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陈平安指向远处,满身酒气的少年郎,摇头晃脑,看来是真喝多了,满脸毫不掩饰的雀跃和骄傲,笑呵呵道:“老前辈,我认识好多了不起的人。比如之后那位厉害至极的剑仙,我本来可以喊他大师兄的,我也挺厉害吧?”

    老汉点头笑道:“对对对,都厉害。”

    陈平安醉眼朦胧,转过头,迷迷糊糊问道:“老前辈,你这话好像不太诚心啊?”

    老汉哈哈大笑,难怪自己跟这小子处得来,臭味相投,一根筋嘛。

    少年向后醉倒,喃喃自语。

    老汉帮着少年放好酒壶,无意间听到陈平安的那几句醉话,老人点点头,这一夜都守在少年身边。

    少年当时的醉话酒话是:齐先生,我想明白了,对世界不要失去希望,除了一定要好好活着之外,其实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当我们对这个世界给予善意后,如果非但没有得到善意的回报,甚至只有恶意,这个时候,能够不失望,才是真正的希望。齐先生,我现在道理已经想明白了,但是暂时还做不到,我喝过了酒,明天就努力……

    老舟子其实已经将近五百岁高龄,见过无数人,经历过无数事,听过无数话,还是觉得少年这番话,说得很有嚼头,用来下酒正好,两坛不太够。

    ————

    养剑葫内,飞剑十五内。

    有一本老酒鬼赠送给陈平安的一部儒家入门典籍,那些粗浅文字开始自己游走起来。

    最后扉页上,出现了一列列崭新文字。

    顺序。第一篇,分先后。第二篇,审大小。第三篇,定善恶。第四篇,知行合一。

    在南婆娑洲一条大河之畔,一块大石崖上,两位儒衫老人并肩而立,一人肩挑明月,一人手持圆日。

    那个手掌左右晃动、转动一轮小小圆日的穷酸老儒,笑眯眯道:“陈淳安,你觉得我收取的这个关门弟子,善不善?”

    肩上有一轮袖珍圆月的儒雅文士,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附和。

    寒酸老儒只好自问自答,“善,我看很善嘛。”

    旁边老人淡然道:“反正你脸皮厚,你说什么都行。你如今成天嘴上‘善善善’的,合适吗?难道你已经认输了?觉得自己是错的,我家先生是对的?”

    穷酸老秀才摇头笑道:“唉,陈淳安啊,为何如此,陈平安不是已经回答你了吗?同样是姓陈,你的本事自然是要暂时高出一点点,可这悟性嘛,算了,不说不说,真是说出口就要没朋友了。”

    儒雅老人冷笑道:“我陈淳安跟你文圣,可从来不是朋友。”

    老秀才一脸深以为然,点头道:“对,差了辈分不说,学问悬殊得厉害,正如那舟子所说,还是要一点脸皮的。”

    正是颍阴陈氏家主的老人,“有话直说。”

    老秀才伸手递出那轮圆日,不再开玩笑,语气有些沉重,“希望可以晚一点看到你出手,越晚越好。”

    陈淳安收起圆日,悬停在一肩之上,于是日月同辉,老人平静道:“都一样。”

    老秀才唏嘘道:“读书人,都一样。”

    ————

    青冥天下,一座天下中枢重地的那座白玉京顶楼。

    一位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竟然一手负后,一手掌向上摊开,低头凝视掌心,慢悠悠行走在白玉莹莹的危耸栏杆上。

    栏杆下的廊道之中,站着两位飞升境的道家仙人,屏气凝神,毕恭毕敬,绝不敢开口惊扰掌教的神游天外。

    年轻道人收起手,哀叹着死了算数,身体向外一歪斜,就那么坠入白玉京外的涛涛云海,笔直坠落。

    两位飞升境仙人纹丝不动,相视一笑,习惯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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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临近倒悬山

    陈平安在屋顶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盖了一件衣服,养剑葫芦就放在身边,若是以往,陈平安醉酒昏睡一整宿,第一时间肯定是跳下屋顶,去查看昨夜放在屋内桌上的槐木剑匣,但是今天,陈平安只是缓缓收起那件衣服,细细折叠,不着急,因为他相信,木匣就在那里。

    陈平安相信那位老舟子。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在腰间,盘腿而坐,转头望向东方,朝霞灿若绮。

    相较于先前陈平安离开蛟龙沟追赶桂花岛时的心境,天壤之别,一个心猿意马,飘忽不定,一个心有拴马桩。

    陈平安站起身,伸手遮在眼前,欣赏着朝霞景象,他曾经在一本山水游记里看到,朝霞散彩羞衣架,真不知道读书人怎么能想出这么美好的意象。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圭脉小院外边,有一位桂花小娘装束的妙龄少女,正站在一棵绿荫稀疏的桂树下,正百无聊赖,仰头对着一枝桂叶,伸手指指点点,估计是在猜测树叶的单双数,陈平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定睛一看,咧嘴一笑,大声道:“姑娘,是三十二片叶子!”

    少女茫然转头,看到屋顶上那位背匣小剑仙后,脸颊绯红,看来天上的朝霞也会多眷顾一些美人。

    被发现自己偷懒的桂花小娘,忍住心中娇羞,问道:“公子这会儿要吃早餐吗?”

    陈平安笑道:“好咧,劳烦姑娘多拿些,饿着呢。”

    桂花小娘眨了眨眼眸,那个身形飘落小院,倏忽不见踪影,少女心情也蓦然好了起来。

    之前几天,虽然这位小剑仙也客客气气的,可她还是怕得很,总觉得自己做了丁点儿错事纰漏,哪怕他肯定不会去桂姨那边告状,可一定会被他看在眼中记在心里。所以她有些怕他,他当初叮嘱她,不见任何人,她便老老实实挡下了许多前来拜访的客人,硬着头皮拒绝了一拨拨山上神仙,不知吃了多少白眼和挂落。

    陈平安吃过了早餐,开始在院中练拳,一上午的撼山拳走桩,下午是独自练剑,依然是假象握剑,主攻伐的雪崩式居多,因为陈平安觉得这一招剑术很畅快,跻身第四境之后,精神气开始内敛,六步走桩行走之间,看着轻飘飘,好似飞鸿踏雪泥,但是每一次微妙的急促停顿,拳意罡气倾泻,尤为迅猛。

    转入练剑,陈平安发现双方的运气路线截然不同,但是那点“意思”是共通的,这让陈平安愈发心安,因为他发现勤勉练拳,就是修行,而且是可以修很多行。李希圣当时在落魄山竹楼前画符的时候,就说过画符即修行,阿良给人一拳打落人间,在鲲船上也说过练拳到了极致,就是练剑。

    那么武道第四境就这么走下去,之前陈平安还会觉得茫茫然如蹈虚空,摸不着头脑,现在已经坚定许多。

    晚上陈平安练习剑炉立桩。

    吃宵夜的时候,桂夫人没有让那位桂花小娘出面,妇人亲自拿来食盒。

    这位桂姨似乎心事重重,不知如何开口,陈平安已经率先开口说道:“桂姨,这次我帮范小子保住了桂花岛,你能不能帮我飞剑传讯给他,就说我很喜欢这座圭脉小院,以后就归我了?桂姨,我觉得范小子不会太小气,但是范家长辈多半不会答应,到时候你帮我说说?”

    桂姨满腹狐疑,仔细打量了一眼少年,神色不似作伪,一时间百感交集,笑道:“范氏祠堂那边,敢不答应的话,那桂姨就拖着范小子一起去喊冤,一个泼妇骂街,一个满地打滚,肯定能成。”

    桂姨坐在陈平安身边,一直看他狼吞虎咽,似乎被自己逗乐,她掩嘴而笑,“桂花岛单独划拉出一座小院,这可是以前没有过的稀罕事,桂姨这就去亲自起草一份地契,按照衙门规矩,一式两份,咱俩先画押,先斩后奏,到时候让范小子往祖宗祠堂里头一丢,撒腿就跑,管那帮老头子愿不愿意。”

    陈平安笑道:“桂姨,地契就不用了,我跟你们不需要这个。”

    桂姨凝视着少年的眼睛,“真的不需要?”

    陈平安对她对视,点头道:“真的。”

    妇人微微叹息一声,突然一把搂过少年,搂在怀里,这位姿色虽然平平却气度雍容的桂夫人,柔声笑道:“虽然跟范小子差不多的岁数,那次挑竹泛舟,是英雄气概,今天又这般……唉,真是世间所有女子的心肠都要酥了。”

    陈平安还拿着筷子,身体歪斜,有点像是铁符江畔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他倒是没多想,只觉得桂夫人说了自己的好话,可好在哪里,陈平安还真不懂,尤其是女子心肠酥不酥的,是个啥讲究?又是文人书生的比喻不成?而且桂姨这种表达朋友善意和长辈慈祥的方式,确实有点不妥,好在他俩辈分岁数差了太多,相信外人就算瞧见了,也不会多想……

    妇人已经松开陈平安,微微一笑,看着少年脸不红心不跳,只有双眼茫然的可爱模样,桂姨眯眼,素来端庄的妇人,破天荒露出一抹娇俏妩媚的动人神色,打趣道:“哎呀,原来还是跟范小子一样,是个孩子。”

    从头到尾,陈平安有些尴尬,就只好低头吃饭,偶尔喝酒。

    桂姨笑着起身离开。

    结果在门口看到一个笑容玩味的提酒老汉,满身酒气,晃荡着酒壶,大步走入院子,嚷嚷着什么酒为欢伯,除忧来乐,蟾兔动色,桂树摇荫。

    桂夫人无奈一笑,不以为意,姗姗而去,桂花树荫一路相随。

    舟子老汉突然醺醺醉态一扫而空,正色道:“陈平安,我师父突然来到了桂花岛,点名道姓要找你,说是要捎话给你,你见不见?我只能确定师父老人家,不是坏人,从来慈悲心肠,但是我同样不能确定,这么一个大好人会不会做一次坏事。之所以不愿登山来到这座小院……”

    老汉突然有些难为情,“照理说,我这个当徒弟的,应该为尊者讳,只不过这种事情,算了,还是说给你听好了,师父他老人家,曾经算是桂花岛渡船的第一位舟子,打龙篙也好,那些折纸车马高楼,都是他传授下来的规矩,只是在那之后,师父很快就消逝不见了,只在五百年前出现过一次,顺手收了我这么个记名弟子,看得出来……师父他老人家对桂夫人,有些念想,只可惜不知如何惹恼了桂夫人,不准师父这辈子踏足桂花岛半步。”

    老舟子突然说道:“我猜测师父他老人家,就是道家典籍里记载的那位撑船人,一次出海就数百年,给……你说的那个人撑船的。所以这次他来找你,我只帮着通风报信,去不去,陈平安你自己好好想想。”

    陈平安略作思量,点头道:“去。那个陆……”

    老舟子赶紧挤眉弄眼,拦下陈平安的话头,压低嗓音道:“被某些人直呼名讳的话,道法通天的圣人便可以心生感应。你想一想,市井寻常门户,为何经常被告诫,不许喊逝去长辈的姓名?难道只是出于礼仪?没这么简单。”

    陈平安嗯了一声,与老舟子一起下山。

    老汉玩笑道:“就不怕我心怀不轨?”

    陈平安故作神秘,轻声道:“别人害不害我,我也有些感应。前辈,这莫不是说我有圣人潜质?”

    老汉忍俊不禁,圣人与上五境练气士,其实算是两种人,想要成为圣人,尤其是诸子百家中的三教圣人,哪怕只是十境修为的圣人,恐怕比起其他练气士跻身玉璞境还要难。

    下山之后,靠近那座熟悉的渡口,陈平安和老舟子有些意外,又觉得情理之中。

    桂夫人站在渡口,衣袖飘飘,超然世外,好像正在阻止一位中年汉子的停船登岸。

    桂夫人是桂花岛这座小天地的主人,自然知晓两人的靠近,不愿再跟此人纠缠不休,便疾言厉色,对那个神色木讷的中年舟子怒道:“赶紧走,要聊天,去海上聊,你休想踏足桂花岛!否则我便与你拼命了。”

    相貌粗朴的中年汉子,正是先前在剑修左右脚下撑船远游的船夫,应该也是陈平安身边那位老舟子的传道恩师。

    中年汉子本是雷打不动的闷葫芦性子,可渡口这位桂夫人却是他的死穴所在,眼见着妇人如此不近人情,甚至是头一遭如此凶他,这让憨厚汉子只觉得天崩地裂,人生好没滋味了,便也急眼了,丢了竹篙,连连跺脚,哀嚎道:“嘛呢,嘛呢!不就是那次被你拒绝后,受了恁大情伤,喝醉了酒后,酒壮怂人胆,偷偷跑去抱了几下那棵桂树嘛,那也是情难自禁,情有可原啊……我是啥人,你还不清楚啊,连我家先生都说我老实憨厚。”

    桂夫人给气得不行,冷笑道:“呦呦呦,环环相扣,先动之以情,再晓之以理,最后搬出靠山,厉害啊,这套措辞谁教你的?”

    汉子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一干二净,沉闷道:“神诰宗的小祁……”

    桂夫人伸手怒斥道:“你一个大老爷们,还有没有一点担当和义气,人家祁真帮你出谋划策,你就这么出卖人家?连犹豫一下都没有?!滚!”

    中年汉子如遭天谴,一屁股坐在小船上,手脚乱晃,嚷嚷道:“么法活了!人生么得意思了!”

    老舟子停下脚步,死活不愿再往前走一步,伸手捂住脸,打死不去看师父他老人家这一幕,恩师如此丧心病狂,实在是当弟子的天大耻辱。

    老舟子猛然转身,“走了走了,再瞧下去,我这点破碎道心,哪怕先前运气好,没被老蛟打烂,反而要还给师父了。”

    汉子对老舟子喊道:“小水桶,见着了师父,也不打声招呼?”

    被喊破幼时绰号的老舟子停下脚步,唉了一声,只是转身后坚决不与师父对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作揖行礼,说了句“师父万寿,弟子拜别”,就赶紧跑路登山了。

    陈平安一路前行,走到桂夫人身边,双方点头一笑,陈平安蹲在渡口岸边,望向那个看一眼自己又看一眼桂夫人的汉子,陈平安有点毛骨悚然,心想这汉子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啊,怎么像是泥瓶巷和杏花巷妇人,在看自家男人和顾璨娘亲的眼神?陈平安有点恍然大悟,瞧着挺老实一人,怎么这么小肚鸡肠呢?难怪桂夫人不喜欢。

    陈平安问道:“找我有事?”

    中年汉子便将之前对剑修左右说的那番话,再大致重复了一遍。

    开诚布公之前,汉子轻轻跺脚,竹篙弹跳而起,被他握在手心,重重一敲船板,一瞬间,汉子以惊世骇俗的神通,临时造就了两座小天地,小的那座,是他和陈平安,咫尺之间,更大一些的,则一口气囊括了整座桂花岛,如此一来,恐怕就算是倒悬山的某些道士,和南婆娑洲的圣人都无法查探此处。

    毕竟是掌教陆沉的记名大弟子。

    不愿接下剑修左右一剑,或是在桂夫人面前跟无赖汉子差不多,在一座浩然天下就只有生僻典籍上的舟子称呼而已,却不意味着此人的实力不强,道法不高。

    桂夫人知晓此人的根脚,所以并不奇怪,身旁那座小天地中,两人身影模糊,双方言语嗓音更是不会泄露丝毫。

    陈平安听完之后,点头道:“好的。”

    中年汉子缓缓道:“你不愿成为我家先生的关门弟子?你若是答应下来,我便谢你,欠你一个天大人情。”

    陈平安看着这个汉子,干脆坐在渡口边沿上,摘下养剑葫芦,只是喝酒不说话。

    汉子一手持竹篙拄地,仰头望向高空,轻声道:“先生从未将我当做他的弟子,一个早年帮他撑船的仆人而已,虽然他的几位嫡传弟子,来此天地游历的时候,都会主动找我,还愿意喊我一声大师兄,可是我心知肚明,先生素来嫌弃我驽钝,资质不好,连一个情字都割舍不掉,所以我在大海上找了无数年,想要循着先生的足迹,去往那座青冥天下,向先生正式拜师学艺,可是先生不愿见我,但是你今天如果愿意答应先生,先生只要心情好了,会见我的,我确定。”

    陈平安懒洋洋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家先生想要收的弟子,是现在的我,而不是成为他弟子后的我。”

    汉子伸手拍了拍脑袋,还是想不明白,恼火道:“我给你说得糊涂了。怎的,你们这些先生的弟子门生,为何说话都是这般稀奇古怪的,好不爽利。哪怕是北俱芦洲的谢实,说话也文绉绉,骂人的话都藏在夸人里头,害我过了一百多年才回过味来,晓得当时他原来是在骂我不开窍,所以才会被桂夫人不喜欢。”

    汉子随即唉声叹气,“还是怪我,太笨。怪不得别人太聪明。”

    陈平安停下喝酒,笑了,“怎么不怪这个世道呢?”

    汉子站在小舟之上,少年坐在渡口之边。

    两人刚好平视。

    汉子咧嘴一笑。

    陈平安已经转移话题,“你弟子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不管管?好像之前还到过元婴境,后来跌回了金丹……”

    汉子没好气道:“我是他师父,又不是他爹,五百岁的人了,还要我一把屎一把尿不成?”

    陈平安将养剑葫放下,左手伸出一根手指悬停空中,然后右手往右一拉,然后停住,两指之间,像是一把看不见的尺子,“我说的道理,在这一头,你说的道理,在这一头,好像都有道理,但是你的道理,其实无法反驳我的道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道理,不该一下子走这么远。”

    陈平安右手缓缓向左移动,在中间点了一下,然后左右又各点了一下,微笑道:“你的道理,如果只是到这里附近,站在这儿,可能才算真正的道理,可以左右偏差些许……但是当道理站定在对的位置上,又该如何衡量道理的分量轻重和大小呢?你知不知道术家?不是阴阳术的术,而是术算的术,再加上法家,有了这两把更小的尺子,就有用了……”

    汉子淡然道:“你别想坏我大道!”

    手持竹篙,再次重重一敲船板。

    陈平安笑容灿烂。

    因为自己又对了。

    陈平安笑着站起身,不再故弄玄虚和无中生有,昨夜梦中,他做了一个梦,读了一夜书,杳杳冥冥,玄之又玄。

    好像也察觉到自己被捉弄了,汉子有些懊恼,挠头,倒也没有拿陈平安撒气。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桂夫人看着呢,你这么对待自己弟子,你觉得她会怎么看你?是不是这个理儿?”

    汉子好像顿时开窍,眼睛一亮,犹犹豫豫,从怀中掏出一叠用简陋草绳穿孔串联在一起的金册,“好不容易才从一处海底捡来的,交给小水桶,记得一定要当着桂夫人的面交给他,能做到吗?”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可以!我再帮你说几句好话都成。”

    汉子笑道:“那你方才算计我的事情,我就不记在账本上了。”

    陈平安接过金册,看也不看,小心翼翼放入袖中,瞥了眼看似咫尺之遥、实则根本不在一座小天地的妇人,她正在眺望海上明月夜,神色迷离,陈平安收回视线,有些好奇,小声问道:“你辈分这么高,活了这么多年,为啥独独钟情于桂夫人?而且明明知道自己的大道阻碍,是那个情字,看你竟然还乐在其中?”

    汉子给戳中了心窝,没好气道:“关你屁事!”

    陈平安提着酒壶在岸边踱步,问道:“我们说话,桂夫人听不见吧?”

    汉子点头。

    陈平安仍是压低嗓音道:“桂夫人气质当然好极了,可容嘛貌……应该算不得太……出彩吧?你俩之间的故事,给说道说道?你当初为何喜欢她,她为何嫌弃你,如何才算喜欢一个人,又是怎么个分分合合,是哪里惹恼了桂夫人,我好引以为戒……哦不对,我是想说帮你出谋划策!你是不知道,我认识许多的姑娘,对于男女情爱,十分了解!”

    汉子白眼道:“喜欢一个人,若是能说出恁多门道来,还算个屁的喜欢,跟你这俗人说话,真是没劲,小水桶那是瞎了狗眼才愿意跟你喝酒。”

    陈平安呲牙咧嘴。

    汉子突然伸手使劲捶打胸膛,信誓旦旦道:“还有啊,桂夫人在我心目中,那就是倾国倾城的姿色,天底下谁也比不得,你小子以后说话给我小心点,再敢说她的坏话,我一竹篙把你打成傻子!”

    汉子对陈平安吐了口唾沫,“什么眼光,看不出半点美丑!”

    中年舟子以竹篙拨转船头,独自撑船离开,一瞬远去千百丈。

    陈平安拍了拍胸口,高兴喊了声桂姨后,“走,我给老前辈从他师父那边,讨要了一本秘笈。”

    陈平安不忘给那中年男子说好话,而且是两句,“是个大气的男人。就是有点太实诚。”

    桂夫人点头笑眯眯道:“嗯。就是容貌算不得太出彩。”

    陈平安咽了口口水,僵硬转头望向早已不见踪迹的一人一舟,那汉子真是不厚道……

    桂夫人轻轻一拍少年脑袋,显然没有真的生气,柔声道:“看什么,走了。”

    两人沿着山路并肩前行,桂夫人随口问道:“再过一个月,就要到达目的地,陈平安,你在倒悬山你有熟人吗?没有的话,想要去剑气长城会有些麻烦,我们范家和桂花岛的招牌,在那边不太管用。而且倒悬山,有些事情,哪怕有钱,还就真没办法让鬼推磨。因为……”

    说到这里,桂夫人略作停顿,无奈道:“那位道老二,订立了一些古怪规矩,千年万年,从未有人能够越过雷池半步。”

    陈平安不太相信,“从来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桂夫人叹气道:“历史上很多人尝试过,事后尸骸神魂都被某位道家大天君,丢入倒悬山的一座小雷泽当中,那些人当中,几乎人人都是首屈一指的修道天才,九大洲的豪阀子弟,宗门仙家,诸子百家的高人……没一个有好下场,谁都改变不了那位道人的决定。”

    看来当初那尊金身法相出现在蛟龙沟,道人那副远在倒悬山的真身,也施展神通隔绝了天地,好让桂花岛看不出半点真相。

    陈平安忧心忡忡,大致描述了那位道人的模样,桂夫人一脸惊讶,“你是如何认得这位倒悬山大天君的?”

    陈平安咧咧嘴,苦笑不已。

    就在此时,一道白虹划破夜空,从桂花岛上空掠过,撂下一句话,“桂花岛所有人登上倒悬山,一律免去过路钱,若是有人想要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一样不用花钱。”

    陈平安猛然抬起手臂,握紧拳头,开怀笑道:“他赢了!”

    一月之后,桂花岛乘客,已经可以远远看到那座空中倒悬山岳的雄伟轮廓。

    而且大海之上,每隔一段不远的距离,就有各式各样的跨洲渡船,身形壮观。

    随着时间的推移,倒悬山显得越来越巍峨。

    经过桂夫人的点头答应,陈平安这天天未亮,就偷偷摸摸离开圭脉小院,最后坐在山顶那株桂花树的高枝上,晃荡着双脚,使劲仰头望去。

    听说倒悬山,是两座天下的接壤关隘。

    他陈平安一个纯粹武夫,又不是能够御风的远游境宗师,只能一步步走,或是乘坐渡船。

    从宝瓶洲最北方的大骊,到了最南边的老龙城,已经那么远。如果从一座天下,走到了另一座天下,听上去就很远更远了。

    陈平安坐在高枝上,笑着随意出拳,身体左歪右扭。

    树底下有个一大早就来到山顶的年轻女子,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还是觉得这个家伙傻了吧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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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八章

    人间万事细如毛

    有大山倒悬天地间。

    山峰指向南海之水。

    陈平安坐在祖宗桂枝头,痴痴望向那幅震撼人心的画面,宁姑娘就是从这里出发,游历浩然天下的。

    听说婆娑洲是距离最近的一个大洲,不知道刘羡阳以后会不会来这里看一看?

    桂花岛距离进入真正的倒悬山地界,还有约莫半天的航程,四周往来的渡船千奇百怪,有驮碑大龟,晶莹剔透的蚌壳浮游海面,比打醮山更巨大的鲲船缓缓降低高度,有一片彩色云海,云海底下簇拥着无数喜鹊,有一排排仙鹤青鸟拖拽着一栋高楼,桂花岛身处其中,半点也不惊奇。

    陈平安突然转身低头望去。

    又看到了那位年轻女子,身材婀娜,容颜秀美,头戴珠钗,身着衣裙,腰系彩带……

    可是陈平安有点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这种感觉,比起在破败寺庙,看到柳赤诚身穿一袭粉色道袍,还要来得直截了当。

    因为陈平安看到了那位“美人”的喉结。

    谈不上讨厌,就是不适应。

    陈平安突然挠挠头,直直望向那位喜爱红妆的男子,心里头那点疙瘩芥蒂,一扫而空,转为有点怀念。

    以前在龙窑当学徒的时候,陈平安就认识一个被人嘲笑为娘娘腔的汉子,性情怯弱,走路扭捏,说话的时候爱抛媚眼,捻兰花指,在姚老头当窑头的龙窑里,这个汉子最受歧视,好不容易攒下银钱买了新鞋子,保管当天就会被其他窑工们踩脏,他也不敢说什么,都默默受着。在龙窑里,照理说他跟不招人待见的陈平安,本该同病相怜才对,但是很奇怪,喜欢哭哭啼啼的汉子到了陈平安这边,胆子立即就大了,成天拿话刺陈平安,说话阴阳怪气,陈平安从不搭理他,汉子好几次管不住嘴,不小心给姚老头的正式弟子刘羡阳撞见,直接耳光扇得他原地打转,他立即就老实了,回头还会偷偷给刘羡阳屋里塞一些碎嘴吃食糕点,一包包油纸扎得比店铺伙计还要精巧,那汉子大概对刘羡阳这个板上钉钉的未来窑头,既是道歉赔罪,又有谄媚讨好。

    龙窑贴在窗口上的喜庆剪纸,都是他熬夜一人一剪刀裁剪出来的,便是街巷妇人见着了,都要自愧不如,天晓得汉子若真是女子,女红得有多好?

    陈平安那会儿当然很讨厌说话损阴德的娘娘腔,只是害怕自己一个收不住手,一拳就给他打得半死,当时的陈平安,已经跟随老人走遍了小镇周边的山山水水,砍柴烧炭更是家常饭,加上很早就每天练习杨老头的吐纳,气力比起青壮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后某次负责守夜的娘娘腔汉子,捅出一个天大娄子,一座龙窑的窑火竟然给他断了。然后他大半夜就吓得直接跑了,有点小聪明,根本不敢往小镇那边跑,一个劲往深山老林里逃窜。

    这要搁在市井坊间,简直就是害人断子绝孙的死罪,脸色铁青的姚老头二话不说,就让几十号青壮去追那个挨千刀的王八蛋,熟悉山路的陈平安当然也在其中。

    两天后,娘娘腔汉子给人五花大绑带回龙窑,姚老头当场打断了他的手脚,打得皮开肉绽,白骨裸露。

    找到他的人,正是平日里他最奉承的一拨男人。

    没有任何人同情这个闯下泼天大祸的汉子,哪怕有,也不敢在脸上表现出来,毕竟姚老头几乎从没有那么生气。

    打断手脚之前的娘娘腔,就已经吓得尿裤子,给人按在地上后,浑身颤抖,再被人一棍子砸下去,撕心裂肺,满脸鼻涕眼泪,之后一顿乱棍,娘娘腔就像一条砧板上被刀剁的活鱼,娘娘腔就是娘娘腔,一直到最后昏死过去,从头到尾,半点男子的骨气始终都没有。

    娘娘腔最后竟然没被打死,在病床上躺了小半年,顽强得活了过来。

    期间很多窑工学徒都照顾过他,陈平安也不例外,很多人都不乐意这份苦差事,便找陈平安代劳,陈平安在龙窑算是最好说话的,到头来,反而是娘娘腔最不喜欢的陈平安,照顾他最多,只不过两人一天到晚不说话,终究是谁也不喜欢谁。

    陈平安只是每天采药煎药,那个娘娘腔偶尔会出神,呆呆看着窗户上风吹雨淋后发白的老旧窗纸,可能是想着哪天能够下地做活了,一定要趁着劳作间隙,换上一张张崭新漂亮的窗纸,红艳艳的。

    可是明明已经大难不死一回的娘娘腔,这个在病床上,硬是咬牙熬着从鬼门关走回阳间的汉子,还是死了。

    是给一句话说死的。

    是一位窑工的无心之言,当时陈平安在门口煎药,背对着窑工和娘娘腔,前者笑着说娘娘腔你那天给打得衣服破烂,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蛋,真像个娘们。

    陈平安那会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龙窑男人平日里骂这个娘娘腔的言语,比这恶毒狠辣很多的都有。娘娘腔几乎从来不会跟人吵架,是不敢,颠来倒去,大概他就只会在背后,私底下嘀咕着回骂一句:敢骂我,信不信你家祖宗十八代祖坟都炸了。

    结果就是这么一个不痛不痒的言语过后,已经可以自己坐起身的娘娘腔,那天破天荒跟陈平安聊了很多,多是他说,闷葫芦陈平安便耐心听着,说起窗纸后,陈平安便由衷夸他窗纸裁剪得好,他会笑。

    然后在那天晚上,一个胆子比针眼还小的娘娘腔,竟然用剪子捅穿了自己的喉咙,还不忘用被子捂住自己,不让人进屋第一眼就看到他那副死状。

    甚至都没人敢把尸体抬出去,实在太渗人晦气了。

    好在陈平安见惯了身边的生死,对这些没讲究,都是他拽着刘羡阳一起,忙前忙后。期间既没有太多伤心,也没有什么感悟,唯独守灵的时候,陈平安一个人坐在空落落阴恻恻的灵堂,没有半点畏惧,坐在火炉旁,喃喃道:“既然这辈子不喜欢当男人,那就下辈子投胎当个女人吧。”

    其实那天闲聊,娘娘腔就问陈平安,为什么明明是第一个找到了他,还要放过他,给他指出一条去往大山更深处的小路。

    陈平安就说我怕你被抓回去给姚老头打死,到时候就你这点芝麻胆子,变成了厉鬼,谁都不敢去报仇,也就只敢报复我了。

    当时娘娘腔笑得特别开心。

    其实哪怕陈平安现在回想起来,娘娘腔当时笑起来的时候,模样还是挺丑的。

    不过实在让人厌恶不起来就是了。

    桂花树底下那位姿容明艳的“年轻女子”,已经气得火冒三丈,被一个家伙这么目不转睛盯着瞧,她,或者准确说来是他,如果不是忌惮伤及桂花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就要祭出那两把本命飞剑,乱剑戳死这个长了一双狗眼的家伙了。

    陈平安回过神后,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无礼,拱手抱拳,歉意道:“对不住,有点走神了。”

    那人眯起一双好似吊挂着春色春光的桃花眼眸,伸出并拢双指,戳向陈平安,然后微微弯曲,挑衅意味,浓郁至极。

    陈平安不再只是转头姿势,干脆转过身,拍了拍身边高枝的空位,笑道:“作为赔罪,我可以先替桂夫人答应你,可以在这边欣赏倒悬山的风景。”

    他双手负后,扬起那张娇若春风的容颜,笑眯眯道:“你喜欢男人?还是说只要好看的,男女都喜欢?”

    陈平安一阵头大,使劲摇头,以示清白。

    他当然只喜欢姑娘。

    而且只喜欢一个姑娘。

    桂花树底下那人,放在身后的双手附近,出现了一金黄一雪白两缕剑气,极其细微,几不可见。

    显而易见,一言不合,他就要飞剑杀人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道:“说出来你可能会更加生气,但是你这样穿,很好看。”

    陈平安双手撑在树枝上,眼神澄澈,“是我的心里话。”

    是男子却女子妆容装束的那人,皱了皱眉头。

    他默然离开,没有离开山顶,而是站在观景台栏杆附近,眺望远方。

    陈平安从枝头一跃而下,对他的背影喊道:“我走了啊,如果你想去桂树上赏景,最好趁着现在人少,不然桂夫人可能会不高兴的。”

    那人无动于衷。

    等到陈平安远去,他才回头看了眼桂树,犹豫半天,还是没有去更高处观看倒悬山。

    至于那两缕剑气,早已收入腰间那条彩带之中。

    它们其实并非剑气,只是瞧着不起眼而已,但却是两把品相极高的本命飞剑,分别名为针尖和麦芒。

    生而既有。

    是谓先天剑胚。

    而且一生下来就有两把本命飞剑的,是剑修中的万中无一,重点不在那个一,而是无这个字。

    关键是飞剑品相好到吓人,所以他师父说他必然是上五境剑仙之资,否则就不会收取他做弟子了。

    但是需要多少年才能跻身玉璞境,师父没有说,他也没有问,因为他丝毫不感兴趣,他更多还是痴迷于大道推衍术,只可惜师父说他在这条道路上走得不会太远,继承不了师门衣钵,连同师父在内,所有师兄弟都怂恿他去修习剑道,他其实知道,不是他们真的期待自己剑道登顶,独占鳌头,而是不怀好意,想着看自己笑话罢了。

    理由很简单。

    他恐高。

    一位恐高的剑修,像什么话。

    他如今偶尔驾驭飞剑,御风远游,从来不会高出地面两丈。

    他瞥了眼之前那家伙坐着的桂树高枝,觉得自己其实也傻了吧唧的。

    陈平安返回圭脉小院,金丹剑修马致已经站在院中,笑脸相迎。

    原来陈平安主动去找了马致养伤的院子,询问何时能够继续试剑,三天后圭脉小院就恢复最早的样子,马致帮陈平安试剑,金粟负责一日三餐,偶尔桂夫人会来到小院,也不打搅两人,只是安安静静坐一会儿,最多为两人煮上一壶茶就走。

    在这期间,陈平安拿出了那张枯骨艳鬼栖息隐匿的符纸,桂夫人拿在手中,很快就将那名白衣女鬼从符箓中“抖搂”出来,然后这位在彩衣国城隍庙气势汹汹的白衣女鬼,她第一次重见天日,就看到了一位元婴境的桂夫人,一位从地仙跌落金丹的老舟子,一位金丹剑修的马致,外加一个仇人陈平安。

    如果不是女鬼已经死了,恐怕就要再魂飞魄散一次。

    最后在桂花岛这座小天地的“伪圣”桂夫人帮助下,枯骨艳鬼发下神魂重誓,效忠于陈平安一甲子,作为报酬,她可以从那张没有灵气浇灌就会神魂点滴流逝的符箓中走出,“住入”槐木剑匣之内。

    因为古槐历来就有“槐宅”之说,不仅仅是草木精怪,偏好千年以上的槐树,阴物鬼魅同样如此。

    之前临近倒悬山的一次夜幕里,星河璀璨,老舟子突然找到陈平安,带着他去往桂花岛山脚的渡口,等到陈平安到了那边,才发现渡口上攀援着一条年幼蛟龙,头颅搁在岸上,大半身躯没入海水,它望向陈平安的眼神,充满了稚嫩的好奇和感激。

    老舟子蹲在岸边,啧啧称奇道:“这个可怜的小家伙,搁在咱们身上,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吧,桂夫人当时不愿为难这个无辜的小家伙,便只留下了龙王篓,将它放生了,不曾想它好像无家可归,很快就追上了桂花岛,又不敢太靠近,整夜呜咽,绕着桂花岛徘徊不去。现在咱们越来越靠近倒悬山,小家伙大概知道再往前就必死无疑,就连白天都嚎得厉害,如果不是桂夫人可怜它,帮着它遮掩了气机,恐怕早就被山上那些怀恨在心的练气士剥皮抽筋。”

    老舟子最后笑道:“陈平安,它好像是专程来找你的,就是不知是报恩还是报仇。虽然它年纪还很小,可蛟龙之属,生性冷血狡黠,不好说。”

    陈平安什么都没有说,掏出一颗普通蛇胆石,丢给幼蛟,它凭借本能囫囵吞下后,眼神好像有些茫然。

    陈平安挥挥手,示意它回去。

    幼蛟拧身回到海中,只是细细呜咽,仍是不愿离开桂花岛海域,陈平安想了想,竟是向海中丢出一大把普通蛇胆石。

    年幼蛟龙疯狂翻涌,溅起巨大浪花,一颗颗吞下那些对于它而言的人间至味。

    陈平安最后站在渡口,对它说道:“以后好好修行。你今天受了我的恩惠,如果像那条老蛟一样喜欢害人,我就一拳打死你。”

    幼蛟重新游回渡口旁边,头颅高过渡口岸边,瞪大眼睛,好像是想牢牢记住陈平安的面貌。

    片刻之后,它才一个后仰,重返大海。

    老舟子是见惯风雨的,感慨道:“你是好心,结下善缘,但是世事难料,未必善缘就会有善果。”

    陈平安眼神淡漠,望向星光碎碎如金如银的海面,轻声道:“如果是孽缘,那就一剑斩了。”

    老舟子当时想着自己那位不知又要消失几百年的恩师,还有陈平安转交给他的那卷仙人遗留人间的金册,对于陈平安的神色言语,没有如何上心留意。

    ————

    大隋山崖书院。

    当年那些从大骊出关的同窗和同门,到了这座东山后,便注定不会再有机会去朝夕相处了。

    这不李槐就认识了两个新朋友,一个胆子很小的京城高门子弟,一个胆大包天的寒门调皮蛋,都比李槐岁数略大,三个家伙成天一起疯玩,不亦乐乎。

    林守一,如今痴心于修道,博览全书,在书楼、学舍和课塾之间,来来往往,鹤立鸡群。

    于禄和大隋皇子高煊走得很近,成了好朋友,高煊越来越喜欢来书院陪着于禄一起钓鱼。

    谢谢除了听夫子先生讲课,每天深居简出,心甘情愿给崔东山当婢女。

    在李宝瓶上次又读过小师叔寄来的信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小姑娘好像有些失落。

    这一天,她又逃课了,像一只小野猫,灵活利索,飞快爬到东山之巅的那棵大树上,坐在树枝上,背靠主干,脖子上还挂着那块刻有武林盟主的自制木牌,后来她觉得还不够威风,又给刻上了“号令群雄”,之后一发不可收拾,一块小木牌,给她刻满了江湖气的豪言壮语,都是从上摘抄下来的,比如什么“只恨这一生从无敌手”之类的。

    一位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站在旁边的枝头,身形跟随树枝微微摇荡,笑问道:“怎么了,生闷气?”

    入夏之后,红棉袄便换成了薄衫红衣裳的小姑娘,闷闷道:“没生气。”

    崔东山问道:“是不是觉得李槐林守一他们离你越来越远了?”

    小姑娘没好气道:“离我远又没什么的,以前在小镇学塾,我就不爱搭理他们。”

    崔东山会心一笑,“那就是为我家先生打抱不平喽?”

    小姑娘是直爽性子,大大方方点头承认了,“嗯。”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唏嘘道:“人都会长大的,长大了之后,就会捡起一些新东西,丢掉一些旧东西,就这么丢丢捡捡,哗啦一下子,就老喽。”

    小姑娘怒道:“小师叔他们也舍得丢?!”

    崔东山转头望向一脸愤懑的小姑娘,微笑道:“这有什么舍得不舍得,再说了,我家先生便是知道了这些,也不会生气,你气什么,没必要。”

    小姑娘双臂环胸,气呼呼的。

    崔东山转回头,望向这座大隋京城,“你以后可能会认识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说着闺房话一起长大的,然后有天她嫁人了,就会更喜欢她的夫君;你可能会遇到一个比齐静春更好的先生,然后有一天就会觉得那位齐先生的学问,不是最大的;你将来可能会遇上……一个好少年,甚至比你的小师叔更好,然后你就会发现,现在的忧愁啊伤感啊,就只是这样了,到时候喝一两口酒,就跟着一起喝进肚子没有了……”

    崔东山猛然转头,惊讶道:“小宝瓶,你竟然没有反驳我,再不说话,我可就没词往下说了啊!”

    小姑娘皱了皱那张漂亮小脸蛋,“我正忙着伤心呢!”

    崔东山哈哈大笑,一个后仰倒去,刚好侧身卧在纤细的树枝上,他一手撑住脑袋,凝视着红棉袄小姑娘。

    大概会有一天,小姑娘个子会越来越高,圆乎乎的小脸蛋会变得消瘦,下巴尖尖的,眼睛还是会这么润润的,干净且灵气,还是会穿着红色的衣裳,会纵马江湖畔,会饮酒山河间,大概也会遇上开心的事、伤心的人吧?

    崔东山叹了口气。

    他有点愁。

    如果这么个一个好姑娘,有一天真喜欢上了他家先生,会让人很犯愁的。

    可如果有一天,她竟然不是最喜欢他家先生了,好像就会更遗憾了。

    崔东山侧过身,开始闭眼睡觉,翘起二郎腿。

    至于那些萍水相逢和人心离散,哪怕崔东山如今只是个少年皮囊,可毕竟那些坎坷和经历,都在心头积攒着,不比大骊国师崔瀺少半点。

    他有句话没有告诉小姑娘。

    他崔东山,以及那个老崔瀺,左右,茅小冬等等,甚至包括齐静春在内,当年都是在老秀才的树荫庇护下,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但是到最后,所有人都希望走出那片无比大的树荫,走了出去的,反而还好,走不出去的,人心就会慢慢变了。

    不远处的红衣小姑娘收起木牌,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幅画卷,上边有位少年站在桂树下,正在朝她笑呢。

    小姑娘一下子就没有忧愁,笑逐颜开,乐呵呵道:“学会喝酒的小师叔真帅气,等我大一些,一定要让小师叔带我一起闯荡江湖!”

    小姑娘越想越雀跃,转头大声问道:“崔东山,喝酒难不难?”

    崔东山果断拒绝道:“你不能喝酒!”

    李宝瓶怒道:“为什么?!”

    崔东山幽怨道:“先生舍不得骂你半句,却会直接打死我!”

    李宝瓶叹息一声,摇头晃脑,怜悯道:“真可怜。”

    崔东山瞥了眼满脸笑意的小姑娘,“小宝瓶啊,麻烦你以后安慰人的时候,把幸灾乐祸的笑脸收起来。”

    李宝瓶做了个持印盖章的手势。

    崔东山哀叹一声,嘀咕道:“好心没好报。”

    ————

    倒悬山与大海之间,有一条条似水似云的“河道”悬挂在空中,以便所有渡船登山。许多可以御风的渡船一样需要先下降到海面,不可直接靠近倒悬山。

    桂花岛在一条河道底部的渡口停靠片刻,只是象征性递交了类似通关文牒的丹书,并未缴纳那笔堪称天价的过路钱财,就开始沿着向上倾斜的河道往那座倒悬山行去。

    倒悬山方圆百里,作为一座人间孤峰,堪称版图广袤。

    有一位面容如中年男子的高大道人,站在一处悬崖之畔,身后站着一位仙风道骨的消瘦老道士,手捧拂尘,一根根金银两色的丝线,尽是蛟龙之须,老道人轻声问道:“师父,需不需要弟子出手打烂桂花岛?”

    高大道人笑道:“愿赌服输,又什么丢人的,又不是你师祖,一辈子从无败绩。”

    在这位倒悬山大天君说话间。

    青冥天下。

    有一位道士被人一拳从天外天,打入青冥天下的那座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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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九章

    我有小事大如斗

    (万字章节,:本章的章节名借自一位读者。)

    站在桂花岛山脚渡口处,陈平安轻轻跨出一脚,便踏上了倒悬山。

    桂姨事先就跟陈平安说好,在桂花岛靠岸的那一刻,就是渡船最繁忙的时分,那些来自宝瓶洲、俱芦洲和桐叶洲的货物卸载,不能有丝毫差错,否则老龙城范家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她和老舟子以及马致三人,需要亲自盯着每一手货物的交易,没办法带他去倒悬山客栈下榻,原本桂姨想让金粟领着陈平安,去往那间与桂花岛世代交好的客栈下榻,被陈平安婉拒,惹来金粟心中微微埋怨,这座倒悬山,无奇不有,让人游历再多次都会觉得新鲜。

    结果这位正郁闷的桂花小娘,看到那背剑少年朝咧嘴一笑,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金粟狠狠瞪了一眼,少年跟桂夫人老舟子三位老神仙挥手告别,似乎不敢金粟眼神对峙,已经转身快步跑向渡口。看着少年路荒而逃的背影,金粟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平安行走在人头攒动的人流之中,深呼吸一口气。

    终于到了。

    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除了一枚进入倒悬山的青木通关牌外,需要再过一关的桂花岛百余人,多领了一枚玉牌,同时得到告知,他们在三天后的子时通关,一炷香后就要轮到下一拨人,过时不候。

    陈平安走下船,腰间悬挂着那枚只篆刻有一个“涯”字的白玉牌,桂姨告诉他,倒悬山上风景各异,商铺林立,趁着这三天功夫,可以多走走,若是相中了心仪的法宝器物,手中钱财不够,可以跟客栈掌柜借,十颗谷雨钱以下,那位掌柜都会答应,而且按照老规矩,记在桂花岛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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