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她好想抓住他的肩膀一顿乱晃,把他脑子里的水晃出来!

    “我从前……”才说了三个字,就被那人打断,“那是吴主不够努力!”

    嘉语瞪了他一眼。

    周乐喜她眼睛里水汪汪的嗔怒:“娘子息怒。”细想来,

    无论三娘还是贺兰袖与他说过的从前里,

    确实都没有提过三娘有孩儿,

    不过男人很少去想这些,像大多数人一样,

    总觉得成亲、生子是个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怎么会生不出来呢,

    哪个女人生不出孩子,

    生不出孩子的那还叫女人吗?

    何况他从前和三娘都没有过肌肤之亲,难道让三娘有萧阮的孩子?光想想都让他生恼。

    但既然三娘很想知道这个,

    他也认真想了想,如果有个如三娘一样娇娇软软的女孩儿也是很好,

    就是为她择婿难了些——哪里有人配得上他的女儿呢,

    这让他有点能够明白当初始平王的心情了。

    始平王没一刀砍死他真是很心慈手软了。

    要是个儿子……他想不出他的儿子是什么样儿,

    和他一模一样的小人,或者像三娘?但是男孩儿长这么秀气当真没问题吗?那他可舍不得带他上战场。他就该像京里的贵公子一样,满腹翰墨。

    像谢冉?他迅速找到了一个标准模板。

    远远近近想了一通,方才回到问题上来——如果都没有,唔,那三娘就是他一个人的,不会有讨厌的小东西来与他抢人——就像豆奴与他抢阿姐。那小孩儿哭嚎起来,简直能翻天。

    他有无数次想要掐死他——如果他能够的话。

    “三娘是不想生吗?”他问。

    嘉语不安地道:“我不知道。”大概这个问题是很奇怪罢,她想。她从前也没有问过萧阮,当然那时候萧阮并不想要她的孩子。但或者是她杞人忧天——这个问题谢云然会碰到,不等于她会碰到。

    “我只想要你。”他说。

    嘉语:……

    她还是不要和这个……说什么正经话了,他这会儿……满脑子就没什么正经事。

    “我前儿不过信口胡说,三娘不要放在心上,”他细致地吻她,嘉语却想不起他说的前儿是哪桩,“三娘要是不想生,就让阿琛多生几个……”

    嘉语:……

    她错了她不该考验他的脑回路……

    ..................

    嘉语留谢云然晚饭,谢云然哪里肯:如今公主府的主子就这夫妻二人,保不定进食都在床上。

    只叮嘱道:“这三五日的,还是让驸马先回大将军府吧。”

    嘉语忸怩道:“他、他不肯回去。”那货说被赶出家门太惨了,以后没法带兵。

    谢云然:……

    “要不,让阿兄宣他上朝?”嘉语道,“待忙起来,兴许就、就——”忽又想道,他从前也是很忙,但是并没有耽误他生孩子。

    谢云然深深觉得她这个小姑是没救了——她以前怎么会错觉他怕了三娘呢?分明那家伙对付起三娘来有的是法子。

    ..............

    谢云然回宫的时候,嘉言正和太后吵得厉害。

    自得知嘉言出宫是去了云州,太后这心就没有放下来过。到她受伤归来,太后更是真恨不得把独孤如愿劈了当柴烧——她的女儿,晋阳长公主,他竟然忍心让她去冲锋陷阵!谁家女儿能受这个委屈!

    不说身份,光这容色,在洛阳都是有数的,安安分分呆在宫里,如今也出了孝,提亲的人能从建春门排到正阳门去。

    只要她点头,哪个男儿不折腰!

    她就是想不通女儿为何执意如此,执意——要到千里万里之外去,教她这个做娘的不能够安心。

    嘉言却只冷笑道:“当初阿爷被害,这满京里,可有谁敢收留我!”

    莫说洛阳,这天下又有几个人肯为她们姐妹出头——如果当真只剩了她们姐妹的话。至亲?至交?她父亲在时,麾下千军万马,一朝散如云烟,如果她们缺一点运气——

    如果她阿姐没有碰上周乐,如果她没有碰上如愿,如今这德阳殿里坐的,恐怕还是元祎修吧。

    太后被她怼得哑口无言。其实她也知道,如今的嘉言已经不同于从前,就像她不同于从前。从前她阿姐是太后的时候,她阿姐固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这个做妹子的,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但是她阿姐已经没了,连她父亲、兄长、她爱的人……所有人都没了。她如今就只得膝下这一双儿女。而嘉言的心早就野了。从姚佳怡用命换了她开始——她后来才听说,嘉言竟然寻人给她开了棺。

    这等骇人听闻的事,莫说是个小姑娘,更莫说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姑娘,就是一般男子也做不出来。

    但是她做了。

    她当时的心情,她想不出来——即便是母女连心,这样的亲近,也有不能替代。她心疼这个女儿,更舍不得她远嫁。何况还那样危险——她可知道,她要是没了,她娘会活活疼死?

    嘉言见母亲真伤心,便说道:“如愿哥哥也不会一直在边镇……阿兄说了,待那边情况好转,寻了人接手,就让他进京。”

    “这话你也信!”她不说还好,一说太后实在火冒三丈!元昭熙这是拿她们母女当无知妇孺么!洛阳繁华,又近天子,这世人有几个肯去边镇吃这个苦头!独孤如愿是个傻子也就罢了,嘉言怎么也这么傻!

    “是真的,”嘉言道,“谢侍中上给阿兄的奏折我看了,他说边镇苦寒,守边的有功之臣不该老死边疆,无人问津,想要建立轮换制——方策这些日子就在与如愿哥哥套近乎,想去守边。”

    “方策?”太后冷笑,“方策什么出身,要他——要你阿兄舍得谢小郎去守边,那才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

    “谢侍中也有主动请缨,是阿兄不肯放人。”

    “他还要守边几年?”太后听到这里,方才稍稍意动,却到底不甘心。

    “至多……至多五年。”嘉言道。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如果只是五年,也许未尝不能接受,就是、就是——“你不在京中,谁来教导三郎?”

    嘉言奇道:“我能教三郎什么,教他拈针呢还拿线?”

    太后气恼道:“你自个儿也不会拈针拿线,还教人?——如果你阿爷还在的话……阿娘也不指望你!”如果景昊还在,自然有人教他,从文习武,排兵布阵……可怜昭恂三岁而孤,她一个寡妇,能怎么教他。

    嘉言道:“阿兄不是请了人教他么?”

    昭熙请的多是名家大儒,也有年轻人陪他骑马射箭,嘉言见过一次卢博士,颇有风神。

    “他、他怎么能尽心。”太后道。

    嘉言更奇:“阿娘这是怎么了,怎么阿娘连、连哥哥都信不过了?”

    太后道:“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知道什——”嘉言忽地住了嘴,她想起来,三郎从前,也是登过基称过帝的人,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三郎称帝不过几日就出了动乱,如今谁还记得这个,昭熙就更加不会惦记这个了。

    “阿娘怎么会这么想,”她矮下身来,看着母亲的眼睛,“我家人少,就只有兄妹四人,阿爷遇害,是我们兄妹胼手胝足,方才有今日光景,阿兄虽然是为君,身边可靠之人却是不多——三郎是他的亲弟弟,还有谁能比他更可靠?阿兄盼着三郎出息,恐怕比阿娘还盼得厉害。”

    “谁说不是呢。”太后涩然道。

    谁说不是呢,这个天下是昭熙自个儿挣来的吗?不,至少有一多半是她的女儿给他挣来的,然而如今这个位置上的是他。她并不是不喜欢昭熙,昭熙也是景昊的儿子,也是她看着长大。

    但是看着长大是一回事,骨肉是另外一回事。昭恂才是她的儿子,昭恂才是她终身能靠。他如今还小,还什么都不知道,要昭熙想起这件事,对他有个不利,暗地里使绊子,嘉言不在,谁能保护他?

    “阿娘是不是、阿娘是不是想……”嘉言的声音低下去,“垂帘?”

    太后几乎是慌乱地看了看四周,摇头道:“怎么会……我只是、只是想你们姐弟……”

    “不是就好。”嘉言道,“从前姨母做下的事……就是到如今,仍然有人记恨……”

    弑君这样的事做出来,罪过够得上株连,何况以母鸩子这样骇人听闻。世人往往能够接受君主处死皇子,却没有办法接受一个母亲毒害自己的儿子,那也许是因为,母子之间少有利益冲突——君主可能有很多孩子,多到他可能记不清数目,但是母亲膝下能承欢的孩子总是有限的。

    洛阳城里提防太后比提防大将军还紧。就更别说李愔这等有灭门之恨的人了——以嘉言看来,这个人始终像是周乐的私人,而不像是朝廷的臣子——虽然他位居尚书之高。

    始终会面对这些……嘉言也是权力中心长大的孩子,虽然不曾像她阿姐那样生死几回,敏锐度并不会比她差多少。往往人不过是不愿意面对——她不会不明白兄长对独孤如愿委以重任的原因。

    独孤如愿进京,并无府邸,昭熙安置他暂住潜邸,这其中的意义,恐怕少有人不明白。

    反而她的母亲,从前也曾干预政事,自父亲过世之后,大约是灰了心,或者如惊弓之鸟,竟然会去担心这些。昭恂才多大,虚岁不过七岁,到他成人,昭熙位置早已稳固,又何须虑他。

    除非是——

    “我不是你姨母。”太后道。姚太后的教训对她也是惨痛的,如果不是——她并不想做这个太后,她做始平王妃够了,她愿意拿如今有的,换她的夫君活过来——然而并不能。

    嘉言道:“阿娘要实在担心,就让三郎从文……”太平时节或有文人篡位,譬如王莽,但是乱世三百年,哪个上位的不是武将。

    太后闻言却苦笑:“前儿韩博士责他字写得不工整,阿言猜猜他怎么说?”

    嘉言:……

    她和她阿姐字都不错,尤其她阿姐一笔簪花小楷,不知从何学来,她工的隶书,虽然比不得谢云然各项皆能,昭熙的字却是麻麻,看得过去而已,想不到昭恂也——却好奇问:“三郎怎么说?”

    “三郎说,我听说甘罗十二为丞相,却不曾听他擅书,博士倒是擅书,却怎么不曾位居三公?”

    嘉言:……

    这孩子是专捡人痛处戳。

    却笑道:“三郎从前淘气,后来……是畏缩了些,如今又好了,母亲该欢喜才是——要没有阿兄纵着,他敢这样放肆?”

    又安抚再三,无非是一面打消她母亲对三郎的指望,一面让她相信,帝后并没有薄待这个唯一的弟弟——还能怎么着呢,昭熙登基就封了他襄城王,只是年岁尚小,没放他出宫开牙建府。

    这时候放他出宫才是害了他……想到这里,嘉言心思一转。

    母女俩都没有留意到屏风后,两小儿蜷作一团,姚小郎不安地问:“阿舅……可以出去了吗?”

    昭恂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闭嘴!”

    姚小郎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知道舅舅为什么要凶他。昭恂心里更混乱一些,他知道母亲是在和姐姐说他,母亲很担心他,担心皇兄对他不好——皇兄怎么会对他不好,他模模糊糊地想。

    她们提到的姨母……是谁?他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他记忆里没有这个人。他的亲人很少,他甚至记不得父亲的样子,虽然母亲一再与他说父亲在世时候怎样疼爱他……他对此毫无印象。

    但是那些混乱的日子……他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母亲像是总哭,饮食也不合意,服侍他的人换了好几茬,他们还去过很远的地方,母亲说那是武川镇——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去那里。

    他想知道那些。

    .....................

    嘉言召了服侍母亲的宫人来问,果然最近有人进宫探望,“姚仙童!”她咬着牙笑,那小子是真不记得一家子怎么死的了。

    姚家如今就剩了这个表弟。昭熙的外祖父只有两个女儿,当初宫姨娘被贺兰氏扣留刁难,无人出头,昭熙记恨这个,因并不曾封赏宫氏族人,反而让姚佳怡的弟弟姚仙童继承了镇国公的爵位。

    姚仙童今年不过十四,家人死了个干净,唯一还在世的母亲长安县主也早已改适他人,并不太方便时时管他,姚氏族人良莠不齐,京中又自有一帮子浮浪子弟,成日在他耳中灌输从前姚太后在时的好处——其实不须灌输,他心里也是怀念的,虽然姚太后没有让他的父祖享有权力,但是权势二字,姚家占了个“势”字,这种东西,手里有的时候不觉得,一旦失去——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失去了什么。

    他如今也就关起门来做做大爷,一旦出门去,谁还理会他这个过气的镇国公——

    门“砰”地一声被踢开,姚仙童尚未反应过来,只知道丝竹忽然停了,身边莺莺燕燕好像也都住了嘴,然后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不由破口大骂:“哪里来的王八羔子,敢在你家太岁头上——”

    这句话没有说完,看见他表姐杀气腾腾的脸。

    姚仙童:……

    “表、表姐——”他心里暗暗叫苦,他这个表姐可不是什么寻常女子,虽然进京之后收敛了,也听说上次有不长眼的凑上去找死,被他表姐一口气赏了十七八个耳光,在菜市口吊了半个月。

    但是她这些日子……不是听说受了伤,被姑母拘在宫里吗,怎么又出来了,出来也就罢了,怎么、怎么会来找他的麻烦?

    他又哪里惹她了?他这心里滴溜溜转个不停,嘉言目光冷冷扫过室中半裸的美婢,帮闲的清客,只说了一句:“都带下去,交给洛阳令。”——洛阳令封陇与她再熟不过,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理。

    姚仙童惊道:“表姐、表姐——”

    嘉言拎着他的衣领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镇国公府上下:……

    镇国公府还是老人的——姚仙童是个念旧的人——不由老泪纵横:他们家姑娘没了,小公子好端端成了个浪荡儿,怎么从前常来府中小住的始平王府六娘子竟然也歪成这样了。

    ............

    其实嘉言是央了太后许久,后来嘉语进宫,方才借口去嘉语府中小住得以出宫——认真说来太后也管不住她,只是她不忍心母亲伤心。

    她在她阿姐的长公主府住了十天,实在忍无可忍:她父亲与母亲感情是好的,哥哥、嫂子感情也一直不错,但是哪里见过这么腻歪,不过是吃个饭,她姐夫也非挨着她阿姐不可,还时不时喂她阿姐点什么,或者是葡萄,或者是石榴,眼珠子更是黏得扯都扯不下来——他们眼里还有人吗!

    从前在信都和邺城,这货也陪她们姐妹用过饭,那会儿明明规规矩矩的,并不敢这样……她这时候是知道自己从前错了:要从前大将军就这德性,别说韩陵了,他们广阿都打不下来!

    还有次她去找她阿姐,已经是下午,听见里头唧唧歪歪地在说话:“……画歪了!”她阿姐娇滴滴的声音,听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歪了好看。”

    ……你听听、你听听!这是大将军说出来的话吗!

    后来薄荷进去通报,她阿姐就歪着眉毛出来。嗯,就周大将军那双手,嘉言觉得那真是画面太美没法想。

    促使她决定还是回宫算了的是有天在园子里碰上她姐夫哄她阿姐喝酒,言之凿凿:“……是马奶,不是酒,不醉人的。”

    嗯,有种东西叫马奶酒。

    然后她就眼睁睁地看着她阿姐喝了……喝了……了。

    她阿姐还能有点智商吗?

    最可气的是次日她阿姐就不过来陪她吃饭了,她问茯苓她阿姐怎么了,茯苓说她阿姐身体不舒服。她还当她阿姐当真病了,坚持要去看她,结果你猜怎么着,她阿姐包成了个粽子出来见她。

    这天气!

    她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前儿她嫂子来探望过一次就再不肯来了,问起也只笑而不语——她还能说什么呢。

    “……昨儿喝醉了。”嘉语这样回答她。

    其实嘉语也不想在嘉言面前丢这个脸。嘉言过来小住她就与周乐约法三章,不许在嘉言面前胡闹。

    要说周乐还是信守了承诺,确实收敛了。

    嘉言过来第三天,娄昭送了新酒进京——如今娄昭任冀州刺史,他孝敬周乐一向殷勤——她陪着嘉言多喝了几杯,她从前酒量是不错的,后来丧父守孝,戒了近三年不曾染,这酒后劲又大,竟然上了头。

    次日醒来就发现不妙,那人一脸饕足与她嬉笑:“昨儿晚上娘子求我……为夫怎么舍得娘子失望。”

    嘉语:……

    她还能说什么呢?

    那次之后,竟又被灌醉了两三次。嘉语也觉得,在嘉言成亲之前,她是没脸再见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那章里有三千字是独孤如愿的前世回忆录。不爱看前世的可以跳过了。

    谢谢卡卡君和玉米君投雷^_^

    谢谢同学的手榴弹^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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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0.故人旧梦

    嘉言提了姚仙童到始平王府旧宅:如今独孤如愿住那里,他这次进京,

    名为述职,

    其实是护送她。待独孤如愿迎了她进府,就把姚仙童往地上一扔:“这个人,

    就交给独孤将军管教了。”

    姚仙童瑟缩了一下,

    他是无职无权,

    也不会不知道这位独孤将军受天子重用为国守边——他表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没敢往细里想,当机立断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嚎起来:“我阿姐要在……定然舍不得这么对我……”他阿姐一向是表姐的软肋,

    但是这回管不了用了,独孤如愿和气地朝他笑了笑,和气地吩咐下去:“堵了他的嘴,

    吊上。”

    姚仙童:……

    他这时候知道他表姐爱把人吊起来抽师从何人了。

    独孤如愿回头见嘉言眉目里惆怅未散,

    便知道那家伙是戳到她伤心处了。他略略听说过姚佳怡,知道死生之事,

    无从开解,

    便索性不提,

    只管带嘉言游园。嘉言回京之后,这还是头一回回故居。

    他们兄妹都不大回来,怕触景伤情。虽然其实始平王在家时候并不多,便在家,

    陪妻女的时候也不多。他总在外头打仗,

    一些大的小的动乱,

    也有一两年被派了做刺史,

    没做满就调动回京了——然后又出征。

    昭熙在他身边时候多一些,

    从前昭熙与两个妹妹说起,总心有余悸说父亲严厉。嘉言是感觉不到父亲严厉的,她爹与她们姐妹说话,永远像是手心里捧了团雪,怕气大了气热了吹化了。

    她那时候见识少,以为人人如此,家家如此。

    后来见得多了——高门大宅里的龌龊还要些脸面,后来从军,军队里什么人都有。有周乐镇着,没人敢与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但是私下里她也听过。并不人人都像她的父亲,视妻儿如珍宝。

    他们会卖了妻儿换——一顿酒,一袋米,或者进一次赌场,青楼;他们喝醉了会打他们的妻子;他们会骂女儿赔钱货。受伤的妇孺终年劳作,不得饱食。她这时候想起正始四年,永巷门之后,回宫路上阿姐与她说的那些话,她说父亲奋力往上爬,爬到这个位置,是为了他的儿女免于困窘。

    她阿姐知道这些,她一早就知道这些,而她是后来才知道。

    而如今,那个人不在了。

    她兄长称帝,姐姐亦得遇良人,但是那个人不在了——那个世界上最疼爱他们的人,他不在了。她默然看蔷薇爬满竹篱,花瓣上闪着阳光。没有一朵花会因为主人的离去而凋零。

    “王爷巡幸边镇,我被父亲送到王爷帐下,”独孤如愿忽开口说道,“之后……再回武川,已经是七八年后了,我见父亲的时候,还不如见王爷的时候多。”

    “我见父亲的时候反而少。”嘉言低声道,“我父亲在军中,是个什么样子?”

    独孤如愿有些为难。

    嘉言反而笑了:“我知道我父亲并不曾爱兵如子。”她不是那等无知妇孺。她也是带兵的人。她知道这世上没有“爱兵如子”这回事,就好像这世上没有“爱民如子”这回事。那些都是谎言。

    天底下当兵的,都是以命换命,“仁义”说服不了他们,他们也不需要仁义,他们需要一个能带他们活着出去,再活着回来的将领。

    独孤如愿思忖片刻,说道:“公主带兵,是很像王爷。”

    嘉言诧异道:“如愿哥哥,你叫我公主?”他一向是称她“六娘子”,或者“阿言”。

    独孤如愿怔了一下,他自己也没有留意。但是他很快找到了解释——“阿言本来就是公主,不是吗?”

    “但是——”他们从那个地方死里逃生,活着回来,他却还叫她公主,是何其生疏。嘉言道,“我以为——”

    “六娘子不爱听我叫你公主,我就还叫你阿言好了。”独孤如愿道。

    “不、不是这样的……”嘉言道,像她姐夫就极少称呼她阿姐公主,除非是正式场合,或者装腔作势,那就像她阿姐呼他“大将军”一般,但是方才、方才他是脱口而出,再自然不过。

    她沉默了片刻,忽问:“如愿哥哥,你打算什么时候与我阿兄提亲?”

    独孤如愿:……

    “难道如愿哥哥没有想过?”嘉言急了起来。她嫂子已经在给她准备笄礼,她阿娘找机会让她“偶遇”某些人的时候也越来越频繁。她是好说歹说才让她打消了某些念头。难道独孤如愿竟没想过这个?

    “你不想娶我?”嘉言不敢置信。

    “怎么会!”独孤如愿脱口道。怎么会,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拒绝得了她。他都忘不了她揭下面具时候的惊艳,她背后是彩虹,但是彩虹失去了全部的颜色,雾濛濛地拥着她,在她的眉目里,在她的瞳仁里。

    他后来无数次梦见那条路,那个人。

    他起初……是为了始平王和昭熙。

    后来……是为了她。

    这让他觉得羞愧,他没那么高尚,没那么忠贞,他愿意赔上他所有的,不是因为始平王父子从前的恩情,而是为了美色。

    然而——

    他也永远都记得半年前,她差点死在他怀里。那就好像有人用勺子在他心上挖去一块,那不是刀,是勺子,勺子钝,所以挖得特别慢,每一时每一刻……有种刑法叫凌迟。凌迟亦不过如此。

    他这样害怕失去她,害怕她死。他们能活着回来……他并没有想过他们能活着回来。他想那是神迹吧,那不是凡人能拿到的机会。他那时候与神祈求:“只要她活着,哪怕拿去我的性命。”

    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命便不是他自己的了,神可以随时取走,他不觉得后悔,也不会怨恨。

    他觉得也许……是他配不上她,所以才会发生那样的意外,是神给他的警告。

    人不能贪图自己够不到的。

    这个念头折磨了他许久。进京之后,他见到了周干,当初崔七娘选了他,他如今位列三公,那至少证明,她的眼光没有错。而他这时候再想起崔七娘这个名字,心里已经再没有一点波澜。

    她如何能与嘉言相比。

    他要怎样才能配得上这个女子——并不因为她是公主,而是因为她是她。他原是想阻击柔然,打一个大一点的胜仗,也好风风光光迎娶她,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误入陷阱的原因之一。他失败了。

    昭熙并不因此责怪他,反而予以更多的信任和赏赐。他固然知道其中缘故,却并不能因此沾沾自喜。他是在犹豫,他害怕他会再次将她置于险地,会再一次——那神还会不会再度向他伸手?他不知道。

    他犹豫了这么久,嘉言已经恼了:“那又是为什么?”

    他没忍住伸手抚她的脸:“阿言真觉得,做我的妻子会幸福吗?”

    .............

    独孤如愿心里有点难受,那就像当初他第一次离开武川镇,离开父亲的帐篷。进到陌生营帐里,只有一个不及他高的奴子跟着他。他抱紧手里的花狸,有少年从外头探进来:“能让我摸摸它吗?”

    他与花狸叽里咕噜商量了一阵子,方才抬头与他说道:“她说你可以摸她的耳朵。”

    那时候花狸还小,其实不能够适应太多人的气味,他也不会许人随意冒犯它,但是那个少年长了十分漂亮的一双眼睛。

    花狸也喜欢他,就像后来它喜欢嘉言。

    遇见嘉言的时候它已经老了。大多数时候都蜷在窝里装球,眯着眼睛看人。有陌生人靠近就弓起背,吹着胡子低吼,以为能够吓到谁。但是嘉言走过去,它翻了个身,露出软耷耷的肚皮。

    它喜欢她,它死的时候,软软把爪子搭在她的手背上,琥珀色的眼珠子一直看着她,像是他们之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默契。他不知道他的那个老伙计是不是认出了嘉言与昭熙的亲缘关系。

    独孤如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它,那就像是夜深人静睡不着了,会细想起自己的一生。

    那时候他们在阳光下擦枪,枪尖闪亮,昭熙问:“如愿以后会回武川吗?”

    “总要回去的。”他头也不抬。其实他并不太想念草原和草原上的羊羔。他已经习惯了中原的生活。

    “娶一个会挤羊奶的姑娘?”昭熙这样笑话他。

    他“呵”了一声,中原人对于边镇的看法,总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慢,哪怕是他最亲密的兄弟。

    “要不要我把妹子嫁给你?”

    他知道昭熙是很喜欢他,但是他笑了:“王爷会杀了我。”

    昭熙于是大笑。

    他知道昭熙有两个妹子,那时候都还没有及笄。后来听说三娘许了宋王。他跟昭熙进京的时候见过这位华阳公主的驸马。他一向都知道自己是好看的,多的是小娘子见了他移不开眼睛,也多得是胆大的小娘子夜来,但求春宵一度——但是见了这位驸马,方才知道人外有人。

    在那之前,始平王给他说了门亲事,没有成——崔氏逃婚了。奇怪的是,梦里他并没有向始平王父子请辞。他在他麾下多呆了三年,这三年里他们收拾了云朔乱局,洛阳任命他为云州刺史。

    他成了亲。他的妻子是前朔州刺史于烈的女儿,那是个美人儿。有一点任性。女孩儿任性是正常的,那就像花狸的爪子,磨磨就好了。她为他生下长子。

    始平王的权势在膨胀中,他因此得了许多好处。

    他继承了父亲的位置,建立了他在部落里的威信,在乱世里维持边镇的平静。然后很突然地,始平王父子没了。

    那时候谣言非常多,也许是隔得远的缘故,也许乱世里原本就如此。趁火打劫的人这时候都起来了。谁都知道他是始平王嫡系。那阵子应付得非常艰苦,不断有新的消息传来。四分五裂的朝廷,山头林立,被践踏的洛阳。他过了很久,方才听说宋王南下,华阳公主落到了周乐手里。

    周乐——他印象里不是个太起眼的人物,也许是起点太低,或者是来得太迟。

    没有其他人的消息——王妃,昭恂,以及传说中的六娘子。

    他为此特意去了一趟晋阳,周乐倒没有刁难他,只设了屏风,他也没有看到那个女子的容颜,想起数年前她的兄长与他戏言“要不要我把妹子嫁给你”,谁知道初遇竟然是这样。

    他问她:“公主要南下吗?”

    她说:“不、我不南下。”

    他于是知道传言是真的了,宋王不要她了。如今她是周乐的人。他觉得她该是不会愿意与他走,但是他还是说了那句话:“如果大将军对公主不好,无论什么时候,公主给我捎句话,我定然会助公主离开。”

    他能做的不过是这些。始平王待他如父,昭熙视他如兄,他能做的,也不过是这些。

    而华阳公主至死……也没有找过他。

    倒是昭恂——那个少年与昭熙长得不像,他像是姚家人更多过元氏子,他想杀了周乐,拿回他所有的——他说周乐麾下兵马,原本是他父亲旧部。他向他求助,他只能苦笑,这孩子,难道不明白什么叫时过境迁吗?他的父亲与兄长已经过世十年,十年,孩童长成少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新人们并不记得从前有过始平王,有过天柱大将军。他说服不了他,只能请求离开洛阳。

    他离开洛阳,是为了避祸:他的身份,注定没有多少辩白的余地。

    后来昭恂下狱,华阳南下。死讯传来的时候他想,关于始平王父子在这世上全部的痕迹,就此被抹净了。

    他在那之后,倒向了长安。元祎修以为逃去长安就可以逃掉;他以为长安会像洛阳一样供着他,容他摆天子的威风;他光知道宇文泰出身武川,不知道他们是总角之交,更不清楚宇文泰的性情。

    宇文泰信任他,以他为陇右十州大都督,秦州刺史。他治理地方有功,得了许多嘉奖,显赫的官职和爵位。

    那些年洛阳和长安打得死去活来。他吃过一次大败仗,不得不遁入吴国以保全部众。在金陵呆了三年,吴主厚待他。他们已经多年不见,吴主也不再是当初丰神如玉的少年,却仍然让人心折。

    他试图说服他留在金陵,赏了许多金银美人给他,他借口长安自有妻儿,无心于此。反而是常去佛寺。江南的佛寺与江北一样多,如果不是更多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信这个,这是件可笑的事。

    但是如果有来生,他想,他希望那时候他在洛阳,兴许能够救下始平王父子。

    吴主有时候也来礼佛,陪他的母亲。他偶尔心怀恶意地想,他记不记得他还有嫡母,彭城长公主人在洛阳?

    然而萧阮这个人,便你对他心怀恶意,也吐不出恶言。他与他谈佛,与他下棋,与他赏花,也论及诗词。

    有次是喝了酒,他实在没有忍住,他问他:“当初始平王父子……到底是怎么死的?”说法太多了,时间越长,口径越趋向于统一,虽然他多半是不会与他说实话,但是他没忍住问。

    吴主沉吟道:“燕主策谋已久……”

    “陛下全无责任?”

    他微笑:“如果我说没有,将军信吗?”

    他摇头。便他不清楚当初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华阳公主怎么死的。他这时候想起来,昭熙说起他的妹妹,总忿忿道:“她一点都不像我娘……”说起他的妹夫却是:“……眼光却是好的,就是——”

    他没有说“就是”什么。

    那时候因为东西交战频繁,而江南偏安,不少人过江,有凡尘俗子,也有出家人。有比丘尼在寺里挂单。比丘尼以年长者见多,也有年轻的。大多数女子剪了三千青丝都不堪看,但是也有美人。

    他万万没有想过的美人,明眸皓齿,缁衣如月,她握着佛珠,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珠玉其声。他几乎被她迷住了。他每日都去听她诵经。她一眼都不看他。时间过得特别快。江南绿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北归的时候,他与她说:“我要走了,娘子有话要与我说吗?”

    “贫尼并非小娘子,”那比丘尼低头唱喏道,“贫尼慧果。”

    “我在这里听小娘子念了两年经,”他说,“小娘子都没有抬头看过我,如果小娘子心里没有我,又何惧于此?”

    那比丘尼只是摇头。

    他直接戳穿她道:“吴主不许我北归,已经三年,如果不是小娘子进宫说项,我也不会得到这个机会,小娘子——”

    “贫尼慧果。”那比丘尼打断他。

    “你……你不打算跟我走?”他意外。

    她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他不相信,扯住她的袖子道,“我不信——”

    “将军自重!”

    “你知道我是谁?”他越发意外,在江南,他从未披过铠甲:他不打算为吴主效力,“你认得我,是不是?你从前就认得我?”她已经不是太年轻,却仍然有这样惊心动魄的美貌,他甚至一度相信她是用美色说动吴主——虽然这个念头来得毫无理由。如果他从前见过她,不可能全无印象。

    他觉得她在犹豫。

    他生平所遇的女子,这时候一个一个从脑子里过去,他再仔细看她的眉眼,他原以为已经足够熟悉的眉眼,她抽手掩面。

    “你、你是——”他脱口叫了这三个字,她原是长得有点像——像她早逝的兄长,虽然已经隔了许多年,隔了阴阳,隔了天堂与地狱,但是他还记得——她也知道他还记得。她却大声道:“不、我不是!”

    “随我回长安吧,”他说,“如果你不情愿,我便不纳你,我就只养着你,就像此地贵人养着家庙。”

    她只是摇头,她说:“妾身薄命。”

    他强她不得。

    他独自回了长安,宇文泰没有责怪他,仍以他为骠骑大将军,加侍中、开府衔,倚重如初。这时候于氏已经死了,他续娶郭氏,后来纳了妾,姓崔。并不是他刻意,不过是崔家讨好他。

    周干早就死了,连他那个骁勇善战的弟弟。他是被元祎修坑死的。兄弟俩都死得十分冤枉。他在烛光里看崔七娘的面容,真的,他没有想过她会老去。没有想过他们会重逢。命运是多么奇怪的事。

    “娘子还记得我吗?”他问她。

    她眸光惨淡:“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他于是叹了口气。

    后来她生了他最小的女儿。

    又过了许多年,宇文泰死了,长子无道,过不得三五年,长安城破,宇文王朝比周氏王朝只多延续了两年。

    萧阮重建了长安,并没有回去金陵。

    他也再没有去过金陵,也再没有见过那个人,他不知道她后来是不是安好,在金陵的花红柳绿里,梵声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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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1.侧帽风流

    如愿醒来得早,他这次在洛阳已经呆了近两个月——他从来没有在洛阳呆过这么久,

    更没有在洛阳度过盛夏。边镇要凉爽一些,

    当然洛阳的贵人自有降暑的法子,藏冰和井水都是凉的。他在洛阳拜访了一些人,

    也出入了一些园林和佛寺,

    如果不是天气炎热,

    他不介意上西山猎几回。

    他没有启程回边镇,昭熙也不催他,

    他们都心知肚明,他在等嘉言笄礼。上次嘉言来访,不欢而散。之后又太后召见了一些子侄——都是青年才俊,

    宽袖翩翩。他倒不觉得谁是威胁,

    只觉得谁都配不上嘉言。京中却传闻晋阳长公主青睐卢生,又说卢家在大动土木,

    以迎公主。

    他是个很讲道理的人,

    所以他约卢生喝了一次酒。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过接下来两个月卢生都闭门谢客。

    嘉言:……

    他是有胆子灌人,且有胆求她阿兄赐个婚啊!

    昭熙和谢云然说起,也觉得笑话得很。从前独孤如愿就是他身边头一号人物,那时候年纪都小,

    如愿又爱穿得花哨,

    风流账未免多了些,

    后来年岁上来,

    方才收敛了。却又在崔家摔了个跟头。

    特别如今周干官位还在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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