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这么多?”嘉语也是惊了,这才回洛阳多久!

    周乐嘿嘿直笑:“三娘有没有庆幸?”

    “庆幸?”

    “庆幸没和十二郎成亲啊。”周乐取笑道,“娘子不许纳妾,凡事亲力亲为,十二郎又急于要孩子……”

    嘉语用怜悯的目光看他:“傻子。”

    “我又哪里傻了?”周乐颇不服气。

    “说你傻你还不认!”嘉语轻轻巧巧从他手里拿了几支签子过来,“我与他订亲,是各取所需,他并没有倾心于我,也不是我心中所系,我怎么会不容他纳妾,最多不过是——”

    虽则周乐一早就知道她与李愔并无情意,然而亲耳听到她承认,还是免不了心里一甜,见她按住了不说,又忙着追问:“不过什么?”

    嘉语白了他一眼,低声道:“不过是不容他近身罢了。”

    周乐失色:“那如何使得!”话音落,便挨了一下。周乐皮粗肉糙,也不在意,嘻嘻笑着含了一口酒,凑过来灌她。嘉语被逼着喝了。就听那人又问:“如果那人与三娘是有过情,后来与三娘成亲,然后纳妾呢?”

    嘉语看他一眼,就知道他说的不是自己,便不肯作答,低头吃肉。

    周乐又拿酒灌她。

    嘉语被灌了两三回,也有些受不住,便给这货指了条明路:“先头姚太后是我姨母,周郎是知道的吧?”

    周乐乖乖应道:“知道。”

    “过去十余年里,姚太后前后养过七八个面首,”嘉语道,“古人说,见贤思齐,我虽不敏,敢不从焉。”

    周乐:……

    嘉语看到她郎君这目瞪口呆,不由放声大笑。

    周乐气咻咻上来堵住她的嘴:“我就不信了,娘子连我一个都应付不了,还能生出这等心思——”

    嘉语尖叫了一声:“——我的肉——放我下来——”

    人很快没入帐中,左右婢子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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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语次日醒来得晚,太阳已经出来了。周乐不在帐中。左右说驸马一早就出去打猎了。想是昨儿没有尽兴。周乐这个体力,嘉语也是服气的。说带她来看星星,结果折腾得她眼冒金星是真。

    由左右婢子服侍梳洗,还没来得及进食,就有人兴冲冲掀帐进来,手里还提了个玩意儿:“三娘你看!”

    时间倒是掐得很准,嘉语心里想,定睛看时,不由吃惊:“这、这是——”那玩意小儿大小,黑乎乎,毛茸茸的,两个眼珠子又黑又亮,一副懵懂又天真的样子,嘉语迟了一会儿才叫出来,“……熊?”

    “可不是,”周乐喜孜孜道,“老熊出去找食了,就剩了这么个宝贝疙瘩在地上爬,我寻思着没准娘子会喜欢——”

    嗯,正常小娘子不该喜欢个猫儿、鸟儿的,这货倒好,直接给她掏了个熊回来。

    “……等长大了,也能看家护院。”

    嘉语:……

    她的公主府缺人看家护院吗?

    周乐丢了熊娃给左右,吩咐道:“好生养着。”过来陪嘉语进食,他出去游荡了一圈,打了七八个野鸡,一打兔子,就是没找到大东西,倒是十分遗憾,与嘉语说道,“等晚些时候——”

    “大将军!”忽有人在外通报道,“宫里来人了。”

    周乐“咦”了一声:“找公主吗?”

    “不,是陛下召见大将军。”

    周乐与嘉语对望一眼,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没有急事,不是大事,昭熙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周乐。

    眼下显而易见的急事、大事,就只有西征。如果是打了大胜仗——难道请大将军进宫与民同乐?

    周乐迅速用了几口吃食,起身道:“让桃枝送你回去?”

    嘉语道:“你自进宫,不必管我。”

    周乐摸了摸她的面孔道:“不必太担心——不会有什么大事。”大步走出去。马已经备好,只待他上马,一行人便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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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乐心里盘算损失。以长安的实力,就算是打了败仗,要说让昭熙乱了分寸,那该是不至于。总是事情还在两可之间,尚有挽回余地,才这样急着召见他。待进宫,果然还算镇定,昭熙把战报递给他看。

    周乐消息一向不比他慢多少,因一目十行看过去。

    他也知道谢冉临战经验匮乏,初次指挥这样的大仗,恐怕是不会太顺利。开头几场小胜,只能助长骄气。越是风调雨顺,越教人心里捏一把汗,怕措手不及栽个大跟头。何况跟去的还有周昂。

    天底下就有这么一号人,从来不按章法来;别人照他这么做,肯定死得很惨,偏他能打胜仗——说的就是他五叔。

    因与段韶通信也再三叮嘱他说小心,再小心——别给他五叔带坑里去了。

    结果到头来还是免不了:谢冉大约是嫌了段韶谨慎,到蒲津与他分兵。段韶带人围了弘农粮仓。

    原本谢冉手里有十几万大军,相对于宇文泰的兵力,有压倒性优势;又陆俨新死,他的部将,宇文泰再三召之不至。如果能索性逼而不战,也能活活把饥肠辘辘的关东诸军饿死;或者分兵缓行,稳打稳扎,也是个办法。

    奈何谢冉求胜心切,十几万大军即时渡河,把手里的筹码一把全押了上去。

    毕竟是人多势众,开头打得很顺利,宇文所部逃散,一直追杀至渭水河湾,但见岸上长满芦苇,芦苇过人头。谢冉疑心有伏,踌躇不进。周昂却大喜:“管他有人没人,趁风干物燥,一把火烧了干净!”

    谢冉道:“如将宇文泰烧成了黑炭,却拿什么回洛阳进献太庙?”

    左右又气势高涨,纷纷请战,都以为以百敌一,断无败理。于是击鼓进攻。当时人人贪功冒进,阵不成形,两军交战之际,果然号角长鸣,伏军突起,将谢冉所部从中截断。军卒大恐,自此全军散乱,各自为战。

    便周乐心里早有准备,看到数字也是心里一乱:此战丧甲士八万。黄河以东,恐怕人人家中戴孝。

    段韶听得渭曲败局,登时放弃弘农,退保洛阳。

    周乐看完战报,与昭熙四目相对,皆有惨然之色。周乐道:“经此一役,恐怕长安兵精粮足,能长期与我朝对抗。”不仅仅是兵精粮足的问题,经此一胜,宇文泰声望上涨,长安局势恐怕又有变动。

    昭熙颔首。

    周乐心里知道,昭熙叫了他来,是希望他表态出兵,最低限度命段韶过河解围,将困守谷城的残军败将带回来。这等惨败,他看了都心疼,而况昭熙。然而败到这个地步,士气已经是不能用。他这里长途奔袭,对方以逸待劳,这仗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更何况还有粮草的问题。

    仓促之间,要再筹措出一批粮草来,是要伤本的。

    周乐这里实在犹豫不能定,过了许久方才问:“谢将军……没有消息吗?”

    昭熙道:“阿冉如今死守谷城。”

    谷城是块飞地,在黄河以西,能占据了当然好,作为进攻西燕的桥头堡,但是如此惨败的形势之下,未免代价太大。周乐心里揣测,谢冉恐怕是无颜回来见昭熙,所以下死力想要保住这块地方。

    “胜负兵家常事,”周乐道,“谢将军如今,当以保存部众为上。”

    昭熙仍只是颔首。

    周乐再看了一遍战报,估算损失。当时那么乱,西边是个穷疯了的,不会放过粮草辎重。如今那城里该还有一两万之众。周昂手里还有两三千骑兵——他对他这个五叔还是有点信心。

    谢冉这个败家子,死了就死了,给长安送去那么多人马与粮草。周乐心里头忿忿,到底叹了口气,说道:“兵从哪里出,陛下容我思量一二。”

    昭熙松了口气:“周郎再不开口,朕就要考虑御驾亲征了。”

    周乐但笑。不是他不信昭熙,不过如今形势,昭熙要御驾亲征,京里谁来坐镇,谁来给他督发粮草?太后不得诸臣信任,皇后膝下无子,储君未定。难道要指望昭恂?再长个五六岁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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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将军的意思,是要去救场?”李愔吃惊。昭熙看重谢冉,底下也不敢怠慢,他这次出征,兵甲和粮草都给得充足。之前刘贵眼红,就与他抱怨过,说:“皇帝的小舅子才是亲生的,咱们都后娘养的!”军中因之愤慨的不少。如今是消息没传开,传开了恐怕幸灾乐祸的人也不会少——要段韶折在里面也就罢了。但是段韶也全身而退。周昂带的河北子弟兵。

    自古以来,军中都是派系分明。

    周乐道:“那里有三万人,都折进去可惜。”

    “三万?”李愔冷笑。

    周乐知道哄不住他,算给他听:“……散兵游勇不说,便是降了的,宇文泰一时半会儿也吃不住。谷城虽然是块飞地,长远来看,保住了也不是没有好处。”李愔“呸”了一声:“我不知道有好处?”

    周乐又道:“不从晋阳出兵,就只调阿韶和彭飞的人。这边让刘贵出兵补替阿韶的位置。”

    “粮草呢?”李愔继续冷笑。筹措粮草不易。谢冉肯定把粮草丢光了。他们自己都没得吃,就别想分出来给援兵了,非自带口粮不可。又说道,“这当口,你确信南边不会闻风而动?”

    “没那么快。”周乐道,“这逆转来得太快,连你我都没有预料到,何况南边——粮草只能就地筹措。”

    他不打算打持久战。

    李愔却摇头道:“那可不一定。”摊开地图,给他点了几个位置:“吴主在这里有布兵,大将军又不是不知道。原本是客场作战,没占到便宜也就罢了,别让南边顺势跟进,从自己身上咬块肉去。”

    周乐默然片刻,方才说道:“谢侍中这个人,李兄该比我清楚。”

    李愔想想谢冉那个名士派头,一阵牙疼。然而他也知道,那等傲气的人,多半是宁肯战死,也不会投降。

    周乐又说道:“还有我五叔。”周昂怎么会陪谢冉陷在那里,他也想不明白。

    李愔也知道周昂是个问题,放任周昂折在那里,恐怕令河北势力寒心。却又说道:“武城县侯勇武,无人可挡。他要想脱身,单骑便可。”

    周乐道:“就怕我五叔舍不得部曲。”练出他五叔那支部曲来,不是个容易的事。

    李愔却狐疑:“大将军这里说得头头是道,不会其实就是公主求你了吧?”先头昭熙执意用谢冉出兵,周乐气得要命。后来不知怎的,却又大方借了段韶和周昂过去,李愔问他缘故,他只支吾不说,他便猜是华阳的枕边风起了作用。

    周乐气恼道:“哪里有这种事!”

    李愔道:“又不是没有过!”

    周乐:……

    “我知道大将军与公主好,”李愔语重心长道,“但是大将军要想明白,在陛下与大将军之间,公主——”

    “这次真不是因为她。”周乐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他这个好兄弟心里,他就是个色令智昏,“李兄也知道,战场上多少有预料不到。谢侍中是大意了,但是如果我受困围城,我也希望会有人来救我。”

    所谓“同袍之谊”,大致如此。必须让渡一部分信任出去:信任背后的人,不会捅他一刀;信任身旁的人,会在危急时候为他挡枪;信任侧翼的将领,会为他扛住压力。信任在死生之间,每个人都不是孤立无援。

    李愔沉吟了半晌,没有吱声。周乐又道:“从前,我和三娘初遇的时候,三娘问过我一句话。”

    李愔:……

    还说不是因为她!

    “她问我,相信这世上有公道吗?”

    李愔心道这小子和华阳初遇,华阳也不过十三四岁,养在深闺,不晓世事,要不怎么问得出这种话——活像这世上的公道与不公道,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小子能有置喙的余地似的。

    却问:“将军怎么回答?”

    “我说,我不知道有没有,但是我希望有。”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不是李愔这等出身,他自小就知道,人和人不一样,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个世界,是没有什么公道可说的。同样是命,谢冉的命是命,周昂的命是命,那些将士的命就不是命。

    李愔心里震惊。这原不该是一个打小没读过几句正经书的边镇小子能说出来的。就是天子脚下,自小胸怀大志的公卿,也未必说得出这句话——难怪华阳对他另眼相待。

    “我不是为了谢侍中。我是为了那些将士。他们不是他谢家部曲,是我燕朝儿郎,是你我同袍。谢侍中指挥不当,是谢侍中的过错,谢侍中当回朝领罪,而对于这些把性命托付与将军的将士来说,如果能救而不救,那是你我欠他们一个公道。”

    .........................

    兵贵神速。

    嘉语从西山下来,周乐已经整装待发,就只匆匆见了一面。周乐尤能笑嘻嘻与她说:“我去去就回,娘子可别在家里给我养面首。”

    嘉语:……

    嘉语道:“二郎的婚事,我会帮忙操持。”她原想说,人救不救得出来不要紧,千万自个儿保重。到底说不出这等话。他们成亲到这时候差不多半年。也是进京以来,他在洛阳呆得最久的一次。

    她送他出城,烟尘滚滚,转瞬就看不见了。嘉语自个儿闷闷回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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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0.把酒黄昏

    周琛的婚期定在九月底。

    周乐出门,

    府中事一向都由周琛打理,这月余格外忙。

    从前大将军府后宅都是娄晚君在管,娄晚君与尉灿搬出去之后,周乐的继母吴氏接手,

    却不如娄晚君能干;后来娄晚君小产,尉灿搬回大将军府,宅子留给娄晚君,

    尉景和尉周氏也随之搬了回来。

    然而吴氏不能尽识洛阳权贵,

    加个尉周氏也无济于事。

    何况吴氏还有孕在身。

    幸而嘉语过来坐镇,

    府中才定下来。

    嘉语这会儿想起来,

    周乐问她要过侍寝婢子。这等事她不愿意做主,

    便遣人去宜阳王府问讯,宜阳王送了两个美婢过来。嘉语再叫藿香送去见周琛。当日就被退了回来。嘉语有点懵:是这小子洁身自好呢,还是看不上?——以她看来,

    这两个婢子姿色已经是不错。这小子眼光也忒高。

    次日,周琛来见,隔帘谢道:“公主好意,

    二郎心领了。”

    嘉语有点别扭:“……是你阿兄的意思——二郎不喜欢吗?”

    周琛沉默了片刻,

    深秋的阳光温柔,照在琉璃珠帘上,折射出许多种颜色。他兄长一向不慕奢华,自上次他生辰她来过之后,

    却突然得了动力,

    将屋子翻修了一番,

    添置了许多东西。如今兄长不在,她仍住他屋里。

    母亲私下与父亲笑说:“大郎这架势,怕是只有广寒宫才配得上他娘子。”

    因了这句话,他特意多用琉璃、水晶、云母之类,镶窗,串帘,作屏,玲珑剔透,兄长亦夸他会办事。她不会知道那是他的主意,只道是他兄长——他兄长会留意她在月下的样子吗,他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她如何为他挑的两个美人,两个艳丽得有些俗气的美人。

    他说:“我听说公主不喜欢人纳妾。”

    嘉语有种逼良为娼的尴尬:“人是宜阳王叔送过来的,二郎是怕十一娘着恼吗?”

    周琛没作声。

    嘉语只得致歉道:“是我考虑不周,二郎勿恼,我明儿就把人送回去,想必宜阳王叔心里也是欢喜的。”她深深后悔周乐在京时候没让他把事情办了——大约也是他在的时候,她总不得分心。

    见周琛没有要告辞的意思,便有些奇怪:“二郎还有事?”

    周琛目光黏在帘子上,他低声道:“公主从前……见过我阿兄吗?”

    “从前?”

    “……去秦州之前。”他兄长胆子是大,但是在他看来,胆子最大的还不是他兄长,而是当初那个丢下宋王妃名分不要,跟着他哥跑路的公主。她怎么知道他兄长会帮她报仇?她怎么信他兄长会帮她报仇?

    就算他兄长有这个心,当时的华阳公主,怎么相信他有这个本事?

    从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世上没有必成的事。以当时景况,便亲如父子、兄弟,也不敢夸这个口。

    嘉语猜他是因婚期将近,心里头不自在。虽然说相看过,那也就是粗粗见过而已。说没说过话还未可知。两个几近陌生的人,别人觉得合适,便要从此共度一生,不仅新妇心里头惴惴,就是新郎,心里头也是慌的。

    想必如果当时她和李愔成亲,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于是笑道:“周郎从前是我兄长亲兵,我自然见过——二郎也见过十一娘吧?”她记得十一娘及笄,他还问过她送什么礼好。

    “见过两次,”周琛道。

    嘉语回忆了一下她这个族妹,嘉言出阁、李九娘出阁她都有出席,因说道:“十一娘性情活泼,人也好相处,二郎不必太担心。”她虽然不记得他从前娶的哪个,但是也没听说感情不好。

    周琛道:“娄氏能干,人也很好。”但是还是和尉灿闹到这个地步。

    嘉语“哦”了一声,意识到尉灿与娄氏的婚姻给这个少年人带来了多大的心理阴影。因与他细说道:“娄娘子是心里头先有了人,又听信人挑唆,赌气应了豆奴的婚事——二郎与十一娘又不一样。”

    “公主怎么知道,十一娘心里头就没有人?”

    嘉语:……

    嘉语心道这两人订亲有一年多了,到这当口哪里还能反悔。何况周乐出征在外。周乐与宜阳王的交情,可以追溯到早年他在洛阳混日子的时候。这大约也是周乐给弟弟订下这门亲事的原因。

    周乐对家里人好说话,对这个弟弟却是严厉,大概因了这个缘故,他心里可能不满意这桩亲事,也不敢说出来。嘉语犹豫了一下。娄晚君与尉灿的事于她未尝不是个教训。她从前就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了。一方有意,一方勉强,长久下来,对双方都是折磨。成亲只是个开始,以后过日子才是难题。

    她前后寻思了半晌,终于说道:“宜阳王叔膝下女儿甚多,与二郎年岁相仿的,也不止十一娘一个,结亲不是结仇,如果十一娘心里头有人,想必宜阳王也不敢应了这桩亲事。二郎要实在放心不下,再过几日就是重阳。我与宜阳王叔家的姐妹也很久没有聚过了,如是二郎有暇,就劳烦二郎送我们去龙门山登高临远,也可以亲口问问十一娘——可别把十一娘吓坏了。”

    她也听说,龙门山上新建了座积善寺,不知是何人供养,手笔很大,虽不能与永宁寺、宝光寺比,胜在依山傍水。在权贵中颇得名声。之前周乐也想带她上去赏玩,一直不得空。

    她心里盘算,这人走了三四天,该是快要渡河了,到佛前求个顺利也好。

    周琛闻言喜道:“那就多谢公主了。”

    嘉语笑道:“二郎不必与我这样客气。”

    到下午,周琛忽遣人送了张鹿皮过来,说是谢礼。嘉语想了想,猜多半是周乐惦记鹿皮靴子,言语之间提起过——这人心思倒是真细。

    ..................

    过几日重阳,嘉语便派车去宜阳王府接人。宜阳王府会意,单送了十一娘和十五娘过来。十五娘才十岁出头。嘉语心里咂舌:她的这个王叔,被太后晾着的那几年,就可劲儿在家里生孩子。

    她横竖是认不全,也不勉强自己了。

    十一娘虽然是冯翊的妹子,长得却不像。她是个小圆脸,眼睛也圆,鼻头也圆,看上去粉嘟嘟的可爱。

    却摸着自己的脸苦恼道:“……全是肉。”

    嘉语失笑。这么个小人儿,光看脸也知道心无城府。又偷偷儿掀起帘子往外看。起初装作看风景,后来被嘉语笑得不自在了,便只低头,捻着衣角道:“公主知道……知道他为什么把人退回来吗?”

    她家里姐妹极多。这世上的人和东西一样,多了就不值钱。冯翊运气好,生得早,她阿爷看重,给弄了个公主头衔。她们底下这些,也就逢年过节,才有机会在她阿爷面前露个脸。

    露了脸他也记不得谁是谁。

    她娘也就是个妾,还不得宠。也就是大将军要与他家结亲,才想起来还有女儿要及笄——她估计如果不是与大将军的弟弟订了亲,也不会特意给她操办笄礼。就像她上头几个姐姐一样。

    她记得那天嫡母把她们姐妹几个喊了去,跟前站成一排,指着她说了句:“这个瞧着福气。”她也希望自己是个有福气的,虽然不能如身旁这位族姐一般,她听说始平王当初膝下就两个女儿,疼得如珍似宝。

    有时候人就只能仰仗这点渺不可知的福气。

    就听她族姐说道:“这个话,十一娘一会儿可以亲口问他。”

    她也知道这回出来,多半是未婚夫想要见她,只借了公主的名义。他该是……喜欢她的吧,她想。她娘操心了整晚,从头饰到鞋,再到妆容,换了好几样,皮都差点擦破了。最后抹着眼泪说:“……怪娘没用,没能给十一娘攒点好东西。”

    她心里想,已经比从前好多了——自与大将军府结亲以来,衣食住行,婢仆殷勤,都不是从前可比。

    然而心里头的恐惧,也不是从前可比。

    ..................

    龙门山风景秀丽,得天独厚,一向是洛阳人乐于赏玩。何况重阳登高临远,赏菊饮酒是旧俗。因携老扶幼上山之人络绎不绝。积善寺占了好地方,寺里人却不多。装饰得金碧辉煌。不用说也猜得到,供养人非富即贵。

    嘉语问周琛,周琛道:“只听说是贵人。”嘉语心里想连他都不知道,那可真是神秘得很了。

    一行人上过香,拜过佛,嘉语便借口疲倦,躲进厢房休息,放十一娘姐妹自去玩耍。

    寺里人送进来茶点、蔬果,东西放下,人却不走,说道:“寺中有贵人游乐、赏玩之处,公主要不要去看看?”

    嘉语问:“都有些什么?”

    “握槊,樗蒲,投壶,歌舞百戏。”

    嘉语心道这哪里像个佛寺,倒像是游乐之所。想来积善云云,也就是个噱头,用来妆点门面。好在她并无向佛之心,也不反感,只问明方向,待日头稍偏,便带了人过去看热闹。

    这寺却是极大,嘉语主婢一路行去,但见密植花木,深秋了还一派郁郁葱葱,鸟语花香。嘉语虽不事生产,也知道价值不菲。行得盏茶功夫,没看到玩乐之所,却见一湖,湖心有舫,隐隐女郎笑语。

    嘉语随口道:“这寺里景致,竟是比宝光寺也不差什么。”话音落,就听得茯苓喝了一声:“出来!”转头看时,安平从树后揪出来一个褐衣男子,拱手哈腰道:“贵人恕罪!小人并非有意冒犯。”

    嘉语寻思这声音粗哑古怪,像是在哪里听过。因说道:“你抬头来,让我瞧瞧。”

    那人道:“小人生得丑陋,怕惊到贵人。”

    藿香叱了一声:“少废话!”

    安平下手一抬,那人露出脸。更准确地说,是露出一张面具。那面具遮了他大半张脸。就只剩了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倒是生得俊,嘉语心里想。她眼力好,已经瞧出这张面具是银制。这人口口声声“小人”,却戴着银制的面具,殊为可疑。因说道:“阁下为什么——”“不以真面目示人”几个字尚未出口,猛地记起,脱口道:“关郎君——你是关郎君!”忙吩咐道:“安平,快放开他!”

    安平赶忙放手,那人迟了片刻,方才苦笑道:“公主好记性。”

    嘉语奇道:“关郎君何以在此?”她后来进京,也听谢云然提过一二。关暮营救昭熙,和后来驱逐伪帝有过大功。奈何时人重貌,昭熙虽然重赏了他,也封了爵,却不可能让他跻身朝堂。

    安平忙不迭与他赔罪。

    关暮摆手道:“无妨,原是我怕吓到贵人,行事鬼祟,结果反而惹来怀疑。”

    嘉语心道这人要不戴个面具,还真是会吓到人。她心里感激这人救了昭熙,但是人有好美厌丑之心,并不因为理智而有所改观——不管怎么说,多亏了这个面具,她方才能直面此人。

    却又忍不住再想了一回:如果只看眼睛,却是个美人。又问:“关郎君也来登高吗?”

    关暮唯唯道:“是啊。”

    嘉语心里想这人也是可怜。他救了天子,天子却无以酬功。他生成这般模样,常人避之唯恐不及,便有女子肯与他亲近,也是看在权势与金钱的份上。如今重阳佳节,人人登高欢宴,他却孑然一身。

    恰她也因为周乐出征,嘉言远嫁,并无心与宴。所以避出城来。原有些闷气。这会儿倒打消了个七七八八,环视四周,见有一亭,于是说道:“自进京以来,就再没有见过关郎君,难得遇见,关郎君赏脸,让我请关郎君喝一杯吧。”

    便吩咐茯苓摆酒。

    关暮吃了一惊,连连推辞道:“不敢!”

    然而这周遭都是嘉语的婢子与侍从,哪里有他拒绝的份。不过片刻,便摆上了酒水小食。嘉语亲自与他斟了,敬他道:“这是谢关郎君救我兄长!”

    关暮微微叹了一声,举杯饮了。

    嘉语再斟了一杯:“这是谢关郎君助我郎君破虎牢。”

    “这却不敢当,”关暮这回微笑道,“那是任统领的功劳——公主大喜,关某也不曾上门为贺。”

    嘉语略有些尴尬,那该是她没有下帖子:“是我失礼,我自罚一杯。”她心里忍不住想,不是说这人原是广阳王府上侍弄花木的下人吗,言谈举止却哪里是个下人的样子。然而如果不是,如何能瞒得过谢云然的眼睛?

    她灵机一动,说道:“不知如今关郎君家住何处,来日我好携外子登门赔罪?”

    关暮笑道:“公主实在多虑了,哪里能劳动大将军。”他自饮了一杯,又说道:“说穿了不怕公主恼,我救圣人,不过因缘巧合,圣人和皇后已经给了我足够的回报,公主不必过意不去。”

    嘉语想这人既不能为官做宰,也无妻子亲戚牵绊,她兄长能给他什么,无非银钱宝货,身外之物。她历经两世,并不曾见过知足与淡泊之人,世人营营碌碌,为钱财权势,名声美色,或子嗣万年,总有一图。

    这人什么都不图,又未免让人扼腕痛惜。她知道她就是个俗人,脱不了俗气。

    因无言以对,只举杯陪饮。时清风徐来,湖上涟漪,苑中花香,都让人觉得惬意。

    又过了片刻,关暮起身告辞道:“叨扰公主这么久,关某也该下山了。”

    嘉语奇道:“天色尚早,关郎君不用过饭再走吗?我听说这寺里颇有些好玩的地方……”

    关暮却摇头道:“不了,告辞。”

    他行过礼,走得十分匆匆。

    嘉语怅然若失,也松了口气,说到底相对枯坐是有些尴尬。她也不知道与他说什么好。谢云然说他是个花匠——那定然不是真的。就他方才退下去行的那个礼,就非世家子弟不能如此标准。

    标准,但是并不流畅,嘉语默默地想,那像是会,然而做不到。他的嗓音,还有他脸的脸,皮肤上纠结和重叠的疤,是天生的吗?如果不是天生,那该是受了多少伤,才变成这个样子?当时在司州匆匆,也没留意这么多。

    她猜他从前是个世家子,不幸沦落成江洋大盗,也许犯过天大的案子,或者是结了无数仇家,不得不藏身广阳王府,却碰巧看见她哥哥被广阳王折磨,一时生出侠义心肠,所以拔刀相助?

    如果是这样的话,该是她兄长帮他销了案子,或者挡了仇家。但是他因为毁容,也无法再面对昔日亲友——

    “华阳公主!”

    嘉语被这声叫唤惊醒,转头看时,不由笑道:“郑娘子,这却是巧。”

    郑笑薇看了一眼案上杯盏:“公主在与谁同饮?”

    嘉语随口道:“一位故人。”

    “故人?”郑笑薇嘻嘻一笑,“我可是听说了,大将军前儿出了城。”

    嘉语失笑:这个郑笑薇!

    从前她与她交情有限,特别正始五年宝石山上,无意中撞破她与郑忱的奸情之后。有阵子嘉语都躲着她走。然而后来,故人越来越少,天与地翻了个个儿,再相遇时,未免有劫后余生之庆。

    郑笑薇想必是觉察到了,亦拿出手段来,说笑无忌——这原本也是个很难让人讨厌的人。

    郑笑薇见她笑而不语,又见桌上有酒,笑道:“刚好我渴了,公主赏我一杯酒如何?”

    嘉语命藿香斟酒,也才留意到,方才关暮留了最后一盏酒,竟没有喝,不由诧异:难道是他倒了酒,竟不打算喝,还是说,看见有人来了,所以走得匆忙?当然是后者更为合理——难道他认得郑笑薇?这时候想起来,她走到这里,不过片刻,关暮该是先于她来,在这个角度,看湖心画舫——

    嘉语脱口问:“郑娘子方才是在游湖吗?”

    “可不是,”郑笑薇笑道,“公主要不要一起来,船上可热闹——”

    嘉语又问:“那方才与我饮酒的人,郑娘子可有看到?”

    郑笑薇觉察出不对来。

    她方才不过笑语,并非当真疑心华阳公主红杏出墙——世人皆知大将军与长公主恩爱——但是她这句话什么意思,是不欲人见呢,还是不欲人知?扬手饮尽了,却说道:“船上热闹,哪里分得出神。”

    她心里也在寻思:那人是谁呢?

    可惜她过来时候,莫说是人,连个背影都没有看到。之前在船上,又耽于玩乐,并没有留心。嘉语又问:“郑娘子是几时上的山,和谁一起——一会儿晚饭,要一起吃吗?我带了宜阳王叔家的十一娘和十五娘。”

    郑笑薇于后宅最是精通,一听就明白,这位没进宫赴宴,却来龙门山,多半是周家二郎要见未婚妻,央了她牵线搭桥做幌子。要说这位华阳公主,从来都不爱多管闲事——一念及此,心里猛地一跳,想道:这几年下来,这位唯一管过的闲事,便是她三哥。她心里转得飞快,不由自主往画舫多看了一眼。

    这积善寺,她这半年里,来了倒有两三次,但觉处处都合心意,只一点奇怪,明明是个游乐之所,却为什么要建成个佛寺?哪里有佛寺里又设管弦,又开赌坊,还限人出进的。说是佛寺,不如说是个私家园林。

    她从前心里想,没准是主人心中有佛。

    如今却想:这湖、这船,这寺中花木与鸟兽,倒像是为谁量身打造似的。

    嘉语见她发呆,不由奇道:“郑娘子是有约吗?”

    “怎么会,”郑笑薇笑道,“我和家中姐妹一起过来,正要与她们说,碰上公主,今儿晚饭有着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是给郑美人想过赏花喝酒逗鸟儿过日子,可惜郑美人骨子里就是个风流浪荡儿……他就喜欢很多人热热闹闹地赌博玩乐,所以,他又过回以前那种日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摊手)

    他是在看郑妹子啦,他很牵挂她。不过,就止步于牵挂了,没别的。

    ------------

    351.佳人成双

    秋来爽气,

    就是晚饭,也没人耐烦在屋里用。因在花木里挂了灯,空旷处搭起帷帐,摆下食案和坐具。

    嘉语从前去郑府赴过宴,

    与郑家姐妹多少打过照面,只不十分熟;又与她们介绍了十一娘与十五娘。坐中除了周琛,还有郑氏兄弟,

    皆举止风流,

    只不如郑忱那等惊心动魄的美艳。

    寺中备下的素餐十分可口,

    嘉语疑心是用了高汤调制,

    不然出不来这等滋味。不过横竖这佛寺也就是个挂羊头卖狗肉,

    大伙儿心知肚明罢了。酒亦好。郑家姐妹皆欣欣然,十一娘却安静。

    嘉语觉得有不对,散了席,

    便拉她细问。十一娘起初不肯说,嘉语猜道:“十一娘对二郎不满意?”

    十一娘勉强笑道:“怎么会。”

    嘉语心里想,周琛为人细致有礼,

    长相不说十分好,

    也眉目清秀,便与郑氏兄弟同坐,也不落下风,已经是难得。早上同来时候,

    十一娘频频偷看,

    神色里也是喜欢的。“那是……言语间冒犯了十一娘?”

    十一娘像是要哭出来了:“公主、公主何不去问他!”

    嘉语心里实在颇觉得意外。在她看来,

    周琛言语恭谨,进退有度,和他哥根本不像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当然原本也不是。竟然会至于言语失措,冒犯到他的未婚妻。想来也不是有意。

    因安抚道:“十一娘勿恼,这小子说了什么混账话,我替你教训他!”

    十一娘咬着唇,眉目里沮丧,全没了早上的雀跃含羞,半晌方才说道:“公主问过再说。”

    嘉语心里越发奇怪,这两人怎么回事。早先相看应该是双方都点过头,周琛不过是见了尉灿与娄晚君龃龉,想要对未婚妻多知道一二,十一娘还在欣喜周琛并不乱来,怎么见了面,却成了这般光景。

    她对十一娘还算喜爱。她从前与冯翊是有过节,但是那也过去许久了,姐妹间拌嘴,亦不是什么深仇大恨,过去便过去了。何况她如今远在长安。

    嘉语打发了藿香去请周琛。

    让十一娘躲在屏风之后。十一娘却摇头道:“今儿出来得早,十五娘没怎么出过远门,心里头怕,我去陪她。”嘉语知道那不过是托词,也怕话赶话的越问越僵,也就点头放了她去。

    过得片刻,周琛被领过来。嘉语劈头便问:“你今儿和十一娘怎么说的?”总不成十一娘心里当真有人。

    周琛道:“我说我阿兄出征在外,想延期成亲。”

    嘉语:……

    嘉语气恼道:“你阿兄出征,一向说走就走,哪里能预料到。如果延了期,到时候又有什么事,难道再延?婚姻大事,你怎么能当儿戏!”她心里想,真真人不可貌相。就长相而言,周琛比周乐乖多了。

    然而周乐是绝对不会与她说婚事延期的。

    周琛垂手不语。

    “况出征的不过是你阿兄,家中自有高堂,能为你主持婚事。”嘉语又道,“当初我……我父亲还出征在外呢。”

    她发急成这样,周琛不知怎的,笑了一下。

    “还笑!”嘉语瞪他,“你说要延期,十一娘怎么回答你?”

    “她说这等事,她做不得主。”

    嘉语略松了口气,这个回答虽然圆滑,却是实情:“她当然做不得主。你要当真因为你阿兄想推后婚期,也该好好和宜阳王叔说,吓唬人家个小娘子算什么!”

    “我不是吓唬她。”

    “你当真想延期?”嘉语觉得棘手。

    “我不是想延期,我——”周琛停了一会儿,像是在犹豫,但是最终他说出了口,“我问她,如果我心里头有别人,她还愿不愿意——”

    嘉语断喝一声:“掌嘴!”

    莫说藿香,就是茯苓也呆了一下:这位可不是府里头下人,是驸马的弟弟,她家公主的小叔。

    周琛抬头来,目色里茫然。

    嘉语恨恨道:“茯苓,掌嘴!”

    她点了名,茯苓便不敢推诿,上前去打了周琛两个嘴巴。到底不敢用力。周琛亦不敢躲,整张脸都涨得红了。

    嘉语道:“你怎么能对十一娘说这样的话!”

    周琛道:“有些话,还是说在前头的好。”

    “你不中意十一娘?”嘉语皱眉。尼玛这两人订亲都有一年了,不中意早说啊!

    周琛道:“也不是不中意。”

    “那到底是为什么?”嘉语觉得自己肯定是老了,她怎么就想不明白了呢。

    “是……是我心里有人。”他也不知道怎么自己脱口就说了出来。他原本以为是说不出来的,会埋在心里一辈子,或者两辈子。

    嘉语不得不倒吸了一口凉气,敢情她之前猜的全错了。这货不是怕十一娘心里有人,而是他自个儿心里有人,所以找借口与十一娘摊牌?他到底想做什么?悔婚?这叫她怎么和宜阳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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