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这一天,有人步步登天,直接破开了那片云海,踩在高高云海之上,那人登高望向更高处。

    一座老龙城,大风起兮云飞扬。

    txthtml

    第二百五十六章

    同样是少年郎

    陈平安抬头望向高空,郑大风的破境气象之大,直接让那片苻家云海显出真身,不过最终人与云海一起缓缓消逝,忍不住忧心忡忡问道:“会不会动静太大了点?”

    阴神笑道:“动静足够大,才能震慑鼠辈和豺狼。”

    郑大风能够厚积薄发,一句打破瓶颈,这尊阴神当然乐见其成,若是郑大风在此夭折,神君与人做生意自然公平公道,可它们这些从那座小庙走出的阴物阴神,却无这份待遇。一旦坏了神君的谋划,惹来震怒,在千万里之外将它弹指灭杀,毫不奇怪。

    一贯谨小慎微的陈平安认真嚼了嚼这句话,觉得还真有道理,不过这种道理,暂时不适用于自己,无妨,就像那些刻在小竹简上的文字,先攒着,行走江湖技不压身,道理更是如此。

    陈平安好奇问道:“会不会闹得满城皆知,以后郑大风想要点做什么,岂不是处处是苻家和五大姓的盯梢眼线?”

    阴神瞥了眼东海方向,摇头道:“苻畦已经出马了,借此契机,郑大风应该会顺势做下几笔生意,从云海返回的时候,一定不会像上去的时候那么大张旗鼓。”

    陈平安点点头,收起所有翠绿欲滴的片片小竹简,收入方寸物之中,这些竹简,既有当初为林守一李槐做小竹箱剩下的普通绿竹,更多还是返回落魄山后,魏檗赠予的竹楼残余,都是从青神山迁出的棋墩山奋勇竹,在梳水国渡口青蚨坊做了买卖之后,知道了青神山神霄竹的价值连城,陈平安愈发珍稀,以至于好些在书上看到的美好句子,都要咀嚼几遍,才决定要不要刻在竹简之上。

    阴神突然问道:“能不能给我一片小竹简,写有‘神仙有别,阴阳相隔,魂以定神,魄塑金身’的那片。”

    陈平安毫不犹豫就摇头拒绝:“不行。”

    你以为你是宝瓶李槐他们啊,想要啥我就给啥?

    但是陈平安随即想起头回在小巷,阴神当面揭穿郑大风的心思,不管是不是杨老头的意思,好像都应该承情,想通了这个关节,陈平安立即就大方起来,“好,送你就送你,一片竹简而已。”

    阴神虽然不理解为何陈平安更改心意,之前它由于心意迫切,所以说得过于直白,其实阴神不愿占这个便宜,微笑解释道:“我方才话没说完,其实是想要跟你购买那片竹简,十枚谷雨钱,如何?”

    陈平安刚从方寸物拿出那片竹简,听到谷雨钱三个字后,顿时有些头皮发麻,疑惑道:“哪怕竹简是青神山奋勇竹制成,可就这么点大,不值这个吓人的天价啊?”

    阴神淡然笑道:“卖给其他任何人,撑死了就是几枚小暑钱,但是对我而言,这篇竹简加上这句话,就值这个价。怎么,嫌价钱太高,不卖?要便宜一些才肯卖?那就一枚小暑钱?”

    陈平安站起身递过那片竹简,笑呵呵道:“赵老先生,东西收好。”

    阴神一手接过竹简,一手手心堆放着十枚谷雨钱,陈平安接过那把灵气盎然的谷雨钱,使劲看了两眼,然后赶紧收入方寸物。

    阴神打趣道:“不确定真伪?小暑钱和谷雨钱的造价,在山上层出不穷。”

    陈平安笑道:“我本来就也没见过真正的谷雨钱,而是我信得过赵老先生。”

    陈平安酒也不喝了,别好装有飞剑十五的养剑葫芦在腰间。

    小雪钱,相当于世俗王朝的一千两银子。一颗小暑钱,等同于一百枚小雪钱。一颗谷雨钱,则是等价于十枚小暑钱。这就是山上货币交易的所谓“千百十”。至于为了骊珠洞天特制的金精铜钱,比起谷雨钱还要珍贵。

    十枚谷雨钱!

    这会儿终于有点腰缠万贯的感觉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赵老先生,不然我把那些竹简都给你瞧瞧,你找找有没有还想买的?”

    阴神摇头笑道:“钱囊空空,买不起了。”

    十枚谷雨钱,其实是它此次跟随郑大风南下老龙城的所有积蓄。

    之所以出此高价,恭贺郑大风破境是一回事,自己当时神魂震动,一眼相中了那句谶语,更加关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底下所有人都可以不信,它不行。不是他真愿意一口气拿出十枚谷雨钱,而是不得不如此为之,其中深意,玄之又玄,恐怕只有阴阳家的练气士才能体会。

    结果陈平安又说道:“没事,赵老先生你看上哪片竹简,我送你便是。”

    阴神转头打量着这个少年,笑了笑,不再说话,重新仰头望向云海,觉得有点意思。

    老龙城实在太大,就像一般很少有人,会去留心空中一只纸鸢、一只飞鸟的动静,郑大风的御风登天,随后破境引来云海异象,男人脚底下的老百姓不会察觉什么,但是几乎所有中五境练气士和武道大小宗师,都在情不自禁地仰头关注这一幕,尤其是苻家,闹出的动静最大,在登龙台底下等候少女稚圭的苻畦,甚至亲自去往云海,见一见这个能够破开云海大阵的人物。

    由于云海遮掩,外人看不清云海之上的男子容貌,大多数老龙城位居高位的修行中人,更多还是凑个热闹,猜测那位巅峰强者的真实身份,是那位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破关而出?还是云林姜氏的老祖在为即将下嫁老龙城的家族嫡女,敲山震虎?

    老龙城商贸繁华,冠绝宝瓶洲,作为连通三大洲物资的重要中转枢纽,这里鱼龙混杂,有钱人多,赌鬼也多,私底下好友之间的较劲,甚至是几家大的赌档的押注,如雨后春笋一下子冒出来。赌得千奇百怪,有赌此人身份的,赌此人会不会被苻家打残的,赌此人性别甚至是姓氏的……

    内城范家府邸,现任家主和几位家族老祖、供奉客卿,没有任何年轻子弟,全部都是百岁高龄往上的老人,此刻并肩站在一座高楼廊道,人人满脸喜气。他们以云海之上的人物登天起始地,开始推算,加上之前的情报,可以推断出正是灰尘药铺的郑大风,毫无征兆地跻身第九境,成为武道止境的山巅境大宗师,对于范家而言,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而且郑大风未来数十年,不出意外都会待在老龙城,范家无异于多出一位从天而降的山巅境武夫,八九之差,云泥之别!

    纯粹武夫入门炼体,中期炼气,巅峰炼神,各有三境,越往后,尤其是第七境之后,相邻两境的差距,就会越来越像一道鸿沟,所以流传着一句武道俗语:高境对敌低境,杀人不过一拳事。

    只不过也有人觉得这个杀字,应该改为伤字,更加准确。

    与棋坛国手的段位有点相似,同样是九段,分强九弱九,七八段的棋手,偶尔以妙招神仙手击败弱九国手,不是没有可能,但到底属于特例,不是棋坛常理。话说回来,宝瓶洲的棋手段位评定,尤其是八九段,往往只是由某个朝廷的棋待诏轮番对弈,而各位棋待诏的棋力水平,本身就相差悬殊,远远比不得中土神洲,儒家学宫书院会亲自让棋道君子出面勘验。

    一位范家金丹老祖抚须而笑:“范小子有这么一位传道人,真是好大的福气!”

    笑声四起。

    骤然之间,老龙城上空的云海汹涌下沉,几乎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就身处云海之中,四顾茫然,哪怕先前近在咫尺的亲朋好友、同道中人,然后感觉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无论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这一刻的气机运转,或多或少都出现了凝滞减缓的状况,不过转瞬之后,天地又恢复清明,云雾消散得半点不剩,很多蛰伏或是供奉于老龙城的金丹境修士,心情尤为沉重。

    郑大风是以八境远游境御风而去,却是以九境山巅境步行返回小巷。

    药铺里的女子们,从头到尾都在嬉笑打闹,没有任何异样感触,这既是山下人的井底之蛙,也是凡夫俗子的另一种安稳。她们见着了从铺子外边走入的掌柜,也没往深处去想,汉子手里拎了两坛从邻近大街买来的美酒,掀起门帘,低头弯腰走入院子,一坛酒高高抛给坐在板凳上的少年,他自己捡起老烟杆,再次坐在正房前的台阶上,沉默不语,既不抽旱烟,也不豪饮醇酒。

    他开口第一句话,不是对老头子“钦定”的传道人陈平安说,而是询问阴神,“老赵,现在是不是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老头子到底还有什么交待?陈平安过几天就要去乘坐桂花岛渡船离开此地,护道人一事,你能不能给句准话?”

    阴神摇头道:“神君只叮嘱我,你若是破境成功,就好好享福,若是破境失败,就丢海喂鱼。”

    郑大风双手使劲揉着脸颊,“我的亲娘哎,还是一头雾水。”

    郑大风将老烟杆搁在怀中,打开酒坛泥封,低头对着酒坛哧溜一下,如龙汲水,酒水凝聚为一线,自个儿跑到郑大风嘴中,郑大风抹了抹嘴,仰头望向那片云海,“老赵,你说老头子有没有猜到我此次破境看见的景象?有没有料到我差点就要一鼓作气叩心关,再撞天门?有没有想到我看到了那道大门附近的景象,差点就要……”

    郑大风哀叹一声,然后又低头喝了口酒,突然间眉开眼笑,“说不得老头子那句话,一开始就是两层意思,‘终生无望第九境’,哈哈,老头子真是顽皮……”

    阴神扯了扯嘴角。

    觉得郑大风真是不知死活。

    郑大风好似脖子给人掐住,四处张望,很是心虚,赶紧起身,来到院子中央,面朝北方,自言自语道:“老头子,别见怪啊,弟子郑大风破境成功,却无法当面跟你讲这件喜事,内心愧疚得很,老头子你英明神武,度量大,莫生气,弟子唯有三鞠躬三炷香,聊表心意了!”

    郑大风果真手持香火状,向遥远的大骊方向,拜了三拜。

    陈平安很纳闷,杨老头怎么会教出李二和郑大风这么天壤之别的徒弟。

    不过一想到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他们几个,同样是性格迥异,相差十万八千里,于是陈平安就不奇怪了。

    但是郑大风在敬香之前有一个古怪动作,陈平安看得一清二楚,郑大风举起一条胳膊,伸手在头顶绕了一下,仿佛那里藏有三炷香,给他拿回手中。

    郑大风做完这件神神道道的事情,满身懒散意味地坐回板凳,好像真打定主意开始享福了,他盯着陈平安,陈平安跟他对视。

    一个好像是欠了一屁股债却死活不想还钱的无赖。

    一个像是在说你敢不还钱、我打不死你也烦死你。

    阴神看着这两位,突然发现自己有点不懂现今的世道了。

    一个嗓音打破僵局,有人掀起帘子,却没有立即走进院子,他一手将竹帘高高抬起,一手拎着一壶老龙城最好的桂花小酿,光是那只精美酒壶就能卖一枚雪花钱,唇红齿白的俊秀少年看到院子里还有外人,一时间便有些犹豫不决,站在原地,轻声问道:“郑先生……我能进来吗?”

    在少年走入灰尘药铺后,阴神就已散去身影。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一位同龄人,看得出来是一位纯粹武夫,暂时应该还是三境,通过观察少年言语间的呼吸吐纳,以及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筋骨皮肉轻微颤动,以及流泻在外的血气精神,这位老龙城少年的武道底子打得尚可,但是瑕疵较多,许多一口纯粹真气在体内气府的“巡狩驿路”,似乎不够宽,且不够平整……

    陈平安突然有讶异。

    他发现自己竟然在俯瞰别人的武道境界。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跻身武道第四境了。

    郑大风没有计较陈平安的神游万里,对着少年招手笑道:“知道瞒不过你爷爷,不过不是我说你啊,道贺礼就是一壶范家酿造的桂花小酿?是不是太马虎了一些,我这个人从来大事上含糊,小事上特别讲究的,你把酒留下后,麻溜儿回范家,找你爷爷提一提,做人可不能太小气了。”

    少年哑然,无奈道:“郑先生,我是听爷爷说了这事,偷跑出来送酒的,不是我家长辈的意思,不然先生等我以后继承了那艘桂花岛,再准备一份大礼?这壶酒是我从家里偷来的,回头可别跟我爷爷说啊,我这就给先生去跟家里讨要贺礼去……”

    少年放下酒后,就屁颠屁颠跑了。

    郑大风没有阻拦那位风风火火的范家小子,斜眼看了一下暮气沉沉、死精死精的陈平安,心想同样是少年郎,瞧瞧人家范小子,待人诚恳,出手大方,好说话,一身的优点,再看看你陈平安,五文钱的旧账,你能记这么久,长得还不白,古板迂腐,一身的臭毛病!

    从少年的言语中,足够让陈平安了解到很多内幕。

    少年出身于那个跟随苻家一起押注大骊的老龙城范家,如今拜师于郑大风,未来会拥有那艘桂花岛渡船。

    再加上之前阴神的透露,郑大风要与城主苻畦做买卖。

    陈平安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不管这些大人物的弯弯肠子,自己这趟选择范家渡船去往倒悬山,应该问题不大了。

    未来老龙城是神仙打架,还是群魔乱舞,是他们需要考虑的事情,陈平安只需要先待在药铺耐心等待几天,然后登上那座桂花岛,到达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找到宁姑娘,送出背后那把剑……

    郑大风伸手一抓,笑道:“范小子,回来,你还真去帮我厚着脸皮讨要贺礼啊?”

    其实少年回到家说什么,郑大风根本不在乎,他实在是觉得跟陈平安相处一院,有点无聊,还不如抓个开心果回来解闷,省得跟陈平安大眼瞪小眼,关键是他一个九境武夫还不好撒野,甚至内心深处还有点晃晃荡荡。

    已经快要跑出小巷的少年衣衫后领突然被人扯住,踉跄后退,吓了他一大跳,还以为遇上了刺客,然后听到了郑大先生如同响彻心扉的嗓音后,少年嘿嘿一笑,挥手示意那名金丹境家族供奉不用紧张,少年转身快步跑回灰尘铺子,对几位略微熟悉的女子喊了几声姐姐,又掀开帘子回到院子,身后是一阵阵欢快的莺声燕语。

    少年打心底喜欢这种氛围。

    范家大门里的那些仙子女侠,当然更漂亮,更仙气,但是少年很早就知道,她们看到自己后流露出来的笑意,跟这里的姐姐们,是不一样的。

    一个是对着范家未来家主,一个是对着不知道哪个角落蹦出来的少年。

    少年不反感前者,但是喜欢后者。

    陈平安给少年搬了条凳子,少年赶忙快步接过,笑道:“谢谢啊。”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客气。”

    然后少年拎着凳子,望向郑大风,“先生,我该坐在哪儿?”

    郑大风大手一挥,打趣道:“去门口竹帘那边坐着,帮忙把风。”

    “好嘞。”

    少年开开心心跑去坐在门口,还是正襟危坐的那种,腰杆绷得挺直,眼观鼻鼻观心,双手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虽然少年尽量让自己显得端庄肃穆,可是一双眼眸忍不住泛起笑意。清澈得就像哗啦啦流淌的溪涧,开心会有声响,不开心也有,而不是那种水深无言,没什么贵人语迟。

    陈平安突然之间,有些羡慕这个少年。

    门口少年身上,有一种他一直想要却求而不得的东西。

    文圣老秀才当初喝醉了酒,被他背着,使劲拍着他的肩膀说,少年郎肩头要挑着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不要去想什么家仇国恨,道德文章。

    门口那个少年就是这样的。

    陈平安做不到。

    郑大风仿佛察觉到陈平安的异样情绪,虽然未必知晓确切想法,但是汉子想了想,笑着将那壶桂花小酿丢回给范家小子。

    少年灿烂笑道:“郑先生,我可只敢喝一口啊。”

    陈平安高高举起养剑葫,也跟着笑起来,道:“一起喝。”

    那少年愣了一下,使劲点头道:“那我这一口喝得多一些!哦对了,我叫范二,不是小名儿,就叫范二,因为我前边还有个姐,叫范峻茂,我所以叫范二……好吧,其实有没有我姐,我爹娘给我取这么个名字,都挺让我伤心的。你呢?可以说吗?”

    少年喝了一大口酒,满脸通红,咳嗽连连,看来因为这个名字,确实有点伤心。

    陈平安喝过了酒,笑道:“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txthtml

    第二百五十七章

    桂花岛之巅

    (雄而不落下风,到最后还是苻畦亲自出手,先亲自跟此人大打了一架,再丢出一座金山银山,又让出登龙台这处风水宝地,才让楚阳捏着鼻子成为苻家供奉之一,哪怕苻家如此诚心诚意,楚阳照样跟苻家坦言,以后苻家任何恩怨,只要不涉及家族存亡,他楚阳都不会出手,若是苻家谁胆敢挟恩图报,别怪他楚阳翻脸不认人,最后苻家还是得捏着鼻子点头答应。

    可这么一位有望成为地仙的金丹修士,此时此刻,跟苻南华年少时面对高深莫测的楚阳,心态如出一辙。

    苻南华突发奇想,这位墨家豪侠,会不会也有他由衷仰慕的人?会不会也要在遇上那个人的时候,心甘情愿以晚辈自居,抬头望之?

    苻南华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想象那一幕。

    许弱不与金丹老者客套寒暄,径直走向登龙台。

    楚阳连出声提醒的意思都没有,苻南华想要开口,但是很快就将那些言语咽回肚子。

    (本章未完,请翻页)

    随着老龙城云海骤然下坠,苻畦很快就返回此地,出现在苻南华身旁,看着登高而上的许弱,这位老龙城城主没有丝毫不悦,而是带着苻南华直接回城,金丹老者与苻畦点头示意,便也返回海边茅屋,继续潜心修道。

    苻畦如此放心许弱接近少女稚圭。

    不单单是自知阻拦不了一位享誉中土的剑仙,更因为许弱的墨家身份。

    墨家游侠行走天下,这本身就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许弱走到大半,少女已经走下登龙台,素雅清爽的婢女装束,干净秀气的脸庞,不再满脸淌血,眼眸金黄。

    两人在半路相遇,许弱停下脚步,跟随少女一起往下走去,轻声提醒道:“落在某些儒家圣人眼中,你登上此台,就是在挑衅规矩。”

    少女在许弱面前,不知为何没有在骊珠洞天和大骊京城的种种掩饰,脸色冰冷,“既然我能活着爬出那口水井,还能活着离开骊珠洞天,就说明我活着这件事,早就是四方圣人默认的,登不登上这座高台,重要吗?”

    不等许弱说什么,稚圭已经自问自答,“我看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

    许弱哦了一声,不再有下文。

    少女笑道:“当年诸子百家,唯独你墨家……”

    许弱瞬间推剑出鞘两寸,整座登龙台都被一条无形的大江之水环绕包裹,声势浩大,以至于原本汹涌撞向岸边的一股大海潮水,都自行退去。结茅修行的金丹老人猛然睁眼,又迅速闭上眼睛。

    少女啧啧笑道:“你的剑术是很高明,而且可以更高,但是这气魄嘛,真比不得你们墨家祖师呀。”

    许弱皱了皱眉,“差不多就可以了,得寸进尺不是好事,这里终究是浩然天下。”

    少女眯起眼,撇撇嘴道:“对呀,我怎么会不知道,这儿就是一座古战场遗址,遍地尸骸,堆积起来比中土大岳穗山还要高,鲜血比你引来的这条大渎之水本体还要多。”

    许弱停下脚步,破天荒有些怒气,“山崖书院齐先生就没有教过你?!”

    少女脚步不停,步伐轻灵,“教了啊,他最喜欢说教,只是我不爱听而已。”

    许弱之后沉默跟随,在少女踏出最后一级台阶的瞬间,气势磅礴的江水剑意消散一空。

    信手拈来,随心所欲。

    许弱当初对峙刚刚跻身玉璞境的风雪庙魏晋,同样是推剑出鞘些许,以高山剑意抵御魏晋的那一剑,看似旗鼓相当,显而易见,许弱远远没有倾力而为。

    其实许弱已经有太多年没有完整拔剑出鞘了。

    当初在大骊王朝的红烛镇,许弱遇上了那个戴斗笠的男子,两人在喝酒的时候,许弱想要向男人请教一剑,但是那人只是笑着说,你不要挥霍了一剑鞘的精气神,继续攒着吧。

    许弱当时就知道自己与那人的差距有多大了。

    如果不是受限于墨家门生的身份,许弱也很想去往剑气长城。

    那堵长城墙头上的剑仙,跟浩然天下九大洲的剑仙,根本是两回事。

    许弱如何能够不心神往之?

    要不然借此机会,去趟倒悬山?

    许弱心中一动,觉得似乎可行。

    但是瞥了眼少女的背影,许弱叹息一声,还是算了吧,眼前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可不是省油的灯。

    而且她的年龄真不算小了。

    许弱再次停下脚步,好像没了护送她回到苻家的意思。

    少女转头望去,有些奇怪。

    许弱始终站在原地。

    少女只当是他的剑仙脾气上头,不愿意搭理自己,她反正无所谓,很快回头,继续前行。

    许弱最后干脆转身,返回登龙台,走到最高处,这里曾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登陆地点,然后一路向北逃窜,开辟出那条走龙道,最终陨落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王朝,没能入海跨洲去往俱芦洲。

    许弱不知道这一次,自称王朱的少女能够走多远。

    ————

    范家的桂花岛渡船在今日黄昏起航。

    范二专程跑来为陈平安送行,两人在大清早就乘坐马车一起去往老龙城外。

    郑大风应该是昨夜留了一只包裹在陈平安屋门口,就随手丢在那边,然后这位掌柜早餐不吃,日上三竿也在蒙头大睡,打定主意要一觉睡到饱,期间没有理睬范二的敲门和陈平安的道别。

    桂花岛在内老龙城六艘跨洲渡船,都不在孙家那条城外大街的尽头,而是在最南边一座孤悬海外的大岛之上,需要换乘渡船去往那座巨大岛屿,距离宝瓶洲陆地的“龙头”老龙城,有三十多里远。

    在岸边停船,又有范家马车等候多时,两个同龄人坐在车厢里,范二鬼鬼祟祟掏出一只钱袋,递给陈平安,轻声道:“家里管得紧,我没啥钱的,陈平安,真不骗你,可不是我范二小气啊。这几颗金元宝都是我的压岁钱,这还是因为钱少,是一些熟悉长辈偷偷给的,加上又不是什么山上神仙的雪花钱小暑钱什么的,爹娘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还有这两壶桂花小酿酒,你带着路上喝,驾车的马爷爷帮我藏在了他的方寸物里头,到了桂花岛那边,他会偷偷拿给你的。因为郑先生说了话,咱家桂花岛出海之后,肯定好好款待你,不缺这点酒水,可还是那句话嘛,这是我范二自己的心意,不一样的。”

    陈平安摇头道:“钱我就不拿了,酒我肯定收下。”

    范二有点伤心郁闷,“为啥?你也不是那种嫌钱少的人啊?咱们这样的朋友之间,不都讲究一个千金散尽眼不眨吗?我这一路上,其实挺心疼的辛辛苦苦,攒了五六年呢。”

    陈平安轻轻撞了一下少年肩头,压低嗓音问道:“老龙城有花酒不?以后咱们岁数大一些……”

    范二眼睛一亮,立即懂了,“放心,我这两年再多攒一些金元宝啊。”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说天底下最好喝的酒,就是花酒,这要是都没喝过一次,就不配称酒仙……范二,咱们到时候只喝酒啊。”

    范二郑重其事道:“必须的!”

    遮掩老龙城视野的大岛之外,原来还有一座岛屿,岛上亭台楼阁连绵起伏,满山桂树,芬芳怡人。

    两座岛屿之间,海中有一条宽阔道路衔接,众多豪奢马车只能停马于道路这一头,可两位少年这辆马车却能直往桂花岛渡船那边,惹来许多诧异视线,只是当有练气士认出那位驾车的老车夫后,便不敢再埋怨什么。

    马车缓缓停下,陈平安和范二走下马车,范二苦着脸道:“陈平安,我就不送你上船了,这段时间偷了我爹好些桂花小酿,他好不容易瞒着大娘藏下的酒,全给我偷没了,今儿回去肯定要罚我去祠堂……”

    陈平安赶紧说道:“你千万别吃泥土,之前骗你能当饭吃,是我开玩笑的。”

    范二呆若木鸡,哭丧着脸道:“我昨夜挖了好两斤多藏床底下呢,白挖了?”

    陈平安哈哈大笑,从慈眉善目的老车夫手中接过两壶酒,倒退着走向桂花岛,对范二笑道:“走了啊!”

    范二使劲点头,挥手告别,好像记起一事,大声喊道:“陈平安,我觉得你这个名字挺好的,跟我差不多,爹娘取名字的时候,都走心了!”

    陈平安脸一黑,转身跑向上岛的山路。

    范二有些得意,“让你骗我泥土能当饭吃。”

    范二转过身,对老车夫笑道:“马爷爷,走,直接去家里的祠堂!”

    少年觉得自己这次极为气概豪迈,看来那些酒没白喝,没白偷,已是浑身的英雄胆!

    一直忍住笑意的老人说道:“范小子,你爹说了,这次不用去祠堂受罚。”

    范二双手抱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懊恼。

    老人看了眼自家少爷,又看了眼那个已经在桂花岛上的草鞋少年,没来由觉得今天天气格外好。

    陈平安登山而行,好像每走一步,就离那位姑娘近了一步。

    所以越来越脚步如飞,一直到走到了桂花岛之巅,环顾四周,情不自禁地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故意憋着这口气。

    因为陈平安突然想起了竹楼老人在崖畔说的一句话。

    “这一口气吐出之时,要叫天地变色!要叫神仙跪地磕头,要叫世间所有武夫,觉得你是苍天在上!”

    然后陈平安又想起了梳水国老剑圣说的一句话。

    如果有一位姑娘对你说,陈平安,你是一个好人……哈哈,你俩关系铁定黄了!

    陈平安顿时有些泄气,直挠头。

    最后他想起了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我爹姓陈,我娘也姓陈,所以我叫……陈平安。”

    陈平安蹲下身,开始喝闷酒,忍不住嘀咕道:“陈平安你似不似个傻子?!”

    (本章完)

    txthtml

    第二百五十八章

    群山之巅,上有武神

    陈平安腰间挂了一枚桂树制成的木牌,正面刻着一句怪话,“生于明月里,人间次第开”,反面为“范氏桂客”,桂客而非贵客,也挺奇怪,而且这枚范二亲自送给陈平安的桂树木牌,还偷偷摸摸刻下了“范二之友”的蝇头小字,这肯定范二的手笔,一个会偷偷往床底下藏两斤泥土的家伙,做得出这种事情。

    很快有人露面迎接陈平安,姗姗而来,行走之间,绝无半点妖娆诱人的意味,是一位中年妇人,虽然不过中人之姿,但是气质很好,清雅恬淡,而且陈平安观其气象,应该是一位中五境的练气士,她自称是桂花岛的挂名管事之一,笑言占着年纪大的便宜,陈公子可以喊她桂姨,桂花的桂。陈平安便喊了声桂姨,说这趟去往倒悬山,多有麻烦。

    妇人微笑摇头,“我们这些生意人,有贵客临门,从来不会觉得是什么麻烦事。”

    她指了指陈平安腰间的木牌,解释道:“凭借咱们家主才能送出的桂客牌,陈公子在桂花岛购买任何东西,一律七折。”

    然后妇人忍俊不禁,笑意多了几分亲昵,“范小子捎了口信给我这个当姨的,所以陈公子可以再破例,全部打六折。”

    陈平安虽然点头,但是在心中默默打定主意,只要不是特别一见钟情的心仪物件,这趟跨洲远游,就不要购买任何东西了。毕竟别人把你当朋友,你也得把别人当朋友。所以真正的朋友之间,做买卖,实在不是陈平安的擅长,因为很难拿捏那个分寸火候。

    妇人桂姨领着陈平安走向一座名为桂宫的高门大宅,一路为少年介绍桂花岛的风土人情,专门提及了桂花糕和桂子酒,说一定要多尝尝,陈平安的独栋小院就有,不用客气,只管跟那位担任小院婢女的桂花小娘索要。

    陈平安没有拒绝,拍了拍腰间的养剑葫,笑道:“喝酒我喜欢。”

    妇人瞥了眼那枚“朱红色酒葫芦”,笑了笑,“那就好。”

    桂花岛上有上千棵桂树,山巅那棵参天古木的祖宗树,岁数比老龙城还大,是中土神洲的某位农家仙人亲手栽下,桂花岛能够成为一艘跨洲渡船,历经千年而无损,甚至随着山上桂树的树根蔓延,加上范家以独特手法添土,桂花岛还会缓慢成长,都要归功于那棵祖宗桂花树,而范家售卖的桂花小酿,之所以天价,依然是有价无市的行情,也因为酿酒的桂花,取自千岁高龄的老桂,宝瓶洲与老龙城范家交好的巨商大贾,偶有购得,往往用以送礼或是独饮。

    过了桂宫大门,妇人带着陈平安一路穿廊过道,庭院并不显得富丽堂皇,竟是小桥流水人家的样式,妇人最后领着陈平安到了一座叫“圭脉”的院子,看到陈平安仰头多看了几眼,解释道:“桂花因为叶脉如同儒家礼器里的圭,所以称为桂,这座院子,虽然占地不大,却是桂花岛灵气最为充裕的好地方。”

    陈平安觉得有些暴殄天物,自己又不是练气士,灵气厚薄并无意义,这么一个洞天福地,还不如让别人花钱入住,便试探性说道:“桂姨,我是纯粹武夫,给我住太浪费了,我换一处院子吧?”

    妇人柔声笑道:“不是钱的事情,陈公子只管放心住下。以公子和我家少爷的关系,哪怕以后此地成为公子的独有小院,桂花岛不再对外人开放,我都不觉得意外。”

    这两句话一下戳中陈平安的心坎,想到范二,陈平安便心安理得地走入这座雅致宁静的圭脉小院。

    院中早有一位貌美少女等候,亭亭玉立,气质偏冷清,哪怕只是安静站立,都站得极有风韵,但是见到妇人和陈平安后,她立即对着陈平安展颜一笑,嫣然道:“陈公子,我叫金粟,金色的金,粟米的粟,古书上就是桂花之意。以后就由我来照顾公子的饮食起居。”

    清冷少女这一笑,颇有我花开来百花杀的风情。

    陈平安有些拘谨,下意识抱拳还礼,“以后就有劳金粟姑娘了。”

    然后他有些失落,摘下酒壶迅速喝了口酒。

    妇人擅长察言观色,敏锐察觉到少年的一丝变化,却也没有深思,世间百态,少年有些心事,也实属正常。

    妇人告辞离去,但是在门口看到了一位意料之外、更在情理之外的熟人,正是那位驾车送两人前来桂花岛的范家老车夫,妇人笑问道:“是范小子还有叮嘱要交待?”

    老车夫面对这位桂姨,似乎相当礼敬,摇头笑道:“是受家主所托,与陈公子一起去往倒悬山,在此期间,我恐怕要住在圭脉小院。”

    桂姨眼神讶异更浓,问道:“需要金粟住在别处吗?”

    老车夫点了点头,“最好是这样,让她挑一个近一点的院子,每天送些饭菜过来就行,其余事宜,无需操心。”

    桂姨虽然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转头跟脸色如常的金粟打了声招呼,一起离开。

    老车夫不忘提醒了一句,“家主吩咐,还得叨扰桂夫人一件事,让山顶的那株祖宗桂树,分出一些树荫在圭脉小院,免得被外人有心窥探。”

    桂姨点了点头,在桂花岛上,摘得百余位桂花小娘头魁的少女金粟,忍不住转头看了眼老车夫和草鞋少年。

    在桂姨和金粟走出圭脉院子后,一阵清凉山风吹拂而过此地,同时有树荫笼罩院落,只是一闪而逝,之后就依然是阳光灿烂。

    被范二称呼为马爷爷的老车夫面朝陈平安,开诚布公道:“我叫马致,是范家清客之一,我是一名金丹境的剑修,但是天赋不高,杀力不强,哪怕对上同境的苻家供奉楚阳,一样不是他的对手。这次我马致是受家主所托,但是家主又是受灰尘药铺郑先生所托,要我来陪陈公子试剑。”

    陈平安一听到郑先生,就知道这应该是郑大风的酬劳报答之一,便在这座小院第二次拱手抱拳:“”

    老人笑着点头,“先不急,我就住在小院厢房,今天陈公子先好好休息,可以多逛逛桂花岛,

    否则明天开始试剑,陈公子就未必有这样的闲暇时光了。”

    老人走向一间侧屋,关上门后,笑道:“如果郑大先生不是开玩笑,那么这回范家桂花岛的待客之道,有点夸张啊,那个少年武夫当真扛得住?我马致在金丹同辈剑修之中再不济事,好歹也是一名九境剑修啊。”

    说到这里,老人气府之中掠出一把一尺有余的墨色飞剑,它现世觜之后,开始萦绕老人缓缓飞旋,剑气浓厚,拖曳出一条条黑色流萤。

    满室森寒剑气,盛夏时分的暑气,瞬间点滴不存。

    陈平安住在面对院门的正屋,关上门后,这才小心翼翼打开当初郑大风丢在门口的包袱,

    有一本还带着新鲜墨香的书籍,刊印精良,书名为《剑术正经》,极有可能是郑大风通过范家的人脉关系,找了家信得过书坊,由他亲自刊印成册,仅是映入眼帘的书名四字,极见功力,实在无法跟吊儿郎当的郑大风联系在一起。

    这本《剑术正经》之外,还有一只不起眼的棉布小钱袋,掂量了一下,钱币数量不多,十数颗,陈平安误以为是小暑钱或是谷雨钱,结果打开一看,吓得陈平安赶紧捂住钱袋,竟是一袋子能让谷雨钱喊大爷的金精铜钱!金精铜钱何等珍贵,陈平安无比清楚,落魄山在内几座山头是怎么到手的?就是一枚枚金精铜钱轻飘飘丢出去的结果!

    陈平安甚至没有清点数目,没有辨认金精铜钱的种类,是供养钱?迎春钱?压胜钱?还是三者皆有?陈平安二话不说直接收入了方寸物十五之中。

    最后只剩下一块玉牌和一封信。

    玉牌没有任何篆刻雕饰,就只是方方正正的简单玉牌,但是质地细腻,摸上去如同世间最好的绸缎质感,一看就是很好的老东西,到底有多好,以陈平安目前的眼力,瞧不出。

    陈平安打开信封,信上笔迹,果真与《剑术正经》书名相同,必然是郑大风的亲笔手书。信上几件事说得简明扼要,这部剑经,道不高,但已是武学的顶点,所载剑术,全是返璞归真的招式,很适合陈平安这种一根筋的人来研习苦修。十五颗金精铜钱,是偿还五文钱。

    至于那块玉牌,郑大风在信上只说了三个字,咫尺物。

    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任何介绍,渊源来历,如何使用,只字不提。

    但哪怕只有这三个字,分量就已经足够。

    少年崔瀺当初远游大隋,这位大骊国师随身携带,也就是一件咫尺物。

    信的末尾,郑大风说马致陪他试剑,只是三笔买卖的一点小彩头,是为了让陈平安更好适应剑气长城对一名纯粹武夫的无形“压胜”,所以金丹剑修马致,到时候会祭出本命飞剑,既是指点剑术,也能教会陈平安如何对敌一位中五境剑修。

    聊到这件事,郑大风变得有些不吝笔墨,还加了几句类似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但是陈平安哪怕只是拿着信,看着那些文字,就能想象郑大风写信之时满脸贱兮兮的贼笑。陈平安心知肚明,是郑大风听说了自己的三境磨砺,所以没打算让自己在四境上舒服,估计这会儿郑大风在灰尘药铺正偷着乐,一想到他陈平安要在桂花岛吃尽苦头,那家伙接下来一定喝凉水都像是在喝酒。

    否则老剑修不会让陈平安今天就逛完桂花岛。

    郑大风挖的这个坑,陈平安不得不跳。

    收好剑经,以及玉牌,咫尺物一样可以放入方寸物。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神诰宗贺小凉,她的方寸物咫尺物,那才叫多,可谓琳琅满目。

    但是想起这位第一印象原本极好的道姑仙子,陈平安现在心头唯有浓重的阴霾。

    陈平安吐出一口浊气,出门去游历桂花岛。

    从山顶望下去,渡船尚未起航,山脚还有诸多练气士在陆续登船。

    收起视线,陈平安平视望向远方,三面皆是海水无垠的壮丽景象,让人心旷神怡,置身其中,倍感渺小。

    陈平安记起一事。

    关于最强二字。

    竹楼崔姓老人说他的三境,是天底下的最强三境。

    不是宝瓶洲。

    之后郑大风在闲谈之中,提及此事,也说李二曾是底子最为雄厚的最强九境武夫,只不过如今跻身第十境,陈平安猜测李二暂时应该就失去了最强二字。

    陈平安眺望远方,听崔瀺说这座浩然天下极大,有五湖四海九大洲,宝瓶洲、俱芦洲、皑皑洲、婆娑洲和金甲洲等,如众星拱月,围住那座最大的中土神洲,而中土神洲又有数个大王朝,大骊唯有吞并半座宝瓶洲,版图才能与它们媲美。

    陈平安忍不住去想一个问题。

    传说中的武道第十一境,武神,天底下存在吗?

    少年崔瀺当时嘿嘿一笑,没有给出答案。

    ————

    金甲洲。

    一处灵气稀薄到了极点的古战场废墟,一座座“生前”高达数十丈、百余丈的巨大神像,全部坍塌倒地,无一幸免,绵延开去,如同一条支离破碎的山脉。

    此地就成了一洲练气士的天然禁地。

    经常有一阵阵毫无征兆的罡风席卷天地,对于地仙金丹之下的中五境练气士而言,无异于刀锋削骨。

    在一座最为巍峨雄壮的倒地残破佛像处,似乎倒地之前是拈花而笑的佛陀神像,在轰然倒地之时,胳膊齐肩而断,整条手臂横在大地之上,佛陀手指所捻花朵,早已粉碎,五指也只剩下三指,其中翘起一指,指向天空,仅是一指就高达十数丈,可想而知,这尊神像在完好无损的情况下,是何等高大。

    有一位赤脚的白衣少女站在手指上,双眼紧闭,双手掐诀,迎风而立。

    少女面容普通,就像市井坊间随处可见的一位小姑娘。

    有罡风来袭,如潮水撞向这根佛像手指和屹立于指尖的少女。

    少女没有睁开眼眸,只是嘴唇微动,以金甲洲某地方言轻声道:“开。”

    罡风一分作二,如同被人当中劈开,从佛像手指两侧呼啸而过,唯有丝丝缕缕的漏网之鱼,成功拂过了少女脸颊,瞬间在她脸上割裂出一条条血槽,但是刹那之间,少女容颜就恢复如初。

    风吹过少女,带走兰花香。

    ————

    俱芦洲附近的海域,一座大山之巅,山势如锥刺天,唯有山顶是一处圆形洼地,碗口状,如一口水井,深不见底,却依稀有火光映照井壁,在这座活火山的“井口”之中,有一位全身不着一缕的魁梧汉子,单手托住腮帮,盘腿坐在黝黑礁石上,沉思不语,四周全是滚动的火焰岩浆,热浪翻天,男人浑然不觉。

    男子天生重瞳。

    他有些愁眉苦脸,喃喃道:“这金身境门槛有点难破开啊,还得怪自己吃了太多灵丹妙药,两百斤?还是三百斤?看来等到跻身金身境,再不能傻乎乎把那玩意儿当饭吃了。别的不说,需要天天拉屎就很麻烦,传出去真是有损六境武夫的面子。”

    一把凌厉飞剑无声无息地从井口那边刺下,魁梧男子瘫软在地,颓然滑入火海之中。

    那把与山下剑客大小无异的本命飞剑,犹不罢休,在这座火山口的井壁四周迅猛飞掠,无数滚石坠入火海。

    如果在北俱芦洲的别处,以这把飞剑的主人修为,和本命飞剑的锋锐程度,恐怕早就把一座山岳都穿透了。可是在此地,飞剑切割井壁石块,却极为受阻。

    有一位背负长剑的长袍老者站在火山口上,在一剑刺中重瞳男子后,老人嗓音如雷鸣响彻井底,“终于找到你了,你这个挨千刀的王八蛋!别装死了,我知道你命硬得很,没关系,是你自己选择这处逃无可逃的死地,葬身于此后,落得个尸骨无存,你一身罪孽说不定还能减轻几分。”

    老者伸出并拢双指,绕到肩后,轻轻在剑柄一抹。

    佩剑出鞘,冲入云霄,然后急速下坠,从火山口直奔那座火海,当长剑钻入火海岩浆之中,轰然巨响,溅起数丈高的火焰浪花。

    火海之中,隐约之间有模糊身影迅猛游曳,那把长剑如同鱼叉,次次迅猛刺去。

    火山山脚四方,各有一人在缓缓登山,有老道人在一块块山石上张贴一张张符箓,有僧人双手结印,然后轻轻拍向大地。有人手持一幅好似没有尽头的画卷,从山脚一直向上拉,如地衣铺地。更有青衫老者手持毛笔,在对着地面挥毫泼墨,写下一句句儒家圣人教诲。

    山顶老人在试图以双剑斩杀凶人之余,自嘲道:“我堂堂金丹境剑修,追杀一个尚未七境的江湖武夫,竟然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老人想到那一桩桩惨事,不单是他的宗门祸事,还有山上山下无数枉死之人,这位金丹剑修心中怒极,怒容道:“你这种杀人只为取乐的家伙,死不足惜!百死难赎!”

    ————

    两军对峙,擂鼓震天。

    一位大军之中,一座临时搭建而成的高台,竟然有一位慵懒斜躺在卧榻之上的锦衣男子,看着还不到三十岁,有两位国色天香的妙龄女子坐在卧榻两端,一位为年轻男子揉捏太阳穴,一位用弯腰俯身轻轻敲打男子的小腿。

    更匪夷所思的是男子身后,竖立着一杆主帅大纛,正在猎猎作响。

    一位姿容绝美却是这般婢女作态的美人,小心翼翼敲打锦衣男子小腿外侧,她瞥了眼另外那位女子,妩媚笑道:“公子,听说这次对方阵营,有一位八境剑修和一名九境兵家修士帮着压阵哩。看来咱们撷秀的前夫,真的很爱撷秀,冲冠一怒为红颜,真是可歌可泣,公子,不然你就把撷秀还给人家嘛,破镜重圆,也是美谈,反正……”

    说到这里,媚态美人抬起一手,掩嘴娇笑,“反正公子你也把咱们撷秀姑娘品尝得差不多了,何况她又是小心眼的,从来不愿跟姐妹们雨露均沾,岂不是害得公子扫兴?天底下哪有这么蛮横的丫鬟。”

    另外那名被称为撷秀的绝色女子,置若罔闻,只是以双手拇指轻轻抵住锦衣男子的太阳穴,动作轻柔地小心推揉。

    锦衣男子眯眼笑道:“撷秀害羞,公子我心疼她,至于你,是经得起折腾的,若是公子傻乎乎心疼你,一味怜惜,不解风情,你还不得造反?”

    敲腿的女子满脸春意,对着那个“撷秀”轻轻挑眉。

    后者浑然不觉对方的挑衅。

    锦衣男子轻轻抬了抬脚,“为公子脱靴!”

    那女子瞬间眼神炙热起来,跪倒在榻前,双手颤颤巍巍为锦衣男子摘下双靴。

    男人坐起身,伸了个懒腰,“咱们扶摇洲,竟然只比那个宝瓶洲大一些,太没劲了。”

    他光着脚,伸手从女子“撷秀”领口探入,最后取出一枚带着美人体温的金色圆球,轻轻一捏,瞬间穿上一副经常会被误认为兵家神人承露甲的银色宝甲,出奇之处在于这副宝甲布满各种伤痕,心口处更是露出一个好似被长剑刺透的小窟窿。

    穿上不知名宝甲的年轻男子,缓缓向前走出几步,突然转头对名为撷秀的女子笑道:“你前夫万般事皆不如我,唯独一件事,我这辈子都追不上他,那就是讲笑话。”

    他伸出一臂,伸手指向遥远的对方大纛,嘴角翘起,对女子说道:“比如请了剑修还请了兵家修士,你家公子差点就被他笑死了。”

    那名为年轻男子脱靴的美人,坐在地上,背靠卧榻,捧腹大笑,风情万种。

    年轻男人转向敌军大阵,仰天大笑,“他人妻妾好,别家寡妇更好!”

    身穿如霜雪宝甲的男子,拔地而起,破空而去,直接跃过己方大军骑阵,在千军万马的头顶,如白虹挂空。

    ————

    皑皑洲的最北方,无穷无尽的冰天雪地,风雪汹涌,不见天日。

    有人身披一件雪白貂裘,偶尔被风雪吹拂得貂裘紧紧贴身,才可以发现身材苗条,压得很低的巨大貂帽之下,露出一双明亮眼眸。

    此人腰间悬佩有只露出一小截的乌鞘长刀。

    她时不时会从大裘中探出手,以拇指轻轻摩挲刀柄。

    露出一段玉藕似的白皙手腕,好似比白雪还要白,而且还会泛起晶莹色彩。

    应该是一位年轻女子。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