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当然他极是晓事,大将军如何说,他便如何做——不然也挣不来如今这个四品的官位。

    许之才自去下针、下药。

    周乐找了人问原委,那些婢子却一个两个的说不明白。周乐知道这里头有蹊跷,然而尉灿还是个呆呆傻傻,尉周氏又神思恍惚,他也不敢逼急了。正愁人,忽然藿香进来,与他说道:“公主来了。”

    周乐奇道:“她来做什么?”

    藿香道:“公主送完亲,再没什么事,便过来探望常山周乐心里头晓得他这个娘子,是最不愿意多事,“探望常山君”云云就是个借口,怕是知道这里头后宅阴私,有他不方便启齿的地方,过来救场。

    前头留他们一家住大将军府,是他不对;尉灿与娄晚君置气,火烧到他头上来,那也是他活该;但是如今他们已经搬了出来,要那个东西再张口来句:“她还想着给阿舅作妾”,这特么就尴尬了。

    好在这个话尉灿说得出口,尉周氏说不出口——特别在嘉语面前。

    而且事情闹到这个份上,总要问个清楚,才能与娄、段两家交代。周乐扫一眼室内,说道:“去请公主进来。”

    藿香退出去,周乐便与尉周氏说道:“三娘过来了。”

    尉周氏正伤心——她到的时候已经闹大了。尉灿也好,娄氏也罢,都听不进她的话。屋里乒乒乓乓碎了一地。娄氏很激动,突然就开始流血。尉周氏是经过事的,她自个儿生过孩子,也帮人接生过:边镇人家,也没个大夫养在家里随时待命的道理。因此虽然发动突然,也还是做了些措施。奈何血越流越多,怎么都止不住。她已经慌得六神无主。要不是周乐带了许之才过来,她都不知道怎么个了局。这会儿一直浑浑噩噩,猛地听到这话,下意识问:“哪个三娘?”

    周乐:……

    “公主。”

    尉周氏:……

    尉周氏脑子醒了一下:“别叫她进来……我出去迎她。”一半是出于对华阳的惧怕,一半也是因着上次娄氏出事,与华阳有关。虽如今娄氏还昏迷着,但是一会儿醒来,恐怕又会生出别的心思。

    周乐想不到这节,不过他阿姐要出去,他当然不会反对。因叫了人扶尉周氏,又拎起尉灿的衣领,一并拖了出去。

    ...........................

    尉周氏想挤出个笑脸来招待她这个公主弟媳,只是刚才发生了这些事,挤半天只挤出一脸褶子。

    嘉语命茯苓把东西从食盒里取出来,一一摆在案上,因与尉周氏说道:“我方才从尚书府过来,得了几样果子,因顺路,给阿姐带过来尝鲜。”

    尉周氏如今哪里有心思吃,只推辞不过——也不敢推辞:撇开身份不说,阿舒也让她没脸见她。她如今客客气气请她吃东西,她就是吃不下,也只能放进嘴,哪怕做个样子。就听华阳又说道:“从前大将军带我去秦州,我就知道娄娘子。”

    提到娄氏,尉周氏是更吃不下了。

    “那时候条件不好,娄娘子随军,是吃了不少苦头。”

    尉周氏勉强把果子咽下去。她也知道她这个儿媳不容易。她自个儿的儿子,她自个儿清楚。如果不是赶上乱世,赶上她弟弟发达了,这等平城官宦人家的女子,哪里轮得到豆奴挑三拣四。

    他不能与她弟弟比——虽然这样想不公平。

    她不由自主顺着她的话说道:“二娘是个好孩子,是豆奴不好——”奇怪,她并不觉得饿,那果子吃到嘴里也无甚滋味,但腹中有了东西,心里竟像是安了一些。没那么慌得厉害了。

    “阿姐这样说,却是偏心了。”嘉语笑道,“豆奴也是个好孩子。”

    尉周氏叹了口气。

    嘉语停了一会儿:“娄娘子从前对周郎有意,我是知道的。”

    尉周氏又慌了起来:“她、她——”

    “但是后来成了亲,又有了孩儿,娄娘子一向循规蹈矩,豆奴实在不该再疑心到周郎身上去。”

    尉周氏脱口道:“不是他!”

    “那是谁?”嘉语紧问了一句。实则她原本也以为只是夫妻俩旧话重提,话赶话地闹上了——原本怀胎九月,就已经是个炸.药桶,万不能大意的。她并不觉得尉灿是有意。但是听尉周氏这话头,还有别的?

    尉周氏又犹豫起来。这些话如何好与外人说?尤其这位还是公主。她是一向秉持“家丑不可外扬”。

    嘉语也拣了只果子吃。她心里转了几个念头。但是如今尉家搬了出来。不比从前在大将军府里,往来人多,娄氏作为当家主妇多少抛头露面,应酬一二。那还能有什么人?或者是尉灿有了人?

    那个妾室不是被周乐打发了吗?

    她吃了两只果子,见尉周氏仍不开口,便又说道:“豆奴与娄娘子不好,周郎很自责。”

    “那不怪他。”尉周氏道。

    平心而论,她心里怪过的。从前豆奴与娄氏,人前不甚亲热,她只道是娄氏矜持,到公主来大将军府那晚,闹将出来,方才知道两人不好。她那时候也怪过弟弟没给外甥把好关,又疑心是他用过的人,为了娶公主不要了,让豆奴背锅——但是她也知道,这些疑心与责怪没有道理。

    是豆奴央了他提亲;娄氏为人贤惠,也讨她喜欢。

    退一万步,娄氏这样的女子,便是再嫁,要嫁入高门不容易,要找个如她家豆奴一样的郎君,却是易如反掌。

    她在边镇,原是个能干的妇人,也知道好歹。这时候听嘉语说弟弟自责,心里又很过意不去:“……总是豆奴不是,不该胡乱怀疑。”

    嘉语道:“我听说郎君这些日子忙,怕是没有来过这边。”

    尉周氏喃喃道:“是啊,都是豆奴不好。”

    嘉语听到这里,心里有了底。找借口支了藿香出去,又陪尉周氏吃了几个果子。过得两刻钟左右,藿香回来,低声与她说了几个字。嘉语惊道:“原来最近五叔常来家里喝酒吗?”

    这话出口,就有婢子慌慌张张过来,禀报道:“夫人醒了。”

    ...................

    周乐把尉灿拎出到院子里,叫家奴提了水来泼他。可惜尉家没有冰,效果打了折扣。泼了三五桶,那东西总算是清醒了些。

    周乐与他说:“孩子多半是保不住了。”

    尉灿像是被人抽了骨头,人一下子矮了下去,蹲在树下抱着头。

    周乐从前是心疼他,然而这时候床上还有个不知道能不能活的呢,心里着实恼恨,又说道:“你们和离吧。”

    “阿舅!”尉灿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

    周乐没理他,吩咐左右道:“扶尉统领回房去歇着。”

    ..................

    娄晚君醒过来,知道孩子已经没了。身上痛得很,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之前有过一阵子,她是很恨这个孩子,她不想要。这时候没了,却又像是从心里剜了块肉去。哪里都痛,痛得她说不出话来。

    这是她的报应吧,她想。

    她和尉灿搬出来这几个月,起初是好的。尉灿诚心想好好与她过日子,她也想。离了大将军府,所有与他有关的人、有关的物都不在眼前,往好处想,日子久了,渐渐的也就会淡了。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尉灿疑心会这么重。

    也许之前是没有的,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总之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暴跳如雷,疑神疑鬼。尉灿自己也知道不对,每每发作之后又求她不要离开他。

    明明他们已经不在大将军府。那晚之后她也算是死了心。她也与他说过,或者问大将军要个外放的职,离洛阳几年。尉灿破口大骂,说:“如果离开洛阳不够,你是不是还要我离开中原?”又说:“他是大将军,你就是离了洛阳,你跑到金陵去,也不可能不听到他的消息——难道你还能躲到天上去?”

    她想那或者是真的。那是个无处不在的名字。她的夫君是他的手下,他们是舅甥,如果她要避开他的一切才能忘掉的话,头一个要避开的就是她的这位夫君。这样荒谬的推论她没和尉灿吵,吵也吵不出结果来。

    她心灰意冷。

    她不很清楚尉灿是怎么和周昂走近的。也许是因为好酒,两个人都好酒。周昂原就很喜欢去找周乐,找他打猎,或者别的。那是他们年少时候结下的情谊。尉灿又成日跟着周乐。尉灿带他到家里来。要论亲戚,周昂年纪虽小,辈分却高,又是亲族,原没什么需要避嫌。

    她不知道她哪里打到他的眼了;没准她做什么都打到他的眼;整个她的存在都让他心里膈应。他原就不该娶她;她原就不该应他。华阳公主虽然可恶,那几句话却是对的,她中意的夫君,从来都不是他。

    “……周郎不要你,那不过是他不要你,不是你不如人,”她记得这几句话,“这天底下有的是好男子,娄娘子还年轻,悬崖勒马,尚未为晚。”就算是晚了,那也比赔上命的好。娄晚君看着顶上绣帐,默默地想。

    ——她从前是个果断的人,不然也不会只凭一面之缘,便遣婢子去见那个人;不会偶然得到机会,便下手杀人放火;不会在那之后,安心蛰伏;就是答应尉灿的求娶,她也是果断的。

    她听见有人隔帐与她说话:“……那个混账,我会教训他;二娘要是不想见他,就且不见罢;你如今身子弱,且好生调养,我不会让那个混账来烦你;至于以后——”

    “我要和离。”她静静地说。

    帐外声音停了一会儿,像是措手不及。虽然他方才是这么给尉灿撂狠话,却总还存有一线希望。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何况他们还有孩子。但是他也听得出她声音里的决断。

    周乐微叹了口气:“待二娘身子好些——”

    “我要搬出去住!”

    周乐:……

    “还是让豆奴搬出去吧,二娘如今,却不方便挪动地方。二娘要不放心,我让阿竟给你写过户文书。以后这个宅子,就记在二娘名下,不得二娘允许,我阿姐也好,豆奴也罢,哪怕是我,都不能进来,这样——可好?”

    周乐等了一会儿,帐里没有声息。周乐道:“二娘好生歇着,我明儿让——让半夏过来看你。”

    帐里讥笑一声:“方氏去冀州了,大将军不知道吗?”

    周乐:……

    这些家长里短,他哪里能知道。尴尬了片刻,又说道:“许大夫留在宅子里,明日再过来给二娘把脉。”

    他转身往外走。

    娄晚君透过帐,便只能看到模模糊糊一个背影。华阳说“我不会把他还你,他也不会许我把他还你”——但是当初她的眼光是没有错的,这个人是好的,无论才能还是志气,还是情意,只是她得不到他。

    她有足够的眼光,她没有足够的运气。

    .....................

    周乐走出屋子,略出了口气。便看见他娘子在廊柱下看住他笑。不由懊恼,与她说道:“我也没料到,搬了出来他们还能闹。”

    “郎君就别自作多情了,”嘉语笑道,“人家这回闹的却不是你。”

    周乐:……

    嘉语低声与他说了,周乐呆住:“你说……五叔?”顿足道:“豆奴这是从哪里说起,我五叔那么个人——”

    倒不是说他五叔不好。

    前儿谢冉出征,他是借了段韶和司马子如给他。谁想他五叔找上门来,死乞白赖地要出去打仗。他也拗不过他。他原是想,段韶性子沉稳,跟了去不吃亏;司马子如又机警,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全挂子武艺,这两人都是能与谢冉共事。他五叔就不一样了——上次他五叔手下贪贿,他下手处理了,他五叔一气之下,对着他的大将军府就是三箭。得亏没伤到人。除了他,哪个能容他。

    他五叔要真与娄氏有奸情,会与豆奴客气?那真是太看得起他五叔的节操了。多看看他二叔好吗!

    嘉语是见识过的,只是骇笑。却说道:“他们这么着,还不如和离了呢,别留来留去,留出仇来。”

    周乐道:“先这样吧,她要铁了心要和离我哪里拦得住。就只是——可怜了那孩子。”

    “孩子有阿姐呢。”嘉语不以为然。

    周乐没有作声。刚才许之才与他说,没了的是个女孩儿,足月了。又说娄氏身子受损,再要受孕,怕是难了。

    这让他总觉得有件什么事,只一时想不起来。

    ......................

    李愔嫁了妹子回来,天还没有亮。这一日的热闹喜气,到这会儿都散了,就只剩下疲倦。

    离家已经很近了,他下了马慢慢走。

    他不想这么快回去,回去了又是一个人。他其实不习惯在那些姬妾身边睡到天亮。那些貌美的、伶俐的女子,有洁白的肌肤,袅娜的腰肢。他不知道哪里不对,总之是不对的。她们并不让他觉得暖。

    夜风习习的凉。是秋天了。洛阳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最熟悉的气候,往北要冷一些,往西……他心里计算着谢冉的大军该走到哪里了。风声有些紧——他回头,有骏马如旋风,朝他卷过来。

    “好俊的马!”他不由脱口道。

    那马上女子冲他挑了挑眉:“上来!”

    李愔:……

    她向他伸出手,轻纱覆在她的手臂上。叮叮当当乱响的金钏儿,镶了绿的猫眼石,在暗夜里,仿佛折射月亮的光。

    他想那必然是鬼使神差,他抓住她的手。

    风在耳边,风在发梢,风在咫尺吐纳间,如兰如麝。

    “我们这是去哪里?”

    “尚书郎既然上了我的马,就是我的人了。我去哪里,尚书郎就跟我去哪里。”

    “娘子要去哪里?”

    “去蓬莱!”

    蓬莱是传说中海上仙山。李愔脱口道:“骑马安能至?”

    “尚书郎就这点不讨人喜欢,我说我能去,尚书郎何妨且信我能去?”

    那是深夜里,马蹄踏在洛阳的长街上,还是初秋,大多数叶子还没有黄,但是木樨已经开始香了,簌簌地往下掉,掉在月光里,像是金粉。那马一直往前跑,跑得太久了,他忘了来处,也忘了来路。

    风一直在吹。

    她忽然勒紧马,笑了一声:“到了。”

    横亘在他面前,是一艘巨大的画舫,那画舫足足有十余丈之长,锦绣铺地,遍点华灯,有悠扬的丝竹之声从舱中溢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卡卡君,玉米君,和ss,素倾妹子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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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8.吉光片羽

    周乐撺掇嘉语跟他去西山打猎:“……这时候山里野兽最肥,

    兔子多,野鸡傻,老虎肚子沉得能掉到地上来。”

    嘉语:……

    “我上次和阿言进山,就碰到只老虎,

    阿言都吓懵了。”

    周乐不信:“你妹子那胆子,能给条大虫吓懵?”

    嘉语说:“我妹子那时候小。”

    周乐:……

    在他娘子眼里,她妹子就没长大过。

    “那后来呢?”

    “后来王郎君——”嘉语懒懒道,

    “不对,

    是十九兄,

    箭又射不准,

    惊了老虎,

    连累我们姐妹一番好吓,后来王郎君过来给赔的不是。”那时候她在萧阮的庄子上养伤,萧阮说要娶她。是很久以前了,

    她想。

    周乐说:“我叫人给娘子做了身骑装。”

    嘉语“咦”了一声:“问谁要的尺寸?”这人手段好,她的婢子来一个被他哄走一个,真真要不得。

    周乐双手一合,

    卡住她的腰道:“你猜?”

    嘉语:……

    嘉语又道:“我骑射不如你,

    上了山还得你停下来等我,也不能尽兴,何苦来?”

    “又不是行军,也不赶时间,

    我这几日休沐呢。”周乐道,

    “咱们不带太多人,

    早上出去,午时到山脚下庄子里——就从前我给你训兵的那庄子。那里有一口好泉。晚上就住山里,堆起火,我烤肉给你吃。山上星星亮,就好像压在头顶上一样……”

    嘉语心里想她上次在西山过夜,压头顶上的可不是星星。因不是很想去,那人只管哄她,嘉语被缠不过,只得应了。到次日,果然取了骑装来给她试,大红紧袖短衣,黑色宽裤,配的长靿靴。

    素日里穿裙子不觉得,这会儿衣物上身,细腰长腿,倒有些英姿飒爽的劲儿。

    周乐忍不住夸道:“娘子穿这个好看!”

    嘉语哼了一声:“郎君这话说得,我素日里不好看?”

    周乐哈哈一笑。

    嘉语又道:“郎君千万多带匹马,免得半路上又说马瘸了,非得和人挤不可。”

    周乐摸了摸下巴道:“娘子好像提醒到我了……”

    嘉语:……

    这是八月末,秋意渐渐深了。草木挂霜,阳光失去威慑力,又有风吹着,嘉语也觉得惬意。和周乐比了一程脚力,周乐不肯让她,还在马背上翻筋斗嘲笑她。嘉语气坏了,他又一勒缰绳,与她并骑。他挂在马上,尤能过来亲她。嘉语森森觉得全天下的马都是她夫君亲生的。

    果然午时到的庄子,时间掐得极准。

    庄子里早备下蔬果点心。两人多少用了些。正午日头晒,又多休息了半个时辰。嘉语从未来过这处庄子,反而周乐像主人,一一与她介绍,这里从前是兵营,他住这里,又如何操练。

    他说:“我那时候总想三娘什么时候会过来……”

    嘉语想了想,那正是萧阮逼得紧的时候。她亦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更不知道会有今日。她在他住过的屋子里转了转,屋中简陋干净。大概是后来一直没有人住的缘故,还留着那时的气息。

    “……你阿兄倒是来过一次。”周乐又说。

    嘉语想起来了:“那是李尚书兄妹——”话到这里,忽地一停。

    “怎么了?”周乐问她。

    “没、没什么。”

    “不说?”那人逼近她,一脸不怀好意。

    嘉语躲不过去,只得说道:“那前后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

    近在咫尺,嘉语伸手摸他的面孔:“……你。”

    她梦见他的苍老,时光在他脸上的刻痕。在火光里。他说:“……他们总说我梦不到公主,是因为公主怨恨,不肯入梦。”他说:“……能得公主眼泪相葬,我这一生,也再没什么遗憾了。”那时候她几乎以为是诀别。然而后来她又梦见了一次,梦见他在深夜里逃亡,大雨,身后箭如雨下,紧追不舍的人。

    周乐笑道:“三娘也是可恶,要是想我,直接来看我不好,却自个儿日思夜想,我也不能知道。”他口中这样说,心里却在诧异:三娘说梦到我,是梦到什么了,为什么她眼睛里这样悲怆?

    ...................

    一行人在庄子上盘旋了近一个时辰,又往山中进发。枯草与阳光把山路铺陈得金子一般,间或有小朵的雏菊。

    待到得目的地,护卫散开来,一时间鸡飞狗跳。

    嘉语看准了一只草丛里探头探脑的灰兔子,才拉开弓,就听得“嗖”的一声,箭擦着她过去,那兔子就没来得及多看这个世界一眼。

    嘉语:……

    第几只了!

    那人笑得可恶,让人想上去挠他个满脸花!

    嘉语气不过,纵马就走。周乐又追上来。她快,他也快,她慢,他跟着就慢下来。总维持个并驾齐驱的局面。渐渐就走得远了。侍从见公主与驸马闹,也不敢靠近,只远远跟着。嘉语气鼓鼓地道:“郎君不是说要给我打个鹿回去做靴子吗,总跟着我,可什么都打不到。”

    那人就只是笑。

    嘉语道:“有本事下次阿言回来,你和她比比去!”

    周乐道:“我又不傻,赢了你妹子能有什么好处,没的还吃你挂落——远不如赢了娘子你来得实惠。”

    嘉语扬起鞭子抽他,他硬生生就挨了。

    嘉语奇道:“你傻了,怎么不躲?”

    周乐笑道:“娘子再抽一次试试。”

    嘉语:……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嘉语拈着鞭子还在犹豫中,那人已经等不及,纵马过来,腰略低,伸手一捞,那鞭梢便落在他手里,再一用力,嘉语硬生生被带了过去,被抱了个满怀。

    嘉语:……

    面面相觑的两匹马。

    “又不缺马!”嘉语气恼道。

    “我这里缺人!”周乐笑嘻嘻地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嘉语就觉得两匹马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她不得不蜷在那人怀里,听外头风声灌进来。

    越跑越快,也越跑越偏了。

    “小心有狼出没。”这时候天色已经不是很早,山林里隐隐听得到野兽咆哮。寒鸦振翅,瑟瑟落下来一片一片的光羽。

    “到了。”

    嘉语探出头来,登时怔住:前头已经没有路了,底下就是山崖,无遮无碍的霞光铺天盖地。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烈的霞光,那霞光.气势汹汹扑过来,山川染色,草木染色,天地变色。

    那不过是光,竟仿佛胸怀吞天吐地之志,所到之处,无不俯首称臣。

    嘉语被震撼得半晌不能言语,像是整个人都陷了进去。好半晌方才能出声问:“……郎君怎么找到的这里。”

    她觉得那声音也空洞洞的,像是有回音。

    那人的回答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三娘知不知道带兵的头等大事?”

    “令出如山?”嘉语猜道。

    “书上这么说,”那人道,“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什么?”

    “找吃的。”

    嘉语:……

    “那时候练兵,不给那些混账小子吃饱了,他们能造反!所以整日里愁的这个。要不怎么说靠山吃山呢,”那人道,“西山虽然是天子所有,也不是不能通融。有次追一头鹿,一直追到这里。”

    鹿,嘉语想,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云色像是通晓她的心思,幻化出一头极大的鹿,鹿身雄壮,有崎岖的角,她看得见它的眼睛,它的眼睛温顺。它缓缓走过来,到他们面前,它低下头。

    嘉语“啊”了一声,闭上眼睛。

    “三娘、三娘?”周乐连叫了几声,嘉语都没有回他。周乐心里不安,掰过她的脸来看。她面上惶惶,“三娘这是怎么了?”热度自他的手掌透进来,让嘉语感受到这个人的存在。他在她身边,她不是一个人。

    嘉语道:“周郎当真不担心西边的战事吗?”

    周乐一愣:“三娘怎么问这个?”

    “我就是想知道。”

    周乐不知道她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这个,颇觉扫兴,但还是回道:“如今传回来的消息还好,已经开始交锋,打了几个小的胜仗。”又笑道:“我今儿可不想当大将军,就想当一日逍遥驸马。”

    嘉语贴着他的脸,低声道:“有件事,我想求郎周乐越发意外,他多看了几眼锦缎一般的红霞,不知道美景当前,他娘子怎么会是这等反应,因说道:“娘子要求我什么?”

    她凝眸看他。霞光给她的面容镀上一层玫瑰金,又撞进她的眼睛里,光影流转。周乐在这目色里看出哀恸来:“我想求你、我想求你——”她重复了两次,竟是说不下去,只呆呆看住他。

    周乐心里头一阵难过。他忽然想,自他们相识以来,她竟从未求过他,所以才会这样——哪怕如今他们好得如胶似漆,她也说不出口。那种任性无理地予取予求,像大多数女子问她们的情郎所要的那样。

    她一直都是太冷静,冷静到近乎疏离。大约就是因为这个,他总隐约觉得,如果她想要离开,那只需要一个转身。

    他没有安全感,在他与她之间,他是没有安全感的那个:他怕她会离去。

    “三娘要求我什么?”他柔声问。

    嘉语不说话。

    “三娘要求我什么,为什么不说给我听?”他再问。

    嘉语垂眸道:“我怕郎君为难。”

    “三娘不说出来,怎么会知道我为难?”这句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三娘就这么怕为难我?”

    嘉语点头。

    “三娘为什么不试一试?”

    “试一试?”

    “试一试为难我,”他亲吻她的面颊,“试一试,我肯为你,为难到哪个地步。”

    试一试为难他……嘉语环抱住他的腰,心里想,她怎么敢?她怕他不答应,也怕他答应。他肯因为她舍弃的利益越多一分,她对于他的信任与依赖,就会更多一分……总有一日,她会离不了他。

    “试一试。”他抱紧她,重复道,“你是我娘子,我是你的夫君,你求我,便是为难,我也会想为你做到。”

    想和做到之间是有距离,但是那意味着,他允许她求他,允许她为难他。

    嘉语微叹了口气,将头脸埋在他胸膛里,听他腔子里心跳的声音,那会给她一种错觉,那像是因为她而跳动。

    过了许久,霞光渐渐褪去了,一直到风凉,都没有等到她开口,周乐略略有些失望,仍说道:“天要黑了,我们回去吧。”

    “我想求你——”嘉语却突然开口,急促地,“求你,不要篡我兄长的皇位。”她终于说出口,她知道这个请求荒唐。

    周乐万料不到是这个,不由啼笑皆非:“三娘到底从哪里看出我有谋反之意了?”

    他猜还是从前给她印象太深,想必是从前他取了天下。从前始平王父子俱死,在位的是元祎修,元祎修霸占了嘉言,想来三娘一定恨极了,虽然是她元氏天下,她却恨不得早亡了它。

    但是那就像贺兰袖这辈子别说皇后,连个正室夫人都没捞到一样,从前发生过的事,不等于这一世仍然会发生。譬如说,从前他进洛阳,自命大将军,应该是很多年以后;从前他也没能娶到她。

    元昭熙不是元祎修;元家天下也显然没有衰落到从前那个地步。无论是三娘还是贺兰氏,都说从前他一手遮天,政令都出自他的大将军府,而与天子无关——这也是元祎修恨他的原因。

    人要得陇,而后才能望蜀——他如今连陇右都没有得到,怎么敢觊觎西蜀?他也就是权势重了些,也还没到权倾朝野的地步。他娘子真真关心则乱了。她阿兄又不傻,哪里能给他这个机会。

    然而在她心里,这就是极大地为难了他。

    他心里怜惜,几乎要一口应承,却听嘉语又说道:“如今是没有,但是如果有朝一日,郎君有这个机会呢?”

    周乐怔了一下,世事无常。如今他觉得没有,未必以后就一直没有。这天底下没有不犯错的人,诚然昭熙是强过元祎修,如今形势也该是比从前强。他未必没有机会、他未必没有机会君临天下。

    江山秀丽,匍匐在脚底,生杀予夺,由他主宰,光想想都让人热血贲张。那是萧阮无论如何都要放弃在洛阳安稳生活,过江厮杀的原因,也是昭熙放下长刀,安居于洛阳的理由。周乐微舒了一口气,他不能说他没有向往。

    得不到的,可以大大方方说:“我不要,为了你。”——然而那是一句谎言。

    只有唾手可得,却又收手,才说得上放弃吧。

    如果天下已经在手里,周乐自问也没有这样的定力。

    但是幸而,他与得到之间,还有太长的路:他自秦州带出来的人马不必说,但是河北那些与他并肩战斗的同袍并不以他为君,不过是同殿为臣罢了。他没有凌驾于他们之上,至少在名义上没有。

    这条路足够长,兴许走一辈子也走不到头。而昭熙也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他反问:“那如果你阿兄要杀我呢?”

    “你是我的夫君,他不会杀你。”

    “那他是你的兄长,我又为什么要反他?”

    嘉语迟疑了片刻,还是回答了他:“那又不一样,真到那一步,我总不会看着你去死。”

    周乐于是笑道:“你阿兄不杀我,我便不反——如何?”

    嘉语仰头来亲他。

    她知道这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的答案了。她不能指望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她:“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那是谎言。便是他爱她,他也有他自己的人生,他自己的抱负与野望,他并非因为她而存在,也并不仅仅为了她而努力。她清楚她爱的这个男子,他并非没有野心。没有野心他没有今天。

    周乐细致地回吻她,纠缠的唇舌。凭他掠夺和采摘的姿态。红日在断崖上,慢慢沉了下去。

    天黑了。

    “饿不饿?”他问她。

    “嗯。”

    “我们回去吧。”他说。

    ...........

    营地里早燃起篝火,只等他们回来便动手宰杀猎物。

    下午打到的猎物已经是不少,虽然小东西居多,周乐与嘉语吹嘘道:“原本是想打个大牲口,被娘子拖住了。”

    嘉语只管看住他笑。周乐架不住她这么看,去取肉过来烤,刷浆,上酱,肉条穿在签子上,滋滋滋地往下掉油。

    嘉语挨着他坐,空气里全是孜然的香味,被勾出馋虫来,一时笑道:“郎君就算不做大将军,做个厨子也是好的。”周乐哼哼道:“我做厨子,公主殿下还能做个厨娘不成?”他这个娘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动动嘴指挥人也就罢了,动手是万万指望不上。没的熏到她,他还心疼。

    嘉语讪讪然。

    周乐看了她一眼,忽又问道:“我却也想知道——”

    “什么?”

    “娘子当真不羡慕皇后威仪?”如果说对于男子,九五至尊拥有无与伦比的诱惑力,那么对于女子来说,皇后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而不是公主,哪怕是长公主。长公主见了皇后,也是要行跪拜礼的。

    “不想。”

    “当真?”

    嘉语道:“郎君这么个聪明人,怎么就想不明白,我是公主,我有自个儿的府邸,也不需从夫居,也不需服侍谁,看谁的眼色。皇后虽然是六宫之主,上头还有太后呢,就不说——”

    “不说什么?”

    “不说天子六宫,三夫人,六嫔,二十七世妇,七十二御妻了。”

    周乐傻眼:“什么二十七、七十二的?”

    “周礼中定的天子妃嫔数目。”

    周乐倒是听过“三宫六院”的说法,竟不知道还有白纸黑字定下来,却不以为然:“你阿兄宫里就清净得很。”

    “那是我阿兄啊,”嘉语道,“要说,南阳王宫里也清净,都是吃过亏来的。你那是没见到,先帝宫里那个热闹,还有伪帝——”

    周乐好奇问:“你阿兄吃过什么亏?”他是记得他这位大舅子并无妾室。他岳父那个妾室,与其说是妾,不如说是妻妹,她再嫁,他娘子也好、大舅子也好,就没一个担心他爹头上颜色的,也是很孝子贤孙了。

    嘉语语塞:“我阿兄不是吃过亏,是我阿爷这么教的;但是似我阿兄、南阳王这等,并非常情,通常皇家会多求子嗣。所以通常天子会广纳嫔妃,皇后还须得对诸妃子嗣一视同仁。”

    从前娄晚君被人称道“贤”,就是因为她对周家诸子一视同仁。嘉语不信这个——她相信她就是做给周乐看的。

    周乐倒不难理解这种思路:一来与外人比,还是自家人可靠,打断骨头连着筋;二来就算是夺嫡,那也是自家兄弟打破头,肉烂在锅里,好过外人染指。他不知道元祎炬吃过什么亏,又问嘉语。

    ------------

    349.与子同袍

    嘉语与他说了元祎炬兄妹身世。周乐“啧啧”称奇:“京兆王既是拿不住王妃,

    就不该多情,反害了人性命。”话音方落,就听他娘子杀气腾腾地问:“……所以如果拿得住呢?”这货从前就是拿得住娄氏,方才有恃无恐的吧。

    周乐骇笑,

    忙拿肉给她吃。他是成心讨她欢喜,自然使出浑身解数,选最鲜嫩的部位,

    佐料上得均匀,

    火候也是正好,

    里嫩外焦,

    嘉语但咬一口,

    便忘了要与他追究,专心致志大快朵颐。

    周乐心道他娘子还是挺好哄的——也大约是真饿了。见她吃得香甜,又多取了一把签子过来,

    与她说道:“说到子嗣,你阿兄膝下如今就只有玉郎,当真不考虑广纳秀女,

    充实后宫?”

    嘉语道:“我阿兄被广阳王囚禁年余,

    身子受损,总须得调养个两三年,你敢提纳秀女,别怪谢姐姐跟你急。”

    周乐“唔”了一声,

    叫人送酒过来,

    与嘉语说道:“那也是你阿兄沉得住气,

    你猜猜十二郎去年生了多少个?”

    “多少?”嘉语也好奇。李家没有主妇,也没个人出来交际;如今也不是信都、邺城时候,没事嘉语也不方便去他府上。再加之李家没有嫡子,庶子而已,不至于劳动到长公主送礼,因嘉语并不知晓。反而周乐与他来往过密。

    周乐比了个数字给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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