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法照低眉。

    天意难问,他自知之。

    “我知道大师是有慈悲心。我听闻秦汉之时,有方士能召人魂灵——不知道大师能是不能?”

    然后他被带到了武川镇,安城王府。

    他看着这个眉目明艳的女子,她已经不很年轻了,但是仍然光彩夺目。他双手合十,唱了一个喏,他说:“娘子有佛缘。”

    昭熙觉得他的刀在鞘中颇不宁静。

    段韶按住了他。

    这小子倒是很沉得住气,昭熙心里想,比周小子强。

    “什么叫佛缘?”

    嘉言也是一呆。她可没想过她阿兄和段韶会带个和尚来度她出家——这和尚是觉得他脖子比较硬,还是命长?

    “娘子和他原本无缘,是娘子苦苦修来,才有那几年。”

    “谁——他是谁?”

    法照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我要见他!”嘉言叫了起来。

    法照看了她一会儿,眉目里一片澄明。这澄明让她的心渐渐静下来,她忽然想起年少的岁月里,跟着姨母和母亲诵念过的那些经书,所有的,都金光闪闪,一字一字浮起。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我要见他。”她说。

    劫也罢,缘也罢,她要见他。

    “施主见不到他。”法照说道,“唯有心有执念,心有牵挂之人,才会游荡在这世间,徘徊不肯去,施主——”

    “难道他不牵挂我、不牵挂他的孩子?”

    法照再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他在生之时,曾发过大愿,愿施主有劫难,他以身相代。他去的时候,便知道施主此生,再无灾厄。心愿已了,了无牵挂——施主,他已经放下,施主也放下罢。”

    他低眉,连诵佛号不止。

    他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阅人也多,阅世也浅。这样痴心之人,原是极少。那个容貌俊美的男子,早在他们被困于生死之间的时候,以血盟誓,与神订约,到刀斧加身,烟消云散。

    他牵挂两世,至于此,心满意足。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

    昭熙离开武川镇,在半年之后,他这次回中土,滞留的时间已经是不短。

    嘉言和段韶送他出境。

    拨马回府的路上,嘉言想起来和段韶说:“阿兄的侍从里,竟有个缩肩驼背的小子——不知道怎么被阿兄选上的。”

    “兴许是老兵。”段韶这样回答她。

    “阿姐没有认出我。”昭询眉目黯淡。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阿姐会认不出他来。

    也好。

    他终是见了她最后一面。

    昭熙拍了拍他的肩,扬鞭指着前方说:“走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次年清明,嘉言带段韶去给独孤如愿扫墓。

    阿虎又长大一岁,他阿娘也不再喊他小名,正儿八经叫他“大郎”,将要去长安。他听说长安繁华,非武川可比,十分向往。

    他阿娘还在和他阿爷说话,边上是段叔。他幼时淘气,给段叔使过很多绊子——就是都不管用。段叔滑得和蛇一样。

    如今他大了,也知道段叔不容易,他阿娘凶悍,也就段叔吃得消。

    阿豹倒是一直很黏他。

    嘉言想起来和段韶说:“你从前寄给我的种子……发芽了。”

    “要明年三月才开花。”

    “那天……为什么走那么急,都不等我送你。”虽然佳人猜测过原因,但是嘉言还是想亲口问他。

    段韶笑了一笑:“伤离别——何况也不是一去不回,何必惺惺作小儿女态。”

    不,不是这样的。

    他怕她不来,他怕她失约,他害怕自己空欢喜。

    他不是尾生。

    他不会一直站在那里,等着时光过去,水涨上来,淹过他的头顶——他是兵家。兵者诡道,以正合,以奇胜。

    他会好好爱护嘉言,他愿长眠于此的人安息。

    次年三月,绿叶落尽,花开如火;旭日方升,有人打马归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多情自古伤离别……

    小段不容易23333追妹子被逼到用兵法了。木棉花的花语是珍惜身边的人。不过那会儿还没有花语这种东西啦……附会一下。

    而且木棉长在广州和云南这些地方,多半在内蒙古养不活……当然,这是佳人的麻烦了^_^

    三娘兄妹想搞死和尚的心是一样的2333

    和尚:人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呃米豆腐。

    阿虎兄弟本来一早就该去长安就学,三娘实在怕她妹子想不开。

    猫是老虎的师父;阿狸是阿虎的姐姐2333阿虎看见春申估计心情很复杂哈哈。

    ------------

    391.郑娘子(上)

    这年冬天的风吹得格外冷,

    琴弦摸上去像刀。

    侍婢进来通报说:“姚郎君在外头站了一天一夜了。”

    郑笑薇没有应声。

    她目光有点直,

    从窗口看出去,一树腊梅凌霜傲雪。阿姚那孩子什么都好,

    就是心思软了。也许是随他娘。

    李家和他什么关系,什么关系都没有——非要说有,

    那还是兴和年间,教唆他离开兴和帝,上山向她求教学琴的功劳。

    那时候帝都还是洛阳。

    如今洛阳虽然也还是东都,

    已经不能和从前比,就像当初帝都从平城迁到洛阳。人总跟着权势走。当初父亲问过她,要不要去长安。

    她说算了,

    那么远。

    父亲差点落下泪来:“阿薇你还年轻,

    总不能就这样——”

    她那时候只问了一句:“父亲你觉得,

    姓李的会容我再嫁吗?”

    父亲便没有再多话,

    黯然下了山。他当然是要跟去长安,

    人人都会去长安,

    她兄弟,

    姐妹,

    子侄。李十二郎。

    洛阳的繁华在一夕之间挥霍殆尽——当然那不是真的。迁都断断续续花了有大半年的功夫,

    华阳上山来与她道别,带了冬生和阿狸。

    郑笑薇记得她三哥出殡,

    华阳设路棚,

    冬生主祭,

    一脸严肃认真地在黑幛白幕之间。转眼长高了好些。阿狸那孩子眉目和她娘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只是不像她娘当年,有种无忧无虑的豪气。倒是像华阳更多。

    华阳和她说:“我就要离开洛阳,我留在洛阳的产业,就都麻烦郑娘子关照了。”

    皇后的产业,要什么人关照——无非是她关照她。

    郑笑薇觉得好笑。

    又说道:“世子和独孤小娘子都是头一次来,我做长辈的,不能没有表示。”便叫侍婢领冬生和阿狸去库房挑选礼物。

    华阳道:“你倒和我客气起来。”

    郑笑薇笑而不语。

    阿狸挑了一口宝刀;冬生两手空空。郑笑薇奇道:“想是我这里没什么能让世子瞧得上眼?”

    “不是的。”冬生忸怩道,“是我有求于姑姑。”

    郑笑薇掩口笑道:“承蒙世子叫我一声姑姑,就不用这个‘求’字了。”

    “我有个熊……”冬生比划了一下,“没了。我娘不让我带去长安。我瞧着姑姑这里依山傍水,姑姑能赏我块地方,安置他吗?”

    郑笑薇有点诧异——她原以为是华阳授意,想不到渤海王的儿子,会有这样的心肠。

    华阳摸了摸他的头,那孩子从她手底下滑开。

    郑笑薇应道:“好。姑姑给你看着,逢年过节,也让他吃些香火。”

    那也是十年前了。

    白驹过隙,当年一双小儿女都已经成人。前年成了亲,她收到来自长安的喜帖,也没有过去。

    去长安,就免不了要见面——

    这些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见过。积善寺占地再广,也不可能封锁整个龙门山。那人每年会来几次。开头还规规矩矩递帖子,后来就不了。冷不丁就会碰上。她发作了几次,把有嫌疑的侍婢都赶了出去。

    还是禁不住。

    后来想明白了,那人手眼通天,她能赶多少人走,他就能送多少人进来。

    也并不靠近,远远的。

    她在亭子里喝酒,有人在山腰。就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身影。相信他看她也是。

    她反手,酒洒在风里,回了屋。

    她原本想说句“滚!”,太远了,不值当这么费嗓子。

    春天里赏花,游湖,踏青,竹林里一闪而没的身影。那么快,就好像只是风过去。剩下潇潇的声音不绝于耳。

    又一个“滚”字卡在了喉咙里,没机会出口。

    好在他毕竟公务繁忙,并没有太多闲暇;迁都长安之后,更是往来不便。

    渐渐绝迹。

    渐渐也就习惯了。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她约了人上山打猎,忽然开始下雨。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像是天破了个窟窿,哗哗地没完了。

    雨冲坏了下山的路。

    情况越来越坏,派下山求救的仆从的尸体飘了回来。粮食一天一天少下去。柴都湿透了,生火艰难。人开始生病,病了抬出去;死了埋了,免得疫情传染。

    有天晚上她开始发热。

    外头很闹。她在半昏半醒之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打斗的声音,有人嘶吼,火光,凌乱的脚步伴随着哀嚎声,呻.吟声,有人背起她,有人在她耳边说:“姑娘莫要出声。”她的贴身侍婢掩上门,走了出去。

    再没有回来。

    雨太大了。血腥的气味很快被洗净,水流到脚边上,也已经没了颜色。

    她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她只牢牢记着侍婢的话,莫要出声。她把她藏在这里,水和干粮都不是太多,没有药。

    她想她快要死了。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她的一生会这样结束,高门贵女,洛阳名花,多少人仰慕她的风华,或倾倒于她的美貌。

    而她会死在这里,一个山间杂屋,水米用尽,身边空无一人。她所喜爱的,美酒,珠宝,轻歌曼舞,那些深夜里旖旎的香,华丽的丝绸,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而最后陪伴她的只有污浊的血,也许还有尸体。

    她很快就会变成其中一具,没有人知道她生前多么好。

    “阿薇、阿薇——”

    也许是幻听,哪里还有人,除了哗哗的雨声,哪里还有人?

    又谁会这么亲昵地叫她的闺名——这天底下有几个人配得上叫她的闺名?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阿薇,你应我、你应我一声——”已经有些哑了。哑得像是在哭。

    她不知道要不要答应,她想不起来那是谁的声音,或者是不愿意想起来。她的侍婢临走之前和她说,莫要出声。

    那也许是洪水猛兽,鬼魅山魈,不知道打哪里得到她的名字,便来蛊惑她,不,她不能信这个。

    她不能出声,她不能应他。

    虽然这个声音……但是这个声音……真的很耳熟呢,她迷迷糊糊地想,终于昏睡过去。

    再醒来不知道是在哪里,也许是人的怀抱里,干燥的,暖的,柔软的,不是冰冷冷的地面。

    有人在喂她水。

    很久没喝水了,她的唇干得很。她觉得冷,但是忽然又很热。冷和热交织着。是病情加重了,她想。

    “我姓郑……”她含含糊糊地交代,“我死之后,你、你去洛阳报信……有赏……”

    父亲和母亲会赏他很多钱,很多很多钱,足够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但是他们,该有多伤心啊。

    她总让人伤心。

    从前母亲还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的夫婿……那会儿她的夫婿还是元家人,过去很久了,太久了,她甚至想不起来他的名字。横竖那段婚姻也没有持续太久。他对她是不坏的,大多数男人对一个美人都不会太坏。

    除了——

    她想不起来除了什么。但是她想起来她的丈夫是死在她父亲手里。父亲和她解释过,他犯了事,回来也是个死,还会连累到她。作为犯人家眷,没入掖庭。可能会留在宫里,也有可能会被赏给功臣。

    那人如今是功臣了……

    渤海王跟前第一红人。没办法,权贵的圈子就这么大,有些消息,她不想听也会听到。

    很气人!

    他那么坏,但是那么得意,而她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得意。

    “阿薇、阿薇……阿薇你醒醒,你不能睡……你别睡,我求你,别——”

    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能睡,她想睡,她眼皮子沉极了。也许睡过去就再醒不过来,但是那未尝不好。

    她有时候会想起她的姑姑,想起她的眼睛。她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但是她的眼睛是陈灰色的,你知道吗,那种很沉很沉的颜色,天与地在夕阳中燃烧殆尽了,就只剩下灰烬,一天一地的灰烬,都在她的眼睛里。

    没意思……活着没什么意思。

    郑笑薇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能清晰地从姑姑的眼睛里读出这层意思,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的世界蓬勃得像清晨的露珠。

    她和姑姑,是不一样的人。

    三哥喜欢姑姑。

    她怀疑过其实姑姑并不喜欢她,也没那么喜欢三哥,她谁都不喜欢,她不喜欢这个世界,她一直在那里,不过是等着谁来结束。

    后来一切都结束了,桐花纷落的时候,有很充沛的雨水。

    巧得很,如今她也在一场大雨中。

    她想起来,那个人……那个人的妹妹,是八娘么,也死在一场大雨中。他从来没有提过的那场大雨,大雨中的追杀和逃亡,最后他遇见了渤海王。

    在后世……在不相干的人眼中,那也许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一场传奇拉开序幕。

    缘起自一场大雨,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

    “那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喃喃地说。她遇见过的男人中,数他最有意思了。她有时候会奇怪为什么他们年少的时候不曾相遇。

    他怎么会去求娶华阳呢,他们一点都不配。

    他长得很好看,他自己不知道么;不,他知道的。他那样的人、他那样的人……大约是不屑以色相事人。

    “讨厌得很……”不知道为什么笑出声来。真的,讨厌得很。

    “我死了不要告诉他……”

    “他很可怜……”

    他已经很可怜了,她死的消息,只会让他更可怜。

    郑笑薇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她发狠说过“你敢娶我就敢嫁!”,她想过杀他家个片甲不留。

    后来还是算了。她也不是华阳,她也不是晋阳,她也没杀过人,她鸡都没杀过。

    她这辈子,就是朵人间富贵花,能指望她什么。

    那人脱她的衣服。

    “不要碰我!”她觉得那是很强烈的反抗了,但是没有得到回答。肌肤接触到空气,手,然后是酒的气味……

    他用酒给她擦身。

    “土窟春?”荥阳美酒以此为最,也是她最常饮的酒。

    可惜了,她想。

    她忽然知道了他是谁。也许她一开始就知道。她只是睁不开眼睛。夜太沉了。

    未尝……不是报应。

    他李家在一场大雨中丢下多少条人命。

    “其实三哥也想灭我郑氏满门……只是没来得及。”他大概也没想到庄烈帝这么没用,没想到先姚太后下得去那个手。

    他大概……也舍不得她去死;他是不大舍得她伤心的,她知道。

    到如今,再说这个有什么用。人都死了,她也快死了。

    人死债消。

    “别死。”她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到底多年宰执,有了杀伐果断的气息,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在这场倾天覆地的大雨中。

    都是她的幻觉罢。

    郑笑薇的指尖垂下去,太多天了,指甲上的蔻丹已经残了,但还是好看的,一抹艳色。

    她没有听到那人的哭声,就像那人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有眼泪。

    ..

    ------------

    392.郑娘子(下)

    再醒来,

    已经在家里。高床软枕,

    松暖的被褥,细细一脉香,

    也是她惯用的。身上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

    只是换了侍婢。

    左右说,

    晓风救了她。

    晓风是她的贴身侍婢。她记得她把她背进杂屋里,然后走了出去——她猜她穿了她的衣物。

    “那人呢?”

    “已经没了。”

    郑家会给她足够丰厚的回报,表彰,

    厚葬,赏赐。然而还是免不了伤心一场。

    来龙去脉也不难推断。无非是她染了疫症,走漏了消息,

    同行的人要埋了她。她的侍婢和仆从不肯,

    双方打了起来。

    晓风替她死了。

    混战中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有人下山报信。

    “那之后呢?”

    为什么赶过来的会是那人,

    是他比别人都快,

    还是——

    何必想呢,

    本身就经不起细想。就当是她高热之下一场大梦吧。

    劫后余生,

    又一次。

    每次都以为是最后一次,

    但是并不会。只要活着,

    就可能有无数意外。

    她记不起来那个混乱的晚上,冷热交织,

    退不下去的温度。空气里混乱的酒气,

    还有别的。混乱的纠缠,

    肌肤和肢体。

    潮湿的雨水在呼吸之间。

    生与死的角逐,

    生与死的角力。

    她不记得,身体自作主张:秋天过到尾声,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她并不想要孩子,特别一个姓李的孩子。但是她怕死。下胎的药摆在面前,看上去就很苦。拖来拖去,不得已只能生。

    吃了很大的苦头。她恶狠狠问候过李家上下十八代,又十分懊悔没眼一闭心一横把药喝了,到这时候,说什么都迟了。

    生下来肉团团一只,软得吓了她一跳。

    过几天眉目舒展得鲜明了,又教人发愁。

    她不敢抱回家里去充作兄弟的孩子——这孩子谁看了都知道姓李。

    孩子的事她瞒得很死,没让家里知道。左右被逼得发了毒誓——然而郑笑薇也没有想过,养个孩子会这么麻烦。

    会哭,会闹,会恼恨,会生病,会察言观色地整夜里闹腾。

    会淘气——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还只会爬的孩子能淘气到这个地步。更无从猜测如今端方清正的尚书令幼年是不是一只恶魔。

    积善寺方圆十里的活物望风而逃。

    有天晚上起了风,风过树林,沙沙地像是下雨。

    鬼使神差,披件纱衣起了身,就看见窗纸上的人影,瘦得像一支劲竹,风飘飘地从宽大的衣袖里穿出去。

    奇怪,那晚并没有觉察到他瘦得只剩了骨头,郑笑薇迷惑地想。

    他的目光隔着窗纸透进来,声音有点干:“我听说——”

    “不关你的事!”

    “我想……”

    “别想了!”

    “他叫——”

    “没起名,阿猫阿狗混叫着。”

    那人嘴角弯了一下,映在窗纸上,精致得像初一新月。他柔声道:“阿薇。”没有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把这两个字从舌尖压下去。这么多年了……十年,不,十二年了。他起初以为他可以……他可以忘掉的。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八娘的死,满门的血,十娘的意外。

    李愔有时候会想起一年前的夏天,天那么热,持续了那么久,必然会有大雨,勒令州县防洪防汛,连周乐都坐不住,下去视察河道堤坝。

    偏有人不知道死活。

    那场大雨唤醒了他可怕的记忆。

    几乎所有人都说,都死了,她肯定也死了。也许会混在侍婢仆从中,也许早就被深埋在了地底下。

    不不会的,他心里想,她那么美,地底下那么黑。他一定要找到她。

    雨有时候会停一会儿,而天气越发酷热,热得雨水都从身体里喷出来。他仿佛行走在废墟中,血气早就散了,剩下的都是尸气。

    衣物都腐烂了。他还是认了出来。她常穿的颜色,她喜欢的料子,她用的香。香气应该早就散了,偏偏他觉得还有。

    底下人松了口气,以为终于可以卸了这桩要命的差事。

    他不知道这些。

    他的心停跳了一刻,以至于指尖的知觉到很久之后才传递进来。要把她翻过来,他想,让他看到她的脸。

    他记得他幼时读书,看过汉武朝李夫人的典故。他想也许她并不想让他看到她的脸,她生前那么美,美得像软玉生香。

    他以为自己会失声痛哭,但是并没有。

    他咬牙,把人翻了过来——他不信!他不信她就这么死了!她那么恨他!她都还没来得及报复他!

    他跌坐在地,汗如雨下。

    不是她。

    是她的贴身侍婢。

    那么她一定还活着!

    不眠不休几天几夜,仆从和差役都累得不能再动。

    只有他睡不着,半夜里爬起来,提了灯,在没有人的荒野里行走。他喊她的名字,他不知道他喊的是人,还是一缕游魂。

    月光里布满了雨水,后来索性就不见了。

    雨又开始下。

    泥水从靴子的破口处漫进来,就仿佛恐慌。肆无忌惮生长的野草。他想起来有一年周乐行军失去消息,华阳瞒着所有人去了前线。

    那时候他想,怎么有这么不知道轻重的女人!

    那时候他想,要是这世上有人为了他这样不顾一切……也是好的。

    原本也许是有的,他想。

    原本她答应嫁给他,答应做他的妻子,答应和他在一起,白头偕老。

    然后他的头发忽然就白了,一夜之间。

    喉咙干透了,就喝一口水,水喝完了,还是没有人应他。

    悉悉索索的大部分是老鼠,也有蛇。青蛙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跳就跳远了。去而复返的秃鹫群鸦。

    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难听,像穷乡僻壤的鸟,仓皇失措淋在雨里,想要呕出血来,也许天地玄黄,能给一声回应。

    失而复得,如死里逃生,惊恐和喜悦都透着贪婪。

    贪婪得像是等不到天明——怎么等得到呢,天明还要那么久。

    而切实拥在怀里的就只有这一瞬,没有明天,没有天明,天和地一齐毁灭才换来这个瞬间。什么赵郡李氏,荥阳郑氏,什么家族恩怨,新仇旧恨,什么尚书令,开封王,什么江山社稷,黎民苍生,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只有怀中温软,只有腔子里这口气,才是天地间唯一的真实。

    生死亦不可测。

    生死亦不可夺。

    荒唐热烈疯狂如同死亡亲临。

    到天明,停了雨,太阳出来,和朝露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与她宿命如此。

    退了烧,把人送去郑家,他没有留下名字,但是郑隆并不是不知道——这些年他给了多少好处郑氏心知肚明。

    那时候他没有想到——

    他知道那个孩子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过去两年了。有个孩子,他和阿薇有个孩子!这个念头像火一样烫着他,让他坐立不安。

    周乐怪道:“你又不缺儿子。”

    他恶狠狠剜了他一眼,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

    “阿薇……”他低声说,“跟我回家。”

    他是有错,但是过去有十二年了。

    窗纸上的剪影简单给了他一个字:“滚!”

    那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如果这算是见面的话。郑笑薇始终没有推开那扇窗。于是后来想起来,就像是看了一场皮影戏。

    孩子长到五岁,渐渐再瞒不过人。母亲上山来探望她,气得声音都噎住了:“我的外孙……”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