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荒郊野岭,月黑风高夜,适合杀人越货,也适合斩妖除魔,看只看是那道高一尺,还是魔高一丈了。

    梳水国的破败古寺外,有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传来,最终传来阵阵敲门声响,大髯汉子看了眼陈平安,瞥了眼张山峰,调侃道:“你们俩谁去迎客?我去开门的话,怕吓着了雌妖精,到时候人家二话不说掉头就跑,咋办?”

    道士张山峰拍了拍胸脯,“小道比陈平安相貌英俊一些……”

    柳赤诚被听妖铃惊醒,迷迷糊糊,一听雌妖精,立即想到了神仙志怪里的狐仙艳鬼,胆气横生,赶紧从地铺爬起身,嚷嚷道:“我去我去,书上的古灵精怪们,最喜好文弱书生这一口,你们仨个个拿刀背剑的,还是我最合适,不过事先说好,碰上了好妖精,咱们有话好好说,若是人家愿意与我春宵一刻,你们别拦着,可如果碰上了吃人心肝的坏鬼魅,你们可得救我!”

    柳赤诚屁颠屁颠跑去打开大门,呼啦一下狂风大作,吹拂得穷酸书生睁不开眼,然后只觉得香风飘过,身边响起两个银铃般的娇媚嗓音,还有一条绸缎袖巾掠过他的脸庞,丝滑细腻,让柳赤诚有些陶醉,赶忙关上门,等到山风停歇,转身定睛一看,看到了三位姿容美艳的女子,其中两位娇笑着奔向大髯汉子三人的火堆,体态丰腴,仅是背影,就晃荡得柳赤诚心神摇曳,还有一位年纪稍小的妙龄少女,身穿淡粉长裙,脚踩绣花鞋,怯生生站在柳赤诚身前不远处,手指使劲捻着衣裙,比起她那两位性情豪放的美人姐姐,落在柳赤诚眼中,小家碧玉,尤为动人。

    大髯汉子正盘腿坐着喝酒,两位衣着“大气”的女子,胸脯那边,露出一大片白花花的旖旎风光,脸皮子薄的年轻道士瞧着有些脸红,陈平安正在拨弄篝火,往火堆里添加枯枝,枯枝烧裂,不断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

    这两位“胸有沟壑”的美人,秋波流转,很快选定了顺眼的心仪对象,一位坐在年轻道士身边,一位落在陈平安身旁,大髯汉子本来都已经伸开双臂,结果动作僵在那边,愣了愣,只得自顾自喝酒掩饰窘态。

    坐在张山峰身边的妖娆女子,一手扶住领口位置,看似是出于矜持,为了遮掩春光,实则微微用力往下按去,东边日出西边雨,愈发显得衣襟紧绷,鼓囊囊的,呼之欲出。她用肩头蹭了蹭年轻道士,娇滴滴问道:“呦,小道长,还背着把木剑哩,是不是传说中的桃木剑?不然拔剑出鞘,给姐姐瞅瞅是长是短?”

    道士张山峰耳根子红透,不敢搭话。

    依偎在陈平安身边的女子,生了张瓜子脸,眉眼带春,伸出纤细如春葱的一双手,嗓音软糯道:“这位公子,奴家与姐妹们这次赶夜路,山岭夜间好大的山风,吹得奴家小手儿都冰凉冰凉,不信公子你摸摸看?”

    陈平安指了指火堆,笑道:“姑娘手冷就烤火,很快就可以暖和起来。”

    那位粉裙绣花鞋的妙龄少女,没有凑热闹,独自蹲在篝火这边,低着头伸出手去,柳赤诚在她身边坐下,主动套近乎笑问道:“小姑娘,你们可是梳水国人氏?”

    少女轻轻点头,抬起头,睫毛颤颤,欲言又止。

    大髯汉子斜眼少女的绣花鞋边沿,然后望向那两位媚态女子,笑道:“除了这位小姑娘脚上沾了些泥土,为何两位姐姐走了这么远的山路,还是纤尘不染?该不会是山野而生的鬼魅精怪吧?那咱们四人可就要遭殃了,到时候只求两位姐姐,给兄弟们一个痛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嘿嘿,不知姐姐们意下如何?”

    柳赤诚笑呵呵道:“这两位姐姐生得如此国色天香,怎么可能是鬼怪呢,相由心生,不可能不可能,退一万步说,即便真是鬼魅,那肯定也是素手添香的好鬼,咱们今夜对花对酒,虽是阴阳殊途,却是人鬼相逢,能够桃李春风一杯酒,那才是一桩真正的雅事,姐姐们,对不对?等会儿可千万莫要喝着酒,一不小心露出吓人的鬼魅本态,那可就不美了。”

    两位妩媚女子相视一笑,在此祸害生人百余年,还真是头回遇上这么些没心没肺的家伙,是艺高人的胆大,还是初出茅庐的雏儿,根本不知山水神怪的厉害凶猛?她们中一个掩嘴娇笑起来,一个干脆就捧腹大笑,身体前倾后仰,雪白胸脯晃得对面的柳赤诚直咽口水。

    那个少女猛然抬头,露出惨白脸色,尖叫出声道:“你们快跑啊!她们是……”

    对面掩嘴娇笑的美人神色一凝,一只长袖一撞而去,击中少女额头,打得少女后仰倒地,眉心处红肿一片。

    少女身边的柳赤诚给吓了一大跳。

    几乎同时,道士张山峰就双指并拢掐剑诀,背后桃木剑瞬间掠出,在空中疾速划出一道弧度,直接钉入出手女子的背部,女子被桃木剑贯穿娇躯,扑倒在地,并无鲜血喷涌的画面,灵光流转的木剑,就像只是钉中了一件鼓鼓荡荡的衣裳而已。

    女子面容和身躯狰狞扭曲,显然并非修炼出人形的精怪之身,而是没有实体依托的鬼魅之流,只见女鬼全身黑烟滚动,不断挣扎,试图逃离篝火附近,却死活无法脱离倾斜立于地面的那把桃木剑约束,就像是一头被铁链拴住的野兽。

    道士张山峰口诵法诀,桃木剑身上灵光绚烂,女鬼再也无法维持人形。

    一抹刀罡炸裂而起,原来是大髯汉子迅猛抽刀,那把长刀在火焰中一划而过,如同仙人淬炼神兵,不断有火光蔓延如条条火龙盘踞刀身,然后给徐远霞一刀劈砍而下,将那名被桃木剑钉住魂魄的女鬼一刀劈烂全部黑烟,黑烟遇上那把罡气光芒遍布全身的神兵利器,立即消融殆尽,女鬼刺破耳膜的哀嚎声响彻古徐远霞转头望去,有些汗颜。

    陈平安正一手作扯人脖颈状,一手出拳如疾风骤雨,捶打女鬼心口,已经给他打得黑烟稀少散落,几近于无。

    一样是打得那名女鬼烟消云散,陈平安出手可谓悄无声息,辣手摧花,不过如此。

    柳赤诚也不傻,顾不上怜香惜玉,屁滚尿流地从倒地少女身边跑开,绕过篝火来到三人身后。

    少女挣扎着坐起身,泫然欲泣,“你们快跑吧,我们嬷嬷很快就会赶来的……”

    话音未落,听妖铃又开始剧震,大门被一股强劲阴风直接吹开,一缕阴寒山风当场砸中少女背脊,少女口吐鲜血,整个人被吹拂得娇小身躯掠过火堆,扑向年轻道士和大髯汉子,徐远霞赶紧收起手中长刀,以免伤及无辜,可就在这一瞬间,少女露出狡黠笑意,双手闪电出手,在徐远霞和张山峰胸口各自点了数下,身形反弹些许,少女就那么站在火堆之中,用绣花鞋轻轻拨弄着熊熊烈火,那些滚烫炭火和火焰根本无法伤及她分毫。

    她不再理会无法动弹的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只是一脚踢飞了那把桃木剑,绣花鞋尖头触及桃木剑的瞬间,出现了些许焦黑。她居高临下,望向那个唯一还有一战之力的背匣少年,玩味笑道:“你要是愿意逃命,我可以放你一马。”

    大门那边,阴风呼啸,出现数位手持黑幡、鬼气萦绕的男女,望向寺庙内的少女,眼神炙热,高呼道:“嬷嬷神通盖世,千秋万岁!”

    陈平安站起身,问道:“你是人是鬼?”

    少女模样的“嬷嬷”,阴恻恻笑道:“人心鬼蜮,人心在前鬼蜮在后,由此可见,你们的人心更可怕一些。本仙在梳水国此处两百年,有一手拿手菜,名为爆炒心肝,必须是用新鲜摘下的心肝,放入大量的辛辣佐料,否则土腥膻味实在太重了,让人根本下不了筷子。不过也有例外,几年前有位路过此地的老道士,道行不弱,打杀了本仙手底下好些个乖巧丫头,那个道士倒是生了一副上等心肝,难得的好味道,就是不知道你们四个外乡人,身手都不错,心肝滋味如何?想来应该不会太差,练家子的体魄神魂,到底比凡夫俗子底子更好……”

    古寺门外,极远处却有一个极清晰的苍老嗓音响起,“宜祭剑。”

    少女脸色巨变。

    大门那边,剑光四起,那些横行一方的阴物伥鬼人头滚滚而落,而且在那些剑光之下,孱弱如活人,被砍掉头颅之后就绝无幸存的可能。

    很快有一位神色木讷的黑衣老人大步跨入门槛,腰间悬挂剑鞘,身边跟着一把出鞘长剑,青铜剑身布满裂纹,而且没有半点剑气灵光流淌,但是当锈迹斑斑的长剑,安安静静悬停老人身侧,还是拥有一种无言的震慑力。

    纯粹的剑气,充沛的剑意,凌厉的剑术。

    闯荡江湖,往往一山还有一山高。

    少女明显知晓此人的身份,双手指甲长如十支银钩,背脊弯曲,死死盯住黑衣老人,色厉内荏道:“宋雨烧,你一个江湖中人,难道要跟我们梳水四煞为敌?信不信我们联手铲平你的剑水山庄?!”

    老人眼神平静,看着这位恶名昭彰的梳水国魔道巨擘,缓缓开口道:“你似不似个撒子。”

    txthtml

    第二百三十七章

    小暑过后,春风犹在

    貌似少女的魔头脸色阴晴不定,“宋雨烧,你今日铁了心要与本仙掰掰腕子?”

    黑衣老人从怀中掏出一本老黄历,翻开一页,手指抵住一处,默念道:“宜斋戒,宜求财。”

    老人收起老黄历,握住那把青铜古剑,收入鞘中,向少女伸手道:“容你破财消灾。”

    少女很清楚眼前这位老怪胎的江湖规矩,她二话不说从袖中掏出一枚黄玉铜钱,正面篆刻有

    “出梅入伏”,反面则是“雷轰天顶”。这种玉钱,跟雪花钱一样,都是山上神仙用来做买卖的货币,少女手心这枚玉钱,昵称为“小暑钱”,雪花钱与之相比,价值就像市井坊间的铜钱对比银两,相差很大。

    她将这颗小暑钱轻轻抛给黑衣老人,非但没有撂下狠话,反而笑颜如花道:“不打不相识,希望以后本仙去剑水山庄登门拜访,老庄主可别拒人千里之外。”

    黑衣老人面无表情,收起小暑钱,任由少女化作一股乌青浓烟,缓缓飘掠离开寺庙。

    这位名叫宋雨烧的剑道宗师,屈指轻弹,有一缕缕清风如箭矢,分别击中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的心口几处窍穴,原本两人受了女魔头的暗算,被点穴定身,口不言能、身不能动,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能自行冲破禁制,但是如果老人没有出现的话,短时间内仍是只能靠陈平安一人对敌。

    这是张山峰第一次品尝到江湖高手的点穴手法,恢复自由后立即大口喘息,还是有些身体不适。

    徐远霞本就是武功绝顶的纯粹武夫,此次阴沟里翻船,难免面红耳赤,对着老人抱拳道:“谢过宋剑圣的仗义相助!”

    黑衣老人是个脾气乖僻的,置若罔闻,径直走到火堆旁,盘腿而坐,横剑在膝,开始闭目养神。

    徐远霞便放低嗓音,为张山峰和陈平安大致介绍了一番江湖事。

    在宝瓶洲中部地带,尤其是彩衣国附近的十数国,有四位剑道宗师,名动一方,彩衣国有一位剑神,早已退出江湖,隐居山林三十余年,被誉为剑术通神,佩剑烛阳。但是近期传出一个惊人噩耗,老剑神竟然死于仇家报复,在周边江湖上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人心浮动。

    然后就是眼前这位黑衣老人,身为梳水国剑水山庄的老庄主,性情古怪,比起彩衣国剑神要晚一个辈分,有剑圣美誉,佩剑铁水,创立了剑水山庄,是梳水国第一大江湖门派,现任庄主是宋雨烧的嫡长孙,剑术造诣,同样惊才绝艳。

    古榆国则涌现出一位大名鼎鼎的剑尊,杀力极大,武德极差,是一位居无定所的江湖散仙,并无开创门派,独来独往,传闻跟古榆国皇帝关系不错,佩剑绿珠。

    松溪国还有一位年纪最轻的后起之秀,自封青竹剑仙。

    这四位剑道宗师,群星璀璨,闪亮于彩衣国在内十数国的江湖上空,便是山上仙家,都不敢小觑。

    黑衣老人蓦然睁开眼睛,冷笑道:“鬼鬼祟祟,给我显形!”

    这位被尊崇为“剑圣”头衔的老人,长剑铿然出鞘,随手向寺庙神台方向劈斩而去,一大片耀眼的清亮剑气,骤然而起,本就残败不堪的神台彻底砰然碎裂,后边露出一位模样娇俏的瘦弱少女,不管不顾,双手捧住小脑袋,好像这样就谁也瞧不见她了。

    当又一位古怪少女出现后,张山峰的那串听妖铃轻微颤动起来。

    世间精灵妖怪,以及阴物鬼魅,修炼之法,几乎全部道统不正,只要道行不深,境界不高,往往在听妖铃之下无处遁形,这也是听妖铃能够成为仅次于白泽图的练气士必须之物,备受推崇,徐远霞在跻身武道第四境之前,也曾有过一串类似铃铛,用以防身示警。

    徐远霞和张山峰更多注意力,放在少女身上。

    想要正式练剑却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的陈平安,却被老人这出鞘一剑所惊艳,看似轻描淡写,随手一挥而已,但是剑气如虹,剑气所到之处,就像被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砸中,所向披靡。

    柳赤诚在少女魔头出手后,就变得异常沉默,始终蹲在篝火旁,一声不吭,伸出双掌,低头烤火。

    “好好一处佛门清净地,岂容你这等小妖玷污!”

    黑衣老人脸色冷硬,手腕一抖,只见青铜剑尖轻颤,瞬间就从剑尖激射出一抹刺眼白芒,像是山上仙师的缚妖索,扭扭曲曲,很快在空中撒开,像是一张天道浩荡的恢恢法网,对着那只被断定为妖物的胆怯少女当头罩下。

    陈平安不动声色地将这幅画面收入眼帘,大开眼界。

    本该细致入微的剑气,竟然也能如此娴熟驾驭,变化万千?

    老人单手持剑,一切信手拈来!

    尤其是那份沉静气度,最让陈平安神往。

    少女被剑气先凝聚再涣散的大网撒落在身上,呲呲作响,这让她疼痛得满地打滚,这份痛彻心扉的灼烧,已经伤及这头山野妖魅的神魂深处,想当初陈平安在落魄山竹楼,尚且痛不欲生,更何谈一个修炼散漫、数百年与世无争的小妖?

    少女经此劫难,很快就稳固不住人形,大半脸庞露出狐狸的面容,手背、脖颈生出一丛丛雪白绒毛,泛起淡淡的狐骚-味。

    那头道行薄弱的雪白狐仙在地上挣扎哀嚎,“我没有害过人,我一个人都没有害过,我只逗弄吓唬过一些借宿古寺的书生,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黑衣老人似乎有些心结,手握长剑,剑气辉煌,虹光绽放,厉色道:“妖就是妖,魔就是魔,今日不害人又如何?等你道行高涨,自然而然就会屠戮无辜,以此为乐!”

    大半身躯就变成了白狐的少女匍匐在地,奄奄一息道:“我还从那个嬷嬷手中救下两位读书人,为此我还将好些珍藏已久的东西,送给了她们,才让她们放过了读书人,我不会害人的,我这辈子都不会的……”

    黑衣老人冷笑道:“小小狐仙,死不足惜!老夫敢说剑下斩杀一百头妖魅,最多只冤枉一头!”

    年幼狐仙已经无力辩解什么,身体抽搐,衣衫破碎,浑身浴血,一双原本黑黝黝异常发亮的水灵眼眸,已经黯淡无光,只是在弥留之际,少女只是并未怨恨老人的凶狠出手,只是痴痴望向古寺大门,像是在等待一位穷酸秀才的登门拜访,然后她就可以又吓唬他们一下,一次得逞的话,就能让她开心好几个月。

    柳赤诚缓缓抬起头,深邃眼眸中金光流转,嘴角有些冷漠笑意,还有些阅尽人世的无奈叹息,只觉得人生再过千年,还是这般无趣。

    就在柳赤诚正准备站起身的时候。

    陈平安站起身,轻轻颠了颠背后剑匣,突然开口问道:“宋老前辈,如果这头狐仙,刚好是那一头被冤枉的妖魅,又该如何?”

    老人扯了扯嘴角,笑道:“那正好,可以确定之前九十九头,之后九十九头,都板上钉钉是祸害百姓的作祟妖魔了,因此老夫出剑,只会更加爽利。”

    陈平安指向那头已经完全变作狐狸的少女,“那她怎么办?”

    老人拍了拍胸口处,直截了当道:“若是翻出老黄历,宜下葬,老夫便会把它葬了,若是不宜,那就尸体曝晒,争取下辈子投个好胎,莫要再做山泽妖魅了,当然更不要再被老夫遇上。”

    陈平安有些犯犟,道:“老前辈遇妖杀妖,遇魔降魔,当然做得对,但是可以做得更对。”

    老人仔细凝视着负匣少年,突然笑出声,“瓜娃子,你似不似个撒子呦?不过是借宿古寺,就当自个儿是救苦救难的佛子菩萨啦?”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宋老前辈,你要如何才能放过这头狐魅?”

    黑衣老人宋雨烧站起身,沉声道:“念在娃儿你也是个用剑的江湖中人,老夫就把本该斩杀狐仙的那一剑,用来对付你,你如果接得住,古寺此间事就算了了,这头狐仙将来是作孽还是行善,善恶报应,以后就由你来承担因果,若是接不住,死于老夫剑下,就怨你本事不够强出头,咋样?”

    徐远霞和张山峰也都站起身,如临大敌。

    宋雨烧哈哈笑道:“没关系,你们两个要出手,老夫大不了就多出两剑,还是一样的规矩。”

    老人笑声洪亮,中气十足,震得古寺内一根根腐朽梁木随之颤抖,洒落无数灰尘。

    “可以!”

    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对徐远霞和张山峰摇摇头,示意不用插手。

    “小心了。”

    老人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出声提醒之后,就是一剑挥下。

    相距不过一丈,剑芒罡气转瞬间就劈到陈平安身前。

    陈平安袖中早已滑落一张方寸缩地符,普通的黄纸材质,双指捻住,剑气近身的刹那之间,陈平安的身影就原地消失。

    黑衣老人嗤笑一声。

    原来那抹剑气劈斩在空处后,继续前行,正好是那头雪白狐狸蜷缩地面的方向。

    出自李希圣所赠《丹书真迹》的方寸符,玄妙神奇,但属于一次性消耗物品,陈平安祭出此符后,已经出现在两丈外的空地,但是当他发现剑气原来继续斩向狐魅之后,来不及再掏出一张方寸符箓,只得脚尖一点,向前迅猛跃去,同时伸手向肩头,按住槐木剑“除魔”的剑柄,对着那抹剑气一斩当空而去。

    虽是出剑,其实归根结底,陈平安还是拳法为本。

    走得是崔姓老人传授铁骑凿阵式的刚猛路数,但是以木剑取代拳招,陈平安不过是武道三境的体魄神魂,更不是那种能够将拳法、剑意融会贯通的武道大宗师,自然落在真正的行家眼中,这次匆忙出手就显得颇为别扭。

    流淌拳意的槐木剑劈砍在老人的那道剑气之上,强行阻滞其斩杀那头年幼狐仙。

    一时间剑光炸裂,剑气四溅。

    陈平安手持槐木剑,双脚落定后错步转身,挡在妖狐身前,对着那些分裂开来的剑气就是一顿胡乱挥舞,出剑架势,完全就是某人调侃过的好一通王八拳。

    道士张山峰松了口气后,不忍直视。

    大髯汉子伸手捂住额头,无奈道:“本以为这家伙拳法相当不俗,背了这么久的剑匣,肯定是一名深藏不露的少侠剑客……”

    身前剑气尽碎,陈平安打完收工,赶紧掂量了一下手中槐木剑,虽是轻巧木剑,竟然极为坚韧,对上那位梳水国剑道宗师的磅礴剑气,剑身上下,没有一处缺口瑕疵,陈平安心中大定。

    黑衣老人洒然一笑,自嘲道:“不曾想世间还有人,用一顿王八拳挡下老夫的一剑。行吧,老夫言出必行,小娃儿接住就是接住了,老夫便不再为难地上那头狐魅,你们一人一妖,好自为之,需知报应不爽,希望你们好好珍惜这桩暂时不知善恶的缘分。”

    老人收剑入鞘,一直盘腿而坐的他这才站起身,转身离去,走出寺庙大门后,抬头望向阴沉夜幕,喃喃道:“斩不尽的妖魔鬼怪,杀不完的魑魅魍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位昔年创建了剑水山庄的开山鼻祖,突然转头笑道:“你们四人,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往老夫的庄子上,近期剑庄正在选举梳水国的武林盟主,好歹算是一件江湖盛事,你们如果到了剑庄,老夫多半未必在场,可以直接找到年纪最大的楚管事,就说是我在江湖上新遇到的朋友,薄酒几杯还是有的。”

    老人最后望向陈平安,“今夜你这份‘把一件好事,做得更对更好’的耐心,老夫在暮年之前,从少年到中年,其实一直如你这般,只多不少。但是……罢了,老家伙的丧气话,便不说给少年郎听了,总之,希望你能够坚持下去。”

    迟暮老人拍了拍腰间长剑,在夜幕中默然远去。

    陈平安怔怔出神,回过神后,转过头去,瞪大眼睛,年幼狐仙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大髯汉子伸手指了指自己脸庞,打趣道:“陈平安啊陈平安,英雄救美,事后能否让美人以身相许,还得看这个啊!”

    陈平安将槐木剑收入魏檗打造而成的木匣,一路小跑向火堆,伸手凑近篝火,有意无意瞥了眼坐在对面打哈欠的柳赤诚,后者嬉皮笑脸道:“瞅啥瞅,这会儿总算开始羡慕我的英俊潇洒啦?唉,其实我也羡慕你陈平安的,我若是有你一半的武功,早就在江湖上成为万千女侠仙子的梦中情郎了!”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摘下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喝过酒后,陈平安握住酒葫芦,心情激荡,绝不是表面上那么云淡风轻。

    之所以没有请动两位小祖宗飞出养剑葫,去拦阻剑庄宋雨烧的那道剑气,反而要以身涉险,并非是陈平安意气用事。

    陈平安叹了口气,站起身,去往空地,别好酒葫芦后,闭上眼睛,仔细回味梳水国老剑圣的三次出剑,一次劈中神台,让狐仙被迫现身,一次手腕轻抖,剑气成网,最后一次当然就是那直扑陈平安的当头一剑。

    陈平安依然没有睁眼,却缓缓抽出槐木剑,学那老人横剑在胸前,如剑在鞘,将出未出。

    不知为何,陈平安想来思去,总觉得自己哪怕是依葫芦画瓢,哪怕千次万次,都学不像,别说神似,恐怕形似都难。

    这跟他当年看着宁姑娘走六步拳桩,大不一样。

    原来出剑,到底跟练拳是不一样的。

    陈平安叹息一声,只得再次收起那把追随自己两次游历江湖的槐木剑。

    有人笑言,“陈平安,你的木剑,太轻了,所以味道怎么都不会对的,举重若轻,是剑道高处的境界,你一个初学者,又不是什么练剑的天纵奇才,当然会觉得哪里都不对劲。不谈登顶,只说入门,那么练拳一事,有个稍有名气的师父带路就行了,可是习剑,还是需要一位明师领路才行,你其实应该跟那个宋雨烧诚心询问剑道,此人武道境界不高,但是已经走出自己的剑道,这很不容易。”

    陈平安转头望去。

    这番真知灼见,不是大髯汉子说出口的,甚至不是能够驾驭桃木剑飞掠的张山峰,反而是最不跟江湖沾边的书生柳赤诚,说这一席话的时候,柳赤诚站在添加了许多枯枝的熊熊火堆旁,火光映射,整个人的修长身影随着火光缓缓晃荡。

    张山峰正在跟徐远霞请教江湖点穴的门道,一问一答,十分专注,便没怎么在意柳赤诚的言语。

    又或者说,两人根本就没有听到柳赤诚的言语。

    因为从头到尾,柳赤诚都未开口说话,陈平安就真真切切听到了柳赤诚的嗓音。

    陈平安问了一个奇怪问题,“是你?在胭脂郡城,我听刘太守私底下说,你其实是一位金丹境神仙,因为在城外显露过一手神通。”

    柳赤诚摆摆手,缓缓绕过火堆,来到陈平安身旁,笑呵呵道:“行了,咱们俩就别勾心斗角啦,你已经知道我是大妖,我也知道你背后所负之剑,大有来历,否则它方才就不会压抑不住,在感知到我的气息后,自发颤鸣起来,你虽然很快就强行压下它的动静,可我又不眼瞎耳背,所以现在你我心知肚明,陈平安,你能否告诉我,这把剑,是何方神圣铸造而成?你要送往倒悬山,交到谁手上?”

    陈平安神色凝重,问道:“你要抢剑?”

    “柳赤诚”笑眯起眼,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笑话,双手负后,摇头笑道:“剑是好剑,可我还真没兴趣,我知道你不信这种话,没关系,我比你强出太多,你只需要看我做的事情就行了。对了,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陈平安点头道:“诗文中看到过。”

    柳赤诚一挥袖子,烟水朦胧,云遮雾绕,落在篝火那边,往这处看来则是没有半点异样,“柳赤诚”正在和陈平安相谈甚欢,事实上这位白水国寒士,一身粉色道袍,玉树临风,此时此景,诡谲至极。

    柳赤诚继续道:“‘彩云易散’,是说白帝城的彩云间,云霞聚散如飞烟,风景壮丽。”

    “‘琉璃脆’,是说曾经有位出身白帝城魔教道统的大妖,就像今夜这般的冲突,一样是为了一头看似无足轻重的小妖魅,跟大师兄起了争执,他为天下大势,我为小小的情理,师兄弟就此决裂,如今回头再看,真是滑稽可笑,就跟两个孩子闹脾气差不多,反正我一气之下,砸烂了白帝城彩云间的一整栋琉璃阁楼,最后只留下几只琉璃小酒盏而已,从此脱离白帝城,云游四方,没了师门庇护,最后被正道领袖的卫道士,追杀阻截千万里,最终打入大牢,镇压了千年之久。我那位大师兄,从头到尾,只是袖手旁观。”

    陈平安皱眉问道:“你与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柳赤诚微微一笑,双手一抖,甩了甩粉色道袍的两只大袖,双手叠放在腹部,气势森严,“因为我最近有了收徒弟的念头,觉得你陈平安挺不错的,我可以传授你世间最上乘的剑法,我虽是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出身,但是跟我师兄身为魔教领袖,却比神仙还神仙相似,便是许多正道仙家的高人,一样愿意对我师兄顶礼膜拜,所以我教你的剑法,亦是足以帮你登顶大道的正宗剑法,机缘一到,有望直达上五境,要知道‘正宗’的这个宗字,可不是能够乱用的字眼。宋雨烧之流,虽然摸索出了自己的剑道真意,可这么一位资质有限的纯粹武夫,他的武学高度,撑死了就是帮你跻身类似一位中五境剑修的位置,陈平安,你意下如何?可愿意以弟子身份,随我修习大道?”

    陈平安反问道:“当魔头?”

    柳赤诚微笑道:“在我看来,大道崎岖难行,唯有坚忍不拔之辈,能够走到最后,甚至有望比那些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走的更远更高。你陈平安,跟我是同道中人,如今我已经帮你收取了一位大师兄,你放心,你是我最后一位弟子,最多百年光阴,我们师徒三人,必然会扬名天下,重返白帝城,在那里占据一席之地。”

    柳赤诚凝视着陈平安的眼睛,笑了笑,“我和大师兄当初所在师门,很有意思,大师兄是人,修行魔道术法,我是妖,修习人族神通,我们那位师父订立下来的宗旨,正是有教无类四个字,这一点与道祖座下二弟子的那位真无敌,很像。除了白帝城,天下魔教还有数大道统,一个个势力大到惊人,盘根交错,便是宗字头的正道仙家,一样要避其锋芒,所以说,只要你拳头够硬,境界够高,什么魔道正道,都是无稽之谈,根本无所谓的。”

    陈平安咧嘴一笑,“认不认你当师父,我得问过才行。”

    额头早已渗出汗水,但是这一刻的负匣少年,神色自若,并无半点畏惧。

    “哦?”

    柳赤诚眼前一亮,“我就知道你小子,必然有不错的师承,没关系,说来听听,最终审时度势,良禽择木而栖,不丢人。我也不勉强你,更不会拿话唬你,只要你的师承高于我,我绝不强求这桩师徒情分。”

    文圣老秀才,不出意外早已离开宝瓶洲,陈平安上哪里去找?

    齐先生又逝世了,仿佛也没办法。

    但是陈平安绝不愿意跟随此人修行什么通天大道。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那就赌一次。

    成与不成,在此一举。

    实在不行,大不了拼命一次,还是不行的话,就像阿良说的,天大地大,活着最大,认了“柳赤诚”当师父便是,不管如何,肯定要先把剑送到倒悬山,亲手交给宁姑娘再说其他!

    没有人知道,陈平安第一次护送李宝瓶他们远游大隋,以及之后跟随少年崔瀺返回黄庭国,为何陈平安次次在高山之巅,大水之畔,都必定会练习立桩剑炉,而且哪怕练习完毕,也会长久站在原地。

    哪怕是这一次独自闯荡江湖,就像上次在胭脂郡城目送刘高馨远行,陈平安还是会独自坐在屋脊高处,在今年最后的春风里,喝着酒,喃喃自语。

    而那些所有人都不会深思的时分,却会有春风萦袖。

    陈平安在内心深处,知道那个人肯定去世了,但是那个人也曾说过。

    遇事不决,可问春风。

    然后,柳赤诚忍俊不禁,开心笑起来,因为觉得好玩。

    原来他看到眼前少年,有样学样,学着他抖了抖手腕,抬了抬袖子。

    但是柳赤诚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少年高高提起的双手之间,有缕缕春风欢快萦绕双袖,如一尾尾青色蛟龙在云海游曳。

    陈平安轻声问道:“齐先生?”

    柳赤诚心头巨震,这一刻,简直就像是千年之前那场大战,对上了那位一手持仙剑、一手托法印的张天师!

    一个温暖醇厚的嗓音在陈平安身旁响起,“在的。”

    txthtml

    第二百三十八章

    春风送君千万里

    (虽然这个月因为感冒,请假了五天,但是本月十二万字的更新,还是如约完成。)

    柳赤诚一袭粉色道袍在微风中,缓缓飘拂摇荡,这位千年之前的白帝城巨擘,破天荒有些拘谨。

    这不合理。

    因为陈平安身边由一缕缕春风凝聚而成的身影,是一位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虚无缥缈,面带微笑。

    柳赤诚观其气象,不过是一盏几近枯涸的油灯而已,但是气象之外,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换成任何一位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恐怕就要琢磨不透其中关节,但是暂时依附于柳赤诚之身的他,在修为巅峰之际,是货真价实的十二境仙人境,在尚未叛出魔教道统之前,他在那座黄河小洞天江水倾泻之下、绚烂彩云之间的白帝城,恰好见过太多屹立于群山之巅的能人异士,反而一下子就束手束脚,不敢轻举妄动。

    越是看不出深浅虚实,柳赤诚越是不敢轻视。

    齐静春先眼神示意陈平安只管放心,与少年并肩而立,对柳赤诚笑着自我介绍道:“齐静春,文圣门下弟子,曾是山崖书院山长。”

    “柳赤诚”有些茫然。

    眼前这家伙的架子倒是不大,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是文圣?齐静春?山崖书院?什么乱七八糟的,难道是自己被龙虎山张天师压胜的这一千年中,涌现出来的两位儒家师徒圣人?只是“文圣”这个说法,可不简单,某个人的称呼,单以圣字作为后缀,例如礼圣,亚圣,无一不是有资格在儒家文庙里头竖立神像的家伙,而且神像的位置必然极其靠前。

    要怪就怪柳赤诚这个半吊子读书人,根脚太浅,成天不务正业,对于一洲形势从来不感兴趣,光想着靠肚子里那点可怜墨水去风花雪月,蒙骗女子感情。当然他自己也有责任,觉得东宝瓶洲这么一块蛮夷之地,哪怕千年光阴积攒底蕴,上五境修士肯定还是屈指可数,自己根本无需上心。

    齐静春随手挥袖,柳赤诚造就的禁制便消散一空。

    君子待人以诚。

    如此一来,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很快就发现这边的异样,一下子面面相觑,那个穿粉色道袍的家伙,是穷书生柳赤诚?为何还有这种脂粉味十足的古怪癖好?那个上了岁数的青衫儒士,又是何方神圣。

    柳赤诚眯起眼。

    竟然瞬间就破去自己布置的障眼法,他如今虽然只有半个玉璞境的修为,但是白帝城魔教道统传承下来的艰深神通,哪怕是一个实打实的玉璞境练气士,也没办法如此轻而易举破开禁制才对。

    张山峰就要起身去往陈平安那边,却被徐远霞一把抓住胳膊,轻声提醒道:“我们继续聊我们的,那边的事情,绝对不要掺和,咱俩最好就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然后大髯汉子看到那位青衫儒士向他们望来,微笑点头致意。

    徐远霞连忙抱拳还礼。

    齐静春笑问道:“前辈可是白帝城的琉璃阁主?”

    柳赤诚点头玩味道:“怎么,听说过我的大名?是不是臭名昭彰,在中土神洲早已是烂大街的名声了?”

    齐静春摇头道:“我曾经游历黄河大水,在河畔与白帝城城主见过一次,便聊到了前辈。”

    柳赤诚突然破口大骂道:“放你的屁!我大师兄怎么可能出城见人?!就我大师兄的脾气,就算是那些个文庙里头的神像老头儿,慕名而往,登门拜访,大师兄在历史上也从未主动出城迎客,最多就是在城头彩云间露个面而已,那就已经算是卖了你们儒家天大面子,你们俩还二人相见于大河之畔?好小子,吹牛也该有个底线!”

    齐静春哑然失笑道:“城主还曾邀请我手谈三局,只是当时我临时有事,必须要马上返回学宫,便先欠下了,不曾想在那之后,我就再没有机会重返白帝城,实属无奈。”

    柳赤诚抬起双手,使劲揉着脸颊,一肚子火气,他虽然与大师兄决裂,再无半点香火情,可内心深处,对于那位白帝城城主,他始终心怀敬意,是一种很纯粹的仰慕以及崇拜,所以他在犹豫要不要果断出手,一巴掌拍散这家伙弥留人间的最后这点残魂神意。

    既然眼前这位琉璃阁主不愿意相信,齐静春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对于这位重新现世的白帝城大妖,齐静春观感其实不差,此人第一次心生杀机,是梳水国剑客对那位年幼狐仙不分青红皂白,痛下杀手。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不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魔道中人,其实亦是不缺大风流之辈,齐静春当年数次跟随左师兄,一起远游天下山川,早有见识,当然不会非黑即白。

    何况白帝城千年前那桩琉璃崩碎的公案,齐静春本就对眼前这位大妖心存肯定。

    齐静春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对柳赤诚笑道:“陈平安向你拜师一事,肯定不行。但是练剑一事,如果前辈愿意教,陈平安愿意学,我齐静春乐见其成。”

    柳赤诚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晃,“你现在什么处境,几你我心知肚明,缕春风凝聚而成的那点魂魄罢了,哪怕你生前是上五境的儒家圣人,可今时不同往日,你觉得自己有本事跟我讨价还价?”

    齐静春看了眼身穿粉色道袍的大妖,一看望去,就看到了柳赤诚的杀机涌现,蠢蠢欲动。

    妖族本心易摇不易定,许多抉择,更倾向于顺从先天而生的暴躁本性,这便有了许多世间惨状。

    浩然天下对世间大妖镇压、束缚极多,并非没有缘由,曾有人提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及“妖魅精怪,天生苟且偷生,喜欢夺万物生机,唯有人族教化,愿意慷慨赴义。”这些观点言论对于人族之外,是很难听,事实上在礼圣坐镇天下期间,不乏有学宫圣人提出建议,干脆对所有跻身上五境的大妖进行围剿,全部拘押在牢狱之中,永绝后患。只是最终礼圣没有接纳而已。

    齐静春有些感慨。

    归根结底,世间妖物的道理,全落在一个“活”字上,是孜孜不倦追求自己活着成为强者,无拘无束,无法无天。

    而浩然天下的道理,则落在“规矩”两个字上,在规矩之内,泽被苍生。

    齐静春伸出一只手,笑道:“你如果不讲理,只想要以力服人,那我可就要借剑斩去你一半道行了。”

    陈平安背后的槐木剑匣,那把被他私底下取名为“降妖”的长剑,如久旱逢甘霖,欢快颤鸣,一寸寸缓缓出鞘,气冲斗牛!

    柳赤诚的粉色道袍鼓鼓荡荡,眼眸里充满了戾气,浑身上下充满了磅礴妖气,笑问道:“姓齐的,你确定有机会握住那把专门针对妖族的神兵?我就算一拳打不烂你魂魄,你就不怕我一拳将陈平安拍成肉泥?”

    齐静春神色如常,像是在讲述一个最天经地义的道理,“有我齐静春尚且在世一时半刻,就没有谁能欺负小师弟一点半点。”

    柳赤诚哈哈大笑道:“我还不信这个邪!”

    柳赤诚瞳孔剧缩。

    他整个人笼罩在淡金色的光球之中。

    但是在头顶上方,先是出现了一点漏洞,就像是当初一座黄河小洞天,被那人一剑劈砍出大洞的光景,如出一辙,庇护柳赤诚的这座白帝城混元金光阵,先是露出一点破绽,柳赤诚视线中,显露出小如芥子的一粒黑点,然后是一条细微黑线,最终哗啦一下彻底劈开金光大阵。

    剑尖直指柳赤诚眉心处,相距不过寸余。

    柳赤诚纹丝不动。

    并非失去了先手,他就没有一战之力,恰恰相反,白帝城向来以道法驳杂、神通繁多著称于世,仅是身上这件媲美半仙兵的法袍,就能够让他站着不动,力扛那一剑。

    但是那位单手持剑的青衫儒士,手中所持长剑,不是那把阮邛铸造的长剑,而是那把简简单单的槐木剑。

    于是柳赤诚选择退一步,息事宁人。

    因为那个名叫齐静春的家伙,本就没有太过咄咄逼人的意思。

    属于各自退让一步。

    齐静春缓缓收起木剑,放回陈平安背后的剑匣,笑道:“如果这一剑是阿良出手,或是左师兄,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柳赤诚问道:“大师兄当真出城见你?还主动邀约下棋三局?”

    齐静春点了点头。

    事实如此,既不用引以为傲,也无需藏藏掖掖。

    何况齐静春从来没把这些经历放在心上。

    这与少年崔瀺至今还沾沾自喜,曾与白帝城城主在彩云间下棋十局,两人心性,天壤之别。

    柳赤诚喟叹一声,神色恍惚。

    就好像心中有一只琉璃盏,砰然碎裂,既有失落,又有释然。

    在他心中,不管如何怨恨愤懑大师兄的大道无情,但是那位眼高于顶的男人,终究是无敌的存在,是琉璃无垢的风流人物,不该为了谁而破例的。

    柳赤诚有些心灰意冷,“既然跟陈平安做不了师徒,就不教他剑术了,我的道法还没那么廉价不堪。姓齐的,既然你本事这么大,自己传授便是。”

    他像是有些赌气,径直转身,大步走向古寺大门。

    齐静春突然出声道:“暂且留步,我有一言相赠。”

    柳赤诚转过身,有些疑惑不解。

    骤然间他的心湖之中,有奇光异彩的阵阵涟漪微漾。

    随后柳赤诚脸上浮现出惊骇和狂喜,百感交集之后,轻声问道:“好一个齐静春,你这等人物,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了不得的山巅仙人,怎会沦落至此?”

    齐静春笑着反问道:“何来沦落一说?”

    柳赤诚微微一怔,心悦诚服道:“我自愧不如。这次就算我欠陈平安一个人情。以后等到我在中土神洲重新扬名,可以让陈平安去白帝城找我。”

    柳赤诚离开古寺之前,大袖一挥,将一头躲藏暗处的年幼狐仙抓住,一起带着离开了古年幼狐仙先前换了一身崭新衣裳,脸上涂抹了好几两重的胭脂,红一块绿一块,滑稽可笑,大概这就是她误以为的红粉佳人了?

    她怀中还有一本常年贴身珍藏的最心爱秘籍,刊印粗劣,错字连篇,名为《才子佳人》,写了一个个男女情爱的故事,上边顺便说了些大家闺秀的贤淑礼节,比如与人说话要嗓音软糯温柔,初次看见英俊书生的时候,要先羞赧低头一次,然后怯生生抬头偷看一次,再脸红低头一次,里头的学问可大了,让她受益匪浅,有些结局伤感的故事,她还会看一次落泪一次。

    柳赤诚强行掳走她,她本来吓得不轻,只是当她看到古寺外边站着一位俊美少年后,他手拎柳条,眉心有一抹红印,她又雀跃起来,觉得老天爷待自己不薄,这就打赏了一见钟情的如意郎柳赤诚带着徒弟和狐魅,下山远去,不知去往何方。

    齐静春环顾四周,也带着陈平安离开古寺,在门外空地,借助月色,一起眺望远处的山岭夜景。

    齐静春轻声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胎光,爽灵,幽精。我死后,将一身魂魄气运,绝大部分都还给了此方天地,弟子李宝瓶李槐他们这些孩子,是分别给了他们一个齐字,而在你、赵繇和宋集薪三人身边,都以残余三魂偷偷留下了一缕春风,我现在这个身份,其实不能算是完整的齐静春,只算是护送你们走上一段路程的护道人,宋集薪选择的道路,与儒家正统愈行愈远,世事如此,各有缘法,不可强求。”

    “赵繇当时被崔瀺阻拦,迫于形势,不得不交出那方‘天下迎春’印章,这本就是我早已算到的事情,所以事先就跟赵繇说过,要他无需拘泥于一方印章的存亡,但是在那之后,赵繇去往别洲途中,另有机缘,他的心境还是随之出现了一点纰漏,以后说不得还要你这个名义上的小师叔,帮他一次。”

    陈平安欲言又止。

    齐静春笑道:“你是说没答应我先生的要求,所以不算我的小师弟?没关系,你不认老秀才当先生,我还是认你做小师弟的。”

    陈平安挠挠头,点头道:“好!”

    齐静春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这一路行来,累不累?”

    陈平安摇头道:“精彩得很,除了练拳,还会逢山遇水,结识了徐大侠和张山峰这样的新朋友,而且见到了许许多多的精魅神怪,不累。”

    似乎害怕齐先生不相信,陈平安笑道:“真的不累!”

    齐静春嗯了一声。

    他知道,这只是少年自己觉得不累而已,怎么可能一路坎坷颠簸,半点不累?日复一日的枯燥练拳,单薄肩头上挑着的,更多是别人的期许和世道的艰辛,更需要处处提防人心的险恶,所面对的人和事,全是莫名其妙的存在,不累才是怪事。

    不过是少年自己肩挑重担、却想着莫让别人担心罢了。

    得知齐先生不是事事知晓后,陈平安就一股脑跟他说起了神奇的过山鲫,黄庭国客栈的那条行云流水巷,说了胭脂郡城隍殿的沈温,对齐先生的仰慕,还说了那对山水印的厉害,说了棋墩山搬到家乡披云山的魏檗,说了性情各异的嫁衣女鬼、枯骨艳鬼们,当然,陈平安说得最多的,还是戴斗笠的那个男人,说了那个男人在说起齐先生的时候,分明笑脸灿烂,整张脸都挤在了一起,那一刻却好像是阿良最伤感的时候。最后笑着说了他给一个叫道老二的家伙,一拳打回了人间,不过重逢之后,阿良还告诉自己,不用着急练剑,练拳练到了极致,就已经是在练剑了,所以他陈平安不是特别着急……

    齐静春与滔滔不绝的少年并肩而立,笑问道:“是不是很想念阿良?”

    陈平安抬头望向天幕,喃喃道:“阿良总会回来的。”

    陈平安转头望向齐先生,“对吧?”

    齐静春笑着点头。

    陈平安又问道:“那么齐先生呢?”

    齐静春叹息一声,摇头道:“送君千万里,终有一别。我齐静春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陈平安低下头,默默望着脚下。

    这个消息,就像当初在杨家铺子,虽然陈平安早有预感,可当听到杨老头亲口说出“不值得”三个字后,伤心还是会照旧伤心,而且不是一般的伤心。

    齐静春伸手轻轻放在少年脑袋上,“此次我这些魂魄残余,说是担任你们三人的护道人,最后所有春风齐聚于此,其实何尝不是让你代替我齐静春走了一趟江湖,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齐静春会心一笑,“可以伤感,但也可以喝酒嘛。”

    陈平安摘下腰间的养剑葫芦,红着眼睛,递给齐静春。

    身形愈发涣散不定的齐静春伸了个懒腰,摇头笑道:“我那份就当余着吧。”

    陈平安自己也没有喝酒,别回腰间。

    是怕自己真喝成了一个酒鬼。

    齐静春突然说道:“陈平安,我最后陪你练一次拳?”

    陈平安纳闷道:“六步走桩?”

    齐静春点点头。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前行,悠然出拳。

    月辉素洁,青衫儒士在陈平安身侧,一起跟随少年前行出拳,亦是悠然。

    陈平安走完一趟拳桩后,轻轻停下脚步,不再练拳。

    他没有转头望去,就那么看着远方,陈平安双袖再无春风萦绕。

    他知道。

    齐先生,真的走了。

    txthtml

    第二百三十九章

    观瀑

    陈平安守后半夜,回到古寺内,徐远霞和张山峰都没有开口问什么,陈平安也就不说什么。

    一夜到天明,陈平安对着篝火,火光映照着那张略微白皙几分的脸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天蒙蒙亮,大髯汉子还在酣睡,张山峰收拾好被褥后,发现陈平安不在古寺,走出大门,发现陈平安破天荒没有练习拳桩,而是手持槐木剑,一动不动。

    陈平安听到脚步声,回头笑道:“起了?”

    张山峰点头,摊开手臂,一番舒展筋骨,清晨山风吹拂,还是有些寒意,张山峰摘下背后的那把桃木剑,开始练习一套万年不变的剑术,辗转腾挪,人随剑走,身姿轻灵。

    张山峰臂长如猿,剑招衔接圆转如意,按照江湖高手的眼光来看,天生就是练剑的好胚子,当然,在山上仙家看来,恐怕就没有这个说法了,更多还是注重“养气炼气”,讲究一个登山够快,快到在同辈人当中好似一骑绝尘,快到连百岁千年的老家伙都望尘莫及。

    在张山峰收剑之后,陈平安还是持剑姿势,犹豫不决,就是递不出一剑。

    吃早餐的时候,三人一合计,打算去一趟宋雨烧创建的剑水山庄,稍作休整,打听清楚那座梳水国仙家渡口的具体位置后,再动身不迟。

    山庄离此七百余里,多是雄山峻岭,好在入夏之后,风和日丽,三人放开手脚赶路,很快就到了剑水山庄辖境,庄子建在一座秀美大山的山脚,去往山庄之前,经过一座川流不息的繁华小镇,陈平安独自去买了酒装入养剑葫,徐远霞去了趟书肆,张山峰负责去购置添补干粮肉脯,钱到用处方恨少,大髯汉子看上了一本定价极高的梳水国前朝孤本,品相极好,没奈何囊中羞涩,懊恼自己当初在胭脂郡城脸皮太薄,就应该跟陈平安一样,大大方方收下那五千两银子。

    由于给一文钱难倒了英雄汉,三人继续赶路去往剑水山庄的途中,张山峰就提及了价值还要在小暑钱之上的“谷雨钱”,说他这辈子还没能见过一次,只闻其名,一枚小暑钱等同于千枚雪花钱,一颗材质珍稀的谷雨钱,又价值百枚小暑钱,金丹境元婴境的地仙们,好像都是使用这种钱币用来交易法宝,最关键是谷雨钱,本身就是练气士的大补之物,能够快速补气,恢复元气。

    徐远霞期间提醒他们两个,这次在胭脂郡斩妖除魔的收获,若是无益于自己当下的修行,最好找一处山上店铺,哪怕折价,只要别太贱卖,都应该购置一两件裨益修行的所需灵器,落袋为安,钱财是如此,实打实的境界提升更是如此。

    张山峰对此心中早有定数,说要购买几张梦寐以求的攻伐符箓,若是雷法符箓最佳,再就是希望能找到一把价格公道的法剑,桃木剑虽然也能降服鬼魅yīn物,可受限于桃木材质本身的孱弱,万一遇上力大无比的山泽大妖,铁定遭殃。

    陈平安有些犯嘀咕,他当然是恨不得世间万千法宝,只进口袋不出口袋。

    而且他跟张山峰不太一样,立身之本,是纯粹武夫的体魄和拳法,可以傍身,无形中就是防御,还有养剑葫芦里的两位小祖宗,可谓杀力无穷,所以暂时没想着卖出那些缴获而来的小物件们,或是与练气士以物易物。

    到了车水马龙的剑水山庄,三个人发现处境有些尴尬,剑庄是有一位年纪很大的楚管事不假,可门房和负责待客的外府管事,一听说三个陌生外乡人开口就要见楚老祖,虽然脸上没有流露出什么,但是有大把的正当理由推脱出去,要知道楚老祖将近百岁高龄,是跟老庄主一起打天下的功勋元老,早已不理俗事,甚至可以说,老庄主在将庄子交到嫡长孙手上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一出门就是三年五载不回庄子,德高望重的楚老祖就是剑水山庄的二庄主,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当咱们剑水山庄是小镇的街边店铺呢?

    于是三人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闭门羹,张山峰问徐远霞,能否给点银子,让那位管事通融通融。

    徐远霞苦笑道:“江湖中人,尤其是剑水山庄这种江湖执牛耳者,你随便掏银子,是打人家的脸,只会适得其反。”

    张山峰笑道:“实在不行,徐大哥你在大门口耍一套刀法,咱仨保管立即成为座上宾。”

    宝瓶洲的江湖,水其实不深,比不上顶尖剑客辈出的北俱芦洲,徐远霞这种四境的纯粹武夫,在彩衣国梳水国这种小国江湖,已经属于横着走的宗师,又有趁手的神兵利器在身,如虎添翼,当初在破败古寺,如果不是着了道,被那貌似少女的“嬷嬷”偷袭,而是堂堂正正倾力一战,徐远霞未必就输了那位梳水国四煞之一的嬷嬷。

    徐远霞用手心抹着络腮胡子,觉得实在不行,就只能出此下策了。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