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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郑大风最后离开铺子,走了趟泥瓶巷,经过了陈平安的祖宅,也走过了顾璨的祖宅。

    杨老头独自在院子里吞云吐雾。

    万年之前,天上的一簇簇神性光彩,浩浩荡荡,星辰璀璨。

    人间那些微不足道的人性,一点一点的火星子而已,怎么就赢了?

    崔瀺给出了答案。

    杨老头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

    而能够给出那个答案的家伙,估计这会儿已经在书简湖的某个地方了。

    ————

    池水城一栋视野开阔的高楼顶层,大门打开,坐着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与一位儒衫老者,一起望向外边的书简湖壮丽景象。

    崔东山,崔瀺。

    如今的两人,曾经的一个人,大骊国师绣虎,昔年文圣首徒。

    崔东山神色肃穆,驾驭那把飞剑金穗在自己四周画出一座小雷池,用来提醒自己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可以走出这个圆圈。

    崔瀺看了眼崔东山,微笑道:“不愧是先生和学生,两个都喜欢画地为牢。”

    崔东山咬牙切齿道:“我输了,我肯定认,你输了,可别仗势欺人,翻脸不认!”

    如果不是这个老王八蛋强行设置此局,并且不给他任何拒绝的余地,他崔东山哪里愿意再上赌桌?他现在对“大师兄”这个说法,最深恶痛绝,对于押大赢多的赌博,更是打死都不愿意了。

    可是老王八蛋不答应,他崔东山能如何?

    反过来说,如果崔东山是坐在崔瀺的位置上,他觉得自己也会如此做。

    自己岂会不懂自己?

    这次赌局,他崔东山和崔瀺,很简单,要分出一个主次,仅此而已,不涉及生死。

    这也是崔东山不愿意破罐子破摔的原因,这恰恰也是崔东山最恨自己的地方,“一个人”,会比任何外人都清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如果崔瀺输了,从今往后,允许崔瀺在大隋,类似割地称王的存在,并且不单是他崔瀺,整个大骊宋氏王朝,都会押注陈平安。陈平安值得这个价格。崔瀺上次见面,笑言“连我都认为是死局的棋局,陈平安破得开,自然当得起我‘佩服’二字。这样的存在,又不能随便打死,那就……另外一个极端,竭力拉拢。这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的。”

    如果崔东山输了,就必须要出山,离开山崖书院,帮助崔瀺运筹帷幄,打下朱荧王朝,以及绕过观湖书院之后,大骊铁骑的调度,或是在大骊以南、观湖书院以北,镇压各方,快速消化掉半座宝瓶洲的诸国底蕴,变成真正属于大骊的内在国力。

    崔东山还要乖乖走回事功一途,成为崔瀺事功学说的开山大弟子。

    青鸾国那艘仙家渡船,为何会那般磨磨蹭蹭?为何在老龙城,在青鸾国,在黄庭国,都没有直接去往书简湖的渡船?为何陈平安会在大隋书院炼化第二件本命物?为何龙泉郡突然开始新一轮的买卖山头?

    都是为了书简湖的万事俱备,连那东风不都欠。

    可在这个过程当中,一切都需要符合一洲大势,合情合理,并非崔瀺在强行布局,而是在崔东山亲自盯着的前提下,崔瀺一步步落子,每一步,都不能是那无理手。

    大骊,早已秘密渗透了书简湖,如今开始悄然收网。

    作为毗邻朱荧王朝的一块重地,书简湖早已是大骊国师眼中的囊中之物。

    截江真君刘志茂,要一统书简湖。一统江湖之后,交给谁?自然是售予帝王家,卖个天价。

    就是这个帝王家,离着书简湖有点远了。帝王家还会转手再卖,又是卖给谁?是桐叶洲的玉圭宗。玉圭宗打算在宝瓶洲选择一处风水宝地,作为下宗的开宗地址。已经有三个选址,一个是龙泉郡,一分为二,阮邛,玉圭宗,平分。一个是靠近云林姜氏与青鸾国的某处。最后一个,就是书简湖。

    刘志茂本就是枭雄心性,这些年的凌厉出手、和拉拢,恩威并济,已经有了独吞书简湖的一方霸主之姿,最后一次痛下杀手,又有大骊修士的助力,有望一锤定音。

    本该加上一个站在顾璨对立面的阮秀,本该等到最新一任的江湖君王推举出来,经历过一场不断有黄雀在后的连环厮杀。

    没关系。

    本来阮秀就不在棋盘之内,她在不在,无伤大雅,最多就是锦上添花罢了。

    原本陈平安本该到了龙泉郡,开开心心买下一两座山头,在落魄山竹楼,练练拳,与两个小家伙聊聊天,其乐融融。

    然后他就会突然听闻一个来自书简湖的噩耗,书简湖一场大混战,拉开了帷幕,小小年纪的顾璨深陷其中,并且发挥了相当大的影响力。

    在那之后,陈平安才会火急火燎乘坐一艘“恰好路过”牛角山的仙家渡船,通过魏檗的私人关系,耗费大量神仙钱,冒险穿过宝瓶洲版图上空,来到这座书简湖。

    等到了那个时候,局势会比现在更加复杂难解。

    因为死人更多。

    可能还要加上一个阮秀。

    崔瀺笑道:“还是没有关系,大局已定,就当我不忍心一棍子打死你崔东山好了,省得你改换道路的过程,太过漫长,拖延了宝瓶洲的大势走向。”

    崔瀺视线偏移,望向湖边一条小路上,面带笑意,缓缓道:“你陈平安自己立身正,愿意处处、事事讲道理。难道要当一个佛门自了汉?那也就由你去了!”

    “你所相信的道理,没有什么亲疏有别。那么当你身边最在乎、最亲近的人,犯了大错,滔天大错,可那个人好像也有自己的一些个理由,这时候你陈平安该怎么办?你陈平安一直坚持的道理,还管不管用?我很好奇,我很期待。”

    “还是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人笔札上,或是所谓的警示名言上边,找几个自己想要的道理?”

    崔瀺眯起眼,“你我可以拭目以待。”

    崔东山冷笑道:“好一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崔瀺自顾自说道:“当年小镇那场考验,对陈平安来说,其实外物诱惑居多,不够纯粹,所以我们才会输得那么惨。归根结底,还是我小觑了一个陋巷少年。既然他能够被齐静春选中,我,我们当初就该更加谨慎。于是当下这场考验,只问本心。”

    崔东山根本不是被崔瀺蒙在鼓里,被那个老王八蛋在背后阴险算计,事实上,每一步,崔瀺都会跟崔东山直直白白说清楚。

    越是这样,崔东山越觉得自己是在束手待毙。

    所以当陈平安和画卷四人到达青鸾国后,崔东山终于坐不住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沦为老王八蛋的附庸。

    所以他很突兀地出现在了那座静谧祥和的小村庄。

    在那之后,一直到陈平安到达山崖书院。

    崔东山有过两次小小的作弊。

    一次是同样“自然而然”借助青鸾国的佛道之辩,说及了法家学问,那次分别,他崔东山偷偷交给裴钱的那只锦囊,里边纸条上,写了一句话。

    第二次是重逢于山崖书院,劝说陈平安多读三教百家的那十几本“正经”,真正用意,是偷偷摸摸推荐给陈平安的那几本佛家正经。

    欲破此局,已是奢望,那么退一万步说,让先生陈平安好歹保住自身道心,崔东山知道自己是在竭力挣扎,给出了两种可能性。

    一为法家,对错是非,一断于法,无亲疏之别。

    一为佛家,因果之说,众生皆苦,昨日种种因,今日种种果。前生种种因,今生种种果。那些无辜人的今日横祸,乃是前世罪业缠身,“理”当如此。

    其实崔东山的作弊,还有更加隐蔽的一次。

    就在山崖书院的那栋院子里,是最巧妙的一次。

    这会儿,崔瀺看着湖面上,那艘缓缓靠近岸边渡口的青峡岛楼船,微笑道:“你两次作弊,我可以假装看不见,我以大势压你,你难免会不服气,所以让你两子又如何?”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这老王八蛋,真是阔绰人的口气,我喜欢,我喜欢!不然再让我一子,事不过三嘛,如何?”

    崔瀺望着那艘楼船,“我不是已经让了嘛,只是说出口,怕你这个小崽子脸上挂不住而已。”

    崔东山脸色难看。

    崔瀺自言自语道:“你在那座东华山院子里边,故意引诱性情顽劣活泼的两个孩子,在你的仙家画卷上肆意涂抹,然后你故意以一幅骷髅消暑图吓裴钱,故意让自己的火候过头些,之后果然惹来陈平安的打骂,陈平安的表现,一定让你很欣慰,对吧?因为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却没有太过拘泥于书上的死道理了,知道了君子曲与伸,不可缺一,更知道了何谓‘入乡随俗’,笑得你崔东山根本不会在意那些画卷,在你眼中,一文不值,加上陈平安愿意将你当做自己人,所以看似陈平安不讲理,明明是裴钱李槐有错在先,为何就与你崔东山讲一讲那顺序的根本道理了?因为这就叫入乡随俗,世间道理,都要合乎那些‘无错’的人情。你的用意,无非是要陈平安在知道了顾璨的所作所为之后,好好想一下,为何顾璨会在这座书简湖,到底是怎么变成了一个滥杀无辜的小魔头,是不是稍稍情有可能?是不是世道如此,顾璨错得没那么多?”

    崔东山脸色凝重。

    崔瀺笑道:“可这真的有用吗?你真以为你的这一手棋,很妙?错了,你的这一手,对于当年泥瓶巷少年是妙手,在如今内心已有道理作为压舱石的陈平安来说,反而是火上加油,只会让他想得更深,到最后更加无所适从。崔东山,事到如今,你还没有看出我这局棋真正有趣的地方吗?”

    崔瀺神色自若,始终没有转头看一眼崔东山,更不会搬出咄咄逼人的架势,“有趣在哪里?就在火候二字上,道理复杂之处,恰恰就在于可以讲一个入乡随俗,可有可无,道理可讲不可讲,法理之间,一地之法,自身道理,都可以混淆起来。书简湖是无法之地,世俗律法不管用,圣贤道理更不管用,就连许多书简湖岛屿之间订立的规矩,也会不管用。在这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人吃人,人不把人当人,一切靠拳头说话,几乎所有人都在杀来杀去,被裹挟其中,无人可以例外。”

    “这些都可以是陈平安‘退一步求心安’的正当理由。这些都是我故意送给陈平安的余地,我给了他无数种选择的可能性,大道,岔路,都在他脚下摆着,没人拦着他。如此一来,我好教他切身感受一下,天底下好像真的没有天经地义的道理,我就是要他陈平安去为了一个顾璨,不得不选择否定自己,去接受世人那套唯有立场、没有对错的混账理论。”

    崔瀺微笑道:“讲理的好人,遇上心底更信奉拳头、只在嘴上讲理的世道,然后这个好人,头破血流,自缚手脚,画地为牢,我倒要看看,最后你陈平安还怎么去谈失望和希望。”

    崔东山惨然而笑,“妙不可言,真真妙也。”

    崔瀺此后娓娓道来,一句句,如一把把刀子插在崔东山心坎上。

    “顾璨之母,当年那一碗之恩,陈平安觉得她对你有救命大恩。”

    “你对顾璨,有不输刘羡阳的亲情,将顾璨当做自己的亲生弟弟看待。”

    “甚至那条泥鳅,还是你当年亲手转送给顾璨的。”

    “你崔东山既然偷偷摸摸拿佛家宗旨来救陈平安,真救得了?陈平安不是信奉那座牌坊上的莫向外求吗?那些枉死之人的因果,可以解释,可你一旦逃禅,想要给自己一个儒家道理之外的佛家心安之地,可问题又来了,这份与你有关的最早因果,你想不想得到?看不看得到?”

    “若说陈平安假装看不到,没关系,因为陈平安等于已经没了那份齐静春最珍重的赤子之心,你我二人,胜负已分。”

    “若是陈平安真正看不到,没关系,我自会找人去提醒他。”

    崔瀺最后盖棺定论,语气平常,倒是没有太过喜悦,“这一次,没有人能救他,陈平安自己,更不行。”

    崔东山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崔瀺终于转过头,笑道:“少年郎要有朝气,为何如今比我还要暮气了?”

    崔东山闭上眼睛,满脸泪水,轻声呢喃道:“愿先生心境,四季如春,四季如春……”

    湖边楼船已经停岸,那个姓陈的“中年男人”在远处树叶枯黄的柳树下,终于还是没有喝酒,将酒壶别回腰间后,他踟蹰不前。

    他今年十七岁。

    崔瀺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请君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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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二十九章

    有些重逢是最坏的

    (就像莲花小人儿的结局一样,这一卷《小夫子》的主线和结局,都是从第一卷开始,就已经想好了的。)

    楼船缓缓靠岸,船身过于巍峨巨大,以至于渡口岸边的范彦、元袁和吕采桑等人,都只能仰起脖子去看。

    船头那边,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顾璨跳下栏杆,大师姐田湖君很自然而然地帮着他轻拍蟒袍,顾璨瞥了眼她,“今天你就不用登岸了。”

    田湖君满脸忧虑,“那拨潜伏在池水城中的刺客,据说是朱荧王朝的剑修,不容小觑,有我在……”

    顾璨笑道:“有你在顶个屁用,难不成真有了生命危险,大师姐就会替我去死?既然肯定做不到,就不要在这种事情上讨好我了,当我是傻子?你看看,像现在这样帮我抚平蟒袍褶皱,你力所能及,还心甘情愿,我呢,又很受用,多好。”

    田湖君眼神黯然,不再坚持。

    秦傕和晁辙相视一笑。

    小师弟顾璨,是绝对不能当做一个孩子的。

    他们共同的师父,截江真君刘志茂,就曾在一次庆功宴上笑言,唯有顾璨,最得衣钵真传。

    刘志茂还阴恻恻环视满堂众人,坦言将来的青峡岛岛主,只会是顾璨,谁都别想去争抢,不然不用顾璨做什么,他就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尸体绝对不会白白浪费了。

    那会儿,顾璨瘫靠在一张极其宽大的椅子上,双脚踩着那条现出真身、但是身躯“纤细”了很多的“泥鳅”,顾璨听到那句话后,哈哈大笑,举起装着甘甜果酿的酒杯,“师父,吃酒吃酒。”

    最终下船之人,只有顾璨,两位师兄秦傕和晁辙,还有两名头戴幂篱遮掩容颜的开襟小娘,身材婀娜,曼妙诱人。

    池水城少城主范彦,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长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快步迎接顾璨一行人,弯腰抱拳,谄媚笑道:“顾大哥,这你上回不是嫌弃吃蟹麻烦嘛,这次小弟我用了心,帮顾大哥专门挑选了一位……”

    说到这里,范彦一脸玩味笑意,做了一个双手在自己胸口画半圆的姿势,“如此这般的小娘子,事先说好,顾大哥瞧不上眼的话,就只让她帮着挑蟹肉,可若是看对眼了,要带回青峡岛当丫鬟,得记我一功,顾大哥你是不知道,为了将她从石毫国带到池水城,费了多大的劲儿,砸了多少神仙钱!”

    顾璨笑眯眯道:“该不会这位有机会接近我的女子,其实已经给人掉包,换成了一个处心积虑来刺杀我的仇家吧?”

    范彦呆若木鸡,“那咋办?小弟我那么多银子,打水漂啦?”

    投了一个好胎的元袁笑得幸灾乐祸。

    在顾璨来到青峡岛之前,曾是书简湖上一任混世小魔头的吕采桑,他是打心眼瞧不起蠢货范彦的,只是白白多出个“谁拦着我砸钱,谁就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冤大头,没谁不乐意,书简湖的所有岛主,都需要几个花钱比挣钱更开心的钱袋子,何况池水城作为书简湖周边三座大城之一,兜里是真有钱。

    吕采桑是个身材纤柔的俊美少年,一身雪白,黄鹤曾有开玩笑说,吕采桑便是稍稍涂抹些胭脂,给顾璨当那开襟小娘,都绰绰有余,只不过怀里得揣两个大馒头才行。结果吕采桑勃然大怒,大打出手,当场打死了一位拼死护在黄鹤身前的武道宗师,不过最后给顾璨劝了下来,不过显而易见,吕采桑和石毫国大将军独子的黄鹤,关系破裂了,黄鹤事后,后悔不迭,想过很多法子,去修缮关系,可是吕采桑都没给他这份面子。

    吕采桑细声细气,对顾璨说道:“璨璨,放心吧,我勘验过了,就是个下五境的修道胚子而已,长得真是不错,在石毫国名气很大的,你收拢在青峡岛大院里的那些娘们,比起她,就是些脏眼睛的庸脂俗粉。”

    顾璨一脚横扫,轻轻踢了吕采桑一腿,笑骂道:“你脑子进水了吗,干嘛要多此一举,害我一点惊喜都没有了。”

    吕采桑白了顾璨一眼,竟是有几分妩媚,看得秦傕和晁辙心中古怪不已,只是不敢流露出来。

    虽然大家都是书简湖十雄杰之一,可是人人心知肚明,这里头九人,谁有几斤,谁有几两,得有数,比如黄鹤就是心里没数了一次,误以为真是与吕采桑可以推心置腹的兄弟了,立即就碰了一鼻子灰,据说回到大将军府后,一开始还抱怨叫屈,结果被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

    被爹娘起了圆圆绰号的黄鹂岛少岛主元袁,左右张望,纳闷道:“顾璨,你那条大泥鳅呢,不跟着咱们上岸?池水城道路,咱们去年走过一次了啊,足够让大泥鳅通行的。”

    顾璨双手笼在蟒袍大袖子里,笑眯眯道:“小泥鳅这次留在湖里,不跟咱们去池水城凑热闹,它最近得多溜达,多喝水,因为去年它吃了太多的练气士,又直接将两座大岛积攒好了几百年的水运精华,一股脑儿给它吞下肚子,所以今年经常在湖底闭关呢,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咱们是自家兄弟,我才与你们说这个秘密的,记得不要外传!小泥鳅很快就会是货真价实的元婴境喽,到时候咱们这座书简湖,我师父截江真君都不是小泥鳅的对手,嗯,可能就只有宫柳岛那个已经离开很多年的老家伙,才有资格跟小泥鳅打架了。”

    范彦愣愣道:“顾大哥,你答应过我的,哪天高兴了,就让我摸一摸大泥鳅的脑袋,好让我到处跟人吹牛,还作数不?”

    顾璨微微仰头,看着这个二愣子,天底下真有傻子的,不是那种什么韬光养晦,就是真缺心眼,这跟钱多钱少没关系,跟他爹娘聪不聪明也没关系,顾璨微笑道:“作数啊,怎么不作数。我顾璨说话什么不作数?”

    范彦笑逐颜开,手舞足蹈。

    结果给顾璨一脚踹在了裤裆上,“白瞎了长这么大个子,鸟那么小。”

    范彦疼得弯腰捂住裤裆,仍是不生气,哀求道:“顾大哥,可别这样,我爹娘啥都好说话,唯独在传宗接代这事儿上边,不许我胡来的!你上次教我的那套措辞,说什么天底下的英雄好汉,不追求个孤独终老,都不好意思走江湖跟人打招呼,害我给气坏了的娘亲,追着打了一顿,娘亲出手不重,我倒是不疼,只是娘亲红着眼睛,我反而开始心疼了。”

    顾璨踮起脚跟,拍拍范彦的脑袋,“傻人有傻福,以后肯定能跟你那个还没投胎的媳妇,生一窝的小傻子。”

    范彦咧嘴自乐呵。

    顾璨翻了个白眼。

    好话坏话从来听不懂,好人坏人从来看不出。

    不过谁都看得出来,范彦这种脑子缺根筋的家伙,真要离开了他爹娘的羽翼和视野,搁哪儿都是给人骗的份,但是顾璨对范彦是最宽容的,钱倒也骗,但不过分,也不许别人太过欺负范彦。

    吕采桑眼神熠熠,仿佛比顾璨还要高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稍后到了酒宴上,璨璨,我与你多喝几杯乌啼酒!”

    长了一张圆乎乎脸庞的黄鹂岛元袁,是“兄弟”当中最没心没肺的一个,对谁都笑脸相向,不管开他什么玩笑,都不生气,

    只是听到了这么大一个惊世骇俗的消息后,措手不及的元袁脸色一僵,稍纵即逝,瞬间快恢复正常,啧啧啧道:“以后咱们几个,沾了顾璨的光,岂不是要在书简湖横着走才算符合身份?”

    顾璨笑道:“范彦,你跟采桑还有圆圆,带着我两位师兄,先去吃蟹的地儿,占好地盘,我稍稍绕路,去买几样东西。”

    范彦恼火不已,竟敢对顾璨瞪眼了,气呼呼:“买东西?买?!顾大哥,你是不是打心眼瞧不起我这个兄弟?在池水城,瞧上眼的东西,需要顾大哥掏钱买?”

    顾璨跳起来一巴掌打在范彦脸上,“谁他娘的说买东西就要花钱了?抢东西,多难听?”

    范彦挨了巴掌,反而笑容灿烂,一手捂着脸,一手伸出大拇指,“还是顾大哥讲究!”

    顾璨大手一挥,“滚蛋,别耽误小爷我赏景。跟你们待在一起,还怎么找乐子。”

    吕采桑板着脸道:“不行,如今书简湖乱得很,我得陪在你身边。”

    顾璨无奈道:“行行行,就你跟我屁股后天吃灰好了,跟个娘们似的。”

    吕采桑冷哼一声。

    双方在渡口分道扬镳,范彦当然给他的顾大哥准备好了豪奢马车。

    顾璨和吕采桑走向一辆马车,其余两位开襟小娘坐另外一辆。

    顾璨和吕采桑,在书简湖数万鱼龙混杂的山泽野修眼中,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两人都有个好师父了。可两人偏偏关系还不错。

    顾璨依旧双手笼袖,突然用手肘一敲身边的吕采桑,低声坏笑道:“你要是去了我家乡,如果又刚好没了修为,我敢说你走在小巷子里,肯定要被那些凑巧路过的色胚光棍,两眼放光,追着你乱摸,到时候你就会哭哭啼啼跑到我家门口,使劲敲门,说顾璨顾璨,不好啦,有男人要扒我衣服啦,哈哈,真是想一想就贼开心。但是你知道更好玩,是什么吗,是那些王八蛋扒掉你的裤子后,破口大骂,他娘的是个带把的!最最好玩的,知道是什么吗?是一咬牙,一狠心,依然把你翻个身,就地正法……哎呦喂,不行了,我肚子疼。”

    顾璨低头弯腰行走,哈哈大笑。

    吕采桑脸色冰冷,“恶心!”

    两人先后坐入车厢,吕采桑这才轻声问道:“怎么换了这么一身行头?你以前不是不爱穿得这么花里花哨吗?”

    顾璨闭着眼睛,不说话。

    吕采桑犹豫了一下,“元袁这个人,城府很深,他母亲又跟朱荧王朝某位元婴剑修,沾亲带故的,书简湖不少人,觉得这是黄鹂岛故意吓唬人,但是我师父说过,这件事,千真万确。元袁母亲,最早的身份,就是那位厉害剑修最宠爱的侍妾,虽然没办法给一个名分,但是香火情肯定还在。你一定要小心。一旦打死了心怀叵测的元袁,就意味着你要被一位元婴剑修盯上!”

    顾璨没有睁开眼睛,嘴角翘起,“别把元袁想得那么坏嘛。”

    吕采桑怒道:“我是为你好!你要是不上心,要吃亏的!元袁一家人,都是那种喜欢暗戳戳害人的坏种!”

    顾璨总算睁开眼睛,问道:“元袁再坏,能跟我顾璨比吗?”

    吕采桑蓦然掩嘴而笑。

    顾璨学他的口气,娇滴滴道:“恶心。”

    吕采桑突然有些伤感,看着顾璨,这个一年一变的“孩子”,谁能把他当一个孩子看待,敢吗?

    就连他的师父,少数几个能够让截江真君心生忌惮的老修士,都说顾璨这个怪胎,除非是哪天暴毙,不小心真应了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屁话,否则一旦给他拢起了与青峡岛关系不大的大势,那就真是上五境神仙都未必敢惹一身腥了。

    吕采桑轻声问道:“顾璨,你哪天才能跟我交心?”

    顾璨从蟒袍大袖子里边抽出一只手,掀起车帘子,漫不经心道:“你吕采桑就别想了。天底下就两个人,能让我掏出心窝子给他们瞧瞧。这辈子都会是这样。我知道对你不太公平,因为你是少数几个书简湖修士,真正把我当朋友的,可是没办法,我们认识得晚,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已经混出名堂了,所以你不行。

    已经入城了,顾璨放下车帘子,对吕采桑笑道:“不过你放心,哪天你要是给人打死了,我顾璨一定帮你报仇。”

    吕采桑撇撇嘴。

    吕采桑靠着车厢壁,问道:“顾璨,你才这么点年纪,怎么做到的?”

    顾璨说道:“在家乡,我大概只有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看我娘亲跟人骂街和打架了,我学什么,都很快。”

    顾璨伸出一根手指头,“稍微大一点,我可以在大太阳底下,趴在垄头上一动不动,最少一个时辰,就为了钓上一条泥鳅,他都比不上我。”

    吕采桑好奇问道:“那个他,到底是谁?”

    顾璨眯起眼,反问道:“你想死吗?”

    在书简湖天不怕地不怕的吕采桑,在这一刻,竟是有些犯怵。

    顾璨脸色蓦然而变,笑嘻嘻道:“元袁那小坏种,迟早有一天,我会给他来这么一句,换一个字而已,‘你想死妈?’摊上个元婴剑修的便宜爹,有什么了不起的,惹了我,到时候我当着那个元婴剑修的面,将元袁的娘亲脱光了衣服,挂在楼船的船头上,逛遍书简湖所有岛屿。”

    吕采桑一脸疑惑。

    顾璨再次掀起帘子,心不在焉道:“家乡方言,你听不懂。”

    ————

    池水城那座高楼顶层内,崔东山四周依旧是一圈金色雷池。

    崔东山叹息一声。

    崔瀺微微俯身,看着地上两幅画卷,微笑道:“是不是很失望,你心中最后的一点侥幸,也不存在了?这种心态可要不得,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崔瀺大概是知道崔东山不会搭话,自顾自道:“这是两个死结扣在了一起,陈平安慢慢想出来的理,顾璨顺其自然而生的恶。你以为那个一,可能是在顾璨身上,觉得陈平安对这个小家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能够幡然醒悟?别说是这个道理难讲,再有哪怕这个情分很重,顾璨一样不会改变秉性。这就是顾璨。泥瓶巷就那么点大,我会不看顾璨这个‘骨气’极重,连刘志茂都提不起来的的小家伙?”

    “你崔东山是不是太小觑崔瀺自己了?连顾璨的本心都拎不清,就敢设置此局?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错误已经犯过一次,就不能再多了。不过不能怪你,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世人都喜欢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这就是人性。事实上,当年我们还是一个人,我看到了,你自然就一样看到了,只是你现在方寸大乱罢了。”

    崔瀺指了指画卷上那个暗中跟随马车的陈平安,“你知道你更大的错,在哪里吗?”

    崔瀺自问自答:“当年齐静春在小镇那栋老宅子,跟我们彻底撕破脸皮后,他放出过一句话,说是甲子之内,如果再敢算计陈平安,就要我们的境界跌跌不休。这自然不是齐静春在故弄玄虚,你我心知肚明,不过你我分离之后,你终究是残留着少年心性,不信邪,对不对?然后在那座客栈的井底,差点给井口上的陈平安以一缕剑气打杀了,在那之后,你又走入了另外一个极端,开始深信不疑这句话,这就是你崔东山当下絮乱心湖上,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

    崔东山嘴角抽搐。

    崔瀺始终神色平静,凝视着画卷,自言自语道:“阴魂不散的齐静春,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啊。那我们不妨稳妥一些看待这个问题,假设齐静春棋术通天,推衍深远,就已经算到了书简湖这场劫难,于是齐静春在死之前,以某种秘术,以魂魄一部分,放在了书简湖某个地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齐静春是什么样的读书人?他宁肯被自己寄予厚望的赵繇,不去继承他的文脉香火,也要赵繇安安稳稳求学远游。你觉得那个魂魄不完整的‘齐静春’,会不会就算他躲在某个角落,看着陈平安,都只是希望陈平安能够活下去就行了,无忧无虑,安安稳稳,由衷希望以后陈平安的肩头上,不要再担负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连你都心疼你的新先生,你说那个齐静春会不心疼吗?”

    崔瀺笑了笑,“当然,我不否认,齐静春即便当初魂魄一分为三了,我依旧还是有些忌惮的,如今嘛,他只要敢冒头,给我抓住蛛丝马迹,我不会给他开口说一句话的机会,一个字都不行。”

    崔东山转过头,痴痴望着崔瀺,这个长大后、变老了的自己,“你说,我为什么要变成现在的你?”

    崔瀺微微一笑,偏移手指,指了指那辆马车,“这句话,陈平安跟顾璨见面后,应该也会对顾璨说的,‘为什么要变成当年最讨厌的那种人。’”

    崔瀺看也不看崔东山和那座微微晃荡的金色雷池,缓缓说道:“且不说凭你根本杀不掉我,就算杀了我,这个死局,还是死局,跟天下大势一样,改变不了的。所以你还是乖乖坐着吧,趁我还有些时间,没有返回大骊,许多你崔东山不懂的问题,还可以问我崔瀺。”

    当崔瀺不再说话。

    楼内就变得寂静无声。

    崔瀺似乎想起了一件趣事,笑问道:“你不问,那我就问你好了。你说顾璨如果这么回答陈平安那个问题,陈平安会是什么心情?比如……嗯,顾璨可能会理直气壮跟他说,‘我觉得我没有错,你陈平安有本事就打死我’,又比如……‘我顾璨和我娘亲给书简湖那帮坏人欺负的时候,你陈平安在哪里?’”

    崔东山视线朦胧,呆呆看着那个儒衫老者,那个一步步坚定不移走到今天的自己。

    崔瀺微笑道:“其实每个人长大后,不论读不读书,都会或多或少感到孤单,再聪明一些的人,冥冥之中,能够感知到天地人间,在刹那之间的某个时刻,好像不是寂然不动的,一些扪心自问,会得到一种模模糊糊的回应,愧疚,悔恨,知道这叫什么吗?你不知道,因为这是我崔瀺最近几年才想明白的,你崔东山逆水行舟,一退再退,我不说,你便不会明白的,那就叫一个人的天地良知。可是这种感觉,绝对不会让一个人的生活,过得更好,只会让人更加难受,好人坏人,都是如此。”

    崔瀺继续道:“对了,在你去大隋书院挥霍光阴期间,我将我们当年琢磨出来的那些想法,说与老神君听了,算是帮他解开了一个小小的心结。你想,老神君这般存在,一个心头坎,都要耗费将近万年光阴来消磨,你觉得陈平安需要多久?再有,如果换成是我崔瀺,绝不会因为陈平安无心之语的一句‘再想想’,因为是一个与老秀才截然不同的答案,就哭得稀里哗啦,就比如你现在这幅样子。”

    崔东山抬起手臂,横在眼前。

    崔瀺笑道:“已经连骂我一声老王八蛋的心气都没有了啊,看来是真伤透了心,跟陈平安差不多可怜了,不过别急,接下来,先生只会比学生更加可怜,更加伤心。”

    崔东山后仰倒去,满脸的眼泪鼻涕,糊在一起,呜呜咽咽。

    崔瀺面无表情,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么凄惨的心境,最早一次,很久远了,还是在家乡那座给爷爷抽走楼梯的书楼顶层,那次差不多就是你这副皮囊相似的岁数,跟爷爷怄气,故意撕了一本爷爷最推崇的圣贤书籍,拿来拉屎擦屁股,丢了下去,爷爷看到那些纸团后,没有恼羞成怒,甚至没有说话,没有骂人,就只是将梯子重新架好,然后就走了。”

    崔瀺笑道:“我与老神君说的,其实只说了一半,就是孱弱人性隐藏着的强大之处,是那些被后世解释为‘共情’、‘通感’‘恻隐之心’的说法,能够让一个一个人,不管个体实力有多么强大,前程有多么远大,都可以做出让那些高高在上、漠然无情、新屋瑕疵的神祇无法想象的蠢事,会为别人慷慨赴死,会为别人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会愿意为一个明明才认识没多久的人粉身碎骨,一点点人心的火苗,就会迸发出刺眼的光彩,会高歌赴死,会心甘情愿以自己的尸体,帮助后人登山更高一步,去那山顶,去那山顶可见的琼楼玉宇,把它们拆掉!把那些俯瞰人间、把人族气运当做香火食物的神祇砸烂!”

    崔瀺又笑了,“可是,这只是一半。另一半人性,是一个人,天生就知道为了生存,可以不择手段,‘我’不管多么卑微,都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所以不计其数的‘我’,都想要活下去,活得更久,活得更好,我们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知道了那个一,凭借曾经被神祇养蛊饲养的本能,去争取抢,既然只有一个一,那就只能去抢别人手里的,让自己的那个一,变得更大,更多,这种追求,没有止境。”

    崔瀺伸手指,分别点了点陈平安和那辆马车,“顾璨未必知道陈平安的难处,就像陈平安当年一样未必清楚齐静春的想法。”

    崔瀺收回手,笑问道:“那么你猜,最后那次齐静春给陈平安撑伞,行走在杨家药铺外边的街道上,齐静春已经说出了让陈平将来不要去愧疚的理由,可是,我觉得最值得推敲的一件事情,是当时这个泥瓶巷少年,他到底是否已经猜到,自己就是害死齐静春的关键棋子?”

    崔瀺转过头去,笑着摇摇头。

    崔东山已经隔绝了所有观感神识。

    崔瀺继续观看两幅画卷,“老秀才,你如果看到这些,会说什么?嗯,是揪着胡子说一句,‘不太善喽’。”

    崔瀺突然嘲笑道:“偌大一个桐叶洲,竟然只有一个荀渊不是瞎子,真是匪夷所思。”

    崔东山直挺挺躺在那边,像个死人。

    崔瀺转过头,“你那锦囊里边,到底写了哪句话?这是我唯一好奇的地方。别装死,我知道你哪怕封闭了长生桥,一样猜得到我的想法,这点聪明,你崔东山还是有的。”

    崔东山一动不动,装死到底。

    ————

    就在池水城最人满为患的的那条闹市街道,在一个本来最不该在此刺杀的地方,出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围杀。

    一位朱荧王朝的八境剑修,一位八境远游境武夫,一位布好了阵法的金丹境阵师。

    万无一失的布置。

    可是结果却让看客们很失望。

    一来刺杀太过突然,二来结局出现得太快。

    第二辆马车的车厢四散炸开,出现一位头戴帷帽的“开襟小娘”。

    任由八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刺透心脏,一拳打死那个飞扑而至的远游境武夫,手中还攥紧一颗给她从胸膛剐出的心脏,再长掠而去,张大嘴巴,吞咽而下,然后追上那名剑修,一拳打在后背心,硬生生打裂了那具兵家金乌甲,然后一抓,再次挖出一颗心脏,御风悬停,不去看那具坠落在地的尸体,任由修士的本命元婴携带那颗金丹,远遁而走。

    这是主人与她事先说好了的,一口气杀完了,以后没得玩。

    而她这位“开襟小娘”,正是那条“小泥鳅”。

    已经悄悄跻身元婴境。

    蛟龙之属的元婴境,战力相当于一个九境武夫加上一个元婴修士。

    更何况它,还不是寻常的蛟龙之属,是世间最后仅剩的五位真龙后裔之一。

    它回到第一辆马车旁边,还在细细咀嚼那颗八境剑修心脏的滋味,堪称美妙,在书简湖已经很难吃到这么美味的大餐了。

    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顾璨跳下马车,吕采桑紧随其后。

    顾璨走到它身边,伸出手指,帮它擦拭嘴角,埋怨道:“小泥鳅,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许再有这么难看的吃相!以后还想不想跟我和娘亲一桌吃饭了?!”

    它腼腆一笑,转过头去,有些难为情。

    这一幕,看得吕采桑不寒而栗。

    顾璨大摇大摆,走到那位站在街道旁,丝毫不敢动弹的金丹阵师身前,这位地仙四周人流早已如潮水散去。

    这不是那位阵师心智不够坚韧,给吓得挪不动腿。

    而是她已经被那头孽畜死死盯住了,只要敢动,就死。

    顾璨双手笼袖,绕着那个寻常妇人模样的金丹修士走了一圈,最后站在她身前,哀叹一声,“可惜,这位婶婶你长得太寒碜,不然可以不用死的。”

    妇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顾璨,求你饶我一命!我从今往后,可以为你效力!”

    顾璨微笑着不说话,似乎在权衡利弊。

    那个没了帷帽、但还穿着开襟小娘外出装束的它,打了个饱嗝,它赶紧捂住嘴巴。

    顾璨转过头,瞪了眼它。

    然后对吕采桑笑道:“如何,没有白白跟在我屁股后头吃灰吧?”

    吕采桑点点头,笑容灿烂。

    不这样,也就不是顾璨之前书简湖最大的魔头了。

    顾璨一直扭着脖子,笑道:“吕采桑,那你给这位婶婶说说看,小爷我先前告诉整座书简湖的规矩。”

    早年在青峡岛上,发生过很多次刺杀和偷袭,不知为何,顾璨竟然让暴露的截江真君刘志茂,不要去顺藤摸瓜,追究那些刺客的幕后主使。

    可是书简湖的仇家也好,纯粹看不顺眼顾璨作风就聘请杀手的野修也罢,没一个傻子,不再花钱或是拼命,让人去青峡岛白白送钱送死了。

    吕采桑斜眼瞥了一下那个妇人,微笑道:“出了青峡岛的一切刺杀和挑衅,第一次出手的贵客,只杀一人。第二次,除了动手的,再搭上一条至亲的性命,成双成对。第三次,有家有室的,就杀全家,没有亲人的,就杀幕后主使的全家,若是幕后人也是个形单形只的可怜人,就杀最亲近的朋友之类,总之去阎王殿报到的路数,不能走得太寂寞了。”

    顾璨点点头,转过头,重新望向那个满脸惶恐和绝望的妇人,抽出一只手,伸出三根手指,“白白送死,何苦来哉。修士报仇,百年不晚。不过你们其实是对的,百年之后,你们哪里敢来触霉头?你们三个,太不济事了,记得前年在青峡岛上,有个刺客,那才厉害,本事不高,想法极好,竟然蹲在茅厕里,给小爷我来了一剑。真他娘的是个天才啊,如果不是小泥鳅下嘴太快,小爷我都舍不得杀他!”

    顾璨始终一手缩在袖子里,一手伸着那三根手指,“在你前边,青峡岛外,已经有三次了。上次我跟那个家伙说,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的,不管在哪里,都要团团圆圆。第一次,谁杀我我杀谁,第二次,再杀个至亲,第三次,杀他全家,现在嘛,是第四次了,怎么说来着?”

    那个它咽了口唾沫,“诛九族。”

    顾璨恍然大悟,“对,就是这么个说法。”

    顾璨收回手指,双手笼袖,微微弯腰,与妇人女子言语就是好,她们往往个子不高,不用他抬头说话,费劲。

    顾璨轻声笑道:“要被诛九族了哦,诛九族,其实不用怕,是大团圆唉,平时哪怕是逢年过节的,你们都凑不到一起的。”

    这个时候,从不远处的街道旁屋檐下,走出一个背剑挂酒壶的中年男人。

    他笔直走向顾璨。

    吕采桑转过身,眯起眼,杀气腾腾。

    顾璨也随之转过身,笑道:“别管,让他来。”

    吕采桑犹豫了一下,仍是让出道路。

    那个姓陈的“中年男人”,走到一袭蟒袍的“少年”身前。

    那条已经化为人形的小泥鳅,突然往后退了一步。

    与它心意相通的顾璨刚皱了皱眉头,就被那人一巴掌打在脸上。

    那人说道:“你再说一遍?”

    吕采桑张大嘴巴。

    街上所有人几乎都是如此。

    那人又是猛然抬手一巴掌,狠狠摔在了顾璨脸上,颤声却厉色道:“顾璨!你再说一遍!”

    顾璨扭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然后歪着脑袋,红肿的脸颊,可眼神竟全是笑意,“哈哈,陈平安!你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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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三十章

    桌上又有一碗饭

    一袭墨青色蟒袍,正是小泥鳅跻身元婴后一身蜕皮炼制而成,是一件截江真君耗费重金、聘请高人秘密打造的法袍。

    顾璨不再双手笼袖,不再是那个让无数书简湖野修觉得高深莫测的混世魔头,张开手,原地蹦跳了一下,“陈平安,你个儿这么高了啊,我还想着咱俩见面后,我就能跟你一般高呢!”

    只是那个中年男人始终不说话。

    街上看热闹的池水城众人,便跟着大气都不敢喘,便是与顾璨一般桀骜的吕采桑,都莫名其妙觉得有些局促不安。

    顾璨便挠挠头。

    陈平安终于沙哑开口,“婶婶还好吗?”

    顾璨使劲点头道:“好!”

    陈平安说道:“我想去看看婶婶,可以吗?”

    顾璨委屈道:“这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我娘亲也经常念叨你来着,陈平安,你咋这么见外呢?”

    陈平安道:“我在渡口等你,你先跟朋友吃完蟹,再带我去青峡岛。”

    顾璨嘿嘿笑着道:“理睬他们做什么,晾着就是了,走走走,我这就带你去青峡岛,如今我和娘亲有了个大宅子住,可比泥瓶巷富贵多啦,莫说是马车,小泥鳅都能进进出出,你说那得有多大的路,是多气派的宅子,对吧?”

    陈平安问道:“不让人跟范彦、元袁他们打声招呼?”

    顾璨摇头道:“不用啊,这帮酒肉朋友,算个屁。”

    陈平安不再说话,只是瞥了眼顾璨身后的它,那条当年被自己在田垄间钓起来的“小泥鳅”。

    如今它已经是人形现世,貌若寻常妙龄女子,只是仔细端详后,它一双瞳孔竖立的金黄色眼眸,可以让修士察觉到端倪。

    当陈平安瞥向它的时候,在书简湖连刘志茂都不放在眼中的骊珠洞天五条真龙后裔之一,这次它没有像先前初见,继续后退一步,可是依旧眼帘低敛,似乎不敢与陈平安对视。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转身而走,向渡口行去。

    顾璨快步跟上,看了眼陈平安的背影,想了想,还是让吕采桑去跟范彦那帮人说一声,再让小泥鳅带上那位金丹地仙刺客的妇人。

    吕采桑欲言又止,顾璨眼神冰冷,吕采桑冷哼一声,离开此地。

    顾璨这才大摇大摆去追陈平安,很是开心,两只蟒袍大袖子翻摇,阴风阵阵。

    如果不是见到了陈平安,妇人今天要死,诛九族更不是玩笑,肯定会在阴间一起团团圆圆的。

    顾璨见陈平安经过那辆马车的时候,依旧没有停步,顾璨喊道:“陈平安,不乘坐马车吗?”

    陈平安没有停步,也没有转身,“我自己有脚,而且跟得上马车。”

    顾璨便让小泥鳅带着刺客去坐马车,自己跟上陈平安,一起去往渡口那艘青峡岛楼船。

    一路上,顾璨既没有询问陈平安为何要打自己那两巴掌,也没有讲述自己在书简湖的威风八面,就是跟陈平安闲聊道听途说而来的龙泉郡趣事。

    只是越临近书简湖,顾璨就越来越失落。

    因为就像他不搭理那帮狐朋狗友差不多,陈平安这段路程,从头到尾,没有跟他讲一句话,但是陈平安最让顾璨奇怪的地方,不像是那种憋了一肚子滔天怒火的那种状态,而是心不在焉,准确说来,是陈平安的心神沉浸在自己的事情当中,这让顾璨稍稍松了口气。

    顾璨,最怕的是陈平安一言不发,见过了自己,丢了自己两个大耳光,然后二话不说就走了。

    这辈子都不再相见,将来偶然又见到了,也只是陌路人。

    登船的时候,小泥鳅带着那位金丹妇人一起跟在后边,顾璨小心翼翼问道:“陈平安,不然我把那个刺客放了?今儿我心情好,放了她没关系的。”

    陈平安脚步微顿,可仍是没有停步,继续前行。

    顾璨明显察觉到陈平安在那一刻的愤怒和……失望。

    只是顾璨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说,这么做……可在陈平安那边,又错了。

    于是顾璨转过头,双手笼袖,一边脚步不停,一边扭着脖子,冷冷看着那个妇人。

    都是因为这个好死不死在今天冒头刺杀自己的婆娘,才害得自己惹了陈平安生气,真是罪该万死,诛九族都不够!

    到了船头,陈平安站定,独自眺望远方湖景。

    顾璨既委屈幽怨又想着离着陈平安近些,便只好站在他身后几步外,竟是连与陈平安并肩而立的底气都没了。

    就在此时,那个感觉终于有了一线生机的刺客妇人,一下跪地,对着陈平安使劲磕头,“求求你放了我吧,我知道你是好人,是慈悲心肠的活菩萨,求求你与顾璨说一声,放了我这一次吧,只要不杀我,我以后给大恩人你造牌坊、建祠庙,每天都给恩人敬香磕头,哪怕恩人让我给顾璨当做牛做马都可以……”

    小泥鳅手指微动。

    顾璨反而笑了,转过身,对小泥鳅摇摇头,任由这名刺客在那边磕头求饶,船板上砰砰作响。

    陈平安颤颤巍巍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这才转过身,却不是看待那个喊自己好人与活菩萨的妇人,而是顾璨,问道:“为什么不只是杀了她?”

    顾璨一脸认真道:“只杀她不管用,在书简湖喜欢找死的人太多了,陈平安你可能不知道,在咱们这座无法无天的书简湖,谁杀我我只杀谁,那可就真是天大的菩萨心肠了,会给那好几万山泽野修,还有那些依附各个岛主的湖边城池,给他们所有人瞧不起看笑话的。”

    顾璨大概是害怕陈平安不相信自己,转头问小泥鳅,“是不是这样?我没骗陈平安吧?”

    在书简湖最无法无天的那条小泥鳅,怯生生点头。

    妇人能够成为一名金丹地仙金丹,又敢于来刺杀顾璨,当然不傻,瞬间就嚼出了那根救命稻草的言下之意,自己可杀?她一下子如坠冰窟,低头之时,眼神游移不定。

    陈平安望向她,问道:“如果说,我可以保证杀了你一个,与你相关的所有人都可以活下来,你会怎么做?”

    妇人抬起头,泪眼婆娑,“我知道你是好人,为何不能连我一起放过?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刺杀顾璨,我保证以后见到了顾璨,就主动绕路,求你救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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