奉栽培,不是我自夸,这也是它的一桩大道福缘。”

    陈平安点了点头,笑道:“有真有假,且不去管。不过我还是奉劝老仙师慎重考虑,不要以那根缚妖索捉我。”

    老修士眼神晦暗不明,“你这后生,真是不知好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不怕好事变祸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收敛笑意,“你其实得感激这头妖物,不然先前城内你们造孽太多,这会儿你已经半死不活了。”

    龙门境老修士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放声大笑,树叶震动,簌簌而落。

    陈平安叹息一声,“生财有道,捞到手的又是漕运官员的不义之财,我觉得很好。可是为了挣钱,枉顾百姓性命不说,这会儿还要与人联手,等着他们闻讯赶来,捉妖又杀人,斩草除根,就不太善了。”

    老修士看着那个初看只是病秧子的年轻人。

    越看越不对劲。

    也就愈发忌惮。

    修行之人,一旦真正结仇,很容易就是一方死绝为止,不然就是纠缠不清的百年恩怨。

    陈平安说道:“我出钱与你买它,如何?”

    老修士犹豫不决。

    陈平安丢出一块玉牌。

    青峡岛头等供奉。

    老修士没敢伸手接住,修士秘术,千奇百怪,谁敢掉以轻心。

    陈平安没有早早驭回玉牌,任其悬停空中,由着那位龙门境老修士仔细端详,然后丢出一颗谷雨钱,“如今我们青峡岛有些乱,声势不如以往,你又是个梅釉国小有名气的谱牒仙师,不然你这会儿已经死了,这根法宝缚妖索,也会是我的囊中之物,拿了钱,就消停一些,不然你就一辈子和弟子一起,乖乖躲在山头上安心修道好了。”

    陈平安笑了笑,“当然了,一颗谷雨钱,价格肯定不算公道,但是价格公道了,对得起这块玉牌吗?对不对,老仙师?”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

    两把飞剑掠出,一闪而逝。

    老修士眼皮子直打颤,挥袖一推,将玉牌拂退回那个身穿青色棉衣的年轻“剑仙”身边,然后收下了那颗谷雨钱,打了个稽首,笑道:“不打不相识,道友若是信得过,以后可以来我们龙蟠山做客。”

    陈平安收起玉牌,初一十五也掠回养剑葫,微笑道:“老仙师如此会做生意,我可不敢上门送钱。”

    老修士爽朗大笑,一抖缚妖索,雪白狸狐摔落在地,收起那件法宝,也说了几句比较硬气的话语,“只要青峡岛在书简湖还站得稳,小小龙蟠山,只会送钱,不敢收礼,烫手。不敢若是青峡岛哪天没了,希望咱们不要再见面,不然伤感情。”

    老修士也不含糊,撂下话后,说走就走。

    陈平安掠上枝头,片刻之后,才飘然落地,是真走了。

    那头蜷缩在地的雪白狸狐,一边疗伤,一边瞪大眼睛,瞪着那个年轻修士。

    真是位剑修?

    她下山之后,不敢招摇过市,见到的山上修士都不多,所以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剑修呢。

    陈平安挥挥手,“走吧,别示敌以弱了,我知道你虽然没办法与人厮杀,但是已经行走无碍,记得近期不要再出现在旌州地界了。”

    她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打趣道:“怎么,怪我耽误你在龙蟠山的大道福缘?”

    她以清脆嗓音开口说道:“龙蟠山豢养了一头很可怕的恶蟒,是真正的护山供奉,喜欢吞食精怪,所以方才那个老坏蛋是骗你的,你以后一定要小心啊。”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自己会留心的,然后没有走向前,而是在原地蹲下身,“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是书简湖的野修,为何要救你?”

    她赶紧闭上嘴巴,一个字都不说了。

    陈平安笑着抛出一只小瓷瓶,滚落在那头雪白狸狐身前,道:“如果不放心,可以先留着不吃。”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公子图什么呢?”

    陈平安微笑道:“那我问你,为了不伤及无辜,差点在城中就被抓住,你又图什么呢?”

    她笑眯起眼,一头狸狐这般作态,又仿佛人间女子,所以特别好玩,她娇声娇气说道:“公子,我们是同道中人唉?”

    只是她很快就苦着脸,有些抱歉。

    总觉得这么说,有些对不住这位恩人。

    因为他们这些幸运到能够生而为人的家伙,骂人的话里边,其中就有禽兽不如这么个说法。

    陈平安不置可否,挥挥手,“走吧走吧,人心鬼蜮,很可怕的,以后不要仗着一身修为,就嬉戏人间了,你与天地斗,已经赢了一次,这才有了如今的修为,一定要多珍惜。可是当你与人斗,哪里是那些山泽野修和谱牒仙师的对手,走吧,以后哪怕忍不住要来人间再走一遭,市井逛荡,务必小心再小心些。还有,以后不要千万觉得次次都能碰到我这样的人,你怎么就知道今天的好人,以后会不会变成坏人?”

    她轻轻抬起一只爪子,“捂住嘴巴”,笑道:“能这么说的人,怎么会变成坏人呢,我可不信。”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那儿,微笑道:“不信就不信,随你,不过我可提醒你,那个龙蟠山老坏蛋,说不定会反悔,与其余仙师碰头后,就要杀过来,捉了你,给那条恶蟒当盘中餐。”

    雪白狸狐犹豫了一下,赶紧收起那只瓷瓶,嗖一下飞奔出去,只是跑出去十数步外,它转过头,以双足站立,学那世人作揖拜别。

    那个年轻人就一直蹲在那边,只是没忘记与她挥了挥手。

    在那小家伙远去之后,陈平安站起身,缓缓走向旌州城,就当是夜游山林了。

    一想到又没了一颗谷雨钱,陈平安就叹息不已,说下次不可以再这么败家了。

    只是这个账房先生大概忘记了,当时在狗肉铺子送出手一颗小暑钱后,好像也是这般提醒自己的。

    陈平安浑然忘记这一茬了,一边散步,一边仰头望去,明月当空,望之忘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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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五章

    报道先生归也

    (本卷终章。)

    冬至时分,虽是日短之至,人影长之至,实则却是天地阳气回升之始。

    宝瓶洲的各国皇帝君主,都会在这一日祭山岳,即便无法亲至,也会让礼部高官去往山岳神庙烧香。

    与龙泉郡差不多,梅釉国这边一样有过小年的习俗,虽是贫寒人家,按照各地乡俗,亦要准备饺子、羊肉汤或是糯米饭。

    陈平安三骑啃着市井买来的糯米团,从梅釉国最南部的旌州返程。

    在一处边境关隘,陈平安停马不前,让曾掖和马笃宜先行过关,陈平安独自驱马转向一座丘垅,登顶之后,刚好有一位老修士缓缓走向坡顶,陈平安翻身下马,老修士以略显生疏的宝瓶洲雅言笑道:“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是我对你很熟悉了。”

    陈平安微笑道:“辛苦前辈一路护驾。”

    元婴老修士不理会言语之中的讥讽之意,任谁被一路盯梢,都不会感到舒服。

    老修士笑道:“我曾是桐叶宗的修行之人,所以这一路隐忍,确实辛苦。”

    陈平安问道:“曾是?”

    老修士依旧将一身气息压制在金丹地仙的境界上,肌肤之上,光华流转,如有日月流转于身躯小天地之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似乎想要看出些端倪,到底是靠什么才能成为那名大剑仙的……朋友?同门师兄弟?暂时都不好说,都有可能。只不过天底下可没有白白消受的福气,尤其是山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老修士站在小山坡之巅,环顾四周,梅釉国的山水,实在瞧着无趣乏味,灵气稀薄,更是远远不如书简湖。

    有些秘事,没有说给这个年轻人,他当下是以阴神出窍远游至此,以阳神携带那块用以监视自己的秘制桐叶牌,以此遮掩自己的真正行踪,避免这场见面被书简湖那边察觉。之所以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自然有他深思熟虑的考量和算计。他们这伙被玉璞境野修刘老成当做宫柳岛座上宾的外乡人,能够被精心挑选出来,丢到书简湖,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他自然不例外。

    只是大道之上,给人卖命,也得看价格。

    他就觉得价格低了些。

    即便他已经被大阴阳家勘定为无望上五境,好歹还是一位擅长厮杀的老元婴,还有两百年寿命,若是舍得花大钱吊命,再活三百年都有可能。

    接到这个秘密任务后,他思来想去,总觉得是一个借刀杀人的连环扣,那位上五境的领路人,是给人当做了刀子,自己更是。可惜宝瓶洲不是自家地盘,毫无根基,自己无人可用,不然的话,再找把刀,快一点的,脑子差一点的,说不得自己就是富贵险中求,真能够捞到一场泼天富贵,当然也有可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借来借去的几把刀,大伙儿一起完蛋,至于那个连他都猜不透身份的真正幕后人,则就要逍遥快活了。

    老修士问道:“我有一笔互利互惠的买卖,你做不做?”

    陈平安点头道:“说说看。”

    老修士笑道:“但是我要先得到你的一句承诺,最少百年之内,你陈平安不能与任何人说出我们之间的交易。”

    陈平安问道:“就算我答应下来,问题是你敢信吗?”

    老修士点头道:“我不全信,但是打算赌一把,我站在这里,出现在你面前,已经就是一种证明。山上修行,只要道行比我高,我便看不透深浅,可是与谁朝夕相处这么久,再看性情,不算太难。你这种人,我也曾经见过不少,多是年轻时候认识的,结果发现你们大多死得早,半道而亡,所以我只说了这是一场百年之约。”

    陈平安笑道:“快过年了,麻烦前辈说几句吉利话。”

    这位元婴大修士微笑道:“我若是与你说些客套寒暄的话,你难道不会疑神疑鬼?还如何做买卖?”

    陈平安觉得这话没说错。

    约莫一炷香后,陈平安驱马下山坡,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变得面如金纸,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像是经历过一场生死大劫,本就孱弱的体魄,几乎油尽灯枯。

    吓得过关之后停马等候的曾掖和马笃宜,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喘。

    先前几乎整座关隘内外,都看到了陈平安消失处那边的剑光如虹。

    陈平安摇摇手,“没事,摆平了,我们继续赶路,此行返回,路上都不会再有事情,还是老规矩,你们到时候不与我一起返回书简湖。”

    在山坡那边,元婴修士早已撤去障眼法神通,竟是一位姿色平平的中年妇人,眉心处缓缓渗出一粒鲜血,被她以手指轻轻抹去,只是那点痕迹,落在任何一位中五境修士眼中,稍稍打量,都是无比扎眼的存在。

    与那个年轻人做买卖,还算放心,双方下定决心做买卖后,推敲细节,滴水不漏,几次试探,年轻人都算应对得体。

    她望向天幕,作揖行礼,虔诚且惶恐,颤声道:“李芙蕖粗鄙不堪,只能得罪君子,不敢得罪小人,失礼了。”

    片刻之后,天地寂静。

    妇人哑然失笑,应该是自己多想了。

    如今宝瓶洲大乱,需要那位陪祀圣人盯着人和事,实在太多,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大骊藩王宋长镜,朱荧王朝皇帝,等等,怎么都轮不到她和那个陈平安,即使被拘押在水牢底层的刘志茂亲口所说,如今陈平安身上带着那块“吾善养浩然气”的圣人玉牌,但是关于坐在一洲天幕的陪祀圣人,她多少知晓些内幕,只要脚下人间没有太过出奇的厮杀,就不会转移视线,瞥上一眼,至于类似太平山老宗主亲自出手追杀背剑老猿,声势实在太大,肯定会被桐叶洲圣人第一时间察觉。

    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

    一些该有的礼数,终归是多比少好,有比无好。

    离开梅釉国那座关隘后,即将进入书简湖地界之际,陈平安在一座乡野村庄附近,转头看着身后两个兴致不高的家伙,沙哑笑道:“让你们担心了,这一路想事情比较多。”

    马笃宜捂住心口,“陈先生,你可总算还魂了,这一路上不是发呆,就是皱眉,这都多长时间没喝酒了,我们两个都快要吓死了。”

    曾掖使劲点头。

    陈平安轻声安慰道:“遇上了一时半会儿没能想明白的事情,对不住了。”

    马笃宜笑问道:“这会儿想明白啦?”

    陈平安摇头道:“仍然没能想明白缘由,但是退而求其次,大致想清楚了应对之法。”

    马笃宜忧心忡忡道:“真没事?”

    陈平安点头道:“没事了。”

    马笃宜犹犹豫豫,“那陈先生你喝口酒,给咱们瞧瞧,不然咱们不放心。”

    曾掖脸色尴尬。

    陈平安当然没有真去喝一口酒,笑道:“你们就在这边停步吧,记得不要打搅附近百姓,都好好修行,相互督促,不可懈怠。我争取最晚明年开春时分,赶来与你们汇合,说不定可以更早一些。到时候咱们就要往书简湖南边走了,那边瘴气横生,多山泽精怪,据说还有邪修和魔道中人,会比石毫国和梅釉国危险很多,你们两个别拖后腿太多。”

    马笃宜冷哼一声。

    曾掖倒是赶紧承诺会勤勉修行。

    陈平安独自策马离去。

    不过离开之前,将那根金色缚妖索与几张符箓交给了马笃宜,以防意外,再就是记得藏好那根缚妖索,不许轻易现世,一旦被过路野修瞧见,就是一出板上钉钉的天降横祸。

    涉及生死大事,马笃宜不敢丝毫怠慢,也没有开什么玩笑,只是让陈先生宽心,他们绝不会这么不小心。

    陈平安这天露宿在一座荒郊野岭,阴煞之气颇为浓重,几乎可以笃定有厉鬼藏身其中,只是偏偏一夜无事,这让陈平安有些奇怪,如今又不便展露真实修为,对方又隐匿极深,多半是与一地的山根气运有所牵连,只好作罢。

    骑马缓缓而去。

    忧愁不已。

    根据那个元婴老修士李芙蕖的含蓄说法,派遣她离开宫柳岛的主使,是一位桐叶宗的上五境修士,曾经管着一宗祖师堂的清规戒律,地位尊崇,哪怕是杜懋在世之时,也是相当有威势的存在,现任桐叶宗宗主都要喊一声师伯。

    这还不算最让陈平安忧虑的事情。

    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这个桐叶宗大修士,如今是玉圭宗的供奉,正是玉圭宗即将选址宝瓶洲书简湖,作为下宗根基所在!

    玉圭宗,出现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的荀姓老人,隋右边未来的修道证道之地,以及更早出现在青虎宫的姜尚真。

    其中姜尚真有较大可能,会是玉圭宗下宗历史上的首任宗主,但是玉圭宗祖师堂那边,尚未有确凿说法,所以犹有变数。

    因为姜尚真始终迟迟没有赶赴宝瓶洲,也是证据之一。

    至于下宗的首席供奉,自然是宫柳岛刘老成。

    那个元婴修士李芙蕖就说了这么多。

    由于最喜欢凑热闹的姜尚真都没有露面,反而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原桐叶宗老祖,成为了玉圭宗开道人物,说不定这位大修士,便有了些天经地义的想法,要与姜尚真掰一掰手腕子,争一争下宗宗主之位。

    难怪李芙蕖会一路追踪,伺机而动。

    也难怪苏高山会对自己不假颜色,要知道连谭元仪都知道一部分绿波亭档案,清楚自己与大骊千丝万缕的瓜葛,完完全全不将谭元仪放在眼中的苏高山,只会知道更多,到了苏高山这种高位,虽说无法肆意调用绿波亭谍子,但是查阅档案,甚至是获悉比谭元仪更多的内幕,不难。

    好在李芙蕖足够小心谨慎,足够敬畏那些无法预知的大道无常。

    才与自己演了一场各有折损的苦肉计。

    当然是要从山坡之外的关隘边境某处,再次重逢。

    能够在一位老元婴的眉心处戳出一点伤痕,这个消息传出去,搁在宫柳岛之外的书简湖千余岛屿数万野修,谁都不信。

    但是只要刘老成没有铁了心坑害自己的念头,不去主动泄露自己的真正底细,毕竟这意味着刘老成会损人不利己,要与一位未来的玉圭宗下宗的头等供奉,彻底撕破脸皮,只要刘老成什么都不说,或是含糊其辞,说点不痛不痒的言语,那么在原桐叶宗老祖那边,多半会将信将疑,这就足够了。

    不过在山坡之上,陈平安仍是关于刘老成以刘志茂飞剑传讯的那次提醒,只字不提,并没有因为要李芙蕖结盟,就以此作为不花半颗铜钱却无比立竿见影的一颗定心丸,向李芙蕖示好。

    有些事,做不得。

    不然陈平安就要真要好好反省一番,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良心,是不是已经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书简湖野修了。

    陈平安也好,李芙蕖也罢。

    竟然都不知道,在双方先后离开关隘后,边境城头上,隐隐约约,涟漪阵阵,虚实不定,最终浮现了一位双方其实都认识的熟人身影。

    如果李芙蕖知晓此事,估计一颗道心都要被吓破。

    因为这位不速之客,正是在得到那块道君祁真都要抢上一抢的琉璃金身碎块后,更加有望跻身仙人境的宝瓶洲野修第一人,刘老成。

    他此次离开书简湖,本该是去找苏高山商议大事,当然找了,只是如何返回宫柳岛,什么时候回,还没有人能够管得着他刘老成。

    即便是那位从桐叶宗转投玉圭宗、并且顺手偷走祖师堂一件重宝的上五境修士,也一样不敢对刘老成太过约束,更不敢三番两次随便试探。

    上五境的野修,哪怕是在远比宝瓶洲更加广袤的桐叶洲,一样是极其难缠的存在。

    不管刘老成当时为何会出现在那边,刘老成一挥袖子,收起了几近仙人境修为的掌观山河神通,一名山泽野修,总得有一样或是几种特别出彩的拿手好戏,杀力巨大却极其隐蔽的杀招或是法宝,乌龟壳一般庇护阴神阳神的本命物,逃跑,窥探,多多益善,技多不压身,本事越杂且精,没有靠山的野修就能活命越久。

    李芙蕖拔地而起,化虹飞掠远去,关隘上空如冬雷震动,轰隆作响。

    刘老成随之现身后,微笑道:“好小子,还是讲一点江湖道义的,算你聪明。不然……呵呵。”

    刘老成一闪而逝。

    这种命悬一线,那种隐藏在阳关道上的鬼门关,陈平安哪怕亲自走过一趟,依旧浑然不觉。

    世人世事往往如此,只是很多时候,不会是生死之大事,而是变成了更加轻巧一些的事情,比如莫名其妙的机遇,毫无征兆的失势,无缘无故的争执,突如其来的鸿运当头,一件件,一桩桩,都教人一头雾水,或是欣喜若狂,或是叫苦不迭。

    看似皆有定数也,其实不在天命而在人。

    人在做,天在看,即便天不看,一个个旁人也在看。

    至于到底应该怎么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无非是各自环境的不同取舍,以诚待人,唯利是图,得过且过,皆是可以成为立身之本,唯独可笑之处,在于这么个浅显道理,好人与坏人,许多人都不知,知道了依旧无用,安慰自己世道如此,道理无用。毕竟每个人能够走到每一个当下,都有其文字之外的潜在道理支撑,每个人的最根本的想法和脉络,就像是那些最为关键的一根根梁柱,改变二字,说已不易行更难,如同修缮房屋阁楼,添砖加瓦,可是要花钱的,若是梁柱摇晃,必然屋舍不稳,或是只想要更换瓦片、修补窗纸还好,若是试图更换梁柱?自然是无异于伤筋动骨、自讨苦吃的难熬事,少有人能够做到,年纪越大,阅历越丰,就意味着既有的屋舍,住着越习惯,故而反而越难改变。一旦磨难临头,身陷困境,那会儿,不如想一想世道如此,人人这般,再从书上借一借几句捣浆糊的处世名言,图个暂时的心安,不然就是看一看他人的更可怜事,便都是情理之中的念头了。

    陈平安临近书简湖,却突然拨转马头,向梅釉国方向疾驰而去。

    却不是跟曾掖马笃宜相聚,而是舍了坐骑,将其放养在山林,至于日后能否相见,且看缘分了。

    陈平安直接从一条只有樵夫行走的荒芜小路,徒步翻越山岭边境,去找了一个人。

    一个能够降服心猿的年轻僧人。

    到了那处山崖下,陈平安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向高处石窟行礼。

    年轻僧人从蒲团上起身,似乎并无惊讶,还礼,然后伸出一只手掌,示意陈平安只管沿着峭壁攀援而上。

    陈平安这一路行来,即便没有感知到有人跟踪,始终走得不算太快,稍稍假装呼吸不如平常顺畅些许,至于内里气象,自有李芙蕖的独门秘法帮忙遮掩,但还是需要处处小心,不然害人害己,既要连累李芙蕖,也会让自己置身于危境。

    如山林猿猴攀岩而上。

    年轻僧人站在狭窄石窟那边,在陈平安立定后,他才往里边盘腿坐下,却将那张蒲团让给了客人。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蒲团上。

    至于那头心猿,一直闭眼,仿佛酣眠中。

    年轻僧人开口道:“我来自桐叶洲,你们宝瓶洲雅言,我并不熟悉,关于佛理,我本就只知晓皮毛,又有两个文字障在,一为你我之间的言语,一为佛法之义与佛经之语的距离,我就更不敢妄言了。”

    陈平安以桐叶洲雅言笑道:“还好,我游历过桐叶洲,会说那边的雅言,勉强可以破去一个小障。”

    年轻枯槁僧人微微一笑,“施主可知桐叶洲有‘别出牛头一派’的说法?”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我对于佛法,极其浅薄,先前几次游历,也无机会接触佛经。”

    年轻僧人竖起单掌在身前,“不知也好,少去些心中藩篱。”

    陈平安心念一起,却轻轻压下。

    毕竟降服心猿一事,是眼前僧人的大道契机,外人不可轻易提及,就想要询问一些心中疑惑。

    年轻僧人却已经笑道:“施主与佛法有缘,你我之间也有缘,前者肉眼可见,后者依稀可见。想必是施主游历桐叶洲北方之时,曾经走过一座山峰,见过了一位仿佛失心疯的小精怪,念念有词,不断询问‘这般心肠,如何成得佛’,对也不对?”

    陈平安目瞪口呆。

    年轻僧人微微一笑,“是了。”

    年轻僧人望向石窟之外,好像看到了一洲之外的千万里,缓缓道:“问对了,我给不出答案。”

    年轻僧人继续说道:“当年取经路上,我既是师父,也是弟子,一身化五而不知,深陷我执迷瘴,偶遇一座与人为善的山精洞窟,好心为我指路,后有风波,结果便是一棒下去,打杀无数。取经之路,在那个时候其实便又断了,一断再断,步步不回头。依然不知,远游一洲又一洲,历经千辛万苦,离了这座天下,终于见到了佛国净土,我却转头而回,手上心中,空空如也。”

    年轻僧人喟叹一声,望向陈平安,“施主,问吧。”

    陈平安便将心中一些疑问缓缓道出,既有佛经上的疑难,也有处世的困惑。

    年轻僧人便以佛法解惑。

    陈平安只看了几部崔东山山之中的山精鬼怪猛兽妖物,只要陈先生出现在他们眼前,稍稍有些心思起伏,它们就几乎都会有些畏惧,一些胆小的,更是直接退避逃窜。

    顾璨也越来越沉默寡言,但是眼神坚定。

    在此期间,顾璨有过彷徨,挣扎,愤怒,甚至还有两次都要选择放弃。

    那个从青色棉袍换成了青衫又换回了棉布的陈先生,言语不多,只是站在顾璨身边,有些时候会说话,有些时候,会沉默。

    陈先生面对那些杀人劫财的鬼修野修,会出拳,会出剑。

    明明是孱弱的体魄,动荡的神魂,出拳,出剑,却极快极快。

    一往无前。

    便是那把名为“剑仙”的半仙兵,都逐渐变得极其温顺,每次出鞘后,自行归鞘之前,都会萦绕主人四周,缓缓流转,如小鸟依人。

    这年年关。

    归程途中。

    终于迎来了一场鹅毛大雪。

    这年春风里,重返书简湖。

    在一处高山,依稀可见幽绿湖水之际。

    顾璨突然说道:“陈平安,接下来,让我自己走下去吧。”

    陈平安转头看着眼神坚毅的顾璨,温声问道:“想好了吗?可能会死的。我可以再陪你走一年。”

    顾璨摇头道:“足够了!”

    陈平安揉了揉他的脑袋。

    顾璨说道:“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陈平安给人打死了,我一定会先忍着,然后杀他全家,祖宗十八代的坟,都一个一个刨开。反正那个时候,你管不着我了,也没办法骂我。”

    陈平安无奈而笑。

    曾掖和马笃宜听得心惊胆战。

    要知道,顾璨决心修行之后,修行之快,真是让马笃宜都觉得自己是个修行路上的瘸子,人家顾璨不是走路,那是直接乘坐仙家渡船的。

    因为顾璨如今已是洞府境修士,并且即将破开瓶颈。

    陈平安就此与顾璨他们分道扬镳,独自一骑,说要一直往北走,有可能哪天就会乘坐仙家渡船,快一点返回龙泉郡。

    一人一骑。

    走过了书简湖边境,走入了石毫国境内。

    经常会有路人,看到一个青衫负剑的游侠儿,人与马,都快瘦成竹竿了,骑马的年轻人,却眼神熠熠。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再骑马,缓缓北行。

    瘦马很快精壮起来,只是主人还是那般消瘦。

    这一天,陈平安牵马沿着一条泥路,经过一处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

    陈平安停步,那匹马也心有灵犀地几乎同时停下马蹄。

    陈平安坐在田垄上,马匹在身旁徘徊。

    陈平安挠挠头,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然后捧着养剑葫,“齐先生,你真的不在了啊,我还以为能够再见到你一次呢。”

    陈平安笑了起来。

    也好,见着了自己这般惨淡模样,说不得连齐先生的小师弟,都做不成了吧?

    ————

    曾经有一年风雪夜,山崖栈道。

    一位白老爷带着婢女与那个少年分开后,在断去婢女一根尾巴后。

    栈道上,出现了一位双鬓微白的中年儒士,微笑等待。

    当时白老爷笑了笑,“好嘛,有心找你,你不露面,不抱希望了,你反而自己来了。”

    那位宫装妇人模样的大狐妖,战战兢兢,主动远离两人,拉开一大段距离。

    青衫儒士在与白泽分开之前,将一团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水球,轻轻递给白泽,微笑道:“几年后,可能是两三年,可能四五年,具体时间,我现在也不敢断言,所以劳烦白老爷有事没事就瞧一眼,看过之后,白老爷再做决定。”

    白泽略微疑惑,仍是点头答应下来,接过了那个小玩意儿。

    因为这个儒士,是齐静春。

    到了中土神洲,在白帝城附近的大河之畔,所以白泽对那位礼记学宫的大祭酒,说了一句,“我要再看看。”

    在那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上。

    目送赵繇离开后。

    中年儒士递给那位世间最得意的读书人,一碗水,微笑道:“先生对人间失望至极,那么我可就要与先生打个赌了。”

    那位读书人微笑道:“别人不行,与你齐静春打赌,可以。”

    所以那位读书人,在齐静春离开后,见也不见那位亚圣一脉的大祭酒了。

    他也要等等看。

    最终,彩衣国那边,最后一次相逢,也是最后一次离别。

    齐静春对一位少年笑着说,最后陪你打一次拳。

    少年出拳。

    齐静春在一旁,悠然出拳,心中缓缓道:“小师弟,辛苦了。这么大的担子,被我亲自放在你的肩头,对不起。”

    那一刻,少年只是伤心打拳。

    并不知道,那位自己最敬重的齐先生,泪流满面,满是愧疚。

    ————

    这一年春。

    中土神洲。

    白泽离开了那座雄镇楼,主动来到了儒家正宗文庙。

    天下最得意的读书人,仗剑远游,亦是风流无双,任你天下任何剑仙,无人能敌。

    而宝瓶洲,有个年轻人,坐在马背上,竟是睡着了。

    陇上花又开,先生缓缓归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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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假一天,顺便小聊几句。

    如题。

    《剑来》请假一天,顺便小聊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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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六章

    水落石出书简湖

    北归路上。

    陈平安停马在一座不知名高山的山巅,因为打算接下来,就近寻找一座仙家渡口,乘坐渡船返回大骊龙泉郡,就趁着这个日头高照的最后机会,晒起了那些许久没有翻出来的竹简,既有棋墩山青神山子孙竹的竹片,也有寻常山野绿竹和书简湖那座岛屿的紫竹材质。

    附近山峦起伏,不过山中有条行商的茶马古道,入山之后,依稀有些赶路的商贾,匆匆往来。

    陈平安故意拣选了一条岔路小道,走了几里山脊路,来到这处山顶晒竹简。

    翻出了所有竹简,陈平安蹲在一旁,怔怔出神。

    一想到欠了那么多债,真是脑壳疼。

    陈平安喝了口酒,不断安慰自己,回到了龙泉郡,在魏檗的运作之下,自己就是位大地主了,拿出点气度来,些许外债,算什么。

    陈平安揉了揉脸颊,觉得是这个理儿,钱财乃身外之物,君子取财用之有道……陈平安一巴掌拍在自己脸颊上,真当自己是善财童子了不是?

    然后陈平安转头望去,一位先前在半路遇上的老儒士,气喘吁吁站在远处,见着了自己,似乎害怕遇上了疯子,正打算转身下山。

    当时陈平安骑马越过老儒士和书童身形,看脚步和呼吸,都是寻常人,当然如果对方是高人,隐藏极深,陈平安也不会有意去探究。

    肩挑担子的少年书童,没有跟随老儒士一起赶来,兴许是老儒生想要独自登高作赋,抒发胸臆之后,就会立即返回,继续赶路。

    当然也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修士,披着儒生外衣,将他陈平安当做了一头肥羊,想要来此杀人越货?

    陈平安都无所谓。

    老儒士似乎在心中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仍是下定决心,来到陈平安十数步外,弯腰看着那些竹简,看了片刻,如释重负,转头笑问道:“年轻人,是一个人远游求学?”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笑道:“算是吧,想要多走走。”

    “嗯,不错不错,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如今的后生,买书读书越来越省力,就越吃不住苦头了。”

    老儒士先点头,然后问道:“不介意我走动,多看几眼你这些珍贵的竹简吧?”

    陈平安笑道:“老先生只管观看。”

    很快陈平安就有些后悔了,老人不单单是看竹简,翻翻捡捡,还喜欢问这问那,而且问题极多,此言此句,出自何处,有些时候陈平安说了书籍名称与语句主人,老人更来了兴致,询问陈平安可知那人那书的学问根脚与宗旨立意,陈平安回答得有些吃力,老儒士言语不太客气,有些陈平安不熟悉、老人无比烂熟于心的学问,后者就要好好教训一通陈平安的一知半解,让陈平安只得频频点头,虚心接受老人的点评。

    老儒士真是不怕麻烦,少年书童在远处喊了两次,都给老人拒绝了,最后书童便干脆放下担子,坐在那边一个人长吁短叹。

    足足一个多时辰,老人总算看完了竹简,也问完了问题。

    老人突然笑问道:“年轻人,我特别喜欢其中二十枚竹简,能不能割爱送我?”

    陈平安果断摇头,“不行。”

    跟你这位老先生又不熟。

    陈平安刚打定主意,近期打死不做那善财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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