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嘉语道:“我没有骗过你。”

    周乐转眸看住她,忍不住问:“当真?”

    嘉语认真想了一会儿,良久,方才吞吞吐吐说道:“有、有过一次——”

    周乐惊道:“什么时候?”他还真没想过,三娘骗过他。骗了也就骗了,哪里有这样老老实实招供的。

    “正始四年,”嘉语略低了头,这时候他们已经出了酒楼,外头有月光,薄得像早春,“在信都的时候,我在阿兄帐中,宋……吴主来见我,问我为什么不肯答应与他订亲,我说我做了一个梦……”

    周乐也想了起来。

    “……你说让我等你,”嘉语微叹了口气,“我当时说……好。”

    周乐心里一沉:“难道三娘当时心里想的是不好?”

    嘉语摇头:“我那时候想,你从前,也是先从贼,后来才到我父亲帐下。如果不是我父亲——我那时候想,我再活一次,怎么都不能让父亲再出那样的意外——”她父亲还真是没有再死在元祎钦手里,他死在了元昭叙手里。

    周乐握住她的手。

    嘉语深吸一口气:“……如果没有我父亲格外提拔,周郎仅凭着军功要做到大将军,恐怕要很多年。这中间,周郎自然会遇见娄娘子,自然会与她成亲……”

    周乐奇道:“怎么三娘竟然会觉得,我见过三娘之后,还会与二娘成亲?”

    嘉语道:“那是你不知道她的好。”

    娄晚君能辅佐他从一穷二白,到后来权倾天下,自然是个能干的女子。她能吃苦,她不能;她性情坚毅,有识人之明,嘉语亦自认不及。

    周乐笑道:“我不知道她的好,我知道三娘的好。”

    嘉语:……

    这家伙是刚才吃了蜜,说起话来真真听不得。

    一时红了脸,啐道:“油嘴滑舌!”

    “既是三娘自个儿都不信,”周乐又问,“那三娘怎么又应了我。”

    “我也不知道,”嘉语苦笑道,“你当时那么问,我就那么应了,大概是昏了头——”

    周乐不由大笑,那时候萧阮前脚才走,三娘后脚就应了他,那还有什么缘故:“无非是……无非就是三娘不能拒绝我罢了。”

    嘉语:……

    嗯,有人脸皮厚,厚得可以拿去砌墙了。

    .....................................

    陆俨眼圈发红,周乐和华阳如今就在眼前,拿下他们,这仗就算是打完了一半。

    “陆郎——”贺兰袖抓住他的袖子哀求道,“我娘在他手里。”

    陆俨心道你娘这等水性杨花之人,死活有什么可惜……偏是熬不过她哀求,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汇进人.流里,扬长而去。

    他们是算准了手里捏着宫氏,袖娘就是拼了命也会拦住他。

    他转头看住贺兰袖,却问:“四娘——到底是怎么死的,阿袖,这一次,你不要再骗我。”

    如果不是贺兰袖从头至尾比他还吃惊得厉害,他几乎要以为是她与华阳公主串通了。当然那不可能是真的,他想,华阳公主想要袖娘的命也不是一次两次,周乐那个恶魔更是囚禁了袖娘近一年。

    他们还拿她娘威胁她,袖娘虽然是个软和性子,但是这脸已经翻透了,怎么可能串通。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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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7.韩陵之战

    整晚都睡得不好,总在做梦,

    梦见四娘跟着父亲来边关看他,

    那时候她小,

    黑黑瘦瘦的,也辨不出雌雄。

    他教她使枪,枪重,压得手都抬不起来。

    后来她还是喜欢使枪。

    但是后来就见得少了。他常年在边关,

    回洛阳少。妹子长大之后,也不能再随意出门,

    最多就跟着母亲、婶婶走走亲戚,或者去寺庙里礼佛上香。不知道为什么,

    那年进宫给太后贺寿会轮到她。

    等闲是不会轮到她的,

    祖母嫌她粗笨,不爱带她。偏那年就带她进了宫。

    不知怎的被天子看中。如果没有,

    正始五年也该及笄,

    父亲在亲友故旧里给她找个门当户对的郎君,这辈子也过得下去。

    但是突然——就戛然而止了。

    她没有了后来,整个家族都被她扯了个趔趄。当时那种大厦将倾的惶恐,他至今仍然记得。

    谶,

    凶谶。他陆家是将门,当然也讲究,谁不指望出征时候有个好兆头,

    但是没有,

    也是认的。天子既然是已经金书玉册立了她为皇后,

    却为什么还为了这么个虚无缥缈的东西,致她于死地?

    天子,却原来是天子。

    上位者的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李御史……”袖娘怯怯地说,“陆郎还记得李家吗?”

    当然记得。

    李家权势,尤在他陆家之上,然后呢?一朝灭门。都说那血流得,整条街都是腥气。原本以李家的门第,便是赐死,也该是鸩酒白绫。连这点体面都没给。父亲竟与他说:“幸好四郎当年决断得快。”

    快,也送了大半个家底出去。李家不过得罪一个郑忱,当初四娘是把太后天子始平王全都得罪死了。

    然而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要立她为皇后的是太后天子,她有什么选择;出事的是礼服,她能有什么办法;横竖都是被命运推着走的人——

    世人都希望得到上位者的赏识,换取荣华富贵,但是在那些飞来横祸面前,李家的门第,于家的权势,他陆家世代的忠诚,如今想来,都是笑话。

    你永远揣摩不到上位者的心思,不知道怎样做才对,也永远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犯下的错误,要用家族和人命去填。

    相州这场大战,赢了,天下俯首,元祎修坐稳皇位,然后呢?然后收拾河山,州县也好,边关也罢,都是他的。收天下权柄,再不容人坐大。到那个时候,他这里趁乱得到的人马、兵甲还保得住吗?

    不堪细想。

    那如果——让他输了呢?元祎修已经输了广阿之战,再输了这场,势必输掉天下对他的信心。周乐拥立了始平王世子,自然是要进京。始平王世子要想坐稳皇位,又须得重新来过,从洛阳到州府,收拢人心。

    区别就在这个时间差。

    他在这个时候想起贺兰袖的那些话,他手里有豫州,再得了关中,就有了战略纵深,如果能拿下蜀中,那是帝王之资;拿不下蜀中,也有了议价的本钱。秦皇汉族都是自关中起兵,而后得天下。

    他心里在君和臣之间徘徊,一时想那万万人之上,再不须惶恐被人一句话赐死;一时又想他陆家世代忠良,四娘无辜惨死;一时又想道他这里要是退兵,他一家老小都还在洛阳,岂不任人屠戮?

    他举棋不定,而长夜渐渐到了尽头。

    .................................................

    永安二年三月二十六日,元昭叙亲率三千轻骑夜袭邺城,不克而走。

    二十八日,周乐以李愔守邺城,亲自率军渡漳水而至韩陵,背山布阵,驱使牛驴堵塞退路,与元昭叙决战。

    周乐以周昂为左军,嘉言所部为右军,自己亲率中军出击。初战不利,元昭叙趁机猛攻,嘉言领五百骑脱离军阵,与元昭叙前锋交手,元昭叙早听闻周军中有一支鬼面军悍勇非常,这时候杀到眼前来。

    混战中嘉言的面具被打掉。当时人头攒攒,元昭叙远远看见那将士身着金甲,满面血污,然而俊眉修目,恍惚竟有始平王的影子。

    登时魂飞魄散,不住想道:始平王不是已经没了么?他原本笃定的事实,在漫山遍野的打杀呼号声中忽然变得模糊起来。那是黄昏之后了,遍地暮色,鬼影幢幢,他杀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始平王?

    到底是不是始平王的鬼魂来找他索命了?

    “王……伯父饶命!”他心中有鬼,登时就乱了章法,又听得背后有人大呼:“敌袭、敌袭!”

    原本被压制的周军中军精神一振,重又威猛起来。左军中亦有人率精兵横穿侧击,正三面受敌,忽地侧翼一乱,陆俨所部竟然撤了。

    朝廷军登时乱了阵脚。

    ......................................

    公主府。

    宫姨娘抱着儿子一直在念佛。她自离开洛阳,过了好些颠沛流离的日子,一直到被娄娘子送到三娘这里,方才又像是回到了从前,有人服侍,有软和的衣裳,丰富的食物,不必怕睡一觉起来就没了家。

    所有人都出去了。

    他们说,周将军是以三万人与元昭叙二十万大军决战,所以几乎所有人都被派上了战场,要么守,要么战。宫姨娘不知道三万人有多少,她从前也见过姐夫点兵,五千人已经是漫山遍野,数也数不清。

    二十万人!

    她生平都没有见过这么多人。

    她也不知道三万对上二十万,哪里来的胜算。她从前在洛阳,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像六娘子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儿会有一天,要提了刀上战场。

    是所有人都拼了命吧,要是败了呢?

    三娘临走之前与她说,要是败了,留在府里的人会护送她离开。

    离开。她不知道她还能走到哪里去。姐夫没了,三娘从未在她面前再提起过阿袖和昭熙,怕是也都没了,只是瞒着她,她也不敢多问;方郎护送三娘出门,如果三娘没了,他多半也没了。

    她生命里前面三十几年,就这么……全都没了。

    乱世里人如草芥,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贵,宫姨娘抱紧怀中小儿,忍不住多念了几声:“……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但愿他们能活着回来,就算报不了仇,回不了洛阳,只要人活着……活着就好。

    ........................

    嘉言不这么认为,她要报仇。她爹和哥哥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表姐不能白死;母亲的眼泪和三郎的惊恐,阿姐丢下她的心上人,丢下唾手可得的安稳和殊荣,宁肯为千夫所指……她要报仇!

    戴上面具之前,她特意让乌灵给她画了脸。她原本眉目生得明艳,加了浓墨重彩,往镜里看时,竟有几分像她的父亲。她转战天下,未曾一败,却最终死于至亲插刀的父亲!

    如今满面血污,铠甲重裹,再无人识得她是个女儿身。

    兄长下落不明,弟弟尚小,她身上也流着父亲的血,这个仇,合该她来报!

    嘉言领五百精兵,提着刀在原野上驰骋,所过之处,望风而伏,竟生生将朝廷军阵凿了个对穿。

    没有人敢和她一样不要命。

    到后来,便不住地有人惊呼:“始平王——”

    燕朝四十二州六镇,谁没有听说过始平王的名字,他刀锋所指,底下多少亡魂。

    元昭叙麾下原就有不少始平王旧部,如今既是始平王英灵再现,哪里还能有半分对抗之心,纷纷丢了兵器,跪地投降。

    绍宗更是泪流满面,他是始平王一手带出来的,更兼之亲眷之近,他这时候懊悔,当初就不该受洛阳招降。

    绍宗领部将反戈一击。

    至于此,朝廷军兵败如山倒。

    再多的兵马到溃败时候都成了累赘,败者争相逃命,互相践踏,胜者乘胜追击,收割人头,整个战场登时就成了修罗场。

    “小心!”嘉言杀得性起,昏天暗地,亦不知道身上受了多少伤。刀口起卷,人也脱力,以至于她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了风声:长箭迎面而来,她甚至能够看到箭簇在暮色里闪闪发光——竟然天就快要黑了,她想,她还没有找到元昭叙,还没能提了他的头回去见阿姐,祭奠父亲和兄长。

    然后她觉得自己从马上滚了下来,有人裹住了她,有人对她微笑,然后那笑容忽然就凝固了:“六娘子。”就只剩下一个口型。

    嘉言伸手一摸,满手都是血:“如愿哥哥,”她叫了起来,“如愿哥哥!”

    ..........................

    独孤如愿一直记得他看到嘉言时候的情形,那十分可笑。

    永安元年四月上旬,传来始平王父子洛阳城下罹难的消息。当时人都说,是华阳公主的驸马、宋王萧阮杀了始平王。

    但是即便以他浅薄的见识也能轻易看出来,撇开翁婿关系不说,始平王与宋王无冤无仇,即便当真是他下手,那背后也一定是元祎修。宋王杀了他的兄长,他反手这一刀插得可谓得意。

    他当即要提兵去洛阳,却遭到了族中的强烈反对。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始平王生前所倚重,唯有他的长子,如今长子已经没了,幼子尚小,家中就只剩了王妃和两个女儿。始平王府已经完了。

    为了他牺牲族中健儿,不值得。

    他不知道什么叫值得,或者不值得。他很小就被父亲送到朝廷当质子,在始平王麾下效力。他是世子亲兵,与世子同吃同住。那时候世子唱歌给他们听,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那是他们中原人的歌,那歌里说怕什么没有衣裳,我的就是你的——既然他的衣裳就是他的,那么他的仇也是他的。

    他及冠,始平王亲自给他取字,又给他说了亲事,是崔家娘子——最后没有成。她爱上别的男子。

    但是他知道始平王父子待他的心意。

    后来他回武川镇,也是始平王为他问朝廷要的官职。

    族中不同意出兵,他花了一些时间。有些东西是需要时间的。他在那时候意识到自己的软肋:他离开武川镇追随始平王太久。虽然他继承了父亲酋长的位置,但是在族中的威信甚至不如他的弟弟。

    语言的说服力不如刀,恩情的说服力不如利益。有的人就只能看到眼前,看不到高山和天空。

    安顿好族中他才得空去找绍宗。到秦州听说绍宗去了洛阳,他便去洛阳。他从前是来过洛阳的——世子带他回家,那时候他吃惊地看着洛阳城里宽袍缓带的士人和仕女,觉得眼睛看不过来。

    如今洛阳仍在,人却不在了。绍宗不肯见他。他在他府外徘徊良久。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连见都不肯见他。

    回程路上遭遇了打劫。

    独孤如愿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天底下竟然有人想要劫他的道——是真觉得他手中刀、背上箭都吃素吗?

    独孤如愿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夺下那人的刀,她的刀法这样熟悉,他想他知道她是谁。

    在洛阳城里,他曾经去过始平王府,没有能够进去。他向洛阳人打听,他们说,困在里面的,就只有始平王世子妃和她的孩子——世子的妻儿。他们正始六年成的亲。

    当时世子曾来信邀请他。他父亲过世,族中事务繁杂,没有能够成行。

    他也问过他们:“王妃与她的女儿呢?”

    路人纷纷摇头,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

    她们在这里——始平王的妻子和女儿,落草为寇,那听起来简直像一个笑话。

    她带着可怖的面具,面具上参差斑驳的线条,像凝固的血痕。

    像是指望这东西能吓退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他心酸地想。他自然知道昭熙长了怎样英俊的面孔。他的妹子——虽然他并不清楚八年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娘子长大之后,会长出怎样的眉目。

    定然是好看的,他想,他见过三娘子。

    他带了始平王妃和她的一双儿女往回走。起初离开洛阳的时候他是茫然的。始平王的侄儿元昭叙带着他的亲兵降了洛阳;绍宗带着剩下的人马也降了洛阳;杀人凶手高踞朝堂之上。他是新的天子。

    面对庞大的帝国,他不知道他能做些什么。到这时候,至少,他能把王妃和她的儿女带回武川镇先安定下来。

    他们走得不算太快,也许是武川镇毕竟还是太远了。离开洛阳的时候是金秋,木樨簌簌地飘在空气里,和秋天的阳光一样细碎。后来天气渐渐就凉了,开始下雨,雨一丝一丝的,有时候瓢泼。

    六娘子还戴着她那个可笑的面具。他只能从她的眼睛里猜测她的喜怒哀乐。那是十分倔强的一双眼睛。

    他试着陪她说话,或者听她说话。她置气鞭马,或者什么都不说。从前昭熙说,他家任性的是三娘,阿言是个乖巧的小姑娘。但是他见到的,乖巧的是三娘子,任性的小姑娘从她的面具后头打量人。

    却让人怎么都硬不起心肠来与她生气。

    武川镇是个很荒凉的地方,荒凉且贫瘠,和洛阳相比。从洛阳到武川这一路也走得艰辛。王妃不叫苦,粉团子似的三郎却瘦了好大一圈。六娘子总去摸她的刀,有时候他觉得,她想杀人。

    到了武川镇,他腾出宅子给他们住。

    王妃住得下来,六娘子住不下来,她老想着往外跑。外头是草原,是戈壁,往哪里看都是荒凉。

    他不得不一次一次地出去找她,有时候带了人,有时候就只有她一个人,天空和草原都那么辽阔,她牵着马的背影这样小,小得像是该有人将她捧在手心里。她说她想念她的父亲,想念她的哥哥和姐姐,想念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候。

    那时候已经是深秋,草木开始枯黄,水开始凉。

    她扬起面孔问他:“如愿哥哥,会不会有一天你恼了,就再不来找我了?”

    “不会的,”他说,“只要你在这里一天,我就找你一天。”

    他觉得她是因此放了心,在那些剧变之后。

    有时候人会以为世界会一直这样下去,不会有太大的变化,直到“它”突然降临。众叛亲离,四面楚歌,或者家破人亡。一夕之间,原以为不会失去的,通通都失去了。于是人开始惊慌失措,开始对这个世界失去信任。

    他想要摸着她的头发与她说他在这里,他会一直在——直到她忽然问:“如愿哥哥不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子吗?”

    那句话像是火,灼伤了他。

    他知道她定然长得很美,她的眼睛就已经很美,但是——他有些慌张地想,她是始平王的女儿,昭熙的妹妹,他应该待她像自己的妹妹。他忽然意识到她不是他的妹妹。他原本不该生出这些念头。

    他猜不到小娘子的心思,虽然从前昭熙总笑话说他不须猜——但是崔娘子就不肯做他的妻子。

    他见过周干。

    六娘子定然不知道,她这句话带给他的困扰,就像是秋夜里的月光,什么时候抬头,都挂在窗纸上。

    后来听说华阳公主并没有随宋王南下,而是跟着六镇降军去了河北。她曾托人去洛阳寻找王妃母女,然后被六娘子当成骗子打跑了——六娘子听到这个消息又哭又笑,他想面具下,定然是张花猫脸。

    然后她决定去信都。

    为了这件事,母女大闹了一场。

    他不知道该怎样劝说。他也不想她去信都,千里迢迢,谁知道信都是个什么情况。但是他知道她想报仇。他给她配了亲卫队,除了原本跟她的部曲还加了他的亲兵,人精简了又精简,指着每个人都能以一当十。

    她离开武川镇的那天清晨下了小雨,灰色的雨丝。她问他:“如愿哥哥当真不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吗?”前天晚上的话,在他耳边响了整晚。

    他想,他当然想。

    但是她去了河北,以后还会回洛阳。洛阳有那么多风流倜傥的少年,她会不记得武川,不记得他。

    “那要是我回不了洛阳呢?”她说。

    “我就在这里等六娘子回来。”

    “我要是不回来呢,如愿哥哥会来找我吗?”

    会,他当然会。

    这一年年末的时候,周乐与元昭叙开战。他原本是要带人过去,但是六娘子回信说怕长途奔袭,劳师无功,索性等明年。

    次年春,柔然入侵。

    他听说那是一场三万对上二十万的恶战,他不知道他能不能赶到;千军万马,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她。

    他没有看过她的脸——那天他追上她,他说:“是,我想看六娘子长什么样儿……好以后来找你。”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出了彩虹,她站在彩虹下,笑吟吟地说:“就算没有看到我的脸,如愿哥哥也是能找到我的吧。”

    那是个淘气的小姑娘——昭熙这个笨蛋,一句话都没有说对过。

    然后——他终于找到了她,她满脸血污,杀得眼睛都红了,有长箭破空。

    他想他来得,总算不是太迟。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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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8.报仇雪恨

    仗一直打到半夜才收场。

    没有找到元昭叙,别说嘉言,

    就是周乐也十分不甘心。这一天杀得极疲了,

    精神却还亢奋。命人执了火炬沿途搜索。

    仍有零星的打斗,

    有人在剥死尸的衣裳,有时候“死尸”会暴起伤人。

    段韶不放心,领了人追上来。

    周乐道:“你受了伤,且歇去,

    不必跟着我。”此战段韶是先锋,直面元昭叙中军,

    论功不下于嘉言。

    段韶笑道:“歇不住。”

    两个人相视而笑。这样的大仗,竟然让他们赢了。当时不觉得,

    事后想来,

    也是惊险万分。

    遂并骑而行。

    段韶道:“想不到独孤将军会在最后关头赶过来。”他在元昭叙背后给的那一下子,可算是帮了大忙。

    “猢狲!”周乐笑着点了点他,

    “你要打听独孤将军,

    在我面前也这样拐弯抹角!”

    段韶便只是笑。

    他长相不差,与嘉言并肩战斗,亦有近水楼台之便,但是今儿见了独孤如愿,

    方才知道天下美人——

    他相信他二舅定然能感同身受。

    “他原是世子亲兵,”周乐道,“从前王爷驻军河北时候,

    曾替他向崔氏——我二婶——提亲,

    后来没成,

    回武川镇担任镇将。他家里是世袭的契胡部酋长。前年他父亲过世,他便袭领了此职。”

    燕朝其实有嫁宗室女与部落和亲的传统,要说向嘉言求娶的资格,恐怕独孤还在段韶之上。不过也不一定,始平王妃久居洛阳,如果择婿上染了洛阳高门的习气,注重门第的话,这两货都没多少机会。

    段韶嘴硬道:“六娘子自有主意。”

    周乐但笑不语。

    段韶便有些沮丧。

    一行人勒马缓行,忽听得人声,周乐打了个手势,段韶知意,纵马过去,夜色里瞧见有人,顿喝一声:“什么人?”

    暗影里回头一个小兵,火光中认出将军服饰,因答道:“禀将军,逮到一个探子。”

    那人喊冤道:“小人不是探子,小人——”

    段韶没有听下去,就只训道:“既是探子,送上去便是,与他啰嗦什么——”

    纵马便走远了。

    小兵揪住那人,一把推倒在地,又踏上一只脚喝道:“我说你是探子你就是探子!”

    那人唯唯道:“是、是……将军说得是。”

    抖抖索索从鞋里掏出七八个钱来,双手奉到那小兵面前:“……全、全在这里了,求将军给条生路。”

    小兵恶狠狠地道:“我便是杀了你,这些也都是我的,砍了你的头,回去还有计功。”

    那人便苦着脸道:“再、再没有了……”

    小兵盯住他身上衣物,其实也不是什么好的,但是完好无损的在战场上也是难得,他心里合计着要砍了他的脑袋,这衣裳难免被血污了,虽然洗洗也能穿,到底晦气。因又喝道:“……脱了!”

    那人抖抖索索又脱了上衣。

    小兵刀一横:“裤子也脱了!”

    那人脸色越发难看,只是此处暗,却看不出来。那小兵尤在催促:“快点!”那人便伸手去解腰带,猛地一抽,将腰带拿在手里,人蹿起,和身扑过去,腰带便绕上了小兵脖颈。片刻之间,那兵士便只有出的气,再无进的气了。

    那人手中收紧,口中骂道:“贼子——”

    忽听得一人长笑道:“武威将军别来无恙?”

    声音恁的耳熟。那人抬头去,夜色里只看到人影幢幢,怕是有十余骑,心里便是发慌。又听那人笑道:“点火。”

    火光乍亮。元昭叙像是见了鬼,大叫一声,丢了腰带便要蹿逃。

    尚未走出三步,便有骑士如风一般卷回来,走马拿人,谁料这货身上光溜溜的,险些脱手,捞了两回才提起来。段韶细看时,不由失笑:“武威将军这等衣不蔽体,若要殿前见天子,未免失仪。”

    元昭叙恼羞成怒,叫道:“哪里来的天子!”

    周乐招呼手下围拢过来,各点了火把把元昭叙上上下下看了一回,笑道:“有没有天子我不知道,不过武威将军裤子掉了。”

    元昭叙:……

    段韶:……

    周乐待他展览完毕,方才吩咐左右:“塞住他的嘴。”

    元昭叙只觉得一团又臭又长的东西塞进来,也不知道是什么物事,却再也叫不出声,只能呜咽不已。

    周乐逮了元昭叙,便不再前行,也懒得去管那个敲诈勒索的小兵——那原是军中常态。回了营,酸痛上来,就像是全身骨架都散了,再动弹不得,一时昏睡过去。

    .................................

    周乐不知道自己这一觉昏睡了多久,一天,或者两天?醒来时候天还是黑的。有光的影子。隐隐喁喁细语,却听不分明。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渐渐清楚了,竟然是嘉语的声音:“……不说?那就再砍一只手指。”

    周乐:……

    要不要这么血腥啊。

    便听得有人回答道:“已经没有手指了。”是李愔的声音。周乐心里想,莫非自己已经是被带回了邺城,安置在公主府?多半是如此?索性再装睡一会儿。

    “脚趾呢?”嘉语道。

    李愔沉默了片刻,说道:“公主——”

    “嗯?”

    “如果——”

    “如果脚趾也没了,就阉了他。”

    周乐:……

    看来他对三娘的了解还是太肤浅了。

    李愔却道:“公主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周乐的胃口被提了起来,那他想问什么?就听得嘉语说道:“李郎君是想说,如果那晚他拿去见我父王的人头,确实是我阿兄——”

    “公主节哀。”李愔道,“……便那人头不是,这里已经一年过去,世子处境定然不是太好。不然听闻公主起兵,世子妃改嫁,不会一直不出现。”

    他虽然与昭熙往来不多,却也不认为他是个坐等别人给他打江山的人。何况那人还是他妹子。更不会眼睁睁看着娘子改嫁——如果说最初不出现,可能是因为养伤,地方偏僻,消息闭塞,不知道始平王的死的话。如今已经一年过去了。这个理由再搪塞不过去。

    周乐心道李愔也是,明知道三娘不爱听这个,还偏拿出来说。正要出声阻止,却听嘉语淡淡地道:“李郎君是想问,如果元昭叙没有说谎,我阿兄确实已经没了。这个皇位该由谁来坐?”

    周乐听她直呼元昭叙之名,便知道她心里仍是极恨。

    又想道,李愔问得虽然不中听,却也是实情。嘉言如今能代她兄长坐那个位置,是托辞昭熙重伤未愈。待回了洛阳城,群臣定然会质疑,一个连面都不能经常露的天子,如何处理政务?要太平时节也就罢了——太平时节,几岁小天子,靠着臣子效忠,宗室效力,也能撑得下去。但如今这个乱世——

    李愔道:“李某知道九鼎不堪问,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将军敬重公主,这些话,必然是不肯问的,李某不得已——公主日后要治罪,李某也愿意领罪。”

    嘉语沉吟了片刻,却道:“其实在李郎君心里,是觉得如果万一我阿兄已经没了,周郎才是最好的人选?”

    周乐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心口砰砰砰跳得厉害。他没有想到嘉语会这么说。他甚至很少去想过……如果世子没了,她家里不是还有三郎么?便三郎不与她同胞,不是说,世子尚有遗孤吗?

    李愔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问:“公主怎么想?”

    嘉语摇头道:“李郎君想得太早了。先太后是有失德,但是伪帝窃取大位,尚且能有这样的号召力,是我元家气数未尽。即便我点头说周郎不妨取了这天下,恐怕天下人也不会答应。”

    李愔笑道:“公主当真会这么说么?”

    嘉语被他将了一军,略略尴尬道:“我信我阿兄仍在。”

    李愔便不再说话,行礼退了出去。

    嘉语独自看着灯光发了一会儿呆。她倒是知道从前周乐确实有这个野心,不过关中没能顺利拿下,改朝换代难免落人口实。所以一直没有付诸于行动。只做了燕朝天字第一号权臣,其实发号施令,与君王无异。

    但是她阿兄一定还活着,她想。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不是的,有的人就是要死了,也不会放过别人,比如元昭叙。

    如果她早知道、早知道她爹会死在元昭叙手里,说什么也要想法子除掉他——但是事情没有发生之前,谁知道这个结果。

    从前……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她想着心事,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话从元昭叙口中榨出来,忽听得床上动静,忙收了心思,喊道:“将军?”

    周乐像是如梦初醒,揉了揉眼睛,含混问:“这是哪里——三娘?三娘怎么在这里?几时来的?对了,我找到元昭叙了!”

    嘉语微笑道:“我知道了——将军要不要喝口水?”

    嘉语服侍他用水,周乐很有点受宠若惊。嘉语察觉,一时笑道:“这是谢将军为我找到仇人。”周乐待要笑话她“何不以身相许”,又知她怕羞,硬生生忍了,只道:“问出世子下落了吗?”

    嘉语摇头。

    她听说韩陵打了胜仗,是一喜,后来又听说嘉言和周乐都昏睡不醒,哪里还坐得住。当日就赶了过来。过来才发现独孤如愿也在。军中大夫说周乐和嘉言都只是脱力,却不知道为什么迟迟不醒。

    嘉语放心不下,并了嘉言和周乐同屋,便于看顾。中午嘉言先醒了,急着问独孤如愿。独孤如愿受的那箭擦着心口过去,十分凶险。嘉言便过去看他——虽则周乐觉得天色已晚,其实也才到酉时。

    中间抽空审了元昭叙,元昭叙嘴硬,便上了刑。刚好李愔过来,看见满屋子血淋淋的,忙着叫人挪了出去。

    周乐听了直笑:“李兄素来怜香惜玉。”

    嘉语白了他一眼,问:“饿不饿?”

    不提他还不觉得,这时候真饿了。饭食是早温在火上,传了上来。嘉语记挂元昭叙那里问不出昭熙的下落,随便吃了几口糊弄过去。周乐道:“一会儿我去会会他——横竖也要问他洛阳情形。”

    嘉语这才又多吃了几口。又叫人给嘉言送去。

    用过饭,婢子进来服侍梳洗。

    李愔听说周乐醒了,赶着过来说了三五件事。又听说他要亲自审问元昭叙,不由多看了嘉语几眼,却道:“公主还是不要去了。”嘉语面无表情:“李郎君好意,就是日后行刑,我也要在的。”

    李愔泠泠打了个寒战。

    到牢里,周乐踌躇了片刻,还是劝嘉语在外头等。嘉语不依,周乐只得与她解释道:“他知道你挂记世子下落,你在那里,他便有恃无恐——都交给我罢。”嘉语听着这话,方才答应只在门口。

    周乐走进去,腥气扑鼻。叫人点了灯看时,梁上悬着一只血葫芦。仔细辨认了片刻,才发现果然是元昭叙。

    不由摇头道:“想不到武威将军竟有今日。”

    元昭叙已经被折磨了两三天。当时见到嘉语,便知道没有活路。横竖是个死,也就不怕得罪了她,怎么让她难受怎么说。到这会儿见了周乐,只瞥一眼,便冷冷道:“我今日,未必就不是你的明日。”

    周乐不与他动怒,只叫人持了匕首在一旁候着,自己拣了个舒服的方式坐下,然后闲闲说道:“李兄是从前没与武威将军打过交道,三娘又心慈手软,所以才让将军多快活了两天。不过如今我来了,将军不就是求死么,放心,我在这里,将军会死得比较快,也不枉你我同袍一场。”

    他提到“同袍”,元昭叙瞳孔急遽收缩了一下。当初他们是同在始平王帐下,他是始平王的亲侄儿。他不过是个外人。

    “……我现在开始问将军话,将军可以不答,也可以说假话,将军可以试试,假话能不能骗过我。”

    元昭叙冷冷看了他一眼。

    周乐做了个手势,侍立一旁的亲兵往他身上罩了张渔网,渔网收紧,鱼线割在伤口上,元昭叙不由自主呻.吟了一声。皮肉被勒得凸了出来。

    “王爷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

    “说谎。”他话音落,元昭叙就觉得胸口剧痛,却是那亲兵用匕首从渔网网眼里割下一眼皮肉,伤口不算太深,不及肺腑,“这个法子,至少可以保你三天不死,不过,至多也就三天,武威将军,忍忍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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