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在这一刻,陈平安暗暗下定决心,若是我以后找着了媳妇,出门可不能穿这样的,太吃亏了。

    春水让秋实去厨房端来食盒,该是早餐的点了,她则询问陈平安今天是否要出门走走,她顺便介绍了这艘渡船的一些个游玩处,鲲鱼背脊上,那栋几乎天底下每艘跨洲渡船都会有的胭脂花粉地,她有意无意略过了,除此之外,有各色商铺,有酒楼赌档,有兵器铺子,有飞剑传讯的驿站,林林总总,五花八门,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听得陈平安一阵咂舌,半点不比家乡小镇差啊。

    三人一起吃着丰盛早餐,陈平安还是不打算出去逛荡,觉得练拳之余,可以待在那座书房里看书。

    对此春水秋实当然不会有异议,不过秋实还是有些遗憾,其实若是房间客人在鲲船购物,她们是有赏钱的,打醮山的鲲船商贸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次瞠目结舌的惊人之举,有一位婢女因此一夜暴富,她当时照顾的客人不过是下榻于末等客房,可她依然尽心尽力,仔细周到,半点没有怠慢,最后不曾想那位不起眼的年轻人,竟是个一座顶尖仙家豪阀出来磨炼的独苗,在即将下船的前一天,他带着婢女路过一间间店铺,连门都不进去,便那样一口气买下了那艘头等鲲船所有店铺的全部货物,眼皮都不眨一下,光是分润抽成,便是一笔天文数字的财富。

    这大概就是人生无常,却无处不青山。

    陈平安就这样过着枯燥乏味的日子,春水依然如旧,秋实则有些无聊了,那个公子哥真够无趣的,每天要么在观景台走奇怪的拳架子,来来回回,轻飘飘慢腾腾的的,一点没有气势嘛,看得让她犯困,要么站在那里对着远处的云海,或是日出日落,一动不动,能够站上一个时辰不挪步。

    最多就是在书房看书练字,秋实一开始还会帮着研磨,只是看久了陈平安一板一眼的字体,实在是提不起兴致,倒是姐姐春水,始终站在少年身旁,偶尔站得脚酸了,就坐在书桌不远处,秋实为此还私底下笑话过姐姐,这叫红袖添香素手研磨,搁在才子佳人里,一来二去,就该两情相悦一起卷被窝喽。把姐姐春水气笑得狠狠拧了她一把。

    陈平安每天吃饭的时候,都会问过今天鲲船在哪个王朝版图的上空,还会让春水秋实帮着介绍那些王朝的风土人情,经由她们详细讲述之后,才知道原来宝瓶洲即便是浩然天下九大洲里最小的那个,可仍然会让陈平安觉得国家林立,仅是皇帝姓氏,就已经将那部百家姓上的姓氏一网打尽了。

    而南涧国位于宝瓶洲的中部,距离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观湖书院,并不算遥远。

    说到了儒家学宫和书院,陈平安便好奇询问为何宝瓶洲加上山崖书院,也才两座而已。

    秋实一手捧腹大笑,乐得不行,一手伸手指着懵懂少年,一语道破天机,“因为你们宝瓶洲实在太小啊,咱们俱芦洲,就有六座之多,更别提泱泱中土了。”

    春水悄悄瞪了一眼妹妹,秋实还是忍不住笑,“陈公子这个问题,确实好笑嘛。”

    陈平安坐在书桌后边直挠头。

    原来浩然天下这么大啊。

    这一天,陈平安在观景台走桩之后,漫无目的地望着云卷云舒,突然又看到了那个背负木剑的年轻道士。

    春水来到陈平安身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柔声道:“看道袍样式,应该是祖庭位于中土神洲的龙虎山张家道士,但围栏那边的道人,肯定是一位外门弟子了,否则不会如此装束。”

    春水本想说“否则不会如此寒酸落魄”,只是话到了嘴边,便说不出口。

    这一旬时光的朝夕相处,身边这位天字号房的贵客陈公子,其实也挺寒酸的,而且春水可以确定,少年是正儿八经的贫苦出身,并非那种“微服私访,云游四海”的豪阀子弟,富贵气这种东西,需要耳濡目染,何况少年也从来没假装什么富贵,对此心智早熟的婢女,她脸上没什么流露,但是内心深处,确有一些不可言喻的失落。

    她继续笑着说道:“有一句脍炙人口的俗语,传遍浩然天下,山上山下都不例外:凡有妖魔作祟处,必有桃木张天师。”

    陈平安嗯了一声。

    鬼使神差的,那名背负桃木剑的落魄道士,转头望来。

    望向高处的风光,道行微薄的年轻道人,依稀看到了木剑少年,以及身旁的动人婢女,他有些失魂落魄。

    穷的,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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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章

    山水相逢也重逢

    陈平安顶着贵客的头衔,却不是什么金贵娇气的人物,所以不需要两位婢女真正如何伺候,少女秋实便把心思放在了外边,每天就像是个消息灵通的耳报神,说着鲲船上近期发生的奇人趣事,至于陈平安爱不爱听,她可不管,反正来自大骊的寒酸少年是个好说话的。

    少女叽叽喳喳,说赌档那边有人赌石,赌出了罕见的美玉,孕育有稀罕的玉髓,剖出之后,荧光灿灿,光彩夺目,最少值三万雪花玉,发大财啦。

    在刘大麻子开的兵器铺子那边,遇上了两拨一掷千金的豪客,看上了同一把灵器,因为怄气,较劲上了,价格一路攀升,最后是从大骊梧桐山渡口登船的那个家伙,出手更加阔绰,原本要价八千雪花玉的一杆方天画戟,硬是花了将近两万雪花玉,这让少女既羡慕又心疼,哪有这么大手大脚花钱的,真当钱是大风刮来的呀。

    还有人在杏花坊那边撒酒疯,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喊着一位姑娘的名字,把附近好些客人吵得不行,最后给杏花坊的管事拖走了,结结实实揍了一顿,结果第二天又去了,倒是没敢嚷嚷,就蹲在杏花坊外的街边啃干饼,痴痴望向心仪姑娘的阁楼,鼻涕眼泪一大把,刚好就着干饼一起吃了。

    是一位四境的年轻修士,原来是耗光盘缠家底,相中了一位白莲花儿似的漂亮清倌儿,最近两个月都耗在那边风花雪月,恩爱缠绵,这不算什么,传闻那修士还是个痴情种,至今还没摸过清倌儿的手,也真是够正人君子的。

    秋实说起这些,滔滔不绝,添油加醋,比说书先生还精彩,只是陈平安也就是听过就算。

    陈平安更多的兴趣,不在船上,还是脚下。

    一天暮色中,加上鲲船遭遇强劲罡风,必须下降航道高度,使得陈平安发现一块陆地版图上,烈火熊熊燃烧,硝烟四起,一根根烟柱飘荡在空中,像是田圃里的一棵棵树苗,歪歪扭扭。春水知晓许多宝瓶洲内幕,在书房查阅过地理舆图,很快就得出答案,原来那是一场涉及双方国运的血战,世代交恶的两大王朝,经过长达数百年的绵长战事之后,终于孤注一掷,倾举国之力,并且出动了大量练气士。

    经此一役,双方必然元气大伤,如此一来,整个宝瓶洲以观湖书院为界线的北方地带,除去文武并重的大隋高氏,其实能够跟大骊宋氏蛮子抗衡的王朝,愈发稀少。

    春水望向生灵涂炭的大地,轻声感慨道:“若是打得惨了,说不定宝瓶洲就要多出一座古战场遗址。几十年后,等到气机稳定下来,应该就会有真武山或是风雪庙的圣人坐镇其中,成为一处崭新的兵家地界。”

    陈平安望向时不时亮起璀璨光芒的地面,期间还出现了哪怕观景台这边望去,还有指甲盖大小的金银甲士,与从大地之中裂土而出的巨兽进行角斗。

    陈平安猜测应该是身负神通的练气士在相互厮杀。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让陈平安感到头脑一片空白的风景。

    有一群仙鹤长鸣,缓缓攀升,从云海之中浮现而出,振翅飞入更高的云海,像一幅流动的画卷。

    还有大雁结阵南飞,又有一根滚滚云柱,闪电雷鸣,御空飞行的练气士悬停云柱之外,以独门法器汲取雷电,将其收入囊中。更有乘坐青鸾的大练气士,掠空速度远胜鲲船,一闪而逝,一身宝光流转。

    陈平安听说鲲船有一座专门以飞剑传讯的“信铺”,功用类似人间驿站,就写了两封信,托付秋实去寄,因为信中所写并无秘事,最要还是跟人报一声平安,说一些从秋实那边听来的奇奇怪怪,哪怕给人看去都无所谓,只是信铺的价格实在昂贵,一封寄往大骊龙泉县的信件,要收取山上神仙专用的十文雪花玉钱,寄去大隋山崖书院的信件,更贵,得二十文,吓得陈平安只好放弃人手一封信的念头,大骊收信人为魏檗,大隋书院收信人则是李宝瓶,让两人帮着传话。

    陈平安站在观景台上,在春水的指点之下,发现靠近围栏的一座独栋小楼,时不时会有精光一闪,星星点点,不易察觉,春水笑着耐心解释道:“鼠有鼠路,鸟有鸟道,飞剑传信亦是如此。在天空某一层,最适宜飞剑远行,阻力极小,便有以此作为立身之本的练气士,在这个高度上,勤勤恳恳,开辟出一条条专门的通道,世间传信飞剑在升空后,都会去往这条‘羊肠小道’,只要是大一些门派的弟子,都知道这条规矩,所以一旦御风远游,就会主动避开。”

    秋实刚刚返回书房,靠在门槛那边,嬉笑道:“不是没有傻乎乎的野路子练气士,好不容易刚学会了凌空飞行,刚想着天高任鸟飞呢,结果一头撞进去,就给噼里啪啦撞了个鼻青脸肿,这还算运气好的,运气背的,被刺穿眼珠子、脖颈,从高空摔落下去,当场毙命,变成一滩烂泥,可怜真可怜。”

    陈平安问了一个很门外汉的问题,“世上就没有人吃饱了撑着,去拦截传讯飞剑吗?”

    秋实点头道:“当然有啊,练气士里头脑子拎不清的家伙,多了去了,只不过飞剑这条羊肠小道,被俗称为‘云纹小径’,专门有云纹修士盯着这一块,就指望着靠这个发财呢,巴不得有傻子来做剪径蟊贼,几把寄信飞剑值不了几个钱,但是一旦抓到蟊贼,就可以强行索要一笔天价赔偿,蟊贼是穷光蛋的话,就跟他挂名的世俗王朝讨要,若是不曾记录在档案的野修,又身无分文,那就没法子啦,只能认栽,反正损失也不大。”

    说到这里,秋实一脸羡慕道:“那位掌管云纹小径的练气士,个个肥的流油!这些家伙每次登船远游,最差最差,都会住在中等房屋里头。”

    春水柔声道:“其实真正传承上千年的仙家门阀,一般也不会使用飞剑传信,世上有很多玄妙秘术,可以让人仿佛面对面闲聊,比如一对子母榆钱,你以术法摩挲之后,再开口说话,搁放在别处的另外一枚榆钱,就会自动颤动发声,对方就听得到。”

    陈平安啧啧称奇。

    秋实看着一脸认真、仔细倾听的陈平安,心想这么个穷小子,怎么就跟大骊北岳正神攀交了关系?那得踩中多大的一坨狗屎才行啊?

    好在陈平安穷就是穷,见识短浅就多问问题,从不打肿脸充胖子,反而让天性单纯的秋实觉得这样很好,若是没钱还喜欢摆阔,什么都不懂反而不懂装懂,那才是让人可怜又讨厌。

    闲聊多了,姐妹二人难免会提起自己的家乡,北俱芦洲。

    俱芦洲多剑修,甚至没有之一。

    剑修杀力巨大,自然就多跋扈之辈,跋扈到了什么程度,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婆娑洲位于南方,宝瓶洲位于南方,便俗称为南婆娑、东宝瓶,俱芦洲分明是浩然天下的东北方,却偏偏自称为北俱芦洲,这让正北方位的皑皑洲,便只能是皑皑洲了,愣是丢掉那个北字。

    哪怕是性情婉约的春水,谈到俱芦洲如何如何的时候,也会略显倨傲自得,只是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罢了。秋实当然更是如此,喜欢说“咱们”北俱芦洲如何如何,你们宝瓶洲怎么不咋的,说到这些的时候,少女满眼放光,神采奕奕,像是一只骄傲的小黄莺。

    然后有一天,陈平安终于准备离开这座天字号房。

    这让春水都有些喜出望外,秋实更是开心得蹦跳起来,口口声声喊着陈公子,对他作揖致谢。

    这让陈平安有些愧疚。

    原来秋实传来一个大消息,今晚在鲲船船头那边,会拿出一幅打醮山祖传的花鸟条幅,能够远看万里之外的场景。陈平安对此没有感到太多惊奇,因为当初那个风雪夜,青衣小童就端出一只水碗,水幕之中,能够清楚看到仙子苏稼的御剑身姿。

    陈平安不是为了长见识而去,而是不得不去,因为花鸟条幅即将展现的人和事,都和陈平安有关系。

    正阳山和风雷园,双方将要公开一场生死战,这个消息突如其来,事先毫无征兆,让整个宝瓶洲都感到措手不及。

    而且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传出一洲南北,就已经让人感到阵阵寒意。

    两座宝瓶洲最顶尖的剑修大派,老中青三代剑修,各自出阵一人,捉对厮杀。

    年轻俊彦一辈,只分胜负,不分生死。

    中坚一代,可以分胜负,也可以分生死,一切看交手双方的意思,但是宝瓶洲谁不知道,两派之人一旦在山门外碰头,都有可能直接打得你死我活,到了这场涉及山门荣辱的关键时刻,以正阳山和风雷园的脾气,多半是要分出生死的。

    而年纪最长的两派老祖,则是只分生死!

    杀气腾腾。

    仿佛还未出剑,就让观战之人嗅到了浓郁的血腥气。

    而正阳山年轻一辈的出战剑修,正是仙子苏稼,拥有一枚上品养剑葫的修道天才。

    风雷园那边,则是一位园主嫡传弟子,名声不显,可以说是籍籍无名,甚至还不如那个师弟刘灞桥,但是这种一洲瞩目的巅峰大战,风雷园岂会儿戏?

    陈平安带着她们走下楼,去往船头。

    打醮山祖传下来的花鸟长幅,有各种栩栩如生的彩墨飞禽,在画卷之上飞来飞去,还会发出各色声响,清脆空灵,当条幅完全拉伸开来,悬挂于船头的高空之上,长达五六丈,宽达两丈,近看极其巨大,可若是待在高楼房间远观,哪怕渡船多练气士,依旧看得清楚,仍然会觉得不尽兴。

    再者剑修出剑,快若奔雷,细微如发,雷霆万钧,

    剑道蕴含的精微意气,转瞬即逝,当然是近距离观摩才是上上选。

    于是位置就分出了三六九等,三座独门独栋的宅院,在第一排位置上,不但准备了瓜果点心,还有渡船花重金请一些旁门帮派调教、栽培出来的美婢,以及杏花坊的几位当红花魁,至于那三拨人愿不愿意领情,两说。

    之后就是陈平安这样的天字房客人,心情好的话,可以携带屋内婢女,孑然一身单独前往,自然更无不可。

    因为不可擅自动用术法神通,而且身形悬空,太不像话,谁都想占据着更高视野,会更乱,说不定就要捅出篓子,所以对此渡船严令不许客人御风升空,没得商量。

    所以大多数人都搬着椅子凳子,其实跟市井集市的百姓凑热闹看庙会,没啥区别。

    春水秋实年纪不大,却是熟稔此事的,还有领事帮着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座位,位置极好。

    使得貌不惊人的草鞋少年,一时间惹来颇多好奇视线。

    难道是个脾气乖张、喜欢装穷的豪阀嫡传?

    要不然你穿那么一双草鞋,是要下地锄草还是下田插秧啊?

    三把紫檀大椅,椅子两两之间有一张案几,放着一小碟名为苦雀舌的俱芦洲特产名茶,不用泉水煮茶,生嚼茶叶即可,入嘴微涩,渐渐发苦,熬到约莫半炷香后,竟是浑然一变,甘甜清洌远胜茶水,所以被笑称为“半炷香茶”。

    大战尚未拉开帷幕,三人闲来无事,春水就对嚼着茶叶的陈平安讲解妙处。

    原来此物能够清肝明目,是三洲豪阀世族的心头好,不缺钱的文豪硕儒之间,最喜欢馈赠这种灵茶,以至于在一些个崇尚茶道的王朝国家,此茶促成了一股雅贿之风,那可就不是几两半斤的苦雀舌,而是一大盒送礼,而官员贬谪,好友送行,更是砸锅卖铁也要凑出些苦雀舌,算是寄予“苦尽甘来”的美好寓意。

    除此还有各色精美糕点和灵物瓜果,价格不菲,只是比起一两难求的苦雀舌,就要逊色许多。

    山上山下的联系,比陈平安想象中要紧密许多,两者之间可能存在着天堑鸿沟,但是之上架有座座桥梁,种种礼尚往来,其中皆是暴利。

    陈平安一边竖耳聆听春水的言语,一边不露声色地观察四周,最主要还是前方三拨客人,毫无悬念,是山上神仙中的有钱人。

    渡船从俱芦洲而来,虽然也有往返生意的可能性,但多半还是俱芦洲本土人氏,因为几乎哪怕是稚童也是如此,只不过长剑换成了短剑而已,

    但是无论妇孺老幼,只要是佩剑,就绝不花俏,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剑鞘没有镶嵌奇珍异宝,更无拖曳一根华美剑穗。

    在陈平安正前方,是一大家子,身材极高的妇人,坐在主位上,颧骨高耸,姿色绝对称不上美人,但是气势凌人,习惯性嘴唇抿起,喜欢眯眼观人。

    她身边是一位殷勤跑腿的文雅男子,相貌堂堂,面如冠玉,但是只要是跟妇人说话,就满脸笑意,弓背弯腰,不像是什么一家之主,若非屁股底下的座位骗不了人,反倒是更像浪荡贵妇私下豢养的小白脸。

    他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模样随男人,粉雕玉琢,颇为讨喜,气度则是完全随妇人,就不那么可爱了。

    一位鹤发鸡皮的老妪,是家族的教习嬷嬷,身边跟着一个俏丽丫鬟,气质跟老妪如出一辙,很冷。

    还有一位身材高大健硕的中年男子,端坐在妇人左手边的椅子上,偶有转头,望向那个殷勤男子,嘴角便渗出一丝讥讽。若是与他对视,男子非但不会遮掩轻视之意,反而堂而皇之地扯开嘴角,而那位一家之主身份的男子,竟然主动点头陪着笑。

    陈平安借着欣赏那幅画卷的机会,把所有细节收入眼帘。

    秋实忍不住直愣愣多看了几眼,很快就被春水拧了一下胳膊,不曾想那名高大男子身体后仰,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露出一口雪白森森的牙齿,吓得秋实赶紧低头,大气都不敢喘。

    在男人转回头去后,春水气得狠狠踩了秋实一脚,疼得后者倒抽一口冷气,满脸哀怨望向姐姐。

    最左边,孤零零坐着一个儒衫老人,头戴一顶老旧貂帽,脱了靴子盘腿而坐,缩在宽大椅子上,有些滑稽可笑。

    右边,两名年轻剑修,一男一女,瞧着岁数都不大,二十岁出头,至于真实岁数,难说。

    年轻男子横剑在膝,轻轻拍打剑鞘。

    女子除了悬佩长剑,发髻之间,不插珠钗,竟是一柄无锋小剑,只是小剑剑柄,悬挂下一粒黄豆大小的雪白珠子,熠熠生辉,正大光明。

    这不明摆着昭告天下,我身怀异宝吗?

    恐怕这就是艺高人胆大吧,陈平安只能如此解释。

    总之最前边占据着最佳位置的三拨人,没有一方像是好惹的。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望向那幅画卷。

    正阳山,护山搬山猿。仇家之一。

    而且是那种必须得报仇的大仇家。

    风雷园刘灞桥,也算旧识。好像偏偏喜欢上了正阳山的仙子苏稼。当时宁姑娘还问了一个让刘灞桥很难堪的问题。

    陈平安端坐在椅上,突然想起一事,开口让春水秋实吃那苦雀舌茶叶。

    但是这一次,就连秋实都使劲摇头。

    春水悄悄指了指站在前方外围的鲲船执事,陈平安心中了然,便问道:“我能拿一些回去吗?还是说只能坐在这里吃茶?”

    春水俏脸微红,怯生生道:“公子,带走是可以带走,可好像没人这么做过。”

    陈平安咧嘴,大大方方,抓了一二两茶叶放入袖袋,微微加重嗓音,“这么好的茶叶,以后我得回了屋子,再细嚼慢咽,好好吃上一次。”

    陈平安安静等待那场大战的到来。

    只是就在此时,心湖之间,有半生不熟的一个嗓音柔柔响起,喊了他一声,“陈平安。”

    陈平安下意识就要四处张望,但是很快克制住这股冲动,记性极好的他很快想起了一个人。

    当时在家乡青牛背那边,第一次看到,陈平安就觉得她和身旁的一位同伴,像是从画里联袂走出的一双神仙,金童玉女,神仙美眷。

    她应该叫贺小凉。

    这位据说是神诰宗鼎鼎大名的道姑仙子,还是青衣小童最最仰慕倾心的仙子,比起苏稼还要喜欢,曾经说过一句半戏谑半真心的浑话,若是有机会给他摸上一摸贺仙子的手,他便是折寿百年都毫不犹豫。

    那个嗓音继续轻柔响起在陈平安心扉之间,“你能不能现在回来一趟,我有事相商,平时人多眼杂,只能借这个机会跟你聊聊。”

    陈平安一番权衡利弊,瞥了眼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在心中默念道:“好的。”

    陈平安起身,跟春水说是要回房间一趟,去去就回。

    春水想要帮着带路,陈平安笑着说不用,这么一小段路程,哪里会走错。

    陈平安从她手中接过钥匙,默默离开人子椅子,人山人海。

    最后边,站着一个背负桃木剑的落魄道士,实在没有气力去争抢地盘,又是与世无争的腼腆性格,呆呆站在最后边,束手无策,他手中也端了条凳子,只是却发现层层叠叠的长凳椅子,站满了看客,还有人肩头上骑着稚童孩子,他哪怕站在凳子上,哪里能看得见那幅画卷半点光景?

    他不过是堪堪跻身三境,远远没有达到中五境所谓吸风饮露、不食五谷的服气辟谷,鲲船从俱芦洲跨洲南下,旅程漫长,想要下船都难,只有中五境的洞府境练气士,才能开始勉强御风而行,想要从鲲船上一跃而下,逍遥御风落地,恐怕一般的观海境都力所未逮,唯有第八境龙门境的大修士,才能不被天地所拘束,能够真正意义上的乘风而行。

    他这趟渡船南下之行,之所以如此窘迫,是出了一点意外,一是头脑发热,买了两张对他而言十分昂贵烧钱的符箓,二是好不容易靠着险象环生的一场厮杀,斩妖除魔得来的一粒宝珠,想要脱手卖个公道价格,不曾想到了鲲船上,没谈拢价格,店铺愿意买,但是出价太低,年轻道士原本想着靠着这份收入,拆东墙补西墙,渡过难关,若是略有盈余,说不定还能难得阔气一回,住上一间中等房。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铜钱难死英雄汉,更何况他连英雄都算不得,只是个一心想着斩妖除魔、却事与愿违的可怜虫罢了。

    真正的“张家天师”,岂会收了银钱,答应人家去捉妖,却害得好好一户殷实门户,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那户人家最后活下来的两个孩子,质朴懵懂,不怪他的本事不济,可是年轻道人会怪自己。

    一想到这个,眼眶微红的年轻道人放下凳子,坐在那边,双手撑在膝盖上,背着一把桃木剑的年轻人有些茫然。突然觉得自己当初舍了科举功名,一心访仙问道,最后拜师学艺,学艺未精便兴冲冲下山,想着荡除妖魔,是不是其实一开始就错了?

    想到了真正的伤心处,愧疚难当的年轻道人红着眼睛,抬起一手,握拳轻轻捶打着心口,好像这样才能好受一些。

    然后他突然发现眼前有一只手,手上摊放着一块刻有“打醮山天字号”的精美玉佩,他抬起视线,看到一张肤色黝黑、却也端正的少年脸庞,那人笑道:“我是住在天字号房间的,你如果真想进去看画卷,可以借给你用一下,到了第二排后,去找名为春水秋实的姑娘便是,就说……你是陈平安的朋友,她们很容易认出来的,因为是同胞姐妹,长得很像。”

    年轻道人张着嘴巴,傻乎乎呆着不说话。

    陈平安将玉佩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小跑离去,转头笑道:“在那边坐下后,记得还我啊。”

    陈平安一边跑一边想,这个年轻道士也太想不开了,不过是没法子看清楚花鸟长幅的画面而已,就这么伤心伤肺?把先前恰好经过的陈平安给看得一愣一愣的,恁大一个男人,竟然还抹起了眼泪,难不成跟刘灞桥和青衣小童一般,也是那位苏稼仙子的爱慕者?

    但是这些,都不是陈平安递出玉佩的真正原因。

    陈平安只是想起了自己五岁的时候,那个冬天的黄昏里,一遍一遍走在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的泥瓶巷,也是一样偷着哭。

    反正大家都在渡船上,这个瞧着比自己还穷酸的道士,如何都跑不掉,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真丢了一块玉佩,大不了暂时记在魏檗账上,下次他再还钱给魏檗便是,相信打醮山已经给了那么大人情,应该不介意再多给一点。

    实在不行,他陈平安在方寸物“十五”里头,有钱!

    ————

    陈平安暂住的房屋书房内,有一位身穿宽松道袍的年轻女冠,坐在桌后,轻轻翻过一页页写满楷书的纸张。

    容颜极美。

    道姑一手托着腮帮,一手翻过纸张,姿容慵懒。

    这个时候的女子,可能才是最让风雪庙魏晋动心的,才会让一位宝瓶洲最年轻的剑仙,喝了一壶佳酿又一壶烈酒,始终都无法解忧,借酒浇愁愁更愁,愁得一位走遍江湖、看尽山河的潇洒剑仙,都要肝肠尽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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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两百一十一章天作之合

    年轻道人满心汗水地握着那枚玉牌,往拥挤人海钻去,一路上惹来谩骂无数,等到一位站在天字号房座位附近的打醮山执事,发现有这么个愣头青,板着脸走去,正要出声叱问,却看到那名年轻人摊开手,露出刻有天字房乙号的精美玉牌,执事立即露出和颜悦色的面容,低声询问道:“可是乙号房的住客?”

    因为大半个月下来,打醮山鲲船对于天字房贵客的大致容貌,都有了解,执事才有此问。

    年轻道人鼓起勇气道:“小道张山,如今游方历练,虽是龙虎山张氏的远支,但是尚未正式录入俱芦洲龙虎山下宗、青词宗的在册道牒,与那住在乙号房的陈平安是……朋友。有事来晚了,这就要去找春水秋实两位姑娘。”

    话说出口后,年轻人便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冲动和唐突了,不该接了玉牌还不知好歹,年轻人心思细腻,情绪内敛,想问题就喜欢钻牛角尖,一时间竟有些痴了,觉得自己好像事事都是如此,学艺是这样热血上头,斩妖除魔也是意气用事,如今还是。

    在背负桃木剑的年轻人悔恨惶恐之际,那名已经执事放下心来,笑意更浓,侧过身伸出一手,示意年轻道人可以前行了,中年执事言语恭敬道:“请张仙师随我来。”

    之后从走到座位附近,听过情况后,春水主动让出椅子,打醮山又增添了一把紫檀椅,年轻道人落座,都像是在做梦。

    由于那位体态婀娜的婢女刚刚离开椅子,在他坐下后,还留有残余的温热,这让年轻道人坐立难安,脸皮子很薄的他有些脸红,赶紧挪了挪屁股,只敢坐在椅子边沿,好像自己不这么做,就是亵渎了那位姑娘。

    秋实看到这一幕后,有些好笑。

    春水虽然心中奇怪,陈平安怎么就跟这位落魄道士有了关系,可她脸上没有流露出什么,坐在年轻道人身旁的新增椅子上,作为仙家大派出身的婢女,学会察言观色是入门功夫,秋实看得到的,春水当然更不会漏掉,她微微抿起嘴,没来由将这位先前在观景台见过多次的龙虎山边缘道士,跟客人陈平安做了对比,一样是贫寒出身和乘船远游,一样是头回见到大世面,年纪更轻的陈平安,明显就要坦然许多,绝不会如此局促不安。

    年轻道士惴惴不安,猛然记起一事,连忙转身递过那枚玉佩,“姑娘,这是陈平安的玉牌,还给你。”

    春水没有擅自收下那枚玉牌,柔声道:“陈公子去去就回,劳烦张仙师自己交还吧。”

    给那双春水漾漾的眼眸,那么近距离凝视着,桃木剑道人又一次脸红异常,嚅嚅喏喏收回手,大家风范,仙师气度,是半点没有的。

    年轻道人口渴异常,可惜只瞅见了一碟茶叶而无茶水,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讨要,只好憋着。

    一直觉得这个年轻道士好玩的少女秋实,她便抓起一片苦雀舌凉茶,放入嘴中,促狭道:“张仙师,这茶叶就是这么吃的,不用火炉煮茶那么麻烦。”

    春水有些无奈,但是当下不好教训妹妹的无礼莽撞。

    但是她无比清楚,若是个性情狭隘偏激的人物,可就要记仇了。

    好在年轻道人是个性格温良的,只是满脸涨红,伸手双指捻起两片茶叶,放入嘴中,轻轻咀嚼起来。

    然后年轻人的脸色,精彩异常。

    像是稚童第一次吃酸橘或是黄连,恨不得浑身颤抖几下。

    秋实捂嘴娇笑,逗弄这个年轻道士,太有趣了。

    春水则有些疑惑。

    年轻道人无意间泄露出来的一个细节,双指捻物,食指在下,中指在上,分明是常年下棋拈子的动作,才会如此自然而然,浑然不觉。

    若是穷人门户走出来的底层练气士,恐怕连看一眼棋盘的机会都没有,毕竟琴棋书画,皆是富家事,哪怕成为了山上人,可下棋一事,最讲究聚精会神,而且深不见底,一个下五境的练气士,除非自幼喜好,否则绝不会分心去学棋,是陶冶情操重要?还是滴水穿石、增长修为重要?

    见微知著,春水心中了然,她觉得这才是真正有趣的地方。

    住在天字号房的陈平安,是市井巷弄走出的少年,却能够每天站在在观景台,练拳看云海。

    而这个腼腆羞涩的年轻道人,多半是书香门第浸染多年的士族弟子,俗世身份不算太差,可惜在神仙扎堆的山上,却完全不够用,最终只能在鲲船甲板上散步。

    春水无意间看到前排位置上,那个被怯懦男子抱在怀里的孩子,转头对她笑了笑。

    春水礼节性报以微笑。

    她想着天底下第一桩大考,应该就是投胎吧?

    而孩子则想着,这么一位好看的小姐姐,真该买回家中,给自己当贴身丫鬟,冬天翻书手冷了,就让她帮忙捂一捂。

    长相随爹的孩子扯了扯妇人袖子,妇人虽然平时神色倨傲,可是在孩子这边却极为宠溺,笑着低头凑过去,孩子轻声说出了想法。

    妇人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春水,眼神漠然,然后对自己儿子笑道:“资质太差了,中五境想都不用想,哪怕堆再多的天材地宝给她,也是妄想。没事,等在老龙城那边下了船,娘亲给你找一个洞府境的女子做丫鬟。”

    妇人嘴上说着,要中五境的女子当婢女,不但孩子相信了,身边众人谁都没有觉得荒诞。

    妇人言语并不藏藏掖掖,春水脸色惨白。

    终生无望跻身中五境。

    这让她感到绝望。

    妇人突然再次转过头,瞥了眼秋实,“呦,这个小丫头还有点希望,不过一看就不是好生养的,不如先前那个瞧着喜庆,儿子,这个喜欢吗?喜欢的话,娘亲可以跟打醮山开口买下来。”

    孩子顺着妇人的视线转头望去,一脸嫌弃道:“干瘦干瘦的,跟娘亲差不多,我可不喜欢。”

    身材高大却枯瘦的妇人,竟是半点不恼,揉了揉孩子的脑袋,欢快大笑,如夜鸮在枝头哀嚎,瘆人恐怖。

    秋实一脸茫然。

    姐姐春水低敛眉眼,五指如葱的漂亮双手叠放在膝盖上,青筋显现。

    ————

    虽然对那位道姑印象很好,但是陈平安还是运用心意,主动联系了养剑葫内的初一十五。

    得到回应后,这才心思稍定。

    天上是掉下来馅饼,还是掉石头,都要小心。

    曾经姚老头每次喝过酒,就喜欢说些当时弟子学徒们都爱听的言语,神神道道,那会儿,刘羡阳会觉得不耐烦,老人其余弟子,只是觉得醉话连篇的老家伙,比起平时板起脸训人要和蔼可亲,至于说了什么内容,都不会在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厚的,是福禄街桃叶巷的石板路,莫说是刮风下雨,就是天上砸下刀子,都不怕走不了路,薄的,就是小巷子里的泥路,稍微下点雨水,就要泥泞不堪,更薄的,就是一层纸,说破就破,便是老天爷赏赐好东西,也成了坏事情,因为拿不住。

    陈平安每次都会坐在最远的地方,默默记在心里。

    有意思的是,姚老头平日里最不愿意跟学徒陈平安讲什么,但是他说的话,反而是陈平安最听得进去,也最愿意当真。

    坏人做一回好事,多稀罕,有几人等得到?可好人做一回坏事,只要落在自己头上,多半哭都来不及。

    陈平安不希望这趟见面,是什么阴谋诡计。

    如果是一件逃无可逃的坏事,那么他猜测,极有可能是背后槐木剑匣里的那把剑,即便魏檗、阮邛和杨老头三方联手遮掩,仍是露出了蛛丝马迹。

    陈平安缓缓登楼,开门而入,正厅并无神诰宗道姑的身影,环顾四周,最后看到了站在书房桌旁的女子。

    貌美道姑身穿道袍,却摘去了先前常年不换的鱼尾冠,变成了一顶莲花冠。她所在的神诰宗,在道教道统内部,是一个颇为怪诞的存在,道统复杂驳杂,传承混乱,道家三教皆有香火,是一笔糊涂账。

    贺小凉一手扶在书案上,开门见山道:“陈平安,我这趟来找你,是受人之托。陆掌……”

    那个“教”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贺小凉脸色如常地改口道:“陆沉,也就是曾经去过泥瓶巷的那位道人,他如今就在龙泉小镇,只是不方便见你,就要我来取回一张药方,只是最后那张,盖有四字朱印的那张,除此之外,还要我还给你……”

    说到这里,贺小凉微微一笑,“一颗蛇胆石。从此之后,你与他一笔勾销。你走你的阳关道,他走他的独木桥。他亲口说,‘日后我们若是还有机会相见,大可以坐下来,桃李春风一杯酒。’”

    陈平安既松了口气落回肚子,又提起了一口气堵在嗓子眼。

    不是为了阮邛铸造的那把剑,而是单单冲着自己来的。

    贺小凉微笑道:“他最后还要我转告你,从今往后,好自为之,记得一定要在南涧国止步下船。”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贺小凉指了指正厅的桌子,两人相对而坐,贺小凉想了想,手掌一抹,桌上出现了一方亡国之后流落民间的传国玉玺,方方正正,质地则凝脂圆润,这是一件咫尺物,比起已经相当珍稀的方寸物,更加难得一见,少年崔瀺随身携带有一件,当初在大隋书院东山之巅,就是从里头掏出数十件法宝,一夜过后,打出了“蔡家老祖宗”的名号。

    然后贺小凉又伸手提了提,咫尺之物的玉玺上方,悬浮有一件刻有云篆的古砚,之后古砚里头跑出来一本玉质古书,最后古书之中,飘出了一张小荷叶,最后的最后,才是从方寸物的荷叶当中,滚落出一颗蛇胆石,正是陈平安交由贺小凉转赠陆沉的那颗。

    一样咫尺物,三件方寸物。

    这叫无声的炫富。

    而且炫富炫得一气呵成。

    可能天底下任何一位十境练气士,瞧见了这个,都会把眼珠子瞪出来。

    别人最多是躺着挣钱,贺小凉却是躺着接纳福缘。

    贺小凉重新收起荷叶、玉书、古砚和玉玺,然后将那颗蛇胆石轻轻推向陈平安那边。

    看到陈平安似乎不敢收下蛇胆石,贺小凉坦诚道:“放心,这次陆沉不会再动手脚了,就像他亲口保证你我之间的这次见面,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运用神通窥视,他只要亲口说了,你我就可以相信。”

    陈平安这才驾驭十五,从里头飘出一张药方,印有“陆沉敕令”四字。

    贺小凉没有伸手去拿,只是运用术法,将其收入自己方寸物荷叶当中。

    做过此事,贺小凉神色明显轻松了许多,甚至拿起了一只名为火梨的灵果,轻轻咬了一口,笑道:“好了,公事已了,接下来就是私事了,陈平安,你别紧张。”

    陈平安无奈苦笑,我能不紧张吗?

    贺小凉问道:“你有没有听说,我已经离开神诰宗?”

    陈平安摇头。

    贺小凉自嘲道:“看来还是道行太低,名气太小。”

    贺小凉笑了笑,不急着开口说话,有滋有味吃着火梨,此物能够抵御寒意,让人通体舒泰,至于一颗火梨蕴含的灵气,不值一提,远远不如长春橘,故而售价不贵,经常是山下的将相公卿,在冬春之际的待客必备之物。

    但是在青瓷果盘里,却是长春橘更多,火梨屈指可数。如果不是跟春水秋实问过价格,陈平安绝对会以为数量稀少的火梨,价格更贵。

    其实这正是打醮山这类仙家山头的底蕴,不小家子气。

    贺小凉吃着火梨,优哉游哉,神色闲适。

    陈平安就这么正襟危坐,不知道这位仙师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东宝瓶洲,一洲道统的玉女,贺小凉不知为何宣布脱离神诰宗。有人说是私下爱慕那位去往中土神洲、负责掌管上宗道经的小师叔,年轻道姑终于春心生发,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竟是要学那夫唱妇随,舍了宗门师恩和长生大道都一并不要了。

    贺小凉卸任玉女,宝瓶洲有道家三宗,新一任玉女脱颖而出,不再是拥有天君坐镇的神诰宗,而是秋水宗一位名声不显的少女道姑。外界揣测这是贺小凉的行径,在一洲道统内部惹起了公愤,才害得神诰宗失去了“金童玉女俱在一宗”的大好局面。而贺小凉的恩师,更是勃然大怒,公开扬言要清理门户,差一点就要亲自下山追寻贺小凉的行踪,天君祁真好不容易才拦阻下来。

    世人皆知贺小凉的传道恩师,对她寄予厚望,倾心栽培,几乎视若亲生女儿。

    这在神诰宗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因此老神仙为此伤透了心,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难免会有人狐疑,怎的不是说那贺小凉,福缘之深,冠绝一洲吗?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难道说是她闷声发大财,捞取到了更大的机缘?以至于连师父宗门都可以抛弃?但是道统之内,规矩森严,丝毫不比儒家学宫书院逊色,贺小凉就算到了神诰宗的中土上宗,背负着这么大的骂名,当真能够长相厮守在那位掌经道士身边?

    好在正阳山和风雷园一战,转移了视线。

    轰轰烈烈的打生打死,比起柔肠百转的爱恨纠葛,似乎更有吸引力。

    陈平安看着贺小凉吃过了一整颗火梨,好像还是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好小声问道:“贺仙师,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思绪飘远的贺小凉收起心神,仍是没有说话,反而仔细打量起了陈平安。

    比起第一次相逢于骊珠洞天的青牛背,少年个子稍高,肤色稍白,眉眼之间,也有了一丝灵秀精彩。

    身为一教掌教的道士陆沉,在贺小凉去往梧桐树悄悄登船之前,就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言谈。

    除了贺小凉说给陈平安听的,其实还有许多“说不得,不可道”的内幕,比如陆沉当时就身在泥瓶巷少年祖宅的隔壁,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拿着吹火筒,身为客人却要忙着做饭。而身为主人的少女稚圭,却懒洋洋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时不时还会扭头望向灶房,催促陆沉,能不能快一点。

    贺小凉当时坐在陆沉附近,在知道这位年轻道人的真正身份后,贺小凉不知为何,心如止水,这让她自己都感到奇怪。

    当时陆沉一边略带自得之色,嘴上则埋怨着吐苦水,“当时你齐静春乱点鸳鸯谱,抛给贫道一个天大难题。来而不往非礼也,贫道就干脆当回牵红线的月老,看到底是谁棋高一着。”

    陆沉说这些混账话的时候,满脸坏笑。

    只是贺小凉无动于衷,由内而外,皆是如此。

    这让陆沉觉得很没劲。

    她的性子太像大师兄了,若是像二师兄那样的,才有趣,但是有趣归有趣,相处起来绝对不轻松。

    比如小镇走出去的杏花巷少年,马苦玄。

    陆沉在耐心等着生米煮成熟饭的期间,直白无误地告诉贺小凉,陈平安送出手的两颗蛇胆石,他和她的各占其一,这就如同一条河的两岸,而那几张药方,尤其是“陆沉敕令”四个朱印,则是一座桥梁。

    虽然这是陆沉的一桩深远算计,其实谈不上什么恶意。

    恰恰相反,这才是陈平安离开小镇之后,气运一事,能够否极泰来的一半原因,一半是本命瓷破碎,次次吸引机缘却次次错过,只是靠着天生命硬,靠着一股子娘胎里带出来的犟劲,或者说作为关键棋子的特殊身份,硬生生熬到了大局落定,等到了后续冥冥之中,一些无形之中的天道补偿。

    至于另外一半,就是他陆沉的手笔了。

    可能齐静春早已看穿,但是愿意顺水推舟,相信陈平安吉人自有天相,懂得取舍,故而乐见其成,看不见的人,如陈平安自己,自然毫无察觉。

    因为桥梁搭建而起之后,陈平安与贺小凉出现了一种玄之又玄的牵连,福祸相依,一起分摊。

    所以说,陈平安分去了贺小凉足足半数的福缘!

    话说回来,寻常人接纳这份机缘后,说不定早就暴毙了。

    若是命薄如纸,别说是倾盆大雨,一滴雨水就给打穿了。

    或是哪怕命很硬,却一意孤行,什么都敢拿都敢要,有些看似很小的因果,最终来得排山倒海,别说是福禄街的青石板路,就是西边大山都会被摧毁得半点不剩。

    陆沉初衷并无恶意,但是至于陈平安会不会被撑死,因福生祸,陆沉是全然不在乎。

    事后证明齐静春看错了人而已。

    听过了一位道家掌教的泄露天机。

    贺小凉在那一刻,始终心如止水的心境,终于开始出现破绽,如镜面出现裂缝。

    她心知肚明,一生顺遂、洪福齐天的那个贺小凉,走到了一处崖畔,是契合大道逆流而上的宗旨,破镜重圆,从此一步登天,还是一步跨出去,坠入万丈悬崖,粉身碎骨,只在她接下来的一步之间。

    而且哪怕选对了,也未必能够像之前的修行,那么一日千里,毫无阻滞。

    当时已是她万事如意的人生中,最为险峻的时刻。

    尤其是那种身不由己、沦为棋子的感觉,糟糕至极。

    修行,可不是为了去当一个大人物的牵线傀儡,哪怕这个大人物是陆沉,是青冥天下的一教掌教!

    比起之前的那一次,还要让贺小凉感到心烦意乱。

    在她十四岁那年,她成功斩断赤龙的那一天起,少女贺小凉就发现师父看待自己的眼神,变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单纯的少女开始知道,那种会让她感到一丝不舒服的眼神,已经不单单是长辈看晚辈的慈祥,而是夹杂着男人看待女人的意味。

    但是当时掌教祁真正在闭关,神诰宗上下紧张万分,

    在她离开神诰宗去往骊珠洞天之前,老人便直截了当与她说了,打开天窗说了一番亮话,要她做一对道侣!

    老人还说,他为了她,甚至可以离开神诰宗,做一对逍遥快活于高山大泽、不用计较世俗眼光的野鸳鸯,若是贺小凉不愿颠沛流离,那也无妨,大不了继续做表面上的师徒,暗中结为道侣,老人保证那部阐述双修大道的残卷,可以让师徒二人都跻身上五境,绝非拙劣下作的房中术、采阴补阳之流。

    贺小凉不愿意。

    而且没有任何虚与委蛇,若非当时老人没有把握无声无息地拿下她,恐怕早就出手了。

    这才有了去往骊珠洞天的那趟远游。

    因为有些风景,贺小凉只想独力走到山巅,亲眼去看。

    其实对于什么世人眼中的双修之法、什么悖理风俗的师徒道侣,贺小凉并不是那么看重,也无多少偏见。

    贺小凉只重大道!

    道家真正上乘的双修秘术,其实远远不是凡夫俗子误以为的那般不堪,

    是性命双修的一个旁支,甚至不会被划入“也是道”的诸多旁门左道当中。

    旁门左道,之所以听上去贬义,其实在山上练气士而言,无非是无法直达上五境而已,一样是了不起的登山大道。

    在贺小凉从大骊返回后,那位授业恩师,彻底撕去慈祥长辈的伪装,循循善诱,言语胁迫,愤懑恫吓,手段百出。

    贺小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应对得从容不迫,但是内心深处,她觉得有些可悲,因为她知道这就是老人所选的大道,但是太小了,太偏了,她不愿意陪着老人,走这条尽头处风景远远不够壮丽的狭窄道路。

    之后,风雪庙陆地剑仙魏晋进入南涧国,老人误以为是贺小凉请来的援手,一时间收敛许多,不曾想贺小凉拒绝了魏晋,魏晋浑浑噩噩,醉酒骑驴远去江湖,这让老人只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是好事多磨,那个与他辈份相当的年轻道士,修为不高,却敢庇护贺小凉,跟他当面叫板,还撂下一句令人背脊发寒的狠话,又让老人进不得退不得,十分为难。可说来好笑,那个家伙很快就匆忙赶往中土神洲,匆忙到只能跟贺小凉有过一场私下谈话,不管如何,贺小凉并非像外界所想那般,依附于小师叔,而是选择勾掉神诰宗的在册道籍,这让老人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机会终于来了,但是掌教祁真对此颇为宽容,力排众议,不追究贺小凉的背叛宗门,其余一干神诰宗长老,虽然几乎人人愤懑,觉得宗门养了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但是既然掌门天君都发话了,也只好作罢,只有贺小凉的师父,想要下山“诘问”于她,依然被祁真劝回山门。

    说是劝回。

    其实当时已经跟随陆沉去往大骊的贺小凉,听闻消息后,她比谁都清楚,掌门祁真一定是强行拦阻了老人,说不定还是大打出手,才将老人打回了自己府邸。

    因为一旦没有了她,老人那条原本早已风雨飘摇、破败不堪的大道,就要彻底断绝。

    以老人执拗的性格,绝对不会就此罢休。

    但是注定一切徒劳。

    因为她身后站着陆沉。

    是一个能够对天君祁真随意发号施令的存在。

    贺小凉思绪万千。

    一直没有回答陈平安的问题。

    陈平安便只好安静等着。

    “陆沉再深谋远虑,也不过是顺势而为。”贺小凉突然眼睛一亮,猛然站起身,似乎解开了心中某个死结,“原来缘来,就是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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