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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那个年轻马贼差点没一口大米饭喷出来,结果给马贼头目一巴掌拍在脑袋上,“瞅啥瞅,没见过江湖上的英雄豪杰啊?!”

    陈平安盘腿坐在巨石上,微笑道:“这位道长,为何寻死?”

    中年道人其实是个和善之人,闭眼轻声道:“命中该死,大道无望,不死何为。”

    陈平安笑道:“道长可知道,儒释道三教都极为推崇的一本‘正经’,嗯,就是被人称为群经之首的那本古书,有句话叫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中年道人点点头,“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我们便说道生一,一生二,衍生万物。”

    陈平安说道:“魔障一来,修道之人,尤为艰辛,哪怕手拥百万雄兵,亦是难退心中敌。”

    中年道人坐起身,哀叹一声,“道理我都懂,可我不过是资质平平的洞府境,哪敢奢望大道在我,委实是战战兢兢,思来想去,始终无法破开心中关隘,只能寄希望于下辈子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边的山中马贼,点头道:“确实,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都一样。”

    中年道人强颜一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道人,一个形神憔悴的年轻人,萍水相逢山水间。

    双方点到为止,就此别过,并无更多的言语交流。

    那拨马贼如释重负,尤其是那个年轻马贼,觉得自己刚刚在鬼门关打转了一圈。

    曾掖无法理解那个中年道人的想法,远去之时,轻声问道:“陈先生,天底下还有真愿意等死的人啊?”

    陈平安点头道:“修行路上,千奇百怪。那位道人,若是按照佛家的说法,唯有先自了,才有棒喝的机会,不然任你是高僧大德一棒敲下去,也敲不出个立地成佛,只会让人一头包,直喊疼。嗯,你们两个,听过一桩佛家公案吗?一位高僧说,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另外一位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两个偈子,你们觉得有高下之分吗?”

    曾掖摇头道:“听不懂这些。”

    马笃宜笑道:“当然是后者更高。”

    陈平安轻声感慨道:“佛家立意,兴许是后者更高,可前者却是世间痴迷汉人人可坐的渡船,当自渡之人,放下手中竹蒿,起身登岸,最后走出了下船的那一步,才可以说自己悟了后者,渐悟是顿悟之本,这里边的先后顺序,其实还是有的。人生在世,心镜蒙尘,不擦拭就会积垢,黯淡无光,哪有天生就直达彼岸的佛子。”

    陈平安笑了笑,补充道:“两个偈子都好,都对,之所以跟你们闲聊这个,是因为我先前游历青鸾国那一趟,路上听闻士子说佛法,对于前者十分不屑,单单推崇后者,加上几本类似文人笔札的杂书上,对待前者,也喜欢暗藏贬义,我觉得有些不太好而已。”

    马笃宜笑道:“以前很少听陈先生说及佛家,原来早有涉猎,陈先生真真是博览群书,让我佩服得很呐……”

    马笃宜做了个鬼脸,“不行了,我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陈平安微笑道:“这说明你的马屁功夫,火候不够。”

    之后三骑,见过了一处带着仙气的名胜古迹,是一处无主的深潭,入秋时分,就已经寒气凛洌如酷寒时节,石壁上篆刻着一句地方县志无据可查的朱红崖刻,“古壁彩虬金贴尾,雨工骑入秋潭水”,三人抬头望去,壁上确实有些彩绘痕迹,依稀可见蛟龙之姿,而脚边潭水碧绿,不见任何鱼虾。

    陈平安收回视线,伸手探入潭水,凉意阵阵,便没来由想起了家乡那座建造在河畔的阮家铺子,是相中了龙须河当中的阴沉水运,这座深潭,其实也适合淬炼剑锋,只是不知为何没有仙家剑修在此结茅修道。陈平安骤然间赶紧缩手,原来水中寒气,竟然并不纯粹,夹杂着许多阴煞污秽之气,就像一团乱麻,虽然不至于立即伤人体魄,可离着“纯粹”二字,就有些远了,难怪,这是修士的炼剑大忌。

    想必早年这里也有故事。

    大概就像桐叶洲的飞鹰堡和上阳台。

    陈平安此后远游梅釉国,走过乡野和郡城,会有稚童不惯见骏马,走入芦花深处藏。也能够时不时遇到看似平淡无奇的游历野修,还有县城街道上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娶亲队伍。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陈平安他们还无意间遇到了一处荒草丛生的荒冢遗迹,发现了一把没入墓碑、唯有剑柄的古剑,不知千百年后,犹然剑气森森,一看就是件不俗的灵器,就是岁月悠久,不曾温养,已经到了崩碎边缘,马笃宜倒是想要顺走,反正是无主之物,磨砺修缮一番,说不定还能卖出个不错的价格。只是陈平安没答应,说这是道士镇压此地风水的法器,才能够压制阴煞戾气,不至于流散四方,成为祸害。

    马笃宜作为阴物,何尝看不出,只是不在意罢了,便笑道:“那就拔出了古剑,荒冢真要有妖魔现身作祟,咱们干脆降妖除魔,得了灵器,攒了功德,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平安摇头道:“陈年旧账,混淆不清,怎么就知道这其中没有苦衷和曲折。”

    马笃宜有些埋怨,“陈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做事情太不爽利了。”

    陈平安笑道:“稚童气力不济,都能砸碎饭碗瓷器,那也算是一种爽利。曾掖可以,那拨马贼,曾掖不一样可以说杀就杀,你也行,我当然更容易。”

    陈平安感慨道:“人心汇聚,是一种很可怕的事情。古寺寂寥,一个人走入其中,烧香拜佛,会感到敬畏,可若是闹闹哄哄,人头攒动,就未必怕了,再说得极端一点,说不得往佛身上剐金箔的事情,有人起个头,说做也就做了。”

    骑马穿过乱葬岗,陈平安突然回头望去,四下无人也无鬼。

    一次在深山湖边停马歇息,曾掖捡起石子打水漂,马笃宜独自拣选了一个僻静地方,脱了靴子,伸入沁凉水中,伸着懒腰,满脸笑意,刚好有蜻蜓徘徊不去,飞上玉搔头。

    马笃宜停下动作,想要它多停留片刻。

    远处,有个肩挑一捆柴的少年樵夫,无意间路过附近,停下脚步,痴痴望着她,误以为是一位仙女,少年心生爱慕,却又自惭形秽。

    马笃宜伸手赶跑那只蜻蜓,转过头,伸手捻住鬓角处的狐皮,就打算猛然揭开,吓唬吓唬那个看傻眼的乡野少年。

    结果被陈平安丢来一颗小石子,弹掉她的手指。

    马笃宜赌气似地转身,双腿晃荡,溅起无数水花。

    少年赶紧跑开。

    他不打算告诉村子里边的同龄人,自己在湖边见着了一位那么漂亮的神仙姐姐,自己默默记在心中就好了。

    在一座繁华县城,就连见怪不怪的陈平安,都觉得大开眼界。

    有位醉酒狂奔的读书人,衣不遮体,袒胸露乳,步伐摇晃,十分豪迈,让书童手提装满墨水的水桶,读书人以头做笔,在街面上“写字”。

    街头街尾还有仆役,身边摆满了装满井水的水桶,只等着自家老爷发完疯,他们好收拾残局,清扫洁面。

    倒是算不得累活,就是每次受尽了白眼,他们对那位书癫子老爷真是敢怒不敢言,

    与老百姓一问,竟然还是位有功名更有官身的县尉。

    陈平安牵马停在街边,只见那位县尉力竭跌坐在路上,转头望去,浑身酒气的年轻人,满身酒渍墨渍,气味古怪至极,只见他以手掌使劲拍打街面,高声大笑道:“我以书法恭敬神明,敢问神明有无胆气,为我指点一二?千古圣贤何在,来来来,与我畅饮一番……”

    年轻人突然哀嚎起来,“我在京城曾见公主与担夫争路,偶得书法真意,再见公主于寺庙拈花,又得书法神意,公主殿下,你倒是瞧一眼我为你写的字啊。”

    曾掖错愕道:“陈先生,这家伙写的啥,我一个字都认不得。”

    陈平安忍着笑,指了指街面,轻声道:“是以狂草书,写闺怨诗,至于草书内容,刚写完那一句,是窗纱明月透,秋波娇欲溜,与君同饮酴醾酒。嗯,大概是想象以心仪女子的口气,为他自己写的情诗。不过这些字,写得真是好,好到不能再好的,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草书,楷书行书,我是见过高手大家的,这种境界的草书,还是头一回。”

    说到最后,陈平安说道:“别觉得那县尉是在说大话混话,他的字,真正有神意,也就是此地灵气淡薄,门神、鬼魅都无法长存,不然真要现身一见,对他俯首而拜。”

    陈平安突然笑了,牵马大步前行,走向那位醉倒街面、泪眼朦胧的书癫子、痴情种,“走,跟他买字帖去,能买多少是多少!这笔买卖,稳赚不赔!比你们辛苦捡漏,强上无数!不过前提是咱们能够活个一百年几百年。”

    曾掖和马笃宜对视一眼,觉得陈先生应该也失心疯了。

    陈平安来到那个仰面而躺的读书人身边,笑问道:“我有不输仙人醇酿的美酒,能不能与你买些字?”

    那人醉眼朦胧,晃了晃脑袋,“求我?”

    陈平安笑着点头,“求你。”

    那人蓦然悲怆大哭,“你又不是公主殿下,求我作甚?我要你求我作甚?走走走,我不卖字给你,一个字都不卖。”

    陈平安转头望向马笃宜那边,当众人视线随之转移,手腕一抖,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得自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酿,松开马缰绳,打开泥封,蹲下身,将酒壶递给读书人,“卖不卖,喝过我的酒再说,喝过了还是不愿意,就当我敬你写在街上的这幅草书。”

    那人坐起身,接过酒壶,仰头灌酒,一口气喝完,随手丢了空酒壶,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胳膊,“可还有酒?”

    陈平安笑道:“还有,却所剩不多。”

    那人兴高采烈道:“走,去那破烂衙署,我给你写字,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酒够!”

    马笃宜翻了个白眼。

    读书人的骨气呢?

    曾掖则有些开心,难得见着这么心情舒畅的陈先生。

    到了衙署,读书人一把推开书桌上的杂乱书籍,让书童取来宣纸摊开,一旁磨墨,陈平安放下一壶酒在读书人手边。

    墙壁上,皆是醒酒后读书人自己都认不全的狂乱草书。

    读书人喝过了酒,打着酒嗝,问道:“说吧,想要我这疯癫子写什么?送给哪位识货的将相公卿?算了,我不想知道,你想写什么,不算数,我想写什么就什么。”

    落纸生云烟,满堂惊风雨。

    读书人果真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往往一笔写成无数字,看得曾掖总觉得这笔买卖,亏了。

    最后,酒量不错、酒品不算好的读书人,写了十数幅大小不一的字帖,彻底醉死过去,倒地不起。

    陈平安总计花去了五壶水井仙人酿、老龙城桂花酿和书简湖乌啼酒。

    之所以能喝这么多,不是读书人真的海量,而是喝小半壶,洒掉大半壶,落在心疼不已的马笃宜眼中,真是暴殄天物。

    陈平安收好了一幅幅字帖,离开衙署。

    三人牵马离去,马笃宜忍不住问道:“字好,我看得出来,可是真有那么好吗?这些仙酿,可值不少雪花钱,折算成银子,一副草书字帖,真能值几千上万两银子?”

    陈平安得了字帖,开怀不已,就像自己喝多了酒,言之凿凿道:“你们不信?那就等着吧,将来哪天你们再来这里,这条街肯定已经名动四方,千百年后,哪怕那个读书人去世了,可是整座县城都会跟着沾光,被后世牢记。”

    三骑缓缓离开这座小县城,这会儿,县城老百姓都还只将那个书癫子县尉当做笑话看待,却不知道后世的书法大家,无数的文人墨客,会何等羡慕他们能够有幸亲见那人的风采。

    今年中秋,梅釉国还算家家户户,亲人团圆。

    只是石毫国那边,就难说了。

    明年中秋,梅釉国说不定就是如今石毫国的惨淡光景。

    山野之中多精怪。

    又一年秋去冬来。

    在陈平安即将走完梅釉国之际,又该返回书简湖的时候,有天在一座人烟罕至的深山峻岭,凭借着出众眼力,看到了一座高崖之时,竟然倒挂着一头破布褴褛的老猿,浑身铁链缠绕,感应到陈平安的视线,老猿狰狞,呲牙咧嘴,虽未咆哮嘶吼,可是那股暴戾气息,惊心动魄。

    老猿附近,还有一座人工开凿出来的石窟,当陈平安望去之时,那边有人站起身,与陈平安对视,是一位面容枯槁的年轻僧人,僧人向陈平安双手合十,默默行礼。

    陈平安也学着僧人低头合十,轻轻还礼。

    马笃宜好奇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摇摇头,没有说话。

    直到走出那片山脉,陈平安才说道:“有高僧以大毅力,在那边降服一头自己心魔显化的桀骜心猿。”

    马笃宜啧啧称奇道:“竟然能够显化心魔,这位僧人,岂不是位地仙?”

    陈平安点点头,“是一位世外高人。”

    石窟那边,年轻僧人盘腿坐回蒲团,又站起身,一步跨出石窟,御风而行,虚蹈凌空,与那头逐渐安静下来的老猿对视,后者眼神当中,是那般复杂,忧愤,仇恨,祈求,怜悯,讥笑,不一而足。

    僧人转头望去,似乎有些疑惑不解。

    为何自己的心猿,今日会如此异样?

    它先前遇见了御剑或是御风而过的地仙修士,它都从来不曾多看一眼。

    年轻僧人若有所悟,露出一抹微笑,再次低头合十,佛唱一声,然后返回石窟,继续枯坐。

    一位神色漠然、眼神幽寂的年迈修士,出现在那处古剑钉入墓碑的乱葬岗,地底下,阴气腾腾,即便是察觉到了他极有可能是一位阳间地仙,那些躲在身处山根中的厉鬼阴物,依旧禀性难移,煞气聚拢,试图冲出地面,只是每当有厉鬼上浮,就立即有剑气如雨落下,地底下,哀嚎阵阵。

    老修士当然不惧这些阴物,只是皱眉,自言自语道:“奇了怪了。不怕我身上故意流露出来的金丹气息,倒是怕一个四不像的年轻人?”

    难得在一家仙家客栈落脚下榻。

    马笃宜后仰倒在柔软被褥上,满脸陶醉,吃得住苦,也要享得福啊。

    曾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独自在屋内修行。

    陈平安与仙家客栈要了一份仙家邸报,梅釉国朝堂之上,也开始争吵,不过吵的,不是该不该阻挡大骊蛮子,而是如何死守疆土。

    要知道,这还是石毫国京城早已被破的险峻形势之下,梅釉国君臣做出的决定。

    而那座混乱不堪的石毫国朝廷,终于迎来了新的皇帝陛下,正是有“贤王”美誉的藩王韩靖灵,黄鹤之父,没有在沙场上折损一兵一卒的边关大将,一举成为石毫国武将之首,黄鹤作为新帝韩靖灵的患难之交,一样得到敕封,一跃成为礼部侍郎,父子同朝,又有一大拨黄氏子弟,鸡犬升天,共同把持朝政,风光无限。

    石毫国京城到地方,坦然赴死的文官武将,络绎不绝,哪怕不过是往家门口张贴别国门神这种小事,仍是不愿去做。

    其中一些不愿被自家老爷害死的家族子孙,偷偷摸摸去贴上了大骊袁曹两姓老祖的门神挂像,还有一些心狠的,干脆就将家主捆绑起来,免得跑去撕掉门神,还要大骂他们是不肖子孙,愧对先祖。

    众生百态,甘苦自知。

    这封妙笔生花的仙家邸报上,那些被当做茶余饭后谈资乐子来写的琐碎小事,真正落在那些门户头上,就是一桩桩生死大事,一场场破家流徙的惨事。

    书简湖比起一座不太起眼的石毫国,更加翻天覆地,更加动人心魄。

    今年入秋开始,苏高山开始“秋后算账”。

    以粒粟岛、黄鹂岛、青冢天姥等岛屿为首的书简湖山头,纷纷向大骊宋氏投诚,愿意交出一半家底,以及那本意义重大的祖师堂谱牒。

    苏高山在池水城范氏府邸,设下宴席,不过仅是以他的名义,派遣了一位不过是从三品的麾下武将,以及几位从各地军伍当中抽调而出的随军修士,负责露面款待群雄。

    苏高山竟是连这点面子,都不乐意给那些乖乖依附的书简湖地头蛇。

    对此陈平安倒是没有半点意外。

    先前他以青峡岛供奉牌和太平无事牌,向大骊铁骑递交“名帖”,说想见一见那位主将,最后苏高山传回的答复,很干脆,一听就是这位大将军的亲口言语,就两个字,“滚蛋”。

    谈不上恼火或是憋屈,陈平安只是有些无奈而已。

    至于失去刘志茂坐镇的青峡岛,一样不甘落后,以素鳞岛田湖君、金丹俞桧为首的势力,几位在书简湖足够呼风唤雨的金丹修士,一样在那场宴会上,落座于池水城范氏府邸,但是位置并没有最靠前,甚至还不如天姥岛。

    这就是书简湖的山泽野修。

    敢拼命,能认怂。局面大好,当得了祖宗,形势不妙,做得了孙子。

    陈平安猜测,也有一些岛屿修士,不愿意就这么双手奉上半数家业,不过应该不用大骊铁骑和随军修士出手,粒粟岛谭元仪、黄鹂岛那双金丹道侣在内的势力,就会帮着苏高山摆平所有“小麻烦”,哪里需要苏大将军劳心劳力,乐得将那些颗人头和岛屿家当,给苏高山当作贺礼。

    但是苏高山在书简湖的刀切豆腐,关键原因,除了他这一支铁骑自身战功显赫,以及书简湖野修的貌合神离、擅长见风使舵之外,其实另外一位大骊主将曹枰的势如破竹,也很重要,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传闻大骊藩王宋长镜,将会亲自陪着一位宋氏皇子,巡视曹枰麾下铁骑与朱荧王朝对峙的那条边境线。

    陈平安放下邸报。

    双手笼袖,陷入沉思。

    刘志茂的生死,目前还没有确切消息。

    以常理来说,苏高山对于刘志茂这种知晓审时度势的大修士,还是会拉拢居多,况且刘志茂还是最早投靠大骊的半个自家人。

    问题就出在宫柳岛那拨被刘老成说成“嘴脸不讨喜”的外乡修士,身份依旧没有水落石出。

    看来是这拨人决定了刘志茂的生死荣辱,甚至连刘老成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让苏高山都没办法为自己的功劳簿锦上添花,为大骊多争取到一位唾手可得的元婴供奉。

    好大的来头。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

    难道是元气大伤的桐叶宗?一咬牙,狠下心来,搬迁到书简湖?

    可是这需要付出太大太大的代价,修士可以浩浩荡荡迁徙别洲,但是桐叶宗辖境内那些经营数千年的山水气数,可带不走。

    涉及到两洲之地的大迁徙,除了洞天福地的灵气,可以另说,其余休想。

    并且这么大的动静,桐叶宗本就人心涣散,迁徙过程当中,虎狼环视,肯定会撕咬肥肉,涉及到大道,就算是太平山扶乩宗这样不缺正气的宗门,只要决定出手,一样毫不手软。

    再者,桐叶宗修士,眼高于顶,当惯了大洲仙家的执牛耳者,当真愿意跑到小小宝瓶洲扎根,可能还要给一个世俗王朝的大骊宋氏,寄人篱下?

    若是扶乩宗,似乎更加合理。

    可是那拨修士对刘志茂的出手,尤其是对自己包藏祸心的“小算计”,就又不合理了。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窗口,这座仙家客栈建造在大江之畔,视野开阔,窗外景象,江水滔滔,船来船往,落在视野,小如粟米。

    梅釉国水网交织,江河广布,这大概也是庙堂上胆敢死战的缘由之一。

    江面上,有绵延的战船缓缓逆流而去,只是水面广阔,即便旌旗拥万夫,仍是艨艟巨舰一毛轻。

    陈平安趴在窗台上。

    曾掖和马笃宜联袂而来,说是想要去这条春花江的水神庙看看,据说许愿特别灵验,那位水神老爷还很喜欢逗弄凡俗夫子。

    陈平安没有这个兴致,就让他们自己去游览祠庙,不过提醒马笃宜,在进入祠庙地界后,毕竟是鬼魅穿狐皮,还是要先告罪一声,与水神庙率先表明来意,不然按例就是冒犯冲撞一地山水神祇,起了冲突,你们怎么都不占理,到时候他就只能赔罪道歉,破财消灾了,反正那笔神仙钱,马笃宜和曾掖自己出,不能算在他陈平安头上。马笃宜笑着说知道啦,走了这么远的江湖,这点规矩还要陈先生絮叨啊。

    陈平安哭笑不得。

    这么远的江湖?你和曾掖,如今才走过两个藩属国的版图罢了。

    不过陈平安没有说这些,摆摆手,示意他们出门游玩便是。不然少不了又要给马笃宜刺上几句。

    只是在曾掖关门的时候,陈平安摘下养剑葫,抛给曾掖,说是以防万一。

    曾掖自然欢天喜地,只是一关上门,就给马笃宜夺走,给她悬在腰间。

    曾掖没辙。

    陈平安对此会心一笑。

    男子让着些女子,强者让着些弱者,同时又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姿态,可不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这样的世道,才会慢慢无错,缓缓而好。

    万般道理学问,还需落回顺序上。

    多走一走,就走了那么远。

    多想一想,就想了那么多。

    有些疲惫又有些轻松的陈平安,就那么趴在窗台上,闭上眼睛,打着盹儿。

    吾心安处即吾乡。

    吾乡何处不可眠。

    数十里之外的春花江水神祠庙,一位躺在祠庙大殿横梁上啃鸡腿的老人,头簪杏花,身穿绣衣,十分滑稽,蓦然之间,他打了个激灵,差点没把油腻鸡腿丢到殿内香客的脑袋上去,这位水族精怪出身、当年偶得福缘,被一位观湖书院君子钦点,才得以塑金身、成了享受人间香火的江水正神,一个腾空而起,身形化虚,穿过大殿屋脊,老水神环首四顾,十分慌张,作揖而拜四方,战战兢兢道:“哪位圣人大驾光临,小神惶恐,惶恐啊。”

    而那个“罪魁魁首”。

    正忙里偷闲,打盹儿呢。

    道德当身,万邪辟易,神祇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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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四章

    明月当空

    窗外江水流逝,悠悠千古,趴在窗台陈平安不过眯了一会儿,精神就舒缓几分,这是稀罕事,陈平安已经没有香甜酣睡,太久太久。

    曾掖和马笃宜尚未归来,陈平安还是有些担心。

    如他所料,见过了通风报信章靥,返回书简湖再离开青峡岛,这趟由留下关进入梅釉国,一路上确实影影绰绰,有人远远尾随其后,境界极高,隐藏极深,以至于陈平安也仅是偶尔间心中略有感应,曾掖和马笃宜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陈平安没有点破,省得他们提心吊胆,容易露出马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哪怕对方没有流露出丝毫善意或是敌意,仍是让陈平安感到如芒在背。

    之前书简湖可以做到这点的修士,屈指可数,玉璞境刘老成不屑如此,老元婴刘志茂不会如此作为。

    大骊宋氏则是不愿意节外生枝,再者陈平安终究是大骊人氏,卢白象等人又都入了大骊版籍,即便是崔瀺之外的大骊高层,蠢蠢欲动,例如那位宫中娘娘的心腹谍子,也绝对没有胆子在书简湖这盘棋局动手脚,因为这在崔瀺的眼皮子底下,而崔瀺行事,最重规矩,当然,大骊的规矩,从庙堂到军方,再到山上,几乎全部是崔瀺一手制定的。

    陈平安几乎可以断定,那人就是宫柳岛上外乡修士之一,头把交椅,不太可能,书简湖事关重大,不然不会出手镇压刘志茂,

    这就需要他亲自坐镇宫柳岛,所以应该是那拨过江龙中的二三把手,来盯梢自己,伺机而动。不幸中的万幸,对方并非是要直接打杀自己,看来是还没有想出一个不留隐患的万全之策,可一旦出手,必然是雷霆万钧。

    对此,陈平安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感谢刘老成,刘老成非但没有为其出谋划策,甚至没有隔岸观火,反而暗中提醒了自己一次,泄露了天机。当然这里边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刘老成已经告诉对方那块陪祀圣人文庙玉牌的事情,外乡修士一样担心玉石俱焚,在根本上坏了他们在书简湖的大局谋划。

    不过陈平安依稀觉得,刘老成是一个……妙人,前者可能性更大。

    只可惜刘老成如今也不是最终决定书简湖走势的人物,使得辛苦打造出来的棋盘,与刘志茂、谭元仪,以及与刘老成,两块棋形都毁于一旦,陈平安不得不承认,这副棋盘,就只差没有被人掀翻在地,现在是大骊主将苏高山,和那拨外乡修士在以书简湖下棋,包括他陈平安在内,其余人等,全部得靠边站。

    可要说苦心孤诣,劳心劳力,到头来只是白忙活一场,陈平安却不这么认为。

    要不要认命,是需要知命才认命,就像陈平安想要见苏高山,得了颇为跋扈的“滚蛋”二字答复,陈平安就能够坦然接受,因为一趟石毫国之行,亲眼见亲耳闻亲耳听,加上先前的柳絮岛邸报汇总,对于苏高山,陈平安敢说自己还算比较了解此人的性情,寒族出身,历经苦难,以煊赫战功作为立身之本,这种人身居高位,故而极为坚韧,心如磐石,心境早已类似大修士的问道之心,说不得崔瀺、宋长镜,对其发号施令之行,哪怕不缺申饬追责,想必其实内心,都会对苏高山敬重几分。

    可是认命,到底是一场辛苦耕耘,却劳而无获,当然还是会有失望。

    这一点,与出现在鹘落山的章靥,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陈平安想要去摸养剑葫,喝口酒,才记起已经给马笃宜拿去挂在了腰间,便坐回桌旁,想了想,干脆拿出那位书癫子县尉的墨宝,将字帖一幅幅摊开,欣赏起来,怎么看怎么喜欢。

    一气贯之,酣畅淋漓,无拘无束。

    这与武夫出拳何异?

    神采动人,回旋进退,莫不合道。

    这与剑仙出剑又有何异?

    世间道理总会有些相通之处。

    各幅字帖上,钤印有那位年轻县尉不同的私章,多是一帖一印,极少一帖双印。

    其中一幅字帖,内容口气极大,“若持我贴临水照,莫怕字字化蛟走。若持我贴夜间游,好教鬼神无遁形。”

    就相邻钤印着两方印章,“幼蛟气壮”,“瘦龙神肥”。

    又有一幅,更是接连往字帖上啪啪啪盖下了三枚印章,当时年轻县尉的动作,让陈平安尤为印象深刻,脸上神采飞扬如书家谪仙人,哈哈大笑轻王侯,“遇一傻儿以仙家酒酿沽我仙家字,痛快痛快!”印章分别为“开元”“常熟”“墨池仙人”。

    陈平安一一收起。

    以后一定要放在落魄山珍藏起来,将来不管谁开口,给多高的价格,都不卖,要当家传宝传下去!

    一想到这个,陈平安便情不自禁,满脸笑意。

    陈平安伸了个懒腰,双手笼袖,一直转头望向江水。

    曾经有句从书中摘抄、刻在竹简上的美好诗句,小小的一枚竹简,却承载着那么大的意境。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窗外的壮阔江景,不知不觉,心胸也随之开阔起来。

    齐先生,在倒悬山我还做不到的事情,有句话,努力之后,我如今可能已经做到了。

    曾掖和马笃宜回来后,曾掖兴致颇高,说真见着了那位春花江的水神老爷,簪花绣衣,特别和蔼,见着了他们,还专程露面了,亲自带着他们逛荡了一圈水神庙。

    马笃宜却翻了个白眼,说那老头儿眼神让人不舒服,色眯眯的,看她腰间养剑葫的时候,也没少看她的腰。

    陈平安对此不好多说什么。

    春花江是梅釉国第一大江水,梅釉国又向来尊崇水神,作为首屈一指的江水正神,春花江水神肯定不简单。

    其实山水神祇,陈平安已经见过不少,最早的棋墩山魏檗,当年算半个山水神祇的嫁衣女鬼,后来出现在顾璨父亲身边的那位绣花江水神武将,桐叶洲那边的埋河水神娘娘,大泉王朝北上路途中,遇到山水相争的一双死对头神灵,打得山动水摇晃,当然还有黄庭国紫阳府内,遇到的那个让陈平安倍感头大的白鹄江水神娘娘。

    就是不知道自家山头落魄山那边,青衣小童跟他的那位江湖朋友,御江水神,如今关系如何。

    魏檗和朱敛寄来青峡岛的飞剑传讯,信上或多或少提及此事,不过都说得不多,只说黄庭国那位御江水神得了一块太平无事牌,又亲自登门拜访了一趟龙泉郡,青衣小童在落魄山为其接风洗尘,最后在小镇又请这位水神喝了顿送行酒。在那之后,青衣小童就不再怎么提及这个重情重义的好兄弟了。

    陈平安有些担心,只是凭借信上的只言片语,不好与青衣小童随便叮嘱什么。

    在外人眼中,青衣小童那种近乎幼稚的江湖义气,其实陈平安从不反感,甚至在他眼中,恰恰是青衣小童身上最可贵的地方。

    傻一点,总比精明得半点不聪明,要好太多。

    最少在陈平安的落魄山,这一点很重要,至关重要。

    因为这是陈平安的小天地,规矩由他来定,陈平安自己的个人喜恶,就像是观道观老道人,在一座藕花福地,便是“老天爷”。

    在圈定范围之外,诸多为人处世的精明和人人争先的大道不同,陈平安也认,甚至谈不上不喜欢,反而也觉得可取颇多,例如坐拥老龙城外一整条百里长街的孙嘉树,这位年纪轻轻的孙氏家主,就已经不止是精明了,而是有着独到的处世智慧,可最后陈平安与孙嘉树,也孙氏祖宅那边只能分道扬镳,不过最终,乘坐渡船离开老龙城之时,陈平安对孙嘉树的观感,已经更深一层。

    一样米何止是养百样人。

    愿意多看看人家的好,便不至于钻牛角尖。

    又要多知道些别人与自己的不同之处,才会知道别人到底是为何活得好,活得不好。

    思思量量,百转千回。

    如同年轻县尉的那些草书字帖,潦草癫狂到让曾掖乍一看,简直就是一个字都认不出,可其实落到根祇,还不是一个个字?

    可是观字,欣赏书法神迹,可以我不认识字、字不认识我,粗略看个气势就行了,不看也无所谓。但是当人人身处这个复杂世界,你不认识这个世界的种种规矩和约束,尤其是那些最底层也最容易让人忽视的规矩,生活就要教人做人,这与善恶无关,大道无私,四季流转,光阴流逝,由不得谁遭受苦难之后,念叨一句“早知当初”。

    陈平安有些忧心,那个背着金色养剑葫的烧火小道童,说过要搬迁去往另外一座天下,岂不是说藕花福地也要一并带往青冥天下?南苑国的国师种秋和曹晴朗,怎么办?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福地光阴流速,都在老道人的掌控之中,会不会下一次陈平安即便得以重返福地,种秋早已是一位在南苑国青史上得了个大美谥号的古人?那么曹晴朗呢?

    对于曹晴朗那个心善的孩子,陈平安一直心心念念,念念不忘。

    曾掖和马笃宜坐在桌旁闲聊,嗑着瓜子,不知不觉,发现那个陈先生,好像又有些忧愁了。

    好在这份忧愁,与以往不太一样,并不沉重,就只是想起了某人某事的惆怅,是浮在酒面上的绿蚁,没有变成陈酿老酒一般的伤心。

    可是这位账房先生,对于自己的喜怒哀乐,从来不言不语,总是独自消受。

    这让马笃宜和曾掖其实心中都有些失落。

    敲门声响起,这座临江而建的仙家客栈,又送来一了份梅釉国自己编撰的仙家邸报,新鲜出炉,泛着仙家独有的长久墨香。

    陈平安道谢之后,翻看起来,浏览了两边,递给马笃宜,无奈道:“苏高山开始大举攻打梅釉国了,留下关附近的边境线,已经全部失守。”

    关于此事,邸报上有详细记载。

    梅釉国三位水军统帅之一的周密,负责驻守春花江的上游版图。已经倒戈向大骊铁骑,有意率军叛变,暗中联系大骊,结果被早有察觉的梅釉国皇帝,派遣数位皇室供奉修士,合力杀死,当时周密身边的大骊随军修士,战死三人,其中还有位大骊本土的金丹地仙,苏高山震怒,让麾下三位武将立下军令状,一月之内,务必各自攻打到梅釉国三处,对冥顽不化的梅釉国京城形成包围圈,还扬言要割掉梅釉国皇帝的头颅当酒壶,明年清明之际,拿来上坟敬酒。

    曾掖就是看个热闹,反正也看不懂,只是感慨大骊铁骑真是太强大了,霸气十足。

    山上修士,对于家国,往往没有太深厚的情感,修行越久,离开俗世越久,越是淡漠。

    袖手旁观,冷眼看待。

    不然就是修为不够,不曾真正站在山巅,依旧会被大势裹挟其中,不得不下山。

    所以那位在溪涧偶遇的中年道人,主动下山,在山脚人间扶危救困,才会让陈平安心生敬意,只是大道修行,心中魔障一起,其中苦难困惑,外人委实是不可多说,陈平安并不会觉得中年道人就一定要坚定本心,在人间行善积德,才是正道,否则就是落了下乘。

    马笃宜比曾掖看得更远一些,疑惑问道:“为何苏高山这么着急,必须迅速拿下梅釉国?我虽然不谙兵事,可是走过梅釉国这些路,也知道梅釉国的水路,纵横交错,很不适合大骊骑军驰骋。”

    陈平安笑道:“我们说是大骊铁骑,又不是真的只有骑军,只是大骊以铁骑著称于世,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大骊边军的步战一般。这一路南下,什么样的王朝和藩属没有领教过,大骊拿下梅釉国,是大势所趋,只不过你说得也没有错,这么着急拿下梅釉国,必然要付出比攻破石毫国京城更多的代价,大骊和梅釉国双方的兵马折损,都会更多,这里边的玄机,可能只有苏高山自己清楚了。相信应该是有人在催促着苏高山和曹枰,比如大骊铁骑的真正主心骨,藩王宋长镜。”

    马笃宜犹豫了一下,“为何先生好像对于沙场战事,不太在意

    ?那些沙场武夫的生死,也不如对于老百姓那么上心?”

    陈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画了个圆圈,“有句家乡俗语,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投身行伍,沙场争锋,就等于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就像灵官庙那位将军阴物,你会觉得他死后,会后悔为国捐躯吗?还有那拨在小县城与百姓抢粮食的石毫国散兵游勇,那个年轻武卒,即便死了那么多袍泽,又哪里愿意真的对老百姓抽刀相向。”

    陈平安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你们可能不知道,先前在石毫国,我在一座郡城的狗肉铺子,拦下了一位想要杀人的山中精怪少年,还送了他一枚……神仙钱。可要是妖族大举入侵浩然天下,真有那么一天,我哪怕知道妖族当中,会有早年的古寺狐魅,会有这个最终放弃杀人的精怪少年,可当我面对浩浩荡荡的大军在前,就只有我一人挡在它们身前,背后就是城池和百姓,你说我怎么办?去战阵之中,跟妖族一个个问清楚,为何要杀人,愿不愿意不杀人?”

    陈平安淡然道:“我既然选择站在那里拦路,那就意味着我做好了死则死矣的打算,对方既然杀到了那里,一样也该如此。兵家圣人坐镇古战场遗址,就是坐镇天地,如儒家圣人坐镇书院、道家真君坐镇道观,为何有此天时地利人和?大概这就是一部分原因了。当他们置身其中,外人就得入乡随俗。”

    陈平安问道:“我这么讲,能明白吗?”

    曾掖老老实实摇头。

    马笃宜问道:“大致的道理,我明白,可是又有问题了,如果外人能够强行破开圣人天地呢?是不是就意味着原先的道理,不对?”

    陈平安摇头道:“这说明你没有想清楚,为何圣人能够坐镇天地,这才是根本所在,这才是脉络的线头,顺序的起始。在那之后,再来疑惑为何仍是被外力摧破,被看似不讲理的外来人,用拳头打赢了讲理的。至于为何我要说‘看似’,就更复杂了,以后有机会遇到了切实的事情,我再来与你们细说,不然你们只会越来越觉得一团乱麻,好像处处是道理,结果人人不讲理。”

    马笃宜点点头,“好的,拭目以待。”

    陈平安却笑道:“可是我希望不要有那个机会。”

    马笃宜愈发迷惑。

    陈平安缓缓道:“我们亲眼见过了石毫国的家国不幸,唯有诗家与英雄幸,亡国之音,悲愤之言,与那些亡国殉国之文臣武将,最容易被史书记住。我们也走过了梅釉国,更多还是勤勤恳恳的老百姓们,牢牢骚骚的文人墨客,过着还算安稳的日子,你说石毫国和梅釉国哪个更幸运?”

    答案显然而见。

    慷慨赴死,终究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后悔,不意味着就是不遗憾。而好好活着,哪怕活得不那么惬意,始终是世人最朴素的愿望。

    陈平安笑道:“我们不知道很多简单的道理,我们很难对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可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幸运吗?”

    哪怕是再好的好人,也无法对别人痛彻心扉的苦难,真正感同身受。

    当年在彩衣国胭脂郡,手持柴刀的少年赵树下,死死护住的那个小女孩,为何唯独愿意相信陈平安,因为孩子往往更赤诚,对于苦难更敏感和更难抵御,那个昵称鸾鸾的小女孩,是在境遇更加接近的陈平安身上,她感受到了相通的悲欢离合,而不是因为当时在孩子眼中,陈平安就一定比身旁那位同样是好人的少女,更好。

    这会儿,马笃宜和曾掖面面相觑。

    陈平安最后神色平静,说道:“可是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幸运,到底从何而来,难道不应该知道和珍惜吗?当所有人都不愿深究此事的时候,大难临头,便不要诉苦喊冤了,老天爷应该不会听的吧?所以才会有在那神台上倒坐的菩萨吧?不过我还是觉得,读书人在此关头,还是应该拿出一些担当来,读过了比老百姓更多的书,功名在身,光耀门楣,享了比老百姓们更大的福,就该多挑起一些担子。”

    陈平安双手轻轻放在椅把手上。

    当每一个人都坐姿不正,怎么舒服怎么来,卯榫松动,椅子摇晃,世道就要不太平。所以儒家才会讲究治学修身,务必正襟危坐,君子慎独。

    看过了书简湖,是那么失望。

    可是当陈平安离开书简湖,走了更多的路,想了更多的事情,反而又没有那么失望了。

    经过短暂的两天休憩,之后他们从这座仙家客栈离开,去往梅釉国最南端的版图。

    在南下路途中,陈平安遇上了一位落魄书生,谈吐穿着,都彰显出不俗的家世底蕴。

    当时梅釉国书生对仕途心灰意冷,又不缺银子,便雇佣了车马仆役,一起陪着他游历险幽山河,结果其中有人见财起意,与其余两人合伙谋财害命,差点就要将喜欢聒噪吟诗的书生推下山崖栈道,若非有位心善脚夫死命拦阻,估计都等不到陈平安出手,书生就那样没了,事后家族连尸骨都未必能够找到。

    陈平安拦下后,询问如何书生处置那些车马仆役,书生也是个奇人,不但给了他们该得的薪酬银子,让他们拿了钱离开便是,还说记住了他们的户籍,以后只要再敢为恶,给他知晓了,就要新账旧账一起清算,一个掉脑袋的死罪,不在话下。书生只留下了那个挑担脚夫。

    然后非要与陈平安同行,改变路线,一起南下。

    书生对马笃宜一见钟情。

    陈平安没眼瞎,就连曾掖都看得出来。

    而且书生的示好,过于蹩脚了些,没话找话,故意跟陈平安高谈阔论,针砭时事,不然就是对着奇绝山水,吟诗作赋,感怀不遇。

    马笃宜烦得很,第一次想要让陈先生收起狐皮纸人符箓,将自己收入袖中,来个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不烦。

    如果不是那个书生还算没丢干净读书的斯文,终究没好意思自报家门,显摆他的家世背景,马笃宜都要破口大骂了,要书生趁早收起那一肚子牢骚墨水。

    书生显然是梅釉国世族子弟,不然言谈之中,流露出来的自傲,就不是弱冠之龄便高中状元,而是在京城翰林院和户部衙门历练三年后,外放地方为官,他在一县之内种种治理官场弊端的举措。

    是真心想要当个好官,得一个青天大老爷的名声。

    只可惜卸任之后,别说是一把万民伞,只有一地鸡毛的骂名,县衙下属,背地里骂他迂腐,不晓得给衙门争取点好处,光顾着给他们找罪受,地方豪绅也骂他不谙庶务,老百姓也骂,骂他沽名钓誉,劳民伤财。

    某天说到伤心处,又喝多了酒,书生竟是泪水盈眶,顾不得在马笃宜那边假装文豪名士了。

    陈平安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讲了讲自己对于清官和好官的粗略看法,大致讲了前者的好处,后者的难处。

    书生听了,大醉酩酊,愤懑不已,说那官场上的和光同尘,就已经要不得,若是还要同流合污,那还当什么读书人,当什么官,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就该靠着真才实学,一步步位居中枢要紧,然后涤荡浊气,这才算是修身治国,不然就干脆便别当官了,对不起书上的圣贤道理。

    陈平安笑着说也有道理。

    没有多劝半句。

    不是陈平安觉得道理讲不通,或是觉得书生的想法太幼稚天真。

    而是这类读书人的糟心事。

    陈平安亲眼看过。

    顶着一个国师弟子头衔的吴鸢,最早在龙泉担任县令后,处处碰壁,要说那些大姓大族,难道不怕崔瀺?

    可就是一颗颗和颜悦色的软钉子,偷偷埋在衙署内外,让吴鸢焦头烂额,仕途不顺,最后不得不“搬出”小镇,为袁曹两姓的嫡子挪窝,随着龙泉由县升郡,吴鸢当然是顺势从县令高升为郡守,只是陈平安敢断言,吴鸢在大骊朝堂的印象,已经跌入谷底,有背景有靠山,顺风顺水一时,自然不难,可注定无法顺风顺水一世,其中艰辛,有钱人也好,权贵子弟也罢,一样会觉得糟心遭罪。

    事实上,当年吴鸢也确实曾经对身边某位京城豪族子弟,说过一句肺腑之言,与那位文秘书郎,说清楚了请大家为文武庙书写匾额、或是劳驾家族打破龙泉僵局的两者差别,香火情,不单单是与朋友之间,哪怕是家族内部,也一样会用完的,切莫乱用。

    若是如今的陈平安听说了此事此言,说不定就要与吴鸢坐下来,好好喝顿酒,仅凭这句话,就够一壶好酒了。

    在藕花福地,陈平安见识过许多世代簪缨的官宦子,到了地方为官,自以为可以,实则不少人从风光到黯然,再到彻底沉寂,期间也会有破坏规矩的捷径而走,一时得利之后,地方官员也捏着鼻子认了亏,只是却往往会默默反弹,对那些来自京城的官家子弟,愈发抱团排斥,手腕愈发纯熟阴险,当个傻子逗弄戏耍。

    所以陈平安如今忌惮那个从泥腿子变成军中大将的苏高山,却也不会小觑了姓氏尊贵、在官场起步阶段可谓得天独厚的曹枰。

    马笃宜气了个半死,忍了半天,忍无可忍,就想要说话,却被陈平安摇头示意,不要说话。

    陈平安其实能够理解这位书生的困境。

    与他自己在书简湖的处境,如出一辙。

    他要不要与虎谋皮,与本是生死之仇、本该不死不休的刘志茂,成为盟友?一起为书简湖制定规矩?不做,自然省心省力,做了,别的不说,自己心中就得不痛快,有些时候,夜深人静,还要扪心自问,良心是不是缺斤少两了,会不会终究有一天,与顾璨一样,一步走错,步步无回头,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自己当年最喜不喜欢的那种人。

    陈平安尊重书生的选择。

    兴许不当官了,既有状元之才,又有家族底蕴,潜心之学数十年,桃李满国,难道就不是一种更好的破局之法?

    也是。

    那个美好的可能性,就摆在书生的道路前方。

    陈平安如何舍得多说一句,书生你错了,就该一定要为了一时一地的老百姓福泽,当一个问心有愧的读书人,庙堂上多出一个好官,国家却少了一位真正的先生?其中的取舍与得失,陈平安不敢妄下定论。

    这些绕来绕去,兜兜转转,都是陈平安从书上书外看来的,想来的。

    许多曾经只知道是好道理、却不知好在何处的言语,齐先生的,阿良的,姚老头的,一枚枚竹简上的,各色各样的人,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道理言语,也就越来越清晰,仿佛被后人拎起了线头线尾,清清白白,真真切切。

    有聚便有散。

    哪怕书生再喜欢马笃宜,哪怕他再不在乎马笃宜的冷漠疏远,可还是要返回京城,游玩纵情山水间,终究不是读书人的正业。

    离别之时,他才说了自己的家世,因为以后那个陈先生若是找他喝酒,与人问路,总得有个地址不是。

    原来书生是梅釉国工部尚书的嫡孙。

    相逢投缘便饮酒,别离无妨再约酒,这大概就是好的江湖。

    曾掖其实还是不太理解,为何陈先生愿意这么与一个酸书生耗着光阴,硬是陪着书生逛了百余里冤枉路的山水形胜。

    哪怕书生是一位尚书老爷的嫡孙,又如何?曾掖不觉得陈先生需要对这种人间人物刻意结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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