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如果显祖是被迫禅让,不会提出京兆王这样一个人选。”很明显,比起当时只有五岁的高祖,京兆王是一个能够震慑百官,拿住权力的人——这能说明显祖是真打算把权力交出去。只是任城王与诸臣坚持父子相继。

    “那又怎样?”

    “如今柔然陈兵在边,如愿严阵以待。”昭熙将军报丢给嘉语,他知道她看得懂,“我们打不起这一仗,只能和亲。柔然可汗要将女儿嫁与天子,我——三娘该知道云娘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怎么过来的?初嫁就是一条血路;元祎修兵围王府,守到弹尽粮绝;进宫怼元祎修,那是拿命碰命;后来对上广阳王……嘉语是在事后才知道,她亦无法想象,谢云然那双拿笔的手,怎么提得起刀。

    “……显祖做得,我做不得?”显祖为自己做得,他为云娘就做不得?神佛是显祖的信仰,云娘就是他的神佛。

    “显祖有儿子,阿兄没有!”嘉语冲口说了这句,又懊悔起来。她也知道这是她兄长的痛处。然而父子至亲,远胜于手足。显祖尚且免不了一死,万一日后昭恂猜忌,难道她阿兄要指望昭恂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同学,卡卡君、未央妹子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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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6.神器无主

    昭熙看住她,

    笑了一笑:“我有两个好妹子。”

    他从案上拣了一卷文书丢给她。

    嘉语翻开来看,却是圣旨,已经盖了玺印。封周乐为渤海王。他从前也是渤海王……嘉语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我知道三娘担心什么,”昭熙说道,“十年之内,

    三郎不会是周郎的对手。”他这是往宽里算。如今昭恂的资质难说。也许一辈子都干不过周乐。

    嘉语:……

    这是制衡。

    就像当初昭熙登基,

    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周乐的实力威胁一样,

    昭恂同样会遇到这个问题。他年幼不能亲政,周乐不但握有兵权,

    还有辅政之名,

    这个问题就比昭熙要严重得多。她阿兄仗着资历、名分,勉强能镇住周乐——昭恂何德何能?

    昭恂不能不仰仗兄长的支持。

    “但是三郎总会长大——就像先帝一样。”她完全能够明白昭熙的安排:如果真让昭恂登基,无论朝野,

    都不会许姚太后垂帘;去掉姚太后这个选项,就数到她和嘉言。长幼有序,

    以资格论,

    她还在嘉言之前;但是以周乐辅政,便是去掉了她的垂帘资格。而嘉言是能够得到昭恂和太后信赖的。她就是心里堵得慌:从前先帝和先姚太后闹成那个样子……难道他们要重蹈覆辙?

    “阿言与先姚太后不一样,

    阿言不贪权。”昭熙道。

    “我说的不是阿言!”

    “三娘担心的是……我?”昭熙笑了。

    “阿兄如堪堪而立,退位禅让不过权宜,是不想谢姐姐受这个委屈。待日后柔然威胁减轻……”柔然固然是极大的威胁,

    但是只要去掉了长安这个心腹之患,

    柔然的威胁立刻减轻一半,

    就算时间拖得久,

    五年也就差不多了。

    五年之后,昭熙也就三十五岁。他既曾为天子,就不可能再屈身为臣,也没有人能容他为臣——那他还能做什么?显祖是醉心黄老浮屠,修心养性,她阿兄可不是那等人,到那时候要说后悔,可就迟了。

    这个位置,让出去容易,拿回来——就算昭恂不与他拼命,昭恂身边的人也会与他拼命。

    他就只能做一辈子富贵闲人,小心翼翼,什么沙场、朝堂……通通都不再可能!

    “三娘……”昭熙叹息道,“当初,你跟周郎从豫州去秦州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天?”

    嘉语怔了片刻,方才垂头道:“这如何能想到。”她那时候只想报仇,只希望她兄长能活着,能活着撑到她找到他的那天。至于以后,天下也罢,权势也罢,她原没想过会得到这些。

    “周郎想过吗?”

    “他——”嘉语低声道,“他有他的志向。”

    “他想过的是不是?”昭熙若有所思,“那三娘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嘉语看他一眼:“那时候阿兄还在广阳王的地牢里。”——被关在地牢里能有什么想头。

    “我从小跟着阿爷出征,去过很多地方,打过很多仗,也有过很多次受伤和死里逃生。”昭熙淡淡地说道,“人人都说大丈夫为人处世,当以建功立业为先,我从前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我被关在地牢里,看不见天日。”

    嘉语从未听她兄长提起过那一段,以她兄长的性子,也不会与底下弟妹诉苦,然而即便是推测,也可想而知当时绝望。

    “……我那时候想如果还能活着出去,如果能为阿爷报仇,如果能再见到云娘,我便什么也不求了。”昭熙苦笑了一声,“你看,我甚至没有奢求过还能见到你们。”

    嘉语作不得声,她也知道那是人之常情。

    “……我没想过会到这个位置,”昭熙停了一下,“没准父亲也没想过……”如果当时父亲顺利进京,应该是会顺理成章让昭恂登基,自己摄政,“如今想来,有时候都觉得像是在做梦,以为梦醒来,还在军营里。”

    “哥哥——”

    昭熙想那大约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承认自己在九五至尊的位置上并不快活。他怀念那些在山野间驰骋,说笑无忌的时光。他是有过这样的野望,不向任何人屈膝叩首——就像大多数人想过的那样,然后他得到了。而与之俱来的责任让他战栗。

    “我会离开洛阳。”他说。他知道云娘年少的时候,也有过一些别的想法,去看看外面的样子,江南,西域……是不是像书里写的那样瑰丽。那听起来不可思议,不过他觉得,到时候昭恂应该会乐于给他这样一支人马。

    到玉郎及笄,京中诸事,尽可托付于三娘与周乐,何况她还有谢冉这样一个舅舅。

    “阿兄不要我了吗?”嘉语听昭熙越说越像真的,不由大为惊恐。她从来没有想过昭熙会离开,离开洛阳,离开她。她重新活过来,不为周乐,更不为冬生,而是为他——如今他说要离开,这让她心里猛地空了一大块。

    “三娘长大了,”昭熙抚她的鬓发,喟然道,“以后,就都交给渤海王了,我相信他会好好待你。”

    ...............

    昭熙留了嘉语晚饭,她眼睛还是红的。

    怕太后看出端倪,也没请她过来,就昭熙夫妻陪她用饭。嘉语抽抽嗒嗒地,眼泪怎么都止不住。昭熙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他这个妹子,小时候那么个样子,哪里想得到长大之后会这样依恋他。

    他自知安抚不来,给谢云然使了个眼色,借故退了出去。

    谢云然叹气道:“三娘又哭什么,一会儿让冬生看见了笑话你。”周乐不在家,嘉语进宫也带着冬生,这会儿让玉郎陪着他。

    嘉语不说话。

    谢云然又道:“你阿兄也不是眼下就……就算是走,也不是一去不回——”

    “从前你阿兄不也常跟着父王出京打仗,一去几月半年……”

    “三娘……”

    “三娘是不是恨了我?”谢云然终于不安起来。她当然知道昭熙做这个决定,有很大程度是因为她。如果说前头为了子嗣,他们夫妻还想过妥协,想过选秀女,然而邻和公主一死……昭熙是不肯负她。

    她承认自己自私。

    嘉语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谢姐姐有没有想过,如今阿兄是贵为天子,虽然不能护你和玉郎到十分,也有八.九分,一旦去位……谢姐姐可还记得过化政?”化政是前年去柔然和亲的宗室女,当时封了化政公主。

    自古都是如此,不到危急存亡之秋,没有哪个皇帝舍得拿自己的女儿、姐妹出去和亲,多半用的宗室女,或者是想讨皇帝欢心的,卖女求荣;或者是有罪待罚的,拿女儿和亲顶罪;也有为天子所厌弃,或者被人陷害……

    谢云然道:“我和你阿兄膝下就只有玉郎,玉郎也是你和周郎看着长大,万不至于如此。”

    嘉语道:“玉郎日后出阁,也会有自己的儿女……”

    “子孙自有子孙福,三娘一向是个聪明人,怎么这会儿反而想不开了?”谢云然道,“你我都活不过百岁,如何算得到身后事?”

    嘉语说不过她,低头寻思了片刻,又道:“谢姐姐就这么信得过我,信得过周郎?”

    谢云然失笑:“你说呢?”

    “谢姐姐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前朝南康公主……”南康公主是晋明帝长女,许的南郡公桓温,桓温距离九五至尊就只有一步之遥——被谢安死死拦在了宫门之外。那是谢云然本家事,她自然比她更为清楚。

    谢云然:……

    她也看得出嘉语实在气急了,不然这等话岂能随意出口。仔细想了一会儿,却笑道:“有阿冉和阿言呢。”

    “如果谢侍中拦不住呢?”

    谢云然嫣然:“神器无主,有德者居之。”

    嘉语:……

    谢云然没把她这个话当真。

    谢云然收起笑,说道:“三娘忧思太过了,真有那一日,便是你阿兄在位,也拦不住他。”

    嘉语不好与她说她与周乐的约定,只垂头搜肠刮肚地找理由。却听谢云然柔声道:“其实三娘说的,我都有想过,无论是选秀入宫,还是迎娶柔然公主,如果昭郎想,我也是认的。如今想退的是昭郎。三娘或有所不知,自正始七年之后,虽然多方调理,你阿兄身体仍大不如从前……”

    嘉语惊地抬头来,她是当真不知道这个:“要紧吗?”

    谢云然无奈地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毛病——但是长久以来困扰不断,难免志气消磨。你阿兄又要强,国事繁重,一晚也就能睡上两三个时辰不到……”这等细节,原就非枕边人不能尽知。

    嘉语听到这里,也只能微叹了口气,知道大势已去,不能强留。

    ....................

    兴和六年九月,彗星现,太史奏天文有变,其占当有易王。

    十九日,立襄城王昭恂为皇太弟;二十七日,使太尉谢礼持节奉皇帝玺绶传位于皇太弟,大赦,改元天统;兴和帝避居崇光宫。晋阳长公主与渤海王皆征战在外,未能及时赶回,以华阳长公主垂帘听政。

    十月,柔然可汗遣爱女来归,立为皇后。

    ...................

    拿到消息的那天,周乐在渭水边上,对面就是秦岭,山势起伏,黑色的大鸟在天与山之间,风清得像水,脚下落叶堆积。他面色古怪,段韶免不了多看他几眼,问:“以阿舅看来,这件事是好,还是不好?”

    周乐道:“这仗打不下去了,恐怕要回师。”

    段韶吃了一惊,说道:“如今圣……太上皇尚未放权,京中又是长公主坐镇,怎么会打不下去?”

    周乐道:“要晋阳坐镇反而好,三娘性子软,撑不住。”也不仅是性子软的问题。围城战素以耗时长著称,长安这样的坚城,对于兵力和粮草都是极大的压力。嘉言知兵,昭恂和太后也信任她,嘉语没有这个说服力。

    可惜了嘉言有孕在身,不能回京。

    而太后……昭熙在位她当然不敢多嘴,如今换了昭恂,她从前也是参过政的人,只怕会蠢蠢欲动?便她不想,身边也有的是人想。

    与其到时候被逼回朝手忙脚乱,不如早做打算,保住目前的战果。

    段韶低头寻思了片刻,却说道:“不好——阿舅这就回师,恐怕有人参阿舅挟寇自重。”

    昭恂不比昭熙,昭熙是心智完全的成年人,打过仗,知道其中的难处,昭恂今年不过十三,要有心人挑拨——

    周乐笑了一笑,又收住,忽说道:“阿韶有没有觉得,邻和公主过世得突然?”

    段韶“啊”了一声:“如果是有意为之,那人对太上皇必然了如指掌,布局也不是一朝一夕……”邻和公主身份贵重,又养在深宫,她不谙华语,能接近她的人极少,如有蹊跷,她身边侍婢不会没有察觉。

    他心里闪过几个名字,又一一都排除了。他虽然与襄城王往来不多,也不是没有见过,那是个安静到近乎腼腆的少年人。他和他阿姐一点都不像。

    周乐不作声。

    段韶又猜道:“如果真有这么个人,如今定然在圣人左右。”昭熙退位这个事,最大的受益者便是昭恂,昭恂既得以上位,那人没理由不飞黄腾达。

    周乐微微颔首,却没有再多说。上马,举目四望,但见关山雄峻。长安是汉高祖当初所定的京都,以地形论,实在是强过洛阳。他收到的消息极多,但是更确切的东西,还是李愔信里透露出来的。

    他想他是有意的。

    李愔在信里说:“祖二郎阴怀大志,得志之后,定然多有作为。此人年少才高,有治世之能,然德不配位……”阿韶问他这件事是好,还是不好——想来也是有所察觉,不然,天子被逼退位,能是什么好事?

    他把把柄递给他,会不会用,就看昭恂的心胸了。

    ......................

    天统元年十二月,大将军班师回朝。

    嘉语接到战报的时候,多少有点失望。她原以为这次能拿下长安,永绝后患——不得不承认,贺兰袖当初与她说的结局,总是她心上阴影。但是她也知道,围城战难打,周乐不打,该是有他的理由。

    两人又半年不见。好在如今冬生长了记性没把他往外推。周乐下马给嘉语行礼,笑嘻嘻道:“见过摄政长公主。”

    嘉语不由笑,扎扎实实受了他的礼。又贺他封王。昭熙退位之前封了两王一侯,两王是周乐和独孤如愿,谢冉封的平阳侯。独孤家族在边镇原就有势力,封王也是惯常操作,倒是周乐封王,让京中人多少诧异。

    周乐进屋沐浴过,抱住他娘子狠狠亲热了一番,方才问起京中情况。

    嘉语满腹委屈:嘉言不肯回来,便只能由她顶上去。她虽然在信都和邺城时候也当过家理过事,规模却不能与如今相比。她从前也知道辖地辽阔,州县众多,到如今方才真知道天有多大,地有多阔。

    周乐听得骇笑,耐心听她说了几桩,便知道大事还是昭熙在管,嘉语过手处置也并无不妥,只是过于琐碎,便知道她是怕出岔子,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一面夸道:“三娘已经做得很好”,一面却怜惜:“只是把自己累瘦了……”

    嘉语担忧道:“不知道阿言什么时候才能进京……”

    周乐道:“没一年半载,如愿怎么舍得放人——太后为难你了吗?”

    “那倒是没有,”嘉语犹豫了一下。姚太后知道先太后做的事影响太坏,也怕害了昭恂,因昭恂登基之后,反而颇为节制,但是柔然公主不通华语,后宫就只能由她统摄,“就是三郎不好管……”

    嘉语把不要紧的奏章拿给昭恂批,他竟十分谨慎,现在嘉语摸不透他的态度。

    周乐安抚他娘子道:“三郎还小,再过几年,自然就有自己的见解了。”

    嘉语并不这么觉得,只是周乐才回来,车旅疲惫,也不便再多说。双双交颈而卧。天统元年就这么过去了。

    ..................

    一直到天统元年过完,昭恂都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

    他这时候想起四年前的初夏,他和阿姚在母亲的寝殿里玩耍,躲在屏背后,听到母亲与姐姐的对话,姐姐问“阿娘是不是、阿娘是不是想……垂帘?”又说:“如果阿娘实在担心,就让三郎从文……”

    他那时候已经开始记事,虽然不能完全明白她们说的什么。后来他知道了。所有人都瞒着他,防着他,因为他曾经被姨母钦点,过继给他的堂兄,登基称帝。那时候父亲匆匆忙忙回师,也是因着这个。

    但是后来,登基的是他的兄长。

    那或者是因为国赖长君,或者是因为没有人敢再让一个姚太后垂帘,或者是因为……大将军的缘故。

    虽然从来没有人诉诸于口,但是有些东西始终都是存在的,比如华阳与阿兄才是一母同胞;比如他阿兄其实是被大将军拥立——当初华阳北归,手上莫说一兵一卒,就是身边侍婢都只剩了娄夫人,他们得以回京,六镇降军出了极大的力。这些人,并不得自于他的父亲,也并不听命于他的兄长。

    “那就像汉献帝仰仗魏武王……”瞎子这样与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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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学的营养液。我不清楚晋江在哪里看营养液灌投,也没有图标,所以只能一并致谢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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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7.公主垂帘

    昭恂忧心忡忡:“那如有一日,

    大将军如魏武王一般,我阿兄当如何,先生教我!”他从来不相信女人能够牵绊住野心。魏武王的女儿是汉献帝的皇后,但是那并不妨碍魏文帝从姐夫手里抢过玉玺。

    那瞎子轻飘飘地道:“陛下与华阳长公主兄妹情深,就是把江山送了,

    也未必就舍不得。毕竟退为山阳公,

    仍可保富贵终身。”——汉献帝退位之后,

    受封为山阳公。

    他当时怒而拔剑,恨声道:“我元家的基业,

    岂能拱手送人!”

    瞎子微笑:“可惜……却由不得陛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做了什么。邻和公主……名义上她是他的妻子,

    然而他并没有太多感觉。就是个身量不足的小姑娘,戴了很多首饰,把眉目都遮住了。以至于他如今想起来,

    竟记不得她长什么模样。大概是……不丑罢。

    母亲倒是很疼爱她,但是母亲是知道的——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还记得那天他进宫,

    母亲看他的眼神,

    虽然她没有说一个字。

    他起初,只是以为娶邻和公主,

    他能得到一个得力的岳家,他没有想过——有人替他想到了。

    那也不算太意外:长安那位不就被逼娶了吗?凭什么他娶得,他阿兄就娶不得?越发验证了瞎子的话:他阿兄是个过于讲义气的人。之前对郑忱这样,

    如今对谢皇后也是这样——然而天子岂有义气?

    他有时候也会安慰自己,

    就算没有这一出,

    他阿兄膝下无子,

    迟早也会立他为皇太弟。

    这让他足以说服自己,得到这个位置的合法性。

    他原以为周乐这次出征,能攻克长安,把宇文泰的人头带回来,但是并没有。他兵临城下,竟然无功而返!

    华阳竟然许了他无功而返!

    瞎子淡淡地道:“要没了长安,陛下还能用渤海王做什么?”

    养寇自重!昭恂咬牙切齿地想,他竟然敢跟他玩这手养寇自重!

    “内有华阳长公主摄政,外有太上皇支持,手握兵权,半朝文武都出自他麾下,他为什么不敢,”瞎子喝着酒,慢悠悠地说,“陛下除了忍,原本也没有别的法子。”

    他忍,他想,总有一天,他不会再忍。

    ...................

    天统三年。

    垂帘这个活嘉语已经做得比较熟练了。谢冉,李愔,周干都是能干人,一时朝中整肃。

    周乐这年余没有打仗,而是被派去巡行诸州,察看民生。兴和年间,昭熙就曾用他搜括过河北隐户,这次一路行去,擢免官吏,核对户籍,又清查出六十多万户,充实了税收。手上有了余钱,谢冉便用来兴办官学。

    到开春,嘉言总算回了洛阳。她生了两儿一女,年纪还小,也没有取大名,都混叫着,长女阿狸,两个儿子阿虎、阿豹,这次都带了回来。她和独孤如愿都是好相貌,三个孩子也生得极美,冬生一看就爱上了,满口“妹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翻了出来,不管人家要不要就往人家手里塞。

    嘉语不由掩面:这好色,十成十遗传了他爹。

    嘉言是生够了。她一走几年,她阿姐膝下还是只有冬生,不免纳闷:“阿姐与姐夫也是恩爱,怎么这么些年,也没有再生?”

    嘉语言若有憾:“你姐夫也想冬生有个妹子,是我不争气——”

    话没说完,就被嘉言怼了回来:“阿姐你就得意吧!”

    嘉语哈哈大笑:“阿言要不想再生也容易,给如愿纳几个妾,让她们生去!”

    嘉言哼了一声:“他敢!”

    一旁烤肉的周乐不由摇头。幸而今日家宴,就单请了嘉言一个,也由得她们姐妹胡说,要让旁人听了去,他和如愿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偏嘉言并不放过他,斜睨了一眼,笑嘻嘻地道:“待我回宫,首先就赏姐夫一对美人……”

    嘉语“嗯嗯”道:“圣人已经赏过了。”

    “什么?”嘉言一怔。

    “周郎去年巡视州县,我又不能跟了去,圣人怜他孤枕难眠,便赏了一对美人,快马加鞭给他送过去。”

    嘉言:……

    她到嘴边的抱怨“阿姐垂帘就好了,三郎也快成年,干什么还巴巴地把我叫回来”,只能硬生生吞下去。她不过玩笑罢了,没想到三郎……北朝风气,没有哪个娘家人上赶着给女婿送姬妾的,那不给自家女儿添堵吗?三郎与阿姐之间,竟然到了这一步?

    或者是,三郎对周乐的忌惮,竟然到了这一步?

    从前昭熙退位,她就不赞成,但是隔得远,轮不到她出声。她也埋怨过怎么她阿姐不拦他,后来收到信,方才只能认了。如果是昭熙在位,君臣之间,必然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三郎到底年幼。

    周乐递了一盘子烤肉过来,却看住嘉语笑道:“就这么点子事,也值得在你妹子面前说嘴。”

    嘉语只是笑。

    周乐与嘉言解释道:“圣人只是送人过来,也没点名说给谁,刚好行到济州,二郎政绩可嘉,便把美人赏了他。”

    他与三娘才成亲时候,三娘还怯生生问过,要她生不出孩儿怎么办?他那时候年轻,也不在意,随口就说,生不了过继二郎的孩儿就好。谁想周琛成亲有三四年,竟膝下无出;兴和六年之后,周琛便不再带十一娘上任,夫妻之间越发见疏。十一娘在家里服侍二老,抚育小姑,原本圆圆的脸,竟枯瘦下去。

    然而他们夫妻间事,周乐也不好插手。赏美人给二郎,也无非为了子嗣罢了。

    周乐如今也知道,三娘多半是不易受孕的体质。她总说他从前儿女甚多;如今南边那位宫中人口也不少。这时候只能庆幸三娘一索得男了——在看到昭熙的困境之后。他从前不觉得小儿可喜,自得了冬生,才生出慈父心肠来。

    昭恂耍这些小动作,他其实不在意;三娘维护他,姐弟之间龃龉,他心里反而暗暗欢喜;昭熙这两年管事少了,却时常找了他去喝酒赏花,昭熙一心盼着他收复长安,好北上打击柔然,一洗逼婚之耻。

    周乐劝他欲速则不达:如今柔然形势太好,实不必掠其锋芒。特别在巡视州县,目睹民生疲敝之后,这个想法越发强烈。毕竟打仗劳民伤财。虽则如今长城之外,以柔然势力最强,也不是没有别的势力。

    这也是独孤如愿的看法。

    周乐与如愿这两年颇有交通,如愿手里兵精,人少,挡不住柔然倾国来战。但是如愿与他说,柔然人马虽多,却并非全是本部,羁縻部落极多,大大小小各族都有,譬如高车、突厥、羯、羌、氐,所以看起来声势浩大,无非是小部落跟着大部落趁火打劫、胜则一拥而上,败则一哄而散,不会一条心;如能从中择一二部落,长期稳定扶持,不过三四年,最多五六年,柔然就压不住了。

    他与如愿反复陈说,昭熙心动,却笑话他:“待打下长安,灭了柔然,我看三郎还留你辈作什么用。”

    周乐当时便笑道:“留在洛阳给圣人生外甥。”

    昭熙:……

    这时候但听嘉语与嘉言说道:“……有阿言你在京坐镇,周郎便可放手去打长安。”

    长安。周乐略略偏转头向西,他觉得长安是个不错的地方。

    ......................

    天统三年七月,周乐再度出征;四年中,长安城破;六年二月,班师回朝,以功加封太师。

    周乐这次去得久,中途有几次朝中嘈嘈,嘉言气得急了,操起案头如意丢出去,砸得济阴王头破血流,朝中顿时就安静了。做臣子的,总不能与摄政长公主打起来吧——最惨的是:还不一定打得过。

    嘉言下了朝,回头就与嘉语吐苦水:“难怪阿姐不肯坐这个位置,左右都不是人!”

    嘉语骇笑。

    如今宫里还是姚太后理事,柔然公主大是不满,奈何她不懂华语,还不像先头那位邻和公主肯学,昭恂虽然并非不会柔然话,但他如今是天子,只有别人迁就他,岂有他来迁就别人,渐渐地也就淡了。

    只是顾忌柔然势力,没有撕破脸皮——柔然吸取了邻和公主的教训,这次特派了王叔过来坐镇洛阳,口口声声说,不见可汗外孙不肯回国。

    昭恂心里也是哔了狗了,这生不生的,还真不是他说了算。周乐打下长安这一仗,他心里是有嘀咕的:这些年周乐出征,不说全无败绩,总也说得上胜多败少,当时都以为天统元年能下长安城,谁想硬生生拖到四年底,两次出征,花费不訾也就罢了,前年中长安已经下了,却到今年二月方才回洛阳。

    嘉言解释说:“南阳王和宇文老贼盘踞长安长达十年之久,经营地方,定然有肯为之效死的人。大将军打下长安,不清除余孽,安定地方,就怕前脚走,后脚就反了,到时候再来一次围城之战,那才叫劳民伤财。”

    昭恂心里想,由得他清理一遍,长安都是他的人,索性把长安封给他,岂不更好?然而在嘉言面前,他也只敢想想罢了。他心里清楚,到今年,此番事了,他就可以亲政了,忍这么久,不能毁在一时冲动。

    有时候昭恂会恍惚觉得自己像青史上那些忍辱负重的义士,或者汉时宣帝,明明如芒在背,仍能一忍再忍。

    嘉语姐妹是决然想不到幼弟会有这种念头的。既收复了长安,昭恂年满十五,足以亲政,嘉言就开始收拾东西回云州。谁想天气酷热,阿狸禁不住生起病来,只得滞留洛阳,想着等秋凉再上路。

    昭熙退位那年给玉郎封了寿阳公主,取名季瑶。到天统五年,玉郎年满十三,与谢家小郎谢攸宁订了亲。谢攸宁原是她表兄,自小见得极多,风度好,文才也出众,从昭熙到嘉言无不满意。昭恂让她从宫里出阁。

    玉郎的婚事办完,恰有商队进京,带来许多萨珊王朝的金器,谢云然极有兴趣,昭熙便找人组了一支人马往西去了。

    嘉语气得大哭了一场,反而嘉言安慰她说:“阿兄年少时候就喜欢游历四方,如今得偿所愿,阿姐该为他高兴才对。”

    嘉语闷闷地说不出话来,她总觉得她阿兄走得这么仓促,是有避嫌的成分。但是她很快就顾不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城中流传一种说法,说当初大将军打下长安,很是发了一笔横财,又说他把长安治得铁桶一般,任谁都插不进手去;更有“忠贞之士”“冒死”进谏,说大将军有不臣之心。

    这话传得沸沸扬扬,嘉语也听说了。她之前心里也有疑惑:打下长安,稍作整顿是在情理之中,擅自留守其实已经僭越了。

    因寻了机会问周乐,周乐瞅住她笑道:“三娘疑我?”

    嘉语说道:“并非我疑你,只是——”

    “不疑就好,”周乐尤笑嘻嘻道,“要听实话呢,就亲我一下。”

    嘉语:……

    都多少年了!

    自成亲之后,但凡她有所求,他就来这一手。他们初识,他还是个半大少年,到成亲,已经是极挺拔英俊的青年,到如今……封王拜相,不怒自威,唯有私下与她说话时候,仍嬉笑如同从前。

    她久不说话,周乐奇道:“三娘这么看我做什么?”

    嘉语面上一红:“郎君生得好看。”

    周乐大笑:“别以为这样我就能饶了你……”

    嘉语打了他一下:“想哪里去了你——”笑闹了一阵子,周乐方才与她说:“去年封郎被免职,三娘可有所耳闻?”

    嘉语惊道:“却没有听说。”算来她当时该是在帮着谢云然操办玉郎的笄礼。

    ——有时候不得不感慨时间过得快,她及笄仿佛还在昨天,一转眼,连她看着出世的玉郎都及笄、出阁了。

    周乐便与她说了始末。

    长安城破,元祎炬不肯受辱,饮金屑酒自尽。

    原本明月还盼着她阿兄能够出城投降,保得一命,到这时候希望破灭,未免哀恸。封陇为了安抚她,寻机带她去长安收尸。

    “封郎谨慎,事情也办得周密,不知道被谁捅了出去……”那时候嘉言已经逐渐把手头的事情交到昭恂手上,除非事关人命,或者民生决策,等闲不再驳他。因此封陇这个侍中,竟悄没声息被去了职。

    嘉语想了一回,颇觉不忍:“明月也是可怜……”他们的父亲当初就是叛乱,自尽身亡,元祎炬苦苦想要摆脱父辈的命运,不想最终殊途同归。

    周乐安抚她道:“……陆氏娘子带了一双子女过来,看在封郎的份上,让他入土为安了。”

    嘉语想起来问:“那柔然公主呢?”元祎炬的皇后与如今昭恂的皇后同父异母,都是柔然可汗的女儿。

    “礼送出境。”她和元祎炬之先有过一个儿子,满周岁时候被立为储君,未几而夭。如今只剩了一个女儿,不碍着什么,也让她带走了。她脸色甚为苍白,却一直昂着头,没有落泪。

    “我记得……”嘉语想了一回,“是不是宜阳王叔有个女儿嫁给了宇文泰?”

    “冯翊公主,”周乐道,“如今在开福寺里,落发出家。”她是正始帝亲封的公主,又是宜阳王的女儿,周乐自然不会为难她。

    嘉语不由微舒了口气,真的,长安之乱前后有十年之久,当初如何轰轰烈烈,如今就如何一败涂地。成王败寇,她是该知道的。

    “三娘还漏了一个人没有问。”周乐忽说道。

    嘉语微张眸,却“啊”了一声,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她竟然连贺兰袖的去向都忘了要问。

    周乐亲了亲她,心中甚喜:“贺兰氏破城有功,封了圣善夫人,如今住在长安。”城破她就还了俗,往祭陆俨。她说:“三娘命好,我比不得,但是也不是没有人,待我比待她好。”又求他允她再见母亲和弟弟。

    嘉语闻言不作声,因隔得久,她如今再想起贺兰袖,已经没有多少恨意,听了这话,甚至还有一点点惆怅。

    周乐又与她说道:“如今洛阳是我的人多了些,那也是安顿洛阳需要,再说……”他看了嘉语一眼,“我也想、想给咱们冬生留条后路。”他知道冬生是他娘子的软肋。如果这个话在封陇际遇之前说,嘉语或许会反问一句:“冬生是天子外甥,需要什么后路?”但是这时候,便只默然。

    许久,方才说道:“……不至于此罢。”

    周乐又亲了亲她:“如果不至于此,那再好不过。”

    然而大将军在长安所为的流言愈演愈烈,天子下诏,让大将军上书自辩。

    嘉言进宫与太后抱怨道:“三郎这怎么回事,就揪着姐夫不放了!”

    太后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不是让他上书自辩吗?不给他自辩的机会,恐怕流言收不住……”

    嘉言不作声。她不知道该如何与她阿娘解释,她阿娘也没有打过仗,不知道战场上的事。周乐这回打长安,打了差不多一年半,不知道堆了多少人命进去,城破之后,不拿出点什么来犒赏,下面将士得疯。

    也是他把长安当自己的地盘,才少伤了人命。这个对错之间的分寸,原本就很难说清。

    果然,周乐上书自辩,却招致更多攻讦。

    昭恂“迫于压力”,不得不去掉周乐的太师头衔,又罚俸两年,以堵塞悠悠之口。却仍有人穷追猛打。周乐原不是什么修身养性的人,哪里能没有小辫子,一时奏本满天飞,大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毛病。

    一直到……寓居洛阳的韩狸兄妹忽然出首告周乐,说他与长安久有勾结,养贼自重。

    此事一出,满朝哗然。

    嘉语不由咬牙切齿:“早知道那就是个祸害!”

    周乐苦笑:他还真想不到昭恂会来这一招。韩狸是他从前送给昭熙的把柄,昭熙后来想明白了,也始终没有用。

    谁想——

    却安抚他娘子道:“无妨……”昭恂如果真要动他,不会闹这么大声势。他如今的地位,也不是虚张声势就能吓得住的。

    ------------

    378.天子伏罪

    天统六年八月,

    洛阳都风传天子要治大将军,街头巷尾皆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却在这当口,传来蜀中动乱、江东发兵的消息,

    登时朝中风向一转,

    纷纷都说“戴罪立功”。

    蜀中号称“天府之国”,

    土地肥沃,人口繁盛,

    容江东得蜀,

    双方实力配比又有变动。因朝中上下共识,不能让萧阮占了这个便宜去。

    周乐回府披甲整装,见他娘子面有忧色,

    便笑话道:“三娘担心我打不过南边那位?”

    嘉语摇头:“不是这个,我在想,

    圣人手头并非除了郎君就无人可用……”谢冉这几年在京中多,

    但是昭熙在位的时候,出征次数也是不少,

    战绩可观,昭恂如果是信不过周乐,就不该再用他入蜀。

    打败仗也就罢了,

    万一打了胜仗,

    更无人能制;或者索性就不回来,

    他手里既有关中,

    又有蜀中,局面比当初宇文泰还好,三足鼎立之势不成也成了。

    周乐漫不经心道:“他扣了你和冬生在京里,还能怕我不回来?”更准确地说,他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都在洛阳。

    嘉语道:“那郎君这次出征,我和冬生定然会被看得很紧。”冬生五岁之后,周乐给他取了单名一个“凛”字——这回是无论如何不肯让他娘子胡来了——送去宗学里读书。这孩子初去学堂胆怯,非要带着他的熊兄弟不可。如今满京里都知道,大将军长子周凛的书童是只熊。没了熊,周凛会闹。

    周乐想了想,说道:“圣人当不至于对你下手。”

    他们就兄妹四人,昭熙已经走了,嘉言还在京中。三娘虽然不热衷于权术,也曾执政年余,京中受她恩惠者不少——虽然人心并不是靠得住的东西,但是没有哪个天子愿意在青史上留下手足相残的恶名。昭恂至多也就能想到逼三娘离开他。倒是冬生——

    嘉语道:“不如你把冬生带走……”

    周乐失笑:“哪里能带得走,我敢带冬生,阊阖门都出不了——更何况,”他没忍住亲了亲她的眉目,“我和冬生都不能没有你。”

    他心里也知道这次蜀中动乱消息来得蹊跷。但是圣旨已经下了,他不妨后退一步,看看昭恂的底牌。因又说道:“有二叔和十二郎在京里……”这是明面上。暗地里耳目比如宜阳王不必另外交代,嘉语心里也有数。

    这年冬生年满九岁,渐渐知事,知道父亲又要出征,又兴奋又骄傲,舞着自己的佩剑说:“阿爷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

    周乐大笑,摸着他的头说:“就都看你的了。”

    周乐领兵出征,嘉言带了儿女住进华阳长公主府。旁人也就罢了,可把冬生乐坏了。

    ............................

    天统六年八月十九日。

    周干盯住被五花大绑摔在面前的尉灿,那个原本该流放去三千里外的罪人。他竟然在洛阳!他一直就藏在洛阳吃香的喝辣的,哪里都没有去。因久不见天日,肤色竟比几年前白皙许多,人也胖了。

    皇帝给他的礼物。

    他知道皇帝想要什么。天统帝不比兴和帝,兴和帝见识过人间冷暖、离乱,知道做事的人不容易,性情中自带一点仁厚——或者你可以说是义气。天统帝没有这个机会。他年少,在母亲和兄长的庇护下,没吃过什么苦头。

    这其间的差别是逐步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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