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太后心情就比较复杂了:谁特么和她说的独孤将军秉性温和?这要把嘉言许了他,

    两口子打起来,能把洛阳拆了吧!

    但是晋阳长公主这么一大块肥肉挂在眼前,就是卢生受挫,愿意冒险在长公主面前露脸的青年才俊还是前仆后继,六月中旬,嘉言笄礼前日,昭熙召了人来,在华林园摆宴,饮酒赌射,名曰“猎灯”。

    太阳下去才开宴,华灯,篝火,美酒佳肴,鼓瑟吹笙,衣香鬓影,穿梭往来。宫人在花木中藏起灯,小不过鸡子,但凡射中,或者是一蓬烟花冲天而起,或者一张彩帛,命以作诗、起舞、弹琴作画。

    宫人藏得巧妙,竟没几个人敢上去一试身手。

    都围在锦帐边上,或高谈阔论,或吟赏歌舞,或干脆饮酒自娱。宴到过半,方才陆续有人进园子,不多时候便出来,拱手认输;也有人有零星收获,得意得神采飞扬,昭熙命人赏下酒水。

    嘉言摆着一张臭脸,暗搓搓与她阿姐说道:“……那人脸上的粉比我还厚!”

    嘉语:……

    又说那个一直在喋喋不休的少年:“哪里来这么多的话,不口干?”叫乌灵给人送水去,那少年还当自个儿得了公主青眼,笑得脸都歪了。

    “男子汉大丈夫,哪里有用软弓的!”这是点评又一个取弓进园子的少年。

    嘉语知道她这个妹子是嫌她兄长没有召请独孤如愿心里气不顺,横竖她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撺掇道:“那你倒是进场射几只灯回来给他们做个榜样啊!”被谢云然瞪了一眼:“三娘别闹!”

    “……要去也让她姐夫去!”谢云然又道。

    “叫他去做什么!”嘉语道,“那不是欺负人吗!”谢云然刮鼻子羞她,嘉言不依:“姐夫箭术也没我好!”

    嘉语:……

    “是是是……谁都没你好!”

    姑嫂几个说得热闹,忽然外头骚动起来,定睛看时,就瞧见一人黑衣、黑马,直闯进来,也不曾进帐,只遥遥对天子一拱手就进园子里去了。园子里星罗密布的灯不断灭去,不断有烟花亮起,彩帛飘飘,落下来一张又一张,园中婢子都来不及捡拾。不过盏茶功夫,园中近百盏灯,竟被他射了个干净。

    嘉语:……

    嘉言:……

    谢云然:……

    便是昭熙早知他能耐,这时候也忍不住赞了一声“好!”赏酒下去,那人也不下马,就手饮过,谢恩,拨马就走。

    就要出园子了,忽地头顶一凉,却是长箭擦着头皮过去,射歪了帽子。黑衣人回头,就看见晋阳长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屏风,持弓而立,英姿飒飒,不由一笑,由着风把帽子吹落,出园去了。

    华林园中一众青年才俊生生被惊了个灰头土脸。

    次日洛阳城里传遍,都说独孤将军美貌。自此,再无人敢觊觎晋阳长公主。倒是登门拜访独孤如愿的人忽然多了起来。

    嘉语私下问谢云然:“是阿兄与独孤将军联手做戏给母亲看么?”

    谢云然摇头道:“独孤将军分明珍爱晋阳,却迟迟不来求娶,你阿兄也恼——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嘉语猜道:“莫不是怕出不起聘礼?”

    因忙嘉言笄礼,她这几日就住在宫里,周乐进宫来探了她几次,被她赶了回去。饶是这么着,还被谢云然笑话了一通。连玉郎都知道拖长了调子抱怨:“……姑父又来了!”嘉语捏她的鼻子叫她小鹦鹉。

    ...................

    嘉言笄礼在三日后。

    嘉语早已及笄,也早已出阁,眼下嘉言是燕朝唯一未出阁的长公主,笄礼自然办得极为盛大,大服也比嘉语当年高出规格,太后素日对帝后些须不满,这会儿全去了个干净,笑得嘴都合不拢。昭熙、嘉语兄妹也知道她不容易——从云端跌下来的人都不容易,多少捧着哄着,一时上下祥和。

    嘉言换了三次大服,最后被引至太后面前加簪,女官宣训,嘉言低头受训:“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笄礼至此而终,昭熙就要退场,忽嘉言叫道:“皇兄!”

    “阿言!”太后低声呵斥女儿,“这不是说话的时候。”这绝对是她毕生所见最完美的一场笄礼,她可不想到结束的时候出什么幺蛾子。

    昭熙却停下来:“晋阳?”

    “晋阳有事要求皇兄!”

    昭熙往观礼贵人中看了一眼,独孤如愿当然是在的。

    他心里也奇怪,如愿从前并不是这么慢的性子,原本都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谁想他这次进京,竟绝口不提。他私下里问过他,他说:“要我有这么个妹子,是怎么都舍不得送到边镇上去吃苦。”

    昭熙便知道是年前的战事让他心存顾忌,却说道:“她打的仗也不比你少!”

    “如果王爷尚在,定然舍不得让她嫁给我。”

    “我爹还舍不得三娘嫁给周小子呢!”昭熙悻悻道。

    ——事实证明,他爹教儿子还行,教女儿就是个渣。他两个妹妹,到如今,是哪个都不像大家闺秀。

    独孤如愿这才低头承认:“我打了这么多年仗,头一次这么后怕。”他怕得厉害,她差点死了,他做了好多天的噩梦,每次梦里都找不到她。

    后来昭熙又问他:“你不来求娶,却去找卢生麻烦做什么。”

    独孤如愿道:“阿言怎么能嫁给这样一个庸人!”

    昭熙:……

    “把关是我这个哥哥的事——滚!”他叫人把他轰了出去,这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

    今日嘉言及笄是大喜,他有点怕他这个妹子嘴一张说要去守边——那就是个大笑话了。因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有什么话,回宫再说。”

    嘉言却道:“阿兄先答应我!”

    昭熙:……

    边上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这可是千古未有之奇闻:长公主及笄,却在笄礼上威胁天子——却不知她求的什么事。

    嘉语也轻声叫道:“阿言——”

    嘉言不应,只道:“阿兄许我!”

    昭熙脸上挂不住,正要拂袖而去,嘉言却先一步拉住他的袖子:“阿兄赏我一个人!”

    昭熙:……

    他也知道因为独孤如愿不来求娶的缘故,他妹子恼得很,但是这个时候,这个场合,话出口可就收不回来了,君无戏言。他妹子张嘴问他要人,要是个看得过去的也就罢了,要是——岂不误了自己?

    因柔声道:“我们回宫说,你要什么,你要谁,阿兄都赏你。”

    众人:……

    京中一向都知道这位天子对两个妹妹甚为疼爱,但是这种话说出来,总让人多少有种红颜祸水的错觉。

    家里有少年郎出席了华林园晚宴的却不由生出心思来,虽然说概率无限趋近于没有,但是万一长公主猪油蒙了心看上了——那可是天大的馅饼。于是纷纷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等着看长公主。

    太后只想去死一死。心里只怪始平王父子两个把她宠得太过了,竟生成这等无法无天的性子。当初三娘及笄,可是稳稳当当完成了——她迅速忘掉了华阳公主前驸马全家被灭门的往事了。

    却听嘉言大声道:“阿兄如今就赏我罢——阿兄如今就把独孤将军赏了我吧。”

    昭熙:……

    独孤如愿:……

    人生啊……

    他是该回去准备聘礼呢还是嫁妆?

    众人:……

    说好的“和柔正顺,恭俭谦仪”呢?

    .....................

    晚上周乐接嘉语回府,嘉语眉目里都是喜气。周乐看得恼:“当初三娘和我成亲都没欢喜成这样!”嘉语知道他其实是恼她这次在宫里住得久,她这会儿心情好,侧身勾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

    周乐吃不消她这个媚样儿,伸手摩挲了片刻,忽笑道:“……这还在车上呢。”

    嘉语:……

    她能要颗后悔药吃吃吗?

    那人扑倒她:“三娘在宫里这么多天,有没有想我?”

    嘉语:……

    嗯,她进宫不到十天,这人来探了三次,他好意思问她有没有想他。因被他闹得厉害,亦不能答。

    次日照例醒来很晚,周乐已经不在,问左右,何佳人说:“驸马说今儿不回来吃饭。”——对于她左右婢子都被逼得改口叫“驸马”这件事,嘉语心情也是相当复杂。连她都被他带进沟里去了。

    其实从前她也是称他大将军的居多。

    他们成亲近两月了,周乐假期休完,便不能日日在家。她也抽得空出来料理府中事。她府里人少,事情亦少,大多数都不须她亲力亲为,倒是身边几个婢子,眼见得过了双十年华,是到该成家的时候了。

    况且周乐闹她闹得凶,身边再放这么些不知事的小姑娘也不合适。连翘的教训她记得的。永安二年除夕,她回来得晚了些,苁蓉便在她屋子里闹周乐——被她打发到院子里去了,不再贴身服侍。

    如今剩下的就只有薄荷,茯苓,何佳人,辛夷。

    有一桩难事:前头半夏嫁得太好,未免让这些人心里头存了更高的指望。嘉语也为难:半夏与娄昭是患难之交,自然不同于一般嫁娶。何况她还给半夏找了个身份抬举——当然那也是她应得的。

    以如今方策的身份,也不可能再随便收婢子作义妹了。他自个儿还有个亲妹子呢。嘉语影影绰绰听说,方策在给明芝找人,只是一时没挑到好的。

    首当其冲是何佳人。她是唯一一个她自周昂营中带出来,至今仍然跟她的。固然都是侍婢,没什么出身好论,时人风气,亦不计较婢仆被主人收用过。但是这等伶俐人物,嘉语也舍不得给她乱配了。

    因特意问她:“佳人想要个怎样的郎君?”佳人跟了她这么久,她也懒得旁敲侧击了。

    这句话其实勾起了何佳人的恐惧,那些、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如果不是碰到公主,她这会儿已经没了吧,哪里能活这么久呢。然而即便逃出生天,她亦没有报复的机会……公主亦不会给她出这个头。

    大多数人都不会有报仇的机会,不论男女,无分贵贱。贵如李尚书,全家都没了,他能怎样?不是每个人都有公主的运气,没了父亲,便拔剑而起——如果不是驸马,她就有那个心,也没有这个力。

    过去的只能让它过去。

    她也没有刻意去打听过。她原以为在公主府服侍公主,便是以后的日子了。但是公主忽然问起,她才发觉公主并没有打算让她这样一辈子。她问她要个怎样的郎君——其实是问她要过怎样的日子。

    以她的身份,往上能为贵人妾,往下能配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或者发放出去,许给殷实商户,或者底层武官,都未尝不可。再逾矩一点——她知道这是她的机会,绝无仅有的机会。

    就像上次被公主看中的机会一样。

    她低头道:“佳人见识少,但是既然公主问起,那佳人就不能不答。”

    嘉语失笑道:“佳人跟了我这许久,该知道我的脾气。”

    何佳人道:“是。”停了一停,又道:“如果是公主的意思,那么许谁都是可以的。”

    嘉语点点头。

    “如果公主问佳人自己,”何佳人道,“公主莫要见怪,佳人见过的人中,倒觉得方将军是个英雄。”

    嘉语怔了一下方才意识到何佳人说的“方将军”应该是方策,不是方志。她全然记不得她什么时候见过方策——兴许是在邺城?或者是进司州城那会儿?都无从得知了。这丫头眼光倒是高。

    话说回来,方策确实不曾婚配。

    她也没有仔细打听过其中缘故。嘉言部曲中有不少女子,跟着嘉言也上阵打仗,因同生共死的情分,有不少就嫁给了她父亲的旧部,以及崔嵬山的贼人。方策却一直孑然一身,连妹子都至今仍寄居娄家。

    他因此和娄家走得极近。这个人虽然后来流落成匪,出身其实不差。嘉语有些犯难,犹豫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待驸马回来,我让他瞅了空请方将军过来,成与不成……就看佳人你的手段了。”

    何佳人喜上眉梢——她是经历过的,知道这不是害羞的时候,她可不是贵人出身,她只知道机会来了,不能让它跑了。

    嘉语想了想,又提醒道:“佳人可莫拿我和驸马压他。”

    何佳人笑道:“那个自然。”

    嘉语打发了她下去,再叫茯苓进来。她心里着实忐忑,一个何佳人已经是眼光不低,辛夷是周干家给她的,茯苓和薄荷却都是打小跟着她,半夏嫁给了娄昭,这两个要谁看上段韶——

    那她就找绳子上吊去。

    嘉语胡乱担了半天心,茯苓又忸怩了半天,方才羞答答与她说道:“安、安侍卫从前说的话……不知道还算不算数。”

    嘉语:……

    她府里有四个安侍卫,她倒是给她说说到底哪个安侍卫啊!

    再换了薄荷进来,薄荷干脆利落地表示,她打小就服侍她,不愿意外嫁,府中管事有事没事给她塞吃的,公主要是觉得行,就行。

    嗯,民以食为天。

    ——薄荷性子惫懒,倒也不傻。管事是公主家奴,有她镇着,怎么都不敢薄待她。

    最后轮到辛夷,辛夷是冀州人,家中尚有母亲、弟弟,在周家为仆,她希望驸马能在军中给她找个同乡,嘉语也应了。

    嘉语又处理了些琐事,到晚上周乐果然是没有回来。周乐在陪段韶喝酒。段韶喝得有些醉了。

    晋阳长公主笄礼上问天子要人,在别人眼里是个笑话,却是他的苦酒。他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他一直都没有机会,她眼里就只有他,而太后、太后给她挑驸马,也不过盯住城里几家高门。

    不是每个人都有他二舅这样的运气。

    他足够的努力,但是缺了运气。

    不知道这小子前世娶了谁,周乐心里想,回家要问问三娘——不过三娘也不一定知道。她对从前的事糊涂得紧。段韶喝酒个没完,脸一直白着。他是喝多少都不上头。但是以周乐与他的关系,自然知道他已经醉了,而且醉得不轻。段韶喝醉了又不哭又不嚷,外人看着就是个常人。

    周乐知道他伤心,那就像他当初听说三娘嫁给了萧阮。他还可以安慰自己,也许别有缘故,但是昨儿嘉言——

    当时空气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往独孤如愿看,不知道该作如何表情。

    众目睽睽之下,独孤如愿也是一脸古怪。

    良久,终于长叹一声,他往嘉言走过去,一直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他说:“我一直都是公主的人。”

    “我要你做我的驸马。”

    他垂头道:“是,我愿意做公主的驸马。”

    周乐那时候听到了——不知道多少人心碎的声音。他往段韶看了一眼,他还能镇定地站着,全无表情,像戴了一张面具。

    以他如今的身份,想嫁女儿给他的人其实不少。亦不乏门第不低的人家。他母亲都看中了好几个,奈何不了他不点头。今年年初,他母亲过世,他便宣称守孝,绝了这些人的念头。

    他不知道他要多久才能回心转意,一年、两年?等嘉言成了亲、生了孩子……周乐也没有想到,段韶的痴心,会持续那么久……比他想的,还要久得多。他这时候只叹了口气,让亲兵扶起他,回了府。

    那时候已经很晚,一路都没有灯。回到府里,嘉语也已经睡下了,他在黑夜里抚她的面容,从额到眉,再到她的唇,到她的下颌……他熟悉她的样子,熟悉到不用看,凭空就可以描绘出来。

    他不知道他从前是否也如此,从前——

    他没有这个机会。

    他知道他这一次是幸运的。

    作者有话要说:

    独孤如愿:我会准备好嫁妆的,华阳长公主不要质疑我穷了好吗!我比你的驸马有钱多了!

    小周:并没有!大家别信他造谣!我很有钱的!

    太后还是很好哄的,嘉言小公主的笄礼办得好她就很开心23333

    北朝公主还是很大方的,太平公主当初想嫁人了就穿男装给她爹妈跳舞,她爹妈说你又不是武官,干嘛穿成这样?太平讲那就把它赐给我的驸马呀。

    李治武则天:哦,小女儿想嫁人了……

    太平和她的第一任驸马感情挺好,没大明宫词里那么惨。她婆婆是她爹的亲姐妹,理论上,他们夫妻婚前是有见面的机会的……

    谢谢卡卡君,玉米君和大喵咪子投雷……^_^

    被大喵一堆地雷砸晕过去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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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2.千种风情

    嘉语没来得及请方策上门,

    半夏先来求见了。

    她和娄昭成亲近两年。当时娄昭重伤未愈,

    也没有大办,不过自家人关起门来吃了席。后来打广阿,娄昭没赶上,

    军功比不得段韶;进京之后外放为冀州刺史,

    半夏被留在洛阳伺候二老。

    半夏侍婢出身,

    伺候人是没得挑,

    不然也轮不到她做嘉语的贴身婢子。刚成亲时候娄家二老甚为喜爱她,还曾与人说过:“我这个媳妇,比儿子还强。”当然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

    到进了洛阳,不满就多了。

    娄欧氏带半夏出门应酬,别家媳妇都有名有姓有亲戚,

    家世拿得出手,问到半夏——虽然是记作新安方氏,

    但是洛阳这等地方,

    她从前也跟着嘉语露过面,瞒不住的。便委屈起来,想自家也是仕宦出身,

    却婢作夫人,又想娄昭当初是为了救长公主和大将军才受伤昏头娶了她。

    半夏的日子渐渐就不好过。她与娄昭这两年又没有个一儿半女——娄晚君都两个了,

    娄欧氏说的话难听,

    她却无从辩解:头半年娄昭重伤,

    后来出征,

    再后来两地分居,她倒是想生,她一个人生得了吗?

    起初只是委屈被刁难和责骂,后来渐渐回过味来:娄家不敢休她,休了她就是打长公主的脸。便对天家还能来一句“家务事”,大将军那里无论如何交代不过去。如今城中都知道大将军与长公主恩爱,娄家二老怎么都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刺长公主的眼睛——虽然在他们想来,长公主也未必会为了个昔日侍婢与大将军闹。而在半夏看来,知道他们怕什么就好办了。

    嘉语听半夏断断续续说了有一个多时辰。做媳妇不容易她是知道的,从前她做过。半夏还只应付一个,她那时候得应付两个。好在如今无须再做。她原以为这个世上就只有她做不好这个角色。

    但或者是,大多数媳妇都不容易。那也是为什么当初她父亲非要为她挣一个公主爵位的原因。

    娄家肯让半夏进门,一半是娄昭坚持,也至少有一半是因为半夏入了方氏族谱。然而半夏进门之后,却一心一意服侍起二老来。嘉语忍不住摇头,这是舍本逐末了,以娄家如今的势头,家里难道缺一个侍婢?

    “他们说我膝下无出,又说郎君常年在外,身边需人服侍,”半夏低声道,“说、说要给他纳妾。”

    嘉语猜,娄家不敢休她,就只能指着她早点死。她这时候仔细看半夏,她身边的侍婢都生得秀丽,然而半夏脸色灰败,莫说比何佳人,竟连薄荷都不如了。当时微叹了口气,却道:“佳人你怎么看?”

    何佳人心里也感慨,当初她见到的半夏,怎样光彩照人的一个人物,怎么才两年不见,竟到这个地步。

    因之先嘉语命方策认了半夏这个妹子,如果她果然能嫁给方策,就是一家人,所以特叫了她来,这会儿又问她意见,何佳人领情。想了想说道:“夫人受了委屈,怎么不回娘家,反来求公主?”

    半夏抬头看她,是个陌生的婢子——她已经记不得她了。如今的公主府不是从前始平王府,她认得的就只有茯苓与薄荷。她心里忽然慌起来,公主莫非是记恨当初她不经禀报私自跟了娄昭?

    娘家?她是自幼就被卖进始平王府,却哪里来的娘家?公主这是不管她了吗?她眉目里的不安落在何佳人眼里,叹息更甚,好端端一个女孩儿,如果不是动辄得咎,无所适从,这才多少时候……

    忍不住提点道:“方将军前儿才升了镇南将军。”

    要她们公主为从前的侍婢出头,话说不过去,理也说不过去,她如今是刺史夫人,从前旧账,不必再翻。

    她记在方氏名下,就是方策的妹子,别人不认,她自个儿先要认了。

    半夏还在踌躇。

    她是认了方策为兄,其实只见过一面。斯时方策身上匪气尚浓,她虽然只是个婢子,那也是王府里的婢子,迎来送往,见的多是贵人,猛地见到这等人物,心里头怕得很;后来方明芝寄养在娄家,娄家恼恨他们兄妹劫了公主,伤了娄昭,虽然后来方策在嘉言麾下,如今又独领一军,也是自己人,却始终亲近不起来。因说道:“方将军都不曾成家……”

    ——却哪个大男人来管后宅里的事?

    嘉语看了何佳人一眼:“他迟早会成家。且他不成家,就不能管他妹子的事么?他今儿管你,就是做出个样子来,让日后娶他妹子的人心里也掂量掂量——且你们亲近,日后你也好为他妹子出头。”

    半夏心里盘算,方明芝如今仍在娄家,要亲近是容易的,她也没那么大架子。况且那些事,过去都两年了,也是到了可以忘记的时候。只是如何把这个话传到方策耳中去,却颇费思量。

    ……方策上门来看妹子的时候其实不少。

    如果她真是方策的妹子,便纵然方家并非高门,也是清清白白、地方上有名望的人家,且方策晋阳长公主门下出身,前程也是尽有的——想必娄家也不敢如此怠慢。这样一想,不由意兴阑珊。

    她与娄昭,当时虽然仓促,却是真个用了心的,只道是天长地久,到头来还是要算计。

    她沉默,嘉语和何佳人也并不催促她。嘉语想半夏从前也是有主意的人,如今反而没了主意,人总不能把外人的看法看得太重。人心是会变的,没进洛阳时候,是同甘共苦,进了洛阳,娄昭水涨船高,半夏却疏远了她的立身之本——你说公主府也好,方策也罢,她没有依仗,人家就欺上头来。

    世间女子大多如此,索性生得泼些,不畏惧人言,日子反而好过,夫君、子女有个忌惮,也知道敬重;反而温柔和顺要脸面的,就只能看个人良心;心里有成算的又好些,一味讨好,换不来什么。

    半夏想了这半晌,忽道:“可是他们说给郎君纳妾……”

    “夫人就问堂上二老,是要嫡子呢,还是要庶子?”时人重嫡庶,这其间区分,不亚于良贱,何佳人干脆利落地道,“如果要庶子,那就派了人去冀州伺候刺史,如果要嫡子,就让夫人过去——”

    “我?去冀州?”半夏吃了一惊。

    嘉语却很欣赏这个主意:“佳人说得不错,方家兄妹这里是长久之计,方将军与家族有隙,不愿回乡,身边就只有一个妹子,就在娄家,尽容你亲近……但是既然眼下娄刺史那头缺人服侍,自然是你过去为好。你也不是没有出过远门,不须惧此,待有个一儿半女,他们也就没了借口……”

    半夏犹疑道:“可是我去冀州,家中二老……”

    “娄家除了夫人,就没有别的婢子了吗!”何佳人喝道。

    这一声喝倒让半夏惊醒过来。

    她是刺史夫人,她不是他娄家的侍婢!她如今已经不是侍婢了,就是公主,也再不曾对她呼来喝去——她这般战战兢兢,却为了什么。姑翁口口声声要她服侍,实则起居皆有侍婢,实在不须她亲力亲为。

    他们不过是为难她。

    他们瞧不上她,不想她与昭郎亲近,不想她有昭郎的儿女,他们谋划为他纳贵妾——没有儿女,她在娄家所能倚仗的,就只有昭郎,一旦昭郎变了心,就更再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便不变心,父子天性,他迟早会把心分给他的血脉。

    她不是公主,公主自个儿开府,不需看人眼色,驸马亦知道轻重。她是平常人家的女儿,她上需要应付姑翁,下需要儿女傍身。

    “我明白了。”半夏给嘉语磕头。

    嘉语让何佳人扶她起来,留她用了饭,又让何佳人送她出府。半夏到快要出府的时候方才想起,公主一直呼这个婢子“佳人”,难道是他们在河济从周五郎营中带出来的那个……营.妓?

    她回头瞧了一眼,何佳人还站在二门门槛上目送她,她穿的杏黄色长裙,裙上点缀了银蝶,颤颤儿的翅和须,宛然若飞——而当初她在军营里看到她的时候,面黄发枯,唯目光凶悍得像眼睛里生了爪子。

    她不一样了,她也不一样了。

    她该——她挺直了背脊,她是镇南将军的妹子,冀州刺史的夫人,她再不是公主府的侍婢,她这样和自己说。

    ...............

    段韶在长公主府住了有两三天。

    周乐问嘉语:“阿韶从前娶的是谁?”

    嘉语想了一会儿:“大概是个宗室女,我不记得是谁了。”周乐于是笑话她:“你说你从前,我那大将军府也没去过几次,就对我那群姬妾了如指掌,人家堂堂武卫将军,你却连人家正妻都记不得。”

    嘉语瞪视他:“有意见?”

    “下官不敢!”周乐低声笑,“公主那时候就喜欢我,是不是?”

    嘉语腻在他怀里,只道:“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周乐爱她娇声媚气地说话,下手掐住她的腰,忽听她又说道:“反正随你进京的新贵,除去家中原有妻子的,大多都娶了宗室女。”

    “这又为什么?”

    嘉语懒洋洋地道:“天底下的男子,头等想娶的都是五姓女,门第不够权势够的,就会打宗室女的主意。”

    “那天底下的女子呢?”周乐问,“都想嫁什么人,王孙贵公子?”

    嘉语被他搓.揉得周身发软,哪里回得上话,过了许久方才勉强道:“横竖……没人敢惦记驸马就成了。”

    周乐忍不住大笑。

    周乐闹了嘉语一通,神清气爽出门了。

    嘉语:……

    原本他们说的是什么来着,段韶该找个什么样的媳妇?

    其实段韶年少,惦记他的人不算太多,最得洛阳广大高门岳父、岳母关爱的还是李愔李尚书。

    说起这位李尚书,称得上命运多舛,当初得两宫看重,少年御史,公主贵婿,何等春风得意,转眼鸡飞蛋打,家没了,连岳父都没了,毫不意外地,娘子也没了——大将军和长公主这恩爱秀得那叫一丧心病狂。

    光这境遇就让人掬一把同情之泪,何况李尚书还年少高才,仪表堂堂呢。嫁过去,上无翁姑,直接当家;底下只有一个小姑,眼瞅着就要出阁,其余再无烦心事——通洛阳都找不到这么标准的好夫婿了。

    于是虽然李愔再三宣称他成过亲,娘子已经过世,誓不续娶,明里暗里在他面前显摆家里有好女子的人仍然屡禁不止。大伙儿都猜他所谓的“娘子”是在逃难途中仓促娶的,保不定就是个村姑。

    那更见得李尚书情深义重。

    李愔这满肚子苦水,听得郑眈笑了起来:“……看来尚书郎是猜到今儿我父亲请你喝酒的原因了。”

    李愔朝他拱了拱手。

    郑眈仍笑道:“家父是很喜欢尚书郎,所以才希望得尚书郎为婿。”笑话,他郑家的女儿,多得是人求娶,一般哪里轮得到别人来挑挑拣拣——“尚书郎就看在家父面上,走个过场罢。”

    李愔推拒不开,只得应了,心里想道:郑家这家风,当真是一脉相承,不带走样的,老子会说话,儿子也口舌便给。

    他倒不讨厌这父子俩,不然也不会应邀前来了,只是他家沾了个“郑”字,始终让他心里不自在。

    郑眈又道:“李兄恕我冒昧——你家固然被我那堂兄害得惨,我家也不遑多让,要不是因着他,也不会慌慌张张阖族出城,硬生生在乡间消磨好几年了。”

    李愔:……

    他之先也奇过,郑隆放着好端端的洛阳不呆,跑到邺城来投奔周乐,却原来是这个缘故。

    一时一声长叹。

    五姓互通婚姻,由来已久,郑、李更是近亲,却闹到这个地步。他影影绰绰知道些东西,细想却觉得荒谬。想当初郑忱权倾朝野,要什么没有,怎么会为了个女人……把整个世界都毁了。

    他对他的这个伯母全无印象。

    也再没有机会问人。

    郑眈知他心中所想,拍了拍他的手,引他入内,远远能看见园中赏花的仕女,花红柳绿,青春宜人。却让李愔想起族中姐妹——从前他李家也是如此繁盛,春日里出游,绣罗衣裳,蹙金孔雀。

    到如今就剩了九娘,亦不复从前天真。

    他陪郑眈绕园子走了走

    ,说些诗书雅事,言不及义,也不曾动过目光。郑眈便知道他确实无意续弦。他两人倒是相谈甚欢,郑眈觉得,以他爹对李愔的喜爱程度,要他是个女孩儿,这会儿已经被打包送到他床上去了。

    但觉十分可惜。

    两人说笑间,天色发沉,李愔抬头看了一眼,笑道:“怕是要下雨……”话音未落,雨线裹着暑气,劈头盖脸砸下来。

    郑眈顾不得斯文,举袖遮住头脸,带着李愔一阵猛跑。好在他熟悉地方,绕过通波阁,抄小路走不过几步就到了修竹堂。修竹堂是他素日读书的地方,就只有他素日里几件便衣。

    郑眈觉得抱歉,李愔倒是无所谓——他没那么娇气。

    仆从煮了姜汤,两人在书房里又论了一回书。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盏茶功夫就停了。郑眈打发仆从去取干净的衣物。这会儿功夫,又来一小厮,瞧见郑眈大喜:“七郎在这里啊,让小人找得好苦!”却是郑隆找他。

    这回换了郑眈与李愔拱手,说道:“李兄稍候,我去去就来。”

    李愔笑道:“且去,不急。”

    他这日原是休沐,郑眈的书房里又颇有几样存货,倒是让他生了兴致,比游园的兴致还高那么一点,一时细看起来。

    忽听得背后脚步声近,正要说话,就听得那人一迭声道:“七郎!阿爷又什么事,这大热天的又下雨,赶鸭子似的把人赶回来——”

    却是个女声。

    李愔知她是错认了——他穿了郑眈的衣裳——一时尴尬起来,没来得及说明,那女子又说道:“不会又是找人给我相看吧。”

    李愔:……

    他原道让他来看的,就只有园子里七八个小娘子,不想还有漏网之鱼。

    “尽是些不着调的。”那女子接着抱怨,“再这么着,我就回广怀王府去!”

    李愔:……

    他知道她是谁了:郑笑薇在洛阳高门中颇有艳名,前些年她嫁给广怀王的孙子元祎晦,先帝派萧阮收拾云朔乱局,以元祎晦为监军——然后元祎修惹出祸事,他倒是跑了,元祎晦被斩了。郑家当时火速接了女儿回家——该是打算再嫁,谁想之后变故连连。

    不知道为什么郑眈还不回来……

    郑笑薇已经忍不住了,催道:“七郎你倒是说句话呀!阿爷找我回来到底什么事?”

    李愔背对着她道:“娘子错认了。”

    郑笑薇:……

    这乌龙!

    元祎晦死后她回了家。她爹倒是悉心给她挑过人,没挑好,赶上洛阳城破,阖族出城避祸。谁想这祸一避就是两三年,再回来物是人非。她爹原是想设法送她进宫,谁知道新天子并没有选人充实后宫的意思。

    她爹意外,她其实不意外。她从前去过始平王府,撞见过始平王世子,那位世子眼里就只有世子妃。那个眼睛里的浓度,她是见过的——她三哥看她三姑的时候。如今他们都已经没了。

    她三哥——有时候她会很想念他。那样妖孽的美人,就是百年也都出不了一个吧。

    美到颠倒众生的地步,他会死,当然是他自己找的。

    谁忍心杀他?

    再嫁这件事,她起初是急过,后来慢慢儿的也就不急了。

    她成过亲,知道成亲什么滋味儿。元祎晦对她不算不好,只是大家族里累人,上侍姑翁,下抚小叔——她那个小叔还是个眼睛不很老实的。一大家子都指着她盘算,权力却在阿姑手里。

    这样想来,守寡反而好过。广怀王一家子老老小小都跟着元祎修跑了,跑得了人,跑不了地,多少没带走的东西,能争取的她爹都给她争取了。要说财富,她在洛阳城的小娘子中,也算是数一数二。

    比从前还好。从前在家里,巴巴儿地等着母亲发月例。如今都是自己的。

    她是郑家的女儿,她爹是鸿胪卿,等闲也没人欺到她头上来。她这年余日子过得着实痛快,赏花,饮酒,游猎,她这样的美人儿,石榴裙下仰慕者原就不少。有合心意的,她也不十分拒绝往来。

    这两月里,她爹不知道抽什么风,又陆续给她找了三五人——她疑心是晋阳长公主择婿的刺激。她爹总想她攀个高枝儿,提携家中兄弟,她从前就不是什么老实听话的,更何况是如今——

    她笑吟吟道:“是哪位郎君——既能进到七郎这书房里来,想是通家之好?”

    李愔:……

    他好像被调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很多里都会提到高门士族不稀罕娶公主,其实这种情况是很少的!凤毛麟角的段子,被很多人当成普遍情况了……

    联姻联的无非就是势力和地位,皇家不会不及高门。

    三娘和小周聊天只提宗室女不提公主,因为公主数量有限,一般权贵根本不敢去想。

    谢谢熊猫妹子,密林妹子,卡卡君和玉米君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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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3.驸马生辰

    “在下姓李。”李愔道。

    郑笑薇“哦”了一声:“原来是尚书郎。”

    她敏锐如此,

    李愔倒不意外。世家女当有这等见识。只是郑家不是小门小户,他既不打算续弦,也就不便与他家女儿有瓜葛。他背对着她只管看书,既无畏缩之态,也没有转身的意思。

    郑笑薇反而来了兴致:“尚书郎这是……不敢见我?”

    李愔:……

    她绕到他面前来。李愔眼前一亮:那女郎穿的大红裙子,

    紫袖银帔,

    大块大块亮的色调,

    像打翻了调色盘,偏有个雪白的底子,眉目乌黑,就像书画上的印章,生生把这杂乱给定住了。

    不同于华阳姐妹:华阳、晋阳都失之于纤秀,这位郑娘子是难得的弱骨丰肌。

    李愔愕然。

    郑笑薇起初并不觉得怎样,

    她自小生得美,

    被她惊到目瞪口呆的为数不少,这两年更添了丰姿——当然能惊到这位尚书郎,

    还是件可堪夸耀的事。但是只过了片刻,她就觉察出不对:“尚书郎见过我?”

    李愔微微一笑,

    并没有说话。这回换了郑笑薇心里不自在。论理,

    她这等大家闺秀,

    被外男看见的机会不会太多,通常情况下他会知道她是谁——至少也知道她是谁家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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