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独孤羽生摇头:“嗨,你也是在长安染的这毛病吧,我们草原上的姑娘——”

    “晋阳公主!”袁照心绪起伏,白皙的面容上一抹红,“可算不得草原上的姑娘。”

    独孤羽生听她提到母亲,一愣,“唉”了一声:“我阿娘啊——”

    “令堂——”袁照不知道怎样表述自己的仰慕之情才能不那么谄媚——

    “凶着呢。”独孤羽生没精打采地说。

    袁照:……

    “我有点想她。”独孤羽生咕咚又喝了一口酒,“我阿娘自个儿不学无术,逼着我和阿豹读书,唉,这长安也是,人人都会写诗,就我不会——原本周家表叔看起来也挺不会的——”

    独孤羽生停了一停,醉眼惺忪看了袁照一眼,从长长的睫毛底下。他不怀好意地笑了:“阿照,那诗,是你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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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394.袁家阿照(中)

    四

    回宫前独孤羽生约了袁照去终南山打猎。

    “我会叫上我阿姐。”那少年说。他并不是不明白这个世界对女孩儿的苛刻。

    “我还没有见过太子妃呢。”袁照这样回答。虽然太子尚未大婚,

    但是人人都知道这桩亲事势在必行。

    “我阿姐啊……”独孤羽生挠头,“唉,凶得很……像我娘。”

    袁照笑了起来。

    即便过去很多年,袁照想起那个少年的样子,

    都忍不住笑,笑到眼泪都要掉出来。

    她没有赴约。

    那天她指挥侍婢准备东西,骑装,

    幕篱,

    帔子,弓箭,割肉的匕首,

    孜然,蜂蜜,酒,

    盐,

    金疮药,

    侍婢笑话她:“姑娘也是操心,

    这些安城王都不备么?”

    她坐在胡床上,有一下没一下荡着白生生的脚丫子,

    垂下来细细金铃,

    璎璎碎响:“他是他,我是我,

    而且——”

    忽然侍婢通报,

    说二郎来了。袁照趿着木屐往外走,

    果然看到周昕,劈头但问:“表妹要和安城王出去?”

    “表哥从哪里听来这话,”袁照笑道,“是独孤娘子相邀——”

    “这就奇了!独孤娘子人在深宫,既没有见过表妹,也没有听说过,怎么就起了心,要邀表妹出游?”

    袁照一时语塞。

    幸而侍婢送饮子上来。袁照给周昕斟了盏乌梅浆,笑盈盈道:“表哥这急匆匆过来,渴了吧?先饮一盏。”

    周昕尝了半口,摇头道:“淡而无味。”招手让侍婢上酒。

    袁照并不十分记得那个晚上——她努力让自己忘掉它。

    她当然推拒过,挣扎过,哭喊过,但是无济于事。侍婢被关在门外。她听到她的哭声,慢慢儿哭声也没了,也许是被人塞住了嘴,她想。她的灵魂浮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底下受苦的肉.身。没有人来救她。

    到事毕,那人出去,侍婢奔进来的时候,她看到她脸上的血。

    她自个儿脸上想必也都是血,青的肿的。她低声说:“我要沐浴。”

    侍婢放声大哭。

    “哭什么。”她说。声音干哑,疼。

    “婢子这就、这就去和夫人说……”

    “回来!”袁照叫住她,木木地,“我要沐浴。”

    侍婢怔了一下,她不知道自个儿家的娘子为什么能这么镇定,她心里忽然恐慌起来,她慌慌儿地想,娘子不会是、不会是想——

    崔七娘一耳光打在周昕脸上。

    她从未下过这样的重手。周昕被打了个趔趄,脸上浮起很清晰的手指印,指印间诡异的笑容。

    “孽子!”崔七娘气得浑身发抖!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儿子能做出这样的事!这就是她的儿子、她悉心教养了十九年的儿子!府里头多少美貌侍婢,平康坊要什么美貌伎人没有——便都不够,好好儿寻访不行么!

    阿照是他能动的吗!

    阿照是十二娘的女儿!

    崔七娘眼前发黑,心口闷得像压了块大石头,她喘不过气来,这件事、这件事比中秋宴上那件要严重百倍。

    她能怎么办?

    阿照是十二娘的女儿——她能怎么办!

    要是个懦弱温顺的女孩儿,找个次一等的门第,找个……说得过去的人……崔七娘忽然想起李琇,那个女孩儿苍白的脸色和周昂的头颅在记忆里交替,周干在长夜里一遍一遍和她说:“那么多箭……”

    “五郎死的时候一定很疼……”

    崔七娘死死攥住手巾,手巾都湿透了。阿照可不是这么好摆布的人……那是头小豹子,谁敢打她的主意她能咬断他的喉!

    更何况——

    更何况——

    崔七娘听见自己嘴里牙齿咯咯直响,满嘴血腥沫子。把大郎绑了去谢罪?没用的;那还能怎样——

    不能留这个祸根。

    崔七娘的眼睛慢慢冷下来,在炽热的愤怒过去之后,她冷冷地看着还杵在跟前的周昕:“你怎么收场?”

    “我纳她为妾。”

    “啪!”又一记耳光,脸颊肿得更高了。崔七娘的声音却是冷的:“阿照会做你的妾?”

    “事已至此,还能由得了她?”他就不信了!她一个女孩儿,再本事了得,她能上天?又不是人人都是晋阳。

    晋阳是谁?人在前朝也是公主。

    阿照算什么。陈郡袁氏,嘿,陈郡袁氏也就占个祖上阔过。

    他恨她——一个女孩儿,不安分守己等着出阁,到处显摆什么诗才?她又不能为官作宰,要这诗才有何用?

    为什么这等才能却落在这等人身上,岂不如明珠暗投、锦衣夜行?

    他这些日子在同伴中受尽了奚落和白眼,他们都笑话他:“再作一首来看看?”

    “人家是妙手——妙手空空呀!”

    每一句话,不,是每一个字,都让他恨得发狂!

    表面还要撑出个翩翩君子的风度,然而他心里、他心里就像是在油锅里煎熬。母亲让他外出避风头,他原本是答应了,打算等父亲祭日过去就出门。

    然而阿照攀上了安城王。

    他在那个瞬间发现了自己的岌岌可危:她能给他代笔,焉能不给未来夫君代笔?

    “如果她不答应呢?”

    “让她有个孩子。”周昕说。

    “袁家岂肯善罢甘休?”

    周昕阴沉沉笑了一声:“信都是我周家故地,父亲有的是乡邻旧部——”

    又一记耳光:“你有脸提你父亲!”

    周昕没有动,也没有作声。他不怕。他不怕他阿娘,他是她的骨肉,她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他知道她能摆平袁氏。

    只是个女孩儿——

    袁氏会为了个女孩儿得罪他周家?没见过这么目光短浅的。

    “……李氏那头怎么办?”崔七娘问。

    “她一向温顺。”周昕说。他没有担心过他的妻子。

    崔七娘默然。

    她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想好了收场;那未尝不是一个选择,和杀人灭口比起来。但是她终于也没有说话,只挥手让儿子下去,她没有办法看他,她没有办法接受她的孩子是个无耻小人。

    袁照不知道这些,她甚至没有去想,水很热,澡豆用完了整整一盒,皮肤被搓出血来,也不知道痛。什么感觉都没有。

    “姑娘……”侍婢眼睛一点都不敢错开,她怕,她怕她一个不留意,姑娘就——

    她小心翼翼藏好了割肉的匕首。

    “姑娘,咱们回去吧,咱们回信都去,让夫人做主——”

    良久,浴桶里方才传来细若游丝的声音:“你回不去……”

    “姑娘——”

    “我也……回不去……”

    “可是——”

    “夜来……”

    “嗯?”

    “我没用……”

    “不姑娘、姑娘——”夜来泣不成声。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周家大郎一直都斯文守礼,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就——

    那和姑娘什么关系,为什么姑娘要受这种罪?她们姑娘聪明能干,十里八乡都是有名的,谁都知道他们袁家的女孩儿长得又美,见识又高,还写得一手好字,怎么会没用——她们姑娘哪里没用了?

    “我……我怕保不住你。”袁照低低地说。

    五

    灯烧得很亮,太亮了。袁照觉得她没法忍受这么亮的光,她想躲在暗处,久一点,再久一点。

    这对姨甥的对峙是酝酿已久,彼此心知肚明。

    “都是姨母的不是,不该让你们不避男女,厮混在一起。”崔七娘说。

    袁照垂着头,她想咬死这个女人!

    “大郎是我的儿子,你是十二娘的女儿,”崔七娘推心置腹与她说,“手心手背,姨母怎么都不能看着你们受罚。”

    袁照还是不作声,头垂得更低,指甲直直陷进皮肉里,也不觉得疼。

    “你们要是两情相悦——”

    “夫人!”袁照嘴里突然蹦出两个字来。

    崔七娘心里一凉:她喊她“夫人”!

    这原本也是预料之中。阿照这么倔强有主意的孩子,怎么可能指望她乖乖儿接受这个结果。也就是大郎异想天开。

    她调整了方向:“你是想回信都吗?”

    袁照的目光动了动,又不响了。

    “你要是回信都,姨母就是拼了被你爷娘索命,也要送你回去。”崔七娘叹了一声,“姨母是老了,你姨父狠心短命的,留了我们孤儿寡母在这世上……”她面上露出凄凉的笑容,这倒是真心实意,“谁想孩子不争气……”

    她拿手巾捂住嘴哭了几声。

    袁照的脸还是木木的,一言不发,也不安慰她。她不信她会送她回去。这不过是些说辞,没用的说辞。

    “但是你还年轻……”崔七娘哭得没趣,只得收了眼泪,“还要嫁人,日后还长着呢。好在咱们家一向是外言不入内言不出,这长安和信都,也是迢迢千里,只要处理了夜来,也就……”

    “那个蠢丫头昨晚睡死了,什么都不知道。”袁照干着嗓子说。

    她知道还有别的法子,比如告诉他们昨晚被祸害的不是她,是侍婢夜来,顺水推舟让她做周昕的妾——多少人家这么处理。

    她做不出来——她私自离家,那个忠心耿耿的蠢丫头给她背了多少锅。

    且,这周家母子要的也不是她,把她交出去,还是脱不了身。

    如此,何苦多害一条命?

    崔七娘心里一松,故意道:“这么懒怠的丫头,还留了作什么用?一棍子打死了!”

    “我的丫头,要死要活,由我处置。”她说。她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夜来。

    “那是、那是。”崔七娘道,“可是阿照啊,你还小,你不懂。昨儿的事发生得仓促,如今还看不出来,要是——”

    她目光精准地往她腹部一撒。

    言下之意很明白:就这么回去,万一珠胎暗结,可就瞒不过去了。

    “大郎和李氏成亲有三载,至今没有一儿半女。李氏这个人,阿照你也见过,病歪歪的,也不知道能活几年……”崔七娘循循诱导。

    “这么说,”袁照问,“夫人希望我留下?”

    崔七娘起身朝她走过来:“你是十二娘的孩子,又生得可人疼,我做姨母的——”

    “做姨母的……”

    袁照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知道她该忍,但是她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一口啐在崔七娘脸上。

    “你——”崔七娘长到这把年纪,从未遭受过这样的侮辱,就是当初华阳公主,也不曾动过她一根指头。

    因竟呆了一呆。

    这孩子……她心里想,这孩子,无论如何……大郎又不靠诗才吃饭,顶了不起让人说他江郎才尽。

    她目光里渐渐渗出杀意。

    “表姑娘得失心疯了,”她叫侍婢进来,“服侍表姑娘吃药。”

    袁照挣扎起来。

    哪里挣扎得动,那仆妇的手像铁钳一样扼住了她。

    她心里未尝不懊悔一时意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被按住头,掐住喉,药碗碰到她的唇,她死死咬住牙关——

    “砰!”

    门被撞开,年轻男子走了调的声音,也许是哭腔:“母亲!”

    谁?袁照恍惚地想,逆着光,她也看不清楚那人是谁,只知道那人跪了下来:“母亲,你饶了阿照吧!”

    是周昕吗?他们母子使苦肉计么?

    “……我虽然被过继到五叔名下,也是母亲的骨肉,母亲就当是怜惜我,怜惜我和阿瞬,给阿照一条生路吧!”

    他使劲磕头,磕得砰砰作声。

    袁照呆呆看着地上的血,她想不到这个素日里寡言少语的表兄会给自己出头,亦想不到,即便是在千里之外,自己终究还是要受阿姐庇护。

    她想家了。

    她想纵容她的父亲和母亲,想爱护她的姐姐,想信都了,想那个粗糙和淳朴的地方,也许没有长安这样流光溢彩。

    但是她回不去了。

    她跪在周昉身边,跟着他磕头。

    “昨晚表哥喝得多了,欺侮了夜来,只是个侍婢而已,我不该为了她来和姨母闹——我知错了,姨母饶我。”

    “阿照自幼雅好诗文,这些年积了不少,都放在妆奁里,姨母可取来消遣,权当阿照承欢膝下。”

    “是我驭下不严,求姨母让我带夜来入寺修行,阿照愿——”

    她从怀里取出匕首,挥刀断发,青丝长长短短,覆了满地。

    六

    周昉连夜送袁照上青云夜来一直在哭,袁照打了她两个嘴巴才让她安静下来。

    周昉眼睛红着。临下山才叮嘱她:“入口的东西要当心……”

    “我明年开春就去信都……”他去信都迎娶袁瞬。

    “我会和他分家。我是过继出去了的人,我嫡母在洛阳,不会有人为难……”他始终吐不出那个名字。

    他无法为兄长辩解。如果不是夜来拼死来见他,也许、也许——

    他该怎么和阿瞬交代呢——你妹妹在我家作客,没了?

    袁照没有说话,她还在疲倦中没有缓过来。

    那场疲倦席卷了整个秋天,叶子从很高很高的树上掉下来,铺陈得到处都是。树枝和天空同样苍凉。

    有个女孩儿从墙上探出头来:“喂!”

    袁照没有理会。

    一粒石子被掷到她脚下,还是那个声音:“喂!”

    袁照转身往屋里走。

    女孩儿一激动,从墙上掉了下来。

    袁照:……

    “你倒是扶我一把呀!”女孩儿叫道。

    袁照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有动。女孩儿于是唉声叹气爬了起来:“你也是犯了错被发配到这里来的吗?”

    “我没犯错。”袁照说。

    女孩儿拍手笑道:“说话了说话了!我还当来了个哑巴呢——她们都这么说,说这屋里住了个美人儿,就是哑了,怪可惜的。”

    “我叫善钟,你呢?”

    “阿照。”

    这个女孩儿很活泼,像她从前。

    袁照没有问过善钟犯了什么错,都是她自个儿说的。

    “圣人……圣人你知道吧,看上我了,要我做他的妃子,我不乐意……”

    “为什么不乐意啊?圣人很难看吗?”夜来问。她给她们送柿子过来,柿子红得很好,一只一只像火里淬出来的。

    周昉很照顾姑娘,就是不便现身——怕姑娘难过。每次都送了东西就走。有时候是钱财,也有时候是信都阖家平安的消息。

    然而即便是这么好的周三郎,也不会带她们回信都,也不会给她们捎信。

    夜来有时候害怕,怕他们会把姑娘关到死——也许大姑娘过来就好了,也许安城王哪天会想起姑娘就好了,也许。

    然而没有,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善钟那个小娘子倒是很讨人喜欢,她多少让她觉得眼熟,这时候拿了柿子,得意洋洋道:“才不!圣人很好看的。”

    “那为什么不乐意啊?”

    “老了。”善钟的眼皮耷拉下来。

    夜来哈哈大笑,觉得善钟也是个人才——吹牛吹到圣人头上去了。

    “你不信我?”善钟很是会察言观色,登时就气起来,气得吃了两只柿子,又原地绕了几圈,才想要爆个大秘密唬这主仆一跳,忽然墙上有人朝她招手,立刻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冲墙上喊:“鬼鬼祟祟作什么?”

    那婢子不敢出声,只奋力比划,来回比划好几次,善钟还是一头雾水,婢子无可奈何,只得把手放在嘴边嘘声作口型。

    “你倒是出声呀!”善钟不耐烦。

    “尚书令——”

    善钟背都绷直了,慌慌张张抓着夜来在她衣上擦了两把,慌慌张张道:“不行我得走了,我阿舅来了……”

    袁照偏头看了她一眼,吩咐道:“夜来,给善钟娘子搬梯子来!”

    她想善钟说的也许是真的,她也许真的在宫里住过,真的差点被皇帝纳为妃子,也真的喊皇后“姑姑”——“只知道是族亲,不知道远近。”她这么说。如果在从前,得到这样的女伴,足以让她欣喜若狂。

    但是如今,她只觉得疲倦。

    她总做噩梦,在深夜里醒来,就再也睡不着。

    从侧门出去,有个小小的侧殿,破败得像个废墟,连壁画都没有完工,刷笔堆积在地上,颜料早就凝固了。

    笔浸在溪水里,颜色一丝一丝从笔尖渗出来。

    她不擅画,她只会写字;她不敢写出来,枯的墨迹在尘埃覆蔽的寺壁上凝固。

    “好字。”有人的声音。是个年轻的男子。

    袁照的肢体僵住。

    “我不是恶人。”那人说。

    他捡起地上的笔,在另一头画起来。袁照不知道他画的什么,次日来看,疏淡的线条,勾勒出飞天吹笛。

    袁照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夜来说:“画得真好看!”她看不懂她们姑娘的字,一个一个瘦骨嶙峋,凶神恶煞,也不知道写的什么,这画却是生动至极。

    那人每晚都来,自带了水笔。一个写,一个画,也不说话。

    袁照没有转头去看过他的脸,火光和月光交织,在寺壁上投下巨大的阴影,隐约可见清丽流畅的轮廓。壁画十分繁丽,用色大胆而细腻。

    渐渐成形,满壁飞天,有吹笛,弹琵琶,驻足回望……衣袂飘飘,如行云流水。

    有时候带酒囊来,递给她,她没有接,他便收回去,自个儿喝了。

    七

    袁照和善钟下棋。

    善钟棋下得颇有灵气,就是没打过棋谱,对弈经验不多,十局里总有八局要输。便十分懊恼,抓了一把杏脯就茶喝。

    “茶叶不错。”

    “南方人喝的东西。”善钟不以为然。

    袁照的目光顺下来,落在她的衣袖上,花团锦簇,章彩奇丽。问:“今年新出的纹样么?”

    “也许是罢,”善钟说,“我瞧着这一对儿小马玲珑可爱。”

    这个女孩儿并不太守规矩,但是无论多贵重的东西,也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就像是全天下,都是她应得的。

    袁照道:“我和你说个秘密。”

    “嗯?”善钟眼睛立刻就睁大了。真的,自被皇帝驱逐出宫,送到这荒山野岭,都淡出鸟来了。好容易来了新人,虽然古古怪怪的,更从来不与她说私密话。

    快三个月了,才听到这句,善钟心里头雀跃,还竭尽全力想要装出不在意的神气。

    袁照说:“再过两个月,你就能下山了。”

    “谁说的?”善钟尖叫起来,一把攥住她。

    袁照被攥得痛了,也不喊,只垂着眼帘看她的手。雪白圆润一只手腕,腕上掐丝嵌宝的金钏子,一只凤凰昂然而立,红色的眼珠子熠熠生辉。

    她嘴角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我说的。”

    善钟痿了:“你说的……”

    ——她说的管什么用啊,善钟快哭了。

    “如果我说准了呢?”

    “说准了……”善钟哼了一声,“朕恕你无罪。”

    袁照:……

    “我要赏赐!”

    “别给个梯子就顺杆儿爬——我就是赏你个果子吃,有意思?”

    袁照不理她这丧气话,只道:“如果我有办法让你两个月之后下山,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要进宫。”

    “你进宫做什么?”善钟奇道,“你也想做老皇帝的妃子吗?”

    袁照:……

    什么叫“也”?

    善钟意识到自己失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说——”

    “你不用说,你只要告诉我,干不干?”

    “干!”善钟迅速应道,“为什么不?”

    袁照这才拣了块杏脯入口,甜,太甜了,怪不得善钟要配茶。她问:“李家大郎人怎么样?”

    “啊?”

    侍婢又从墙上探出头来:“娘子,大郎君来了!”

    袁照眼睁睁看着她眉目之间的光彩,她自个儿还浑然不觉。

    八

    天渐渐就冷了。

    袁照还是每晚去侧殿里写字。这晚去得迟,殿中生了火,食物的香气散发出来,是栗子。

    那人丢了一把砸在墙壁上,噼里啪啦炸得到处都是,更浓郁的香气。一路走一路捡,捡到她跟前,问:“要不要?”

    袁照犹豫了片刻,在他对面坐下来,隔着火,焰光跳跃,不掩国色。

    “娘子字里有愤懑之气。”

    “我有不平事——难道郎君没有?”

    如若心中没有不平,怎么会半夜里徘徊,以书以画,试遣情衷?

    少年低头笑了一笑,外头下着雨,他凝神听了片刻,悠然道:“长安的雨——娘子不是长安人罢。”

    袁照吃着栗子没有应话。

    “我也不是。”少年说,“我失爱于父亲,被打发了来长安碰运气。有人说终南山上青云寺最灵了,上来才知道是诓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这月余的成果:“真要灵,何至于破败至此。”

    “要是不灵,也得不到公子墨宝。”袁照说。

    少年眉目一跳。

    “我,陈郡袁氏。”袁照说。

    不是拓跋元。

    如果让萧珏回想当时心情,大约是想要跳起来夺门而出——那个瞬间如兵刃交颈,深渊在薄冰之下。

    他不知道哪里露了破绽。

    被戳穿总不是件太愉快的事,哪怕对方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

    “并没有破绽,不过碰巧我知道元娘子。”袁照说。这当然不是真的,是她学会了不要当面戳人痛处。

    戳了父亲的痛处要面对的不过是母亲的怒火,还有姐姐庇护;父亲亦并不因此真恼;

    戳了贵人的痛处,可能就是一杯毒酒。

    萧珏一笑:“我知道娘子不是元姑娘——元姑娘过去十余年里,便养得尊贵,也不可能有娘子这样的学识和见识。”

    袁照静默了片刻,她当然知道这不是真的。便是真的,也没什么了不起。她从前自负,栽了这么大跟头,已经知道这些东西不顶用。

    只道:“元姑娘娇憨,恐怕不能如公子所愿。”

    萧珏喝了一口酒。

    他之前也有兄长来过长安,提出和亲,被敷衍过去;今年父亲旧事重提,又遣了他来,他是一心想要立这个功。但是这北朝,连个适龄的公主都没有——唯一养在宫里的独孤娘子还和太子订了亲。他总不能去抢吧。

    因找到前朝庄烈帝的女儿,他心里是喜的。皇后是元氏亲族,他要真能拿下元姑娘,帝后还能不捏着鼻子给封个公主?不封也好,他带了元姑娘南下,就是父亲手里一张牌,想什么时候打什么时候打,方便得很。

    他想得到父亲青眼。

    他父亲的孩子太多了。他母亲不过是个美人,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几次。

    无嫡立长——他也不是长。

    他有时候很羡慕北朝太子。他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滋味——身为天子独子,理所当然的继承人。他当然见过他,是个英俊少年,并不恃宠而骄,飞扬跋扈——也许他并不需要,他不匮乏,因此无须证明。

    但或者是因为他还年轻。

    天子年富力强,太子就得年复一年地等着,也许有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会不那么笃定,他会开始着急。

    就像前朝庄烈帝。

    他当然知道这么想未免恶毒——他承认他嫉妒。

    他微微举杯,向火边少女:“无论如何,不后悔与娘子相遇一场。”

    他确实有所图,但是不等于每句话都假。他确实欣赏这个女孩儿的字,虽然并不清楚谁让她这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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