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陈平安这一剑,因为是往水井底下使出,相对不显山露水,可是井底通往大江的水道,已经遭了大殃,连累远处江畔的大水府邸,都开始气运摇晃。

    身为寒食江水神的青袍男子,本以为今夜遭遇,是因祸得福,正在跟河伯文士隋彬、河神拦江蛤蟆两位心腹喝酒庆祝,结果天降横祸,来了这么一下,“大水府”匾额三个金字,已经开始龟裂出一丝丝裂缝,害得青袍男子赶紧掠空来到大门口,伸手扶住匾额两端,以免匾额金字就此崩碎,使得自己身上的一江气运,随之流荡离散。

    井底下,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以肩抵镜,满脸痛苦道:“陈平安!你这次要是杀不掉我,我崔瀺就算拼着半条命不要,上去后也要亲手宰掉你!将你的魂魄一点一点剥离开来,让你生不如死一百年!”

    在小镇上,姓崔的偷过了宋集薪家墙上的春联,陈平安之后到了杨家铺子后院,曾经跟杨老头说起过绣虎、师伯这些称呼,但是老人并未说话,陈平安便没有刨根问底,只当是杨老头对此不熟悉,或者完全不感兴趣。

    因为眉心有痣的少年,之前在牌坊楼下自报姓名的时候,少年说了两字姓名,少年自己还说第二字很晦涩生僻,所以陈平安从头到尾只确定了一个崔字。

    后来陈平安想起一件事,宁姚姑娘曾经无意间说起过,大骊有一个绰号绣虎的家伙,下棋很厉害,是唯一能够让大隋国手视为大敌的人物。

    陈平安问过李宝瓶三人,可曾听说过“绣虎”,三个跟他一样在小镇长大的孩子,俱是摇头不知。陈平安后来还问过阴神这个问题,可是阴神分明知道答案,却说自己有规矩要遵守,不能说,一旦违反那些约定,就会平地起阴雷,让他魂飞魄散。陈平安当然不愿强人所难,就将这个问题搁置起来。

    陈平安看阴神对待崔姓少年的态度,从头到尾,疏离而平静,最少没有把白衣少年当做敌人,陈平安就放心了一些,觉得崔东山也好,棋士绣虎也罢,不管贪图自己什么,终究是“两人之间的捉对厮杀”,哪怕自己“下棋”输了,大不了祭出剑气,来个玉石俱焚,一缕不够,就再来一缕,万一两缕剑气用光,都杀不掉白衣少年,那陈平安就只能听天由命。

    但是当陈平安看出地图上那一条线后,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很怕起始于衙署的这条线,其实还要更远的源头,有着陈平安无法想象的阴谋。比如好端端的齐先生,突然逝世,之后学塾的马夫子,在带领李宝瓶他们去往山崖书院的途中暴毙。而他陈平安最后反而成了小镇最有钱的人,坐拥五座山头!

    姓崔的白衣少年,今夜进入水井之前,在屋子里,亲口说起过一方“天下迎春”印章,而陈平安手里刚好有一枚齐先生赠送的“静心得意”。

    一定与齐先生有关。

    一定与李宝瓶三人有关!

    说不定就是会死人的局面。

    陈平安在小镇,就已经亲身经历过修行之人的冷酷无情。

    陈平安实在无法想象,一旦可爱的李宝瓶、胆小的李槐和聪明的林守一,死在自己眼前身边,而自己又无能为力,到时候自己心中会有多少悔恨?

    陈平安下棋的水平,下得又慢又不灵气,自认给林守一提鞋都不配。

    他虽然最后也没有梳理出完整的来龙去脉,但既然已经想到最坏的结果,那么就绝无可能让下棋厉害至极的“绣虎”,步步为营,到时候陈平安怕此人收网的时候,他哪怕身负两缕剑气,都无法改变结局。

    如果只是谋划他陈平安身上的物件,或是林守一所谓虚无缥缈的大道,陈平安不会有这么大的决心,先下手为强!

    此时此刻,陈平安使出这一缕剑气之后,剑气栖息的那座气府一扫而空,什么都没有了,于是身躯自己孕育的气机乘隙而入,疯狂涌入其中,这一去一来,带动附近窍穴的气血,一起出现剧烈动荡,让陈平安心口出现一阵绞痛,痛得少年跌坐在井口沿上,赶紧大口喘息。

    由于受到古镜的阻挡,剑气虹光在水井内久久没有散去。

    陈平安死死盯住水井底下,赶紧调整呼吸,试图强提起一口气,失败,再次尝试,如此反复,

    少年两眼通红,两耳嗡嗡作响,心脏有如擂鼓,体内所有经脉,像是暴雨过后的一条条江河溪涧,一同奔泻起来,只剩下一个念头的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身,在心中告诉自己:“再来,一定要再来一次,一定要让最后这一缕剑气,做到在气府内蓄势待发,要不然一旦那人犹有余力反扑,会害死所有人的!我答应过齐先生,他们一个都不能出事情,我一定要说到做到……”

    意识模糊的草鞋少年凭借着一股执念,先是摇晃着站起身,然后一步跨上井口,紧接着是另外一只脚。

    不管少年上半身如何晃荡,陈平安的两只脚如扎根井口之上。

    可惜这一幕,无人得见。

    少年双指并拢作剑,颤颤抖抖,指向水井底下。

    ————

    宝瓶洲西边,一处大海之滨,有个穷酸秀才正打算离开宝瓶洲,返回极其遥远的中土神洲,临时感知到某处的情况后,无奈道:“你这娃儿,真是年纪越小越作死啊。教不严,师之惰,罢了罢了,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

    “让我看看在哪里,黄庭国北边,还没到大隋,咦?距离那条江很近嘛,很好很好,之前凑巧去过那座打雷崖,可以省去很多时间。”

    “本事太大,本领太多,也不好啊,做选择的时候就是麻烦,容我想一想,嗯,就用道家缩地成寸好了。”

    老秀才颠了颠背后行囊,唉声叹气,伸出脚尖,在身前撮出一堆沙土,一番念念有词,然后一脚将那个小沙堆踩平。

    与此同时,老人身形消失不见。

    转瞬之间,那座写有“天帝申饬蛟龙之辞”的古蜀国遗址,大崖之上一个老秀才踉跄出现,前后脚轻轻踩在山顶,站稳后看了眼远方,神色满是自得,感慨道:“没了这副皮囊当累赘,是要厉害一些。”

    整座山崖轰隆隆摇晃起来,一条大江之水,更是宛如一根铺在桌面上的绸缎,被人一手扯住使劲抖了几抖,附近江水,每隔数十丈距离,就涌起高达数层楼的大浪头,

    老人不愿因此坏了两岸风土,赶紧伸手往下压了压。

    如有恶蛟兴风作浪的江水,一瞬间就安静下来。

    这个时候,老人才发现崖畔最边缘的地方,有一老一小两位儒士模样的游客,正瞪大眼睛望向自己,老秀才只得尴尬笑道:“月色不错,月色不错,我就不打搅你们欣赏风景了,你们就当我没来过。”

    老秀才随即眺望远方一眼,点点头,“是那里了,还好不远。”

    老秀才一脚刚要跨出,鞋底距离地面只差分毫,可就是这样停在那里,穷酸老人突然神色凝重起来,“咦?”

    以这座江畔大崖为圆心,约莫十里之外的圆线之上,一缕缕一道道剑气凭空出现,千丝万缕,不知多少剑气集结而成,凝聚成一座惊世骇俗的巨大圆形剑阵。

    触及剑气丝毫者,必成齑粉。

    这是观湖书院崔明皇的第一感觉。

    雷池绝对不可逾越。

    这是从星河之中返回人间的老人,此时脑海里的想法。

    然后两人面面相觑,都是苦笑和惊疑。

    都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可他们两个已经算是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了,现在又算怎么回事?

    老秀才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嘀咕道:“这是弄啥咧。”

    有女子嗤笑的嗓音响起,“怎么,只准你们有帮手有靠山,就不许我家小平安也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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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七章

    请破阵

    这一处崖刻有天帝申饬蛟龙的山顶,此时站着三人,还有那剑术通神的女子,不知身在何处,只闻其声不见其面。

    其中以修为最低的观湖书院崔明皇最头疼,在别处,他崔大君子怎么都该是一等一的神仙,尊为座上宾,阿谀之词能够听得耳朵起茧子。可惜在今夜在此地,崔明皇却沦为最不起眼的那个蝼蚁,甚至有可能是连蝼蚁都不如。

    这种糟糕感觉,让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崔明皇满腹气闷,不得不默念儒家经典,压抑杂念。

    他看了眼那位乘舟从天上星河返回人间的老人,老人如今台面上的伪装身份是黄庭国前侍郎,事实则是一条年纪大到吓人的老蛟。

    老人此时比崔明皇要镇静许多,一手捻须,饶有兴致地观看那座剑气牢笼,自言自语,啧啧称奇。

    崔明皇此行是奉国师之命悄然南下,要来跟此地蛰伏老蛟商议密事,大骊国师想要这位暂时化身为前黄庭国户部侍郎的老人,出任建造在披云山新书院的首任山主,而他崔明皇会依旧是之前约定的副山主,再加上一位声望足够的大骊文坛宗主,三人共同执掌那座填补了山崖书院空缺的新书院,相信以大骊皇帝的野心和魄力,尚未命名的披云山新书院,一定会比齐静春的山崖书院更加规模宏大、文气郁郁。

    至于原本答应观湖书院的新书院山主位置,据说大骊皇帝私下另有补偿。

    崔明皇在收到国师崔瀺密信之前,根本不知道小小黄庭国,一座小池塘,竟然还隐匿着这么一条大蛟,以蛟龙之属得天独厚的坚韧身躯、天生掌握水法神通,哪怕是十境修为,战力绝对不输十一境练气士。

    国师崔瀺的密信里披露,自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斩龙一役之后,以蛟龙众多著称于世的上古蜀国,山川江河之中,血流千万里,处处是蛟龙的残肢断骸,惨不忍睹。

    随后在漫长的岁月长河里,这条高龄至极的老蛟隐蔽极好,一直不断幻化相貌,当过将相公卿、贩夫走卒、武将豪侠,可谓历经人世百态,山河沧桑。

    老蛟对于繁衍生息并不感兴趣,子嗣极少,整个黄庭国周边山水,不过是一女两子而已,其中就有幼子正是大水府的寒食江水神,而长女则是秋芦客栈刘嘉卉所在紫阳府的开山祖师,只不过她的真实身份,对外一直秘不示人,哪怕是她的紫阳府第一代嫡传弟子,知道此事的人也寥寥无几,如今随着那些紫阳府老祖的逝世,真相早已湮灭。至于老蛟的长子,性情纯良,异于蛟类,且自幼喜欢云游四方,如今杳无音信,还在不在宝瓶洲都难说。

    背着行囊的穷酸老秀才,刚刚从海滨以道家缩地成寸的神通,来到这里的山顶,如何都没有想到会被人拦阻,关键是麻烦还真不小,这让老秀才愈发愁眉苦脸,因为被冲天而起的剑气城墙阻绝了天地气机,哪怕是老人暂时都无法感应外边。

    老秀才揉了揉下巴,“我滴个乖乖,如今外边的婆姨都这么厉害啦?”

    老人叹了口气,抬起手臂,屈指虚空一叩,轻声道:“定。”

    天地瞬间万籁寂静,再无江水滔滔声,也无阵阵山风撞上剑壁的细微粉碎声。

    这十里山河之内,光阴不再流逝。

    儒圣气象,浩浩荡荡。

    崔明皇由惊惧变成狂喜,开始在心中大声朗诵圣人教诲,以此增加自身的浩然之气。

    这对一位志在成圣的儒家君子来说,是千载难逢的际遇。

    这一刻就连见多识广的老蛟都给震惊到了,下意识后退数步,跟那个其貌不扬的老秀才拉开距离,哪怕这点距离根本无济于事,可老蛟还是做了,为的是表露出一个谦恭态度。

    在上古时代,斩龙之前,老蛟尚且年幼的时候,听闻族类长辈说起,文庙神位仅仅在至圣先师之后的一位儒教圣人,曾经跟四方龙王订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蛟龙在岸上陆地,需要见贤则避,遇圣则潜。

    曾有仅次于四方龙王的湖泽大龙,自恃身处大湖之中,当着游历岸边的圣人的面,兴风作浪,故意将浪头抬高到比岸边城池良田还要高的天空,恫吓沿岸的百姓苍生,以此挑衅圣人,此举意思是说我不曾上岸,不曾违反规矩,你便是儒家圣人,能奈我何?

    当时还年幼的老蛟刚刚觉得此举大快人心,结果就听长辈心有戚戚然说出了后边的惨事,那位儒家圣人便是伸出一根手指,说了一句类似今晚老秀才的敕言,以指点江山定风波的莫大神通,将那条真龙定身于空中,令湖水倒退数十里,于是真龙便等同于擅自上岸了,并且遇圣人而不潜,所以圣人将其剥皮抽筋,镇压于水底一块大如山岳的湖石之下,罚其蛰伏千年不得现世。

    那一次,长辈语重心长地叮嘱年幼晚辈,那些个儒家圣人的脾气,尤其是在文庙里头有神坛神像的,脾气其实都不太好,要不然为什么会有“道貌然安”这个说法?

    老蛟当时疑惑询问,儒家圣人此等行径,不是不守规矩吗?

    长辈愤懑回答,蠢货,你忘了规矩是谁亲手订立的?

    此刻崖顶的老蛟不知记起了什么陈年往事,有些感伤,喃喃道:“龙蛟之流,替天行道,行云布雨,贵不可言,几乎可算是听调不听宣的藩镇割据,最终沦落至此,几乎绝种,怨不得圣人们,实在是野心使然,咎由自取。”

    老秀才咦了一声,转头望向古稀文士模样的老蛟,微笑点头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难怪上次途径此地,看过了大好风光,仍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原来是你的缘故。嗯,还有位君子,君子啊,小齐当年……好吧,相逢是缘……可惜暂时顾不上你们,去。”

    老秀才一番自言自语,然后手指轻轻向外一抹。

    老蛟和崔明皇被强行搬出山崖之巅。

    一人一蛟落在远处江面上,各自摊开手心低头一看,然后几乎同时手掌紧握,藏好了各自手心的那些个金色文字,当然不愿公之于众。

    山崖剑阵之中的老秀才环顾四周,大笑道:“藏藏掖掖,可算不得英雄好汉!”

    老秀才很快察觉到自己这话说得没道理,嚅嚅喏喏,一时间不知道如何给自己解围。

    山崖临水那边,出现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手里撑着一支大荷叶,权且可以视为是一把荷花伞,不过荷叶荷柄皆是雪白色,与白衣白鞋相得益彰,纤尘不染。

    老秀才看到荷叶之后,皱了皱眉头,迅速开始心算推衍,最后神色黯然,喟然一叹,抬头望向天上,久久不愿收回视线,喃喃道:“最后一趟是去了那里啊?想当年那个朝气勃发的少年,口口声声君子直道而行,宁折不弯,玉石俱焚,到头来……难为你了。”

    老秀才望向那高大白衣女子,“陈平安如果打死了少年崔瀺,不是好事。”

    她微笑道:“这样啊,可我管不着,你有本事出了剑阵再说,道理什么的,跟我讲没有用,你去跟我家小平安说,可能还有点用处。”

    她言语一顿,冷笑道:“可前提还是你走先要走出去。那两个家伙能被你顺利送出去,是我懒得拦而已。”

    老秀才无奈道:“我在世的时候,打架本来就不擅长,如今就更不济事了,你何必强人所难,再说了陈平安和少年崔瀺,如今一个是我……半个弟子吧,一个是半个徒孙,你说我更帮谁?我这趟去那边,虽说是帮着崔瀺活命,可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陈平安好?”

    白衣女子点头道:“道理很有道理。”

    随即她摇头道:“可我这趟出来,根本就不是为了跟人讲道理的啊。”

    老秀才愈发无奈,“看在你家小平安的份上,给我一个例外呗?我就是一个教书匠,你不听道理,我就空有一身本事没了用武之地,而你又是四座天下最会打架的几个人……几把剑之一,说剑也不全对,算了算了,不纠结这个称呼,总之这样对我很不公平啊!”

    高大女子手持古怪大伞,脸色漠然,“破阵吧。”

    老人万般无奈,只得小心翼翼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白衣女子嘴角翘起,“知道啊,文圣嘛。”

    老人愕然,心想敢情是知道自己底细的,还这么不给面子,这就有点过分了啊。

    如今这座浩然天下的至圣,礼圣,亚圣。

    分别是指儒教教主,这位老人家,是天底下所有儒家门生尊奉的至圣先师,坐在文庙最高最正中。

    接下去就是神像分列左右的儒教第二代教主,礼圣,和为整个儒家文脉继往开来的亚圣。

    前者获得至圣先师最多的赞誉和嘉奖,被儒家视为道德楷模、礼仪之师,制定了儒教最严谨繁密的一整套规矩。后者公认学问之深广,最接近至圣先师,而且别开生面,让儒家得以真正成为天底下唯一的“帝王师学”。

    接下去,文圣便是位居文庙第四高位的儒家圣人。

    当然这已是陈年往事,如今这个位置已经空悬很久,因为神像一次次被降低位置,最后文庙都待不下去了,被搬了出去,堂堂第四圣人,从儒家道统里卷铺盖滚蛋,这也就罢了,最后连神像都没能保全,给一拨性子执拗极端、以卫道士自居的儒家门生,将那尊已经凄惨到需要寄人篱下的神像给打成粉碎,这才扬长而去。

    老秀才伸手绕到身后,拍了拍行囊,行囊消失不见。

    老秀才又耐着性子问道:“不然咱们有话好好说?不打行不行?”

    女子略作思量,点头道:“那我就客气一点?”

    老秀才欣喜点头,笑呵呵道:“如此最好。”

    一瞬间,那座剑阵的剑气愈发浓烈磅礴,那股不可匹敌的剑势,简直拥有割裂天地大道的迹象。

    相传上古剑仙众多,豪杰辈出,敢向三教祖师不低头,肆意纵横各大天下,以止境剑术,至境剑道,无敌剑灵,仗剑人间。

    女子扯了扯嘴角,“请文圣破阵!这么说,是不是客气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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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八章

    少年有事问春风

    老秀才一跺脚,气呼呼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高大女子拧转那株不知何处摘来的雪白荷叶,杀机重重,虽然她脸上笑意犹在,可怎么看都寒意森森,“打不过就骂人?你找削?!”

    原先遍布于十里之外的圆形剑阵,瞬间收拢,变成只围困住河畔山崖这点地方,与此同时,剑气愈发凌厉惊人,剑气凝聚而成的剑阵墙壁,以至于天地间无形流转的虚无大道,

    老秀才缩了缩脖子,灵光乍现,立即有了底气,大声问道:“打架可以,但是咱俩能不能换一个打法?你放心,我这个要求,能够顺带捎上陈平安,保证合情合理,合你心愿!”

    高大女子沉默不语,突然看到老人在可劲儿使眼色给自己。

    她犹豫片刻,点头道:“可以。”

    ————

    客栈内井口上,少年双指并拢作剑,指向井底。

    第一缕剑气造就的虹光,在老水井内渐渐淡去大半,不再是那般让人完全无法直视的耀眼刺目,借着光亮,陈平安依稀可见这一缕被说成“极小”的剑气,在离开气府窍穴后,凝聚实质,如同一场暴雨,疯狂砸在一块“地面”上,而这块承受暴雨撞击轰砸的地面,好像是一块圆镜的镜面。

    陈平安当然不会知道,那叫雷部司印镜,来历不凡,大有渊源!

    在上古一位职掌雷法的天帝陨落后,雷部诸神随之趁势而起,瓜分掉了万法之祖的雷霆权势,各自掌握一部分雷霆威势,再往后,就更加处境不堪,除了司职报春的那位雷部神祇之外,其余众多神灵,早已沦为山水河神之类的存在,要么受三教圣人约束敕令,不得跨出“雷池”,要么经常被类似风雪庙真武山之流的兵家势力,或是一些道家宗门,以雷法符箓、请神之术,将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而这块雷部司印镜,主人曾是雷部正神之一,虽然屡遭劫难,从镜面到内里,早已破败不堪,里头的雷电光华几乎消磨殆尽,但绝不是恩和中五境修士能够打破的。

    古井内的白衣少年,身形已经被镇压向下一丈多,仍是用双手和肩膀死死抵住镜子底部,被剑气冲撞,镜面震动不已,不断崩开碎裂,但是很快就被镜子内蕴含的残余雷电,自动修复为完整原貌。

    剑气攻伐如铁骑凿阵,镜面抵御如步卒死守。

    两者相互消磨,就看谁更早气势衰竭。

    少年崔瀺咬紧牙关,满脸鲜血,模糊了那张俊美容颜,此时已经没有多余力气撂狠话,只能在心中默念道:“熬过这一场剑气暴雨,我上去后一定百倍奉还!一定可以的,剑雨气势由盛转衰,我只要再坚持一会儿,陈平安你等着!”

    虽然井底少年心气不减,可这般浑身浴血的模样,实在是凄凉了一些。

    哪怕是叛出师门的惨淡岁月,一路游历,离开中土神洲,去往南边那座大洲,最终选择落脚于疆域最小的东宝瓶洲,昔年的文圣首徒崔瀺,远游不知几个千万里了,一路上何尝不是逍遥自在,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有谁能让他如此狼狈?

    要知道,成为大骊国师之前的游士崔瀺,曾经有句难登大雅之堂的口头禅,只凭喜好一番斩妖除魔之后,就会来一句“弹指间灰飞烟灭,真是蝼蚁都不如。”

    扛着镜子的少年崔瀺身形继续下坠,只是幅度逐渐变小。

    镜子还能支撑下去,可是镜子外围不断有剑气流泻直下,被持续不断的剑气浸透,少年身躯已经摇摇欲坠。

    他只得心念一动,从袖中滑出一张压箱底的保命符箓,珍藏多年,此时用出,心疼到脸庞都有些狰狞。

    金色符箓先是黏在白衣袖口之上,然后瞬间融化,很快崔瀺那一袭白衣的表面,就流淌满金色符文,细听之下,竟有佛门梵音袅袅响起,白衣如水纹滚动,衬托得少年崔瀺宝相庄严。

    这张符箓极其特殊,若说金粉、朱砂是最主要的画符材料,那么有一些可遇不可求的材料,一旦制成符箓,符箓蕴含的种种效果,妙不可言,比如崔瀺这一张,就是以一位西方佛国金身罗汉的金色鲜血,作为最主要的画符材料,而且这位得道高僧差点就形成了菩萨果位,因此血液呈现出金色,浇注在金粉之中,在符箓之上书写《金刚经》经文,即可化为一张佛法无穷的金刚护身符,便是陆地剑仙的倾力一击,都能够抵挡下来。

    少年崔瀺如何能够不心疼?

    祭出这张价值连城的保命符后,少年心中略作计算,便轻松算出剑气至多让镜面崩碎,而镜子本身不会损坏,以后只要每逢雷雨之夜,去往电闪雷鸣的云海之中,接引雷电进入镜面,过不了几年,这柄雷部司印镜就可以恢复如初。

    如此一来,崔瀺心中大定,略微歪斜手臂,胡乱擦拭了一下脸上鲜血,“奇耻大辱,差点坏了我这副身躯金枝玉叶的根本!”

    崔瀺闭上眼睛,开始默默蓄势。

    只等这道剑气将散未全散的某个关键瞬间,就是他杀上井口的时机。

    他当然不会等待剑气全部散尽。

    若是等到剑气彻底消逝,一旦被上边的陈平安发现自己没死,那泥瓶巷的泥腿子说不得,还真有后续的阴招险招。

    毕竟此时的自己,无论是修为,还是身躯,都经不起任何一点意外“推敲”了。

    真是大道泥泞,崎岖难行!

    少年心中大恨。

    当初小镇之行,是国师崔瀺自认为的收官之战,因为涉及到证道契机,他不惜神魂对半剥离,寄居于另外一副身躯皮囊,以少年形象大大方方离开大骊京城。

    原来以为哪怕断不掉文圣先生、师弟齐静春这一脉文运,也能够以泥瓶巷少年作为观想对象,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砥砺心性,补齐最欠缺的心境,从而帮助自己一鼓作气破开十境,便有望重新返回十二境巅峰修为,甚至借助大骊推广自己的学识,只要他年自己的事功学问,能够遍及半洲版图,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若是一洲之地的儒家门生,皆是我崔瀺之门生弟子,裨益之丰,无法想象。

    在当时看来,不管如何计算,崔瀺都能够立于不败之地,无非是获利大小的区别。

    但是如何都没有想到,齐静春真正选中的嫡传弟子,不是送出春字印的赵繇,不是送出仅剩书籍的宋集薪,甚至不是林守一这些少年读书种子。

    而是那个名叫李宝瓶的小姑娘,是一个女子!女子如何继承文脉?女先生,女夫子?就不怕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不怕被儒家学宫书院里的那些老人,视为头号异端?

    更没有想到齐静春代师收徒,将他崔瀺和齐静春两人的恩师,文圣的遗物,转赠给了少年陈平安。

    如此一来,不但文脉没有断绝,薪火相传到了李宝瓶这一代,而且使得原本欺师灭祖叛出师门的崔瀺,重新因为陈平安,再次与文圣绑在一起。

    这使得误以为胜券在握的崔瀺,心境瞬间彻底破碎,加上无形中的文运牵引,一跌就跌到第五境修为,若非之后跟杨老头达成盟约,习得一门失传已久的神道秘术,补全了崔瀺本身钻研的一桩秘术漏洞,得以快速温养魂魄,如枯木逢春,修为开始回流上涨。

    但这种秘法,存在一个致命缺点,积攒而成的修为,是“假象”,用完一次就会被打回原形。除非一口气突破十境,跻身上五境之后,就可以“假作真时真亦假”,虚实不定,真假混淆,便是另外一番天地。

    到达这座郡城秋芦客栈的时候,少年崔瀺的“假象”境界,其实已经重新临近九境,这才有机会以兵家“请神”的手段,请出一尊儒家圣人的金身法相。境界是假的,手段是真的。所以这才让寒食江水神吓得肝胆欲裂,否则以青袍男子统率北地水运数百年的阅历和城府,不吃足苦头,怎么可能被崔瀺驯服得像条溪涧小鲶?

    井底下。

    从井口倒下来的暴雨剑气,犹然咄咄逼人,剑光被镜面撞得四处飞溅。

    白衣少年几乎已经双脚踩在井底水道的底部,井水和与大江相通的城中地下水,早已被剑气蒸发殆尽。

    少年崔瀺在心中开始倒数。

    他不想杀陈平安,千真万确,最少暂时是如此。

    因为崔瀺更像是在拔河,希望将少年拉扯到自己的大道之上。最少短期之内,崔瀺不但不会祸害陈平安,反而会尽可能帮助陈平安增长修为,最多就是悄然改变陈平安心性,春风化雨,潜移默化,最终成为他崔瀺的同道中人,万一陈平安运气不错,将来有希望继承崔瀺的衣钵,崔瀺也不会拒绝。

    但是崔瀺是真的想杀李宝瓶。

    因为一旦这个小女孩以后成长起来,而崔瀺毕竟与陈平安犹有牵连,李宝瓶遭受的骂名、排挤越多,崔瀺的大道修为,或多或少会受到影响,这对于追求尽善尽美的崔瀺而言,是绝对无法忍受的事情。

    少年崔瀺觉得这是根本就是一场无妄之灾。

    我哪怕再想一个居心叵测的坏人,可若是要杀你陈平安,何苦来哉一路装孙子?分明于你是无害的。

    你陈平安凭什么因为一点猜测,就要对我痛下杀手?!

    凭什么你自己觉得我会对三个孩子包藏祸心,就可以出手杀人,丝毫不拖泥带水?

    那你小子算什么正人君子?那齐静春一向推崇君子,为何被齐静春看重的你,偏偏如此不讲道理?老头子又凭什么让我跟你学做人?!我崔瀺曾是文圣首徒,曾经传授齐静春学问,论儒家道统之中的地位,我崔瀺高出贤人君子,何止一筹?而你陈平安如此凭心做事,老头子的眼光,真是一如既往的糟糕啊。

    齐静春帮你挑来挑去,还不是等于帮你挑了第二个崔瀺?

    双脚触及石板的少年崔瀺,继续在心中倒数,伺机而动。

    心胸间同时涌起一阵快意。

    哈哈,如此更好,这意味着我脱离困境后,慢慢折磨你之余,最少会让你陈平安苟且偷生,留着你一条性命,你以后跟随我走那条大道,会走得更加自然顺畅。这么说来,你小子的运气不算太差。

    再者,那个死老头子在崔瀺身上种下的文字禁锢,只针对陈平安一人,不许崔瀺对陈平安有任何歹念,否则就要受那鞭笞诛心之苦,除此之外,倒是不曾约束其它行径。这与老头子的学问,勉强算是一脉相承的,讲究事事追本溯源,正本清源之后,方可在道德文章、为人处世上开枝散叶。

    将来我崔瀺要你亲眼看着齐静春的嫡传,那个叫李宝瓶的小姑娘,是如何死在你面前的,并且要你晓得何谓大道之争,她又是为何而死的!

    时机已到!

    崔瀺抵住镜子的双臂早已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只是毫不在意,“剑气如虹是吧?瀑布倒挂是吧?给老子起开!”

    ————

    可是就在崔瀺自以为得逞的前一刻,就只有这么一点毫厘之差,双脚扎根,稳稳站在井口上的草鞋少年,终于蓄势完毕,虽然神魂摇荡,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痛入骨髓,所以只能轻轻颤声道:“走。”

    第二道瀑布倾泻而下。

    你大爷的陈平安,老子就被你害死在这里了。

    这是少年崔瀺当时的唯一念头。

    陈平安在井口上摇摇欲坠。

    ————

    在这之前。

    陈平安今夜第二次坐在凉亭,当时他和做噩梦惊醒的李宝瓶,在凉亭对坐,有一缕无缘无故的清风吹拂小凉亭。

    少年记起一事,有些心酸,同时跟随李宝瓶一起闭上眼睛,仔细聆听檐下铁马风铃声。

    少年当时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齐先生,如果檐下风铃的声响,是偶数,就放一放,忍着那个姓崔的。可如果是奇数,我就出手了。”

    叮咚,叮咚,叮叮咚。

    第七声之后,再无声响。

    于是在红棉袄小姑娘离开凉亭后,少年站到了井口边沿上。

    ————

    在更早的时候,在草鞋少年离开小镇之前。

    那次在杨老头的提醒下,陈平安拿着雨伞离开杨家铺子,去把伞那位登门拜访杨老头、以及送给他两方山水印的学塾先生。

    一大一小走在小街上。

    “君子可欺之以方。这句话,你可以说给杨老前辈他们听。”

    “以后遇事不决,可问春风。嗯,这句话,你只要留在心头就好了,以后说不定用得着。但是我希望用不着。”

    说完这句话后,双鬓霜白的读书人,难得不像在学塾传授学问时那么古板严肃,眨了眨眼,望向少年,和煦笑着。

    ————

    在少年带着小姑娘一起离开小镇时。

    有某位青衫儒士的最后一点魂魄,在去过了天外天某座大洞天之后,回到人间,与草鞋少年和红棉袄小姑娘,并肩而行一段距离后,便停下了脚步,望着那位师弟和自己弟子的背影,不再相送。

    读书人最后默默挥手作别之时,随着这一次轻轻挥袖,有一股春风萦绕少年四周,悄无声息,久久不散。

    ————

    井中。

    连同那柄雷部司印镜一起,少年崔瀺被狠狠砸回井底,整个人蜷缩在一起,躺在干燥至极的青石地板上,尽量躲在镜面底下。

    虽然竭尽全力,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可其实崔瀺心底,已经万念俱灰了。

    镜子巨震不已,带给下边的白衣少年,巨大的冲撞力,以及剑气流淌过镜面后的剑气“水流”,带给少年身躯的巨大灼烧感,都让他开始意识模糊。

    就在闭眼的瞬间。

    老秀才烙印在少年崔瀺神魂之上的禁锢,竟然消失不见了。

    白衣少年精神一振,如人久旱逢甘霖后,格外精神奕奕,崔瀺哪里还敢留有余力,此时不拼命更待何时,“哈哈,天助我也!老头子,你竟然也会出现这种纰漏失误!老不死你也会有弄巧成拙的一天,真真正正是天助我崔瀺,天无绝人之路!”

    只见一个个充满浩然正气的金色大字,被满脸痛苦扭曲的崔瀺,一点点从神魂之中被剥离而出,这种让人意念无处可躲的痛楚,可比千刀万剐还要来得恐怖。

    可是崔瀺头脑愈发清明,“圣人教诲,以文载道”,白衣少年驾驭那些暂时无主的金字,去撞击那道剑气瀑布。

    金字与剑气相互撞击。

    竟然没有半点声势可言,但越是如此沉默,更让人惊骇窒息。

    不再是任何气力、威势之争的范畴了,而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大道之争。

    这条瀑布。

    终究是一缕“极小”剑气

    罢了。

    而那些金字,也只是被人临时借用而已。

    两者僵持不下,最后竟然像是要凑巧打出一个势均力敌的局面。

    好似两军对垒,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皆是全军覆没。

    崔瀺在察觉到机遇之后,早就没有束手待毙,开始小心翼翼坐起身,然后一点一点蹲起,最后总算是被他弯腰站立。

    他向一侧挪步,镜面瞬间歪斜,将最后剑气全部倒向井口内壁另一侧,白衣少年干脆随手丢了那把古镜,双脚点地,整个人冲天而起,然后身形瞬间消失不见,只有愤恨至极的阴沉嗓音,不断回荡在古井之内:“你现在就算有第三道剑气,你也来不及了!”

    ————

    陈平安站在井口,双手剑炉立桩,在最后一道剑气离去之后,就准备以拳法迎敌。

    那部撼山谱,曾在开篇序文里头,清清楚楚开宗明义:“后世习我撼山拳之人,哪怕迎敌三教祖师,切记我辈拳法可以弱,争胜之势可以输,唯独一身拳意!绝不可退!”

    ————

    与此同时。

    雅静小院内,红棉袄小姑娘在屋内再度惊醒,不是做噩梦,而是被一把槐木剑给拍醒的。

    迷迷糊糊的李宝瓶蓦然瞪大眼睛,之前是破窗而入的木剑,在空中迅速凌空刻画了一个齐字,然后嗖一下飞掠向门口,李宝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床,靴子也不穿了,赤脚奔跑,打开屋门后,跟着木剑来到小师叔住的屋子,因为陈平安尚未回来,所以没有拴门,先前就被飞剑一下子撞开了,李宝瓶此时跟着飞剑冲入其中,看到它指了指那只背篓。

    李宝瓶最后在飞剑的指指点点之下,掏出一块小师叔藏起来的印章,打开后发现是那方小师叔只给她偷偷看过一次的“静心得意”印,飞剑这才使劲“点头”,迅猛飞向屋外。

    小姑娘握紧这方先生送给她小师叔的静字印,跟着当初莫名其妙出现在背篓里的槐木剑,一路飞奔到凉亭,她熟门熟路地跃出凉亭,跑向小师叔所站的井口那边。

    刹那之间,李宝瓶手中的印章,自己挣脱开她的掌心,迅猛掠向井口那边,高过她小师叔的脑袋,然后沉闷至极的啪一下。

    井口上方,有人撕心裂肺:“又来?齐静春我干你大爷!阴魂不散,你他娘的有完没完?!”

    就看到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井口上空的白衣少年,额头上被一方印章重重砸中,整个人倒飞出去,摔在地面上。

    一身修为点滴不剩的白衣少年,在昏死过去的前一刻,喃喃道:“齐静春,算你狠,我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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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九章

    约战

    陈平安瞪大眼睛,只见那块“静心得意”印,在砸中白衣少年的额头后,先是一个反弹,然后在空中凝滞不动,最后像是被人牵线一般给扯了回去,只不过那边扯线之人的力气小了点,静字印在空中晃晃悠悠,高高低低,速度不快。

    陈平安追寻着它的轨迹,看到自己和李宝瓶之间,悬停有那柄槐木剑,有一个身高跟尾指差不多的金衣女童,四肢趴开,躲在飞剑下边,手脚死死箍住木剑,此时好不容易爬起,站起身后,那模样玲珑可爱的金衣女童,站到了剑身上,它晕头转向,脚步跟醉汉似的晃来晃去,看来这趟御剑飞行的经历,算不得如何美好。

    那方静字印落在木剑上,印章有些沉,一下压得剑尾翘起,金衣女童整个人滑向印章,手忙脚乱。

    李宝瓶之前同样没有察觉到金衣女童的存在,此时见着了,只觉得有趣,便脚步欢快地飞奔过去,双膝微蹲,双手托住槐木剑首尾两端,近距离凝视着那个试图躲避的小家伙,金衣女童愣了愣,似乎天性十分羞赧,伸手捂住脸庞后,双脚并拢,笔直蹦跳起来,落地后竟然身形没入了槐木剑,就此消逝不见。

    陈平安不明就里,不愿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沙哑提醒道:“宝瓶,木剑丢给我,印章你先收好。”

    李宝瓶立即收起好奇心,知道当务之急,是收拾那个姓崔的家伙,抓住印章后,轻喝一声,向小师叔使劲丢出槐木剑。

    只是小姑娘的力道,有些掌握不准,槐木剑有些偏离陈平安所站位置。

    “转过身去!”

    陈平安跟李宝瓶吩咐一句,随即脚尖一点,一步跨向老水井的左侧井口,踩在井口边沿上,精准握住木剑后,继续向前一大步,落地后,对着白衣少年心口就是一剑刺下。

    就在此时,陈平安手中槐木剑,露出金衣女童的上半截身子,泫然欲泣,充满了后悔愧疚,对他使劲摇头摆手,仿佛是要阻止陈平安杀人。

    可是陈平安从接剑到出剑,极其果决,一气呵成,等到金衣女童现身的那一刻,木剑剑尖已经抵住白衣少年的心口,陈平安因为常年烧瓷拉坯的缘故,对于力道的掌控,堪称精微,哪怕有心收手,可是从体内气机运转、手臂肌肉伸缩到木剑携带的惯性冲劲,都容不得陈平安无法改变结局。

    一位背负棉布行囊的老秀才突然凭空出现,“还好还好,真是差点就给人阴了一把。”

    随着老秀才在千钧一发之际的横空出世,少年崔瀺像是被人拎住脖子往后一拉,瞬间站定,虽然仍是晕厥状态,却腰杆挺直,站如青松,顺势躲过了被陈平安一剑穿心的下场。

    老人看着迅速后退的草鞋少年,一手横剑在身前,一手将李宝瓶护在自己身后,少年握剑的手法,生疏而别扭,大概就像是山野樵夫握住毛笔吧,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老人感慨道:“就是你啊。”

    陈平安如临大敌,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轻声道:“宝瓶,你等下一有机会就跑,不用管我。”

    陈平安发现李宝瓶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三番两次,心中有些惊奇,侧身低头望去,“怎么了?”

    小姑娘脸色僵硬,抬起手臂,指了指陈平安身后那边,张了张嘴,口型像是在说两个字,“有鬼。”

    腹背受敌?

    陈平安心弦紧绷,等他望去,满脸呆滞,少年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确定自己没认错后,背对着老秀才和白衣少年,既不敢明着说什么,以免给人偷听了去,反而害了这位神仙姐姐,可又实在着急,少年欲言又止,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李宝瓶偷偷握住小师叔的袖子,看了眼那个和颜悦色的老人,又转头看了眼那个神出鬼没的女鬼。

    比起上次见着那个嫁衣女鬼,今夜这位身穿白衣白鞋,手里提着一株雪白色的……大荷叶?李宝瓶有些犯嘀咕,外边世道的女鬼,都这么清新脱俗吗?想当年大哥曾经被自己胁迫,不得已说了好些个鲜血淋漓的鬼故事,那里边的红粉骷髅、水鬼河妖等精怪鬼魅,那可是动辄剖人心肝吃人血肉,模样和作态都是极其骇人恐怖的。

    哪里会像眼前这位啊,比先前那位嫁衣女鬼还要来得美丽动人。

    她身材高大,却依旧给人苗条蕴藏的天然美感,满头瀑布似的黑亮青丝,从身后绕至胸前,用金色丝巾挽了一个结,显得尤为娴静端庄。

    李宝瓶只觉得眼前高大女子,真是又高又好看,让她十分羡慕,小姑娘悄悄踮起脚跟,很快又灰心泄气地踩回地面。

    高大女子的眼中,仿佛只有陈平安。

    她笑眯眯道:“等下我们要跟人打架,不用怕那个老头子,只会一点挨打功夫而已。”

    “放心,这位姐姐不是坏人,是我们自己人!”

    陈平安先安慰身边李宝瓶,重新抬头后,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不是说不能离开小镇吗?万一被各方圣人察觉,你怎么办?”

    高大女子抖了抖手腕,手中那支荷叶轻轻晃荡,语气温和缓慢,她有一股让人心安的气度,“你知道有个地方,叫莲花洞天吗?”

    陈平安猛然记起宁姚,点头道:“以前有人跟我说起过,那里是道教祖师爷散心的地方,虽然只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但是那里的荷叶,哪怕最小的一张荷叶叶面,都要比咱们大骊京城还要大。”

    女子莞尔笑道:“没那么夸张,像我手里这株荷叶,若是现出它的本相,就是差不多方圆十里多一些的面积,当然那里最大的荷叶,肯定比大骊京城要大许多。这些荷叶,能够遮蔽天机,简单说来,就是让三教圣人和百家宗师,都没办法发现我的动向。”

    她看到陈平安满脸疑惑,微笑解释道:“我们见面那次,当时我手里还没有这件好东西,是齐静春离开人间之前,去了趟天外天,找到道祖,跟那个老不死一番讨价还价,才帮我讨要了这把荷叶伞,至于齐静春付出了什么,我不清楚,毕竟‘静’这个本命字,犯了忌讳,在道教的道统内部,有很多人对此心怀不满,所以可以肯定,齐静春离开这座浩然天下,那趟莲花洞天之行,代价不会小。”

    说到这里,便是高大女子,眼神也出现一抹恍惚,有些由衷佩服那名儒家门生。

    在齐静春从天外天返回人间后,他们有过最后一场闲聊。

    “这张荷叶?”

    “是我去了趟天外天,从那座莲花洞天摘下来的,能够帮助你离开此地,同时不会惊扰天地大道,不用担心圣人探询。”

    “好事是好事。但是你就不怕陈平安有了我在身边,变得肆无忌惮,以至于变成你齐静春不喜欢的那种人?”

    “陈平安什么心性,我齐静春心知肚明,所以从不担心陈平安仗势欺人,你就算从头到尾都护在他身边,我齐静春都不担心。”

    “你就这么看好陈平安?”

    “你说呢,他可是我的小师弟啊。”

    “你跟陈平安是平辈,然后我认他做主人,所以你齐静春的言下之意是?”

    “哈哈,不敢!”

    想到这些,高大女子在心中微微叹息。

    可惜天地之间少了个齐静春。

    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宝瓶,破天荒地怯生生说话:“姐姐,你生得真好看。”

    高大女子点头笑道:“是的,比你好看多了。”

    不但毫不客气,言语还伤人!

    红棉袄小姑娘有些呆滞无言。

    陈平安满头冷汗。

    在陈平安身后那边,同样是一场重逢。

    老人瞪着已经清醒过来的白衣少年,少年回瞪过去,心想老子现在光脚不怕穿鞋的,还怕你作甚?

    老人先望向高大女子,后者点头示意无妨。

    老人这才望向这个少年,恼羞成怒道:“你崔瀺不是很聪明吗?那现在咱俩来复盘好了,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会突然失去对那些文字的控制,让你能够从神魂之中剥离出来,又恰好跟那缕剑气蕴含的道意,打了个旗鼓相当,相互消磨殆尽,使得你当时冲出井底,有机会对陈平安使用杀招?你有没有想过,到最后你可能会被陈平安一拳打死,陈平安同时又被你重伤?!”

    少年崔瀺脸色阴晴不定,最后赌气一般撇撇嘴,故作无所谓,“无非是儒家某一脉的圣人出手,有什么稀奇的。就连齐静春都心甘情愿自己走进那个死局,落得一个束手待毙,我崔瀺被算计一次又怎么了。”

    少年越说越火大,伸手指向那个穷酸老秀才,“老头子你还好意思说这些?你最寄予希望的齐静春死了,心性最不坚定的蠢货马瞻也死了,还有那个姓左的,就干脆彻底消失了,我崔瀺一样沦落至此,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你?天底下就你文章写得最好,立意最深,济世最久,行了吧?!人家亚圣,听好喽,是亚圣,文庙第三高的那一位,他提倡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你厉害啊,偏要说天地君亲师。亚圣说人性本善,好嘛,你又说人性本恶!你大爷的,亚圣怎么招你惹你了?”

    少年气得跺脚,这个习惯性动作,其实与老秀才是一脉相承,手指几乎就要指着老人的鼻子了,“更过分的是,人家亚圣年纪比你大不了多少,人家说不定还待在人间,好好活着呢,老头子你怎么就这么一根筋呢,你逮着至圣先师或是礼圣老爷去骂架啊,指不定亚圣还会帮着你不是?你非要跟亚圣唱对台戏,我服气!”

    老秀才默不作声,只是轻轻擦拭少年喷他一脸的口水唾沫。

    自家人打擂台,唱反调,小门小户的话,关起门来,吵架红脸根本不算什么。

    可要知道,一位亚圣,一位文圣,这场惊动整座儒门、所有学宫书院的“三四之争”,太过惊涛骇浪了,两大圣人,尤其是在文庙前两位早已不现世的前提下,几乎可以说,就代表着整个儒家,那个为一座浩然天下订立规矩的儒家。虽说谈不上出现分崩离析的迹象,但是那几个隔壁邻居的当家人,见微知著,洞见万里,能不偷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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