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但是不通常的情况下——

    郑笑薇走到书柜尽头,

    搬开几卷书,

    不知道触发了哪里机关,

    开了一个小橱,郑笑薇从橱柜里搬出小坛子酒,又取了玲珑秀致几只木杯,在堆满书卷的书案上摆好了,抬头问:“尚书郎要不要喝点酒?”

    李愔但笑:“娘子自饮便可。”

    郑笑薇便不理会他,果然给自己斟了三杯酒,先饮了半一杯,方才笑道:“尚书郎是怕被我灌醉吗?”

    李愔干咳了一声。换别个女子说这句话,或者是刮辣爽脆,或者是风情万种,却失之轻浮,但是这位郑娘子眼睛里多带了半分天真,便教人怪她不得。

    郑笑薇觑见他这般神色,心里就有了底,笑吟吟道:“尚书郎是不想娶我家姐妹,对不对?”

    李愔道:“内子过世之后,李某实无再娶之意。”

    他心里对于连翘其实没有多少爱意,当时仓促,又过得久了,他连她的眉目也都渐渐记不得。夜深人静的时候,未尝没有过犹疑。但他总记得华阳当时说的话:你这是推她去死!她为了他送了命,他亲手推下去的,她总该得到点什么,独一无二的东西。他能给的也不过这些。

    人起誓的时候往往出自真心,但是没有人知道其中的代价,以及时间会消磨些什么。有时候人需要诚实——不对别人,至少对自己。

    郑笑薇闻言,取杯倾洒于地:“敬尚书夫人!”

    李愔再笑了一笑,微微欠身,以示谢意。却听郑笑薇又说道:“李尚书不想娶,也有的是法子。”

    李愔算是听明白了,这位郑娘子拐着弯儿与他说这些,是恳求他不要把看见她的事情说出去。他待要不应,又怕她心里存着事儿,因又笑道:“请郑娘子赐教。”

    郑笑薇这才取了第三杯,一饮而尽。

    ...............

    李愔辞别郑家父子。从郑府出来,心里头颇有些好笑。他也想不到郑笑薇能给他出这么个歪点子。他是去年五月初撞见过她,但是缘起却是四月,当时下雨,像是下了好一阵子,他从赵县回来——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一动:这么说,那是清明?

    李愔认真回忆了片刻,是清明没有错。那天他归来,在路边看到一个美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眉目颇有可观者,却不知怎的,被人剥了外袍,弃在路边。那时节天气尚凉,冻得瑟瑟发抖。

    李愔看了也就过了,是九娘叫了停,央他过问。自家里出事之后,九娘颇有点见不得人落难的架势。李愔很不以为然,却还是叫了人去。那人却是外地进京谋官的士人,一时没有着落,寄居在客栈里。

    “……三月三日上巳,我和友人出城踏青……”上巳节在东山脚下能碰到点艳遇不算什么,不过这位少年描绘起来,虽然狼狈得像只落汤鸡,抖一抖毛都滴水,却还一脸神往,两个眼睛闪闪发光:“……那就是个仙境,其间奇花异草,美味珍馐,都非人间所有,连服侍的婢子都美若天仙……”

    李愔:……

    他没耐心听他长篇大论那仙境的亭台楼阁与仙境主人的美貌,以他的见识,也不会信这个——虽然他和段荣那个老神棍关系不错。他估计就是哪个贵人家的妇人瞧见这少年生得标致,拐了去小住,谁想这个土包子当成了仙境,索性将错就错——也好掩人耳目。只问:“那花郎如何落到这个地步?”——那少年姓花,单名一个悦字,寒门出身,家中财货不少,却始终未能登大雅之堂。

    那少年掩面泣道:“……是我唐突了仙子!”

    李愔:……

    他将花悦带回府邸。

    李愔见这人见识虽短,字却写得不错,索性留用了作书记,素日跟在身边做些誊抄、书写之类的工作,有日顺路送九娘去宝光寺礼佛,有车过去,掀起一角儿帘,露出半张美人面,花悦忽叫道:“仙子!”

    他拼命朝着那车跑过去,但是那车还是渐行渐远,渐渐就看不见了。

    花悦瘫坐在地上,面色苍白,喘息不休。

    李愔没有派人追上去问是谁家车马——不过是妇人找点乐子,何必戳穿呢。他又不是登徒子。

    那一面却久久不能忘,谁想今儿得了谜底。不知道为什么,又一个人笑了许久,想起来就笑。这位郑娘子淘气得很,想她如何装腔作势,解释园中花木、衣物,哄不解风情的小子说她是仙子——

    却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又恼了他。

    李愔特意唤了花悦过来,细问:“……你说你唐突了仙子,到底怎么个唐突法?”

    那小子在李家门下行走两月,见识有所长进,当时羞愧道:“……让郎君看笑话了。”

    李愔道:“你才进京中,不晓京中事,不足为奇——到底是怎么恼了她?”

    花悦却摇头:“我当时以为是,后来细想,该不是我的缘故。”他像是不敢有怨恨,眉目里始终有一丝难过。

    那就是郑笑薇厌了这小子?李愔心里想,便是厌了,也不至于随手抛在路边,还剥了外袍,仅剩中衣。虽然运气好碰上他们,却还是少不得大病一场——能捡回条命也是运气。

    他多问了几句,那小子不敢有瞒,问无不答,半晌,仍不得要领。这位郑娘子看上去并不像是喜怒无常的人物,没有个前儿还捧在手心里当宝贝,转眼就翻脸不认人还要一脚踩死的道理。

    李愔一时想不明白,又有客上门,便打发了花悦出去。花悦那日穿的青色袍子,转身的时候,阳光从外头照进来,拉得影子颀长,有那么一个瞬间,李愔觉得自己见过这个人。

    .............

    钦天监查过吉日,给嘉言定了婚期——因独孤如愿不能在京里太久,到秋后草枯马肥,柔然少不得越过长城进来打草谷,无论如何,独孤如愿都要赶回去坐镇,所以婚期亦不是太远,就定在六月。

    嘉语频频进宫,帮忙准备嫁妆。

    昭熙就只有这两个妹子,嘉语是从宫里出阁,那阵子兵荒马乱,也没人多给备点什么,后来再嫁周乐,规格倒是上去了,但是再嫁与初嫁又不一样。因此嘉言的婚事备得格外隆重和精细。

    各处都在加班加点,或缝制嫁衣,或打制用具,或遴选婢仆。

    到五月初,嘉语无论如何都要与谢云然告假回家,谢云然心里盘算了片刻,笑道:“三娘是要回去贺驸马诞辰?”

    嘉语“嗯”了一声。

    ——她和周乐重逢三年有余,第一年逢她父丧;第二年打司州;去年打夏州,也就今年赶上了歇在洛阳,她要在宫里不回,未免说不过去。嘉言的嫁妆有太后盯着,她也不是时刻走不开。

    谢云然问:“打算办宴?”

    嘉语含混道:“兴许会……恐怕会有同僚、同乡上门致贺。”

    谢云然又问:“那是打算在你府上,还是他府上?”

    嘉语想了片刻,只能摇头:“我不知道。”

    如果她说要在长公主府办,周乐想来也不会驳她,但是周乐诞辰,来的都是男客,就需要有男子出面应酬——总不好叫受贺的人跑来跑去,虽然她府中有长史,终究不甚方便;再者,毕竟周父、周母、尉周氏都在大将军府。

    谢云然动了动唇,最终却没有说什么。

    .................

    嘉语这次进宫得久,周乐在家里呆得也久。尉周氏都忍不住问:“公主在宫里要住多久?”

    周乐道:“她妹子出阁,又是远嫁,她也就这么些日子多陪陪她罢了。”

    尉周氏不满:“阿弟在家时候也不是太久——豆奴说你九月又要出去?你们成亲这么久了,也没个动静。”

    周乐:……

    他成亲才两个月,什么叫“这么久”了?她阿姐手里有了孙子,还想要侄儿?这也催得太丧心病狂了吧。

    姐弟俩说笑了一通,晚饭已经备好。周乐瞧见娄晚君身边多了个人,容色颇为清秀,穿戴却不像婢子。心里略略奇怪。只是他一向不管她的事,便也没问。反是尉周氏问:“二娘新买了婢子吗?”

    娄晚君道:“不是婢子。”

    “那是——”尉周氏心思淳朴,对这个儿媳又一向满意,竟没拐过弯来。

    “是郎君收的妾室。”娄晚君答道。

    尉周氏絮叨道:“二娘有孕,豆奴也不知道体恤——”

    “二娘你把头抬起来!”周乐打断她。尉周氏吃了一惊。尉灿叫道:“阿舅!”

    “把头抬起来!”周乐重复了一句。

    娄晚君道:“大将军——”声音里颇有恳求之意。周乐冷着脸看尉灿,尉灿扛不住他的目光,低声道:“我、我不是——”“有意的”三个字还没出口,娄晚君插嘴道:“是我昨儿坐得久了,起身没留意,碰到了头……”

    “不须你为我遮掩!”尉灿却冷冷道,“就是我打的,我自个儿的娘子,阿舅要为她打抱不平吗?”

    “豆奴!”尉景瞧这甥舅能闹起来,登时喝了一声,“给你阿舅赔——”

    话没说完,一道儿光划过去,随即“砰”的一声,酒盏已经落了地,尉灿抬头,额角一道血流下来。

    尉灿看住周乐,眼睛里似有血光,或者是怒火。他站起来,一脚踢开食案。案上汤汤水水洒了一地:“阿舅要是怜惜她,不妨自个儿纳了她,也省得她成日里哭丧,打量我娶的不是个女人是尊菩萨——”

    “住口!”尉景喝道,“有你这么和你阿舅说话的吗!”

    “是啊他是我阿舅,架不住有人一口一句‘大将军’——”尉灿积郁已久,都顾不得脸面,只管冷笑,“人前是只管贤惠了,他回来,连饭食都比素日里可口,可没一样为我准备的……”

    “当初是豆奴你求的我,”周乐气得不轻,他哪里能想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尉灿能生出这等心思,“若非我担保,娄家二老未见得就舍得把二娘给你。如今你这样混账——你自个儿到冀州去与阿昭说话。”

    “阿——”娄晚君张张嘴,那个“舅”字怎么都吐不出来,有些事,像是只要不出口,就可以否认。她最终放弃了这个努力,只低声道,“……是我不好,我身子重,服侍不得郎你也闭嘴!”周乐气恼道,他不知道娄晚君这样一个能干利索的女子,怎么就变得这样唯唯诺诺了,“尉灿,你也不用吃了,这就去收拾东西,即刻启程往冀州去。阿昭饶你,我就饶你!”

    他这里连名带姓叫出来,众人都知道是动了真怒。他从军已久,习惯了发号施令,虽则在座有他的父亲、继母,就是尉周氏与尉景的身份,也是能够训斥他。但是当此之时,竟无人作声。

    厅中静了半晌,竟还是娄晚君求情道:“……大将军莫要恼郎君,他不过是、他不过是……”她挣扎着想要跪下去。

    她这时候怀孕已经近五个月,未免动作艰难。

    周乐看着她,他与她相识这么久,哪里见过她这样狼狈。从前怎么清亮的少女,如今脸色蜡黄,身体笨重,而当初苦苦求她的那个人却半分也不怜惜,反而粗声粗气地道:“不须你假惺惺!”

    周乐“铿”地拔出刀来。

    尉周氏赶紧道:“豆奴你就少说一句!”又恳求周乐:“阿弟……豆奴年纪小,你做长辈的,可不能与他计较。”

    尉灿梗着脖子道:“阿娘莫要求他——我认罚就是!”

    周乐抓起刀,就听得有个声音讶然道:“大将军这是要舞刀助兴吗?”

    周乐:……

    众人:……

    目光都往门口看去。

    华阳公主一袭鹅黄,明亮如月光,正笑吟吟走进来:“我来晚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得大将军赏口饭?”她原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按住底下婢仆没让通报,谁知道进门就瞧见这货怒气腾腾正拔刀。

    周乐干咳一声,还待要摆个架子,但是声音已经软了:“公主怎么来了?”

    嘉语笑道:“路过。”

    周乐:……

    这时候已经走得很近了,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的口型,没出口的话:“……过来看你。”一时间的心花怒放。亦作不得声。她过来在他身畔坐下。像是到这时候方才看到席中站着的,跪着的。却笑道:“都是自家人,无须多礼。”

    周乐:……

    尉周氏赶紧拉住儿子退了出去。娄晚君身边侍婢也扶起她。娄晚君却有些发怔。她想不到她会来大将军府,她不是一向都不来的吗?更想不到……她其实是有些日子没有见过她了。

    她第一次见到她还是永安元年六月,有人袭营。当时的容色枯槁。她还想过,原来天家公主也不见得美貌,不知道他为什么却对她念念不忘。

    到这一日,她像是突然睁开了眼睛,看见她鲜妍明媚如春花。

    枯败的是她。

    她喉头动了动,连咽下口水都觉得艰难。

    他已经完全忘掉她了,就这么眨眼功夫,他已经完全忘掉她了,忘掉她的委屈与痛苦,娄晚君低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进盘中。她后悔了。她当时就不该负气……是离他远一点还是离她近一点。

    然而勉强自己……她从前不知道这么难。

    或者在别人看来,尉灿没有什么不好。他尽心尽力地待她,只是总是不对,总是不对,他不是她要的那个人。她宁肯服侍姑翁到很晚也不想回屋。他说她铁石心肠,他说就是块石头,这么久也该捂热了。

    但是人心不是石头。人心其实是捂不热的。就像她捂不热他。她低着头,奈何地方就这么大,那些动静就不用抬头也看得见。周乐召了歌舞进来,丝竹声原本该掩住他们低语。但是她偏偏就听到了。

    他问她:“怎么突然出宫了?”

    她笑吟吟道:“我夜观天象——”

    “看到什么了?”

    “看到破军大亮,于是掐指一算……”

    “又算到了什么?”

    “算到……有人长尾巴了。”

    洛阳俗语,小儿过生称之为长尾巴。周乐闻言不由失笑。他往常都在军中,年年月月都当平常过了。家中老老小小也没人给他记着这个。倒是这个在宫里忙妹子出阁的傻子心心念念想着他。

    他捏了捏她的手:“一会儿我们就回家。”

    “傻子!”嘉语嗔道,“堂堂大将军府,驸马住得,我就住不得?”

    周乐大笑,又问:“想吃什么,我吩咐厨下做。”

    嘉语心里摇头:这人是真傻了。他就是住在家里,也没有个管内务的道理,内务多半是娄晚君在打理。他知道厨里有些什么食材。只是不忍拂了他好意,点了几样常备的。又问:“方才什么事气成这样?”

    周乐朝娄晚君方向努了努嘴:“豆奴那个混账说要纳妾,我让他和阿昭说去。”

    嘉语笑道:“这等家务事……娄家又不是没有人在洛阳,何必这么千里迢迢地折腾人?”

    周乐奇道:“三娘还记恨她?”以他看来,嘉语的性子,听人纳妾定然是不喜,谁想她竟给尉灿求情。

    嘉语摇头:“都过去多少时候了,我心眼是小,也不耐烦记这些陈年旧事。你今儿发恼叫他去冀州,明儿你阿姐上门来哭,你怎么办?”

    周乐:……

    “豆奴就比你小两岁,虽然是晚辈,那也成人了,他要纳妾,你拦得住几次?没的伤了甥舅和气。”嘉语道,“赶明儿让半夏私下里问她,她能容得下豆奴纳妾,那旁人是管他不得;要她容不下,自有娄家给她做主。”

    周乐道:“我自能管他,也就不必烦扰二老。”

    嘉语仍是摇头:“不对,该让半夏问她,是想和豆奴过呢,还是不想。要还想和他过,再发落那妾室不迟。”

    周乐:……

    “三娘说的什么梦话,”他说道,“二娘怎么会不想和豆奴过,她这、这才有了身子……”

    这个傻子,嘉语想,人家就是吃定了他怜香惜玉。尉灿是个直人,娄晚君却不是。她虽然不清楚来龙去脉,也知道一点,若非娄晚君允许,尉灿不会有这个胆。他只是直,也不是傻。

    因不与这傻子多说,只道:“问过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周是见不得人家暴(打儿子不算23333)。三娘是觉得要问清楚来龙去脉,而且她不知道还有家暴(两个眼睛只看到小周了……)

    第一卷提到过前夫君是贪狼,那会儿三娘看到的破军还是她爹,到她爹陨落,就是小周了……都是杀星啊。

    谢谢卡卡君,和大喵妹子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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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4.悬崖勒马

    何佳人服侍嘉语卸妆,

    周乐懒洋洋靠在一旁,

    看她轻车熟路从他娘子头上叮叮当当摘下十七八件亮闪闪的东西。乌黑一头长发散披下来,轻软如云。但觉有趣,

    说道:“佳人下去,

    我来服侍公主。”

    何佳人看嘉语,嘉语摇头:“别闹!”

    周乐却过来,从她手里拿了梳子——他只动嘴也就罢了,动起手来,

    何佳人如何敢违抗。不得不退开半步,让出位置。

    嘉语嗔道:“你欺负我也就罢了,

    怎么连佳人也欺负起来——你会服侍什么。”

    周乐只管笑:“三娘小看我!”

    到这份上,

    何佳人是不退也得退了。周乐见她出去,便丢下梳子,

    转过来解嘉语的项圈和臂钏。一时却找不到扣。嘉语被他呵得脖子发痒,

    不由自主仰面,露出柔软的颈项。他便亲压过来。

    嘉语喃喃道:“谁方才说我小看他的——别又把我衣裳扯坏了,我这次可没带多少备用。”

    周乐笑道:“那就穿我的。”

    嘉语:……

    好在话只管胡说,下手还是有个轻重,竟顺利替她除了裙子。嘉语见他手法熟练,不由奇道:“周郎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个?”

    “这有什么为难。”

    嘉语羞他:“这会儿知道说不为难了,

    可怜那几件都是我心爱的——”

    “那只能怪娘子——”

    “又怪我什么了?”

    那人咬她耳朵道:“怪娘子诱.人,

    害为夫把持不住……”

    嘉语:……

    嗯,

    这人是很会倒打一耙。

    他们有小半月没见了,

    原本新婚燕尔正情意浓时,

    哪里经得住这样分别。不过片刻,衣物除尽,周乐抱了她上床,端详半晌,忽道:“我须得找人用乌玉打张床……方才衬了三娘这身子……”

    话出口,不由地喉中发紧,空气热得一点就着。

    嘉语咬唇道:“就不怕御史参你……”

    “哪里还顾得上这个……”那人低声笑道,“再叫人打四面镜子,装成屏风,围住床栏——”

    嘉语被他说得面上飞红,如染胭脂,眼睛里汪着一汪水,只是不敢抬头看。周乐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往下亲,雪白的肌肤被他咬出印子来,一处一处盖章似的,也像是红梅开在雪地里。

    待听得身下佳人喘.息渐重,笑容便坏了起来,这当口,却听得喧哗声从门外传来。

    周乐:……

    嘉语忍不住笑,周乐闷头道:“不理她!”

    “都知道今儿我来了,要没要紧事,哪个敢来你门口闹……”嘉语慢条斯理给他分析,却恶意满满伸出手指,在他胸膛上画字,画了一个又一个。她指尖像是带了火,到哪里哪里赤红。周乐知她是有意,不由咬牙道:“素日里谁推三阻四,怕得鹌鹑似的,这会儿胆子倒是上来了……”

    嘉语媚眼如丝:“我就是推三阻四,也没见郎君手下留情啊……”

    周乐:……

    这要在公主府,自然有他这个坏透了的娘子应付,偏是他的将军府,非得他出面不可,恨恨拧了她一把,负气道:“我就不出去——”嘉语攀住他的脖子,眉目里都是看笑话的意思。

    周乐又是恨又是恨不得,方才要把心一横,就听得外头有人哭喊道:“大将军、大将军救命啊——我家娘子上吊了!”

    周乐眉目一凛,嘉语亦反应过来,周乐的继母和姐姐都有诰命,这府中上下,被称作“娘子”的,就只有娄晚君。嘉语经了两世,虽然始平王府没有妻妾争宠,但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心里不由想道:亏得这人从前总说他娘子贤惠……还说家里妻妾和睦。

    周乐不得不起身道:“我过去看看。”却被嘉语一把拉住:“问清楚再说。”她素日都在公主府,这才头次来大将军府,她就给她这么个下马威——她是当真把自个儿当这里的女主人了吗?

    周乐道:“二娘素日里要强……”

    嘉语看住他。

    “她今儿、今儿被豆奴打了……”他方才也只说到纳妾,怕丢人没提这茬——他家里居然有打女人的男人!娄晚君的座又离得远,嘉语也不会仔细盯住她看,自然不会留意到这个。

    嘉语脱口道:“不可能!”尉灿敢打娄晚君,他嫌命长么?

    “是真的。”周乐道。

    他心里很喜爱娄昭和段韶两个小将,起初是因为娄晚君才得到他们,后来却因了他们对娄晚君多有关照——何况那样一个女子,原也招人怜惜。只是因了避嫌,也怕嘉语不喜,才有意疏远。

    嘉语心思一沉:“那我去看看。”

    “你别去!”周乐却伸手拦她,“她这会儿见了你,怕是……不好受。”

    “她见我不好受,见你就好受了?”嘉语摇头道,“我知道你怕什么,我自有话与她说。”

    周乐抱住她的腰安抚道:“我对她没心思,三娘知道的。”

    嘉语动弹不得,一时冷笑:“我倒是知道郎君对她没心思,怎么郎君就不明白,她是你的家人,我怎么会害她?”

    周乐见她恼,贴着她脸道:“不是我信不过三娘,是她从前过分了,换我是三娘,我不会饶她——所以不能强求三娘对她心存善意。”

    嘉语这才神色缓和下来,却道:“……也不能全怪她——我那个好表姐功不可没。”

    周乐听了这话方才真信了她不会把娄晚君怎么样,因亲了亲她道:“我叫佳人进来服侍你梳洗?”

    嘉语恨恨道:“我就知道郎君是个嘴把式。”

    周乐又亲了亲她,却笑道:“服侍卸妆却是会的……”

    ................

    周乐叫了娄晚君的婢子进来询问,隔着屏,何佳人服侍嘉语起身,松松给她挽了个髻,一面听那婢子断断续续地哭,说娄晚君如何饭后郁郁不乐,如何将她们都打发了出来,如何凑巧才发现——

    “要再迟得半步,娘子就没命了……”那婢子哭道,“大将军要给我家娘子做主啊!”

    大将军府虽然豪奢不能与长公主府比,家中人口、往来人情却比长公主府要多多了,又因着六镇、河北故人多,与娄、段两家原本就撕扯不开,所以周乐并没有把府中内务交给继母,而是让娄晚君打理。

    当然那也是她年轻,精力更为充沛的缘故。

    所以娄晚君出了事,下头婢子就只能找的找尉周氏,找的找到大将军这里来了。

    周乐问道:“你要我如何为你家娘子做主?”那婢子见主人出了事,早慌得六神无主,只想找个能主事的,待听到周乐这么问,竟是怔了一下方才说道:“自然、自然是把那个狐媚子赶出去。”

    周乐:……

    周乐回头看了一眼,嘉语已经梳洗完毕,说道:“我问你,你家娘子挨打,和你家郎君纳妾,哪个在前,哪个在后?”

    那婢子是娄晚君心腹,跟她多年,从前只远远见过华阳公主,这时候不由面色苍白,落泪道:“公主……公主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只问你,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屏后声音冷冷道。

    那婢子再看了周乐一眼,周乐面无表情,她心里头幽怨,想道自家娘子命悬一线,这个男人也仍然无动于衷,亏得娘子素日里帮他打理内务兢兢业业,到底是枉费了心。只能答道:“……纳妾在后。”

    嘉语点点头:“我随你去探望你家娘子罢。”

    “不——大将军!”那婢子叫道,“大将军!”

    周乐能索性与嘉语说个清楚,她这等婢子却是不敢,只能恳求地看住周乐,周乐不作声,她便给他磕头:“大将军救救我家娘子……”

    周乐起身道:“我去找豆奴——你不是要个能做主的人吗?公主便是这府里能做主的。你带她去罢。”

    脚步声渐渐就出去了,一丝儿犹豫都没有。

    那婢子磕了半天头,磕得额上血肉模糊,待脚步声再听不见,终于绝了望:就不该来找大将军,她模模糊糊地想,大将军定然是恼了娘子……恼娘子坏了他的事……娘子落到华阳公主手里,哪里还有活路……

    “起来吧,”那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来,“带我过去——你不带,这府里也有的是婢子。”

    ..............

    娄晚君没想到来的会是嘉语。

    但是——为什么不?

    易地而处,她也会忍不住去看她的笑话。不过是轮到自己,方才觉得刺心。

    无非是把已经落在尘埃里的人,再踩上一万遍。换谁不爱这种时候啊。她当初想要杀她,想要挑拨她与她的夫君,甚至后来韩舒意——没她指点,韩舒意凭什么大摇大摆进出长公主府?

    周乐不因着这些事疑她,华阳公主哪里有不疑的道理。这么几年下来,她算是清楚了,她确实就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儿,凭他什么婚约,凭她被劫过几次,又订亲、成亲几次,他不在意,便全都徒劳无功。

    也就是把自个儿给赔了进去。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点。她当时大约是昏了头,也大约是……觉得苦,不知道哪个更苦,是终身再见不到他,还是一辈子看着他与别人恩爱。她不知道哪个更苦。

    她仓促选了其中一条路,结果让人看了笑话。

    尉灿舍不得打她,是她故意激怒他,她故意撞上去。她不想要这个孩子,明明同房没几次……她恨她这个身体!她不想要这个孽障,也不想背负上罪名,她就想妥妥当当,完结了这件事。

    让尉灿纳个妾,那没有什么,说来都是他的错,尉家上下对她只有怜惜。

    她如今也只能要他这一点怜惜,让她有个立足之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她不知道自己会到这个地步。

    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候,连自己都会吃惊。

    那也许就像宋王——吴主,一国之君,为了个女子,使出诱骗、威胁、绑架这样的手段。江南难道就没有好女子了?莫说江南,晋阳长公主难道不比华阳公主美貌?那通通都只能说是鬼使神差。

    就好像今儿她上吊。她又不想死,怎么会上吊?她也不知道。她昏昏沉沉地回来屋里。她想不到华阳公主会来大将军府。她在她的长公主府不好吗,井水不犯河水——又哪天来不好,偏选了今儿。

    她心里知道这只是个巧合,华阳公主在宫里一住十多天,怎么能知道她心里谋划。

    偏生就是今日。

    看到她灰头土脸,她一定很得意。该她得意。她一个人徘徊在屋里,站着,坐着,呆呆看着窗外,暮霭尽了。白天过了还有黑夜,今儿完了还有明儿,她觉得她被困在这里,一点一点被拉扯着往下坠。

    她是尉灿的妻子,他理直气壮要与她同房,理直气壮要她给他生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于是他看到她,就总是浮肿的,黄蜡的脸色,笨重的腹部,像鸭子一样走路。他大约会记不起她从前的样子。

    而——她,她出现在那里,盈盈一握的腰,顾盼神飞的眼睛,丰润如鲜花的唇色。就好像有光照进来,把一切混沌的、丑陋的,对照得纤毫毕现——她这么笨拙,这么难看,而她美丽如初。

    不,不是如初,她比她初见时候要美丽太多了。她几乎不能直视她,怕光芒刺伤她的眼睛。兴许她也会有那么一天,迟早会有的,她总会、总会和她一样笨拙、丑陋,但是……但是那又怎么一样。

    她会是他的孩子的母亲。

    这个念头撕咬着她。每个母亲都应该爱自己的孩子,然而她看她的孩子全无感觉,尉周氏抱走她的长子,她唯一的念头就只有庆幸。她不要看见他,她轻易能从他脸上分辨出不属于她的五官。

    从前她并不厌恶尉灿,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她知道他待她好,但是自从——那之后,她对他再无法生出亲近。

    原来人是不能勉强自己。

    什么理由都不能。

    他做什么都不合她的心意,有时候她知道那不是他的错——她爱的那个人,并非随处可见的鲁男子。

    她心里觉得造化弄人,然而——人能扛得过命吗?命运安排她迟到一步,她不知道那算什么,或者是不要相遇,不要相见,或者索性再迟一步,他们已经成亲,就不会开始;或者是……早一步。

    就像咸阳王妃说过的那样,她早一步,她是他的妻子,她为他生了许多孩子。她相信以华阳公主的身份,万万做不出屈身为妾这种事来——迟了一步,一个人以毫厘之差,与自己的命运擦肩而过。

    她明明什么都有,却来抢她仅有的。她日复一日地被这些念头折磨。日复一日,往往这一日她说服了自己,到次日醒来,睁眼看见光,又觉得不该是这样,凭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那人要索性不在府中也就罢了,要索性只他在府中也就罢了。偏偏她来了,戳破所有自欺欺人的幻象——如果她还能骗得过自己的话。

    如果——

    这世间哪有什么如果。

    她闭上眼睛,却听华阳公主问:“娄娘子是要和离还是搬出去,还是——当真想死?”

    “公主要我死?”她心里不知道是解脱还是愤怒。

    解脱的或者是,不必再在这种绝境之中日复一日地与自己对抗;却又愤怒,她凭什么、她凭什么来决定她的生死——她虽然不如她公主之尊,也是良家子,她要她死,也须得给出理由。

    嘉语摇头:“你又不是我的婢子,我要你死你就死吗?”

    娄晚君摸着颈上伤痕,她没死成,还是伤了气管,声音里漏风:“你就是想要我死,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嘉语看了她一会儿,又看了看左右,吩咐道:“你们都出去,让我单独和你们娘子说几句话。”

    “不——”娄晚君叫道,“她们都是我的人,我没什么可瞒她们的。”

    “我表姐!”嘉语淡淡地道,“咸阳王妃说的那些事,她们也都听说过吗?她们听说过娄娘子你——”

    “出去吧。”娄晚君打断她,“你们……去外头等着,我叫你们再进来。”

    “娘子——”带嘉语过来的婢子惴惴道,“娘子一个人……”

    “有公主在这里,我不是一个人。”娄晚君思路清晰地道,“有事我叫你。”

    那婢子还要说什么,嘉语的目光扫过来,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她忽然意识到她面对的是当今天子跟前最得宠的公主、长公主,她捏死她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如果不是更容易的话。

    人都退了出去。

    娄晚君抬头来,与嘉语对峙:“咸阳王妃说的,都是真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表姐和你说过些什么,说过多少,”嘉语道,

    “她有没有和你说过,从前,她是先帝的皇后?”

    “但是她说的关于我的事——关于我和周郎的事,都是真的,对不对?”娄晚君的目光近乎狂热,那是一直支撑她到如今的信念。

    “我只知道我表姐,她从前是皇后,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如今却连区区一个陆夫人都不可得。”嘉语加重了语气。

    “但是我——”

    “娄娘子,从前我只见过你一次。”

    “你——”

    “他一直说你是个贤惠的妻子,我也一直以为是如此,虽然从前是娄娘子出卖了我,”嘉语道,“我原以为是这样的,到真真见了娄娘子这几年,方才知道闻名不如见面。”

    “见面如何?”

    “我表姐从皇后沦落到妾室尚且能咬牙活下去,豆奴虽然不合娄娘子的心意,好歹没有作践你,这府中上上下下都当你是主人,你上有父母,下有兄弟,膝下娇儿,人能有这几样,已经是福气。”

    “我不要这个福气!”娄晚君猛地站起来,牵动伤口,不由大咳了几声,却抓住嘉语的衣袖道,“我知道你把我的、是我的……还给我、还给我!”她声音嘶哑,最后三个字近乎于吼。

    外头婢子隐约听到里头争执,登时乱了起来,有人拍门拍窗道:“娘子、娘子——公主饶了我们娘子吧,公主!”

    “你这几个婢子倒是忠心。”嘉语道。

    “……还给我!”娄晚君只叫道。

    嘉语哭笑不得:“我从前不觉得表姐厉害,只道是个投机取巧之徒,如今见了娄娘子,方才知道我表姐当真是女中豪杰——娄娘子,你死了这个心吧,我不会把他还给你,他也不会许我把他还给你。你愿意与豆奴过,就搬出大将军府,好生与他过下去;你要不愿意,待生完孩子,就上报洛阳令,判你们和离罢。免得真有一日,你死在这里,教他为难。”

    娄晚君呆呆看住她,她怎么都想不到她提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两条路,哪条也不容她再留在这里,不容她再留在他身边。

    最后却是一句“你死在这里,教他为难”,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在心里绕了几遍,猛地一口血喷了出来。

    嘉语后退了半步:“我还有几句话,要送给娄娘子。”

    娄晚君看着她,眼睛里充血,已经出不了声。

    “娄娘子心里分明明白,不管从前怎样,都与如今没了关系,却放任自己到这个地步。娄娘子,我知道你中意的夫婿,从来就不是豆奴,但是未必就不见得就不能是别人。周郎他不要你,不过是他不要你,不是你不如人——这天下有的是好男子,娄娘子还年轻,悬崖勒马,尚未为晚。如果娘子执意要在周郎身上吊死,那娘子也要想明白,我是公主,我是长公主!”

    燕朝天下,没有人拗得过皇家。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卡卡君和玉米君投雷^_^

    ------------

    335.生辰之贺

    嘉语走出来,

    尉周氏方才敢蹑手蹑脚进去。

    她在外头等了有一会儿了。

    她怕华阳公主。不仅仅是邺城时候撞见她府里吊了人在树上抽,还有后来韩舒意那件事,她知道她吃了苦头——虽然天子并没有问罪,她猜是弟弟给她挡了——又后悔又愧疚,

    但总归还是害怕更多一点。

    她再没有听到过表妹的消息。她问过弟弟,她弟弟对她一向和颜悦色,为这件事难得地冷了脸,

    他说:“阿姐就不要再问了。”

    她还能说什么呢。她有时候会怀念朔州,

    朔州地方熟悉的口音,

    熟悉的人,

    如果是在怀朔镇,

    兴许她能想点办法,但这里是洛阳,阿舒是生是死,

    都由不得她。她心里也想不明白,阿舒那么个乖巧可人的女孩儿,怎么能做出那等穷凶极恶的事来——她总疑心是其中出了什么误会。

    也就想想罢了。她如今日子过得舒心,

    膝下白白胖胖的大孙子,

    娄氏肚子里还有一个,是男是女她都不计较了。只要他们两口子好。事实上她也没有看出这两口子有什么不好,豆奴是从不说的。

    这比韩舒意更叫她想不明白:娄氏和儿子都成亲这么久了,孩子都有了两个,

    怎么还会对她弟弟生出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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