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符纸之上,不再是所谓的符箓一点灵光。

    而是一缕神光在迅猛凝聚。

    陈平安只是保持那个姿势,不是不想动,而是实在无法动弹了。

    这张斩锁符,已经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斩锁符。

    因为不是“作甚务甚,雨师敕令”。

    而是“作甚务甚,陆沉敕令”。

    陆沉敕令!

    而那位金袍老蛟同样是纹丝不动,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陈平安嘴唇微动,默默感受着笔下纸上的那些温暖神意,福至心灵,嗓音颤抖,轻声道:“我见到书上有说过,圣人有云……”

    陈平安咳嗽不止,总算说出后半句话,“潜龙在渊。”

    这口头上的八个字,仿佛比起符纸上的八个字,丝毫不逊色。

    总计十六字,落在蛟龙沟当中,简直就是一阵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诺!”

    “谨遵法旨!”

    一声声从蛟龙沟深处响起,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天地寂静。

    数十位金袍老蛟融入一个身形当中,他低下头,拱手抱拳,但是满脸狞笑,“领旨之前,少年死吧。”

    蛟龙沟上空,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剑芒从天而降。

    直直落向少年头顶。

    有人能救一救,但是不愿意,例如那位竹衣少年身边的元婴老妪。

    有人想要救,但是为了范家大业,只能选择退缩不前,比如桂夫人。

    有人是无可奈何,不惜换命给少年,比如那位近在咫尺的老舟子。

    更多人是看热闹而已,大局已定,还需要紧张什么?

    陈平安在这一刻,好似一切人心世情都已洞悉,可是神色不悲不喜。

    袖中滑出一对印章,山水印,停在头顶上空。

    那道金色剑光崩碎之后,一对山水印,只剩水印,山印已无。

    大道之上。

    一人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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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大师兄姓左

    陈平安写错了一道斩锁符,若说之前小雪锥触及符纸的瞬间,是海上生明月的景象,那么当这道符画成之后,就如一轮红日,与水井口子差不多大小,只是并无灼烧感觉,反而温暖和煦,这张符在陈平安说出那八个字后,好像失去了真气牵引,晃晃悠悠,飘落在海面上,然后缓缓沉入蛟龙沟,再没有在海上引起什么异象。

    可那些在蛟龙沟底蜿蜒盘踞的大物,无一例外化为人形,或老翁或老妇,离开各自巢穴,站在海沟石壁,对那张符箓作揖行礼,随着这些与金袍老蛟辈分相当的老家伙们,如此兴师动众,许多年幼懵懂的蛟龙之属,战力孱弱,此次没有机会参与桂花岛大战,或是被祖辈强行拘押在海底,这些小家伙们哪怕尚未凝聚人身,一样依葫芦画瓢,向那张符箓使劲点头致礼。

    然后这些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大物,纷纷施展秘术神通,以远古水声训斥那些攻击桂花岛的蛟龙后裔,措辞极其严厉。

    那些“青壮”水虬、蛇蟒面面相觑之后,眼神中皆是疑惑、震惊和不甘,只是各家老祖扬言胆敢半炷香内不回到蛟龙沟,一律先逐出本族,然后受剥皮之苦,最后丢在海面漂泊,曝晒三年,活下来才有机会认祖归宗。

    它们这次跟随金袍老蛟,老祖之前都是默认许可,这些大多在南海和婆娑洲陆地吃过苦头的年轻后裔,为的就是跟随那条金袍老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去婆娑洲大杀四方,将那些醇儒陈氏子弟和沿海布防的练气士,杀个精光。但是现在老祖发号施令,而那位金袍老蛟又无异议,他们只得纷纷纵身一跃,离开桂花岛上空,扑向海面,入水之后,各自打道回府,去跟老祖讨要一个公道说法。

    在那之后,就是金袍老蛟在领取法旨之前,对着那坏了他百年谋划的少年,一剑斩下。

    陆沉敕令?

    陆沉是谁,老蛟当然听说过,听他的祖辈说,这位道家掌教之一的至人,在飞升之前,最喜欢一叶扁舟游历四海,好像不太喜欢待在陆地上。还传言有一位专门为陆沉驾驭小船的舟子,出海之时还是而立之年,等到陆沉在北海飞升,他才独自驾舟回到陆地,等他回到家,发现熟悉的家国山河皆已不在,他的名字,只是被留在了三百年前的家谱上,在那之后,姓名无据可查的舟子便重新出海,寻访陆沉,从此杳无音信。

    金袍老蛟怕不怕掌教陆沉?

    怕当然怕,但是绝对不会怕到一听名字就打颤的地步。

    因为他在这座浩然天下,陆沉却是在那座青冥天下。

    越是陆沉这种尊贵无比的身份,想要莅临另外一座天下,越是不易,而且规矩繁复,一举一动,都会被儒家圣人盯着。

    一旦陆沉要亲自出手,就会坏了规矩,到时候自己深恶痛绝的儒家圣人,反而是他和蛟龙沟的护身符,甚至有可能出手相助之人,就会是那个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氏老祖。

    只不过不如何畏惧,也别太不当回事,挑衅圣人,哪怕隔着一座天下,也绝不是什么好事情。

    金袍老蛟心中冷笑不已,这位出身浩然天下,却在别处天下执掌一脉道统的掌教,真是取了个好名字啊。

    至于那位祭出一对山水印,挡下剑气的碍事少年。

    金袍老蛟扯了扯嘴角,这种事情可一不可二,虽然恨极了眼前少年,可是老蛟已经准备收手,真正的得失,不在朝夕之间。今日之事,超乎预期太多,说不定已经惹来婆娑洲南海之滨的巡狩视线,还是小心为妙,若是给抓住把柄,会坏了大事。

    老蛟啧啧笑道:“可惜了这方印章,能够挡下玉璞境剑仙的全力一剑,可不是一只破鱼篓能比的,小家伙,这会儿心不心疼?”

    陈平安答非所问,“如果我家中有好些骊珠洞天的上等蛇胆石,需要多少颗,才能换回一座桂花岛的安稳通行?”

    金袍老蛟愣了一下,“你是说宝瓶洲背部上空的那座骊珠洞天?若是灵气盎然的头等蛇胆石,对于我们而言,不亚于一块斩龙台对一名剑修的重要性,元婴之下的蛟龙之属,一颗就是换取稳稳当当的一境提升,容我算一下,一座桂花岛,一位桂夫人,两千条练气士的人命……小子,除非你有一大堆蛇胆石才行啊。”

    金袍老者伸出一双手掌,翻了一下,“最少二十颗。你有吗?”

    陈平安摇摇头,“这些年送出去一些,已经没有这么多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那一截桂枝生成的桂树,已经在老蛟剑气的冲击下,毁于一旦。

    陈平安收起毛笔小雪锥和孤零零的一方水印,放入方寸物之中,心领神会之下,飞剑初一和十五快速掠出神魂动荡的陈平安,重归养剑葫,这次没有遮遮掩掩,反正老蛟早已看穿。

    金袍老蛟眯起眼。

    少年背后木匣其中一把剑,带给他不小的威胁感觉。

    一张颠倒乾坤的陆沉敕令,一堆骊珠洞天蛇胆石,一对山水印,一支“下笔有神”的毛笔,一枚品相不错的养剑葫芦,而且还姓陈。

    金袍老蛟心中愈发确定自己适时收手,是明智之举。

    可惜可惜,这种家伙,若是方才一剑打杀了,才是最无后患的。至于之后引发的种种波折,他完全不怕。

    比拼修为境界,他这位伪圣,尚且不敢有任何托大,可若是比拼靠山,他还真不觉得自己输给任何人。

    老蛟看到那位伤了本命元神的舟子老汉,站在少年身后,满脸戒备,他笑道:“放心,那张斩锁符,面子很大,我的胆子,只能支撑我出手一次。”

    老蛟收回视线,重新望向陈平安,“你既然有蛇胆石,为何不一开始就说?又何须有此一战,伤了双方和气?”

    陈平安反问道:“你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金袍老蛟脸色阴沉。

    舟子老汉冷笑道:“当时情景,你胜券在握,杀人夺宝还来不及,还会跟一个少年坐下来好好谈生意?”

    金袍老蛟不理会金丹老汉的冷嘲热讽,死死盯住少年,“太聪明了,活不长久。”

    陈平安转头道:“老前辈,你先回桂花岛,我有些话要单独跟这畜……跟这条老蛟前辈说。”

    老舟子摇摇头,沉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陈平安,你还年轻,大道修行,这些挫折,现在福祸还难说,不用难以释怀……”

    不知是否错觉,老汉总觉得眼前少年,好像一直沉浸在那道符箓的神意之中,迟迟没有从中拔出。

    陈平安笑了笑,“老前辈,我心里有数。”

    陈平安想要拱手抱拳,以示谢意,可是只抬起了右手,写字的左手整条胳膊都弯不起来,陈平安便以右手握拳,轻轻敲打心口,“我稍后回到桂花岛,请老前辈喝酒。”

    老人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返回相邻那条小舟,缓缓驶向桂花岛。

    在老舟子远离后,陈平安一拍养剑葫,初一十五各自悬停在少年肩头,然后再次祭出那枚水印。

    金色老蛟笑道:“怎么,要跟我拼命?”

    陈平安咧咧嘴,“跟某些家伙讲话,拳头不硬,再好的道理都听不进去。先前那道斩锁符,就是明证,由此可见,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这个道理,对你们是管用的。我问一个问题,范家和桂夫人跟你订了什么规矩,可以让你理直气壮地杀掉两千多人?”

    老蛟有些不耐烦,阴沉道:“觉得这个规矩不合理?”

    他有无无意地轻轻跺脚,隔绝了此地与外边的联系。

    然后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蛟龙之属,蛟龙沟这一脉,被流徙之初,到扎根此地,你知道中途死了多少条性命吗?这么多年来,又被儒家圣人订立的那些狗屁规矩,枉死多少条性命吗?”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儒家的规矩不对,跟你订立的规矩对不对,有关系吗?退一步说,即便真是圣人做的不对,你就可以跟着犯错?再说了,你有本事,去跟儒家圣人吵架也好,打架也罢,迁怒于桂花岛渡船,算什么?”

    老蛟哈哈笑道:“算什么?吐出一口怨气而已,远远不够。”

    陈平安说道:“如此看来,儒家圣人没把你一巴掌拍死,才是错。”

    老蛟不怒反笑,“小子,你跟我在这里绕来绕去,到底想做什么?是想要跟我抖搂你的靠山,威胁我以后总有一天,你家老祖,或是你的授业恩师,会来找我和蛟龙沟的麻烦?”

    陈平安摇头道:“我家里没亲戚,也没有……一个师父。”

    老蛟突然觉得有点迷糊,“你这是在找死?”

    老蛟点点头,“很奇怪,你说的话,我竟然信了。好吧,既然你没有长辈和师父撑腰,那我又有点胆子了,足够杀你。”

    老蛟行事果然雷厉风行,一袭金袍无风而鼓荡,伸手一招,天空中出现一粒金光,然后缓缓向下,拉扯出一条金色丝线。

    陈平安对此浑然不觉,向前一步,走到小舟前方,低头望向海水深处,似乎在寻找那张斩锁符,轻声道:“陆沉,我知道你正在旁观此地,你的用心,我也猜到一些,但是我借你的名字退敌,你反过来以此算计我,在这件事上,咱俩就算扯平了。不过麻烦你告诉一声天上的阿良,杀陈平安者,南海蛟龙沟。”

    说完这句话后。

    陈平安右手一拳重重砸在心口,先前与舟子老汉那一拳敲打心口,是为了平稳心境,好与陆沉说出这番话,现在则是一拳下去,打得心湖波涛汹涌,兴风作浪,甚至连自己的一身符箓神意都给彻底打散,重新转为撼山拳意。归根结底,陈平安是完全不给陆沉机会去施展无上道法,与自己对话。

    陈平安左手依旧抬不起来,那只握拳的右手,松开五指后,绕过肩头,伸手握住那把本该送给某位姑娘的剑。

    陈平安突然松开手,摘下腰间的那只姜壶,这一次喝酒,就只是喝酒了,不再是为了沙场军阵之上的武夫换气,不再是为了遮掩初一十五的踪影,陈平安喝酒之后,将养剑葫随手丢在脚边的小舟中,在心中默念道:“阿良,齐先生,宁姑娘,都对不起了。”

    他一开始想着书写一张斩锁符,让自己有资格跟金色老蛟讲一讲条件,用所有蛇胆石换取桂花岛的驶出蛟龙沟。

    他之前想着到了倒悬山,一定要多给金丹剑修马致几颗谷雨钱。

    还想着下船之前,一定要跟范家讨要一张桂花岛堪舆图,到时候下了船,去了倒悬山,再偷偷摸摸拿去齐先生赠予的山水印,轻轻一盖。

    诸多种种,在陈平安脑海中走马观灯。

    ————

    不知何时,天空中那缕细如发丝的金色剑气,已经消逝一空。

    金色老蛟脸色微白,虽然心中狐疑不定,极其不愿相信少年所说的那些言语,可是万一呢?

    万一呢?

    他不由得转头望向倒悬山方向,欲言又止。

    但是下一刻,金袍老蛟满脸惊喜,微微点头之后,放声大笑,空中金色剑气再度浮现,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一缕而已,而是丝丝缕缕,如同悬浮云海之中的一株株纤细水荷,摇曳生姿。

    一座倒悬之山岳。

    有位身穿道袍的高大男子,正站在崖畔举目远眺,视线所及,不是那条他随手布局的蛟龙沟,甚至不是那座双神对峙的峭壁之巅,不是那个身穿绿袍、坐在雨师神仙肩头喝酒的年轻女子,而是云海之中,一位身穿青衫、腰佩长剑的儒雅男子,先前从老龙城附近的海域动身,很快就会赶到蛟龙沟。

    此人已经远离人间太多年,原因很是有趣,一身剑气太浓,浓郁到他如何压制,都无法阻止剑气的倾泻四方,所有近身之物,皆化为齑粉。

    所以此人只会游历世间种种人烟罕至的地方,云霄之中,五湖四海,深山峻岭,蛮瘴之地……

    高大道士眼神炙热,此人值得一战!

    只是他很快皱了皱眉,在那名儒衫剑客脚下的海面上,有个木讷汉子正在以竹篙撑船,一瞬千百丈,快若奔雷,竟是丝毫不输给头顶那名享誉天下的剑仙。

    木讷汉子闷闷道:“我家先生说了,这次算计陈平安,是为他好,若是拿着齐静春的山字印,去往倒悬山,以那位二师伯得意弟子的臭脾气,陈平安是要吃大苦头的。再说了,我家先生是诚心希望陈平安能够另辟蹊径,去往青冥天下,他愿意收取陈平安作为闭门弟子。”

    那名气度儒雅、容貌俊美的天上剑修,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是俯瞰远方那处蛟龙沟,只说了一句话,“你一个陆沉的记名弟子,就想跟我家小齐抢小师弟,行啊,不如你接我一剑?”

    汉子倒是也不恼,还是那股好似天生的沉闷神色和语气,“不打架,我只会划船。”

    剑修所过之处,若有云海,便会被自行一斩而开,片刻之后,他有些不悦,“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名舟子老实说道:“去当面跟陈平安说清楚,免得他误会我家先生。”

    剑修突然很认真说道:“可我觉得你很碍眼,怎么办?”

    舟子想了想,“那我不去了。”

    果真那一叶扁舟骤然停下。

    男子点点头,“你倒是不傻。”

    他御风扬长而去,满脸怨气,喃喃自语,自问自答。

    “小齐要我做你的护道人,我岂会答应?小齐是读书读傻了的,我又不是。”

    “所以不会答应的。”

    剑修似乎心情更加糟糕,开始加速前掠,以至于身后气机震荡,轰隆隆作响,就像一串雷鸣响彻云海。

    即将路过那座雨师和神将两座神像的时候,有人朗声训斥,不许这名剑修擅自飞掠宗门上空,必须绕道而行。

    剑修低头随意瞥了眼,拇指抵住剑柄,轻轻一推,长剑坠向海面,距离海面只有数丈高度后,刹那之间拔地而起,一剑如虹而去,直接将那尊神将神像给一剑劈成两半,金光炸裂,如旭日东升。

    长剑一闪而逝,跟上主人,悄然归鞘。

    剑修继续前行。

    讲道理?

    他从来不喜欢。

    要与人讲道理,还练剑做什么?

    剑修猛然间举目望去,“当着我的面抖搂剑气,你真当自己是阿良啊?”

    距离蛟龙沟尚且有七八百里之遥的云上剑修,手腕一翻,然后一巴掌摔出去。

    一座桂花岛,整个在空中颠倒一圈,重重砸在十数里外的海面上,剧烈摇晃不已。然后好似被大风吹拂,迎风破浪,迅猛前行,瞬间就远离了蛟龙沟。

    然后剑修轻轻一弹指。

    蛟龙沟上方,如开天门一座座。

    不断有雪白剑气大如瀑布,一道道倾泻而下。

    一座蛟龙沟,距离海面较近的那些盘踞蛟龙之属,一开始还不知道那些倒入大海的“雪白洪水”,到底为何物。

    然后等到他们回过神的时候,已是一副副保持原有姿势的骸骨。

    至于那些被金袍老蛟招出的金色剑气,如几根枯枝面对决堤的洪水,早就被一冲而散,点滴不剩。

    一条条剑气形成的雪白洪水,不断流入蛟龙沟。

    可金袍老蛟和孤舟上的陈平安,始终安然无恙。

    蛟龙沟内,剑气压顶,可谓尸横遍野。

    金袍老蛟呆呆站在原地,面如死灰。

    这不是万一?

    这算不算一万?

    一名儒衫剑修来到蛟龙沟边缘,踩在海面,缓缓前行,海水被剑气侵袭,瞬间沸腾,化作云雾,所以剑修依旧是御风凌空。

    他瞥了眼陈平安,面无表情道:“小齐要我做你的护道人,我没答应。就像先生当初要我保护小齐,我还是没答应。自己挑选的脚下大道,要什么护道人。”

    他有些无奈神色,可眼中又有些笑意,“但你是我的半个小师弟,这个我没办法否认。而且你这次敢于生死自负,说死则死,我觉得挺好,反正对我的胃口,所以就来见你了。先生和小齐,一个那么老了,一个年纪也不小了,被人欺负,只能怪他们两个死脑筋,可你嘛,年纪还小,给人这么欺负,说不过去。”

    剑修云淡风轻的言语之中。

    那位金袍老蛟从身体三百多座气府内,一点点渗出雪白光芒,脸色狰狞,满脸痛苦,但是这位战力相当于玉璞境的老蛟,竟然从头到尾,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的剑意不如阿良,但是剑术比他高一点。”

    剑修望向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少年,伸出拇指,先指了指天上,然后指向自己,笑道:“哦对了,我叫左右,是你和小齐的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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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六章

    磨损心中万古刀

    蛟龙沟海面之上,陈平安愣愣看着那个自称大师兄的青衫剑修。

    少年皱着脸,嘴唇颤抖,然后低下头去。

    名字古怪的剑修没好气道:“要哭鼻子了?怎么跟小齐当年一个德行,难怪会挑中你,讲道理行不通,又打不过别人,次次都会躲起来哭鼻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剑修蓦然厉色道:“抬起头!”

    陈平安呆呆抬起头。

    男子质问道:“为何事到临头,还要改变主意,不选择出剑而是出拳?大声回答,别扭扭捏捏!”

    陈平安下意识脱口而出:“剑术太差,不丢那个人!拳法尚可,不出不痛快!”

    “我呸!就你这点武道拳意,也敢说尚可?”

    男子一脸怒容,转头狠狠吐了口唾沫,既没有齐静春那种儒雅气度,也没有阿良的那种和气,看上去这个名叫左右的剑仙,昔年文圣门下最离经叛道的弟子,真是一点也不像个读书人,只是男子眼底深处的隐藏笑意,愈来愈浓,但是脸色转为冷漠,再次抬起手臂,大拇指指向身后,“不说这条蛟龙沟,只说那座岛屿上的神像,我嫌它挡住我的路,就一剑劈了它,你觉得如何?再说这条臭水沟,我觉得那些孽畜碍眼,就以剑气洗了它,你又觉得如何?”

    陈平安诚实回答,“应该算是蛮不讲理。”

    但是一想到此人是齐先生的师兄,很快补上一个字,“吧?”

    男人嗤笑道:“你说话倒是客气,什么算是,本来就是!”

    他以手心抵住腰间长剑的剑柄,问道:“知道我一介书生,学剑比读书更用心,是为什么?”

    陈平安摇头。

    他只听说阿良和少年崔瀺偶尔提到过一些此人,前者没说太多,只说是老秀才弟子中剑术最高的,后者则咬牙切齿,一个欺师灭祖的,对一个离经叛道的,昔年的同门师兄弟,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到最后,“姓左的”,在陈平安心目中,就如云中隐龙,高不可攀,捉摸不定。

    这名出身儒家正统的剑修摆摆手,“这里没你的事了,以后好好修行,别辜负了小齐的一片厚望,如果你哪天做得差了,说不定我会来找你的麻烦。”

    悬停在蛟龙沟之中的男子,对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任你境界再高,就是一剑的事情。”

    对他而言,师兄教训师弟,从来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道理不道理的?他从来懒得多想,做师兄就是大道理。

    就在此时,云海骤然低垂,一尊高达百丈的金身法相浮现而出,是一位头顶鱼尾冠的中年道人,“你就是文圣座下弟子,剑修左右?听说很多人推举你为人间剑术第一?就连倒悬山和剑气长城,都有很多你的崇拜者。”

    青衫剑修抬头望去,“听你的口气,是有点不服?”

    高大道人爽朗大笑,“你剑术第几,贫道根本无所谓,只是纯粹看你不爽而已,怎么样,找地方痛痛快快打一架?”

    剑修微笑道:“你这臭牛鼻子道士,别的都不行,就属运气比我好,摊上了道老二当师父,我家先生就不行,只会耍些嘴皮子功夫。但是我家先生万般不如你师父,有一点比道老二强,就是老秀才有我这么个弟子,连你在内,道老二的十几位弟子……”

    青衫男子伸出一根手指,高高举起,轻轻摇晃,“不行。”

    他犹不罢休,仰起头,“比如你搬出这么大一尊法相,又如何?还不是在我剑前……不够看?!”

    不等男子言语落定。

    从大海之中,掀起百丈巨浪,一道比整座桂花岛还要粗壮的磅礴剑气,以光柱形态冲霄而起,硬生生将那尊金身法相给瞬间打碎。

    陈平安脚下被殃及池鱼的一叶扁舟,随波起伏,颠簸不已。

    他转头望去,望着那道气冲斗牛的雪白剑气。

    之前觉得风雪庙魏晋破开嫁衣女鬼的夜幕一剑,已经是世上飞剑的极致。

    这一刻才发现,还是自己太过孤陋寡闻。

    一尊金身法相破碎不堪,可是仍有嗓音如洪钟大吕从空中落下,“贫道不愿占你半点便宜,有那个小子在场,你我双方都放不开手脚,不如去往风神岛海域,如何?”

    不知何时,那位被剑气充盈三百多气府的金色老蛟,已经连苦苦支撑气府不炸的机会都没了。

    原来被那位千万里之遥的高大道人,不知以何种神通,趁着金身法相被剑气销毁的瞬间,从虚空中探出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在金袍老蛟额头一点,后者刹那之间形若枯槁,然后字面意思上的心如死灰,由内而外,绝大部分身躯都化作一阵阵灰烬,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件飘落在海面上的金色长袍,和一些元婴凝结的半步不朽之物。

    剑修对此根本无动于衷。

    他只是随手一挥,将金袍老蛟那些残余拍入陈平安的小舟之中,“这点破烂收好了。这趟倒悬山之行,以及之后的剑气长城,自求多福吧。”

    陈平安弯腰作揖。

    剑修点了点头,坦然受之,然后也不再多说一句,御风向西南方向远去,然后自言自语了一句话,余音袅袅,不知剑修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陈平安。

    “长生不朽,逍遥山海,餐霞饮露,不食五谷,已是异类也。”

    陈平安默默坐回小舟,将剑修左右丢到他脚边的三件东西,收入飞剑十五当中,分别是一件金色长袍,两根纠缠在一起的金色龙须,和一块拳头大小的珠子,光泽暗淡,微黄色,有点类似人老珠黄的那个说法。

    陈平安环顾四周,逐渐风平浪静,抬头望去,风和日丽。

    陈平安休息片刻,拿起那根刻画有真正斩锁符的竹篙,起身撑船去追桂花岛,一时间有些尴尬,渡船可千万别一鼓作气驶向倒悬山,把自己撂在这茫茫大海之上。陈平安瞪大眼睛,使劲望向远方。

    若是以前,陈平安会觉得桂花岛怎么可能如此行事?

    可是现在,陈平安完全没有察觉,自己会有这种念头。

    心猿意马,不知不觉也。

    那位潇洒御风远游、不为天地拘束的剑修,突然停下身形,在一个陈平安注定无法看到他的地方,回头望去。

    男子眼中所见,是大骊少年。

    但是心中所想,却是一位故人。

    那人曾说,我也不愿找你当陈平安的护道人,也知道师兄你多半不会答应。可是我齐静春这辈子,就没几个朋友,整个天下,我只能找你了。

    就只能找你了!

    男子一想到这句混账话,就一肚子憋屈,盘腿坐下,悬停海面之上,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

    一身凌厉剑气愈发流泻,脚下海水剧烈翻涌沸腾,但是那些雾气一样无法靠近这位剑修。

    世间练气士,都羡慕那种天生资质惊艳的剑道天才,冠以先天剑胚的头衔,可是这个男人却是很晚学剑,而且从来不是什么剑胚,所以等到此人在中土神洲横空出世,不是力压,而是碾压无数前辈剑修,对于那些所谓的剑胚,此人出手尤其不留情,大肆嘲讽,传遍天下,不知有多少天赋异禀的剑道天才,从此剑心崩碎,大道断绝。

    以至于所有年纪轻轻的中土天才剑修,在被人赞誉为先天剑胚后,都难免犯嘀咕,总觉得这句话是在骂人。

    这名剑修,就叫左右。

    天下剑术无人能出其左右的“左右”。

    男子哪怕怔怔出神,眼神依旧一如既往的熠熠生辉。

    他先前凝望着少年那双清澈的眼眸,太像自己年少时熟悉的那个臭屁师弟了,仗着自己读书聪明,被先生宠溺,说起一套套的圣贤道理来,环环相扣,无懈可击,还偏要在左右承认辩论输了后,还要补上一句,“我觉得师兄你不是真心服输,这样是不对的”,真是烦死人。

    他这辈子最烦先生吹牛自己打架如何厉害,再就是看书极快的小齐,他的翻书声,以及他讲道理的话语声。

    他只喜欢先生两次参加三教辩论的盛况,那种夫子遗世独立、秀才如日中天的气势。

    喜欢齐静春每次与自己一起远游名山大川,他喝酒之后就会登高作赋,会让人觉得,山岳再高,千丈万丈,也高不过此人的学问!

    可哪怕到了今天,老秀才已经没了任何退路,散入天地,小齐已经不在人世,阿良也离开了浩然天下,男人还是始终认为,先生也好,小齐也罢,甚至是那个貌似自由自在的阿良,都活得太累。

    不如自己。

    因为他左右从来懒得跟人讲道理。

    打不过人家,讲道理不管用,打得过人家,讲道理好像没必要。

    有剑即可。

    男子叹息一声,站起身,继续去往西南海域的那座风神岛。

    有些话,他觉得矫情了,便一样“懒得”说出口。

    小师弟,你一定要替小齐多看几眼这座天下。

    以后有机会就去别处天下看看,一座座都看遍,小齐这辈子还没走出过浩然天下,而他是先生众多弟子当中,最憧憬远方的那个人,到头来,偏偏是待在书斋和学塾最多的一个。

    小齐这辈子哭了几次,我一清二楚。因为都是少年岁数被我揍哭的,没办法,我讲道理讲不过他,打架他打不过我。

    小子,你能想象你的齐先生,苦兮兮哭鼻子的模样吗?

    男人哈哈大笑,推剑出鞘,脚下附近数十座海上岛屿,无论大小,全部被一切为二。

    人间挺无趣。

    唯有打架才能让左右稍微提起一点劲。

    ————

    在匆忙赶路的一叶扁舟和缓缓前行的桂花岛之间,有位其实已经身受重伤的老人,在海上等待陈平安。

    陈平安咧嘴一笑,是那个神通广大的舟子老汉。

    两人一起乘坐小舟,泛海而游,很快就赶上桂花岛,停船靠岸,桂夫人独自站在渡口,满脸歉意,对陈平安说道:“今日之事,我会向范氏祠堂禀明清楚,陈公子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

    陈平安笑意苦涩,摇头道:“自救而已。”

    桂夫人无言以对,叹了口气,与一老一少并肩走上桂花岛山巅。

    老舟子需要静养,与陈平安告别,去了自己住处,陈平安跟桂夫人一起走到了圭脉小院,桂夫人犹豫了一下,解释道:“马致在先前守护桂花岛的大战之中,身先士卒,所以也受了伤,近期可能无法陪你试剑了,让我捎话,希望陈公子见谅。”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是马前辈养伤要紧。”

    桂夫人有些无奈,“如今桂花岛形势有些微妙,我实在不放心外人进入这座院子,哪怕是金粟都不妥,如果陈公子不嫌弃的话,就由我来负责圭脉小院的饮食起居。”

    陈平安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只需要像先前那样,送来一日三餐就行了,如果不是这边没有灶房,我其实都可以自己烧饭做菜。”

    桂夫人笑着告辞,“诸多事务,需要解决,陈公子你好好休息,有事直接吩咐我便是,院子附近,会有一位桂花小娘专门等候公子。”

    陈平安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开始闭目养神。

    很快有人敲门,是一位桂花小娘在门外柔声道:“陈公子,有两位来自皑皑洲的客人,见与不见,桂夫人先前说只看公子的意思。”

    陈平安起身去开门,除了桂花岛少女,还有一位满脸笑意的绿衣少年,一位脸色肃穆的白发老妪。

    那少年开门见山道:“恩人,我叫刘幽州,来自最北边的皑皑洲,我就不进院子打搅你清修了,只是过来当面跟你道谢的。”

    陈平安笑道:“好的。”

    然后两两无言。

    竹衣少年是满脸好奇打量着陈平安,陈平安是想着少年什么时候走。

    老妪打破沉默,“先前那条金袍恶蛟两次对你出剑,一次是太过出人意料,我挡不住,之后一次还是我挡不住,除非我豁出性命,可是我这趟出门,需要照顾我家少爷,所以这件事,少爷需要跟你道谢,我这个糟老婆子,则是需要跟你道歉。”

    陈平安笑了笑,拱手抱拳道:“心领了!”

    老妪点点头,有了些笑意,“公子仁义,以后若是去了皑皑洲,一定要来咱们刘家做客。”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老妪带着身穿竹衣“避暑”的刘姓少年,告辞离去。

    两人与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擦肩而过,她与陈平安对视后,笑道:“原来是你。”

    陈平安有些莫名其妙,所幸那名女子已经转身离开。

    陈平安这才能够转身走向院子,突然停步转头对那位惴惴不安的桂花小娘微笑道:“麻烦姑娘,之后如果还有人找我,就帮我挡下来吧。”

    桂花小娘使劲点头。

    之后两天,陈平安破天荒没有练拳练剑,只是翻出那些书籍和竹简,晒着太阳看着上边的内容。

    深夜时分,已经躺在床上的陈平安睁开眼,起床走出屋子,一跃来到屋顶,摘下养剑葫开始喝酒。

    他突然转过头去,很快有一道身影飞掠而至,就坐在他身边,这位不速之客,手里拎着两坛陈酿醇酒。

    陈平安真诚笑道:“老前辈,喝酒找个伴儿?”

    正是那位与金袍老蛟死战不退的老舟子。

    一直以舟子身份掩饰世人的老汉,爽朗笑道:“怎么,嫌弃老汉邋遢?”

    陈平安摆手道:“哪里会。”

    老汉揭了酒坛泥封,仰头痛饮一大口后,沉默许久,才轻声知道:“桂花岛上,经此浩劫,就像一池塘水,本来鱼龙混杂,但是大体上还算井然有序,各不打扰,结果给竹篙乱打一通,已经变得浑浊不堪,你这段时间,待在这座小院是对的,小心为妙。虽然绝大部分人,只知道是你拦下了那条老畜生,还让整条蛟龙沟都安静了下去,可我要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了,斗米恩升米仇。”

    老人无奈道:“更何况大道修行,熙熙攘攘,看不得别人风光的人,可不少。”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就跟街坊邻居,见不得别家有钱,会眼红,其实都一样。”

    老人叹了口气,灌了一大口酒。

    陈平安问道:“桂花岛到底是什么,老前辈可以说吗?”

    老人笑道:“如何说不得,其实就是桂夫人的真身。”

    陈平安恍然大悟。

    老人笑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桂花岛上,所有人是什么人?”

    陈平安试探性道:“山上人,练气士?”

    老人摇头道:“桂花岛是一艘渡船,渡船乘客能是什么人,生意人。”

    陈平安愣了愣,点头道:“确实如此。”

    老人又问:“生意人走南闯北,图什么?”

    这一次陈平安回答很快,“挣钱。”

    老人悠悠然喝了口酒:“挣了钱求什么?”

    陈平安笑道:“花钱。”

    老人感慨道:“对喽,辛苦挣钱,就是为了花钱享福,所以必须要有命花钱。练气士,天底下诸子百家,何其多也。”

    陈平安挠挠头,有了些笑意,开始喝酒,这次喝得有点多且快,干脆就向后倒去,舒舒服服躺在屋脊上,“老前辈,我跟你说点心里话,能不能不外传?而且如果我说了,你听了,可能会有点麻烦,不是什么好事……”

    老人盘腿而坐,身体前倾,双手摇晃起酒坛子,里头还剩半坛子的酒水哗啦啦作响,老人笑道:“只管说,喝了酒,不说点酒话,多不像话,那还喝啥酒?小子,别看我岁数比你大了无数,其实缺根筋,傻大胆。再说了,活了这么大把岁数,如果不是熬着想要见师父一面,早就坚持不到今天了。而且有些事情,你说与不说,其实差不太多了,我当时就在你身边,听得一清二楚,这不就来骗你的酒话了?”

    陈平安指了指天上,“我以前在家乡遇到过一位年轻道长,当时关系还挺好的,就是那个陆沉。之前那场大战,他算计了我两次,也有可能是三次。我只说我确定的两次,一次是我‘福至心灵’,写不出雨师二字,便干脆一发狠写了陆沉。第二次是我在独自一人面对金袍老蛟的时候,我当时……”

    陈平安把养剑葫搁放在肚子上,双手放在脑袋下边当枕头,“那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所有人的心境、心湖和心声,我都看到了、听到了。就像老前辈你说的那样,升米恩斗米仇,我当时发现十之八九的桂花岛乘客,是冷漠麻木,或是幸灾乐祸,甚至是仿佛恨不得我死在当场,当然还有很多的嫉妒……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直到刚才老前辈你说了,这里是桂花岛,都是生意人,而且人人都想活着,我回头一想,对啊,我长这么大,就是靠想要活着,才能走到今天的。”

    陈平安咧嘴而笑,“我有个朋友,是一名剑客,很了不起。陆沉算计我,我就坑他,故意要他帮我转告遗言,陆沉要么不顾面子假装没听到,要么就只能捏着鼻子转告我那个朋友,然后被我朋友揍一顿,一想到这个场景,我当时就没那么怕死了。”

    有些事情,陈平安到底还是没敢说出口。

    因为涉及到齐先生。

    齐先生要他不管如何,都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

    但是当时,陈平安对这个世界,只有失望。

    恐怕这就是陆沉真正的算计,至于具体涉及到什么,陈平安只有一种模糊的直觉。

    此刻躺在屋顶,陈平安最后就只是说道:“要对这个世界不失望,很难啊。”

    老人喝着酒,缓缓说道:“你一口一个直呼道家掌教的名字,还有你那个能揍他的朋友……老汉我心里头那些震撼,就不跟你小子说了,好歹当年也是一位陆地神仙,这点脸皮还是要的。但是既然你说过了醉话,那么老汉肚子里头也攒了些心里话,必须要跟你说一说。”

    陈平安刚要坐起身,老汉转头笑道:“躺着便是,一点牢骚话,几百年了都没人听,不需要你这么严肃认真。”

    陈平安还是坐起身,解释道:“躺着不好喝酒。”

    老汉笑了笑,抱住酒坛,望向远方的海上夜景,明月皎皎,美不胜收。

    老汉缓缓道:“我当年啊,也是个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脾气臭得很,说不定如果当年碰上你,就会是你失望的几种人之一,如今性子当年已经不太一样了,否则也不会坐这儿跟你喝这个酒,陈平安,桂花岛上的客人,且不去说什么好坏善恶,能够像你所说的‘走到这一步’,他们每个人都必然有其可取之处。除此之外,不是有件事你做对了,别人没做,他们就是不对的。不是有件事你做错了,别人做了,他们就也是错的。说得有点绕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明白!”

    老汉伸出大拇指,笑道:“当然了,之前那一架,是你最对的,挑不出半点毛病,是这个!”

    陈平安开心笑了。

    被自己认可的人认可,真是一件值得喝酒的事情哇。

    所以陈平安狠狠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满脸笑意,随口说道:“老前辈说得也很对,我不该以我的道理,衡量所有人。我的道理可能对,有可能不对,还有可能对了却不太对,还有可能太小了……哈哈,也有点绕!对吧,老前辈?”

    老汉打趣道:“绕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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