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再过半年,嘉言就除服了,笄礼,说亲,都逼到眼前来,这丫头和独孤如愿瞒不过她这双眼睛,独孤如愿当然是好的,原本家族势力就不小,如今立了功,又授爵浮阳郡公,洛阳城里的权贵听说他尚未婚配,明里暗里打听的不少,都被他拒了。但是她总觉得,她的女儿,值得更好的。

    不然呢——难道让嘉言捡崔家的残羹剩饭?

    三娘成过一次亲,再许也还是大将军呢。

    ..........................

    到传膳,昭熙也过来吃饭的时候,嘉语唇上的印子已经淡掉了,昭熙听谢云然派来婢子婉转说了情况,虽然仍不喜周乐胡闹,但是比起听到说“大将军对长公主动粗”的传闻时候,颜色已经缓和许多。

    又请了太后与昭恂过来,一家子热热闹闹吃了晚饭——只是嘉言不在。嘉语先前偷偷儿问过谢云然,谢云然只说她出去了,嘉言的行踪,一向她管不到。嘉语心里很怀疑嘉言找独孤如愿去了。

    太后这两年见老了。

    回洛阳之前,嘉语印象里她还是个鲜亮活泼、精明强干的少妇,如今眼角有了细纹,神态间大有疲态,她原比宫姨娘年轻,这时候倒像是比宫姨娘还老上十岁一般。始平王的死对她打击很大。

    她如今对她客气得很,客气得嘉语都有些不自在。

    昭恂虚岁六岁,他幼时总被嘉言捉弄,却是个话痨,只是口齿不清;如今人大了,话反而少了,小大人的样子,一本正经——然而小大人往往不快活。

    在座还有姚佳怡的儿子,怯怯跟在昭恂背后,像个小尾巴。他比玉郎还小些月份,宫里混着叫他阿姚、小姚郎君——并没有取名。眉目与姚佳怡还是有几分像。嘉言不许祖家人认他,他舅家却也不甚喜他,姚仙童进宫来拜见姑母,就不曾对他假以辞色。怪可怜的一个小娃儿,哪里有半点他娘当初飞扬跋扈的影子。

    用过饭,谢云然让茯苓提了两只食盒上车,说的是:“莫让大将军饿到了。”

    嘉语:……

    嗯,皇后娘娘取笑起人来也是不客气的。

    ...............

    人都散了,昭熙再细问谢云然,末了半晌无语。谢云然道:“周将军与三娘是共过患难,周将军行事也有分寸,陛下不必这样担心。”

    “那小子……”昭熙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做亲友故旧是顶好的。”他承认那家伙讨人喜欢,有时候就是太讨人喜欢了一点。他身边人太多了,他们喜欢他,信任他,甚至愿意听从他的号令。

    “做臣子呢?”谢云然问。

    “那要压得住他。”

    周乐发号施令习惯了,路子野。不断有人上书说他僭越,连篇累牍,煞有介事,起初昭熙也吓一跳,后来深究,才发现无非就是对长公主无礼,从对长公主无礼引申到对天子无礼,只差没直言有不轨之心。

    昭熙处理政事大半年,渐渐也就摸清楚了这些套路,不理便是,理他们就来劲了。然而昭熙并没有留意到,所有看过的文字,听过的话,都会留下痕迹,适时便会发作出来,譬如这日。

    谢云然又问:“那做妹夫呢?”

    昭熙悻悻道:“这由得了我?”

    谢云然忍不住一笑:“陛下既然知道——”

    “阿冉……”昭熙忽然问,“能带兵吗?”

    回洛阳之后,嘉言便不再带兵,昭熙让任九接手她的人。任九那么个聪明人儿,在洛阳城里如鱼得水,打仗却不见灵性,昭熙颇觉得可惜,到底把人调了回来,仍管着羽林卫。

    如今嘉言的人暂且就由方策先带着。

    嘉言几个都心照不宣地没提过方策的来头,但是人多嘴杂的也瞒不住,昭熙倒不是不放心他,总觉得该有个信得过的人握住这支兵。

    可惜了嘉言不是男儿。

    “那得问阿冉。”谢云然道。她知道昭熙是要找人与周乐分庭抗礼,但是原本嘉言的人马就不及周乐多,如今又走马换将,再练起来,非朝夕之功——好在他们也不争朝夕。

    “陛下……”她看了昭熙一眼。

    自被救出来之后,又经了年余的调养,至少表面上,他已经恢复到从前,但是她知道不一样了,他没有这么快恢复。如果是从前,他只会欣喜手下能干,哪里会生出这些踌躇与疑虑。虽然他极力掩饰——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受过伤,更没有人愿意承认因此而软弱。

    “云娘有话要说?”

    谢云然最终只叹了口气,将头靠在他肩上:“陛下不必这样急……”

    “我没有急。”

    “周将军为人如何我虽然不很清楚,但是他舍不得三娘为难。陛下就算是不放心他,还不放心三娘吗?”

    “我这是为他好……”昭熙侧目看她,“云娘不信吗?”

    “我信。”他当然是为他好。

    无论周乐有没有、或者会不会生出别的心思,有人能够制衡他,便能阻止他。昭熙不愿意以三娘作这个牵制,当然还是心疼这个妹子的缘故。他只是……谢云然心酸地想,他只是曾经对这个世界失去力量。她伸手环抱住他,她的夫君,因为她的缘故,吃了这许多苦头。

    昭熙并不知道她想了这许多,只道是妻子意动,不由心情大好,说道:“我们是该给玉郎添个弟弟了。”

    谢云然:……

    .......................................

    嘉语到家问过,周乐还没醒,便不叫人相扰,自个儿去客房歇了。

    次日到中午,何佳人过来禀报,说大将军醒了,索水要沐浴。嘉语便打发了人过去服侍。

    到吃饭时候,那货穿了件才过膝的袍子过来,一路婢子无不抿嘴偷笑,周乐抱怨道:“三娘哪里找来这么短的袍子给我——”

    嘉语哼了一声:“有得穿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面上却有些发红。她总不好说她府里没有别的男子衣物,只有她素日穿的男装——她身量原不及他高,又比他纤细,衣物自然短小了一截。

    周乐瞧见她脸红,便猜到了七八分,喜孜孜拉开衣襟闻了闻。

    嘉语:……

    “都一日一夜没有进食了,不饿?”

    “饱了。”周乐笑嘻嘻地说。

    坐下来方才问:“你阿兄找你没什么事吧?”话音落,就有人进来禀报道:“大将军!外头有人找、找大将军。”

    周乐奇道:“什么人,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她说……”那婢子看了一眼嘉语,嘉语心里简直了!这特么是公主府,不是大将军府好吗!她这些婢子,怎么能一个两个的都向着外人呢?登时喝道:“说什么?”

    “说她姓韩……是、是大将军的表妹。”

    嘉语:……

    应该说周乐发达了,有亲戚、乡人找上门来不奇怪,但是这洛阳城里还好端端的有座大将军府呢,怎么就找到她的公主府来了!

    她看周乐,周乐也看她,末了干咳一声:“烦劳公主打发人送她去我府上,我阿姐会接待她。”

    那婢子犹豫了一下,没走。

    周乐问:“还有事?”

    那婢子犹犹豫豫地道:“那个小娘子……像是情况不太好。”

    周乐:……

    嘉语抚额道:“佳人,你去看看。”

    何佳人领命去了。

    周乐气焰都短了三分:“三娘?”

    “嗯?”

    “你、你知道她?”

    嘉语“嗯”了一声。

    这位韩氏娘子是周乐舅舅的女儿,他舅舅过世早,剩了孤儿寡母。长到成人,尉周氏为周乐上门求娶过——姑表成亲原是乡间旧俗。被他舅母拒绝了。韩氏另许他人,后来周乐再娶的娄氏。

    又过几年,韩氏的丈夫病逝,韩氏没有着落,回了娘家,周乐便纳了她,是个谨小慎微的小妇人——反正周乐这么说,嘉语是没见过。

    周乐苦着脸道:“……那是我阿姐的意思。”

    那还是正始四年。阿姐寻思他也到了年纪,不过是试探一下口风,舅母嫌他没有家底——原本也没哪个做娘的舍得宝贝女儿吃苦。其实也是实诚人家,只求个门当户对。

    嘉语道:“她后来给你生了个儿子。”

    周乐:……

    嘉语见他脸都皱了起来,到底没忍住,噗嗤笑了。

    周乐松了口气:“三娘你又诈我!”他是记得这个表妹,白白净净一个小丫头,梳的两只冲天羊角,怯生生的,话也不多。但那都好多年前了,他舅舅家规矩得很,不让女儿见外男——当然也包括他。

    嘉语笑道:“我没诈你,他生了你的第七子——我还记得你说她有个很能干的哥哥。”

    周乐:……

    “还是让人送了她去见我阿姐吧,”周乐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这事儿惊悚,“阿姐会妥善照顾她的。”

    嘉语道:“将军怎么就想不明白,昨儿你前脚进的公主府,后脚我阿兄就知道了;你表妹从朔州千里迢迢的来洛阳城,又谁指点的她直接找到我这里来呢?”

    周乐:……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提到年号,时间,季节,都是在换场……

    李世民在外打仗,就不如在京里的建成,元吉讨他爹喜欢。远近亲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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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0.问道于婢

    金陵,

    宝云殿。

    姜娘跪在地上,

    也不敢抬头。

    她从前在始平王府,虽然同是王侯之家,

    但是王府里人口简单,

    她是嘉语的人,府里人没必要跟个即将出阁的姑娘过不去。

    后来萧阮不管内闱中事,苏卿染虽然没有格外针对她,底下自有爪牙走狗,

    她日子便不好过;到江陵,萧阮不知怎地想起,

    让她跑了趟信都,

    众人知道主子还没忘了这个人,方才又好一点。

    再后来……

    所有人都忘了她。日子里堆的全是灰,

    她有时候想,

    没准她什么时候死了,也没人知道。偶尔懊悔,当时贪图安稳,没咬牙跟姑娘回去,但是当时如何料得到——半夏都是将军夫人了!

    这是个机会——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但是吴主问的这句话,

    她着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姑娘当初拒绝他,

    自然是有苏娘子的缘故,

    如果周乐身边也来一个类似于苏娘子身份的女子,

    姑娘会不会离开他?

    她不知道。

    她想,

    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摸清楚过姑娘的心思。周乐出现在豫州之前,她根本想不出姑娘还有别的路可走。

    她底层出身,不识多少字,也没有听说过心有灵犀这回事,只是周乐来得实在太巧,巧到她怀疑,这许多年里,他们之间,其实是一直都有联系。但是那怎么可能?那怎么可能瞒过她的耳目?

    年轻的君主就坐在她面前,等着。她不能不答。

    汗水一滴一滴落下来,滴落在金砖上,瞬间渗进去,就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这位主子不比姑娘好糊弄,她怕他——虽然并不知其由,但是这种没有缘故的惧怕才是最致命的。

    萧阮终于耗尽了耐心:“你不知道?”

    “我……”姜娘道,“陛下容奴婢再想想。”

    萧阮便不说话。

    秋风萧杀,南北都一样。有些事,他找不到人给他建议。苏卿染不想听到三娘的消息,十六郎亦不明白她有什么值得他执迷不悟,更别说随遇安了。随遇安如今在金陵娶妻生子,可比他快活。

    有人容易满足,有人不。

    如今想起洛阳繁华,明明那不是他的故乡,却起了乡愁。就连与贺兰氏相遇,都如故人重逢——在贺兰氏的定义里,他当然是故人中的故人,而他对她,唯一记得就只是三娘忌惮她。

    她敢来见他,虽然意料之外,也不算太出奇。昭熙和周乐都是老于行伍,选四月出发,七月开战,打的是关中无粮——最好不但今年荒,明年再接着荒。贺兰氏希望他在南边出兵牵制。

    相见是在宏觉寺,那还是五月。

    距离上次金陵馆相见,已经过去五年,五年前娇怯怯如诗如画的少女,如今换了青衫小袖,也不再戴面纱,更无月下朦胧,大大方方地给他斟一盏茶,却低声问:“陛下还记得我吗?”

    “娘子看着面生。”他故意摇头道,“是来金陵上香吗?都说宏觉寺求子灵得很。”

    贺兰氏当即反唇相讥:“也不见陛下携娘子前来!”

    有这句话,就知道陆俨没有过来。陆俨对她倒是放心,也难得贺兰氏肯屈身为妾。三娘总说她的这位表姐胸怀大志,或从前确实如此,到如今世事蹉跎,阴错阳差。每个人都在路上,无法回头。

    如今东西开战,双方都怕后院起火。东边还好,人口繁盛;西边早在前些年就被云朔乱兵糟蹋得不成样子,这两年又闹饥荒,光应付洛阳都岌岌可危,要他再趁火打劫,搞不好就一命呜呼。

    萧阮心里清楚自己不会打这个劫:一旦长安完了,他就得正面杠洛阳,金陵他还没收拾清楚呢,哪里得这个空——占点便宜也就罢了。

    当然他不会与贺兰袖交这个底,只问:“贺兰娘子手里果然有这么个人,却为什么要我来动手?”

    “是陛下想得到三娘,不是我。”贺兰袖说这个话,眉梢眼底,还是一点怨。

    萧阮看得有趣。从前三娘与他透露过,贺兰袖说,最后是他得了天下,灭了东燕西燕,如今这对姐妹却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他笑着问:“贺兰娘子为何去长安,不来金陵?”

    贺兰屈膝道:“妾之所以如此,无非从前以为自己可以选择。”

    人并非没有选择,只是可选有限而已,而且是越来越有限。当初她在洛阳,想要进宫为后,那是要拼命;想要嫁给萧阮,只需要一点运气;再往下,高门偏支,庶子,一般人家,只要她点头,都唾手可得。

    但是三娘死里逃生,给了她致命一击,这时候咸阳王是她最好的选择——从表面来看,咸阳王当然胜过陆俨。

    如果只是嫁给咸阳王,然后死了夫君,作为咸阳王遗孀,她可选的余地仍然很大。王妃这个身份给她抬了身价,她再嫁甚至比初嫁更容易,洛阳不忌讳这个——但是她落到了周乐手里。

    人就这样一步一步,被逼到没有选择。以她当时逃出魔爪时候的姿色,莫说与萧阮再续前缘,就是出现在他面前,都是自取其辱。

    她也是到这时候方才醒悟,周乐说得没有错。从前只是从前,以后是以后。从前她能为妃为后,风光一世,不等于如今还可以;从前萧阮能走马取天下,何尝不是天时地利人和?他可以,陆俨未必不能。她反复这样与自己说,既然昭熙都可以不死;既然昭熙都有登基称帝的一日。

    萧阮道:“不知道为什么,贺兰娘子像是总觉得我会为了美人轻掷江山。”这桩交易,他没有说可,也没有说不可,只将她留在金陵。贺兰袖心里便有了底。到八月,萧阮再过来与她说:“如今贺兰娘子可以把人交给我了。”

    贺兰袖与他行礼道谢。

    萧阮笑着摇头,这场仗,是他占了便宜,他说:“贺兰娘子如果想留在金陵,也并无不可。”

    贺兰袖失笑:“陛下想为三娘南下备一份大礼么?”

    萧阮亦笑,他还真没这么想。

    如果三娘说得没有错,贺兰氏对于金陵所知,该是远远胜过洛阳,有她在,凡事问个一二也是好的。不过如果她不情愿,那反而不美——而且从前与如今形势不同:他这次取金陵,比上次要早上许多。便不强求,只道:“贺兰娘子想来金陵,便是带了陆将军同来,朕也会虚席以待。”

    贺兰袖道:“陛下不须如此客气,如陛下肯来长安,想必陆郎也愿意虚席以待。”

    萧阮微微一笑,不与她作此口舌之争。

    如今人是找到了,局也已经布好——当然并不如贺兰所想,只为得到三娘。这时候却突然想起,如果三娘忍了这个女人呢。掐指算来,三年孝期将满。他当时实在不该放过她。如果她有了孩子,兴许就顾不得那么多,就算当时仍然绝情回头,到如今父仇已报,兄长登基,诸事已了,也该南下了。

    只是他当时不愿意为难她——谁知道周乐会不会为难她。

    却听姜娘说道:“……怕是不会。”

    萧阮稍稍有些诧异。姜娘当时不跟着三娘走,却与他南下,他便猜她是贪生怕死之人,当然这没什么奇怪,人人都贪生怕死,一百个里也未见得能有一个意外。他以为她会拣他想听的话说。

    却得了这么一句。

    也不动怒,只问:“为什么?”

    姜娘道:“周将军从前卑微,便有订亲,也不过乡野女子,不能与姑娘比。姑娘不会放在心上。”至少也要苏娘子这等人物才让姑娘不能释怀,一般女子,她家姑娘没这么闲。

    萧阮又问:“你去信都,当时周将军在吗?”那次到姜娘回来,广阿一战已经完了,萧阮都懒得见她。

    姜娘摇头:“当时周将军驻军在外。”

    她心里害怕萧阮再派她回洛阳,姑娘已经说过不见她——有道是东山的老虎吃人,西山的老虎也吃人。

    “那么,”萧阮犹豫了一下,“那天,你家姑娘有出门吗?”三娘不难猜到他当时想做什么,派人去解释,或者自己去,这之间的差别大概可以看出他们到了哪一步。

    姜娘正要回答,就听得门外一声冷笑,萧阮回头看时,苏卿染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他心里有些恼怒——从前他们在洛阳,是亲密无间,她要见他,是不须禀报。

    但是如今——今时不同往日,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君王有君王的威严。她这是想要掌握他的行踪吗?她之前有孕,性情就已经很古怪,他原以为生了就好了,不想这几个月越发变本加厉。

    苏卿染道:“陛下问道于这等贱婢,也不怕有失身份。”

    萧阮没有理她,只对姜娘道:“你先下去。”

    姜娘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苏卿染眼睛里就有了泪光——萧阮这样,太不给她脸面了。

    萧阮越发头疼,从前苏卿染多要强的一个人,如今动不动给他一哭二闹。他看了看左右,挥手让他们全下去。

    苏卿染终于哭了出来。

    偏殿原就不大,萧阮觉得头都要炸了,他原想等她哭完再说,这次却忍不得了:“阿染是觉得委屈吗?”

    苏卿染哭得气短:“陛下这样想念她,又何必千辛万苦回金陵来。”

    ——当初始平王不就很喜欢他吗,当初华阳公主也不是没有点过头,何必到如今相隔千里,缘木求鱼。说得不好听,如果不是他当初想回金陵,洛阳城下,始平王是生是死尚未可知。

    “不是阿染你想回金陵吗,”萧阮冷笑,“正始五年,我在西山遇险,你以为我死了,不就连我尸骨都要带回金陵吗?”

    “我原是吴人,陛下也是,如果陛下当时果然不幸——魂归故里有什么不对?”

    “没有什么不对,只是苏卿染你——后悔了。”

    苏卿染只觉一股怨气直冲天门:“我为什么不后悔?我自许君,再无二意,陛下要北上,我便陪陛下披荆斩棘北上逃命;陛下想要南下,我便赴汤蹈火,只为南下,然而陛下——是陛下有了异心。”

    萧阮见她气也粗了,额上甚至爆出青筋来,又是汗又是泪,一时也不知道是怜惜更多还是厌恶更多,他别过脸去不看她,过了许久方才说道:“你是全忘了当初苏家人怎么待你们母女的了。”

    他心平气和说出这么一句话,苏卿染就仿佛从头到脚挨了一盆凉水。这些话,从前他是从来都不提的,也许是过得太久了,她也就不记得了,不记得是新安公主看上她的父亲,逼她父亲休妻再娶,不记得她母亲怎样被他们逼走,不记得她怎样在自己家里,如同寄人篱下。是姨母派人接走了她,为她与萧郎订下亲事,那时候她与她说:“从今往后,阿染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她与他自此,血肉相连。

    “当初是我要北上,但是苏卿染你有别的路可走吗?”萧阮问,“你是能回到苏家,还是能在当初的建安王府一个人住下去?如今你我归来,苏家难道是因为你是苏家人,所以待你好?”

    她当初点头许他娶三娘,是为了他好,但是对三娘公平吗?三娘不肯做平妻,她又怎么逼的她?她就没有想过,有些事一旦开始,就没有办法控制它的走向吗?譬如,他的婚姻?他心里还有更多恶毒的话,但是看到苏卿染面色苍白,到底说不出口。他是没有同意苏深进尚书省,但是也给了个散骑常侍的恩典;他是让元十六去了江陵,还没有动作呢,苏家就急了成这样;他是没有立后,但是他也没有纳别的嫔妃,哪怕是在苏卿染有孕的时候。他宫里就只有她一个,苏家急他不奇怪,她急什么。

    合着在他们看来,江陵就不是他的,还是他苏家的。

    苏卿染也不是他的,她姓苏,不管苏家怎么对过她,她都流着苏家的血。

    苏卿染把这些话一句一句都听清楚了,在心里揉烂了揉碎了。她想舅母说的都是对的,他并不记得她从前做了多少,他心里她就是走投无路,所以跟了他走,所有她做的,都是她自找的!

    得不到才是最好的。

    所以他拖着不肯立后,他留着那个位置等她,等一个永远都等不来的人,他就是不信她已经是别人的人了。总是她要紧,她不要紧。她会哭会闹会走,她不会,她总在这里,哪怕他不要她。

    他却还归罪于她。

    她还没来金陵呢,他给她铺了多少路,元十六俨然殿前第一人,就连攀上他的沈家,也都鸡犬升天。

    她呢?她苏家呢?

    是,苏家从前是对她不好,是对不住她们母女,如今却是全心全意在为她打算,指着她坐稳皇后这个位置,为家族谋取福利。然而在他眼里,她姓苏,就成了她的过错——没有苏家鼎力相助,他们凭什么这么快进金陵?不是他娶了她,苏家又凭什么出这个力,他想过吗?

    苏卿染收了眼泪,心灰意冷地道:“陛下何必找这么多借口,陛下不就是想着等华阳南下,立她为皇后吗?我让贤就是了,只要陛下有这个能耐,将她从周将军身边抢过来,我们母女,就让我们自生自灭好了。”

    她最后朝了他行了一礼,不等他叫起,自个儿走了出去。

    萧阮目瞪口呆:苏家给她吃了什么迷魂药,他的话,她就一句都没有听懂吗?他便是记挂三娘,找姜娘也是背着她,更没有半分怠慢她们母女的意思——她说自己也就罢了,怎么又扯上七宝?

    ..................

    萧阮没想到苏卿染反应这么大,陆俨也没有料到贺兰袖会反对他杀了元祎修。

    “他是天子!”她说。

    “他德不配位!”陆俨说的是元祎修与元嘉颖淫.乱后宫。

    贺兰袖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一个女人罢了,扯什么德不德,要元昭叙还活着,或还忌惮三分。元嘉颖如今一个无依无靠、无路可走的女人,让她陪着元祎修,也免得元祎修闹事。何况只有她一个,元祎修这辈子已经很克制了。从前他娶了周乐的女儿,却宠幸堂姐堂妹,周乐也没有问罪,倒是宇文泰……

    贺兰袖心里一紧:“什么人给将军出了这个主意?”“当斩”两个字,她想了想,没有说出口。

    陆俨道:“还要什么人出主意,先帝无礼,天下非议已久。”

    蠢货!在金陵时候贺兰袖还幻想萧阮能得天下,陆俨也可以,到这会儿心气又下去了。元祎修当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他也就做了两年天子而已,他也就是坐在这里,能让他们名正言顺对抗洛阳而已。名正言顺这个东西,有的时候未必那么管用,但是没有,却恼火得很。

    陆俨是全然忘了元祎修怎么起家的了,贺兰袖几乎是心灰意冷地想,德这个东西,拿来压人也就罢了,谁正儿八经把它当回事。她忍了又忍,方才问道:“那如今——国不可一日无宗室在议。”陆俨笑道,“袖娘舟车劳顿,且先休息。”

    贺兰袖没有理会这句话,只管追问:“到底是谁?”如今长安在他手里,宗室管什么用,也就是张皮。

    “宗室议的是南阳王。”

    “什么!”贺兰袖差点跳起来,如果不是她要维持形象的话。立个幼主也就罢了,便于掌控,便立别个也行,南阳王手里有兵,哪里是个肯听话的!

    “袖娘别急,”陆俨安抚她,他也看得出她是真心为他好,“虽宗室这么议了,我还没有点头。先前是想着,他到底是五娘的夫君……立个长君,也能免得底下说我不臣之心。”杀了元祎修,虽然报的“暴毙”,外头还是有些说法。元祎炬手下多为河东人,渡河时候逃散最多,如今算来,不过万人左右,立了元祎炬,派心腹渗透他的部将,一年半载,这股力量也就没了。

    “除了他,还有别的人选吗?”贺兰袖又问。这虽然也说得通,但是元祎炬又岂是个坐以待毙之人?他在司州,可是对抗了周乐大半年!

    陆俨与她说了几个,或长或幼,末了道:“洛阳已经退兵,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此事不急,且看看再说。”

    如果元祎炬不合适,立幼君也有说法,他陆家是元家起家时候的勋族之一,自然知道铸金像的传统——到时候令几个候选人分头浇铸,成者为君。“……材料、铸模,火工都是我的人,谁成谁不成,也就一句话的事。”

    贺兰袖听到这里,方才稍稍缓了神色,仍摇头道:“便天子无德,放着又何妨。”还多个背锅侠。

    陆俨见她这样着恼,其实也微微有了悔意,只是做都已经做了,悔亦无用,何况他的确对元祎修乱.伦之事厌恶至极。

    他笑吟吟地与贺兰袖说道:“袖娘这趟辛苦了——以后就不教娘子这样辛苦了。”

    他温存软语,贺兰袖也不知道该欢喜还是气恼。

    “以后……”他附耳道,“娘子就好好呆在长安,为我多生几个孩儿吧。”

    贺兰袖闻言,面色微微一变。

    她从前先是元祎钦的皇后,元祎钦有女儿,非她所出;后来和萧阮,萧阮子嗣亦可观,也无一是她所出;这辈子跟咸阳王,还是无子——在洛阳和金陵时候,都是花过心思的,她有时候想,也许就是命中无子。

    “如果——”她说,“如果我生不了孩儿,将军会嫌弃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夫君的女儿小名七宝,佛家七宝,前夫君还是蛮爱这个孩子的。

    窥伺天子行踪,其实还是苏妹子恃宠而骄了。这个在当时背景下是不合适的。

    魏明帝杀妻(毛皇后)就是因为这个。魏明帝就是……嗯嗯,曹丕和甄姬的儿子了。喜欢的时候千好万好,不喜欢了过问个行踪都是杀身之祸。

    帝之幸郭元后也,(毛)后爱宠日弛。景初元年,帝游后园,召才人以上曲宴极乐。(郭)元后曰“宜延皇后”,帝弗许。乃禁左右,使不得宣。(毛)后知之,明日,帝见后,(毛)后曰:“昨日游宴北园,乐乎?”帝以左右泄之,所杀十馀人。赐(毛)后死,然犹加谥,葬愍陵。

    其实曹操和卞夫人关系还可以,曹丕和郭夫人也算是志同道合,到魏明帝,不知道什么仇什么怨,照理说也是个聪明人,皇帝也做得不错,对女人就真是薄情寡义了。

    谢谢卡卡君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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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1.际遇堪怜

    韩氏被扶进来的时候,情况确实不是太好。嘉语叫何佳人给她倒了杯水,

    等她多少进了些吃食,

    情绪缓和了带下去梳洗过,

    再领到跟前来,这回看清楚了,虽说不得十分容色,也是个山清水秀的小娘子。

    何佳人给她换了衣裳,

    是蜀锦所制,她像是有些不自在。

    嘉语便问了些她家在何处,

    家中人口之类的话,有些是她知道的,

    有些还是头回听说。韩氏家里就只有兄妹二人,

    兄长韩狸,比周乐还大上四岁,

    已经成亲有子。乱起,

    一家子搬去肆州避难。

    谁想战乱扩大,肆州沦陷,韩狸从军,辗转几处,

    到宇文洛生手下。韩狸能干,很得宇文洛生信任。

    “后来宇文将军战死……”

    嘉语掐指一算,是她爹灭掉葛荣那一战。

    韩舒意显然也知道这个,

    怯怯看了嘉语一眼,

    嘉语道:“那之后,

    宇文将军就归顺了朝廷。”——既已归顺,就不论前情了。

    其实嘉语当时不在军中,自然不知道葛荣所部被打散之后,各自逃亡,宇文泰原是不肯降,生生被绍宗打降的。韩狸感激宇文洛生赏识,便是宇文泰降了,他也不愿降,带着妻儿与妹妹连夜逃走。

    韩舒意说到这里哭了起来,乱世里个人勇武无以立命,方志不能,韩狸也不能,何况韩家一家子妇孺,比方志更难上百倍。

    “阿兄后来后悔了,”韩舒意说道,“他临终时候与我说,让我来洛阳找表哥……”

    一家子就剩了一个。

    好在这时候离洛阳已经是不远。韩舒意一个小娘子,从前在家里事事有母亲兄长做主,这时候落了难,不得不自个儿咬牙扛起来。往脸上抹灰扮丑,身上亦腌臜,每日里行路不过二三十里,沿途乞讨为生。

    一直到快进城,方才找地方清洗过,但还是被大将军府拒之门外。她哭得凄惨,路人听闻,说笑道:“倒是个唱哀歌的好料子。”

    时人出殡,在凶肆找人办丧事,丧事中有灵帐、车舆,亦提供歌者哀歌助悲。

    嘉语:……

    这际遇也是可怜,莫说是个女儿,就是个男子,好人家出身的,谁肯去讨这口饭吃。

    韩舒意当时走投无路。

    凶肆虽然被人嫌弃不吉利,但是她这等全家就剩了她一个,六亲无靠之人,还有什么吉利可言。也就去了。凶肆里人来人往,便听了消息,说大将军实不在京里,又说大将军便是回了京,也是长住长公主府。

    嘉语干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道:“实则大将军并不常来。”

    韩舒意垂着头,那于她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嘉语又问:“在秦州时候,大将军已经打出将旗,怎么令兄没听说么?”

    韩舒意苦笑道:“阿兄疑心是同名……我们寻常人家,哪里料得到表哥会有这等出息。”当初周家败落成那个样子,两家来往都少,大将军不止是大将军,还是长公主的驸马——要单单只是大将军还有个想头。

    何况当初她母亲拒绝过尉周氏。这会儿也没有脸面寻上门——要不是后来实在过不下去。

    “你上大将军府,没有报上姓名吗?”

    “他们……没容我开口。”她如今也瘦得一把骨头,当初更形同乞儿,身上恶臭,大将军府上下皆知大将军爱洁,如何容她靠近。

    嘉语道:“你说你有许多年没见过你表哥,如今见了,还能认得吗?”

    韩舒意沉默了一会儿,她其实是记得的。那个少年的英俊极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何况那些年月里,她足不出户,根本就没有见过几个人。见的人少,便会记得牢些。却说道:“我……我也不知道。”

    兴许她说不认得,眼前这个美人儿能更高兴一点,她想。虽然她十岁之后便再没有见过表哥,但是她也听母亲说过,周家上门来提过亲,母亲舍不得她嫁过去。说当初姑姑便过得不好,早早就没了。

    “那令表姐呢?”

    “也……也很久没见过了。”韩舒意道。

    这小娘子虽然瘦得可怜,脸色也不好看,但是口齿清晰,声音也动听。从前韩狸在宇文洛生手下,以及后来的遭遇,兵荒马乱的不好查证,但是在凶肆里唱哀歌,却是能查的。嘉语没听出破绽,便说道:“你且先住下,我着人去大将军府告知——大将军虽然不在京中,令表姐、姐夫,以及姑父却是在的。”

    让何佳人领了人下去,好生安顿。

    周乐这才从屏后出来。

    嘉语问:“……是她吗?”

    周乐苦笑道:“她也说很多年没见了,我怎么认得出来,让阿姐认去!”要说模样儿,仔细想来,应该是没有错。他也没有料到表哥年纪轻轻的竟然就没了,表妹竟然吃了这么多苦头,心里并不好过。

    要说记忆里,还是个娇怯怯话都说不完整的小丫头。出现的时机虽然是有些蹊跷,也不是不能解释。收留了她在府里,等过些日子养得好些,到军中找个实诚人,他给办一份嫁妆,事情也就过去了。

    嘉语道:“你阿姐耳根子可软。”

    尉周氏在邺城住得久了,逢年过节,也随贵妇上公主府来拜贺,单独是万万不敢来的;来了也说不得几句囫囵话;如今尉家内务都是娄晚君做主——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尉周氏受娄氏影响很深。

    周乐取笑道:“三娘还怕我阿姐给我悔婚不成?”

    嘉语:……

    “你还是进宫去见我阿兄罢!”嘉语往外赶人。

    周乐:……

    他午饭还没吃好呢。

    ..................

    吃过午饭进宫面圣,昭熙话里话外地敲打。周乐自知理亏,也就老老实实认了。

    战报是一早就送回了洛阳,昭熙与他商议了些太庙献俘的事,末了说道:“三娘回那吴使的话,不过七八天,怎么就传到你那里去了——恐怕并非偶然。”他心里想要是偶然反而好办,但他总不能不让周乐在京里留有耳目。当初他们父子领兵在外,京里也是有人的。只是不像周乐这样灵通。

    周乐乖觉地道:“我会叫人好好查查。”

    “这件事……”昭熙道,“你不要想多了,朕怎么舍得三娘远嫁。”

    周乐低头应了声。话是这么说,但是他也听说,当初始平王确实曾经将三娘许过给萧阮。这件事可大可小,三娘绝口不提,恐怕确有其事。如果当真涉及到国家层面,就不是昭熙舍得舍不得的问题了。

    “三娘回了那吴使之后,他便不吭声了。”昭熙又道。他也觉得这个话没有太大的说服力,谁知道萧阮还会拿出什么来。

    周乐嘀咕道:“最好陛下能赐我与三娘早日完婚。”被昭熙瞪了一眼:“这个话,你和三娘说去!”

    周乐:……

    算他没说。

    应付完昭熙方才回大将军府,进门就听得哭声震天。

    周乐:……

    尉周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他哭:“阿狸没了……”、“你看看,你看看,阿舒都瘦成什么样了……”、“那些个没王法的门子,是该好好整顿了,今儿把阿舒挡在外头,保不定明儿就嫌你阿姐我寒酸了……”

    周乐被迫再听了一遍韩家的血泪史,瞧着韩舒意那个样子,也是怜惜,说道:“阿姐好好照顾她几日。”

    “什么照顾她几日,”尉周氏道,“阿乐你不知道,阿娘还活着的时候,是给你和阿舒订过——”

    “阿姐!”周乐吃了一惊,打断她。

    尉周氏气势一泄,嗫嚅道:“阿姐知道你也不容易,这桩婚事,当然是不成的了。”尉周氏从前是对舅母有过怨气,但是到如今,人都已经没了,天大的怨气也消了。阿舒又这样可怜,孤苦伶仃一个人。

    她心里害怕华阳公主,也不是一日两日。

    她听说公主成亲,是不会挪窝的。她有她的公主府,只有她召见驸马的份,她要不召见,驸马就得老老实实守空房——那阿乐多可怜。再说了,这大将军府上,总该有个女主人,给他操持家务。

    公主再跋扈,也该讲点道理吧。原本阿舒是妻,如今自甘为妾,也就照料阿乐起居,两下里不相见,也碍不到她什么。

    “……阿舒她如今,就是你想再给她找户好人家也不容易……”哪个好人家里肯娶个唱哀歌的小娘子,不嫌晦气。“你就、你就……”尉周氏道,“就养她在府里,给她一口饭吃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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