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如果始平王世子没了,无论继位的是他的遗腹子还是幼弟昭恂,都没有一战之力:元祎钦背后有姚太后名正言顺,始平王妃却不可能垂帘,无论因为礼法还是群臣戒备;长幼有序,也轮不到嘉言;而嘉语——在昭熙和周乐之间,她或有所犹豫,但是昭恂?昭恂对她的羁绊远不及其兄。

    如此一边倒,自然不是隔岸观火的南朝愿意看到的局面。值此北朝新旧交替,原是最好趁虚而入,可惜吴朝亦多事,萧阮也抽不出手来。

    “那多可惜,”元十六郎懒懒道,“真死了才好,让华阳把燕朝天下葬送个干净。”

    “这话从何说起,”萧阮诧异道,“便真葬送,这账也算不到三娘头上——败掉你家江山的,难道不是姚氏母子?”

    元十六郎“哈”了一声:“陛下偏帮她。”

    萧阮道:“她是我娘子。”

    “娘子?”元十六郎怪叫道,“陛下的娘子在清晖殿里!”

    向来皇后都住椒房殿,但是萧阮一直没有立后,苏卿染也就只能委屈暂住清晖殿。苏家心里上火,频繁催促,萧阮倒是无所谓,就是太史监总也卜不到一个吉日,从冬到春,过夏,查出来苏氏有喜。

    龙胎要紧,事情就此搁置。

    提到清晖殿,萧阮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苦恼道:“是否女子有孕之后,性情就会古怪起来?”

    元十六郎幸灾乐祸:“恃宠而骄啊我的陛下。”

    萧阮摇头:“阿染不是那等人,十六郎你又不是不知道。”

    元十六郎道:“那陛下还问——”

    “那倒是,”萧阮忽然笑了起来,“问别人也就罢了,问十六郎,岂不是问道于盲——算来十六郎年满二十了。”

    元十六年少进宫,曾为姚太后禁脔,却又远不如后来郑忱得宠——大致就是个玩意儿。起初是刻意结交,后来时长日久,弄假成真。元十六那点心病,他是知道的,横竖他年纪也小,所以并不曾过问他的婚事。

    数年过去,元十六郎已经褪去了当初锋锐孤峭的少年气,他长高了一些,如今只矮他寸余,轮廓也硬了,身形却依旧单薄,以至于初见他的南朝士人很难相信他来自北朝——传闻北人都生得高大健壮。

    元十六郎垂着眼帘没有作声。他知道这天早晚会来。他在南朝举目无亲,却是萧阮心腹,向他示好想拉拢他的人、看他不顺眼想掐死他的人……一样多。结一门好的姻亲,不仅他需要,萧阮也需要。

    那是避免他陷于四面楚歌、十面埋伏唯一的办法。

    “十六郎有心上人?”萧阮见他不说话,又问。

    元十六郎笑了一下。

    “在金陵?”如果是在洛阳或者冀州,想必十六郎不会这样心无牵挂地随他南下。

    元十六郎犹豫了一下,说道:“陛下是要帮我说亲吗?”

    萧阮从案上抽出来几卷画轴:“是有人托我问你——既然十六郎有了心上人,自然再用不到这些。”就要将画轴丢进火盆里,十六郎却拦住他道:“不急,陛下替我看看,陛下觉得好,便替我定了吧。”

    萧阮惊道:“十六郎为何——”

    “他另有心上人,”十六郎落落寡欢道,“我总不能勉强他。”

    萧阮仔细端详了一下元十六郎,元十六少年时候眉目锐如刀锋,薄得一用力就能折断,后来去了冀州,经了历练的缘故,戾气收敛,气质亦稍为缓和,虽然不是顶出挑的美人,也自有他的味道。

    不由脱口笑道:“哪家小娘子这么没有眼光。”

    元十六低头笑。

    萧阮又踌躇道:“我给你挑人容易,就怕你娶了人家,又不能好好待她,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元十六郎笑道:“相敬如宾总是能做到。”世间夫妻,能做到相敬如宾已经不易,相濡以沫需要运气。

    萧阮展卷看了一回,画卷上少女无不明眸多姿,家世、容貌都不弱。他知道他们除了指望搭上元十六之外,未尝不想有谁能入了他的眼,毕竟如今宫里嫔妃编制还空了大把。却仍觉得不妥。

    遂合卷道:“还是找机会请她们进宫,到时候十六郎自个儿看。”

    元十六郎面上露出古怪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我听说沈侯的女儿贤惠。”吴兴沈氏族中子弟颇有才干,萧阮正当用人之际,有意栽培,他是知道的。

    萧阮头也不抬:“十六郎不必如此。”

    他是要用人,也确实需要姻亲关系将这些渴望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的年轻人绑上他的战车,以对抗他叔父留给他的“遗产”,但是他不想十六郎这样委屈自己。十六郎与其说是他的心腹,不如说是他的手足。

    他记得嘉语与他说他们从前,说她不该强他;然而人生在世,其实没有那么多选择的余地。他没有为始平王的军权娶嘉语,到头来还不是要为了得到苏氏支持与苏卿染完婚——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然而在可以选择的时候,他不想——无论是苏卿染还是十六郎——他不想他们为难自己。

    元十六郎屈膝道:“我诚心求娶,请陛下玉成。”

    萧阮按住他的肩:“十六郎——”

    元十六郎像是被灼痛了一般,退了半步,避开他的手,重复道:“我是诚心求娶,请陛下玉成。”

    萧阮愕然,不明白他何以如此,然而他坚持,他实在也不能强求,只得撒手,从画卷中抽出沈氏女子的画像丢到他面前:“那朕就不多事了,求娶也好,六礼也罢,你自个儿与沈侯商议去罢。”

    他是好心,但是元十六郎并不领情。

    他想起数年前他们在文津阁里,他说“我这样的人,也许还能求个一双良好,如殿下,就不要做这种梦了”,然而如今,他明明另有心上人,却斩钉截铁与他说“我是诚心求娶,请陛下玉成”。

    玉成什么?玉成他的婚姻,而不是玉成他遂心如意。到头来,他与他一样,所想之人,如镜花水月。

    萧阮心里很是茫然,而月亮已经上来了,满地清辉。

    十六郎渴慕的,到底是谁家女子呢,他想。

    .......................

    周乐到第四天中午才回来,在城外休整过,倒不狼狈。这日李时当值,赶着过来迎他。听说竟然是嘉语领军进城,不由骇笑;待后来听到昭熙人在洛阳,也是意外;嘉语姐妹对于将领的处置也并无问题。

    “……大将军连日不归,公主十分担心,遣了段将军沿途寻找。”李时道。

    周乐:……

    他又不是走失小儿。李时这小子也是,说个“接应”会死啊。他心里这样想,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翘。

    进公主府见到嘉语,亦觉她欣欣然,就仿佛连月阴霾一朝散去。

    “公主大喜!”周乐装模作样给她见礼。

    嘉语哼了一声:“哪里来的军汉,敢直闯公主府,来人,给我轰出去!”

    周边的婢子都捂住嘴直笑。

    嘉语自个儿也没能撑得住,笑了。

    周乐摇头道:“看呐,这会儿就给我摆公主架子了,待回了洛阳城,那还了得——我还指着三娘在圣人面前给我说几句好话呢。”

    嘉语拉了他坐下,又传唤饮水用食,却奇道:“大将军如此功勋,还需要我说什么好话,难不成我阿兄会吝于赏赐?”

    周乐用“我怕不是找了个傻子”的目光看她,嘉语这才反应过来:“你从前都敢在我父亲面前承认,我阿兄哪里有阿爷可怕。”

    周乐心道你爹面前也不是我招认的,是被看破的;他当时不杀我,无非是我还有用;他不想在嘉语面前说他曾经做过什么,只道:“那是岳父大人厚爱。”

    嘉语听着他连“岳父”都说出来了,不由一迭声喊道:“佳人,去请真娘过来。”

    “真娘是什么人?”周乐莫名其妙。

    “针线上的婢子,让她带了针过来,戳戳将军这面皮,可还戳得痛。”

    周乐悻悻道:“你直接喊方统领过来,拿刀砍试试,针线这种小东西,管什么用。”

    嘉语:……

    ....................

    婢子送水上来服侍周乐净手净面。

    周乐与嘉语说:“……可惜了没能追上南阳王和伪帝。”

    嘉语道:“再过去就是黄河,有袖表姐在,恐怕陆将军所部候命已久。就算将军不辞劳苦追过去,怕也只能望河兴叹。”

    周乐一想也是,他原不是那等反复嗟叹的人,便作罢,只笑道:“我当时走得急,天黑,战局又乱,还担心没人能抽出身来进城——不想三娘倒有此急智。”

    嘉语不敢居功:“那是方将军的功劳。”

    “三娘不可谦虚过甚,”周乐摇头,“方策固然有建策之功,三娘的决断之功难道就不是功劳了,且不说进城之后,救火、救人,诸般安排妥当。我今儿回来,听见城里人都说公主是活菩萨。”

    嘉语哪里敢当这个,却道:“老百姓没什么见识,你一时给他们好处,他们便当你是救命菩萨,来日有犯到他们利益,他们又都咒你下地狱了。”人心如此,原不分贵贱。富贵人家未见得大方,但是穷苦,退步就生死攸关,可周旋的余地更小。嘉语前世见识过,如今便不在意这些。

    说到底,司州这场战事,未尝不因她而起。她虽然不因此自责,但是要她坦然受这一句“活菩萨”,她也做不到。

    周乐默然。

    ..............

    嘉语留在司州,除了督促诸将打扫战场,整编降军,就是等周乐。周乐既归,又耽搁了五六日处理细务,元祎修走得急,带走的基本就是他麾下将领,司州地方官几乎都丢下来,刚好拿了来使。再紧赶慢赶,总算在除夕前天赶到洛阳,离城还有近二十里,便有羽林卫迎上来,说是天子所遣。

    摆出来公主仪仗,鲜衣怒马,赫赫扬扬。不断有人驻足,问过者谁,识者便笑道:“……是华阳公主啊。”

    近两年来,“华阳公主”四个字不断出现在朝廷奏报上,也不断出现在街头巷尾,说书人的嘴里。大多数人已经不记得她年少时候的荒唐事,倒是知道始平王身死,公主弃夫北上,为父报仇。

    没有人愿意打仗,但是血亲复仇的传奇,是民间官方都津津乐道。

    周乐隔着窗,喜孜孜与嘉语说道:“……好多人,都是来看三娘的。”

    嘉语从缝隙里往外扫了一眼,心想这算什么,当初她被迫离开洛阳,围观的人比今日只多不少。因懒懒笑道:“我在洛阳可没什么好名声,周郎这会儿要反悔,还来得及。”

    周乐失笑:“如何来得及。”

    ...............

    车行慢,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皇城,换了辇,进德阳殿。

    算来得到昭熙的消息已经有近半个月,起初惊喜,后来都成了患得患失,到这会儿一步一步近了,竟整个人都怯起来。关暮说昭熙在地牢里吃了很多苦头,近两年了,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样子。

    她记忆里的昭熙,还是她和萧阮成亲那里,在火光里茫然喊她的那个人,那时候昭熙已经在宫里东躲西藏了好几个月,因不见天光,肤色苍白,精神也不甚好,何况后来地牢里深受折磨。

    她心里害怕,但是已经到了门口,总不能、也不忍掉头离去,愣愣地站在那里,听宫人通禀,面色有些发白。

    旁人亦不敢催,周乐从袖底下握了握她的手。

    顷刻,便远远瞧见有人出来,左右都矮下去,嘉语眼睁睁看着那人在视线里越来越清晰,忽然又模糊了,模糊得有些晃,晃得不像是真的。嗓子被堵住了,她说不出话来,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喊了一声:“三娘。”

    她觉得眼睛里那些东西哗的都出来了。

    那人伸手抱住她,亦说不出话。之前他计算她的行程,被嘉言笑话:“说出去都没人信,阿兄从前也会庙算。”——选将,量敌,度地,料卒,远近,险易,都是做将领的基本功,然而做人兄长的,会怕路上风雪,阻隔了行程,也怕驽马不堪用,推迟了行程,还怕任何可能的意外,让期盼落空。

    就像当初他们盼着父亲归来。

    丧父之痛,重逢之喜,这时候齐齐涌上心头,兄妹俩抱头痛哭,左右宫人亦哭声一片。

    到底昭熙如今身份不同,过了片刻便收住眼泪,携嘉语进殿。

    兄妹俩互相问了些近况,谢云然见嘉语眼圈还红着,面上泪痕俨然,便说道:“三娘随我过来理妆。”

    嘉语应声起身,走几步,猛地想起,回头说道:“阿兄不要哄他喝酒。”凡人守孝,以三年为期,唯天子守孝,以日代月,到如今孝期已满,荤酒不忌;北朝有闹姑爷的旧俗,虽然照理是三朝回门时候闹,但是昭熙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以他的身份,要压一头,周乐不敢说个不字。

    偏他又起过誓,酒不过三。

    昭熙酸溜溜地道:“三娘恁的多话!”回头一瞧,对面那人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登时气恼道:“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嘉语跟谢云然进了偏殿,谢云然召人过来服侍嘉语理妆。她们姑嫂也是许久未见,自嘉语被嘉颖骗出王府之后。

    谢云然唏嘘道:“三娘长大了。”

    她们之间,原也不须说什么客套话,这两年艰难,彼此都还活着,还能重逢,便已经是最大的慰藉。嘉语由着婢子给她敷脸,她方才哭得厉害,脸有些发肿。忽地想起来问:“……找到二姐了吗?”

    “汝阳县公把她带走了。”谢云然道,“满宫里……就带了她一个。

    嘉语:……

    元祎修狠得下心来推李十娘去死,却带了嘉颖走,这特么是真爱啊。

    谢云然却又摇头道:“宫人说并不受宠。”话音里微微有点不自在,以嘉颖的身份,提“受宠”与否实在尴尬。

    “那必是有别的缘故了。”嘉语道。

    “七娘和袁氏……”谢云然踌躇了一下,“七娘如今还软禁着,袁氏闹着要改嫁。”

    嘉语:……

    “三娘能……”谢云然停了停,吸了口气,“能回来,我真是……我真是欢喜。”

    “我也是。”嘉语道,“能再看到阿兄阿嫂……”她不算白活了这一世,当然这话她并没有说出口。

    谢云然抚她的发,彼此心里都是欢欣无尽。

    谢云然断断续续地说:“……那时候我被困在府里,即将临盆,四月把我瞒得死死的,丁点话都传不进来,后来才知道你和宋王——”话到这里,展眼一望,见嘉语还梳的小姑髻,不由惊道:“你和宋王……”

    嘉语道:“吴主娶了苏娘子。”

    谢云然默然。

    她这两年的消息不如嘉语灵通,只知道萧阮登基,却不知他另娶佳人。她当然还记得正始四年末闹得沸沸扬扬的平妻事件,不想兜兜转转,落了这么个结果。不由歉疚道:“要不是你阿兄被人囚禁……”

    “那也是我阿爷。”嘉语打断她。报仇不止是昭熙的责任。

    谢云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便改口道:“我起初还以为周将军乘人之危,然而今日见了、今日见了……方才放下心来。”她见过萧阮,没见过周乐,虽然是三娘年少荒唐,就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很难相信一个边镇军汉能有宋王这样的容貌丰采。因一直都想着三娘是为了报仇委屈自己。到今儿见了人,当时心就放下一半,待后来听嘉语叮嘱昭熙的话,更是整颗心都放下了。

    嘉语面上一红,幸而有手巾敷着,看不出来。

    “阿言也说,周将军待三娘甚好。”但是男女情.事,只是“待她好”,其实是不够的,总须得她乐意被他“待她好”。

    嘉语“嗯”了一声,问:“阿言哪里去了?”

    “下了雪,阿言带玉郎去园子里耍了。”谢云然道,又笑道,“前儿阿言回来,也哭了一场,还戴着那个古里古怪的面具,把你阿兄唬得不轻,还以为、还以为——”

    他们都知道嘉言上战场,只当是出了什么意外毁了容貌,女儿家的容貌何其要紧,昭熙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当时血气翻涌,“到面具摘下来,又把随行的诸位将军吓得懵住了。”

    嘉语想了一下,那样丑怪的面具下,竟然是明艳少女,对于视觉和心理上的冲击,不可谓不大,要知道她诸位同袍,除了周干、段韶,余人都没有见过她的脸,不知道多少人懊悔没能趁着近水楼台献一献殷勤。

    一时失笑:“嫂子倒是放心把玉郎交给她,少不得教出个将军来。”

    谢云然面上露出古怪的表情:“有件事……”

    “嗯?”嘉语转眸看她。

    “玉郎她……”昭熙“被”登基得仓促,当时两地相隔,既没有册立皇后,也没有册立储君,谢云然实在觉得庆幸,“玉郎她是个女孩儿……”

    嘉语:……

    看来女扮男装,也是她家的传统节目了。

    忽大叫一声“不好!”,谢云然忙着问:“怎么了?”

    “要是个小皇子,给阿言带着当是无妨,但是小公主……”嘉语想起昭恂,如果昭恂有记忆的话,必然能记起当初被他阿姐支配的恐惧来。

    ..............

    周乐被昭熙看得心里直发毛,赶忙道:“陛下……”

    “说吧,”昭熙冷飕飕地道,“当初在信都,你不肯做我的亲兵,是不是那时候开始,就在打三娘的主意了?”

    想起被蒙在鼓里的这些年,昭熙森森觉得,眼前这小子,就是个狐狸披了张人皮。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熊猫妹子,卡卡君,密林妹子

    、小驼君,玉米君CC妹子投雷

    明天那章是周琛的前世回忆,不喜欢看前世的麻烦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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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4.风流云散

    周琛在城门下勒住马,

    他是和李愔一道进京,

    这时候抬头看城门上风流云散的两个字,洛阳。不知道是何人所书,

    也不知道挂在这里几月几年,

    雨打风吹,巍巍城池就在这两个字背后,供人瞻仰。

    “二郎第一次来洛阳吧。”李愔说,也不催他。他眉目里看不出家破人亡的悲苦。

    周琛不太好意思地应了:“是啊。”只是这两个字恁的眼熟,

    像是在哪里见过——是哪里呢,也许是梦里吧。

    周琛记不起他的那个梦,

    梦里他走进一处他从未见过的府邸,

    那府邸华丽如同王侯所居。他看见自己轻车熟路,沿途的奴婢给他行礼,

    他停住脚步,

    面前一双靴子,目光上移,他看到他的兄长。

    他兄长生性简朴,远不如家里几个崽子豪奢,却斥巨资营建了双照堂。京中流言,说是为了华阳公主。

    他见过那个女子,

    虽然次数极少。她不大出来,

    但是他是常进双照堂的。他记得最初见到是在冬天,

    冰凌凝在长廊檐下,

    长长短短,

    一个走远的背影,白色的皮裘,毫尖上闪着晶莹的光,像是雾凇。

    左右说,是公主。

    洛阳城里公主多了,住在双照堂的,就只有华阳公主。

    那是初夏,天堪堪才热起,兄长召见,他匆匆过来。底下人说大将军在书房。尚未走近,就听到女子喁喁细语,不绝于耳,他刹住脚步,但是兄长已经听到了,他提高了声音问:“是阿琛吗?”

    “是,阿兄。”

    “进来吧。”他说,像是转头与那女子解释,“……是我二弟,公主无须回避。”

    女子没有作声。

    他走进去,她背后是窗,半开着,窗外翠的竹,初夏才有这样新鲜的翠色,在地面,也在空气里布无数道轻翠色的影,翠得仿佛透明,就像冬日廊下垂着的冰凌,裘衣毫尖上的水光。他总疑心他并没有看清楚她长什么模样,就只记得玉兰开得好,大朵大朵素白,欲坠未坠。

    他给她行礼:“公主。”

    那女子起身回礼,他看见她裙裾雪白。她总穿白,他想。不知道为什么会生出这个念头。有极淡极淡的香融在空气里。

    兄长问他铸钱之事,那却不归他管,是阿澈在做。阿澈这年才十岁,颇有些吹毛求疵,所以进展缓慢。兄长对他的回答不是很满意,也没有再追问下去,转而与他说了些闲话,他想那天他心情是极好。

    京中传言,大将军独宠华阳公主,他知道这不是真的。

    他兄长极敬娄氏,娄氏为人大方,他要是收了公主,自然会带回王府,何苦姬不姬妾不妾地放在双照堂。然而这会儿他言笑晏晏,眼角余光不住往她瞟,她垂着眼帘,目光流水一般脉脉地往下扑,她不看他,只偶尔浅笑。

    她笑的时候,就像是往透明的空气里补了一个淡的印子,那印子像是初开的花瓣,有蝴蝶伏在花瓣上,扑闪扑闪的翅膀。

    他们都说华阳公主不是顶美,远不及被天子收在宫里的那几位,从前宋王就不甚喜她,把她丢在洛阳一走了之;如今他是吴主,遣使赴洛,也不曾过问;但是也没有立后。有人说他还惦念发妻,把位置给她留着,其实帝王将相,哪里这么多情,不立后,无非防着外戚;她不过是个借口。

    关于华阳公主的流言,他收集到不少,真假难辨,光看流言,该是飞扬跋扈,或许确实如此,只是他见到她的时候,已经徒然只剩了一个脉脉的躯壳,他试着在这些流言里寻找她从前的影子,但是时光把洛阳变成废墟。

    兄长对她不坏,然而也仅止于此了,他不知道她是否想念吴主,都说吴主清隽似谪仙,见过的人都这么说。

    那阵子总会遇见——那就像是你认识了一朵花,从前开在身畔不觉得,但那之后,就总会看见了——廊下,桥上,湖畔,亭子里,画舫中,花树旁,当然最多还是他兄长的书房。他总也看不清楚她的脸。

    起初他不知道她在书房做什么,后来知道了,他的兄长是个很会物尽其用的人。人落在他的手里,总能找到合适的去处。她的声音很平静,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譬如受封公主,譬如父兄惨死,譬如被弃洛阳。

    有年秋天,兄长没有出征,带子侄西山猎狐,有女眷随行——北朝女子原本就多擅骑射,兄长带了华阳过来。后来围猎没有看到人。他先行回帐,看见她的婢子出来打水:“怎么公主没有出去么?”他随口问。

    婢子认出他,恭恭敬敬地回答说:“公主葳了脚。”

    “严重吗?”

    婢子说:“公主说不打紧。”眉目里却颇有忧色。从来婢子命运都取决于主人。

    他说:“我让阿宝给你送药过去。”他们兄弟都上战场,寻常跌打损伤,药物是常备的。

    那婢子喜上眉梢:“那就多谢赵郡王了。”

    他没有喊阿宝,自个儿送了药过去。她已经换下骑装,也没有戴幕篱,听见有人过来像是很吃惊,也仅此而已。他向他行礼,她没有回礼,只道:“受伤不便,赵郡王见谅。”他仔细看她的脸,还是很淡。

    他说:“公主没有受伤吧?”很难想象元家女子会因为骑马而葳到脚。

    她笑了一下。

    “是不想与外头那些人同行,还是想我阿兄心疼?”他知道这样无礼,然而帐中并没有其他人——奴婢不算人。且奴婢怎么敢泄露他的言语。

    她过了片刻方才说道:“如果我说……都有呢?”

    他心里百味俱陈。说到底她也是在他阿兄手底下讨生活,怎么能不努力讨他欢心。“我阿兄……”他说,“不喜欢怯弱的女子。”应该说他阿兄后宅里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娇媚的,英气的,贤惠的。

    她没有作声,偏头看了看侍婢,却说道:“多谢赵郡王赠药。”

    她赶客,他装作不懂,又问:“公主……为什么没有南下?”

    他以为她会动怒,她没有南下的原因,世人皆知,是吴主不要她了。但是并没有,那个瞬间她眼睛里有很重的倦色,和暮色一样重:“我是燕朝的公主。”她淡淡地说,就好像她留下来,因为她是公主。

    他原还想再说几句,然而兄长回来了,看见他在,很明显的意外。只是华阳公主不开口,他不得不自己解释:“我给公主送药过来——”

    他兄长随口应声,也没有多问。他后来总疑心他兄长其实是早知道她没有受伤。这种事很难骗过他的眼睛。

    兄长一向很重用他,他不在洛阳的时候,京城政务由他全权处理,他也一向尽职尽责,事必躬亲。

    赶上兄长心情好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问:“阿兄打算怎么处置华阳公主?”

    兄长斜睨他:“你想要她?”

    他笑了一下,没有否认。

    “独孤将军也要过她。”他兄长说。

    他吃了一惊。独孤如愿他见过,极英俊潇洒的男子,京中人倾倒于他的气度,卖帽子的商人都喜欢说:“独孤将军也戴这款帽子呢。”

    “阿兄没有答应么?”他问。

    “是她不肯。”他兄长笑了,“阿琛要她,也自己问去。”便叫了人来,领他进去。

    一时间的进退两难。他自知比不得独孤如愿,他不想被拒绝——凡人都不想。那廊像是极短,几步就走到了尽头,他想要转身逃走像是太迟,那婢子已经在叩门,里头传来婢子的声音:“……进来。”

    “赵郡王?”许久不见了,她还记得他,“大将军遣你来的吗?”

    “……是。”他踌躇了一下,说,“阿兄恼我上次冒犯公主,让我来给公主赔礼。”

    她“哦”了一声:“我不记得这件事了,赵郡王不必如此多礼——替我向大将军道谢。”

    说不记得,却让他给他兄长道谢。

    她见他站着不走,又问:“赵郡王还有事?”

    他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有句话想要问公主。”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也许是不能够判断要不要答应。

    他自作主张地问了:“公主没有跟独孤将军走,是因为舍不得我阿兄么?”

    “赵郡王是很喜欢给人赔礼吗?”她诧异地问。

    ..................

    他后来再没见过她,他猜是他兄长的意思。之后再有传言,说华阳公主得大将军盛宠,他渐渐地也有些信了。

    不过也未见得是真,男人喜欢一个女子,难道不该急于将她收入府中,给她一个名分吗?

    次年,兄长做主,他娶了宁陵公主,那时候他的妻子已经过世。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补偿,论身份,宁陵比华阳尊贵,她是天子同胞,虽然天子不过是他兄长手里的傀儡;比华阳年轻,容貌亦极美。

    他有时候看她对镜理妆,红的白的往脸上扑,有时候想起双照堂里的那个女子。她们是堂姐妹,论理眉目里是有相似之处,但是妻子的眉眼是极清晰的,清晰到近乎锐利,而那个女子,像总是隔着什么,像冬日春日的雾气,冷的翠的交织,他看不清楚她的脸,他没有仔细想过其中缘故。

    亦不必想。她不是他的人。

    ..............

    过了好几年,宁陵给他生了儿子。兄长照例是老往关中跑,宇文泰被打得全军覆没,仅以身免。天子惊惶,他心里很清楚,一旦宇文泰覆灭,他兄长掉头来就能要了他的命;刚巧吴主遣使来洛,索要他的皇后。

    娄氏把她给卖了。想娄氏大约也是对她忍无可忍。

    如果她素日里广有交游,这时候或还有宗亲权贵肯站出来为她说句话。然而那就不是她了。

    他记得那天特别冷,风刮进来就仿佛刀割,割得空气里一道一道的伤口,鲜血淋漓。洛阳城里的百姓都挤到街头围观。他问宁陵要不要出门,她哭着说:“我们姐妹难道是给你们看乐子的吗?”

    他只得拥住她柔声安抚。

    此去金陵,有万里之遥,一路霜刀风剑。后来便听说她死了。天子西奔,大将军回师。京中忙乱了好一阵子。那阵子宁陵日夜不安,抱着啼哭的小儿一遍一遍地问他:“……大将军会杀我吗?”

    “不会的,”他说,“我阿兄不杀女人,他就是有天杀了我,也不会杀你。”

    她恼他不会说话,却到底破涕为笑了。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这是一句谶语。

    ..............

    他后来想起来,他兄长在洛阳的时候实在不算多,而侄儿们渐渐长大起来。没一个省心的。他那时候不得不常常出入渤海王府,与他的子侄们打交道。阿澈折腾完了五铢钱,开始和崔家子着手弄一部律书。

    那小子风流成性,读书也不成,却很爱附庸个风雅,身边唱和的文人雅士极多。

    姐夫上门告状,说阿澈偷了他的马。他心里想这泼天的富贵,一匹马你也好意思和你侄儿计较,真真亲生的姑父。但是既然他告了,他就得找机会上门知会一声——免得那小子被他爹打死。

    周澈不在。他和娄氏说了,娄氏照例是很感激:“劳二叔记挂,我会敲打大郎。”那时候九郎蜷在一旁,仰着头冲他笑:“二叔有些日子没来了。”这小子生得漂亮,很得他娘喜欢,其实满肚子坏水。

    快出二门的时候看到一个背影,那女子白衣,袅袅一握的细腰,走在长廊里。鬼使神差地,他叫了一声:“……公主!”

    那女子站住,歪着头看他,过了一会儿方才问:“是赵郡王吗?”

    他猜她方才是在估量他的身份。能够自由出入渤海王府,这个年岁的男子,不会太多。

    “他们都说我和姑姑长得像。”那女子笑盈盈地说。其实也不是太像,她比华阳长得甜,甜太多了。

    是元昭叙的女儿。

    华阳不是芷晴的亲姑姑,不过始平王世子并无一儿半女,要论血缘,元昭叙的儿女确实是她最近的子侄了。元昭叙死后,袁氏火速改嫁,嫌了女儿碍事,甩给她的两个姑姑,她跟着姑姑长大。

    后来他便多去了王府几次,借口总能找到;人也总能碰到;眉眼之中的意思,他懂。

    他兄长不时常在洛阳,府里美人又多,等闲也轮不到她;她又不似主母,膝下三五七个儿郎承欢,数不完的闹心事。日子大把,无处打发。他有时候想她当初在双照堂不知道是否也是如此。

    但或者她生性淡泊,乐得无人相扰。这样想的时候,他倒是忘了,她已经过世许多年,京中美人如雨后春笋,一茬一茬地长了起来。渐渐地已经没有人再记得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得。

    雨散云收,芷晴伏在他胸口,也说些闲话。他问:“谁把你送进来的?”

    “二姑,”她说,“原本二姑想把我送给大公子,谁知道大公子瞧上七姑……”言语中颇为忿忿,他忍不住好笑。

    “……他们又都说我像三姑。”她皱了皱鼻子,小女儿不甘心的模样,“我哪里能和她比,她爹是王爷,我爹就混了个将军;她娘是天子姨母,我娘……她爹给她弄了个公主衔,我呢,就是个拖油瓶。”

    “要弄个公主衔也容易。”他静静地说。

    “可不,大公子就给我七姑弄了一个。”她说。

    他终于笑出声来。他想起当初她冷冷地说“我是燕朝公主”时候的表情。那时候公主头衔还值钱,至少他兄长是认的。

    ................

    那阵子他往渤海王府去得殷勤,宁陵也有所察觉。但是天子西行之后,她渐渐有些畏惧他。

    大约当初她在双照堂对他兄长也是如此。

    那是夏天,兄长回来,过得月余又出了门。

    芷晴嘀嘀咕咕地与他抱怨:“……连面都没见到。当初都说他独宠华阳姑姑,我进来定然是得宠的。他说要我进府的那天,连母亲都回来看我了。”如果真能得了大将军的宠,自然能得到许多好处。

    “你见过她吗?”他问。

    “见过……见过一次。”她说。她说有年初雪,二姑带她去见她。都说华阳公主不见外人,然而她们也算是至亲了,怎么说是她父亲为始平王报了仇,后来战败身死,于情于理,她多少是该照拂他的遗孤。

    去了几次,她都不见,渐渐就不去了。然后有一年……

    “……就是她死的那年,”芷晴说,“不知道什么缘故,她又使了人过来与我二姑说,听说我很像她,让我去双照堂见一见。”

    “然后呢?”他不动声色地问。他知道那不是好意。就像他知道元昭叙当初领了始平王旧部进京,最后兵败退出洛阳。华阳落在他手里吃了不少苦头。她会感激他为她的父亲报了仇?不,不会的。

    “……就见了一面。”小女孩对此兴味索然,“后来她就被吴主要了去。都说吴主是个美人,二叔见过吗?”

    他没有回答她,只问:“她与你说什么了吗?”他疑心她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是快要死了,只是不知道会怎么个死法。

    芷晴便不高兴起来:“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就知道问她,王爷这么问也就罢了,二叔你……”

    她看见他的脸色变了。

    .................

    他想那应该是娄氏的主意,当然杀他是他兄长的决定,就好像汉高祖想要杀韩信,吕后便为他除此心腹大患一般。阿澈儿渐渐长大了,却还不够大,这几年兄长身体时好时坏,而他年富力强。

    自古都如此:他不能留着他,挡他儿子的路。

    娄氏偏找了芷晴,是知道华阳是他兄长的心病。

    捉奸在床,兄长气得脸都白了。他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他拔出腰刀,用刀柄打他,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他是要杀他,他与他求饶:“阿兄……那不过是个女人……”他说。还是个不受他宠爱的女人。

    他不理他,打在背上,像是骨头都能击碎,又猛击他的头,鲜血迸发出来,“阿兄……”他哭着喊他。

    他还是不理他,沉默着,一下比一下狠。

    他痛得头脑发昏了,他嚷了出来:“……她是芷晴,不是华阳……”话出口,忽然又清醒了片刻,他知道他完了。

    他兄长是要杀他,一开始就是。自古天子无手足,偏他还信他们会是个例外。其实他们都不共一个母亲,也没有一起长大过。他富贵了,他来投奔他,他信任他,因为他没有更亲的人了,但也因此,如今他要杀了他。

    “……我没什么对不住阿兄的。”他喃喃地说,“我死之后,但求阿兄善待阿睿。”

    他的头垂了下去,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夏天,太阳快要下去了,漫天红霞,他和表兄弟们在草原上骑马,有少年成群结队呼啸而来,有人扬鞭指着他喊道,“……大郎,你家二郎在这里。”

    便有少年回眸来看了他一眼,极远,他不认得他,他来都以为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他记得那是个很神气的少年,他胯.下的马很听他的话,如果能把靴子上的破洞补补,应该能够更神气一点。又一伙少年风驰电掣地过来,有人取笑说:“怎么你家二郎见了你,都不喊阿兄,是嫌你穷贱吗?”

    轰然大笑。

    他的表兄弟们也笑。

    那少年便纵马过来,到他面前,他比他高许多,扬鞭抽了一记他的马。“过来!”他说:“我们来比拼脚力吧,能追上我,我便认你这个弟弟。”

    他没有追上他,他那时候小。

    后来……

    那一年结束的时候,除夕,他从舅家回来,看见他那个久未谋面的爹正在狠揍一个少年,边揍边骂:“我叫你不认弟弟、我叫你不认你弟弟!”

    那少年被打得皮开肉绽,却眉目冷峻。

    他从他身边走过去,他说:“明年。明年我定然能追上你!”他才不需要别人帮忙,他能凭本事让他认下他。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穷此一生,他都没能追上。他这时候再想起那个总也看不清楚眉目的女子,他又记得她多少,无非是,她是他哥哥的女人——也许是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是哥哥心上的那个人。

    天平六年,赵郡王周琛暴毙于渤海王府,次年,追赠太尉,尚书令,谥号贞平。王妃宁陵公主改嫁领军将军娄昭;子睿,三岁而孤,聪慧夙成,特为高祖所爱,养于宫中,令游娘母之,恩同诸子,袭爵赵郡王。

    作者有话要说:

    洛阳城门上不可能挂洛阳两个字,而是挂某某门,嗯嗯,但是作者君觉得洛阳两个字在我国文化里实在有太隽永的含义,舍不得换了TAT就让它挂着吧……

    谢谢玉米妹子、卡卡君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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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5.梦耶非耶

    永安二年除夕下了雪,

    一夜之间,整个洛阳雪白,楼阁,庙宇,街巷,

    所有污秽都在昨夜消失得无影无踪,

    放眼看去,茫茫白地。

    元祎修西逃对于司州是件大事,围城战结束了,

    秩序在建立中,

    但是对于洛阳,

    震动就只在权贵高门,

    市井之间并没有受太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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