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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被魁梧青年当做腰带的那根铁链,分明是骊珠洞天在破碎下坠前铁锁井的那条粗壮铁链,当时陈平安就听说是给此人拿走了这桩大机缘,除了那五行之物,骊珠洞天当时隐匿市井的诸多法宝当中,就以此物与宋集薪的碧绿葫芦、山魈壶,一把光明镇邪镜在内的五六件,最为珍贵,又以这条锁龙铁链最为价值连城,曾是成功束缚住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一根缚妖索,品相之高,可以想象。

    如今已经被此人炼化成了本命物,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公然示人,估计要么是艺高人胆大,要么是靠山足够高,或者两者兼备。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接触到外边的天地。

    正阳山搬山猿,云霞山蔡金简,清风城许氏,老龙城苻南华。

    那是一场接一场的生死境遇,是陈平安最艰辛的一段岁月,那种无助,比陈平安在未来的岁月里,在蛟龙沟面对元婴老蛟,在老龙城面对飞升境杜懋,还要来得巨大。

    只不过就像卢白象那次在小院里吐露心声,在人生道路上,只要荒芜中能够遇见了一朵花儿,一切就会不同。

    陈平安遇上了一位她笑起来,陈平安感觉自己就像天底下最有钱人的好姑娘。

    怎么会不喜欢呢,怎么舍得不将她放在心头呢。

    老龙城最后一次与范二在在药铺屋顶上喝酒,陈平安说,“我喜欢的姑娘,她已经是最好看了。可是比最好看更好看的她,是我在看她的时候、她假装不知道的时候,侧着脸,睫毛微颤的模样。”

    当时范二有些懵,问他,你陈平安他娘的到底是有多喜欢那个姑娘啊!

    陈平安当时有些喝高了,就是捧着养剑葫傻乐呵。

    在陈平安循着路线去找真正地道的老水井酒,魁梧青年不愿跟这位离开骊珠洞天的年轻人再次撞在一起,免得惹来猜疑,就特意挑了家别处酒肆,路上有位神气内敛的老者悄然出现,来到青年身边,说了一件小事。

    青年气笑道:“这帮家伙脑子进水了吧,真是要钱不要命,你捎话给管事的人,让他们收手,别去给人打牙祭了。”

    本想再说点什么,想着借此机会,收拾收拾蜂尾渡的不正之风,只是一想到野修散修的生活不易,青年就无奈摇头,“就这样吧,也不用刻意敲打他们,都是自己的造化。但是我方才偶遇的这伙外乡人,不许蜂尾渡任何人去招惹。再有,借这个机会,你私底下去帮着老刘将那笔债还清了,按照规矩来,是几颗小暑钱就是几颗,在这之后你再找机会吓唬老刘一次,让他别再当个烂赌鬼,他如今那点家底,让他这辈子过得舒舒服服,还是足够的。”

    老者小心翼翼询问道:“若是以后刘杆子管不住手,再去赌?”

    魁梧青年说道:“那就是他咎由自取了,我帮得了一次,帮不了一世。”

    老者欲言又止。

    魁梧青年摇头道:“那枚玉玺,虽然货真价实,可是一般练气士,沾不得,师父说过,别小看是亡国的残留气运,这里头的福祸大了去,毕竟文景国蒋氏还有个太子爷,如今尚在山上修道呢。至于那个一门心思想要凑足文景国十七宝的家伙,走的是扶龙术一途,他是合适的,我们不行,这类事,管不住贪念,跟老刘就是一路人了,说不定还要不如,咱们练气士修长生,本就不占理,再跟老天爷赌手气,活腻歪了吧。”

    老者奉命离去。

    这位默默隐居蜂尾渡的老扈从,正是先前那位一眼看出陈平安“气势”的金丹修士。

    魁梧青年一路上唉声叹气,直到买了壶酒,喝到了最醇厚地道的仙人酿,这才心情好转些。

    他年幼时被路过海边的云游高人相中,跟家族说是根骨极好,收为弟子,爹娘高兴答应下来,因为一开始家族长辈都笃定自己不适合修道,被家族内性情早熟的那拨同龄人视为废物,受尽白眼,之后他就小小年纪离开那个家族,给师父他老人家带来了蜂尾渡,就在那条夹蜂小道位于尾巴上的破旧巷子住了下来。这些年,修为攀升很快,机缘也有抓住不少,只是青年对于那个高高在上、规矩森严的家族,没有什么要衣锦还乡、扬眉吐气的念头,只想着偷偷回趟家,见过了父母、报答养育之恩就行了,不过倒是那个出身家族长房嫡系的姐姐,青年倒是一直感恩在心,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山上人喜欢嘴上讲这个,内心却不会较真,他倒是愿意较这个真,所以哪怕师父心疼得厉害,自己仍是执意送出了那条被他无意间捕获的小东西,作为她的嫁妆之一。据说当时整个家族都轰动了,不敢置信。

    做人能够不欠钱,不亏心。

    他觉得这样挺好。

    喝着酒,酒肆老板娘是位姿色平平的妇人,老实本分,守着祖传手艺和那口老水井,不太会做生意,本该日进斗金的聚宝盆买卖,愣是给她做成了小本买卖。这么些年过来,亲眼看着这位昔年性情温婉的邻家大姐姐,嫁为人妇,年复一年卖着酒水,遇上了言语轻佻的酒客,还是会脸红,会羞恼,但是她的眼角,也一点一点长出了皱纹,魁梧青年便会庆幸自己遇到了师父,说不定哪天老板娘的孙子都老了,他还是当下这般容貌。

    蜂尾渡虽是仙家渡口,可逃不出生老病死的市井百姓,不在少数。

    师父总说,这些甲子即白发、七十已古稀的山下人,才是山上一小撮修道之人的根本所在。

    没了他们,所谓修道,就是一座空中阁楼。

    魁梧青年对此没想太多,委实是懒得想这些,反正他对于修行,一直喜欢随遇而安,不主动害人,被人害了也不心软。所以师父一直劝他在青鸾国唐氏、云霄国严氏、庆山国何氏三位皇帝当中,挑选一个,然后隐姓埋名,去朝堂上砥砺道心,早早对症下药,化解心魔,省得将来某天跻身了元婴才临时抱佛脚,只是他一直推托不去,一天到晚跟帝王将相打交道,有甚意思?唐氏皇帝挥霍无度,死要面子,喜欢跟山上神仙比拼财力,庆山国何氏皇帝癖好古怪,后宫有那惊世骇俗的“五媚”,朝野上下,乌烟瘴气,严氏皇帝野心勃勃,励精图治,可心狠手辣,比商家子弟还喜欢打算盘,据说还亲笔杜撰了一篇脍炙人口的《钱本草》,说那“钱,味甘,大热,亦毒亦药,能通神,可使鬼推磨”,一语道破了商贾之术。

    他喝过了一壶酒结了账,将酒壶装满了几十斤水井仙人酿,别在腰间,扬长而去,还多要了两小壶美酒,手指夹住两只酒壶。对此妇人见怪不怪,整座蜂尾渡,都知道这个青年身份不简单,谁都不敢招惹,很小年纪就住在夹蜂小道巷子深处的他,也从不招惹谁,据说只是替某人照看着半条巷子,负责收取租金。能够在夹蜂小道租下一栋院子的人,不是钱包鼓鼓的散修仙师,就是附庸风雅的三国将相公卿,其余都是些直接买下宅子的本地势力,后者对待那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青年,敬重有加。

    魁梧青年走回巷弄,渐入巷子深处,在他身后五十步外的巷子中段位置,门对门有两座空着的大宅子,大门上张贴有几百年没有更换、却始终崭新的彩绘门神,左手边是两幅文门神,右手边宅门上则是两尊武门神,青年先前走过两座宅子的时候,一手抛出一只酒壶,左右总计四幅彩绘门神熠熠生辉,各自伸出一只金色手臂,接住酒壶后,收回“门内”,然后两边画像上,便有文、武门手持莫名多出的一只纸绘酒壶,喝过了酒,就将手中酒壶向附近的同僚递出,喝完了酒后,四位彩绘门神恢复正常,只是一位大髯武将门神的胡子处,纸张似乎有些浸湿,只是很快就干涸如旧。

    魁梧青年回到独自居住的宅子,冷冷清清的,这么多年来就是这个鸟样,师父他老人家喜欢各地逛荡,以前每次信誓旦旦,说这次一定要给他找个如花似玉的师娘回来,这次倒不是奔着那个天晓得是不是还在娘胎里睡大觉的未来师娘去的,是正经事,说是为了某位上五境神仙兵解后的琉璃金身而去,有几份坠落在了宝瓶洲版图上,一旦抢到其中一块,就发大财了,媳妇本算是有了。为此师父还找了一位至交好友,不然他未必争得过差不多岁数的几只老王八,有了那位朋友助阵,可能性就大了。

    魁梧青年也有些顾虑,担心如此重宝,那个所谓的朋友,会不会眼馋。

    师父大笑着说,宝瓶洲所有人都有这个可能,这位自称玉面小郎君的老乌龟,绝对不会,此人虽然脾气又硬又臭,比茅坑里的石头还不如,可这个人,修行路上,被誉为“心中无鬼”,这辈子为了朋友义气、宗门荣辱两事,两次死战,两次跻身玉璞境后,两次跌回元婴境,这份英雄气概,便是飞升境都未必有,风雪庙的铸剑大师阮邛,如今已经是兵家圣人了,早年一样出了名的脾气耿直,就曾扬言,只要是此人需要一把剑,他阮邛不但立即铸剑,还会亲自送去山头。

    魁梧青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笃定人心的师父,便放下心来。

    一时间对那位绰号比较“风雅别致”的师父老友,有些好奇。

    陈平安又多买了两壶老水井仙人酿后,一行人去了蜂尾渡最后一处游览胜地,是一棵荫覆数亩地的千年古杏树,大树底部空腹,丢满了铜钱和金银,关于此树,自称刘杆子的那位包袱斋汉子,很是说道了一番,在文景国废墟上崛起的庆山国之前,这棵老杏树就极有故事,先早早被青鸾国唐氏开国皇帝,破格御封为帝王木,后来文景国皇帝不甘落后,派遣一位庙堂宰执专程来此敕封,估计降了一等,地方俗称宰相树,最后云霄国皇帝也凑热闹,三百年前正是云霄国鼎盛之时,一位功勋武将骑马来此,立碑撰文,所以如今云霄国百姓依旧习惯称呼为将军杏。

    帝王木,宰相树,将军杏,一树三敕封,可谓奇谈。

    在树底下,裴钱掏出桂姨赠送给她的小香囊,当时里头除了几片翠绿欲滴的桂叶,其实还有一小截她手指长短的桂枝,结满了桂子,哪怕折断离树,依旧香气不减丝毫,而且一粒粒黄金色桂子并不会脱落,桂叶桂枝都放在了多宝盒内,独占一个格子,只拿空香囊装了那枚陈平安当做压岁钱送她的雪花钱,以及几颗靠着血汗辛苦挣来的铜钱,比如她求着隋右边在老龙城买年货跟人砍价,一次一文钱,当时她一鼓作气赚了七八颗,都装在了这只香囊钱袋里。

    因为陈平安说过了香囊不是凡俗物件,所以裴钱没敢大大咧咧拴系在腰间,平时只敢放在袖袋中,这会儿双手藏掖捧着,就想着如果再来些杏叶杏花枝就好了。

    千年杏花这边游人不多,土生土长的渡口百姓,只会逢年过节来此丢钱祈福,蜂尾渡的渡船客人多是熟门熟路的山上商贾,既不信这套,也不愿破费,所以这会儿就只有陈平安一行人,跟几拨在此嬉戏打闹骑竹马的市井孩童,更远处,稀稀疏疏的稚童正放着纸鸢,杏树高枝上头,还挂着几只不幸缠绕断线的纸鸢。

    陈平安看过了灵气淡淡流转的杏树,就打算离开,却发现莲花小人儿从地下钻了出来,站在杏树如一扇大门的中空腹部那边,探头探脑。

    很快就从钱堆里钻出又一颗脑袋,跟莲花小人儿对视。

    后者爬出那堆钱山,挺直腰杆,双手叉腰,满满的倨傲神色,只是它如何都遮掩不住眼中的好奇和雀跃。

    小家伙衣饰华贵且滑稽,身穿一件袖珍可爱的明黄龙袍,腰间别着一块象牙玉笏,还有一把红木鞘挎刀。

    裴钱扯了扯陈平安袖子,陈平安想了想,摸出一颗雪花钱给裴钱,笑道:“去吧,记得跟这位杏小仙人好好说话,不许冒犯人家。”

    裴钱一溜烟跑过去,蹲在“小门口”。

    约莫一炷香后,裴钱蹦蹦跳跳满载而归,陈平安哭笑不得,二话不说,一板栗打赏下去。

    只是这次莲花小人儿竟是破天荒站在了裴钱这边,手舞足蹈,咿咿呀呀。

    裴钱有些心虚,老老实实转过身,就想要将手中那?g土、以及那株粉嫩小树苗儿,交还给那只杏树精魅,可惜了,她为此还掏出了两颗雪花钱呢,这笔买卖算是赔本喽。

    莲花小人儿比较笨,说话都不会,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小东西,就比较聪明了,一口宝瓶洲雅言说得比她裴钱还顺溜,小东西跟莲花小人儿叽叽喳喳聊了半天,当时裴钱是没听懂,然后莲花小人儿就用手敲打裴钱的靴子,伸手指向裴钱手里攥着的雪花钱,一来二去,裴钱就开始跟那头杏树小妖讨价还价,顺便还跟它吹了一通牛皮,说自个儿家里,灵气比这里充沛无数,浓稠得跟水似的,随便一口就能喝到饱,最后那个傻头傻脑的小东西,就扭扭捏捏在裴钱身前泥地上,变出了一棵小树苗,说让裴钱带回家乡,找个地儿种下去,一定别亏待它,一定要每天让它喝饱那些跟水一样的灵气,裴钱嘴上答应下来,拍胸脯震天响,可其实已经做好了吃板栗吃到饱的准备。

    陈平安了解了事情经过,接过裴钱手中的泥土和树苗,走到树根那边蹲下。

    身穿龙袍、悬佩玉笏挎刀的小东西,站在钱堆里,眼神充满了戒备警惕。

    一番问答,陈平安才知道真相,原来是它就快要跻身中五境了,但是此地灵气不足,准确说来,是它根本不敢汲取太多灵气,毕竟这边练气士扎堆,是仙家渡口,它能够在这里扎根修行,不过是靠着三个不那么名正言顺的所谓敕封,三国朝廷其实都不太在乎,更何况这座渡口的背后势力,灵气衰减,一直是仙家山头最忌讳的事情,就像杜懋,强行占用整座梧桐小洞天蕴含的灵气,虽说私心更多,是为了飞升别处,但其实一旦飞升成功,按照浩然天下礼圣订立的规矩,桐叶宗就可以功德傍身,学宫书院会庇护那个“宗”字最少千年,不可否认,这也是杜懋想要冒险飞升的一个重要原因,不然只管躲在梧桐洞天便是,左右破得开山水大阵,却注定破不开洞天禁制。

    而杜懋飞升失败后,桐叶宗几乎所有子弟,都从对那位中兴之祖敬畏、爱戴至极,变得对杜懋愤恨至极,用刻骨铭心来形容都不为过,将其认为是桐叶宗的千秋罪人,什么狗屁中兴之祖,是那挥霍祖宗基业的败亡之祖才对,至于杜懋的小半初衷,自己投身另外一座大牢笼,为桐叶宗谋取一条出路,则极少有人会去想这一茬,而紫袍剑修那位桐叶宗宗主,以及掌管祖师堂谱牒的玉璞境老修士在内,不知出于何种考虑,这几位对于宗门上下的群情激愤,并未刻意压制、疏导和开解,杜懋一脉,例如嫡系子孙杜俨,不但失去了一位元婴扈从的待遇,还被问责,杜氏家底几乎被掀了个底朝天,用来上缴宗门,填补空缺。

    非此即彼,非黑即白。

    一把尺子的两端。

    尤其是涉及自身切实利益的事情,好似这才是人之常情。

    陈平安希望自己以后,如果真有一天,也开宗立派了,他宁愿从一开始,就没有人觉得他陈平安是什么毫无瑕疵的道德圣人,到最后,万一真出了无法挽回的变故,也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什么罪不可赦的大恶人。即便人心离散,也要争取有个好聚好散,尽量做到一个过得去的善始善终。

    陈平安蹲在地上,低头望着那个古杏精魅,笑问道:“就没有跟蜂尾渡这边的仙师打个商量,担任供奉客卿之类的,寻一处五岳,订立山盟契约后,多出一个跑不掉的中五境山大王,他们应该会乐见其成吧?”

    小家伙一屁股坐在钱山顶部,满脸愁容,稚声稚气道:“我也想啊,可是那些满身铜臭的家伙信得过我,我可信不过他们,这是一个麻烦的地方,蜂尾渡毗邻青鸾、庆山和云霄三国,渡口几个势力盘根交错,谁也不服谁,为了钱,有事没事就偷偷摸摸把对方脑子打出脑浆来,山盟誓约,你觉得我应该挑选哪国的五岳?我即便傻啦吧唧挑了一家,其余两家还不得恨死我?说不定哪天就偷偷找人劈烂了我的本体,当柴禾烧吧?如今虽然香火惨淡,饱一顿饿三顿的,可好歹死不了,你们练气士不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吗,嗯,还有那句死道友不死贫道。”

    陈平安就当最后一句没听见,对于小家伙的隐忧,则深以为然,作为无依无靠的杏树精魅,想要破境,就需要跟练气士订立山盟,可蜂尾渡位于三境接壤处,并非哪国辖境,所以这还真是个不小的麻烦事。如果蜂尾渡是一家势力独大,倒还好说。

    陈平安对此爱莫能助。

    小家伙可怜兮兮道:“听那小黑妞说,仙师家住洞天福地一般的地方,汲取灵气如俗人饮水,不妨就帮我一把,带着这棵小树苗回去,一旦成活,也能帮着仙师稳固山水灵气,这对咱们双方,都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寻常练气士,不提掉钱眼里的商家,只说那农家和药家,谁不将此事当做天降福缘的好事,这位过路的仙师,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啊!”

    陈平安将泥土和树苗放在地上,笑道:“是不是还要说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小家伙垂头丧气,挠腮道:“两个小的,好糊弄,你这个大的,江湖经验老道,果然不好骗。”

    一旦陈平安在自家山头种下这棵小树苗,后者可以帮着稳固山水灵气一说,不算假,但是极其有限,更多还是不断为祖宗树窃取灵气,所以肯定是得不偿失的赔钱买卖。

    关于这些树木精魅的内幕,陈平安当初在桂花岛,因为家乡小镇有老槐树的关系,便与范家供奉老剑修马致闲聊,知道了一些内幕。

    陈平安归还了泥土和树苗后,那只杏花精魅还算有点眼力劲儿,也还给了裴钱两颗雪花钱。

    莲花小人儿病恹恹的,裴钱也臊眉耷眼的,两个小的,都觉得对不住陈平安。

    陈平安将莲花小人儿放在自己肩头,手牵着裴钱,轻声笑道:“你们愧疚什么,应该愧疚的,是它才对。”

    杏树底部“大门”内,躺在钱山里头,打着哈欠道:“只好等下一个傻帽儿上钩喽。”

    迷迷糊糊睡去,它做了个美梦,竟然梦见了自己在一座不断增长、高耸入云的大山头,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每一张杏叶都洋溢着金色的灵光,每一根枝条都被金色香火熏陶得精粹无比,它一举成了宝瓶洲唯一的上五境花木精魅……它身上的高枝上,站着两个身影模糊的人在看着云海,一个仰头喝着酒,一个腰间刀剑交错而挂……

    小家伙醒过来之后,它乐呵得不行,哪怕只是在梦里头,也够它开心好多年了,只是不为何,一抹脸,自己竟是满脸泪水。

    它怔怔躺在钱堆里,百思不得其解,便有些怅然若失。

    画卷四人,凭借那枚价值百颗雪花钱的小暑钱,各有收获,本来孑然一身的朱敛,离开老龙城的时候,背上就多挎了一只包裹,这次离开蜂尾渡,包裹更加沉重。

    如今朱敛以读书人自居,所以当然是负笈游学了。

    四人还是步行去往青鸾国京师,蜂尾渡周边三国,前年在青鸾国开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水陆道场,是唐氏皇帝亲自筹办,第二年云霄国和庆山国就几乎同时,打擂台一般,各自举办了一场道家的罗天大醮,将各路道家神仙瓜分殆尽,打了个青鸾国一个措手不及,唐氏皇帝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今年春举办一场佛道争辩,要在道家和佛门之中,挑选一个成为青鸾国的国教,地位还要高出儒家,输了的那个,自然就是垫底了。

    所以陈平安相信张山峰和徐远霞,最少今年春还会留在青鸾国京城。

    大概是临近蜂尾渡、以及辖境内多道观寺庙和山水形胜的缘故,青鸾国在内三国,都不属于那种灵气稀薄到匮乏的“无法之地”,比起当初陈平安途径的梳水国,灵气要多出不少,当时是一位纯粹武夫,感触不深,只有一个粗略感觉,如今炼化了水字印作为本命物后,可以缓缓汲取灵气,两者对比,就发现了其中的玄妙。

    在宝瓶洲中部那几个陈平安脚踏实地走过的国家中,还是那个彩衣国灵气稍多一些。

    关于彩衣国,陈平安如今方寸物里的那张符?中,还住着一位与自己签订契约的白骨艳鬼。

    只是陈平安对她不喜,在桂花岛之后,就再没有让她离开过作为栖身之所的古怪符?。

    不过以后到了落魄山,再将她放出便是,有山神坐镇俯瞰周边山水,相信对那头女鬼而言,亦是震慑。

    大骊王朝的正统山水神?,可不是宝瓶洲任何一个王朝能够媲美,大骊神?可以天然高出一品,现在如此,以后……当下宝瓶洲半洲之地都已是大骊宋氏的囊中物,只差中土儒家某座学宫的点头认可而已,所以往后大骊神?和宝瓶洲神?,估计就没太大区别了。

    离开蜂尾渡边界线的时候,发现由外往内的旅人,无论练气士还是武夫,都需要手持一张大门口渡口售出的黄纸符?,当进门后,就会出现一扇涟漪大门,让人通过,那张符纸有点类似世俗王朝的通关文牒。这可是新鲜事,陈平安是第一次见到,其余渡口,都没有这笔过路费,离开蜂尾渡不用那张通关符?,走出大门后,陈平安就去询问一位五境练气士的看门人,诚心求教,那人见陈平安气度不俗,又是从蜂尾渡走出,便笑着为陈平安解惑,原来蜂尾渡有座阴阳家和机关师联袂打造的一座山水阵法,金丹地仙可以直接走入,金丹之下,就需要一张价值五颗雪花钱的通关符?了,一旦硬闯,就会惊动蜂尾渡巡狩之人,至于那张符?,是破障符的旁支,亦是蜂尾渡请求符?派仙师为这座阵法量身打造。

    当陈平安询问为何别处渡口无需符?开道的时候,练气士笑容玩味,踩了踩地面,询问这儿是谁的地盘。

    这个大门方位,是去往青鸾国境内,陈平安自然回答说是青鸾唐氏,不等练气士细说,陈平安就恍然大悟,感慨那位唐氏皇帝真是生财有道。

    青鸾国京城距离蜂尾渡有一千六百余里,而距离那场开始于谷雨时节的佛道之辩,还有两月有余,所以步行前往也无妨。

    此后这一路上,他们见过了大大小小的道观寺庙,一行人都谈不上如何信奉佛道,一般慕名而去走入其中,陈平安和裴钱都是恭恭敬敬上三炷香,礼遇神明而已,魏羡不信这个,一般都不进去,就在门口等着,朱敛也不信,只是陪着陈平安裴钱走一遭,卢白象只有入庙烧香拜菩萨,十分虔诚,隋右边则是进观上香,也相当诚心。

    陈平安提醒过裴钱,烧香可以,不可随便许愿,更不可以见着了寺庙道观里的菩萨神仙们,就一个个磕头一个个许愿过去。

    但是也告诉裴钱,如果哪天心有感应,真的很想要许愿,那就认认真真,记住许愿内容,以及敬香和跪拜的是那座寺观、是哪位神?,一旦愿望达成,以后无论有多远,就要回来还愿。

    见陈平安说得神色肃穆,吓得裴钱根本就没敢许愿,只是烧香而言,不然一想到要从龙泉郡赶来青鸾国还愿,她就觉得自己不是累死,就是在半路上悔青了肠子,活活哭个半死。

    而且进去磕头烧香的时候,陈平安还有个规矩,说是“请香”的钱,不能跟人借,必须是她裴钱自己掏钱。

    好在这一路上,陈平安好几次让裴钱跑腿做事,枯瘦小丫头得了好几钱银子,换成铜钱后,在道观寺庙请香是够的。

    裴钱倒是不至于觉得陈平安是吝啬这几颗铜钱。

    她越来越觉得,陈平安在她这个开山大弟子这边,可比对老魏他们四个大方多了哩。

    这让裴钱很开心。

    惊蛰时分,在青鸾国一个小郡县境内的荒郊野岭,哪怕离着百余里,陈平安一行人都感觉到了地动山摇,远处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有一头身形轮廓模糊的巨大妖物,好似在遭受着巨大痛苦,仰天咆哮,一时间无数山林鸟雀振翅而飞。

    陈平安想了想,让魏羡和隋右边先赶去一探究竟,看看有无伤及无辜。

    他自己如今伤势还未完全痊愈,又要权衡那座蓄养灵气的窍穴湖泊、与一口纯粹真气之间的水火相容,虽说五境瓶颈的武道境界还在,可真正实力只有四境修为的水准。

    魏羡手握甘露甲西?[,隋右边背负着痴心剑,两人攻守兼备,即便遇上危险,相互策应,全身而退不是难事。

    陈平安没有刻意加快步伐赶路,等到隋右边和魏羡返回,说那边是所谓的地牛翻背,一大帮子山泽野修,不知怎么找到了这头蛰伏此地数百年的地牛,想要将其围杀,获取地牛那那副肉身的天材地宝。但是被两个多事之人拦住了,一个用桃木剑的年轻道士,一个持刀的大髯汉子,双方没谈拢,就大打出手了,双方实力悬殊,围杀一方,势在必得,其中还有一位金丹修士亲自主持大局,结局毫无悬念。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高高跃起,飞剑初一和十五掠出养剑葫,陈平安就这么一步步踩在飞剑之上,如仙人御风急急而去。

    画卷四人,面面相觑。

    裴钱手持行山杖,左看右看,咋个回事?

    隋右边一闪而逝。

    朱敛哈哈大笑,紧跟着一掠而去,“又有架打,爽也!”

    魏羡背起裴钱。

    卢白象默默跟上。

    有些奇怪,为何陈平安会如此失态。

    难道是有熟人在那边?

    可来自那座骊珠洞天、家住泥瓶巷的陈平安,就算是熟人,难道不应该都是九境武夫郑大风、十境大宗师李二、剑仙曹曦、天君谢实之流吗?

    陈平安的家乡,卧虎藏龙得有点不讲理啊。

    即便哪天突然冒出个飞升境老怪物,卢白象在内画卷四人如今都不会太过震惊,可若是突然来个什么中五境的“小角色”,说自己是陈平安的朋友,他们四人反而会不适应。

    陈平安哪怕有两把飞剑帮忙,可毕竟有伤在身,那一口纯粹真气又有些阻碍,所以速度依然与地面上的隋右边一行人大致持平。

    一座碎石无数的巨大山坳内,一头受了重伤不得不显出真身的黄色地牛,躺在血泊中。

    它身前站着狼狈不堪的年轻道士和大髯豪侠,两人背靠背,周围二十余位练气士,群狼环伺。

    众目睽睽之下,一位不知是御风还是御剑而来的年轻人,一袭白衣,飘然出尘真神仙也。

    只见那位白衣仙师,一个急坠,飘然落地,脚步轻盈跨出五六步后,走到那两人身前,笑着向他们抬起双掌。

    年轻道士和大髯刀客愣了愣,不敢置信,年轻道人更是揉了揉眼睛,然后笑意便在道士澄澈的那双眼眸中,荡漾开来。

    年轻道士与大髯豪侠,一人伸出一只手掌,与那位年轻仙师重重击掌,再无半点颓丧神色,两人神采飞扬,好不痛快。

    陈平安看着两人,他这一刻的眼神,可能比眼含日月的裴钱还要明亮,握住两位朋友的手,大笑道:“我就知道!天底下只有我那两个朋友,张山峰和徐远霞,才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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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五章

    山泽散修路子野

    一位三十岁出头模样的练气士,站在一块巨石上,灰头土脸,他轻轻吐出一口血水。

    这场架打得意外连连,事后得跟其他人合计合计,向那位金丹地仙多要点钱,这总不过分吧。一头地牛全身的天材地宝,好的全给你拿走了,金丹、牛角、筋骨等等,他们这些人不过是分走些五脏和血肉,结果还要多打两场架,如果连几颗小暑钱都不愿意多掏,那就别怪他们……在背后跳脚骂娘了。

    这名练气士名叫吕阳真,出身乡野,世代樵夫,如今是一名居无定所的山泽野修,在去年刚刚跨过了第一个大门槛,成为洞府境练气士,虽是中五境最底下的那个,可成为了洞府修士,对于散修而言,就是一步登天,这一步跨出去,可以去拥有正统传承的仙家府邸任职,可以去世俗朝廷给君王当供奉,在将相公卿的豪门府邸当客卿,换句话说,洞府境的散修,总算开始值点钱了。

    吕阳真的梦想,是能够比当初在山崖洞窟遇到修士尸骨、遗物的运气再好点,可以得到一本大道直指地仙境界的道统仙书,这辈子即便当不成高高在上的金丹地仙,若是可以站在门外,只是伸手摸一摸陆地神仙的门槛,也算心满意足了。

    而吕阳真内心深处最大的愿望,或者说奢望,是希望年近六十的自己,哪天撞大运,莫名其妙就成了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的剑修。所以当吕阳真看到那位一袭白衣的年轻仙师落地后,有两抹光彩掠回腰间那只朱红酒壶,顿时眼眶通红,飞剑,绝对是本命飞剑!

    不是说好了“甲子老洞府、百年剑修犹年少”吗?

    难道眼前此人是驻颜有术的大修士?

    若是一位龙门境剑修,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万一是位隐世不出的金丹剑修,估计这趟谋划缜密的围杀取宝,就会伤亡惨重了。

    吕阳真经过短暂的心情激荡之后,很快冷静下来。

    一名已经养出本命飞剑、现世后能够抵御世间罡风吹拂、煞气砥砺的年轻剑修,除了自身的可怕,比如杀力惊人,与人厮杀,喜欢直接转瞬分生死,更让他们这些散修忌惮的地方,在于宝瓶洲几乎所有剑修,都是山上仙门的宝贝疙瘩,谁敢伤了分毫,肯定会惊动各自门派里的祖师堂。

    吕阳真用眼角余光瞥了一圈。

    除了那位以障眼法遮掩真容的金丹地仙,看不出神色变化。

    其余与吕阳真一般无二的散修,皆是与吕阳真差不多的心态,只是有些更加胆小,更懂得见风使舵,已经收起了兵器,向这位剑修示好,以免给这位不速之客捡软柿子捏,一剑毙命,用来示威。也有些不怕撑死的,藏好了炙热眼神,可是一些吕阳真琢磨出来的小动作,泄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与那头地牛一并拾掇了,做笔惊世骇俗的大买卖,足可让在场人人一夜暴富!大不了从此远离青鸾国地带,他们这些被山上仙家视为野狗刨食的散修,本就是无根浮萍,在哪里修行不是修?

    再说了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

    所以吕阳真一行人都下意识看了几眼金丹地仙,这位高人来历不明,在半年前拉拢了他们,大致说辞,只说此地有地牛之属的大妖物,隐匿于一条历史悠久的破碎龙脉之中,已有两百余年,积攒出了相当于练气士的龙门境修为,一旦冲刺金丹境,结丹之时,青鸾国必然会迎来一场地牛翻身、惊天动地的惨剧,方圆千里几座郡县城池,届时死伤无数,所以必须在它结成金丹之前,将其镇压打杀,以免祸害一国山水……

    吕阳真跟两名临时结伴游历寻宝的野修,听闻这番大义凛然的理由后,当时如果不是畏惧此人的金丹修为,不然都会笑出声。

    他之所以与那两人短暂结盟,一起游历青鸾、庆山数国疆域,在于那两位兄妹散修中有一人是罕见的地士。

    这会儿兄妹二人,已经悄然向他靠拢。

    此次能够从金丹修士菜碟子里分来一杯羹,吕阳真和那位女子修士,功不可没,吕阳真擅长阵法,能够压制地牛翻背带来的动静,以免招惹正统仙家的注意力,到头来大伙忙碌了半天,跟一头畜生打生打死,却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而女子修士擅长之术,则是金丹地仙愿意招徕三人的重要前提,这位神仙只是大致圈定了地牛隐匿之所,具体方位,仍是苦寻不得,所以这位不谙搏杀的女子修士,就派上了用场。

    女子衣着鲜亮,妇人模样,五境练气士,资质算不得好,只是在野修中算不错了,她对吕阳真印象不错,此次参与一位金丹地仙的谋划,最少他们兄妹二人与吕阳真,还算坦诚相待,以心湖涟漪悄声问道:“来者不善,分明是那两人的朋友,如何是好?”

    吕阳真抹了把脸,“静观其变吧。”

    女子点了点头,此次围剿,她算是最为超然的一个,大战拉开序幕后,比她哥哥以及吕阳真都更悠闲,甚至可以说是无所事事。

    因为她是一名阴阳家旁支的地士。

    这位女子的哥哥,八尺壮汉,手持板斧,身穿一副篆刻诸多符箓的青色铠甲,满脸血污,不过所幸都是些皮开肉绽的外伤,因缘际会之下,他走了兵家修士的路子,但也只是形似而已,无非是得了本淬炼体魄、凝神固魂的三流仙家遗失秘籍,加上早年倾尽财力,购买了这副灵器宝甲,这才如虎添翼,在庆山国边境一带颇有威名。

    而真正挣钱的,却不是这位战力不俗的披甲壮汉,而是他那个地士妹妹。

    山上练气士,尤其是没有师门传承的山泽野修,关于寻宝一事,大有学问。

    除了误打误撞而来的所谓大道机缘,还可以从地方县志中寻找蛛丝马迹,加上官府衙门秘藏的那些形势堪舆图,需要实地查看,与当地樵夫、渔民这些经常跋山涉水的百姓询问,才有机会找到发财的机会。

    这就需要相官、地士之流来帮着开山问路。相官,相传可以看清楚天地面相,能够以星象占卜人之气数、国之气运。地士,精于寻龙点穴,尤其是对于灵气的细微异样,极其敏锐。

    找到了,又有关隘要过,世间的天材地宝,往往有那鬼神精怪严密看护。

    而这一直是山泽野修最致命的难关所在,散修往往单枪匹马,一人独行,不像那些拥有神仙洞府的山头门派,一旦发现了这类地点,大可以倾巢出动,实在不行,寻一两个世交关系的别处山头仙家,所以极少失手。而散修一旦确定无法得手吃独食,就只能找人合伙,不然极有可能

    至于为何不找山上仙家门派,岂不是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一来收益太小,明明是最早发现天材地宝、上古秘藏,却很容易落得个吃点残羹冷炙的下场。再者还有更惨的结局,就是被仙家府邸暗中打杀了,要知道野修一直被正统仙师所轻视、厌恶,练气士当中的孤魂野鬼,天地灵气的蛀虫,不择手段的邪路子修士。

    蜂尾渡历史上那位玉璞境修士前辈,为何在宝瓶洲野修当中拥有极高的声望和口碑?就在于这位前辈曾经道出了万千野修的心声,“老子就想要站着吃口饱饭!”

    名字被记录在册,一份在门派祖师堂,一份在山门临近的某个朝廷,这类练气士,被誉为谱牒仙师,不在此列,就算是散修了。

    朝廷和地方官府都不喜欢这类散修,性情多变,容易捅娄子,飘忽不定,经常害得他们擦屁股。尤其是跻身中五境的散修,几乎人人杀伐果决,是在无数血雨腥风里,硬生生趟出一条路子的狠人,喜怒无常,不近世情,行走人间,做事肆无忌惮。但是要说散修人人都是草菅人命的亡命之徒,肯定言过其实,只是山上仙家、朝廷衙门和江湖上的名门正派,三方都这么渲染,故而年复一年,野修就成了过街老鼠一般的存在。

    有点实力的野修,都会跟某座朝廷讨要一个身份,或是在某个山上势力弄个水分极大的供奉身份,以谱牒仙师之名,行山泽野修之实。

    吕阳真一行三人,由于一个不擅攻伐的阵师,一个注重防御的野路子兵家修士,一个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地士,所以都还算稳重。

    可是另外还有一撮人,七八人抱团,看待那位年轻仙师的眼光,除了审时度势的含蓄打量之外,还多出了一丝阴鸷狠辣。

    这伙人,大多早就相熟,是青鸾国附近版图的生面孔练气士,多半是趁着水陆道场和罗天大醮的热闹,过来碰碰运气,此次围杀那头地牛之属的妖物,出力颇多,既有近身肉搏的兵家修士,也有精通符箓傀儡的旁门道士,使用一杆招魂幡的鬼修,一位本命物竟是三块藤牌、鸢牌和铁符盾牌的壮汉,负责随时帮助躲闪不及的同伙抵御攻势。

    一名暂时仍是五境的老剑修,一口飞剑,离开窍穴后凝为实质,通体漆黑,两尺余长,裹挟风雷,血腥气浓郁,由于尚未跻身洞府境,真正“开辟府邸”,所以一身灵气不足以支撑飞剑现身太久,往往是一击得手即返回本命窍穴温养,以雪花钱大补窍穴灵气,等待下一次出剑,那头黄色土牛的几处致命伤,有半数是这名老剑修的飞剑使然。

    这伙人的主心骨,是一位身穿黑袍的老者,坐骑是一头体型巨大的黑狐,拥有五条尾巴。

    老者转头看了眼那位藏头藏尾的金丹修士,意思很简单,你是这次掏腰包用雪花钱换地牛妖物一身宝贝的家伙,之前大伙儿没少出力,该做的都做了,现在来了个不知根脚的捣乱剑修,是打是退,你说了算,如果要往死里打,招惹这位年轻剑修,酬劳可就不是先前那么些颗小暑钱了,如果要退,反正之前已经给过定金,双方就这么一拍两散。

    那名御风悬停在空中的金丹修士,竟是不以心声告知二十余位散修,山水雾气笼罩面孔的这位地仙,望向那位白袍年轻人,直接出声道:“你真要断人财路?我可以答应你们,只要你们愿意退出山坳,不插手此事,这头黄色土牛身上,本该属于我的宝物,抽出一成,折价为雪花钱,事后我亲自双手奉上。”

    在张山峰徐远霞的解释后,陈平安已经大致知道了事情缘由。

    身后这头血泊中的黄色土牛,虽也算是世间地牛之属的妖物,天生性情温厚,市井坊间所谓的地牛翻身,根本与它无关,它在此隐藏两百多年,是想要修缮那条破碎的上古龙脉,作为日后开府之地,这么多年来,它一直现出真身而卧,身如山脉,山石堆积,“山上”早已树木郁郁葱葱。

    真正的地牛翻身,是鳌鱼、蝼蛄、蚯蚓和蛰伏地底长眠的巨蛙,这些山精-水怪,喜静不喜动,凭借天赋,喜欢将庞大身躯与山根相连,缓缓汲取大地灵气,畏惧春雷。它们一旦跻身中五境洞府境,或是结成金丹之际,都需要鲸吞天地灵气,因为常年隐藏地底,蚕食山根气运,一旦破境,涉及大道机缘,往往天性迸发,凶性毕露,所以才会有地牛翻身、鳌鱼翻背的说法,惹来一场场地震惨剧。

    张山峰和徐远霞两人,先前也属于被招徕对象,只是张山峰虽然修为不高,可是精通诸多山水精怪鬼魅的来源,对于黄色土牛的根脚、秉性更是极其熟稔,所以拒绝了对方的邀请。

    真正棘手的地方,在于张山峰清楚那头黄色土牛一旦真是龙门境,距离结丹只有一步之遥,那么给围剿攻杀,泥菩萨尚有火气,老实人也会血气迸发,何况是一头妖物?所以张山峰就怕土牛在濒死之际,牵动地脉,那就真是一场巨大的地牛翻背了,方圆千里之内,都会被地震波及,离此最近的那两座郡县,说不定就会死伤数万无辜百姓。

    徐远霞走南闯北,相对经验老道,也没有多做什么仗义执言,要那些散修野修直接舍弃了围杀土牛,而是将地牛翻背的可能性和危害性,与他们仔细说了一遍,希望当时招徕他们两人的一位洞府境修士,能够捎话给幕后人,稍微破费点银子,聘请笼络几位阵师,尽量将地牛翻背的影响降到最低,最少莫要让数万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就当是花钱积德。那名洞府境练气士拍胸脯保证会把话带到,徐远霞当时便假装憨傻实诚,与那修士说了一番客套寒暄的言语,之后则与张山峰暗中跟随查探,当他们发现那名金丹地仙的阵营当中,只有一位阵师坐镇之后,就知道这注定是一场人祸造就的灾难了。

    张山峰和徐远霞一合计,两人分头行事,徐远霞去找了最近的一座山上门派,道明此事,不奢望那些谱牒仙师,出手拦阻交恶一位金丹地仙,就是向对方施加压力,或是早做准备,帮着压制地脉震动千里的险峻局面,张山峰因为有个正经身份,算是一位中土龙虎山在俱芦洲的旁支外姓道士,所以去了官府,找到一位封疆大吏,希望青鸾国朝廷能够给予重视,最好是唐氏皇帝可以派遣皇室供奉来此“督阵”,哪怕是增援那位金丹地仙,作为笼络手段都可以,只是在那头黄色土牛的隐匿地点周边,务必早早布置几座山水大阵。

    那位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倒是还算好说话,答应立即将此事禀报朝廷,去辖境内的那座山上仙家求援,争取以飞剑传讯京城。

    但是这位青鸾国权臣表现得颇为务实精明,开口要求张山峰交出两件值钱物件,不然是虚惊一场,或是他这个外乡道士信口雌黄,他到时候如何跟山上仙师和皇帝陛下交待?

    张山峰和徐远霞都觉得合情合理,便各自交出了那把“真武”法剑,一把在彩衣国战事中获得的短刀。

    最终的结果,便是当下的境地了。

    道理讲不通。

    散修求利,好似是最天经地义的道理,就像那名金丹修士开门见山所说的那四个字,断人财路,这在山泽野修当中,是很人神共愤的行径。

    至于这伙“早起求利”的练气士,当然也有自己站得住脚的说法,在这人迹罕至、一个鸟不拉屎的僻静地方,围杀一头妖物,不曾在市井杀人越货,更不曾以神仙术法、仙家兵器祸害百姓,便是谱牒仙师寻宝,都不过如此,干干净净的手段求财,还要怎样?你个嘴上无-毛的年轻道士,外加一个胡子倒是挺多的江湖武夫,说这土牛会牵动地脉,地震千里,你们算哪根葱?

    之后一路隐匿潜行至此的,亲眼看到那头抖落背脊上无数土石、树木的黄色土牛,大如山峰的温驯妖物与二十多位练气士对峙,一开始想要逃离,且战且退,仍是被追杀得无比凄惨,这才开始反击,双方打得天翻地覆,

    张山峰和徐远霞只好护在那头黄色土牛之前,在它伤重,不得不现出大小如水牛无异的本命真身后,一旦拼死一击,那就真的无可挽回。

    只是不知为何,那头倒在血泊中的妖物,眼见着两人非但没有对它出手,反而对它拼死相救,妖物一番心神挣扎之后,虽说清楚他们二人的大致心思,应该是害怕自己牵动地震,导致山崩地裂绵延千里,可它到底没有做那玉石俱焚的举动,竟是任由生命流逝。

    陈平安看着张山峰和徐远霞。

    那拨练气士应该是胜券在握,并未对两人下死手。

    年轻道士,受了些外伤,只是被剑修的飞剑刺透了肩头,血流不止,敷药之后,效果不佳,应该是伤到了筋骨,毕竟是一把本命飞剑,绝非锋锐二字那么简单。

    大髯豪侠的胡子上,沾满了鲜血,多处虬结为块,显得有些滑稽。

    此刻那名金丹修士退让一步。

    张山峰担心陈平安一口答应下来,一把抓住他手臂,焦急道:“不能这么做。”

    金丹修士笑道:“如今那头妖物已经束手待毙,并无亡命挣扎的迹象,两位义士,和这位刚刚赶到的仙师,何必多此一举,偏偏要与我们自相残杀?”

    徐远霞已经支撑不住身形,黑着脸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拄刀在地,一手抹了把胡子,“理是这个理,就是有些憋屈。”

    大髯汉子转头瞥了眼那头黄色土牛,“总觉得对不住它。”

    张山峰喟叹一声,收起桃木剑在背后,松开握住陈平安手臂的那只手,无奈道:“好像只能如此了?”

    却是询问的语气。

    包括金丹修士在内,所有人其实早早注意到了这位年轻剑修的四位扈从。

    皆是气势惊人的纯粹武夫。

    相信这才是他们一直按兵不动、好好说话的真正原因。

    陈平安拍了拍张山峰的肩膀,“我来解决。”

    张山峰愣了一下,咧嘴笑道:“不管你怎么做,我俩都没意见,不为难你,真的。”

    陈平安点点头,转头望向那位御风凌空的金丹地仙,笑问道:“不知你是来自那座山头仙家,还是那座青鸾国大都督府?”

    盘腿而坐的徐远霞会心一笑,哎呦,陈平安这小子如今心思活络了不少啊,一下子就说破了自己心中的揣测方向。

    可惜就是武道境界似乎没往前挪一步,还是那三境?

    也正常,距离上次分别,这才过去两年多时间,陈平安当下才多大岁数,十七虚岁?如今三境底子打得这么好,算是相当不错了,在江湖上捞个“武学天才”的称号,不用心虚。

    三人之外,围着一圈的虎豹豺狼。

    魏羡隋右边这画卷四人,并未走入圈子去往陈平安身边,而是站在圈子更外边,这四名看不出具体深浅的纯粹武夫,难不成是想要四人“包围”二十多位练气士?

    那名金丹修士笑了笑,“我是谁,与小仙师你作何决定,并无关系吧。”

    陈平安问道:“这头黄色地牛,在你看来,价值多少颗雪花钱钱?”

    金丹修士想了想,认真回答道:“市价约莫是二十到三十颗小暑钱,只不过地牛之属,极难寻获,有价无市,所以真实价格往上翻一番,也算公道。按照这个算法,大致是五千颗雪花钱。怎么,小仙师想要算一算自己那一成,是几颗雪花钱?还是觉得一成太少,对不起自己的实力,想要两成,甚至更多?”

    虽然这位金丹地仙在后边的言语中,带着些许笑声,只是其中的阴森之意,在场所有山泽野修都听得出来。

    这可是要撕破脸皮的前兆了。

    一位金丹地仙无形中散发出来的磅礴威势,便是那头坐骑是黑狐大妖的黑袍老者,都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只要结成金丹客,就可以向天地借力。

    “你们虽然不讲理,其实是我两个朋友造就了当下局面,可不管何种原因,难在事情终究没有走到最坏的那一步,不曾出现地牛翻背地震千里的惨剧,所以现在我们是可以好好商量的。”

    陈平安笑道:“好,你们势在必得的这头黄色地牛,就按照你报价的五十颗小暑钱计算,刨去我那一成收益,这里是四十五颗小暑钱,拿去。”

    众人只见那白衣剑修仙师,重重一抛,一大把小暑钱,给抛向了相距颇远的金丹地仙。

    那名地仙皱了皱眉头,一挥袖子,四十多颗小暑钱如溪水流淌,围绕在他身旁一丈外,不让它们真正靠近自己,然后他一颗颗凝神望去,并没有在神仙钱上动手脚,而且是货真价实的小暑钱。

    吕阳真和所有散修,既眼红,又狐疑。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生意经?

    金丹修士没有立即收起那些小暑钱,相当于世俗王朝的四百五十万两白银,不说以富饶著称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只说庆山国,朝廷一年赋税才多少?所以这是一笔极大的财富了,便是他这位地仙,都不觉得是一笔可有可无的进账。地仙一边继续观察着缓缓流转的神仙钱,一边问道:“敢问这位公子,仙乡何处?”

    陈平安笑道:“我先前问你来处,你不一样不回答。”

    金丹地仙微微一笑,“那敢问公子花钱买下这头黄色土牛,可是有何燃眉之急?”

    “这些前辈不用管了。”

    陈平安想了想,又抛出五颗小暑钱给那位地仙,“这五颗,劳烦前辈分给其余仙师,就当是我‘后却到先得’的赔罪礼了。”

    这么一来,那些山泽野修的眼神就好了不少。

    毕竟额外多出的五颗小暑钱,等于是白拿的,他们二十余位练气士,大大小小的山头其实有四座,吕阳真三人是最小的山头,骑狐的黑袍老者那拨人,是最大的一座山头,无论是人数还是实力,都最突出,所以这意外之喜的五颗小暑钱,说不定可以直接划走两颗。

    金丹地仙笑道:“公子倒是好大的气魄和财力,能够将小暑钱当做雪花钱送人,便是在下都要自愧不如啊。”

    此言一出。

    有些野修便又起了心思涟漪。

    委实是地仙这句话太过戳心窝子了,他们这些野修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拼了老命挣钱,一年能挣几颗小暑钱?

    “好话说了,好事也做了,我接下来就该聊点实在的。”

    陈平安环顾四周,淡然道:“天底下谁的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身上确实还有些小暑钱,各位如果心动,凭本事拿走便是,只是出手了却拿不走,那我就要你们留下命了。”

    金丹地仙猛然间收起了那五十颗小暑钱,笑问道:“你就不担心我一走了之?本人无法扛走一头黄色土牛,招摇过市,可带着五十颗小暑钱,还不是来去自由?”

    金丹地仙又问道:“你就不怕我用这已经到手的五十颗小暑钱,买你们的命?一来一回,连我在内,所有人都等于赚了两份的钱。何乐不为?”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只管走,尽管买,你高兴就好。”

    看你不顺眼很久了,求你跑路或是行凶,我好杀你。

    金丹地仙沉吟不语,似乎在权衡利弊。

    而所有山泽野修也都在等待这位金丹的决定。

    就在此时,那头受伤惨重的黄色土牛,口吐人言,望向那一袭雪白长袍的背影,“仙师何必如此?”

    陈平安没有转身,伸手扶住腰间的养剑葫,轻声道:“我觉得你比很多人更像个人,就这么简单。从今往后,希望你继续好好修行,以后人间多出一位与人为善的金丹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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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六章

    君子武备

    金丹修士突然笑道:“公子原来是法家门生,难怪。”

    陈平安不知对方为何有此误会。

    这位应该很熟悉青鸾国世情风物的地仙,笑眯眯道:“那是该切磋切磋。”

    山坳内顿时剑拔弩张。

    山泽野修习惯了翻脸不认人的场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不乐意额外多赚个五十颗小暑钱?干净钱能挣当然要挣,脏钱挣的何曾少了?那些个被朝廷官府招徕的散修,或是讨要谱牒仙家一个供奉头衔的,帮助他们讨要护身符的那块敲门砖,多半就是先做一件见不得光的勾当,例如帮助朝廷刺杀敌国大将文臣,为谱牒仙师解决那些不适合亲自出手的仇杀、恩怨。

    金丹地仙悠悠然环顾四周,似乎在考察战场。

    陈平安问道:“你知不知道土牛一旦选择翻背,牵动地脉,会殃及数万百姓?”

    地仙犹豫片刻,仍是点头坦诚道:“到了我这般境界,当然知道此事。”

    对此那拨山泽野修并无太多意外。

    唯有阵师吕阳真皱了皱眉头,但是隐藏极好。

    陈平安又问:“那你能否控制地震?”

    地仙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笑道:“这可不简单,要么按照你朋友的说法,靠着烧钱,大范围布下法阵,稳固地脉,减轻地震动荡,要么需要练气士拥有类似骊珠的先天灵宝,并且炼化为本命物,方可‘定山伏脉’。”

    见陈平安不再问话,这位地仙再次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陈平安,“后会有期。”

    金丹修士似乎放弃了“切磋”的念头,望向那几座散修山头的主心骨,例如坐骑为五尾黑狐的黑袍老者,阵师吕阳真,各自以心声告知“分赃地点”,交付定金之外的剩余报酬,然后御风而去。

    所有散修跟随地仙离去,只是方向略有不同,想必是那位金丹修士会在不同时辰、不同地点,向四伙人依次支付神仙钱,省得有野修不患寡而患不均。

    张山峰轻轻捶了陈平安一拳,打趣道:“可以啊,把小暑钱当雪花钱使唤来着。”

    徐远霞早已站起身,收刀入鞘,用手指从上往下梳理鲜血结块的髯须,“暂时是安全了,就怕这位金丹地仙,是条心怀不轨的地头蛇,实在不行,我们就别等那场青鸾国京城的佛道之辩,早早离开为妙。”

    张山峰犹豫道:“陈平安借我的那把真武剑,还有你那把短刀,难道就留在大都督府?”

    陈平安修正道:“不是借。”

    徐远霞虽然心疼,仍是神色坚毅,“偌大一座都督府,又不会长脚,以后总有机会讨还回来,一旦大都督府是这场围杀的主谋,我们就是自投罗网,青鸾国唐氏皇帝一向桀骜不驯,那位大都督又是唐氏皇帝的嫡系心腹,我们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而且有理说不清,人家随便泼点脏水下来,我们躲都躲不掉。”

    张山峰曾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弃儒学道,去山上当了道士,这趟从北俱芦洲南下远游宝瓶洲,见闻颇丰,挫折收获皆有,成熟了许多,听过徐远霞的解释后,也就不再坚持己见。

    陈平安酝酿许久,才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既能让张山峰和徐远霞不牵扯到自己的云诡波谲当中,又能让两人放心去往大都督府,“我在桐叶洲一家书院有机遇,得了一块玉牌,关键时刻可以拿来保命,虽说如今青鸾国鱼龙混杂,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但是有那块……等同于书院君子亲临的玉牌,寻常金丹元婴,都不太敢痛下杀手。所以我们拿回真武剑和那把短刀,问题不大。”

    处事确实讲究一个待人以诚,可如果因此陷人于险境,遭遇那种类似陈平安遇到杜懋的灭顶之灾,那就不叫赤忱了,而是没心没肺,不谙世事。

    裴钱和画卷四人已经走近。

    对于年轻道士和大髯游侠的身份,都十分好奇。看样子不是陈平安的老乡,而是之前远游路上遇到的朋友。

    魏羡四人都看得出来,年轻道士只是个境界平平的练气士,大髯刀客是个底子尚可的五境武夫,就只是这样?

    裴钱一直在偷偷打量两人,这会儿她手持行山杖,腰间交错悬挂着陈平安亲手做的竹刀竹剑,她站在陈平安身边,笑道:“道士哥哥好,刀客叔叔好,我叫裴钱,是我师父的开山大弟子!”

    徐远霞爽朗大笑,白白赚了个辈分。

    张山峰虽然被剑修本命飞剑刺透了肩头,抹过金疮药后,仍是有些脸色惨白,可是见着了这位自称陈平安大弟子的枯瘦女孩,年轻道士嘴角翘起,跟小姑娘笑着打招呼道:“裴钱你好,多大岁数了?”

    裴钱笑眯眯道:“才七岁哩,所以个儿才这么点高。”

    陈平安一板栗下去。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裴钱,立即哭丧着脸道:“我其实十一虚岁啦。”

    陈平安转过身,蹲下,转头望向徐远霞,“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办?”

    徐远霞和张山峰一并蹲下身,大髯汉子摸着胡子沉吟道:“不说那个鬼鬼祟祟的地仙金丹,只说骑黑狐的那拨野修,心性不正,如果咱们就这么放着土牛不管,那就是早死晚死都得死,你先前有句话说得实在,谁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大风刮来的,送佛送到西吧,暂时让它以这般真身跟在我们身边,等到伤势好转,寻一处能够隐匿身形的地脉,到时候分开不迟。不过这么一来,陈平安你肩上的担子就要重了。”

    陈平安笑道:“这才多久没见,就这么见外了?”

    徐远霞哈哈大笑道:“客气话又不花我的钱。”

    裴钱小鸡啄米,深以为然,客气话马屁话,真不花钱。这位大胡子叔叔,应该算是自己的同道中人。

    相比裴钱,画卷四人却看得更多想的更远。

    魏羡隋右边四人,从来没有见到过陈平安会询问别人的意见,并且自然而然就听进去,一切水到渠成。需知跟他们四人这一路,打打杀杀也不算少了,隋右边都死了多少次了,陈平安的种种表现,无形中都展现出极其强硬、坚韧和主见的那一面,但是同时又对四人给予足够的尊重,便是魏羡都不得不承认,他溜须拍马所谓陈平安的“霸王之资”,其实水分不大,要是搁在藕花福地的乱世当中,说不定陈平安就是与他战场上见的对手了。

    陈平安望向那头黄色土牛,“你能否以人身现世,如果我没有记错,跻身观海境或是龙门境,应该可以变成人形吧?我有瓶疗伤的丹药,你若是以人身服用,效果更佳。”

    在离开老龙城之前,桂夫人捎人带来了一只桂木打造而成的多宝匣,里头装了十二瓶丹药,并没有一掷千金,每一瓶都是地仙所需,而是中五境每一级阶梯都最为划算实惠。

    听到陈平安的问话后,那头伤了大道根本的龙门境妖物摇摇头。

    张山峰解释道:“相较寻常的山精-水怪,它比较特殊,就像水属蛟龙一般,五行之属越是纯粹,幻化人形就越困难,像它就需要跻身金丹境才行。”

    陈平安恍然,点头道:“没事,我们这次去往大都督府,就尽量绕过大的郡城城池,挑选山水小路就成了。”

    张山峰笑道:“这个我们就熟门熟路了,这两年在青鸾、庆山国逛了不少地方。”

    等到陈平安掏出一只适合龙门境练气士服用的丹药,黄色土牛服用后一炷香,已经能够挣扎起身,虽然依旧满身纵横交错的伤口,但是行走无碍,毕竟世间土属妖物,本就以体魄坚韧、耐力惊人著称。而且这头龙门境妖物坦言,自己炼化了一只青釉山水瓶作为本命物之一,能够容纳、积蓄天地灵气,陈平安闻弦知雅意,便直截了当将那瓶灵丹全部给了黄色土牛,由着它收入本命青釉瓶内,慢慢汲取药性灵气疗伤。

    黄色土牛四足踏地后,眼眶内竟是泪水莹莹,凝视着眼前这位一袭雪白长袍的年轻人,“仙师高风,如何回报?”

    它愧疚不安道:“我在此修行两百多年,只是看中了此地龙脉,之前偶然所得两件灵器和法宝,都已经炼化为本命物,此外并无攫取任何天材地宝,仙师于我既有救命之恩,更有为我续道之德……”

    裴钱哀叹一声。

    怪我。

    怎么才出了老龙城,自己就又成了个赔钱货?在蜂尾渡那边是差一点赔了两颗雪花钱,在这山坳更是亏到姥姥家。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真要有心,等你伤势痊愈,结成了金丹,能够以人身远游四方,以后可以去我家乡,那边山清水秀,灵气充沛,欢迎你来做客……”

    当陈平安说到这里,徐远霞含有深意道:“何必等到结丹再去,养好了伤势,直接去你家乡便是,说不定可以直接在那边结丹,有圣人坐镇气运,还不用担心惹来地牛翻身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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