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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可丁婴却从来看不起俞真意,唯独对种秋,赞赏有加。

    六十年前的南苑国乱战,丁婴从头到尾都是局中人,俞真意和种秋,当时都只是浑水摸鱼偶得机缘的少年而已,大战落幕后,丁婴曾经偶遇形影不离的两人,就扬言种秋以后必是一方宗师。

    种秋问了丁婴两个问题。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们在做什么?”

    “坐下聊吧。”丁婴坐在小板凳上,随手一挥袖,将另外一条小凳飘在种秋身旁,在后者落座后,丁婴缓缓道:“回答两个问题之前,我先问你,你知道身处何方吗?”

    种秋神色肃穆,“天外有天,我是知道的。”

    丁婴笑着点头,“比起你们从秘档上寻找谪仙人的蛛丝马迹,我要更直接一些,六十年间,亲手杀了好些谪仙人,有些已经开窍,有些尚未梦醒,从他们嘴里问出不少事情。”

    他跺了跺脚,“咱们这儿,叫藕花福地,是七十二福地之一,四国疆域,加上那些尚未开荒的版图,我们觉得很大了,谪仙人们,都会觉得太小。依照他们的说法,咱们这藕花福地,只能算是一块中等福地。他们勘定福地的等级,除了最主要的灵气充沛程度,人口数量也很重要。藕花福地其实地域并不广阔,但是这块土壤上,武学上英才辈出,一向是谪仙人历练心境的绝佳之地。”

    种秋虽然追求真相多年,早有揣测,可亲耳听到丁婴的道破天机,古井不波的宗师心境,也起了变化,脸上还有些怒意。

    种秋直到这一刻,才开始理解俞真意的那份压力。

    因为修行了仙家术法,除了丁婴之外,俞真意比谁都站得高,看得远,所以他对于江湖纷争,甚至是四国庙堂的风云变幻,怀有一种外人无法想象的漠然。

    丁婴笑道:“不过这块藕花福地真正奇怪的地方,还是因为一个……”

    说到这里,丁婴哑然失笑,抬头望天,“人?仙人?”

    丁婴继续道:“据说想要进入我们这边,比起其它福地,要难很多,得看那个家伙的心情,或者说眼缘。在那些所谓谪仙人的家乡,相对于一个叫玉圭宗的宗门,所掌握的云窟福地,桐叶洲这座藕花福地名声不显,很少有事迹传出。如果说周肥、陆舫之流,是外放地方为官的世家子弟,他们的仕途,一步步按部就班,但更多是一些误闯进来的家伙,

    能否出去,只看运气了。”

    种秋指了指天空,“如此说来,那座天外天,是叫桐叶洲?”

    丁婴笑容玩味,“谁跟你说一定在咱们头顶上边的?”

    种秋沉思不语。

    丁婴难得遇上值得自己开口说话的人物,非但没有天下第一人的宗师架子,世人以为的桀骜无匹,也半点看不出来,反倒像是一位耐心极好的老夫子,在为学生传道受业解惑,“现在可以回答你第二个问题了,我们在做什么?每六十年,登了榜并且活到最后的十大高手,就可以被那个家伙相中,离开此地,并且之后人人有大机缘,上等以完整肉身和魂魄共同飞升,下等只得以魂魄去往别处。”

    种秋问道:“所以敬仰楼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出真正的天下十大高手,点评上榜,以免有人瞒天过海,蒙混过关?除此之外,为了防止又有人躲藏太深,就故意添加了那些能够让修为暴涨的福缘之物,以及斩杀谪仙人就能够获得一件神兵,为的就是促使前二十人,聚集起来自相残杀?”

    “关于那个兴风作浪的敬仰楼,内幕重重,比你我想得都要更深不见底。没有敬仰楼每二十年一次的‘敲打’,天下不会这么乱。”

    丁婴呵呵笑道:“但是,这期间其实是有漏洞可钻的。”

    种秋不愧是南苑国国师,一点就透,“强者愈强,抱团取暖,争取合力行事,最后瓜分利益。不说以往,就说这一次,俞真意正是如此行事,不分正邪,尽可能拉拢前二十的高手,为的就是针对你丁婴,同时围剿谪仙人。”

    说到这里,种秋又皱了皱眉头,望向丁婴,似有不解。

    丁婴哈哈大笑,“你想得没有错,真正最稳妥的方式,是前十之人,识趣一点,早早向我靠拢,寻求庇护,只要我脱离魔教,行事公道,兢兢业业,为整个天下订立好规矩,然后有望登榜之人,大家各凭本事和天赋,最终再由我来评点你种秋排第几,他俞真意有没有进前三,那么最少这六十年内,天下太平,哪里需要打得脑浆四溅,相互切磋就行了。”

    种秋仔细思量,确定并非是丁婴大放厥词。

    丁婴以手指轻轻敲击膝盖,显得格外悠哉闲适,“但是我觉得这样,没有意思。”

    种秋再问了相同的问题,“你想要做什么?”

    丁婴摆摆手,依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移了话题,“你只需要知道,这次形势有变,没有什么十人不十人了,活到最后的飞升三人,能够分别从这座天下带走五人、三人和一人。”

    丁婴加重语气,“任意三人。”

    种秋神色如常。

    丁婴扯了扯嘴角,“死人都可以,只要是在历史上真实出现过的,都行。若是选了那些死人,他们除了会活过来,灵智恢复正常,却偏偏会成为忠心耿耿的傀儡。是不是很有趣?”

    种秋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数人。

    南苑国的开国皇帝魏羡,枪术通神,被誉为千年以降、陷阵第一。

    创立魔教的卢白象,近五百年来凶名最盛的魔道魁首。

    能够让俞真意都崇拜不已的剑仙隋右边。

    丁婴之前的天下第一人,那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朱敛。

    这些人,都曾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但是无一例外,有据可查地死在了人间,皇帝魏羡老死于一百二十岁,卢白象死于一场数十位顶尖高手的围杀,隋右边死于众目睽睽之下的御剑飞升途中,无数人亲眼看到她坠落回人间的过程中,血肉消融,形销骨立,灰飞烟灭。重伤后的朱敛,则死在了丁婴手上,那顶银色莲花冠,也从朱敛脑袋上戴在了丁婴头顶。

    种秋问道:“为什么?”

    丁婴笑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种秋直视丁婴眼睛,“你,周肥,陆舫,就已经三人了。”

    丁婴笑了,“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去宰掉陆舫,或是联手俞真意,尝试着杀我。”

    种秋默不作声。

    丁婴玩味道:“不过我劝你可以再等等,说不定陆舫不用你杀。”

    种秋问道:“如果你要离开,会带走哪三个人?”

    丁婴指了指那个站在灶房门口曹晴朗,“如果我要走,只会带走他。”

    种秋瞥了眼那个孩子,疑惑道:“资质并不算出众。”

    丁婴一笑置之。

    ————

    没了约束的陆舫,递出第一剑。

    一剑过后,从陆舫站立位置,到这条大街的尽头,被劈开了一道半丈高的极长沟壑。

    别说是鸦儿、周仕这样土生土长的家伙,就是冯青白都看得目瞪口呆,恍若置身于家乡桐叶洲。

    笑脸儿笑脸更加生动。

    背靠大树好乘凉,早年因缘际会,跟最落魄时候的陆舫成为朋友,当时他是热血上头,便陪着他一起去了春潮宫,在当时的情形下,算是陪着陆舫一起慷慨赴死了,然后陆舫在山脚,敲晕了笑脸儿,独自登山挑战周肥,等到笑脸儿清醒过来,陆舫就坐在他身边,不再是那个成天借酒浇愁的失意人。

    在那之后很多年,陆舫的鸟瞰峰,就只有笑脸儿一人能够登山,并且活着下山。

    周仕最是无奈,自己辛辛苦苦布下的阵法,岂不是毫无用武之地?

    美中不足的是,那个年纪轻轻的白袍剑客竟然跑了。

    在陆舫出剑的瞬间,好像就已经确定挡不住这一剑的浩荡威势,横移出去,然后直接撞开墙壁,就那么消逝不见。

    陆舫环顾四周,不觉得那人已经退去。

    看似随意一剑斩去,将那堵墙壁当场劈出一扇大门来。

    尘土飞扬,依稀可见一袭白袍躲开了洪水般的剑气,再次消失。

    陆舫心知肚明,这么持续下去,谁也伤不到谁,自己杀力胜过他,但是那人又躲得掉自己的每次出剑。

    除非有人下定决心,跟对方换命。

    比如陆舫收起大半剑气,给那人近身的机会。

    又或者那人愿意豪赌一场,能够扛住陆舫杀敌、护身的两剑,然后一拳打死陆舫。

    陆舫一剑上扬。

    空中出现一道巨大的弧月剑气,呼啸而去。

    一袭白袍匆忙放弃前冲,迅猛下坠,才躲过那道剑气。

    陆舫一步飘掠上了墙头。

    那人几次躲避,陆舫都不曾见到冯青白的那把佩剑,有些古怪。

    陆舫只看到那人站在远处一座屋顶翘檐上,大袖微晃,加上腰间那枚朱红色的酒葫芦,不单单是看着飘然出尘那么简单,一身浑厚拳意与天地合,拳意重且清,极为不易。便是在桐叶洲都大名鼎鼎的陆舫,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一身武学驳杂的年轻谪仙人,只要能够活着离开藕花福地,未来成就一定不低。

    一根鱼竿钓不上鱼,那就换一种法子,广撒渔网好了。

    陆舫抬臂抖了一个剑花。

    除去手中握有的那一把,陆舫身前还悬停了三十六把一模一样的名剑大椿,如步卒结阵,井然有序,戒备森严。

    一把把长剑,缓缓向前,然后骤然加速,破空而去。

    陈平安在一座座屋顶上空飞奔,辗转腾挪,一道道化为白虹的剑气,如跗骨之蛆,在他四周先后炸裂开来。

    陆舫除了驾驭三十六把剑气大椿,当做弩箭使唤,只要陈平安拉开距离,他就会适当往前推进,始终保持三十丈距离,不给陈平安一鼓作气冲到身前的机会。陆舫当然是为了杀陈平安而出剑,不是为了玩猫抓老鼠的游戏。但是陈平安什么时候可以欺身靠近,什么时候会误以为能够一拳分出胜负,陆舫都会给陈平安设置好陷阱。

    只是不等三十六剑用完,那人就开始向陆舫奔来,轻灵脚步左踩右点,不走直线。

    陆舫微微讶异,心中冷笑,这就来了?

    五指微动,最后六把飞剑蓦然散开,在空中画弧,最终剑尖汇聚在某一个点上。

    那个地方,刚好是那人出拳的必经之地。

    一闪而过,六把飞剑在那人身后轰然炸在一起,声势浩大。

    果然还能更快。

    陆舫没有半点惊讶,更没有丝毫慌张。

    手中真正的大椿,一剑横扫。

    剑气凝聚一线。

    这一剑仿佛直接将南苑国京城分出了上下两层。

    陈平安不退反进,一往无前,一拳劈向那条剑光。

    鲜血在身前溅射开来。

    陆舫眼神淡然,只是一剑劈下。

    先后上下,再分左右。

    只是陆舫在一瞬间,完全是凭借本能地踩踏屋顶,然后头顶一把飞剑,从陆舫先前的身后飞向陈平安。

    陆舫心有余悸。

    那把冯青白的佩剑,肯定一直就被留在墙壁附近,看似莽撞的撞开横扫一剑,根本不是为了出拳,而是要耍一手剑师驭剑,首尾夹击。

    陈平安伸手握住长剑。

    只差一点,就能够给那陆舫来一个透心凉。

    但是并无什么遗憾神色,心中默念一声“去!”

    陆舫心中骇然,来不及出声提醒大街上的簪花郎周仕,顾不得什么,紧随其后,丢出手中大椿,去往墙壁那边。

    陆舫稍稍分神,用上了真正的御剑术,以免再出纰漏,救人不成反杀人。

    冯青白的佩剑,穿过墙壁,刚好刺向周仕的后脑勺。

    几乎同时,陆舫的大椿微微倾斜钉入墙壁,从更高处撞向那把飞剑,

    千钧一发之际,大椿狠狠撞在了飞剑之上,使得那把飞剑出现下坠,只是穿透了周仕的肩头,巨大的贯穿力,使得这位簪花郎踉跄向前。

    陆舫猛然抬头。

    一袭白袍如流星坠落,从屋顶窟窿来到陆舫身前,一拳已至。

    陆舫整个人被打得倒滑出去,撞碎了墙壁,第二拳又到。

    神人擂鼓式。

    陆舫在这一条直线上,结结实实吃了九拳神人擂鼓式,一路倒退,先前笑脸儿和陈平安都站过的墙壁,也给陆舫后背撞得稀巴烂。

    陆舫试图想要御剑大椿救援自己,但是发现根本不敢,只能凝聚一身气机竭力庇护体魄。

    而大椿毕竟只是这方天地的神兵利器,不是陆舫滞留桐叶洲的本命飞剑。

    第十拳陈平安毅然决然递出。

    陆舫砰然撞开街道那边的建筑,与先前那位琵琶女子如出一辙,最终潜入了墙壁之中,七窍流血,狼狈至极。

    但是陈平安也为这次执意出拳付出了代价。

    一人出现在身侧,一拳打在了陈平安的太阳穴上。

    如同被撞钟敲在了头颅上。

    陈平安倒飞出去十数丈之远,半蹲在街道上,脚边就是先前被陆舫剑气裂开的沟壑。

    那位出手打断陈平安神人擂鼓式的家伙,一袭儒士青衫,就站在那边,一手负后,一手握拳在身前,气定神闲。

    陈平安转头,吐出一口黑青色的淤血,伸手擦了擦嘴角。

    那个刚好位于南苑国国师和陈平安之间的枯瘦小女孩,从头到尾,她就是蜷缩在墙根的小板凳上。

    她悄悄看了眼那个身穿白袍的家伙,厉害是厉害,但这会儿就有些可怜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发现那个要自己坐在原地不动的他,虽然给人一拳打得惨兮兮,缓缓站起了身后,他在跟学塾先生一样的老头子对视,可也在与自己对视。

    大概是说,别怕?

    她明明知道自己的性命,跟他挂钩了。他一旦死了,自己多半也要死翘翘。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戾气横生,恨不得他下一刻就给那个老王八打死算了。

    这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就像当初她看到小木箱子里的那个小雪人一样。

    她那么喜欢它,既然得不到,那就摔掉,毁掉,死掉。

    她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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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一十五章

    他人争渡我破境

    先后两把飞剑破墙而至,重伤了刚好收回全部念珠的簪花郎。

    紧接着占尽先机和上风的陆舫,被一拳拳打回这条街道,最后一拳,更是打得陆舫陷入墙壁。

    最后便是南苑国国师种秋,前来收官。

    被誉为天下第一手的种秋,一拳击退那位年轻人,救下了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陆舫。

    冯青白借机收回了自己的佩剑,不但如此,还曾试图找机会将大椿还给陆舫,只是种秋的横空出世,冯青白便打消了念头,以免画蛇添足。

    冯青白长呼出一口气,若是种秋这一拳打在自己太阳穴上,估计就要靠着师门花钱捞人了,否则就只能在藕花福地一次次转世投胎,修道之人的根本,不断被消磨熔化,融入这方天地,天地为炉,万物为铜,即是此理。

    而那个人的座下童子,就是负责煽风点火之人。

    那个人从来不现身,不愿见世人。只有一位手持芭蕉扇的小道童,具体负责整座藕花福地的运转,当然也与各方有资格接触福地内幕的桐叶洲地仙打交道,冯青白下来之前,在师门祖师的带领下,见过那位童子,玉璞境的开山老祖,都要对那个说话很冲的小家伙持平辈之礼。

    来到藕花福地,短短十数年过后,已有恍若隔世之感。

    冥冥之中,冯青白生出一种直觉,自己这次砥砺大道剑心,多半到此为止了,运气好的话,撑死了获得一件法宝品秩的仙家重器。

    毕竟他现在战力完整,反观陆舫已经落幕,说不得道心都要受损,哪怕回到桐叶洲,都是大麻烦。

    谪仙人谪仙人,听着很是美好,实则不然,只有推崇“人生不享福,与草木畜生何异”的周肥那样,下来之后,根本不涉修行根本,自然轻松惬意。

    可像他冯青白、陆舫这些人,十分凶险,前辈童青青,哪怕已经贵为镜心斋掌门,身为天下四大宗师之一,仍是东躲西藏了数十年,至今尚未露面,就是一个绝佳例子。

    收敛杂乱思绪,冯青白开始复盘这场战事,尽可能多琢磨出些门道。

    他先前一直在远远观摩这场巅峰厮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是修道路上的心境借势,与佛家观想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冯青白眼中,藕花福地的山巅之战,其实比起桐叶洲的金丹、元婴之争,并不逊色。

    白袍年轻人和陆舫的交手,已是如此精彩,若是正邪双方压轴的丁婴、俞真意最终出手,又是何等气象?

    冯青白原本并不看好陈平安,因为陆舫不愧是名动桐叶洲的剑仙胚子,已经在重重压制之下,在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逆流而上,另辟蹊径,再次摸着了剑道门槛,陆舫的剑,远攻近守,不在话下。

    可是结果出人意料。

    破局的神仙手,在于那人竟然看出了陆舫必救周仕。

    江湖传闻,陆舫与周肥是不共戴天的死敌,陆舫还曾仗剑登山,在春潮宫跟陆舫有过生死战,做不得假。

    冯青白已经来到藕花福地十余年,而那个年轻人才来不久,照理说应该对这座天下的山顶风光,更加陌生才对,冯青白实在想不明白,一场交手,本该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才对,那个年轻人,难道不单是以完整肉身、魂魄降下,还熟谙诸多内幕?故而才坏了规矩,被这里的天道视为乱臣贼子,必须压胜,除之后快?

    伤势虽重,整个肩头都稀巴烂,所幸是外伤,周仕以周肥烧制的春潮宫疗伤圣药,勉强止住了血,与鸦儿并排靠在墙根下,笑容惨淡道:“我已经尽力了。”

    风流倜傥簪花郎,引来无数美娇娘尽羞赧,可惜此刻没了风流,只有落魄。

    鸦儿正在竭力以一门魔教秘法压抑絮乱气机,这是魔教三门之一垂花门的武学宝典,有枯树开花之功效,传闻是垂花门某一代门主,诱骗了那一代镜心斋的圣女,得以偷窥到半部《返璞真经》,真经能够让人返老还童,垂花门门主可谓天纵奇才,逆推真经,化为己用,编撰了这部魔教秘典,但是后遗症巨大,使用之人,虽然能够强行压下重伤,可是会迅速衰老,加快肉身腐朽,垂花门历代枭雄,只有在没了退路的生死战中,才会使用此法。

    鸦儿脸色铁青,鬓角竟然出现了丝丝白霜之色。

    周仕叹息一声,若是此时递过去一把铜镜,最是自傲姿容的鸦儿姑娘,会不会直接走火入魔?

    周仕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放心吧,我爹很快就会赶来,到时候我安全了,你也不会死。”

    远处墙根下,有把破损的琵琶,孤零零躺在地上,主人已经不知所踪,每隔一段路程,地上就会有点点滴滴的鲜血。

    当陈平安站起身,手持长剑的冯青白,瘫坐在地的周仕,还有前去查看陆舫伤势的笑脸儿,同时心一紧。

    陆舫将自己从墙壁中“拔”出来,轻轻落地,身形不稳,笑脸儿想要伸手搀扶,陆舫摇摇头,一伸手,将那把大椿驾驭回来,途中剑鞘合一,再次长剑拄地,陆舫一身在藕花福地可谓通天的深厚修为,跌落谷底,十拳神人擂鼓式,连绵不绝,打得体魄并不拔尖的陆舫差点魂飞魄散。

    陆舫眼神晦暗,转头对真名钱塘的笑脸儿说道:“容我稍作休息,你陪我去喝酒。”

    笑脸儿黯然点头。

    一如初次相逢于江湖,又是那个失意人。

    陆舫这次选择率先出手,除了庇护周仕,更多是为了他钱塘,笑脸儿不在天下二十人之列,来到南苑国京城之前,陆舫却说要带着他钱塘去家乡看一看,去见一见真正的御风仙人。当时陆舫虽然言语平淡,可是那份鸟瞰峰剑仙独一份的意气飞扬,

    笑脸儿就是瞎子都感受得到。

    两人一起离开这条街道。

    陆舫离开之前,对着种秋抱拳致谢,然后对周仕撂下一句好自为之。

    到了那间妇人沽酒的酒肆,妇人见着了偷走那把剑的汉子,一身精壮肌肉也不管用了,骂骂咧咧,陆舫好说歹说,才拎了两壶最差的酒水上桌,狠狠一摔,笑脸儿钱塘差点没忍住一巴掌拍死这长舌妇。

    陆舫从怀中摸出一支古朴小篪,递给笑脸儿,沉声道:“接下来二十年,可能要劳烦你做两件辛苦事,一是随身携带此物,找到我的转世之身,若是靠近了我,小篪就会滚烫,让你心生感应。二是寻找一把名为‘朝元’的长剑,这件事不强求,说不定就会像这把大椿,成为别人佩剑吧。”

    笑脸儿一脸诧异。

    “我意已决。”

    陆舫没有解释更多,“拿好小篪,喝过了这壶酒,赶紧离开南苑国。你留在这里,只会让我死得更快。”

    笑脸儿从未见过如此郑重其事的陆舫,只得仔细收好那支小篪,点头答应下来。

    喝过了闷酒,笑脸儿看了眼这位至交好友,陆舫只是淡然道:“如果真被你找到了我,什么都不用管,尤其是不要刻意传授我武学。”

    “我记下了。”

    笑脸儿再也不笑了,嗓音带着哭腔。

    陆舫却没有什么悲春伤秋,默默将笑脸儿送出酒肆后,陆舫转头望向一处,嗤笑道:“可以现身了,我这颗谪仙人的头颅,凭本事拿去便是。”

    拐角处走出一位身形佝偻的耄耋老人,边走边咳嗽,若是笑脸儿钱塘还留在陆舫身边,一定会认得这位风吹即倒的老者,老一辈天下十人之列的八臂神灵薛渊,二十年前被挤掉前十人,江河日下,只在后十人垫底,曾经被笑脸儿凭借身法纠缠了一年,沦为江湖笑谈。

    陆舫心中叹息。

    不曾想在牯牛降那边一语成谶。

    俞真意当时秘密聚集群雄,点名要围剿丁婴、周肥、童青青和冯青白四位谪仙人,陆舫笑言算不算他一个,现在看来,答案很显然,未必是俞真意初衷如此,但是眼见着陆舫重伤落败,以俞真意的冷漠心性,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鸟瞰峰剑仙沦落到这般田地,真是让人心酸。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老夫万万不敢相信。”

    薛渊咧嘴而笑,调侃着陆舫,老人牙齿缺了好几颗,缓缓走向酒肆,很难想象,这是种秋之前的天下外家拳第一人。

    陆舫笑道:“俞真意倒是大方,舍得让你来捡人头。”

    薛渊弯着腰,停在酒肆门口二十步外,“俞真人是当世神仙,又不是老儿这种凡夫俗子,可瞧不上这点机缘,再说了,陆大剑仙犹有三四分气力,对付一个垂垂老矣的薛渊,还是有些胜算的嘛。”

    陆舫冷笑道:“大剑仙?你见过?你配吗?”

    薛渊还是笑呵呵道:“不配不配,陆大剑仙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舫眼神充满了讥讽。

    薛渊对上了陆舫的视线,摇摇头,随着这位八臂神灵一抖背脊,如蛟龙抬头,薛渊气势浑然一变,这才是曾经跻身天下十人该有的宗师气度,薛渊脸色变得阴沉恐怖,勃然大怒,言语之间充满了积怨和愤懑,“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谪仙人,全部该死!对,就是你陆舫现在的这种眼神,哪怕明明掉毛凤凰不如鸡了,看待天下所有人,还都是这样,看待蝼蚁一般!”

    陆舫不置可否。

    但是他知道此生最后一战,就在今天了,不够尽兴,先前与那年轻人是如此,与趁人之危的薛渊捉对厮杀,更是憋屈。

    就在此时,刚刚撤了遮掩的薛渊,宛如神灵降世,却一瞬间身体僵硬,竟是给人在身后掐住了脖子,一点一点往上提。

    薛渊像是一条被打中七寸的蛇,连挣扎的动作都没有,双脚离地越来越高。

    那个偷袭老人的家伙嗓音温醇,笑道:“视你们如蝼蚁怎么了,没有错啊,你们本来就是。”

    咔嚓一声,薛渊被扭断脖子,给那人轻轻丢在一旁街上。

    沽酒妇人尖声大叫起来,酒肆客人嚷嚷着杀人了杀人了,鸟兽散。

    没了薛渊阻挡视线,那人是一位翩翩公子哥,正是从金刚寺赶来的周肥。

    周肥手中还拎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向前一抛,丢在了陆舫身前,头颅滚动,鲜血淋漓。

    竟是笑脸儿钱塘。

    周肥又随手丢出那支小篪。

    陆舫缓缓蹲下身,轻轻在那颗脑袋的面容上轻轻一抹,让好友闭上眼睛,呆呆望着笑脸儿,陆舫没有去看周肥,也没有捡起那支小篪,只是颤声问道:“为什么?”

    周肥沉默片刻,答非所问,“什么时候,陆舫成了一个拖泥带水的废物?来这里,是为了破情关,结果到头来看破勘不破,这也就罢了,大不了无功而返,最后连一颗比陌生人好不到哪里去的死人脑袋,拿不起,放不下,陆舫,你就算回了桐叶洲,别说跻身上五境,我坚信你连元婴境都待不住!”

    周肥蹲下身,“你自己说说看,来这一遭,图什么?老子堂堂玉圭宗姜氏家主,陪着你在这藕花福地,耗费这么多年光阴,又图什么?”

    不知何时,佩剑大椿在陆舫脚边安安静静搁着,加上一支小篪和一颗头颅,都躺在这条街面上。

    周肥身后远处,站着那些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有人身段纤细像杨柳,有人体态丰盈得像是秋天的饱满稻谷。

    陆舫抬起头,“怎么不先去找周仕?”

    周肥气笑道:“儿子死了,再生便是。可你陆舫死在藕花福地,我难道再浪费六十年光阴?”

    周肥站起身,招了招手,将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喊到身边,“去,陪你这位当年最敬重仰慕的陆师兄喝喝酒,这么多年没见了,你们一定会有很多的话要讲。”

    妇人脸色发白。

    周肥拍了拍她的脸颊,“乖,听话。”

    地面一震,周肥身形消逝不见。

    那些女子如振翅而飞的鸟雀,纷纷掠空而去,衣袂飘飘,彩带当空,这一幕旖旎风景,看得附近街道的行人如痴如醉。

    陆舫站起身,对着那位面容陌生又熟悉的女子,说道:“坐下聊?”

    妇人战战兢兢,点点头。

    两人对坐,酒肆老板娘躲在柜台后边蹲着,陆舫就去自己拿了两壶酒,不等陆舫倒酒,在春潮宫待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伺候人的妇人,赶紧起身为陆舫斟酒,之后才给自己倒了一碗。

    陆舫没有看那张曾经令人心碎的容颜,只是瞥了眼那双保养如少女的青葱玉手,他端起酒碗,笑了笑。

    妇人微微松口气,想了想,又起身去酒肆外边的街上,帮着陆舫取回了那支小篪和大椿剑,就连笑脸儿的头颅,也被她拿起,只是放在了酒肆另外一张桌上,落座后,她这才嫣然一笑。

    陆舫一手端着酒碗,转头望向空落落的街道。

    好像看到了一双天作之合的少年少女,在追逐打闹。

    ————

    种秋眼中只有那个白袍年轻人,开口说道:“你我交手之时,不会有人插手,所以你只管全心全意出拳。”

    种秋补充了一句,“如果有人依然对你暗中出手,我种秋肯定拼死杀之,不管是丁婴,还是俞真意。”

    陈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迹,胳膊上露出一道伤口,可见森森白骨,为了挡住陆舫那一剑,雪白长袍的袖子,被撕裂出一条大口子,这是金醴法袍第一次破损,虽说被禁锢了法宝功效,但是韧性还在,足可见陆舫剑术的上乘杀力。

    种秋说完之后,就开始向前走去。

    看似步伐缓慢,其实一步飘出两三丈,而且没有丝毫的气机波动。

    种秋是南苑国国师,更是书画俱佳的名士。

    一字一句,必合规矩,一拳一腿,皆合法度。

    登峰造极者,是为文圣人武宗师。

    种秋两者皆是。

    丁婴看轻天下武人,却对种秋青眼相加,当然有其理由。

    陈平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种秋的“闲庭信步”,让他想起了当初丁婴迈入白河寺大殿的场景。

    落魄山竹楼的老人,那种无敌之姿,陈平安只可粗略意会几分,实在是修为悬殊,双方距离太远,陈平安琢磨不透其中宗旨。

    崔姓老人武道太高,虽然不是对陈平安拔苗助长,但是陈平安在跻身四境后的每一境攀爬,具体到每一步的行走,反而裨益不大。

    但是丁婴和种秋这种天人合一的独到意味,第一次,陈平安感触不深,第二次,就有了嚼劲,尝出了些许味道。

    种秋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迎面而来,没有粉金刚马宣那种气势汹汹,没有笑脸儿的诡谲阴险,更没有冯青白那刺杀一剑的一往无前和锋芒毕露。

    种秋不易察觉的双肩微晃,他一袭青衫,肩头的玄妙,如古松侧的行云掠过。

    种秋一拳至陈平安身前,没有半点拳罡外泻,没有风雷作响的巨大动静。

    由于种秋的出拳太过古怪,陈平安破天荒出现片刻分心,犹豫是该以神人擂鼓式迎敌,争取一锤定音,还是以从《剑术正经》中镇神头化用而来的一拳防御,好在陈平安第一时间放弃了两种选择,后退,身形倒滑出去,与此同时,凭借本能抬起手臂,手掌遮在面门之前。

    种秋一拳打在陈平安手心。

    点到即止。

    可陈平安却被自己的手背狠狠拍在脸上。

    砰然倒飞出去。

    身形一拧,两只雪白大袖在空中翻摇,重新站定在三丈外。

    种秋依然一手负后,淡然道:“分心可要不得。”

    陈平安左手攥紧又松开,好似被雷劈中的手心酥麻感觉,这才一扫而空。

    种秋笑道:“你这家伙,也太聪明了,如果没有这一试探,我都不敢确定你是不是左撇子。打那陆舫的十拳,你大概是可以确定陆舫必死无疑,所以期间故意左右拳互换,左六右四,想来是那会儿就开始准备下一场大战了吧?”

    陈平安没有说话。

    种秋不以为意,“之所以拗着自己的心性,与你说这些有的没的,是因为先前为了救下陆舫,我那一拳很不厚道,所以刚才你分心,我是手下留情了的,并未痛下杀手,接下来,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种秋转头对冯青白他们说道:“板凳上那个小丫头,谁都不要动她,不然别怪我滥杀无辜……”

    陈平安转瞬即至种秋身后,抡大臂,然后骤然抖小臂,一拳劲出如箭矢,打在种秋后脑勺上。

    种秋一崩背,背脊如山岳隆起,左右肋骨如蛟龙游动,整个人竟是一步都没有挪开,强吃了陈平安这势大力沉的凶猛一拳。

    陈平安因为没有用上神人擂鼓式,拳架太大,声势就大,对付种秋这种功夫极深的大宗师,恐怕这一拳都要落空。

    一位纯粹武夫,功夫练得深厚了,便可以不见不闻,觉险而避,甚至可以在睡梦中,杀死靠近床榻之人,然后做到继续酣睡的骇人地步。

    陈平安只是寻常的倾力一拳,加上种秋出乎意料地做到了站定如山,如此一来,想要一拳得逞就见好就收,就难了,种秋反手一拳,砸在陈平安肋部,打得陈平安横飞出去,只是种秋第二拳,被陈平安一腿踢中,种秋也没了痛打落水狗的良机。

    两人再次分开站定。

    种秋扯了扯嘴角,原来是这位南苑国国师故意如此,为了弥补自己那偷袭一拳,当然亦是诱饵。

    两人几乎同时对冲。

    经常是方寸之地,双方拳头要么相互落空,或是看似蜻蜓点水地互换一拳,这场架,打得竟是无声无息。

    比起之前陈平安跟陆舫那一战的惊天动地,截然相反。

    周仕就完全看不懂。

    谪仙人冯青白略好一些,因为接触过一些桐叶洲的武道宗师。

    真正称得上气壮山河的一拳,一拳打在人身上,要像巨石投湖,以涟漪带动外伤,激起内伤。

    种秋曾经只用一拳,就打得一位横炼宗师在病床上躺了数年之久,衣衫之下,肌肤如瓷器碎裂,更别提内里的五脏六腑。

    小板凳上的枯瘦小女孩,听到那个教书先生的言语后,如获大赦,笑逐颜开,这会儿没心没肺地张牙舞爪,学着陈平安和种秋出拳。

    终于分出第一次小胜负。

    陈平安被刁钻一肘撇开自己拳头,给种秋一掌推在胸口,身形跃过沟壑,撞在对面那堵墙壁上。

    种秋一步跨过被陆舫一剑划出的沟壑。

    陈平安却没有像先前琵琶女、陆舫那样一蹶不振,抖肩振衣,被后背撞碎的墙壁石块,哗啦啦落下,陈平安正要有所动作,种秋出拳蓦然变快了极多,一拳至,拳拳至,刹那之间就是十拳。

    左拳六右手四。

    正是种秋模仿而来的神人擂鼓式拳架,就连左右手的出拳顺序,都一模一样。

    更奇怪的是种秋十拳过后,高墙依旧没有彻底破开,陈平安依旧被困在墙中。

    陈平安没有束手待毙,太过熟悉神人擂鼓式,以及与种秋一番搏杀,大致清楚了出手路数,种秋十拳,有四拳被他出手挡住。

    可六拳结结实实砸在身上后,陈平安嘴角渗出鲜血,尤其是最后一拳,打得已经陈平安身躯弹了一弹。

    哪怕是第一次模仿别人拳架,可依旧出拳从容、章法有度的种秋,正要以十拳再来一趟的瞬间,立即后退数步,再后退,倒退着掠过了沟壑,原来在陈平安看似力竭的一刻,墙壁中的身躯微微反弹些许,就是那一瞬间,种秋如炸汗毛,念头一紧,根本不用多想,种秋就主动放弃了大好形势,选择收手撤退。

    种秋心中警惕异常,还是小觑了这个年轻人吃痛的本事,差点就着了道。

    陈平安有些遗憾,只差毫厘,就能够成功递出一拳神人擂鼓式。

    所以种秋那好似赝品的十拳,算是白吃了。

    陈平安飘然落地后,缓缓走向那条沟壑。

    种秋哑然失笑。

    我学你的拳架,你学我的步伐?

    但是种秋眯起了眼。

    他自己悟出的这个大拳架,与拳法招式无关,而是练背如山岳,肩头如行云流水,再到肘尖如鹰嘴儿,最后才是到手和拳,一气呵成,浑然一体,这样的架子一旦搭起来,不断打熬,就像山岳扎根大地,对手一拳或是一剑,再凶悍再精妙,始终都是在与种秋的整个精神气为敌。

    这样一个被种秋私下命名为“峰顶”的得意拳架,哪怕是给八臂神灵薛渊这样的外家拳大宗师,由着他瞪大眼睛旁观偷师,看了一遍又一遍,恐怕也无法真正看出内在精髓,形似不难,可没有几年的潜心钻研,神似休想!

    但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已经有了几分自己拳架的神意。

    两人隔着一条沟壑,再次对峙。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难得在与人厮杀过程中,主动开口说话,“你这个拳架,有名字吗?”

    种秋点头笑道:“名为峰顶,早年悟出来的时候,正是年轻气盛的岁数,觉得练下去,一定可以站在人间之巅,后来就懒得改了,十位嫡传弟子当中,绝大多数练了二十年三十年,还没有你随便看几眼,来得登堂入室,不愧是谪仙人。”

    陈平安突然笑道:“我最早练拳的拳谱,叫撼山拳。”

    种秋笑道:“是我拳高众山,还是你拳能撼山,试试看?”

    种秋一步后撤,双膝微蹲,一手高高抬起,手腕微微倾斜,手掌如揽物,一手握拳收在身前。

    哪怕静止不动,种秋在这一刻,依然让整条街道的观战之人,都感觉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窒息。

    这是天下第一手,第一次正儿八经摆出真正意义上的拳架。

    陈平安心如止水。

    这趟在南苑国京城寻找那座观道观,逛荡了这么久,以至于最后都能让陈平安心烦意乱,连拳和剑术都耽搁放下,期间很多人和事,看过了就只是看过了,但是有一些东西,当时并未上心,却在对敌种秋之后,既是灵犀一动,更是厚积薄发。

    刚在那栋宅子住下的时候,因为经常要路过邻近的那座武馆,陈平安闲来无事,就默默坐在无人察觉的阴影处,偷看那些市井百姓眼中的“练家子”“老把式”练拳,教拳师傅是一位老人,被弟子们奉若神明,除了藏藏掖掖传授站桩、步伐和拳架,也会说他当年闯荡江湖的事迹壮举,可在陈平安看来,老人的拳法,当真不入流。

    那一次,陈平安很快就悄然离开。

    后来寻找道观没有任何头绪,又去了一趟武馆,算是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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