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道人有些焦急,“跟你说正事呢,吃什么糖葫芦。”

    孩子依然无动于衷,歪着脑袋吃糖葫芦。

    年轻道人语重心长道:“唉,你这崽子,真是没有慧根,贫道好心好意帮你算了一卦,明明算出你跟邻居小姑娘是天作之合,贫道都不收你铜钱了,这还不够仗义?你咋就不知道感恩呢?一串糖葫芦而已,值得了几文钱?还比不上一个未来媳妇?”

    一直木讷呆呆的孩子突然呵呵一笑,“你当我傻啊。”

    然后孩子就转身一摇一摆蹦跳离开,嘴上嚷嚷着“吃糖葫芦喽~”

    年轻道人痛心疾首地一拍桌面,“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哇!”

    魏晋一笑而过,猛然间他停下脚步,却没有转头,回想了一遍那算命道人的装束,魏晋有些犹豫不决。

    那道人已经开口笑道:“既然有缘,何不相见?”

    魏晋牵驴而走。

    年轻道人可怜兮兮道:“日子难熬,这南涧国的人咋就一个个这么精呢?民风也太不淳朴了!”

    他愤愤然坐回凳子,守着桌上的签筒,双手抱住后脑勺,晒着太阳,脖子前后晃悠,头顶的道冠跟着晃荡,自言自语道:“无聊啊真无聊。”

    有一位俊俏女子怯生生走来,鼓足勇气问道:“道长,能算姻缘吗?”

    年轻道人赶紧摆正坐姿,“绝对能算,不是好签贫道不收钱!”

    正值妙龄的女子愣了愣,然后转头就走,心想这不是明摆着坑钱嘛,肯定是个臭不要脸的江湖骗子,想来也是,咱们南涧国的道士,哪有如此落魄的,自己就不该贪图小便宜,姻缘多大的事情,还是应该去屏风巷那边去找真正的道士算卦,价格贵就贵一些,总好过被人骗,她随之有些郁闷,那骗子,其实相貌长得挺好看啊,怎么是这么个不正经的人?

    年轻道人双手使劲揉脸,颓然道:“这日子没法过了。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报应不爽啊。”

    最后年轻道人叹了口气,“好一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既然你都如此开诚布公了,贫道自然不会欺人太甚。”

    念叨着收摊收摊,忙碌起来的年轻道人,默念道:“那咱们就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只是他很快摇头否定了这个念头,“难。”

    ————

    大骊南方边境,风雪呼啸,一大两小行走于一条峡谷之中。

    陈平安走桩艰辛,为了保持走桩的一气呵成,使得呼吸越来越困难。

    每次呼吸之间,都像是无数刀子窜入了七窍,使得陈平安的脸色有些发青。

    背着大书箱的粉裙女童问道:“老爷,小心适得其反啊,书上说欲速则不达,老爷今天走桩已经比平时多出很长时间了。”

    陈平安只是微微摇头,没有说话,否则积蓄起来的那口气就散了。

    青衣小童故意落在后边,喊道:“傻妞。”

    粉裙女童扭头望去,看到他朝自己招手,还偷偷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本想不理会,但是青衣小童狠狠瞪眼,吓得她只好悄悄放慢脚步,很快就变成他们两个并肩而行。

    青衣小童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粉裙女童跟着沉默片刻,轻声道:“你要不给老爷认个错?”

    青衣小童火冒三丈,不忘压低嗓音,跳脚道:“认错?!你这傻妞火蟒的脑子,灌进了一条江水吧?”

    粉裙女童吓得不敢多说什么。

    青衣小童犹豫之后,问道:“你说老爷会不会记仇?对我心怀芥蒂?”

    她摇头,“老爷不会的。”

    他一脸不信,“当真?”

    “当真!”

    粉裙女童一开始信誓旦旦,但是很快就偷偷加了两个字,“的吧?”

    青衣小童气得不行,浑身散发出焦躁不安的气息,恨不得现出真身,将山谷两侧的山壁给撞碎,但是最后他一咬牙,挤出一个僵硬笑脸:“那我跟老爷磕头认错去!”

    粉裙女童一脸茫然,“啥?”

    很快青衣小童就返回,病恹恹的。

    粉裙女童疑惑问道:“怎么了?”

    青衣小童压抑着满腔怒火:“你别管!”

    最后他一屁股坐地,哭丧着脸道:“大爷甚至不敢开口。我都不明白为何如此,你说气人不气人?”

    粉裙女童望着那个始终缓缓前行的背影,再回头望向坐在地上的青衣小童,她蹲下身,“我大致晓得老爷的想法了,你想听不?如果不想,我就不说。但是你如果想听,你必须保证,听过之后不许生气,更不许吃了我!”

    青衣小童有气无力道:“答应,都答应,你说便是。”

    粉裙女童满脸严肃,偷偷摸摸告诉青衣小童,“如果你的初衷,是让那个少年知道世道不易,那你就是对的,说不定老爷还愿意跟你道歉。可如果初衷只是觉得好玩,就随口言语伤人,哪怕你做的事情,最后是好的,那么老爷还是会觉得……不那么对的。这些呢,是我胡思乱想,做不得准,不一定是老爷的真正想法,其实我觉得你最好是跟老爷自己聊。”

    青衣小童听得一愣一愣,然后喃喃道:“我当然是觉得好玩啊,那少年以后是生是死,关老子屁事。”

    粉裙女童满脸无奈,“那我就没法帮你了。”

    青衣小童突然问道:“那你觉得我有错吗?”

    她欲言又止。

    他冷哼道:“说实话!”

    她换了个方向,用小书箱对着自家老爷,她自己就躲在了书箱底下,仿佛这样就可以放心说话了,“我觉得吧,老爷肯定是没有错的,但是你也不用太在乎老爷的看法,其实老爷也不在乎你是不是在乎他的看法,如果能这么想,事情就很简单了呀。”

    青衣小童若有所思,点头道:“继续说。”

    粉裙女童愈发小声:“再说了,咱们都在修行,境界已经比老爷还要高出许多,你如果修行得更好更快,说不定老爷哪天就会觉得自己是错的,毕竟老爷曾经亲口告诉我,如果他有不对的地方,就要直接告诉他,老爷可不会觉得他的道理,就一定永远是对的。这是我最喜欢老爷的地方了!”

    说到最后,粉裙女童神采奕奕,满脸欢喜。

    青衣小童白眼道:“我早就告诉你了,修行靠天赋,不靠努力。”

    “又来。难怪老爷不喜欢你。”粉裙女童站起身,加快步伐去追赶陈平安。

    青衣小童伸出一只手,很快凝聚出一颗雪球,被他塞进嘴里,狠狠嚼着。

    他一边走一边想。

    既想一拳打死那无趣至极的少年老爷,一了百了,一错到底。

    但是同时又想捏着鼻子违心地认个错,可他就是开不了这口,不愿意跟着那个泥腿子一起无趣。

    他忍不住回头望去。

    青衣小童想念自己的家乡了。

    在这里,加上自己孤零零三个人,他没有一个同道中人。

    家乡那里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里有高朋满座,快意恩仇。

    那里没有萦绕心间的是非对错,没有坏人胃口的狗屁道理,没有让他这么不痛快不开心的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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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佛观一钵水

    宝瓶洲向来喜欢以观湖书院划分南北。

    北方多蛮夷,南方皆教化。

    南人瞧不起北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怕是北方的大隋文豪,面对南涧国的士子雅士,都是要自认矮人一头的。故而南方世族高门,以嫁入北方为耻。

    临近年关,南方一处喧闹集市上,有光脚的中年僧人托钵而行,面容方正刚毅,缓缓而行。

    有杂耍艺人使出浑身解数,博得阵阵喝彩声,僧人看到一根木桩子拴着一只小猴儿,干瘦干瘦,故而显得眼睛极大。

    僧人蹲下身,掏出半块生硬干饼,掰碎一点,放在手心,伸向枯瘦小猴。

    它却被僧人的善举给惊吓到了,惊慌失措地向后逃窜,铁链被瞬间绷直,一个反弹,满身鞭痕的小猴子顿时摔倒在地,身躯蜷缩,细细呜咽起来。

    僧人轻轻将掰碎的干饼,放在木桩附近,将剩余半块干饼又掰碎一半,零零散散放在地上,然后又把铁钵放下,这才起身向后退去,最后盘腿坐在距离木桩隔着三四步的地方,开始闭目,嘴唇微动,默诵经文戒律。

    行也修行,坐也修行,万里迢迢,一直苦行。

    饥寒交迫的小猴子委实是饿惨了,在僧人坐定后,怯生生望着他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去抓住一块碎饼,退回原地低头啃掉后,眼见着僧人无动于衷,便愈发胆子大了,再偷吃了一块,如此反复,无意间发现铁钵内竟有些清水,便去喝了口,隆冬时节,钵内清水竟然有些温暖,这让小猴子有些舒坦,更加不怕那僧人了,大眼睛直愣愣望向那个光脚光头的家伙,仿佛充满了费解。

    僧人念完一段经文后,睁眼起身,小猴子便又躲避起来,僧人只是弯腰拿回铁钵,就此离去。

    小猴子扶着木桩子,望向僧人的背影,很快消失于拥挤的人海。

    它破天荒打了个轻轻的饱嗝,伸手挠了挠干瘦无肉的脸颊,眨着大眼睛。

    光脚僧人低头行走于人山人海之中,便是被路人撞了肩膀,也从不抬头,反而右手在胸前行礼,微微点头后,继续前行。

    集市上有个疯疯癫癫的老人,眉发打结,邋里邋遢,衣衫褴褛,只要他遇上稚童,不管孩子们的长辈是富贵还是贫穷,都要凑过去询问一个同样问题,大多数老百姓对此见怪不怪,多是牵着孩子加快步伐离去,也有一些会笑骂几句,一些个脾气不太好的青壮汉子,还会朝老疯子推搡几下,从头到尾,老疯子都只是重复那个古怪问题。

    “你家孩子取名了没有?”

    有对老人知根知底的一群年轻浪荡子,堵住老人,其中有人一脸坏笑问道:“我家有小孩儿还未取名,你要如何?”

    老人顿时眉开眼笑,高兴得手足舞蹈起来,说道:“我来取,我来取名,这次我一定取个好名字……”

    “取你大爷!”老人被那年轻人一脚踹在腹部,踹了个后仰倒地,老人在地上抱着肚子打滚。

    有托钵僧人蹲下身,搀扶老人起身,那群浪荡子哄笑着离去。

    老人被扶起身后,伸手死死攥住僧人的手臂,对着僧人依旧问了那个极其不敬的问题,“你家孩子取名了没有?”

    中年僧人看着痴呆老人,摇摇头,帮老人拍去尘土,这才继续前行。

    老人依旧在集市上自讨苦吃,挨了无数的白眼和谩骂。

    夕阳西下,僧人托钵乞食,七户之后不再化缘,铁钵内食物寥寥,想要一个温饱都难。

    僧人由北入城,由南出城,路上行人如织,僧人低头而行,若是遇见小虫子,便捡起放于道旁无人处。

    最后看到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庙,僧人在门外单手行礼,缓缓走入。

    在大殿外的檐下廊道,吃过了钵内食物,僧人开始盘腿而坐,继续修行。

    暮色中,老疯子踉跄归来,看也不看僧人,直奔大殿,倒在一堆茅草上,卷起一块破碎不堪的单薄被褥,尽量遮住手脚,呼呼大睡。

    一夜无事。

    喜欢给人瞎取名字的糟老头子,

    在正午时分才睡醒,醒了之后就离开破庙,往城里的人堆凑,对于那个中年僧人,老人根本视而不见。一开始不是没人猜测,老疯子会不会是性情古怪的奇人异士,后来才发现根本就是个老废物,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而且打疼了会哭喊,打重了会流血,到最后就只有一些游手好闲的浪荡子,才乐意拿老人逗乐。

    老人住在这座荒废破庙里,已经很多年了。

    接下来小半年,日复一日,僧人就在这里暂住,偶尔会与老人一起去往城内,托钵化缘,也偶尔会与老人一同出城,返回住处。两人一直没有言语交流,甚至就连眼神交汇都极少,每次老疯子见着僧人,都一脸茫然,记不得什么。

    这一夜大雨滂沱,电闪雷鸣。

    疾风骤雨之中,估计就连近在咫尺的呼喊声都听不真切。

    缩在茅草铺子上的老人,每次雷声响起就会惊吓得打颤一下,熟睡之中的老人,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还是起了做噩梦,双手握拳,身体紧绷,不断重复呢喃:“是爷爷取名字不好,是爷爷害了你,是爷爷害了你啊。”

    那张干枯苍老的脸庞,早已没有任何泪水可流,但是偏偏显得格外撕心裂肺。

    随着急促雷声变得断断续续,虽然雨水依旧密集,声势骇人,可是老人的自言自语已经淡去。

    可就在老人彻底陷入沉睡之际,僧人弯曲手指,轻轻一叩。

    咚!

    如木鱼声响彻古庙。

    如春雷响起于廊下。

    老人打了个激灵,猛然坐起身,环顾四周后,先是茫然,然后释然,最后悲苦,站起身,向大殿外走去,衣衫褴褛的矮小老人,行走之间,气势凶悍,如同下山虎、过江龙。只是气势虽然惊人,老人的体魄仍是孱弱至极。

    虎死不倒架而已。

    老人走出庙外,仰头望去,久久无言,最后只剩下怅然。

    僧人轻声道:“有情皆苦。”

    老人看也不看僧人,嗤笑道:“苦什么苦!老子乐意!当绝情寡欲的仙人,怎么就逍遥了?狗屁的长生久视,一个个高高在上,只记得仙,忘了人……哈哈,老百姓做人忘本要天打雷劈,神仙忘了本才算真神仙,可笑真可笑……”

    中年僧人又道:“众生皆苦。”

    老人沉默,盘腿而坐,双拳紧握撑在膝盖上,自嘲道:“恍若隔世。”

    拂晓时分,不知何时睡去的老人猛然惊醒,再次眼神浑浊,然后继续他浑浑噩噩的一天。

    就这样过去一个月有余,在一个中秋月圆夜,老人终于恢复清醒,只是这一次整个人的精神气,已经大不如前,垂垂老矣。

    他跟僧人一起坐在檐下廊道,望向那轮明月,老人自说自话,“我孙儿很聪明,是天底下最聪明的读书种子,只可惜姓了崔,已是不幸,遇上我这么个爷爷,更是不幸,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中年僧人寂然无声。

    宝瓶洲崔氏曾有人言:有庙无僧风扫地,有香无火月点灯。

    入冬后,大雪纷纷,老人睡在庙内,牙齿打架,脸色铁青,像是要熬不过这个寒冬,僧人托钵进入,递给老人一只温热干饼,老人怔怔接过手后,猛然丢在地上,眼神恢复些许清明,然后看着那个重新捡起干饼的僧人,再度伸手递过干饼,老人摇头道:“我活着只想见孙儿一面,要不然我死不瞑目,这口气我咽不下,断不掉!我要跟他说一声对不起,是爷爷对不起他……我不能疯,我要清醒,和尚你救我!”

    老人一把手死死攥紧僧人手臂,“和尚,只要你让我清醒见着孙儿,我便是给你当牛做马都无妨……我这就给你磕头,这就给你当徒弟!对对对,你这和尚神通广大,一定可以帮我脱离苦海……”

    这一次清醒过来的老人,精神气已经枯如朽木,出现了油尽灯枯的迹象,意识也不再清晰。

    僧人淡然道:“如何都放不下执念?就算你见着了他,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老人神色悲苦,“如何放得下?又不是我一人的事情,放不下的,这辈子都放不下的。”

    中年僧人想了想,“既然放不下,那就先拿起来。”

    老人痴痴问道:“如何拿?”

    僧人答道:“去大骊。”

    老人点头道:“对对,我那孙儿就在大骊。”

    僧人摇头道:“你孙儿在大隋,但是你孙儿的先生在大骊龙泉县。”

    老人陷入惶恐,身形向后退去,抵住墙壁,使劲摇头道:“我不要见文圣……”

    片刻之后,老人蓦然大怒,“你若想害我,打死我便是,你若是想害我孙儿,我就一拳打烂你金身!便是你家佛祖来了,我一样出拳!”

    言语落地,老人挣扎着站起身,气势之刚猛雄壮,竟是不输骊珠洞天中交手的那两位纯粹武人。

    但也仅是剩下点虚张声势的气势了。

    僧人脸色平静,低头凝视着手中铁钵,钵内有清水微漾,“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

    老人皱眉道:“秃驴,莫要跟老夫打机锋!”

    僧人转过头,轻轻抬了抬铁钵,“这是你家孙子最有意思的地方,他看到了‘小’,贫僧觉得可以跟他的先生说道说道。”

    老人眼神坚决,“和尚你所谋甚大,老夫绝不会答应你。”

    僧人叹息一声,“无根之草。”

    僧人就这么起身离去。

    老人抓紧时间盘腿而坐,开始呼吸吐纳,一身原本枯死肌肤,缓缓金光熠熠生辉。

    然后他在手心以手指刻下“大骊龙泉县”五字,血肉模糊,不断告诉自己,“去往此地,必须去往此地,只看不说,不问不做”,心湖激荡,铭刻心声。

    老人回到庙内,倒头就睡。

    庙外大雪愈烈,只是阵阵寒气刚刚逼近庙门,就自动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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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看一座山

    陈平安这次不经由野夫关进入大骊国境,走出那条栈道和山谷之后,陈平安三人遇到了一队精骑。

    风雪茫茫,双方对峙。

    那支大骊边境精锐,原本大多已经默然拨转马头,但是突然间一骑冲出,疾驰到陈平安身边,是一张年轻坚毅的脸庞,充满了警备和审视,这名大骊边关斥候的眼眸深处,还有一抹陈平安当时不理解的毅然决然。

    当这一骑突兀而出,其余袍泽亦是咬牙跟上,一时间雪屑四溅,扑面而来。

    陈平安用大骊官话喊道:“我们是龙泉县人氏,从黄庭国返回,由牛栅栏入关。”

    与此同时,陈平安从怀中掏出龙泉县衙颁发的通关文牒,游学千万里,盖满了各国各地各关隘的官印,眼见着那名骑卒要翻身下马,陈平安三步作一步,小跑上前,伸手高高递过去,骑卒愈发身体紧绷,一整队斥候俱是瞳孔微缩,如临大敌。

    那名斥候弯腰接过了关牒,仔细浏览之后,蓦然笑容灿烂起来,原本紧紧握住刀柄的那只手,在背后悄悄打了个安全的行伍手势,骑卒仍是执意下马,递还文牒,在陈平安小心翼翼收起后,年轻骑卒笑道:“这么糟糕的天气,若是遇上麻烦,可以去我们烽燧暂住休整,备好食物,等到风雪小一些,再赶路不迟。”

    陈平安感受到骑卒发自肺腑的真诚,立即抱拳笑道:“没事,我刚好借这个机会练习拳桩,难熬是难熬,但是还扛得住。”

    大骊尚武,民风彪悍,名动一洲。

    草鞋少年如此坚韧,很快就赢得这一对精骑斥候的好感,便是一名面容粗朴、不苟言笑的边关老伍长,也会心一笑。

    双方就此别过,斥候继续南下侦查,陈平安继续北上返乡。

    边骑伍长回头望了眼三人北归的背影,收敛笑意,转头对那麾下骑卒训斥道:“逞什么英雄,不要命了?!且不说那少年深浅如何,他身边两个衣衫单薄的侍女书童,分明是道行不弱的修行中人,否则如何吃得住这份天气的打磨,方才我们近距离接触,气色之好,你看不出?

    若三人真是敌国的谍子,你这次冒然前行问话,害得我们全军覆没不说,还会耽搁谍报的传递!”

    年轻骑卒嚅嚅喏喏,仍是有些不服气,“伍长,咱们身为边关乙等斥候,这还在大骊境内,不管来自哪里的练气士,也得讲讲咱们边军的规矩吧?真要敢杀我们,事后盘查起来,定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退一万步说,不是还有王爷在嘛,我就信谁有本事跟王爷掰手腕子。”

    戎马生涯半辈子的老伍长,气得一鞭子打过去,不过打在了年轻骑卒肩头外的空处,雷声大雨点小而已,气笑道:“要是换作我刚从军那会儿,你这等行径,就是挑衅练气士老爷,知道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碰到个厚道仗义的将军,最多帮你讨要几十两抚恤银子,不厚道的,关你死活!”

    能够成为大骊边军的乙等斥候,无疑是大骊军伍的翘楚锐士,就没几个是蠢人,年轻骑卒赶紧亡羊补牢道:“老伍长消消气,以后打到了那大隋高氏的老巢,我用军功给你老人家换个细皮嫩肉的豪门娘们,好好降火……”

    老伍长笑骂道:“滚蛋,就你那么点军功,给老子塞牙缝都不够,甭废话,继续巡视!上头发话了,小心黄庭国那边狗急跳墙,越是这种天气越要注意,倒是不怕他们一头撞进来找死,可是打了这么多年仗,可都是咱们的马蹄往别人家踩去,万万没有让别人踩进咱们家门的道理。”

    年轻骑卒嬉皮笑脸道:“晓得了晓得了,我这就先行一步,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前边的牛脊背山谷。”

    年轻骑卒深呼吸一口气,拉了拉略显僵硬的厚实貂帽,晃掉一些冰渣子,缓缓前奔。

    一名中年斥候忍不住问道:“伍长,之前两国边境上闹出那么大动静,听说黄庭国境内天崩地裂的,死了好多人,咱们这边倒是没啥损失,这其中是不是有啥说头?伍长你小道消息多,好些个老袍泽如今都是都尉大人了,我可知道你之前专门找人喝过酒,有没有可以说道说道的?”

    老伍长神色凝重,没有泄露天机,只是咧嘴笑了笑,眼神炙热,语气阴森,“没啥可以说道的,就是咱们很快就有肉吃了,好事!”

    那边,顶着风雪前行的陈平安缓缓道:“我之前见过大隋的骑军,护送着我们从边境到京城,跟我们大骊骑军相比,总感觉哪里不一样……具体的说不上来。”

    青衣小童懒散道:“老爷,这多简单一事儿,大隋的骑军,养在深宅大院里头的看门狗,看着厉害而已,当然真打起架来,估计也能凑合。可是你们大骊的骑军,尤其是边关骑军,就是一群野狗,四处咬人,牙齿早就给磨锋利了,换成是黄庭国的边关戊卒,见着咱们三个,早就跑得远远,哪里有胆子上前问话。”

    青衣小童打了个哈欠,随口说道:“以前在御江,听我水神兄弟讲过一桩密事,十多年前,大隋北边有一支边军,跟一伙山上练气士起了冲突,主将一怒之下,尽起六千精锐,连同他和属下的军中麾下武秘书郎,加上从袍泽那边借调而来的随军练气士,一起追杀了八百多里,四名行凶的练气士,愣是给他们宰掉了三个。”

    粉裙女童惊讶道:“在黄庭国,无论是地方行伍,还是山下江湖,可不敢跟山上练气士怄气。芝兰曹氏之所以不遗余力栽培幼子,就是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用需要处处仰人鼻息。”

    “黄庭国洪氏,从上到下都烂透了根子,将来打仗,哪里会是大骊蛮子的对手。”

    青衣小童百无聊赖地伸出双手,一次次凝聚出晶莹剔透的雪球,然后一次次抛掷向远方,“大骊边军也折损得七零八落,尤其是武秘书郎战死大半,总之闹得很大,大骊皇帝陛下龙颜震怒,把那名正三品武将召回京城,一口气将其贬为底层士卒,这才让那四名练气士背后的山门消气。只是听说没过几年,那名镇守北关的沙场武人,就出现在了南边野夫关,而且很快就恢复了原先官职,之前所在那支边军,更是获得大骊新晋‘铁骑’之一的荣誉头衔,边军人马不但迅速恢复满员,还加入了许多甲等大马和甲等悍卒,如今风光得很。”

    陈平安想起大隋山崖书院,自言自语道:“千万别打仗啊。”

    青衣小童向高处迅猛抛出一颗雪球,然后用第二颗雪球激射而去,双方砰然碎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看这场灭国大战,是逃不掉了。关键就看大隋争气不争气,不过如果大骊的白玉京真有传闻那么厉害,我看大隋原本占优的山上势力,大多会选择明哲保身,毕竟谁也不愿意被一把从白玉京掠出的飞剑,瞬间斩杀于阵法庇护的洞府之内,那就真是死不瞑目喽,谁愿意试一试白玉京飞剑的杀力?境界越高,练气士越惜命怕死。反正我那水神兄弟就说,只要白玉京飞剑有传闻一半的威势,他就主动投降,以大骊庙堂的行事风格,指不定还会保留他御江水神的神位。”

    粉裙女童一脸茫然,“白玉京是什么呀?还会跑出飞剑?”

    青衣小童哈哈大笑,轻轻弹指,一粒雪球击中粉裙女童的额头,“嗖一下,一柄飞剑就会从大骊京城的白玉京掠出,以上五境陆地剑仙的御剑速度,转瞬之间飞过千山万水,就洞穿了你这傻妞的头颅,好玩不?”

    粉裙女童双手捂住额头,给吓得不轻。

    青衣小童讥笑道:“就你那点微末道行,杀你还需要用白玉京飞剑?你是傻妞不假,可大骊朝廷又不傻。白玉京十数柄飞剑,如今率先针对的练气士,全部是大隋境内那些个躲在水底下的老乌龟王八蛋,我猜啊,其中有资格上榜的那撮大隋练气士,肯定有人悄悄离开大隋版图了,为的就是避其锋芒。”

    陈平安虽然一直没有插话,但是对于御江水蛇的论点和猜测,觉得绝大多数有理有据,所以全部默默听在耳里,记在心上。所以陈平安愈发想不明白,这么一个看问题挺透彻的聪明家伙,怎么在家乡御江那边,就心甘情愿给那位居心叵测的水神背黑锅?

    难道是灯下黑?

    陈平安没有开口询问。这到底是青衣小童的自家事。

    陈平安开始默默走桩,迎着风雪一遍又一遍。

    在及膝的大雪,撼山拳谱的走桩,不得不极其缓慢,陈平安从山崖栈道一路走到这里,耗费的气力和精神,时间越持久,越往后边,是是平时的十倍百倍之多。

    全身上下,从外到内,陈平安几乎冻成一块冰块,以至于到了后期,根本不用陈平安可刻意运转十八停剑气流转,那条宛如火龙巡狩关隘的玄妙气机,就会自行快速游走,无形中帮助陈平安勉强维持住一口真气不坠。

    每一次呼吸吐纳,都是一次痛彻骨髓的遭罪。

    惫懒的青衣小童看得头大,觉得不可理喻,天赋差就认命不好吗?别人在修行路上一日千里,你陈平安每天都在这儿事倍功半,多丢人啊。

    粉裙女童则看得快要心疼死了。

    半旬过后,风雪渐歇,之后赶路不至于太过艰辛困苦。

    三人期间绕过两座关隘和十数座大大小小的高耸烽燧。

    陈平安还是会自找苦吃,每天练习拳桩之余,主动跟青衣小童切磋武艺,经常被后者一拳打得陷入深雪之中不见人影。

    可二境依然是可怜兮兮的二境,陈平安的武道进阶,真是雷打不动。

    青衣小童不知是哀其不幸,还是怒其不争,有几次出手重了,打得缺心眼一根筋的自家老爷断线风筝乱飞出去,得挣扎好久才能站起身,一旁观战的粉裙女童便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在这样千篇一律的返乡途中,今年的第一场雪就此落幕,三人终于赶到一座在舆图上标注为风雅县的城镇,因为陈平安拣选了一条通往家乡西山的归路,所以不会经过绣花江、红烛镇和棋墩山那条线路。

    陈平安想要多走过一些陌生的地方。

    读几部书,识千余字,行万里路,练百万拳,这就是陈平安当下的心愿,总归都是需要一步步走出来的,陈平安这次返乡行程,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当然苦头没少吃。比起赶赴大隋书院的游学之路,可以腾出更多时间,通过练拳来打熬体魄,以运气来淬炼神魂,滴水穿石,燕子衔泥,点点滴滴都是添补。

    青衣小童会觉得他是在浪费光阴,可是陈平安能够清晰感知到一点点裨益的累积,这种感觉,如同泥瓶巷的烧瓷少年,每天辛勤劳作,相当于多出几颗铜钱入账,家底在悄然增加,外人觉得乏味,可是陈平安自己感觉不要太好!

    年关临近,入了熙熙攘攘的县城集市,风雅镇不同于大骊边关其它城池,书香气更重一些,因为明显书铺多了许多,当然孤本善本是别奢望,多是粗劣廉价的私家刻本,错字漏字极多,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是眼界高的,一个是身家雄厚,见惯了好东西,一个是自幼跟圣贤书籍打交道。

    于是只有陈平安在书铺逛得认认真真,对书架上一长排十二本成套的《玉山燃雪谈》爱不释手,可惜背篓空隙不多,已经装不下这么一套大部头,而且价格太高,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买了一本署名程水东的《铁剑轻弹集》。

    上了年纪的店家便由衷称赞公子好眼光,然后解释说这位黄庭国老侍郎的著作,如今收入囊中,肯定稳赚不赔,因为市井传闻那人很快就要重新出山,受邀担任大骊一座新书院的副山长。

    夜幕中,满载而归的陈平安选了一座简陋客栈,要了两间相邻屋子,粉裙女童单独睡一间。

    青衣小童跟着陈平安跨过门槛,立即皱着鼻子一脸嫌弃,使劲在鼻子前晃动手掌,驱散那些陈年已久的酸臭味,不愧是修炼成精的水蛇,那些不管如何擦拭都难以消除的气味,都给青衣小童一阵阵驱逐到了窗外。

    陈平安关上门后,在桌上摊开那张大骊南方州郡舆图,因为这些秘不示人的地理形势图,一向为官府独有,民间私藏就是大罪。陈平安看着风雅县和龙泉县之间,相距不过六百里路程,一半是便于商旅赶路的官道,一半是相对难行的冲澹江水路,相比这一去一回的漫长路途,六百里路,可以算是近在咫尺。

    陈平安吃过食物,就开始练习剑炉。

    耳边时不时响起一位妇人的谩骂声,以及客栈掌柜的求饶声。

    跟家乡泥瓶巷杏花巷那边的场景,多像啊。

    只不过那会儿顾粲他娘亲还在,嘴巴恶毒的马婆婆还没去世,每天都会有学塾的读书声,远远传到铁锁井那边。

    等到这次回去,老槐树已经没了,看门人也已不在,泥瓶巷邻居家的院门口,大年三十那天,注定是不会张贴上一幅崭新喜气的新春联。

    陈平安叹了口气,收起剑炉立桩,来到窗口,从袖中特意缝补而成的小兜里,掏出那颗银色小剑胚,轻轻握在手心,缓缓摩挲。

    青衣小童没来由怒喝一声,“找死!”

    陈平安闻声转头看去,只见青衣小童双指拈住一团虚无缥缈的灰色烟雾,猛然夹紧,传出一阵轻微的噼里啪啦,灰雾逐渐消散,隐约之间有哀嚎嘶鸣。

    看到陈平安的疑惑脸色,青衣小童欢快邀功道:“老爷,这只不知死活的小精魅已经被我捏爆了!还敢来老爷你的地盘撒野,真是活腻歪了!”

    青衣小童指了指那团四处流散的雾气,“它名为枕边魅,并无实体,这小玩意儿所过之处,带起的那点风,是世间众多歪风邪气之一,最喜欢追逐那些心肠歹毒的骂街泼妇,每当她们搬弄唇舌,这种精魅才会偷偷出现,将那股风气收集起来,最能够离间亲人、尤其是夫妻关系,市井坊间所谓的枕头风,就是它们的拿手好戏。”

    陈平安叹了口气,笑道:“以后遇上这类精魅,赶走就是了,不用打打杀杀。”

    青衣小童哦了一声,歪着脑袋,问道:“老爷,你不是菩萨心肠吗,怎的碰到这等邪祟精魅,咋就不替天行道啦?”

    陈平安哭笑不得道:“什么替天行道,我没那么大能耐……”

    陈平安很快就止住话头,不再说什么。

    青衣小童没来由心头泛起一些失落。

    因为没能听到烂好人老爷的大道理。

    以前总觉得听着无趣厌烦,那次武圣庙之后,陈平安之后便一次都不说了,竟然会觉得更无趣。

    青衣小童趴在桌上一会儿,觉得自己病得不轻,干脆爬到桌上,然后手脚趴开躺着,死气沉沉望着天花板,看到了一张已无主人坐镇的小蛛网,看了半天,青衣小童开始在桌上翻来覆去。

    粉裙女童在那边收拾过被褥床垫,就跑来这边给老爷收拾,没忘记好好背着那个崔东山的书箱,这一路风餐露宿,她时时刻刻都护着书箱,由此可见,白衣少年当初在芝兰曹氏的书楼内,那一番施展神通,对她造成的心理阴影有多大。

    陈平安重新收好那枚“银锭”,走向桌子,青衣小童赶紧坐回凳子,陈平安从背篓里拿出那本还带着浓郁墨香的《铁剑轻弹集》,青衣小童赶紧狗腿殷勤地端来油灯,帮着点燃灯芯,主仆三人分坐三边。

    青衣小童不敢打搅看书的陈平安,对坐在对面的粉裙女童笑问道:“马上就可以吃掉一颗蛇胆石,跻身中五境,是不是很开心?”

    有陈平安在身边,粉裙女童要胆气粗壮许多,“你别打我那颗蛇胆石的主意。”

    青衣小童嘿嘿笑道:“老爷私下跟我说了,蛇胆石分大小,品秩有高低,傻妞你一路上没有功劳没有苦劳,最没用了,所以只给你一颗最小最差的,我陪着老爷喂拳那么多次,所以我拿到手那两颗,是最大最好的,一颗有你十颗那么大哦。”

    粉裙女童立即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翻过一页书,微笑道:“别听他瞎扯。”

    粉裙女童瞪了眼谎报军情的青衣小童。

    青衣小童一拍桌子,“造反?!”

    粉裙女童往陈平安那边坐了坐。

    陈平安对此习以为常,倒是没有故意给小火蟒撑腰说话,始终安静看书。

    借着那盏油灯的昏黄火光,陈平安一页页翻过那部读书笔札,中间还拿出了一块棋墩山剩余竹简,和当时买玉簪子店主赠送的小刻刀,读到某些眼前一亮的好句子,就一笔一画刻在竹简上。

    青衣小童脸颊贴在桌上,自顾自转动眼珠子,装神弄鬼。

    粉裙女童不敢跟他对视,就凑在自家老爷身边,看着陈平安读书或是刻字。

    陈平安突然眉头紧皱,犹豫片刻后问道:“书上说富贵发达了之后,要修路铺桥,不可以修建豪宅大墓。”

    青衣小童对此嗤之以鼻,但是没说话,保持那个半死不活的姿势。

    粉裙女童点头轻声道:“老爷,一些读书人是有这个讲究,希望有钱了之后行善积德,造福乡里。”

    陈平安有些无奈,他原本想着回家之后,就赶在年关之前,立即花钱给爹娘修建一座大坟,气气派派的,不用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青衣小童忍不住开口道:“老爷你如今又不是读书人,讲究这些作甚?再说了,真要担心什么,大不了修路铺桥一并做了,到时候我亲自帮忙,咱们不但花了钱,还亲自出力,老天爷肯定没话说。”

    陈平安恍然,刚刚打结的心结很快就解开,转头望向青衣小童,朝他伸出大拇指,开心道:“好样的!说得对!”

    粉裙女童跟着自家老爷一起高兴起来。

    青衣小童愣了愣,然后赶紧低头,眼泪差点掉出来了。

    ————

    走着走着,走过了官道和水路,气氛融洽的一大两小,终于看到了一座略显孤零零的高山轮廓。

    陈平安停下脚步,伸手一左一右拍了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脑袋,然后伸手指向那座大山,他笑望向那座名为落魄山的大山头,这次陈平安可笑得一点都不含蓄,“到家了!我家!”

    ————

    ————

    第二卷《山水郎》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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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九章

    添土

    瞧见了自家的山头后,陈平安就开始撒腿狂奔,不再管什么走桩立桩,没有半点近乡情怯的多愁善感。陈平安只管埋头奔跑,占据着大半背篓的一袋袋土壤,层层叠叠,随着肩头的起伏不定,窸窸窣窣作响。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屁颠屁颠跟在后头,前者四处张望,其实临近大骊龙泉县地界后,两位早就察觉到异样的灵气,通体舒泰,此刻落入眼帘中的那座大山头,让这条水蛇不断咽口水,简直就是垂涎三尺,仿佛瞧见了一大桌子最丰盛的美餐。

    青衣小童之前曾经无意间提及,他们这类蛟龙之属,餐霞饮露,只是末等修行之法,进展缓慢,唯有融山根吞水运,才是勇猛精进的大道正途。

    只可惜灵气充沛的名山大川,要么被仙家坐镇割据,视为禁脔,要么早就树立起一座座朝廷敕封的神祇祠庙,哪怕是青衣小童这等修为不俗的江泽大妖,也不敢轻易染指,一旦涉及到证道长生,尤其是鬼魅精怪,别说修行路上的朋友知己,恐怕就连爹娘都不认了。

    反观自幼浸染书香气息的火蟒,就要比青衣小童矜持许多,显而易见,同是蛟龙之属的旁支,两人的证道契机,大不相同。

    临近落魄山的山脚,陈平安放慢脚步,视力极佳的他发现山上多处尘土飞扬,这让陈平安心一紧,照理说落魄山有圣人阮师傅帮忙看顾,不该有意外才对,棋墩山的土地爷魏檗,倒是之前就答应要在这座山上搭建竹楼,可是一栋小小竹楼,怎么都该搭建完毕才对,然后魏檗就该打道回府,绝不会长久逗留,为何此时此刻落魄山上还是一副大兴土木的古怪样子?

    难道是那条黑蟒恶习不改,在自家山上择人而噬,惹恼了县衙派人入山围剿?

    陈平安正要急匆匆让青衣小童变出真身,以便快速登山,突然想起最近在书上看到的一个句子,是讲述遇事莫慌的道理,言语说得很漂亮,光是嘴上多读了两遍,就能让陈平安觉得俗气少了几分,他之前还特意刻在了竹简上,于是陈平安当下便深呼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默默告诉自己,“不要急不要急,书上讲的,其实跟烧瓷拉坯是一个道理。”

    刚要开始登山,陈平安眼前一花,定睛望去,就发现一袭白衣的熟人笑吟吟站在山脚,脱口而出道:“魏檗!”

    粉裙女童忍不住哇了一声,傻妞儿倍感惊艳,这是她继少年崔瀺之后,这辈子见着的第二位神仙人物,俊俏得没天理,她随即有些赧颜,躲在了老爷陈平安身后。

    青衣小童愣在当场,然后气势汹汹转头问道:“老爷,这家伙是抢地盘的?”

    “当然不是。”

    陈平安摇头而笑,望向一身潇洒气质远比在棋墩山更加显著的土地爷,好奇问道:“怎么还在落魄山?你们山水神灵,不是不好太长时间离开自己地界吗?”

    魏檗笑眯眯道:“巧了,如今我搬家到了披云山,跟你做了邻居,陈平安,以后一定要多多照拂在下呀。”

    说到这里,这位昔年跌落神坛的神水国北岳正神,如今即将就要是大骊北岳共主的尊荣神祇,竟然还玩笑似的给陈平安作了一揖。

    陈平安没好意思受这一拜,侧过身躲掉,笑问道:“竹楼造好了么?”

    魏檗直腰点头道:“做好啦,保管没有偷工减料,就在落魄山上,我领你们去瞅瞅?本来挑了块最容易让它扎根的风水宝地,可是被落魄山的山神庙给占去了,只得换了块地盘,不过也不差,视野开阔,天高地远的,风景很美,我这一年有事没事就去那边待着,你以后可不许过河拆桥,赶我走啊。”

    粉裙女童觉得眼前这家伙模样长得好,不曾想脾气也好,然后小丫头就有些骄傲,自家老爷就是厉害,连交好的朋友都这么潇洒绝伦。

    青衣小童越看越心虚,突然之间,白衣魏檗毫无征兆地张牙舞爪,对他做了个恐吓姿势,吓得青衣小童往后掠出十数丈,魏檗爽朗大笑,“加上山上那条黑蟒,咱们落魄山要热闹喽。”

    陈平安一板一眼纠正道:“落魄山不是你的。”

    魏檗无可奈何道:“对对对,你陈平安才是主人,我只是客人,行了吧?”

    一行人开始登山,魏檗善解人意地为陈平安解释道:“如今小镇西边这些大大小小的山头,都算名花有主了,全部在破土动工,忙着开山事宜,除了开辟山上道路,还有建造凉亭等等,

    落魄山这样有山神庙的,更加任务繁忙,大骊朝廷工部负责一掷千金,除了卢氏王朝的近万刑徒流民,不要钱就能驱使之外,龙泉郡府和县衙两座官府,还雇佣了好多你们当地青壮,帮着打造出一座座仙家府邸,不折腾出人间仙境不罢休的架势,有些劳民伤财啊。”

    魏檗指了指宽阔的黄土地面,“以后这里会铺上从外地运来的石板,反正比福禄街桃叶巷的青石地面,只好不差。”

    陈平安小心问道:“不需要我自己出钱?”

    魏檗笑着指向高空,“只要你不想着在空中建造索桥,跟别处山头牵连在一起,那就不用开销一颗铜钱。”

    陈平安震惊道:“难道有人这么做了?”

    魏檗点头道:“有啊,还不止一两家,在北边好几座山头之间,已经出动家族供奉,或是重金聘请专门建造洞天福地的练气士,开始搭建长桥了,其中一座还不是铁索木板桥,而是石桥,听说石头清一色是从湖泽之中打捞出来,估摸着从头到尾,怎么都要花出去百来万两白银。不过效果肯定没得说,行走于石桥上,烟雾缭绕,飘然欲仙,看那日出日落云卷云舒,我都要心动了。”

    陈平安啧啧道:“原来他们这么有钱啊。”

    魏檗打趣道:“你要是乐意卖掉一座彩云峰或是仙草山,立马就是顶有钱的富家翁了,也能这么穷奢极欲。”

    陈平安没好气道:“想什么呢,我要那些花花架子做什么,一个个山头才是立身之本。”

    魏檗哈哈大笑。

    财迷还是财迷。

    二境还是二境。

    草鞋换了一双双,可少年依旧是那个少年啊。

    青衣小童怎么看魏檗怎么讨厌,恨不得一脚踹在那家伙屁股上,踹他个狗吃屎!

    一路登山,见到几拨卢氏王朝的刑徒遗民,有老有幼,有青壮有妇人,大多形容枯槁,神色憔悴,但是在旁监工的大骊军卒,应该得到过朝廷授意,并未对这些亡国之徒刻意刁难,一些晕厥过去的老弱,便由着亲朋好友搀扶到熊熊燃烧的火炉旁,喂上几口吃食一口热水。

    魏檗云淡风轻道:“一开始可没这么好的光景,累死冻死摔死的卢氏刑徒,当然还有打死和不堪受辱自尽的,短短两个月之内,就多达六百余人,后来是就地升任龙泉郡守的吴鸢,不惜冒着丢掉官帽子的风险,向朝廷递交了一封奏疏,这才止住了流民人数骤减的势头。”

    陈平安疑惑道:“郡守?”

    魏檗伸手画了一个大圈,“原先骊珠洞天方圆千里的广袤地界,哪怕如今边缘地带被临近州郡,抢得头破血流,各自在朝堂上找人帮着说话求情,然后瓜分划走了一些,但龙泉如果还只是个县,仍然管不过来,就算是升格为龙泉郡,其实还是有些牵强。”

    陈平安点了点头,这一路走来,关于各国州郡县的版图大小,早就有了清晰认知,毕竟是一步一步丈量出来的,他问道:“棋墩山那条黑蟒到了这里,没有闯祸吧?”

    魏檗摇头道:“一直在落魄山老老实实修行,不曾伤人,如今就算它出去找水喝,被人半路撞见,都已经见怪不怪了,相安无事。一些个胆大的当地青壮,已经敢拿石头远远丢它了,它也忍着。”

    陈平安皱眉道:“这可不行,我得找人说清楚,魏檗,知道这里谁负责吗?不管结果,我得先说明白,没理由这么欺负人的。”

    “哪里欺负‘人’了,那就是条刚刚开窍的山野大蟒。”

    魏檗先是哑然失笑,随即调侃道:“再说了黑蟒皮糙肉厚,就是给人使劲砍几刀,都不痛不痒,陈平安,你不用大惊小怪。何况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对黑蟒观感可不算好,怎么如今才回到落魄山,就开始偏袒起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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