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天边铺满了火烧云,陈平安和粉裙女童接下来就在庙内生火做饭,青衣小童百无聊赖地等着开饭,在高高的门槛上走来走去,他突然跳下去,快步走下台阶,走到一对兄妹跟前,润了润嗓子,拿捏架子道:“可是有事找我家老爷?说吧,什么事儿,若是妄想老爷帮你们更多,我劝你们赶紧打道回府。若是……”

    青衣小童贼笑兮兮打量了一眼妙龄少女,穿着寒酸,跟自家老爷是一路人,她颜色不过中人之姿,但是小姑娘家家的身段好哇,小小年纪就有丰满妇人的韵味,多难得。青衣小童收敛笑意,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若是觉得救命大恩难以报答,有人要对我家老爷自荐枕席,我这就帮你们去禀报……”

    年纪稍长的少年有些脸色阴郁,就要愤而转身,却被少女轻轻拉住袖子,才发现那个恩人已经走出武圣庙,给了青衣小童一个板栗后,歉意道:“你们别当真,他就喜欢开玩笑吓唬人。”

    少女腼腆道:“没关系,哥哥和我不会当真的。”

    原来是兄妹二人送来了一些吃食,陈平安接过之后,双方都是不善言辞,少年很快就回去,少女生疏蹩脚地施了个万福,这才跟萍水相逢的恩人告辞离去。

    陈平安叹了口气,走回武圣庙,看到在门槛上蹦蹦跳跳的青衣小童,轻声道:“我知道你没有坏心,但是以后不要跟所有人说话都没个正行,一些无心言语,是会伤到人的,有些人会惦记很多年。”

    青衣小童那双细看之下充满诡谲的深青色眼眸,流露出些许不耐烦,只是掩饰很好,低头哦了一声,就没有下文。

    陈平安也不再说什么,在武圣庙内坐着练习剑炉立桩。

    住在泥瓶巷一端尽头的顾粲,小小年纪,就记住了茫茫多的“仇家”,跟陈平安私下相处的时候,说起那些家伙,顾粲就总是咬牙切齿,杀气腾腾,那么点大的孩子,就已经有了偷偷刨掉人家祖坟的念头。

    这里头的是非对错,很难说清楚。

    但是按照文圣老爷的说法,若是按照顺序来说,其实很多顾粲的心结,起源就来自于那些看似加在一起还不足一两重的冷嘲热讽。

    青衣小童看着屋内忙碌的粉裙女童,以及凝气精神的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言语咽回了肚子,只是好像有些积郁难消,在门槛上逛荡来逛荡去的步伐就急促一些,最后他实在是觉得不吐不快,双脚钉在门槛,矮小身体如秋千一般大幅度晃动起来,一下子倒向庙内,一下子后仰庙外,对陈平安说道:“那陋巷少年忒不知好歹了,一两句玩笑话都经受不起,死了算数!屁大本事没有,心气比天高,活该那少年一辈子受苦遭灾!”

    陈平安依旧席地而坐,闭目练习剑炉,不闻不问不言不语。

    青衣小童沉默片刻,嗓音低沉,一双泛起冰冷水雾的深邃眼眸,死死凝视着陈平安,尽量用玩笑的语气说道:“老爷,咱们出来混江湖,要帮亲不帮理,才能吃得香混得开啊。更何况我可不怎么着他们兄妹,老爷这么大一份恩情,同样是兄妹,妹妹就是个明事理的,至于那少年之所以把愤懑摆在脸上,一方面是觉得我调戏了他妹妹,我害他丢了颜面,其实更多还是骨子里的自卑作祟,因为他在心底知道自己就是个废物,哪怕不是身处乱世,一样护不住他妹妹,这种人如果将来还这么死犟,不愿半点低头,以后只会吃亏更大的,所以老爷啊,我这是为他们兄妹二人好。”

    陈平安睁开眼睛,在心中认真思量过后,点了点头,然后缓缓道:“你说得没有错,但是对错分先后,你不能用一个后边的对,来否认前边的对。错误更是如此。”

    青衣小童双拳紧握在袖中,眉眼低敛,似乎是生怕自己的神意泄露,被陈平安透过“水井”看出自己心湖的兴风作浪,这条在御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得道水妖,只觉得内心怒火燃烧,恨不得一拳打死了那位无趣的“自家老爷”,再一口吃掉那条火蟒来进补修行,成为自己大道登天的垫脚石。

    青衣小童转过身去,跳下门槛,嘿嘿笑道:“少爷,那我去道歉了啊。”

    笑声已经传入武圣庙,但是背对祠庙的青衣小童,则是满脸暴戾杀气。

    在青衣小童远去之后,粉裙女童怯生生道:“老爷,他真的很生气,如果在御江的话,依照他的性格,指不定就要水漫两岸了,按照郡县地方志的记载,这几百年里,出现过好多次洪水泛滥的‘天灾’,御江水神非但不会压制,反而会推波助澜。”

    陈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既然不愿意听,以后不跟他讲道理就是了。”

    陈平安说不再讲道理,那就是真的不再跟那青衣小童讲这些无聊道理了。

    本以为一路相伴而行,关系亲昵了,陈平安才愿意稍微说一些,既然他不爱听,那么陈平安绝对不会自找没趣,重新返回原点就是了,之后青衣小童只要不做超出陈平安底细的事情,一切听之任之,就像今天这点小事,如果在刚刚认识之初,陈平安肯定会冷眼旁观,哪里还会说这些心里话,陈平安跟崔东山走了那么远的路,又讲了多少?

    粉裙女童一脸天真烂漫,“老爷那你可以跟我讲,我爱听这些。”

    陈平安会心一笑,“有说得不对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

    她在这一刻蓦然灵犀一动,脱口而出道:“老爷的顺序一说,茅舍顿开,说得对极了!”

    她很快有些脸红,赶紧声明道:“老爷,我不是学他,不是拍马屁!”

    陈平安看着火候,米饭就要煮熟了,粉裙女童气鼓鼓道:“老爷,咱们不给他留,让他饿着,老爷一心为他好,还要发火生气!如果不是真身拘押于那方砚台之中,他今天真的会对老爷出手,刚才我都快吓死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这可不行,饭还是要留的。”

    粉裙女童灿烂笑道:“我听老爷的。”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那青衣小童当然不是去跟蝼蚁道歉的,忍着不一巴掌将兄妹拍成肉泥,就已经是他宰相肚里能撑船了。

    青衣小童双手负后,远离武圣庙,脚尖一点,跃上一座屋脊,矮小身影化作一道浅淡青烟,往城外飞掠而去,最后一次迅猛拔高,冲入云霄,在天空划出一个极其巨大的弧度,落在一座深山后,恢复真身的水蛇轰然砸在地面,震动之大,就连县城都能够感受到清晰的颤动。

    水蛇一路扭摆庞大身躯,过境之处,树木崩碎,山石翻滚,之后沿着一条溪涧逆流而上,水花四溅,最后来到一座宛如一枝独秀的灰白山崖,身躯围绕山崖,盘旋而上,当头颅来到山崖之巅后,尾巴犹然搭在山崖底部。

    山崖上本就不多的树木全部搅烂,滚滚而落。

    一身暴戾气焰的水蛇,身躯不断加重力道,最后竟是将整座山崖都给挤压得崩断了。

    他这才在遮天蔽日的尘土中恢复真身,缓缓下山而去,健步如飞,快若奔雷。

    青衣小童并不知道他的一切所作所为,全部落在了两人眼中,在百里之外的一处山头,儒衫老人临风而立,手里托着一方老蛟酣眠、呼声如累的砚台,正是黄庭国的老侍郎,或者说是上古蜀国硕果仅存的蛟龙之属。

    老蛟先得了文圣的掌心金字后,又跟大骊国师达成了一桩秘密盟约,将那位少年皮囊的崔瀺送到大隋境内后,老人就开始返身在黄庭国境内,悄悄捕捉一切蛟龙孽种,全部拘在砚台内,他当真是以大神通刮地三尺,入水千丈,除去崔瀺亲手抓获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如今砚台内,又多出了十余条小物,游曳其中。

    此刻老人身边站着一位背脊隆起的驼背老妪,真身正是一条成长于山野的赤练蛇,得到一桩修行机缘后,又辛苦修行五百年,才有今日光景,刚刚跻身七境修为,这次被老人找到了藏身之处,直接凿开大山百丈深,揪出了老妪真身,她这才不得不寄人篱下,但是臣服于大名鼎鼎的儒衫老人,老妪只是觉得不够逍遥快活,并不会觉得委屈窝囊。

    老人淡然问道:“觉得如何?”

    老妪恭谨答道:“启禀老祖,这条水蛇,到底还是顽劣心性,不过他的根骨血脉,便是我也有些羡慕。”

    老人点头道:“出身尚可,只可惜资质愚钝,心性不定,不堪大用,白白挥霍了一场隐秘的蜕皮机缘。”

    老妪错愕,不知老人为何如此讲。

    之前县城那座荒废武圣庙内的首尾,两人位于高空云端,老蛟以一手掬水观天地的术法,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青衣小童胆敢对陈平安出手,哪怕只是挑衅,就会瞬间暴毙,老蛟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事实上,老蛟对于青衣小童先天有些厌恶,跟性情无关,纯粹是血脉上的冲突,世间众多的蛟龙遗脉孽种之中,青衣小童这一脉,往往修行迅猛,颇为得天独厚,但是又最被真正的蛟龙所排斥,就像中等世族里冒出头一个私生子,偏偏捞了个不高不低的举人身份,大出息没有,却碍眼得很。

    老妪道行低,眼界窄,可没看出任何明堂。

    至于水蛇的那点暴躁脾气,老妪更不会觉得有大错了,她之所以背脊隆起,就在于初次开窍之后,尚且力弱,曾经被山野捕蛇人抓获,搏斗过程中给那人砸伤了元气根本,这才使得她哪怕化为人形,便是天生的驼背姿态,之后她找到那位捕蛇人的后裔子孙,一场迟到两百多年的血腥报复,郡城一位中等门户之家,一夜之间就全部暴毙,不管妇孺老幼,都没能逃过一劫,彻底断绝了香火。

    老妪事后犹然觉得不解气,只恨那捕蛇人不是修行中人,否则非要让他品尝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

    所以水蛇能够从头到尾都隐忍不发,面对那个婆婆妈妈的穷酸少年,青衣小童当时没有一个字的恶语相向,一直深入荒山野岭,才开始释放阴鸷杀机,在老妪眼中,已经算是修心养性的功夫相当不俗了。

    老人摇摇头,“你比那条小水蛇差了根骨,比起条小蟒更差了悟性和慧心,差得太远了。”

    老妪仓皇失色。

    唯恐老人一个不开心,就将自己打杀了。

    毕竟这一路相伴,不是没有不开眼的同类,不愿接受约束,无一例外全部给老人出手击毙,死后所有精元魂魄,根本无所遁形,全部被攫取融入古砚之中,沦为一层纤薄的“淡墨”而已。

    老人感慨道:“大道之上,人人争先,可一步慢步步慢,兴许别人一直打瞌睡偷懒,还是境界一日千里,你没日没夜苦修,到头来还是个废物,修行就是如此无奈。”

    老妪赶紧亡羊补牢道:“老祖,那少爷如此了不得?”

    老人失笑道:“不是少年本身如何厉害,而是少年的领路人,太了不起。如果少年只是少年,不管他如何努力勤奋,武道境界仍然不会太高的,大概撑死了就是六境七境的样子,仅此而已。”

    走江化蛟,入海为龙,是蛟龙之属梦寐以求的两次大磨砺,在这个过程当中,必然极其坎坷艰辛,必然血肉模糊不说,还要经受住脱胎换骨的煎熬,之前境界攀升的蜕皮,是为小蜕,次数众多,之后两次,才会被誉为“大蜕”。

    老人御风而行,一步步走出山顶,老妪只得现出真身才能跟随,一条七八丈的赤练蛇在儒衫老人身边摇头晃尾。

    老蛟笑道:“我不是说少年的道路一定是对,有可能是条通天登顶的大道,也有可能是条没有大前程的断头路,但话说回来,哪怕是条断头路,也绝对足够让那小水蛇化蛟了,只可惜身在福中不知福,自绝前路,怪不得老天爷不赏饭吃,只是赏了,自己没本身端住饭碗罢了。”

    赤练蛇口吐人言,“老祖修为艰深,早已看遍了山河变色,沧海桑田,眼光自然深远,我们只需按照老祖宗的吩咐去做,就心满意足,对我们而言,这已经是一桩莫大的福缘。”

    儒衫老人笑而不言。

    其实还有很多话,老蛟没有跟这条赤练蛇泄露天机,甚至还故意说了些有违身份的言语。

    那少年的武道天赋确实算不得出类拔萃,但是名叫陈平安的小家伙,老蛟绝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不起眼”,当初在自家宅邸别业,第一次见到那伙远游学子的时候,老蛟在家中以神通第一眼望去,陈平安是最后一个落入法眼的人,但是看着看着,老蛟就发现,所有人都围绕着陈平安打转,不单单是言行举止而已。

    而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气势。

    那次的雨夜之中,有丰神玉朗的白衣少年,背着小书箱的红棉袄小姑娘,已经走在修行路上的冷漠少年,根骨精彩的苗条少女,修为隐秘且一身龙气更为隐晦的高大少年,虎头虎脑的孩子。

    分明最后才是手持柴刀、领头带路的草鞋少年,乍看之下,真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可是老蛟凝神望去一遍遍,却看出了大不同寻常。

    如众星拱月,又如山峰朝拜大岳。

    那个少年一头当先,好像在说你们放心尾随其后便是了。

    因为天大地大,我已经一肩挑之。

    ————

    青衣小童回到武圣庙后,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德性,陈平安依旧以平常心待之。

    起先青衣小童还有些担心陈平安会反悔,将答应自己的那两颗蛇胆石给忽略不计了,试探了两次,得到准确答复后,青衣小童就有些如释重负,只是在那之后的相处过程当中,哪怕陈平安没有半点异样,该砥砺武道就继续让他喂拳,该骑乘赶路就继续让他现出真身,对于他的撒泼打滚和无理取闹,陈平安仍然是无可奈何,没有半点厌烦。

    可是青衣小童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随着距离老爷家乡越来越近,青衣小童只知道粉裙女童越来越开心,这就让他越来越不开心。

    于是他在翻山越岭正式进入大骊国境后,青衣小童使出了一份压箱底的杀手锏。

    黄昏之中,在一条荒废无数年的崖壁栈道上,三人在一座稍稍宽敞的凹洞内生火歇脚,他小心翼翼地从方寸物中祭出了一只大瓷碗,碗中有小半碗清水,灵气弥漫,不同于世间寻常无根水。

    粉裙女童眨了眨水灵眼眸,一下子就看出了门道,可又不好意思凑过去近看,好在青衣小童已经屁颠屁颠双手端碗,来到陈平安身边坐下,神秘兮兮道:“老爷,给你看点好东西,就快了,还剩下一刻钟。”

    青衣小童转头对粉裙女童咧嘴一笑,伸出一张手掌,“这样的水,我如今还有五碗,来自五座不同的仙家府邸,其中还有取正阳山滚雷潭的一抔水,知道花了大爷多少钱吗?把你这傻妞卖了都不够。我最多的时候,有七大碗!当然了,你是火蟒,类似物件,应该是一截特殊柴禾、一炷香才对,不过你肯定一样都没有吧?”

    陈平安看着趾高气昂的青衣小童,还有自行惭愧的粉裙女童,问道:“通过这小碗水能看到什么?”

    青衣小童只是咧嘴笑,故意卖关子。

    粉裙女童小声解释道:“老爷,我在书楼一些前人读书笔记上看到过,山上修行,需要消耗太多钱财,许多仙家宗门便生财有道,适当对外开放一些有趣的画面,比如说某些可遇不可求的门派奇景,还有一些著名修道天才的生活起居,或是一些修行长辈的御空风采,外人不用去那些门派的山头,就能够在千万里之外一览无余,省心省力,嗯,就是半点也不省钱。”

    粉裙女童嘴上念叨着,其实一直偷偷看着那碗水,眼眸里满满的艳羡,扳着手指头轻声说道:“老爷,这种事情真的很神奇的,需要那些仙家先拿出一些山水气运相接连的小玩意儿,比如说凿出的一小块影壁石头,山门内砍伐下来的灵秀树木,或是这白碗承载的正阳山深潭之水,在有奇景异士对外开放之前,就会出现一行文字提醒买家,至于愿不愿意消耗物件灵气来遥遥观览,买家自行决定便是了。如果愿意,只需要灌注一点灵气,就能够通过对方宗门的开启的术法神通,让买家们看到文字显示的诸多画面,有趣极了!”

    粉裙女童越说越失落,“我早年在笔记上看到后,曾经祈求芝兰曹氏帮我重金寻觅一块这样的木头,只是我按照约定早早给了他们好处后,之后曹氏便一直搪塞我,说了各种借口拖延,最后我便不好意思再开口,只当没有这回事了。”

    青衣小童得意洋洋道:“那是你本事低微,换做是我,你看芝兰曹氏敢不敢收钱不干活?”

    她脸色黯然。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丫鬟小发髻,柔声安慰道:“吃亏是福,亏先吃着,要相信以后不会总是吃亏的。”

    粉裙女童抬起头,点头而笑。

    青衣小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大一小两个傻瓜。

    片刻之后,他惊喜道:“好戏来喽!”

    碗中清水,泛起涟漪。

    青衣小童打了个响指,清水从碗中缓缓升空,如泉水喷涌,最后变成一张大如山水画卷的水幕。

    水幕画卷之上,先是出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四周有群峰环绕。

    然后是一位白衣女子御剑破空而至,倩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画卷中,女子腰间系挂一只古朴葫芦,驾驭飞剑迅猛拔高往山顶飞去,在水幕中最初不过米粒大小的渺小身影,逐渐变成了一位巴掌高度的小人儿,容颜清冷,气质出尘。

    距离山顶尚有一小段距离,剑气凝聚实质,似云非云似雾非雾,古怪神奇,妙不可言,女子仙人不再御剑登高,而是立于飞剑之上,开始眺望那些剑气中蕴藉的充沛剑意,哪怕是隔着千万里,隔着这个水幕画卷,山顶剑意蕴含各种绵长意味,仍是扑面而来,或古老沧桑,或朝气勃勃如一轮旭日东升大海,或密集攒簇如一场瓢泼暴雨。

    青衣小童可不看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剑道意气,只是对着那位御剑女子流着哈喇口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贼笑道:“这位正阳山苏稼仙子,可是大爷我的心头好,排名只在一位仙子之后,你瞅瞅,这身段这气质,我那水神兄弟,粗鄙不堪,虽然也仰慕苏稼仙子,不过仍是喜欢体态丰腴一些的仙子,肉食者鄙,圣贤说话,就是一针见血。”

    他手指一转,还将画面稍稍扭转方向,变成了正阳山苏稼的背影,然后轻轻一抓,仙子背影就蓦然扩大,青衣小童呵呵傻笑着,伸手抹嘴,恨不得把整张脸贴在苏稼的背上,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场,估计早就这么做了。

    青衣小童眉飞色舞道:“不过我的头号心肝,还是道姑贺小凉!那可是仙子里的仙子,神仙中的神仙,若是她给我摸一下小手儿,我便是折寿百年也愿意,绝不骗人,谁要是能够帮我引荐,让我跟贺小凉说上一句话,我给他当儿子当孙子都成啊……”

    陈平安看着那些化作云雾的剑道意气,不管如何用心去看,只觉得气象万千,但都看不出真正的端倪,陈平安很快就收起心思,希望从水幕中寻找到一个身影,那头在家乡小镇行凶的搬山猿,只可惜画卷之上,始终只有苏稼一人,如果没有记错,风雷园那个叫刘灞桥的家伙,就一直偷偷暗恋着苏稼?

    一炷香的功夫过后,水幕淡去,趋于模糊,凝聚下坠,最终重新变成一小碗清水。

    但是碗里的清水明显水位下降了一些。

    青衣小童收起白碗和清水,搓手踱步,乐哈哈道:“这次观赏,因为有正阳山之巅的剑气场景,所以折耗挺多,但绝对不亏!之前那么多次遥看正阳山的各种风景,苏稼仙子只有惊鸿一瞥出现过几次,这次……啧啧,苏稼仙子不曾想还是个好生养的,之前哪里看得出来……”

    陈平安默然起身,走到洞外的栈道上,山风阵阵呼啸而过,吹拂得他衣衫一边飘荡倒去。

    不过如今扎实的二境修为,加上一次次翻山越岭,一次次收壤入袋,让陈平安此刻身形不动如山,隐隐约约之间,仿佛已经与身后的陡峭山壁浑然一体。

    陈平安突然惊喜道:“下雪了!”

    他伸出手去,等着大雪的落在手心,保持这个姿势,只是猛然转过头,对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欢快报喜道:“你们快来看,下雪了!”

    一场鹅毛大雪,不约而至。

    今年的尾巴上,一年二十四个节气,已经一个接着一个走了,哪怕是三人返乡的道路上,小雪时节,唯有风雨。

    但是今天恰好是大雪时节,真有大雪。

    陈平安跟他们打过招呼后,继续伸手接着雪花,扬起脑袋,开心喃喃道:“下雪了下雪了。”

    粉裙女童从未见过这么开心的老爷,她欢快蹦跳着凑过去。

    青衣小童从未见过如此幼稚的家伙,他留在原地,嘟嘟囔囔,觉得人生好没意思。

    txthtml

    第一百七十五章

    敕令

    陈平安接了两捧白雪,相互搓着手,笑着回到小崖洞,伸手烤火之后,这才从背篓里拿出一本书籍,开始借着火光端坐看书,是一本文圣老先生赠送的儒家典籍,陈平安的记性很好,一路勤于翻阅,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只是陈平安还是喜欢像当下这样翻书,轻轻诵读。

    李宝瓶曾经说过,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陈平安觉得这句话讲得实在太好。

    所以如今每次按照撼山谱记载,走桩立桩前后,便化用此句,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读书是如此,想来拳法也差不离,说不定练拳百万,拳意就会自来。毕竟如此勤勉练拳,日夜不休,每天都会花上七八个时辰,缝缝补补原先破屋破窗似的体魄,效果显著,尤其是杨老头传授的吐纳方式,配合十八停的运气方式,陈平安能够清晰感知体魄的逐渐强健,所以活命已经不再是唯一的目的。

    陈平安想要得更多了一些,比如如果有机会再次相逢,为某个姑娘展示走桩,她不至于像在泥瓶巷祖宅里那般一脸痴呆,仿佛是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笨蛋,而是会朝他伸出大拇指,再一次说出口那两个字,“帅气”!

    陈平安手中的书本,被一页页缓缓翻过,看得极其认真,摇曳的篝火映照着少年黝黑的脸庞,旁人若是久看之后,别有神采。

    粉裙女童虽是火蟒真身,却是孩子心性,在芝兰曹氏书楼,深居简出,不敢轻易露面,唯恐遭受横祸,此次跟随陈平安返乡,越来越恢复活泼天性,此时正在栈道那边忙着堆雪人,只恨老天爷不多打赏一点鹅毛大雪。

    青衣小童虽是水蛇,天生亲水,但是对于一场稀拉平常的隆冬大雪,实在提不起兴致,无精打采地缩在篝火旁边,感伤自己的遇人不淑和命途多舛。

    粉裙女童堆了个自家老爷的雪人,栩栩如生,正想着跟陈平安邀功,蓦然变色,一溜烟跑回崖洞,神色慌张道:“老爷老爷,栈道那边来了一双男女,男子瞧不出什么,可女子好大的妖气,咱们怎么办啊?”

    青衣小童使劲嗅了嗅,立即精神焕发,“呦呵,还真是个大妖,满身的狐狸骚-味,老爷,我跟你说,世间妖狐多姿容绝美,瞧我的,这就给你抓个暖被窝的通房丫鬟,保管比瘦竹竿似的傻妞儿强太多!”

    陈平安合上书,说道:“他们如果只是路过,我们就让出栈道,如果想要伤人,我们再出手不迟。”

    满怀热忱的青衣小童叹息一声,乖乖坐回原位,惋惜道:“老爷你倒是给我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啊。”

    陈平安笑道:“安安稳稳回到家乡,就是大功一件。”

    青衣小童委屈道:“这都进入大骊国境了,一直这么稳稳当当,我牛年马月才能让两颗变成三颗?”

    在峭壁之中开凿出来的古老栈道上,一男一女一前一后行走于风雪之中,女子身穿锦缎宫装,婀娜多姿,头戴帷帽,遮掩容颜。男子面容清雅,身材修长,身披一件雪白貂裘,腰挂一只朱红色酒葫芦,整个人像是融入了天地风雪夜。

    两人途径崖洞的时候,女子转头看了眼洞内三人,便不再多看。

    这轻描淡写的一瞥,就让之前跃跃欲试的青衣小童如遭雷击,坐得比陈平安还正襟危坐,反而是道行逊色一筹的粉裙女童,尚未知道轻重厉害,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男女。陈平安则将书本放在腿上,伸手烤火,神色自若,目不斜视。

    男子路过雪人的时候,眯眼微笑,觉得颇为有趣,犹豫了一下,径直转身走向崖洞,却不得寸进尺,在“门口”外停步,直接望向陈平安,用娴熟流利的东宝瓶洲正统雅言问道:“雪夜赶路,我与侍女委实疲惫不堪,这位公子能否让我们休憩片刻?”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一位气质温和的男子,陈平安心知肚明,这场狭路相逢,是福是祸躲不过,如果对方真有歹意,他点不点这个头并无两样,所以干脆就笑道:“可以。”

    男子入内,被他称呼为侍女的帷帽女子却没有跟随,站在崖洞门口,直腰肃立。

    男子大大方方盘腿而坐,背对着崖洞,摘下酒葫芦准备喝酒,喝酒之前,开诚布公道:“我那侍女是狐妖,之前她感知到三位的存在,我便让她释放出一些妖气,算是打招呼了,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我们并无恶意。”

    陈平安在发现青衣小童的拘谨惶恐之后,就知道事情不妙,但是事已至此,陈平安反而不去多想什么,只是屏气凝神,随时应对男子和他侍女的暴起杀人。山上神仙也好,精魅妖怪也罢,好坏难测,一旦大敌当前,往往生死立判,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小巷对峙蔡金简、老龙城苻南华,之后与搬山猿纠缠厮杀,在神仙坟跟马苦玄打了一场,棋墩山对敌白蟒,枕头驿面对朱鹿的刺杀,等等,一系列风波,陈平安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心定二字,至关重要。

    男人喝了口酒,眼神清明如月华,望向陈平安,开门见山地笑道:“公子的武道境界不高,拳意却很扎实,实属不易,若是能够坚持下去,止境可期。”

    青衣小童咽了口唾沫,不敢动弹。

    大妖大妖,真他娘的大啊,比天还大了!

    原因很简单,世间狐妖之所以出名,除了擅长蛊惑人心之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狐妖相比其它山妖精怪,更难遮掩妖气,所以修士那些个广为传唱的斩妖除魔,对象往往是不成气候的狐妖。

    照理说,崖洞外的狐妖越走越近,一身狐妖气息就该愈发浓郁,但是她路过洞口的时候,已经是一身醇正人气,给青衣小童的感觉,简直比凡夫俗子还肉眼凡胎,像是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掐断她的曼妙腰肢,青衣小童本就是世间妖物之一,化作人形不过是山泽妖修得道的第一步,距离真真正正的成为一个人,还隔着大隋到大骊这么遥远的距离。

    能够让他这位修为六境、战力堪比七境的御江地头蛇,都感知不到任何异样,青衣小童掂量了一下,觉得装孙子最合适,如果这位貌似和和气气的过江龙,觉得孙子还不够,曾孙子都行。

    青衣小童判定那宫装妇人最少九境,甚至有可能已经是十境的通天大佬,好在这个可能性并不大。

    浩然天下的妖物,能否跻身十境,是一道巨大的风水岭,丝毫不弱于人族修士破开十境瓶颈的难度。这意味着已经被这座天下的大道所认可,何其艰难?其中需要多大的机缘和磨砺,可想而知。

    所以那条身份隐蔽的老蛟,寒食江水神的父亲,十境修为,已经足够媲美十一境的修士实力。

    陈平安不清楚其中的门道,但是危机临头,不耽误他的蓄势待发,听到男人的称赞后,没有任何掉以轻心,只是客套回答道:“谢过先生美言。”

    男人小口喝着酒,一语道破天机,“公子你这长生桥,断得有些可惜了,想要修补,难如登天,不如另辟蹊径,干脆重建一座……”

    说到这里,男人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思量片刻,瞥了眼少年腿上的那本书籍,笑道:“好吧,真是无巧不成书。”

    男人缓缓起身,就这么离去,走到崖洞外,宫装妇人已经默然前行带路。

    男人转头看了眼客栈上的雪人,笑了笑,感慨道:“无巧不成书啊。”

    风雪之中,男女继续赶路,宫装妇人没有转头,毕恭毕敬道:“白老爷,此次偶遇,难道是两边圣人的阴谋?”

    男人摇头道:“此次远游散心,无欲无求,我很小心隐藏痕迹了,不曾惊扰到任何势力,如果这样还要算计于我,那我……”

    宫装妇人帷帽下的容颜,祸国殃民,眼神炙热。

    不料男人叹息一声,“又能如何呢。”

    一场大雪。

    天地白茫茫,干干净净的。

    在栈道走出三四里路程后,被尊称为白老爷的男人,停下脚步,仰头望向天幕,神色寂寥。

    宫装妇人只得跟着停下脚步,发现男人没有挪步的迹象,小心翼翼喊了一声,“白老爷?”

    男人始终望向天空,轻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说你自幼生长于浩然天下,为什么要惺惺念念想着走过倒悬山?若是思乡心切,想着落叶归根,这很合情合理,可你的根子就在这里啊,到底图什么呢?天下浩劫,十室九空,很好玩吗?”

    宫装妇人吓得魂飞魄散,转身跪倒在地,伏地不起,如果居高临下望去,她那副妖娆身段,如山峦起伏,她颤声道:“白老爷饶命!”

    男人置若罔闻,自问自答道:“我觉得不好玩,一点都不有趣。”

    宫装妇人畏惧至极,一咬牙,瞬间爆发出搬山倒海一般的磅礴气机。

    下一刻,栈道之上,出现了一头大如山头的八尾巨狐,通体雪白,攀附在峭壁之上,疯狂向山顶攀援而去,试图远离这个男人。

    男人无动于衷,轻轻喊出一个名字,“青婴。”

    砰然一声,一团鲜血如暴雨洒落山崖,竟是一根狐狸尾巴当场爆炸开来。

    无数鹅毛大雪被鲜血浸染,男人所立栈道附近的这一片天地,变成了一场诡谲恐怖的猩红大雪。

    相传世间曾经有无数妖物作祟各座天下,乱象纷纷,凡人皆不知姓名,束手无策,哀鸿遍野,后世有道德圣人铸大鼎铭刻万妖姓名、记载其渊源来历,之后命人仿造千余座大鼎,放于各洲各座大山之巅,以供山下之人记诵,凡俗夫子不惜涉险登山,经此历练,是为山上修士之发轫。

    那些大山大多成为后世的各国五岳,享受无数君主凡俗的顶礼膜拜。

    峭壁上的那头庞然大物,如一颗彗星坠入山崖。

    显而易见,不仅仅是断掉一尾、修为重创那么简单。

    以妖物的先天暴戾性情,濒死或是重伤之际,爆发出来的凶性,往往更加可怕。

    一切玄机,只在直呼其名的“青婴”这个称呼上,以及是谁来报出这个本名。

    重重摔在山崖底部的狐妖,溅起了无数雪花碎屑,它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大口大口呼出的血腥雾气,使得四周积雪融化一空,显露出一大块好似伤疤的泥泞地面。

    男人不知何时站在狐妖跟前,提着朱红酒葫芦喝了口酒,他与那头蜷缩在一起的巨大狐妖相比,无异于一粒蚂蚁站在人类面前,无比渺小。

    “在重新修炼出第八根尾巴之前,就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有些事情,暂时不是你能够掺和的。”

    男人缓缓说道:“如果不是念在当初那点香火情,你已经死了。既然现在还活着,就好好珍惜。走吧,继续赶路。”

    男人一挥袖,撤去隐秘的天地禁制,将随手切割出来的小天地返还给大天地。

    妖狐逐渐变回人形,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地跟在男人身后。

    宫装妇人神色凄凉。

    一尾之差,天壤之别。

    之前足够让它傲视同类,如今已是泯然众矣。

    但是它却没有半点复仇的心思。

    对土生土长于这座天下的它们而言,白老爷的喜怒,就是天威浩荡。

    ————

    崖洞内,青衣小童擦着额头汗水,心有余悸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粉裙女童懵懂无知,“那位前辈夫人很厉害吗?”

    青衣小童跳脚骂道:“傻妞真是傻妞,最少九境的狐妖不可怕,还有什么才算可怕?再说了一个侍女就如此厉害,给狐妖当老爷的男人不是更变态?!”

    粉裙女童弱弱道:“我们家老爷就没我们厉害啊。”

    陈平安忍俊不禁。

    青衣小童眼睛一亮,“唉?对哦。”

    青衣小童哈哈大笑,然后咳嗽几声,悻悻然道:“失态了,失态了,让老爷见笑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嘛,这点瑕疵,就让它随风而逝吧,忘掉都忘掉。”

    陈平安继续看书,只是静不下心来,只好收起那本儒教典籍,想了想后,找出年轻陆姓道长的那几张药方,全是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小楷写就,然后拎了根细一点的树枝,在崖洞门口的积雪地面,蹲着临摹写字,为了不让药方被雪花沾湿,得小心翼翼护着,只能看一个字写一个。

    今晚丢了面子的青衣小童嚷着睡觉睡觉,粉裙女童则绕过陈平安,继续将那个雪人打造得尽善尽美。

    最后一张药方的末尾,陆姓道长当时从袖中还掏出了一枚青玉印章,往纸上盖下,所以是朱红印文的四个字,“陆沉敕令”。

    今夜练字,陈平安从头到尾临摹了一遍,连最后四个印文都没有错过。

    当崖洞这边的陈平安,一丝不苟地用树枝写出“陆沉”二字。

    已经十分遥远的山崖底部,身后跟着宫装妇人的男人,猛然转过头。

    当陈平安最后写完“敕令”二字。

    刹那之间,仿佛天地翻覆颠倒了一下。

    男人依旧纹丝不动,神色凝重。但那宫装妇人已是惊骇失色,几乎要站不稳。

    狐妖惴惴不安,一种近乎本能油然而生的恐惧渗透全身,下意识靠近男人,轻声呼喊道:“白老爷?”

    男人收回视线,向前行去,“没事了,无非是井水不犯河水。”

    谁是小小井水,谁是浩荡河水。

    天晓得。

    txthtml

    第一百七十六章

    无聊就是没得聊

    (今天就这凌晨一章。)

    清晨时分,三人动身赶路,迎着风雪,前头带路的陈平安走完一段拳桩,突然停下脚步。

    粉裙女童轻声问道:“老爷是在想念谁?”

    青衣小童懒洋洋道:“这鬼天气,老爷可能是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拉屎呢,最少不会让屁股冻着。”

    粉裙女童气愤道:“恶心!”

    青衣小童叹气道:“忠言逆耳啊。”

    ————

    道士名士两风流的南涧国,今年格外热闹,一场浩大的盛典刚刚拉下帷幕。

    南涧国边境,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岳后方,山林之间,小径幽深,有年轻道姑缓缓而行,手里拎着一根翠绿竹枝,手指轻轻拧转,她身后跟随一头灵动神异的白色麋鹿。

    一位悬佩长剑的白衣男子与她并肩而行,神色落寞。

    她无奈道:“早就跟你说过不止一次,不是你只有下五境修为,我就一定不喜欢,但也不是你有了上五境修为,我就一定喜欢你。魏晋,我跟你,真的没有可能,你为何就是不愿死心?不然你告诉我,如何才能死心?”

    要一位潜心修道的道姑说出这么直白赤裸的言语,看来那名男子着实对她纠缠不清,让她有些恼了。

    男子正是风雪庙神仙台的天才剑修,魏晋。

    山上修行之人,所谓的天才,其实也分三六九等,如此年轻的十一境剑修,魏晋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等,破境速度,远超同辈。

    魏晋神色萎靡,哪里像是一个刚刚破开十境门槛的风流人物,苦笑道:“是因为你有喜欢的人了吗?比如说你们宗门里那个师叔?”

    年轻道姑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这个已是名动一洲的风雪庙剑修,气笑道:“魏晋,你怎么如此不可理喻!”

    魏晋虽然面无表情,可心中有些委屈,又不知如何解释和挽回,一时间便保持沉默,哪怕是如此心灰意冷的魏晋,衣衫褶皱,在外人眼中,不管他随随便便站在何处,依旧是天底下最有朝气的一把剑。

    只可惜这个外人,不包括魏晋眼前的年轻道姑。

    剑心澄澈净如琉璃,不一定就真的通晓熟稔人情世故,尤其是情爱一事,本就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事情,更是让人懊恼。

    魏晋轻声道:“贺小凉,我最后只问你一个问题。”

    她点头道:“你问便是。”

    魏晋犹豫片刻,视线转向别处,嗓音沙哑道:“你最讲缘分,那么如果有一天,你终于遇上与你有缘的人物,哪怕你内心并不喜欢他,会不会为了所谓的大道,依旧选择跟他成为道侣?”

    万籁寂静。

    仿佛就连天地间无形的缕缕清风,都在这一刻凝固。

    年轻道姑微笑道:“会。”

    魏晋眼神彻底黯淡,依旧不去看这位一见钟情的女子,红着眼睛,“哪怕你和他成了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可是你会不开心的,贺小凉,我不骗你,我不希望看到你不开心的样子。”

    年轻道姑轻轻叹息一声,虽然流露出一丝伤感,可道心依旧坚若磐石,“魏晋,哪怕真有那么一天,我会过得不如人意,可是我绝对不会反悔,更不会转过头来喜欢你魏晋。”

    魏晋喃喃道:“这样吗?”

    年轻道姑转身离去。

    魏晋久久不愿挪步,她不后悔,可是他已经后悔了,后悔不该问出这个伤人伤己的蠢问题。

    一名年轻道人从密林深处走出,身旁有一青一红两尾大鱼在空中游曳。

    魏晋收回视线,在道姑贺小凉走远之后,才敢凝望她愈行愈远的背影。

    他不去看那个东宝瓶洲当代金童玉女里的金童,冷声道:“你敢说一个字,我就敢出剑杀人。”

    年轻道人虽然对这位十一境剑修有些忌惮,可这座山林就位于宗门后山,他相信魏晋一言不合就敢拔剑杀人,只是道人完全不信自己会死,所以他嗤笑道:“风雪庙的十一境剑修,就能在我们神诰宗逞凶?”

    宗这个字眼,年轻道人格外咬字加重几分。

    宝瓶洲有道家三宗,其中又以南涧国神诰宗为尊,是一洲道统的居中主香。上次跟随贺小凉联袂下山,去往大骊王朝的那座骊珠洞天,一路北上,所到之处,无论是世俗的帝王君主,还是各国真君、陆地神仙,无一例外,都对他和贺小凉这一对金童玉女,以礼相待,丝毫不敢怠慢。

    神诰宗位于南涧国边境,独占七十二福地之一的清潭福地,宗主祁真,身兼四国真君头衔,道法通天,是东宝瓶洲屈指可数的真正神仙,神诰宗虽是他们这一脉道统的下宗,但是祁真哪怕去往位于中土神洲的那座道统正宗,依然毫无疑问是一等一的重要角色。

    而这位金童,恰好就是宗主祁真的关门弟子。

    而同门师姐贺小凉,师从于玄符真人,这位与世无争的前辈真人不同于掌门师弟祁真,只收取了贺小凉一人为徒,当初贺小凉刚刚进入神诰宗,声名不显,天赋不显,身世不显,唯有玄符真人一眼相中了她,事后证明所有人都看错了,只有玄符真人抓到了一块绝世璞玉,甚至无需他这个师父如何雕琢,福运深厚的贺小凉就迅速崛起,破境之快,机缘之好,让宗门上下瞠目结舌。

    而东宝瓶洲的金童玉女,结为道侣的可能性极大,哪怕不在同一座宗门,也不例外,各自宗门往往乐见其成。

    像他和贺小凉这样师出同门的金童玉女,在东宝瓶洲近千年的历史上,连同他们两人在内,只出现过三次,全部成为了联袂跻身上五境的大道眷侣。

    所以他不想自己成为第一个例外。

    魏晋转头望向那个年轻道人,突然有些意态阑珊,“你没资格让我出剑,你师父祁真还差不多。”

    十一境的剑修,战力完全能够等同于兵家之外的十二境练气士,这是常识。

    更何况神诰宗的宗主,卡在十一境巅峰已经很多年,今年之所以召开庆典,就是为了庆贺他终于破境,所以魏晋和宗主祁真,都是各自破境没多久的练气士,两人若是换个地方打擂台,胜负还真不好说。

    不过这是神诰宗的地盘,各种阵法层出不穷,又是一方真君地界,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祁真,绝不可以视为普通的十二境初期修士。

    年轻道人笑道:“没资格,又怎样?”

    这句话,对于再一次被道姑贺小凉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的魏晋而言,真是伤人至极。

    于是魏晋淡然道:“接好。”

    年轻道人根本无法看清楚魏晋拔剑,一缕长不过寸余的剑气就在他头顶劈下。

    眼看着就要失去一张保命符的年轻道人,看到一只白皙如玉的温润手掌,伸到了他头顶,替他抓住了那缕裂空而至的恐怖剑气。

    然后空中泛起一点血腥气,与这座静谧祥和的山林格格不入。

    魏晋看了一眼那位不速之客,松开剑柄,缓缓离去,只是撂下了一句话,“好自为之。”

    一位面如冠玉的道士站在神诰宗金童身前,收起那只挡下魏晋剑气的手掌,手心伤口,深可见骨。

    道士温声道:“向道之人,修心还来不及,何必逞口舌之快。”

    那位道统金童恭敬道:“师叔,我知道错了。”

    那位玉树临风的俊逸道士笑着教训道:“知错就改,可别嘴上认错就行了。”

    身边两尾大鱼游曳的年轻道人赧颜道:“师叔,真知道错啦,我一定改。”

    被称为师叔的道人,其实年纪不大,看着还不到而立之年,微笑道:“你要不愿意改,师叔也没办法啊,谁让你师父是我的掌门师兄。”

    那金童一阵头大,他就怕师叔这个样子跟人说话,事实上便是宗主祁真,恐怕都要发虚。

    他立即苦着脸道:“师叔,我这就去抄写一部青词绿章。”

    道人点点头,“可以抄录《繁露篇》,三天后交给我。”

    金童可怜兮兮地快步离开,明摆着是三天三夜才对,苦哉苦哉。

    道人一步跨出,瞬间来到了一座荷塘畔,站在了道姑贺小凉身边,直截了当问道:“大道,经常与风俗世情相悖,毕竟这里是浩然天下,你可想好了?”

    贺小凉伸手轻轻拍着白鹿的柔软背脊,点头道:“师叔,我想好了。”

    年轻道姑脸色黯然。

    道人望着一池塘绿意浓郁的荷叶,寒冬时节,山外早已冻杀无数荷叶,这里依旧一株株亭亭玉立,宛如盛夏光景,他轻声道:“真到了那一步,师叔会站在你身边。”

    贺小凉非但没有任何感激涕零,反而感慨道:“大道真无情。”

    道人嗯了一声,“确实如此。你能有此想,于修行是好事。”

    他之所以站在她贺小凉这边,选择站在师兄玄符真人的对立面,不是他觉得贺小凉可怜,而是他站在了大道之上,恰好贺小凉位于这条大道而已,如果有一天这对师徒颠倒位置,他一样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贺小凉收起那点思绪,笑问道:“师叔,那个我们戏称为陆小师叔的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可是在南涧国边境滞留将近一年了。”

    道人摇头道:“我算不出那人的根脚,既然他愿意称呼我为师兄,我下棋又输给了他,就只好随他了。我只算出他在骊珠洞天,是那个死局的那个死结,但是齐静春的做法出人意料,让他到最后仍是没有机会出手,以及他跟神诰宗上边的正宗有些渊源,仅此而已,再多就算不出了。”

    哪怕是贺小凉都有些毛骨悚然。

    齐静春最后一次出手,虽然很快就被各方圣人遮蔽了天机,但是贺小凉不但亲眼看到过那场大战的开头,还感受到了那场大战的余韵,哪怕等到她有所领悟,已经是大浪拍岸的尾声那点岸边涟漪,就已经让贺小凉倍感震惊,与此同时,更加坚定了贺小凉的向道之心。

    天下如此之广大,高人如此之巍峨,我贺小凉为何不自己走到那里去瞧一瞧?

    道人微笑道:“不用多想什么,水落自然石出。”

    之后这位在一洲之地都算辈分极高的道人,缓缓行走于荷塘岸边,悠然思量。

    道人思量着世间最天经地义的一些事情,比如为何会下雨,为何会以人为尊,为何会有阴晴圆缺,为何会有洞天福地,诸如此类,这些被所有人习以为常的无聊事情,之所以无聊,就在于你如果跟人聊这些,会没得聊。

    贺小凉遥遥望去,自叹不如。

    无关境界差距,无关辈分差距。

    而在于那位年纪轻轻的师叔,早早走到了大道远处,让人难以望其项背,所以就会自惭形秽。

    ————

    在街边酒肆买过了一壶酒,魏晋倒了些在手心,那头白色毛驴低头喝得飞快,好在这里的老百姓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别说是毛驴喝酒了,就算是毛驴开口说话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魏晋缩回手,开始自己喝着酒,离开酒肆,漫无目的地随意行走,毛驴就屁颠屁颠跟在他后头。

    走出那座位于神诰宗山脚的城镇后,从来只把自己当江湖人的魏晋,依然不愿御剑飞行,把自己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坐在毛驴背上,任由它驮着自己随意逛荡。

    山山水水,重重复复。

    最后来到了南涧国的国都丰阳,魏晋如常人一样,在城门口递交了关牒,这才得以牵驴入城。

    满身酒气的魏晋使劲想了想,记得自己在丰阳有个对脾气的江湖朋友,在七八年前有过一场结伴游历,那人好像说过自己是丰阳城内一个大门派的掌门之子,魏晋便问路去往那座名为雄风帮的门派,魏晋记得当时那人还自嘲来着,说他祖上真没学问,取了这么个不讲究的帮派名称,魏晋就安慰他,说宝瓶洲南边有个很大的仙家府邸,传承千年,底蕴深厚,雄踞一方,势力堪比一国,却被开山祖师爷取了个名字,叫无敌神拳帮,那才叫可怜,每逢盛会,神仙扎堆,门下弟子个个觉得了无生趣。

    魏晋缓缓前行,街旁有个算命摊子,一位身穿道袍头戴道冠的年轻道士,生意冷清,正趴在桌子上,对着一个流着鼻涕、手拿糖葫芦的小孩说教,“这个世道很糟糕,但是你不能因为这样,就觉得那些与人为善、愿意吃亏的好人,是傻子。”

    那道人加重语气道:“其实你才是傻子,知道不?”

    面无表情的孩子抽了抽鼻子,原本青龙出洞的两条鼻涕返回洞府大半,然后舔了口糖葫芦。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