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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身边的他,腰系彩带,神采飞扬,是神仙中人,比世间的真正女子还要绝色。

    而家乡的那个男人,只是身材消瘦了一些,甚至会有胡渣子,长得不比市井妇人好看丝毫,哪怕他每天早上,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可到了收工的时候,一样会指甲盖里满是污泥,所以那个男人捻着兰花指,不会有半点动人之处。

    而且他根本不会懂什么飞霞妆、桃花妆,也不会分出点唇、晕颊、画眉的种种胭脂水粉。

    陈平安最后望向远方,有些伤感,“到了最后,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明明是男人,为何喜欢像女人一样妆扮自己。但是那天他用瓷片捅死自己、再用被褥捂住之前,求了我一件事,我没有答应,直到今天,我还是很后悔。如果我知道他会那么做,我肯定会答应下里。”

    “他那天跟我聊了很多,最后笑着说他打算再也不要像个女人了,所以希望我能够帮他保管那盒胭脂,免得他又忍不住。”

    “我当时哪里会答应这种事情,死后不会答应的,他劝了我两次,就不再劝了。”

    “他死了后,谁也没看到那盒胭脂,其实也没谁在乎。”

    陈平安转过头,笑望向那个如倾城美人的陆台,“那么贵的胭脂,扔了做什么?”

    陆台歪着脑袋,那支精致的珠钗便跟着倾斜,微笑道:“不然送给你?以后回到家乡,你拿着这盒胭脂去那家伙坟上,告诉他天底下就是有这么好的胭脂水粉,要他下辈子投个好胎,做个姑娘家家,往自己脸上可劲儿抹,几斤几斤的抹,都不用再心疼钱了……”

    陈平安转过头,望着远方,轻轻摇头,“我连他的坟头都找不到,怎么给他看这个,怎么跟他说这些。”

    眉眼清秀干净的白衣少年,双手抱住后脑勺,不言也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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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六章

    对坐观人,自己知道

    故事而已,一坛老酒揭了泥封,就只能喝光为止。

    这坛老酒,这点小事,在陈平安的肚子里就像陈酿了很多年,一打开后,遇上对的人,就会有酒香,而且陈平安也只会遇上对的人,才会与他对饮。

    陆台便是那个与他对饮的人。

    哪怕陈平安喜欢和尊敬、亲近的人,宁姚,阿良,刘羡阳,顾璨,道士张山峰他们,陈平安都没有说起过这一茬。

    可惜陆台听完这个故事后,似乎没有太大感触,最后反而打趣陈平安,跟我讲这个,是不是说我这样悖理违俗的男人,没几个好下场,到最后连个坟头都留不住?

    陈平安哑然失笑,只得跳下栏杆返回一楼。

    不知为何,跟陆台好似闲聊,说过了这件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陈平安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如解心结。

    当天下午的练剑,同样是雪崩式,感觉少了些凝滞,多了几分圆转如意。

    在这天之后,陆台便换了一身装束,头别玉簪、身穿青衫,手持黄竹折扇,从一位绝色佳人变成了翩翩公子,这让陈平安如释重负,所以哪怕陆台时不时走到一楼,要么随手翻阅他的藏书,要么煮一壶茶看他练习剑术正经,陈平安都没有说什么。

    而陆台不愧是被誉为最为博闻强识的阴阳家子弟,跟陈平安说了许多以往不曾听说的事情,比如拳架分内外、剑架分意气,还说了打磨第四境的注意事项和一些建议,一位纯粹武夫跻身炼气境后,如何打熬三魂,讲究很多,人身三魂,胎光为太清之阳气,武夫淬炼此魂,最好是拣选旭日东升、朝霞绚烂之际,练拳不懈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说不定会有机缘巧合,让三魂之一的胎光更为强壮,生机勃勃。

    陆台提及此事的时候,陈平安大为汗颜,心虚不已。

    在老龙城孙氏祖宅破开三境之初,有金色蛟龙从朝霞云海之中汹涌扑下,却被他一拳拳打了回去,而且还不是一次,是两次。

    陆台当时正跪坐在靠窗位置,换了装束妆扮后,高冠博带,大袖逶迤,士子风流,喝着自己以碧水湖名泉精华煮出的茶水,他何等心眼活络,一下子就看出了端倪,便刨根问底,涉及武道修为,陈平安便和盘托出,陆台一口茶水当场喷出来,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说教你陈平安符箓和拳法的老师傅,估计都是不拘小节的性情中人。

    陈平安询问是否有补救之法,陆台想了想,喝过一杯茶,说到了桐叶洲,可以碰碰运气,去一些个犹有神灵巡游阳间的武圣人庙,历史上不少令人惊艳的天才武夫,都是在武圣人庙瞎猫碰死耗子,得到了一份很大的机缘。说到这里,陆台便有些唏嘘,说他在离家游历之前,听师父说过一位大端王朝的年轻武夫,资质天赋好到惊世骇俗,厉害到了要数位武圣人庙神灵主动找上门的地步,都要给予他一份武运,而那个家伙比他陈平安还要过分,竟然一拳拳打退了那些主动示好的武庙神灵。

    陈平安猜测多半是剑气长城上结茅修行的曹慈了。

    陆台随便提了一嘴,既是告诫陈平安,又仿佛是在自省,说纯粹武夫也好,山上修行也罢,

    大道之上,运气很重要,但是接不接得住,更重要。福祸相依,天才早夭的例子,不计其数,便是此理。

    陈平安深以为然。

    但是陆台随即话锋一转,说你陈平安这般深居简出,害怕所有麻烦,从不主动追求机缘,一心只想着避开机会,很不好。

    陆台之所以有此“怨言”,除了起先陈平安死活不愿与他有交集,还源于这艘吞宝鲸前段时间,打开了第四个破碎福地的秘境入门禁制,准许乘客入内探寻,只要乘客交付一枚谷雨钱,就能够进入其中历练修行,一切所得,渡船不会索取,但是如果有人愿意折算成雪花钱就地售卖,吞宝鲸当然欢迎。

    这条吞宝鲸是金甲洲五兵宗的独有之物,这块秘境多上古术法残留,极难打开,代价极大,得到这块秘境之后,五兵宗按照一般惯例,吃独食“吃”了足足一百年,到最后发现竟然得不偿失,所以五兵宗干脆将这个名为名为“登真仙境”对外开放,学那宝瓶洲的骊珠洞天,收取一笔过路费而已。

    登真仙境,版图有方圆千里之大,只是一块残破之地,大小就已经跟整座骊珠洞天媲美,能够跻身七十二福地之列,广袤程度,确实比三十六洞天要远远胜出。

    这块秘境每十年打开一次,只需金丹元婴之下的练气士进入其中,对于纯粹武夫则无门槛要求,在两百年前有一位扶摇洲的幸运儿,不过洞府境修行,竟然得到了一把威力巨大的半仙兵,大概是觉得守不住那把神将大戟,也不适合自己,便卖给了五兵宗,可谓一夜暴富,之后凭借财大气粗,硬生生靠钱把自己堆上了金丹境,一枚谷雨钱换来了一个金丹修为,谁不艳羡?

    此事轰动金甲洲,一时间涌入登真仙境的练气士,多如过江之鲫,早期需要很硬的关系才能排上队,已经不是一颗谷雨钱的事情了,经过三百年进进出出,期间又有种种福缘和法宝现世,只是都不如半仙兵那么夸张,登真仙境的寻访,才逐渐变得没那么炙手可热,但依然是让人觉得物有所值的一方胜地。

    不过陆台当然知道这种“开门红”,多半是商家高人指点五兵宗的手笔。

    跟那盒风靡数洲的胭脂一个德行,是合伙坑人呢。

    可是登真仙境的虚实和底蕴深浅,陆台一清二楚,师父说过他如果有兴致,又有闲暇,不妨走上一遭,看能不能捡到一些值点小钱的破烂货。

    陆台此次为何乘坐吞宝鲸?

    当然上上签卦象和大道契机最重要,可是进入登真仙境,也是他陆台志在必得的一笔横财。

    陆台原本极力邀请陈平安一起进入登真仙境,寻访仙人仙境和法宝机缘,可是陈平安到最后,哪怕答应再借给陆台一颗谷雨钱,他自己还是执意不去赌一把运气。

    陆台只得独自进入,两旬之后风尘仆仆地离开登真仙境,当天就还给陈平安三颗谷雨钱,多出的一颗,说是利息。陈平安听完陆台讲述的游历经过和巨大收获后,便心安理得地收下,原来陆台凭借家传阴阳术,破开了一座上古仙家府邸的禁制,一路有惊无险,差点成为那座古老仙府的主人,只是碍于五兵宗订立的规矩,才主动放弃了那座福地府邸的掌控,跟五兵宗私下交易,换成了谷雨钱,一大堆的那种。因为五兵宗的跨洲商贸,很多地方需要小暑钱和谷雨钱,所以五兵宗暂时赊欠陆台,半年之内就会全数偿还,而且会额外加上一笔红利。

    别觉得五兵宗是亏大了,实则不然,原本鸡肋的仙府在被陆台成功打开后,由于灵气充沛,适宜修行,吞宝鲸的贵客,比如金丹元婴这些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地仙,就会愿意居住其中,细水流长,五兵宗半点不亏,商家挣钱,暴利当然很好,可是这种稳定收入的“钱脉”,才是长长久久的立身之本。

    陆台一举成为登真秘境历史上收获第三的幸运人。

    除此之外,陆台从仙府拿到了一门上古登仙术法,和一件名为“鳌山幻楼”的上乘法宝。

    陆台并未售卖这两份机缘。

    可哪怕陆台实实在在证明了陈平安与一桩洪福的失之交臂,陈平安还是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只是将那枚赚到的谷雨钱放在桌上,偶尔看书乏了,就以手指翻转谷雨钱,让它在手背上滚来滚去,对于陈平安,这是一个解乏的好法子,立竿见影。

    这让陆台很是郁闷。

    说了好些苦口婆心的言语,可是陈平安始终不为所动。

    所以陆台每次煮茶,都没有邀请陈平安共饮的意思,当然,估计陈平安自己也没有想法。

    陆台是个地地道道的讲究人,不是刻意为之,而是生于千年豪阀,而且还是仙人之家,不是寻常的人间世族可以媲美,所以陆台的气质,浑然天成,既是钟灵毓秀,也是耳濡目染。

    斗茶之茶,要新。手法和茶具,要古。煮茶泉水要清且重。饮茶之人,要净且灵。

    陆台跟陈平安相处久了,始终觉得陈平安太死板了,所以是净有余而灵不足。

    一样还是会辜负他的好茶。

    就像今天,陆台又借机提起这桩“天上掉了钱如雨哗哗落下,你陈平安却去屋檐下躲雨”的痛心事,陈平安只是默然不说话。

    陆台觉得实在敲不醒这个榆木疙瘩,大概是要放弃说服陈平安了,便随口说了一句大而无当的空洞言语,可世事就是如此无常,陈平安不但听得进去,反而极其认真。

    “陈平安,你练拳练剑,心都很定,这是你厉害的地方,但是你要小心,心定不是心死,心境静如止水,切忌一潭死水。”

    这是陆台随口说说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是一些废话。

    可陈平安竟然第一次主动停下那套翻来覆去的枯燥剑架,坐在他面前,学陆台摆出跪坐饮茶的姿势,有些别扭,与陆台的潇洒风流,云泥之别,就像是庄稼地里的老农,学那老夫子坐而论道,只会摇头晃脑,装模作样。

    陈平安摆出这幅姿态,陆台觉得挺好玩的,在中土神洲年轻一辈当中,被誉为斗茶无敌手的陆氏俊彦,斜眼打量着浑身不自在的陈平安,怎么看怎么有意思,给他这么一瞧,陈平安自然愈发拘谨。

    对于真正的读书人,陈平安还是很向往的。

    因为有齐先生,有李希圣,还有彩衣国城隍爷沈温,哪怕是张山峰临时兴起的吟诗作对,都会让陈平安心生向往。

    陈平安克服心中的不适,问道:“你是说我的心性,走了极端?”

    陆台愣了一下,天资聪慧至极的他,没有敷衍应付,也不敢妄下断论。

    若是常人,陆台可以随口胡诌,或是说些不错不对的言语。

    可是今天不行。

    两人对坐,陈平安一脸认真神色,陆台心中苦笑,好像自己画地为牢了。

    但是陆台灵犀一动,有些恍惚,来得这么早?本以为只有踏足桐叶洲的陆地,相伴游历,种种坎坷和磨难,才会有此契机的苗头出现。不曾想如此措手不及。陆台稳定心境,开始屏气凝神,郑重其事递给陈平安一碗茶,“慢饮,等你喝完,我再说我的一点见解。”

    陈平安不知其中讲究,也只当是一场找人解惑的普通问答,就点点头,接过茶碗,喝了一小口。

    在桂花岛风波过后,陈平安遇上那位爱慕桂夫人数百年的老舟子,既是桂花岛的第一位撑船人,更是陆沉飞升之前的唯一仆人,一起泛海远游天地四方。当时陈平安做了个怪梦,进入某本书中,“一夜读书”,在渡口老舟子挥手造就的小天地之中,跟老舟子有过一番问答,以至于那位舟子竟然说了句“莫要坏我大道”。

    当时陈平安便是大致在说一把尺子的道理两端。

    他认为舟子的道理,走了极端,看似有理,实则无理。

    因为不够完善,不如书上所说的“中庸”。

    而道家的根祇,是道法自然四字。

    所以那次梦中读书,陈平安依稀记得有人说过,儒家的道理,从不在高处,不在到底有多高,而在道理是否落在了实处。

    那人甚至笑言,咱们儒家的至圣先师,学问已是何等的深远高超,可有一次问道之后,都曾对一位弟子私下感慨,甚至带了点自惭形秽,说某人的道,真高,可是……

    只可惜“可是”之后的内容,陈平安已经记不得半点了,一个字都记不住,有可能是根本就那个人或者说那本书上根本就没有说。

    今天陈平安有此询问,当然不是跟陆台问道,陈平安没想那么多。

    陈平安自练拳以来,在读书之后。

    难道真的没有想过自己的将来?

    当然不可能,与剑灵神仙姐姐有过六十年之约,如今跟宁姚又有十年之约。

    陈平安这两次“游山玩水”,甚至已经从最初的“我这一拳要最快”,变成了“这一拳可以更快,但是必须最有道理”。

    陈平安最有分量的一句话之一,可能当时听说这句话的人都没有在意,当时是在返乡的一座客栈,他对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所说,“如果我哪里做的错了,你一定要跟我说”。

    陈平安的心路,无论之后在落魄山竹楼老人,在他身上和神魂打下多少拳,无形之中,陈平安始终在怀疑自己。

    但这是必须要走出去的一步。

    而之前的心境,或者说虚无缥缈的本心,陈平安同样一句无心之言,已经道破天机,是在倒悬山上,对宁姚爹娘说的那句。

    那意味着陈平安一直在否定自己。

    “是我做的不够好。”

    做得不够好,就是错。

    世间有几人,会如此苛刻自己?

    但是这种心态又不是无缘无故形成的,而是本命瓷一碎,以及之后困苦艰辛,种种机缘巧合,逼迫陈平安不得不去拼凑出完整心境的一种无心以及必然之举。

    成了,汇聚成日月在天的奇观,群星黯然。

    不成,大概便是种种失约,种种失望。

    一个人没东西吃,就会饿死,可若是心田干涸,一样会求死,只是浑然不自觉而已,今日不死他年死而已。

    拼命求生,逆境绝境,愤然而起,奋发向上。

    可又悄然求死,暴饮暴食,不知节制,七情六欲,心猿意马,种种弊端,即是人心古怪处。

    人心之复杂,便是圣人仙人都不敢自认看透。

    崔瀺在小镇为何会输,便是例子。

    循着这条心路,陈平安的心境便很明了,差点害死了刘羡阳,是我陈平安的错,所以我死了就死了,讲完自己那点对方都不愿意听的道理,一了百了。

    哪怕是龙窑娘娘腔男子的死,陈平安只是因为没有答应那个男人收下胭脂盒。

    陈平安还是觉得自己在“错”。

    当一个人真正开始认识这个世界,

    看过高耸入云的大山,蜿蜒无尽头的江河,看过了那些无比高远的壮阔景象,甚至可能是看过那些读书人的风流,那些象征着一国威严的衙门、官服,看过了人生无常的生老病死,看过了看似壮烈实则冷血的铁骑阵阵,一个人在某一刻,往往就会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孤单。

    悲伤很难感同身受,快乐的分享总是一闪而逝,人生只是一场场告别……

    陈平安对这个世界,其实充满了畏惧。

    刘羡阳,李宝瓶,顾璨都不会像陈平安这样。

    顾璨会一门心思想着报仇。

    李宝瓶会觉得天地间总有这样那样的有趣事情,沉浸在自己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内,几乎从不质疑自己,更不会轻易否定自己。

    所以她才能够说出一句“怎么会有不喜欢李宝瓶的小师叔?”

    刘羡阳则会发自肺腑地说,我要去看更高的山更大的河,我一定不要老死在这个小地方!

    但是陈平安不会,他可能会去做很多事情,比如带着李宝瓶他们去大隋,但是陈平安的心境意象,会躲起来。

    陈平安的心思和念头,大体上都是“不动”的。

    龙窑烧瓷多年,少年一直在求手稳,其实就是在执拗地追求心定。

    心不定,他就会记恨宋集薪的有钱,嫉妒他有人相依为命,会读书。

    会

    这就是阮邛哪怕对陈平安没有成见,却从来不把陈平安当做同道中人、不愿收他为弟子的根源所在。

    这也是为何陆台会觉得陈平安不够灵气的原因。

    所以剑灵当初看到的少年心境,是一个年幼孩子守着坟头和山头,是草鞋,

    唯一的“动”,是向南方追逐着某个人的身影。

    那个身影,其实正是御剑离去的宁姚。

    所以之后陈平安选择送剑给心爱的姑娘,比起去往大隋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终于多了一份自主意愿。

    “是我想走这趟江湖”。

    我陈平安要为自己做点什么。

    所以哪怕羡慕老龙城的李二,哪怕到了剑气长城后,陈平安肩头又多了一副担子,陈平安反而在心境上,比以前更加轻松。

    所以陈平安换下了草鞋,穿上了一袭长袍,想要成为剑仙,而且是能够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大剑仙。

    从只敢买下五座山头就赶紧租借出去三座,想着要把所有家当一口气送给背井离乡的刘羡阳,新春前后,一口气送给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将近半数的上品蛇胆石……从一个“既然我留不住,那就赶紧送给在乎的人”,到如今的陈平安,已是翻天覆地。

    这一切,来之不易。

    之前文圣老秀才为何当初会醉酒之后,拍着陈平安的脑袋说少年郎要

    就在于老人一眼看穿了少年的心境问题。

    少年不该如此,当静极思动,应该卸下担子,轻松做少年郎该做的美好事情。

    只是世间道理,听没听说,知不知道,是一回事,如何去做,又是一回事。

    书上书外的道理,如何落在实处,难上加难。

    陈平安一口一口喝着茶水,在陆台即将说出他的答案之前,陈平安突然已经开口,说道:“我哪怕跟你不熟,哪怕要一次次借给你钱,也不愿意跟你接触,更不愿意去登真仙境,其实很简单,因为我怕死。”

    在家乡小镇,接连面对蔡金简、苻南华和搬山猿,陈平安认为自己差不多等于死了一次。

    在蛟龙沟,是第二次。

    事不过三。

    陈平安缓缓放下已经喝完的茶碗,笑道:“不管你信不信,靠运气的好东西,我从来拿不住。”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我方才想了想,觉得我可能以前是对的,但是现在还是这样的话,就是错的。想要以后的修行走得更远,得慢慢改正了。”

    陆台神色古怪,还有些凝重。

    他方才其实在以陆氏不传之秘的观心神通,在偷窥陈平安的心境。

    陈平安端起茶碗,“能不能再来一碗?”

    陆台没好气道:“你当是喝酒啊?”

    可仍是给陈平安添了一碗茶水。

    陈平安继续说道:“但是不跟着你去登真仙境,我觉得没错,说不定我跟你一起进入登真仙境,会害得你都挣不到钱。现在,你挣了大钱,我挣了三颗谷雨钱,挺好了。”

    陆台自己早已不再饮茶,双手放在膝盖上,笑道:“两颗是你借我的,你其实只挣了一颗。”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相见,“我觉得是三颗。”

    陆台哭笑不得。

    敢情这家伙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还钱?

    陈平安喝着他肯定喝不出名堂的茶水,轻声道:“要余一点,错过了就错过了,不能事事处处都求全占尽。陆台,你觉得呢?”

    陆台愕然,随即大笑道:“陈平安,你竟然在躲那个一!”

    陈平安喝着一碗茶水,同时一头雾水。

    陆台随即满脸愤懑,身体前倾,一把从陈平安手中抢过茶碗,随手挥袖,收起所有茶具,气呼呼站起身,狠狠瞪着陈平安,“上阳台观道,到底是谁观道,是谁桐叶封侯,你都知道了,我一个小小的桐叶封侯算个屁!亏死我了!”

    陆台咋咋呼呼登楼离去,踩得楼梯蹬蹬作响。

    陈平安茫然挠头,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陈平安有点惨,陆台又换回了女子装束,打扮得花枝招展不说,还搔首弄姿,每天来一楼这边故意恶心陈平安。

    陈平安脾气再好,也受不了那层出不穷的脂粉味和兰花指,以及让人极其腻歪的挤眉弄眼和娇声娇气,于是在某天早上陆台坐栏杆哼小曲的时候,一拳打得陆台摔入碧水湖。

    怒气冲冲从水里掠出的陆台,落汤鸡一般的他,强忍住拿针尖、麦芒两把本命飞剑戳死陈平安,最终还是没有出手,只是对着陈平安破口大骂,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半个传道人?!你陈平安还有没有半点良心?

    不过提到传道人的时候,陆台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但是骂陈平安没良心的时候,倒是理直气壮。

    在那之后,陆台不再理睬陈平安。

    光阴悠悠流转,在这艘吞宝鲸到达桐叶洲扶乩宗渡口之时,是拂晓时分,陈平安去三楼提醒陆台可以下船了。

    但是早已人去楼空。

    陈平安没有多想,真是个怪人。

    他便独自一人,由海底的吞宝鲸登上桐叶洲的陆地。

    陈平安走上渡口,跺了跺脚。

    就像当年第一次由泥瓶巷走入福禄街,从黄泥烂路走上青石板路,充满了新鲜感。

    没有了陆台在身边,陈平安觉得挺好,虽然这么想,有点对不住那家伙。

    就在陈平安脚步很是轻松轻快的时候,在渡口繁华的店铺旁边,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陈平安顿时呲牙咧嘴。

    换上了青衫长袍、玉带簪子的陆台,正蹲在街边,啃着一个肉包子,见到了陈平安后,然后转头看了眼蹲在他身边一条土狗,正眼巴巴望着陆台。

    陆台便把手中的一只肉包子丢给了路边的狗。

    陆台还对陈平安挑了挑眉头。

    陈平安走过去后,陆台还在那啃着皮薄馅美的肉包,摇头晃脑,很欠揍。

    陈平安先弯腰摸了摸那条狗的脑袋,然后直接就给了陆台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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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八十七章

    北行

    陆台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在手里的肉包子还没丢。

    踹了自己一脚,那家伙竟然还有脸笑?

    口口声声说着怕死,怎么到了我陆大爷这边,你陈平安就不怕死了?

    真当我的针尖、麦芒,与那些废弃的胭脂水粉一般,只是摆设?

    陆台突然有些郁闷,因为他才记起,陈平安根本就不晓得这两把本命飞剑的存在。

    陆台站起身,恶狠狠吃掉肉包子,警告道:“吞宝鲸那一拳,渡口这一脚,两次了!”

    陈平安笑道:“事不过三。”

    陆台厉色道:“敢有第三次,我要么打死你,要么换回女子装束,恶心死你!”

    陈平安立即抬起手臂,双指并拢,佯装对天发誓状,可言语内容却是,“如果有第三次,请你务必选择打死我。”

    陆台蓦然一笑。

    见陆台没有追究计较的意思,陈平安便仰头望去,远处有一座巍峨大山,在半山处,即有云海遮蔽景象,使得世人看不见山上风光,据说一年之内只有数次机会,山下得以窥得全貌,山巅矗立着一大片宫观殿阁。

    神仙书《山海志》就有记载这个扶乩宗,让陈平安印象最深的有两点,扶乩宗与龙虎山天师府一样,不属于道家三脉之一,擅长“神仙问答,众真降授”,简单来说就是与宝瓶洲的风雪庙、真武山,有异曲同工之妙,能够请下神仙,区别在于请下人间的是神祇,还是真仙。

    再就是扶乩宗的山头,豢养精怪鬼魅之多,冠绝桐叶洲,半山腰处有一条喊天街,无奇不有。

    陈平安对于那些活泼可爱的古灵精怪,一直很有兴趣。就想着在扶乩宗开开眼界,若是以往,也就只能在心里想一想,可是现在倒是愿意做一做。

    而且背着的那把“长气”,当陈平安向北而走,便有剑气微颤,因此震动陈平安的神魂,若是向南而行,剑气便无动静。

    这让陈平安松了口气,往北走,好歹距离宝瓶洲越来越近。

    陆台对于游览喊天街一事,举双手赞成,说那儿的一些小玩意儿,不但珍稀罕见,而且价钱公道,是练气士游历桐叶洲的必去之地。

    望山跑死马,瞧着距离那座大山头不太远,徒步行走,有的走。陈平安如今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江湖雏鸟,一路上时不时望向那座云雾缭绕的高山,很清楚扶乩宗的厉害,若是搁在宝瓶洲,就只比神诰宗略逊一筹。

    这座位于桐叶洲中部的扶乩宗,既然是宗字头仙家,意味着最少都有一位玉璞境修,而且比起版图最小的宝瓶洲,桐叶洲的山顶仙家更有分量和底蕴。加上南北各有桐叶宗、玉圭宗,分别掐住这块陆地的两端,好似占据了桐叶洲半壁江山的气运,所以在桐叶洲还能够脱颖而出的宗门,往往都是杀出一条血路的强大势力。

    闲来无事,陆台便聊了些桐叶洲和宝瓶洲不太一样的风土人情,宝瓶洲是小地方,如果不是神诰宗祁真跻身十二境仙人境,获得中土上宗赐下的天君头衔,明面上一个仙人境都没有,所以陈平安在师刀房那堵墙壁上,看到有人悬赏大骊藩王宋长镜,理由只是觉得宝瓶洲不配冒出一个十境武夫,其实可笑也不可笑。

    反观桐叶洲,桐叶宗和玉圭宗的当家大佬,都是在仙人境趴了好几百年的老王八。

    扶乩宗有两位玉璞境修士,一男一女,是一对道侣,羡煞旁人。

    相传扶乩宗之所以会有那条熙熙攘攘的喊天街,就在于那位玉璞境女修喜好饲养精魅,哪怕当年成为地仙后,还是愿意经常露面,下山专程收集种种精怪,扶乩宗宗主便干脆大手一挥,倾尽私人财力,打造了喊天街,只为了让道侣近水楼台,不用多跑那几步路。

    说起这桩恩爱,陆台满脸陶醉和憧憬,看得一旁陈平安毛骨悚然,因为他都不知道陆台是将自己想象成了扶乩宗宗主,还是道侣女修。

    之后大概是被勾起了心中的那份缠绵悱恻,陆台哪怕当下是一身世家子装饰,仍然不厌其烦地与陈平安说起了那些梅花妆容,额黄酒靥,几种腮粉的色泽晕染和扑面次序,中土神洲仙子与别洲仙子的穿衣喜好侧重,浓妆重彩和淡抹小点妆的各有各好……

    陈平安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陆台好似没完没了的“闺房话”,转头对这家伙正色道:“陆台,算我求你了,你跟我聊这些,我不想听,何况听了也没有用啊。”

    类似言语,陈平安只对马苦玄说过一次,那次是马苦玄大战之间,叨叨个没完。

    只不过对于后者是厌恶,陈平安极少这么憎恶一个人,刺杀自己的少女朱鹿算一个,滥杀无辜的嫁衣女鬼算一个,蛟龙沟的那头金袍老蛟算一个,屈指可数。

    而对陆台更多还是无奈。

    陆台一挑眉,然后痛心疾首道:“没用?你就没有喜欢的姑娘?万一有的话,就不想她更好看?九百九十九没有的话,你好歹也能靠这个跟人家聊聊天吧,你真以为仙子不放屁,个个不爱美?活该你打光棍!”

    陈平安一下子开了窍,斩钉截铁道:“有!想!”

    他当然有喜欢的姑娘,想她更好看……嗯?不对不对,宁姚已经最好看了!

    陆台看得直摇头,“傻了吧唧!估计有了姑娘也留不住。”

    说完之后,陆台犹不罢休,凭空变出那把竹制折扇,啧啧道:“留不住啊留不住。”

    陈平安呵呵一笑。

    察觉到陈平安有动手的迹象,陆台斜眼提醒道:“别动手啊,你一个天天翻书的人,哪怕不是君子,好歹也算半个读书人。这才几步路,说好的事不过三呢?”

    渡口本就是扶乩宗的私产,一路往扶乩宗山头而去,路上多有神神怪怪的景象,有十数人乘坐一条名为“紫髯公”的紫色大蟒身上,风驰电掣,但是乘坐之人个个四平八稳。头顶经常有充满剑气的虹光掠过,转瞬即逝。

    见过了老龙城和倒悬山,陈平安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陆台解释说桐叶宗跟零零碎碎的宝瓶洲很不一样,山头数目不多,但很多都是庞然大物,在这里不是随便扯一杆破烂旗帜就能自封山大王的,桐叶宗的王朝和江湖,这两股势力不容小觑。

    当然事无绝对,不入流的仙家门派肯定会有,毕竟桐叶洲疆域实在太大了,再说了,哪块田地还没个老鼠窝。

    可像观湖书院以南的宝瓶洲,几乎国国有仙府的景象,在桐叶洲肯定没有。

    两人在宽阔道路一侧并肩而行,其实十分惹眼,来往车辆的女子,无论是仙师还是富家千金,都乐意抛来好奇打量的视线,略带惊艳,主要还是归功于风度翩翩的陆台,仙气书卷气都很出彩,这就很难得了,陈平安站在他身边,更多起到了绿叶的作用。

    陆台没来由感慨道:“婆娑洲不去说,很强大,文风鼎盛,仙师如云,尤其还有一个醇儒陈淳安坐镇,咱们脚下的桐叶洲性子喜静,跟贤淑女子相似,与世无争,又有地利之优,连跨洲渡船都没几艘,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所以比较喜欢排外,其实算是一块很大的世外桃源了,西南方的扶摇洲可就热闹了,山上山下没个界线,整天打打杀杀,练气士的江湖气都很重。”

    陈平安突然小声问道:“陆台,你什么境界?可以说吗?”

    陆台轻摇折扇,鬓角飞扬,微笑道:“陆氏子弟,不太在意境界高低,只看‘观河’的眼力能有多远。”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是不高了。”

    陆台扯了扯嘴角,“相对中土神洲的修道天才,当然算不得高,可比你嘛,绰绰有余。”

    陈平安笑道:“我认识一个比我略大的人,七境武夫了,在家门口遇上一个长得像狐狸的婆娑洲剑修,好像是九境。我家里有两个小家伙,一条火蟒一条水蛇,估计快要六境和七境了。你呢?到底是几境?”

    陆台仍是不愿泄露自己的境界高低,只是一脸得意洋洋道:“我的两个师傅,一个授业,一个传道,都是上五境。”

    陈平安哦了一声。

    陆台瞥了眼陈平安,“啥意思?不服气,还是不入眼?”

    陈平安点头道:“服气。”

    陆台笑眯眯道:“陈平安,你这副口服心不服的德行,是不是希望躺着被人敬酒啊。”

    陈平安疑惑道:“什么意思?”

    陆台啪一声收起折扇,“死了之后,总该有人上坟祭酒吧。”

    陈平安没好气道:“弯弯肠子。”

    陆台爽朗大笑,继而打开折扇,清风阵阵,真是秋高气爽。

    两人步行半日,才在黄昏中走到扶乩宗山头的山脚,山名垂裳,按照陆台的说法,寓意君王拱手垂袖而治,可为何扶乩宗占据的山头却有儒家的讲法,陆台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一个时辰后,暮色之中,陈平安和陆台终于见到那条喊天街,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哪怕是晚上,依旧游人如织。

    走入人满为患的大街后,陆台让陈平安见识到了何谓花钱如流水,什么叫老子一掷千金、眼睛眨一下算我穷。

    喊天街果然多神异之物。

    陈平安大开眼界。

    陆台走入第一家铺子,就买了两头陈平安听都没听过的小精魅,一头名叫瞳子,按照店铺掌柜近乎谄媚的介绍,陈平安才知道此物可以豢养在主人眼瞳之中,不但可以每天汲取些许天地灵气,最重要是每当瞳子见到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便能够帮助主人“明目”,许多修行天眼通之类术法的练气士,此物最是心头爱。

    陆台花了足足八百颗雪花钱购得此物后,说是要送给陈平安,陈平安当然不会收下,陆台便摇头惋惜,说你就不想每天都能够眼神精进?

    言下之意,有我陆台在你眼前,你眼中又有瞳子,岂不是看我即修行。

    老掌柜看了眼俊逸非凡的陆台,又瞥了眼陈平安,笑容玩味。

    陈平安一身鸡皮疙瘩,假装什么都没听懂。

    相比被陆台收入囊中的瞳子,当时瞳子旁边的一伙活泼小人,其实更让陈平安心动,它们小如米粒,被称为“耳子”,谐音“儿子”,是一种生活在耳朵中的精魅,以人的耳膜为鼓面,在人入睡时便悄然擂鼓,但是主人和旁人都不会耳闻,却可以壮大主人的阳气散发,无形中震慑那些行走于夜间的诸多邪魅。

    这是山下豪门显贵在不小心“闹鬼中邪”后,必然重金购买的一种精怪。

    许多下五境的练气士,如果需要行走山林湖泽,由于境界低微,也会随身携带一只。

    除了瞳子,陆台还买了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五彩颜色,十分讨喜,可是它的名字,就足够让陈平安敬而远之,春梦蛛,喜好采撷、收集那些春光旖旎的梦境,当人入睡之后,它就可以在主人头顶织出一张小网,色彩斑斓,人就会在梦中消受那千金春宵。

    因此春梦蛛经常被宗门帮派当作砥砺弟子道心的道具,也是崇尚双修的道派山门必备品之一。

    春梦蛛附近的一排小笼子,还装有漆黑如墨的噩梦蛛在内的诸多同类,各有奇特。

    陈平安当然欣赏不来这类精怪。

    可是陆台偏偏很喜欢,花了六百颗雪花钱,就因为他觉得春梦蛛长得很可爱。

    于是那位老掌柜的笑意更加有深意了。

    之后陆台在一座铺子跟一位中五境修士,为了一只罕见精怪起了意气之争,这次陈平安倒是没觉得陆台大手大脚,认为那十二颗小暑钱,花得物有所值。陆台之所以能拿下,还是因为竞价的对手身上没了足够神仙钱币,加上陆台气势十足,一副你愿意抬价我就陪你玩到底的架势,才让那人骂骂咧咧离开铺子。

    陆台手心,托着一只极其少见的羊脂兽,正在他手掌上活蹦乱跳,小家伙通体美玉质地,是玉石精魄凝聚而成,它的身躯就是上品的天材地宝,是制造符箓玉牌的最好材质之一,但是羊脂兽性情刚烈,成年后,只要被抓到就会选择自尽,因此无法饲养。

    而陆台手心这只,被修士无意间捕捉后,是因为尚且年幼,才没有“玉石俱焚”,所以存活了下来,只要饲养得当,就有可能成为一样价值连城的“活灵宝”,但是唯一的缺点,就在于豢养羊脂兽,比买下它还要开销更大,因为它只吃雪花钱。

    掌柜是位姿色平平的妇人,笑言如果不是扶乩宗已经有了一对羊脂兽,否则这样的好东西,肯定当天就会被重金收走。

    两人沿着街道兜兜转转,进进出出,

    陈平安其实也看中了三样,只是犹豫不决,终究不太舍得一掷千金。

    一头三足金蟾,属于天地灵兽之一,据说持有者可以增长自身财运。

    一只银白色的寻宝鼠,对天地灵物有敏锐的嗅觉。

    还有一种名为“酒虫”的小家伙,只会从陈酿美酒中诞生,如果将它放入新酿酒水中,只需要几个时辰,就有埋藏数年的醇厚口感,自然是世间所有嗜酒之人的心头爱。

    陈平安没有花钱,陆台则依旧花钱不停,鲤鱼身躯,巴掌大小的龙须鲤,身为鲤鱼,却长有两根蛟龙长须,其须是天材地宝之一。只是比起被陈平安制成缚妖索的那两根金色蛟须,品相自然逊色太多了,但是这类龙须鲤,胜在可以繁衍生息,试想一下,一座仙门,买下数条,精心培育,千百年之后,那就是一池塘的龙须鲤。

    陆台还买了一条牛吼鱼,体长不超过手指,却能发出如雷吼声。

    陈平安根本不理解陆台买它做什么,吓唬人?

    最后陈平安还在街道尽头的铺子,看到了一群符箓纸人,价格不一,裁剪成各色样式,大致按照身高分为三种,一指高度、一掌高度、一臂高度,栩栩如生,能够打扫庭院、养花养鸟、帮忙搬书晒书等等。

    纸人在世间、尤其是富裕门庭颇为流行,它也分等级品次,画符之人的道行、名望、流派,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纸人的价格,纸张的质地也有关系。有专门制造纸人的宗门和名下商号,利润极高。

    但是这些憨憨的小纸人,陈平安看着极其好玩,却绝对不会动心购买。

    因为贵,而且不划算,买来无用,跟价廉物美半点不沾边。

    陆台却一口气买了一大摞折叠起来的符纸小人,全是最矮小的那种,砸下五百颗雪花钱的陆台,说是无聊的时候,就让它们在桌上演武厮杀,一定很解闷……

    陈平安在花钱这件事上跟陆台根本没话聊。

    在喊天街再往上走个三四里山路,有一座行止亭,意味着所有扶乩宗外人在此停步,不可继续登山。

    陈平安和满载而归的陆台一起走入那座行止亭,一路上陈平安忍不住多瞥了几眼陆台,很好奇他将那些灵怪精魅藏到哪里去了,陆台确实拥有方寸物,可是符纸符箓尚可储藏其中,但是精魅这类带有阳气的活物,万万不可放入,一放就会爆裂,甚至有可能害得方寸物崩碎。

    在亭子里稍作休憩,远观扶乩宗周边的夜景,然后两人就返回喊天街附近寻找客栈下榻,结果两人直接分道扬镳,因为陆台要住神仙府邸、灵气充沛的那种地方,陈平安自然是随便找家客栈就能对付一宿。

    一夜无事。

    在扶乩宗眼皮底下想要出点事情都难。

    前提是不要招惹那些眼高于顶的扶乩宗子弟。

    两人约好在行止亭碰头,然后下山北行,可是陈平安早早到达亭内,看过了日出东海的壮丽景象,一直待到日上三竿,还是不见陆台身影,正要下去寻找,才看到陆台打着哈欠登山而来,朝陈平安招招手,就再不愿挪步向前,反正多走一步都是冤枉路,陈平安叹息一声,走出亭子,跟他一起下山。

    陈平安昨夜还担心陆台在喊天街的大手笔,会惹来风波,行走四方,到底是财不露白,但是等到两人下山,一路向北行出六七百里,还是没有任何异样,陈平安这才放下心来。

    陈平安按照背负长剑的偶尔“提醒”,数次调整,循着大致方向前行,因此难免要绕过官家大道,跋山涉水。

    陆台对此毫无意见,但是遇上城镇闹市、酒楼店铺,他都会停下脚步,投桃报李,陈平安也不拒绝。

    这一路,陈平安走得平淡无奇,无非是寂静无人烟的山林水泽练拳练剑,从不见陆台如何修行,只有到了车水马龙的繁华市井,陆台才会打起精神,好似闯入了洞天福地,十分雀跃。久而久之,陆台教会了陈平安一件事,富人的讲究,到底是怎样的。

    陆台总能花最少的钱吃喝上最好的,一道菜,都能吃出百年千年的文化,扯出几个文豪圣贤,

    每一壶酒,都能说出几句美文诗篇。

    偶尔拣选一部从书肆淘来的古书,一手持书,明明很慵懒的翻书姿态,可落在陈平安眼中,总觉得读书人就该如此。

    陆台只要在客栈停留,他几乎每天都会给自己煮上一壶茶,也从不喊陈平安喝茶,独自坐在那边,一言不发,只是饮茶。

    气定神闲,充满了合规矩、明礼仪的意味。

    独自打谱,那种风采,陈平安在崔东山身上见到过。

    陆台还有一支竹笛,在山水之间,尤为悠扬悦耳。

    他手持竹扇,慵懒随意坐在任何地方,仰头望月,也是风流。

    陈平安知道一个说法,叫附庸风雅,十分贬义。

    但陆台不是。

    就像他陈平安骨子里就是个泥腿子,陆台就是天生的风流人,读书种子。

    有钱为富,知礼为贵。

    这才是真正的富贵子弟。

    范二的灿烂心性,陈平安学不来,陆台的潇洒写意,陈平安觉得自己还是学不来。

    这天陈平安站在一棵高树上居高远眺,竟然发现在人烟罕至的雄山峻岭之间,有一处城堡。

    在这之前,两人沿途没有遇上任何山水精怪。

    此处距离桐叶洲中部一家独大的扶乩宗,已有千里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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