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如今陆俨——他是个很好的臣子,却缺了那么一点人主的气魄。

    萧阮那里她是没法想了,他已经入主金陵,登基称帝,她彻底没了机会;周乐也不必想,三娘运气好,早她一步遇见他——当然没有前世那段牵绊,贺兰袖也并不觉得自己对付得了这个军汉。

    掐指算来,剩下就只有宇文泰还没有定局。

    她上次进京,他已经娶了冯翊公主。天底下的男人。但凡有了那么一点资本,想的不是五姓女便是公主。她这时候再去,也是个妾。当然她在陆俨这里,也并没有更高的名分。总是妾室,她娘是妾,她也是妾,上辈子作妾,这辈子还作妾,贺兰袖说不清楚心里是怨恨更多,还是懊恼更多。

    她像是永远缺了那么一点运气。

    宇文泰那里还是个未知。陆俨有一千个不好,也还有一个好处:他待她好。贺兰袖心情复杂地想,从前,从元祎钦到萧阮,都是她使劲讨好,她摸清楚他们的性情,为他们冲锋陷阵。但是陆俨不是这样的。

    他看她的目光,几乎能品出目光里的温度。她不由自主地想,周乐那个混蛋提起三娘,也是这样的眼神。

    如果他有萧阮那样的本事,或者周乐那样的志气……那该有多好。关起门来自立为王——他难道不希望他头顶上再没有别的人,再没有别的人来管束他,所有人在他的面前都必须仰视,都必须战战兢兢吗?

    “至少先拿下关中,”她再一次努力游说他,“关中形胜,有三秦之地,长安旧都……”

    陆俨犹犹豫豫地道:“那我……试试。”

    贺兰袖登时就泄了气。

    试试?争夺天下是一条你死我活的不归路,其中艰辛,所需要的坚韧,百折不挠,哪里是“试试”这样的态度足以胜任,别天下没有争到,反误了卿卿性命。

    陆俨说:“打仗是男人的事,袖娘就不要操心了。”

    贺兰袖叹了口气,她再一次觉得嘉语是值得羡慕的,她不但有个能打仗的男人,还有个能打仗的妹子。

    她丝毫都不怀疑那个戴面具装神弄鬼的严娘子就是嘉言。世子姬妾?笑话,她表哥前后两辈子都没有纳过妾,哪里来的姬妾。

    嘉言的命运算是彻底被三娘改写了——她如今能统兵作战,自然不可能再被元祎修收入宫中。这时候想起正始四年末出宫的马车上,三娘恶狠狠地对她说,她的妹子,定然能夫妻和睦,儿女承欢,子孙绕膝,寿终正寝——没准还真能有这个运气。

    忽听陆俨问:“袖娘为什么觉得,河北能赢这一仗?”时近三月了,漳水两岸,战云密布,他也需要决断。

    贺兰袖愣了一下,幸而她一早就备下说辞:“从前他在我姨父手下,就十分出色……瓦解葛荣一战,有他的功劳。”

    陆俨忽笑道:“要始平王知道他会图谋华阳,就是再出色,也不能让他出这个头了。”

    贺兰袖:……

    “儿女情长,”贺兰袖十分灰心地道,“这也是我姨父最后功败垂成的原因。”

    陆俨并没有听懂她的这句话。

    ....................

    战鼓是越来越紧了,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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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5.破釜沉舟

    嘉言问嘉语:“阿姐是什么时候开始,和贺兰表姐生分的?”

    嘉语奇道:“阿言怎么会想起问这个?”

    初春的阳光从窗纸外照进来,

    嘉言伸手在上面画字,

    沙沙地响。她记得从前她阿姐和贺兰袖好得一个人似的,

    无论在平城还是来洛阳。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苦苦地想,什么时候开始,阿姐不但与她亲近了,

    还和贺兰袖翻了脸。

    她不讨厌贺兰袖。没有人能够讨厌她,那个总轻言细语为人排忧解难的小姐姐,

    她不止一次看见她在廊下安抚被责骂的婢子。就心细如发、善解人意这件事,她见过的人里,

    只有嫂子能与她比。

    当然谢云然清雅,

    是贺兰袖远有不及。

    她后来想起来,就只记得在德阳殿里,

    阿姐不肯嫁宋王,

    贺兰袖泪如雨下,说她替她嫁,再后来就被她阿姐逼了殉葬——

    嘉语想了想,能说的不能说的理由都过了一遍脑,

    最后说道:“袖表姐那时候谋嫁宋王。”

    嘉言:……

    “说到底还是为了宋王。”她心里一直隐隐的不安:她阿姐能为了宋王与贺兰袖反目,焉知不会有一日,为了周乐与她反目。

    嘉语看了她一眼,

    说道:“表姐并不在宋王的求娶目标之内。姨父早亡,

    贺兰氏没有能够给她借力的地方。其实表姐当时最好的选择是进宫,

    而不是宋王。她要是进了宫,可以借父亲之力……”

    “阿姐?”

    嘉语摊手道:“如果当初表姐进宫,那么咱们家与表姐就会形成一种互惠互利,而不是单方面表姐仰仗咱们家。除此之外,表姐很难摆脱这个仰人鼻息的局面——那正是表姐竭力想要摆脱的。”

    没有人愿意寄人篱下,也没有人愿意一辈子战战兢兢,看人眼色行事。什么善解人意,如果可以,谁特么稀罕去知道别人想什么!

    她知道嘉言不懂这些。她生来就是始平王府的小公主,人人都知道她前程无量。

    嘉言皱眉:“阿姐这话我就真不懂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她选择宋王——”她就只是单纯喜欢宋王么,就像她阿姐一样?

    “宋王的人才,表姐心慕他,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而且——你不是看到了吗?宋王前儿在金陵登了基。”

    “但那还是正始四年啊!”嘉言叫了起来,“正始四年,表姐怎么能知道——”

    “她当然知道,不但她知道,洛阳人都知道。”嘉语道,“宋王是定然会南下的,宋王定然会回到金陵,完成他父子夙愿。只是那时候圣人以为他回到金陵,是十九兄回到洛阳方式。”

    如今想来,也讽刺得很。燕朝养他父子两代,尚未见成效,却被吴国塞了个皇帝过来。

    “……她想要谋嫁宋王,就须得借力。”其实贺兰袖想要嫁给萧阮,唯一能走通的仍然是她前世走的那条路。前世她做了皇后,手里有了资本,方才能与萧阮你来我往,开价议价。她从前是成功了。

    这世上的人,一旦成了事,便都以为是自己的本事。以为凭自己的本事,就该得到更多。

    所以她贪心了。

    嘉语微微舒了一口气:“……谁会借给她这个力,父亲,还是母亲,或者哥哥?都不会。她与宋王成亲,并不能够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便姨娘疼她,去求父亲,父亲也不能强逼得宋王娶她。”

    她父亲并没有经营南朝的想法,开疆拓土,那是皇帝的野望,不是做臣子的。

    “所以——”

    “所以她只能打我的主意,谁让我和她亲近呢。”嘉语笑了一声,“我当然是不会与宋王做平妻的。”

    嘉言:……

    嘉言森森觉得这个脑回路太曲折了。

    怪不得她阿姐那么恼她,非逼得她给宋王殉葬不可。嘉言道:“那阿姐当初怎么不和我说——”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嘉语道,“后来……后来我和父亲说了,哥哥也知道。你?你那时候小,这些腌臜事,没的污了你的耳朵。”

    嘉言:……

    嘉语偏头问:“你是看到檄文了吗?”

    嘉言低声道:“阿姐也看到了?——简直一派胡言。”

    嘉语笑而不语。

    双方交战,出个檄文互相吐口水不稀奇。都在抢占道德的制高点。不过她这边名义上的主帅还是昭熙,对方却揪着她骂个没完。多少年前的旧事都翻出来,八卦得不要不要的,当然是贺兰袖的手笔。

    嘉言脸上直发热:“我不该拿这个来问阿姐。”

    嘉语摇头道:“问清楚了也好。”

    贺兰袖和她一样,是多活了一世的人。她原就比她精明厉害,如果不是出身上先天劣势,压得她动弹不得,又遇人不淑,成就当远不止于此。她是过于迷信自己前世所达到的高度,又比她贪心——她最好的机会其实还是元祎钦。以元祎钦当时的处境,未尝不能翻盘。是贺兰袖没有想清楚。也是她拦了她进宫的路。

    又或者是——她后来在金陵漫长的岁月里,对萧阮有了更多的感情,那是她所不知道的。

    就这篇檄文,还是打到了要害。檄文里倒是承认了昭熙在军中,已经登基的事实,却又指出,近一年过去,昭熙的身体状况也仅能露面而已,以后能不能登基处理政事,可疑得很;全程都是华阳公主在出面,华阳公主什么人?她是吴国的皇后!她燕朝的政事要他吴国的皇后来插手吗?

    文中气势汹汹地称,华阳公主在河北所为,是受吴主指使,乱我燕朝天下。

    其实萧阮虽然称帝,诸事繁乱,都还没来得及立后。就嘉语看来,该立的也是苏卿染,不然江陵苏家出了这么大力气,岂肯善罢甘休。

    檄文中又历数嘉语当初与萧阮的纠葛。这等闺中情.事,原不合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公诸于众。嘉语自个儿看得都尴尬,不知道周乐看了怎么想。又字字都指向周乐横刀夺爱——也难怪嘉言心存疑虑。

    嘉言道:“如今宋王已经南下,也另娶了苏娘子,与阿姐也好、贺兰表姐也罢,都再没了干系,她又何苦再扯出那些事来——按说,阿兄登基,她也是皇亲国戚,不比在十九兄手下强?”

    她是不解,昭熙再恼,看在宫姨娘的份上也不会把事情做绝——元祎修能给她什么好处。

    嘉语心道她就是知道昭熙不在军中,才打死不敢降:周乐可是知道她底细,上次饶她,是为了把她从豫州带回来,这次要再落到周乐手里,哪里还有活路。就不说她心里还残存有当初皇后的傲气,怎么肯低这个头。

    当然这个话不可能与嘉言说,便只含混道:“阿言又天真了,我不是与你说过,她从前利用我,阿兄是知道的,就算姨娘要紧,阿兄也不会再待见她。反倒是陆将军手下兵强马壮,尚有一拼之力。”

    又补充道:“她到如今,已经用不到我,又没有闲到无事生非,自然就不是针对我。”而是刚刚好,不巧得很,她又挡到了她的道。

    嘉言便不作声。

    “兵强马壮”四个字足以让她沉默。眼下相州压力极大。元祎修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之前的失误,许是许了高官厚禄,或者是都押了人质在京城,这些人终于不再尽想着捞好处,竟是精诚合作起来。

    他们才得相州不久,势力亦不如信都稳固,这城中恐怕是有不少人与朝廷军暗通款曲,周乐既是恼火,也是无可奈何。

    独孤如愿那头不知道在磨蹭些什么,竟迟迟未到。

    这样的局面,谁都不敢说必胜。

    贺兰袖再来这么一篇檄文,正是火上浇油。

    反而是她阿姐并不慌张,她的镇定,多少给了她信心。周乐亦喜欢找借口过来,嘉言猜也是同样的道理。

    要在之前,她少不得又恼。但是这会儿她也不得不承认,在死亡的威胁面前,规矩不规矩的,其实老早就不重要了。当初在秦州,他其实是可以跟着绍宗回洛阳,安安稳稳做个征西将军的,嘉言有时候会这样想。

    嘉语走过来抱抱她,她原想与她说“不要怕,阿爷在天之灵,会护佑你我”,但是终究没有,只忽然笑道:“其实周将军从军以来,尚未打过败仗。”

    嘉言:……

    嘉言气恼道:“阿姐偏心!”

    一般的上战场拼命,怎么就信他不信她了!

    ........................

    要说嘉语心里不慌,其实也不尽然。

    人没有不怕死的,父仇未报,哥哥也还没有找到,和周乐两世没有结果,并非不是遗憾。

    只是事情逼到眼前来。贺兰袖倒是敢一口咬定周乐会赢,嘉语却也和她一样,实在不清楚他上次是怎么赢的。上次他手下的人马恐怕还多于这次。而且上次他的对手只是元昭叙,背后没有元祎修。

    奇怪,她从前和萧阮,从来没有起过这等长久的念头,到起的时候,已经是快要离城,转瞬灰飞烟灭:当时丧父的痛,她顾不得他。反而是这时候,姨娘和妹子都在,唯一的缺憾不过是哥哥没有找到。

    为父报仇这件事,她尽力了,便不算太可惜。

    ..................

    朝廷发了檄文,河北自然也有反击。不过和朝廷的侧重点不同,全篇都在骂元祎修。

    嘉语估计元昭叙也不是不想骂昭熙,只是昭熙身上黑点少,统共就只有一个“夺人.妻”。倒是元祎修,黑得像只胡麻饼。有些是嘉语知道的,有些她也是头次听说,正骇笑不已,就听有人问:“什么事这么好笑?”

    却是周乐走进来。

    嘉语“咦”了一声:“你几时进来,怎么没听到通报?”

    周乐笑道:“佳人进来通报,是你没有听见。”

    嘉语也就不在意,推了檄文给他看,周乐摇头道:“我早看过了,李兄捣鼓出来的——”

    “从前不知道李郎君有这等刻薄。”

    周乐“哼”了一声:“他自然不让你看到。”

    嘉语:……

    嘉语便看住他笑,周乐被看得挂不住脸,也只好笑了:“不过是些嘴皮子功夫,提提士气。真打起来总不能指望这个。”

    嘉语道:“那是自然。真一支笔当得了十万军,朝廷还养这么多人做什么,早省了这开支作脂粉钱也好——今儿这么这么早?”军情吃紧,他便来得少,便来,也就是少坐,说几句话便走,没有这么闲的。

    周乐道:“五叔过来了。”

    嘉语吃了一惊:“信都那边——”

    “二叔让他过来,说信都就不守了,”周乐道,“这一仗再胜,洛阳就完了,要是败了,退回去信都还不如相州。”他在她这里一向是不忌讳说胜负。

    嘉语微微颔首道:“破釜沉舟。”

    “什么?”

    “秦末,秦将章邯麾下四十万大军,楚霸王项羽将军六万,双方战于钜鹿。楚国上将宋义踌躇不前,被项羽斩了,项羽引兵渡河,砸了渡船,烧了帐篷,将士身边只带三日口粮,与章邯决战——”

    “他赢了吗?”

    嘉语笑了:“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周乐的眼睛闪闪发亮:“钜鹿在哪里?”

    嘉语竟呆了片刻,转头往窗外道:“钜鹿是古地名……”

    “嗯?”

    “……治所平乡,就在漳河以北。那附近有座山,淮阴侯曾屯兵于此,叫韩陵山。”韩陵就在邺城境内。嘉语忽然想起,从前周乐在这里打了胜仗,在此修建定国寺,并命手下勒石以记。因文采飞扬,所以她记得。

    周乐不由笑道:“真是好兆头——三娘可知道我五叔一向被人称颂有霸王之勇,这个霸王,可是你说的楚霸王?”

    嘉语讷讷道:“……是。”她也有点目瞪口呆,难道真有天命这种东西?

    周乐便要出门,嘉语赶忙喊住他:“我方才看檄文,有个想头。”

    周乐笑吟吟道:“三娘也想拟一篇不成?”独孤如愿迟迟不至,不知道武川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周五自信都过来,倒是能补上独孤的缺,但是他挂记没有信都这条后路,一战不胜,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经嘉语这么一提,倒又有了新思路,赶着去去和李愔商议。

    嘉语道:“我看了朝廷檄文,檄文中颇多旧事,恐怕是袖表姐所拟。”

    周乐气恼那檄文中把嘉语和萧阮的过去写得恩爱缠绵,活像他就是个劫掠民女的山大王,十分不堪。因说道:“你那个表姐很能兴风作浪。”

    嘉语却道:“那说明袖表姐很得陆将军信重——我想去见见她。”

    周乐:……

    嘉语不慌不忙道:“姨母再嫁,总须得与她知会一声。”有宫姨娘在这里,贺兰袖不敢杀她。

    周乐摇头道:“你不要乱跑——我先出去一趟,回来再说?”

    .........................

    贺兰袖见到方志,不免吃了一惊,整个心都揪紧了:“——是你护送我娘出的洛阳?”

    “是,方志不敢欺瞒表姑娘。”方志心里也是忐忑,“世子命我护送宫……宫姨娘去朔州找表姑娘。”

    “那我娘——”

    “姨娘还活着。”有人掀帘走进来,摘去兜帽。贺兰袖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一张脸。登时脸色就变了:“你拿我娘威胁我?”

    “是,”嘉语面色平静,“我拿姨娘威胁你。”

    “你——”

    贺兰袖做梦也想不到,嘉语会耍这等无赖。长期以来,宫姨娘都是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平衡点,她不会与宫姨娘说三娘做过什么,三娘也不会拿她威胁她——她是她娘,也是一手抚养她长大的姨娘。

    然而如今,三娘破了这个规矩。看来是急了。她有求于她,贺兰袖想。

    “你要什么?”

    嘉语道:“我是为表姐好。”

    贺兰袖冷笑一声。

    “让陆将军退兵。未必就我一个人这么想,表姐也是希望他全身而退的吧。”嘉语道,“如今表姐既不可能南下,又害怕落到周郎手里,就只有陆将军能够庇护表姐,如果陆将军有个万一——”

    “你怎么不想你那个周郎有个万一——”

    嘉语笑了一下:“表姐知道为什么。”

    “我没有进宫,阿言也没有,表哥却娶了谢娘子,三娘,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所以我才来找表姐,”嘉语道,“当初是宇文将军得了关中,如今宇文将军势力还不如陆将军——

    她看住贺兰袖笑道:“我听说宇文将军不近女色——”

    贺兰袖心里苦笑。她也没见过宇文泰几次,但是以当时关中艰苦,年复一年的苦战,年复一年的死里求生,能撑到周乐过世,这样的坚韧与决心,在陆俨身上,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到。但是如今她手里只有陆俨。

    姐妹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良久,贺兰袖方才开口道:“三娘高估我了,陆将军效忠洛阳,我说服不了他。”

    “那就让我会会他。”

    贺兰袖目视于她:“三娘和从前不一样了。”

    嘉语不由笑道:“表姐总指着我还像从前……”

    “从前三娘说不愿意与萧郎成亲,我总是不信,”贺兰袖叹息道,“今儿再见到三娘,我算是信了。”

    嘉语不理这话。

    贺兰袖又道:“三娘不怕被陆将军扣下?”

    嘉语甜甜地说:“表姐带姐夫来见我,平白无故的,我扣下姐夫做什么。”

    贺兰袖:……

    嘉语又道:“要说服姐夫,恐怕还须得表姐帮忙。”

    贺兰袖怒道:“三娘要想清楚,如今是你有求于我!”

    嘉语点头道:“正是我有求于表姐。”贺兰袖见她这等有恃无恐,也是无语。她娘在三娘手里是安全的,三娘不会伤害她,但是三娘人在这里,她娘就落到了周乐手里,那个混蛋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仗的就是这个。

    她也知道她会谋取关中,因为只有得了关中,才能与周乐对抗。

    贺兰袖忽笑道:“三娘今儿把关中拱手相送,就不怕有一天后悔?三娘大概是不知道,你的周郎六伐关中未果,最后死在玉璧城下。二十年之后……国灭。”

    “表姐也知道我如今不过是饮鸩止渴。”嘉语却退一步,示弱道,“三娘不比表姐,有母仪天下的志向,三娘原本不过是盼着父亲和兄长这一次能够好好的,不过这么点指望,也没有能够如愿……”

    “……我如今只想杀了元祎修和元昭叙报仇,其余都顾不得了,二十年……三娘有没有二十年可过尚未可知,”嘉语微叹了口气,说道,“待见了陆将军,提到正始五年陆皇后的死,恐怕还需表姐帮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卡卡君和未央君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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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6.油嘴滑舌

    陆俨惊道:“当真是?”

    贺兰袖道:“我娘的东西,我怎么会认错……”

    陆俨道:“令堂从前在始平王府……留下的东西自然不少。”

    贺兰袖却道:“三娘当时仓促被带出城,

    随身之物能有多少,

    她自己带都不够,

    又哪里会带我娘的东西……”

    陆俨仍是质疑:“便是如此,以公主与令堂的亲近,要伪造一两件,也并非不能。”

    贺兰袖这回点了头。她低声说:“我知道有这个可能,

    但是既然我娘有了消息,不论真假,

    我总是要去看看的。”

    陆俨道:“这里不是豫州。”

    贺兰袖扬起脸:“……我知道。如今战事一触即发,原不该乱走。但是陆郎,

    她是我娘啊。我就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当初我在朔州下落不明,也只有我那个足不出户的娘千里迢迢来找我——”

    她眼睛里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下来。

    陆俨亦看得心酸,

    搂住她说道:“我让人跟你去——”

    贺兰垂泪微笑道:“她说了不许外人跟去,

    陆郎也不必为我折损人手……如有个万一,就当是正始五年之后,我们没有再重逢……”

    陆俨原本就怜她孤苦,到这里哪里还忍得住,

    冲口说道:“我陪你去罢,我是你的夫君,我不是外人。”

    贺兰摇头道:“不可——我哪里值得陆郎自蹈险地……”

    陆俨只是亲她的鬓角,

    不住安抚。

    到贺兰袖收了泪,

    陆俨回过神来,

    其实是有后悔话说得太满,毕竟孤身前去实在冒险。但是连袖娘这样娇怯怯的小女子都不怕,他待说不去,又哪里拉得下脸。

    ........................

    临街的巷子,挂了不太亮的灯。登楼,推门进去,就看见对坐的两个少年,案上摆了五色饮和果盘。其中一人别过脸来,灯光里看得清楚,正是周乐。他笑吟吟地说道:“陆将军别来无恙?”

    陆俨拉住贺兰袖急退,后路已经被堵住。周乐道:“陆郎莫慌,今儿要见咸阳王妃的,可不是我。”咸阳王死了快两年了,他还口口声声咸阳王妃。陆俨是恨不得怼回去一句:“不是你难道是宋王妃?”

    出口只冷笑道:“周将军好大胆子!”

    这可是朝廷军的地盘。

    周乐笑道:“我也不想,奈何三娘要来见她表姐,我能有什么法子——陆将军不也没有法子么?”

    陆俨:……

    “陆将军莫怕。”另外那个少年起身来,果然就是华阳公主,她穿了男装。时隔近一年,她气色比上次好太多了,“我听说表姐思念姨母,所以带了人来见她——无非是怕此战之后,后会无期。”

    陆俨的目光扫过室内,并没有第三人。正要再诘问,却被贺兰袖拉住袖子。她目中大有哀求之色,不由心里一软,没有出声。

    贺兰袖拉住他进屋坐下,方才问:“我娘呢?”她也没有想到周乐会跟过来,但是细想也在情理之中。说到底事情仍然必须由他出面敲定。毕竟战场上瞬息万变,没有他的态度,她也放不下心。

    嘉语抬手给贺兰斟了一盏酪饮,却说道:“久别重逢,原当饮酒,但是我有孝在身,只能以酪代酒了。”

    陆俨道:“公主有话就快说,不必与我装神弄鬼。”到这时候,他哪里猜不出来,周乐与华阳公主要见的根本就不是贺兰而是他。他们是算准了袖娘对她娘的孝心,也算准了他不会舍得她单身前来。

    他对华阳公主的感觉十分复杂。当初四娘伤了她,结果自己死在宫里。五娘鲁莽,揣着匕首就进去了,但是她饶了她,没有追究她无礼。也不接受她那些为奴为婢的浑话。他当时如劫后余生。

    他当时是感激的。

    但是后来——他撞见了她派人追杀袖娘,他亲眼目睹她逼袖娘殉葬;再后来——陆俨看着周乐,眼睛里能冒出火来。这个混蛋,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也下得去手。而华阳公主竟然还跟了他。

    她为了报仇,自己的夫君不要,唾手可得的皇后之位不要,却跟了这么一个恶棍。

    陆俨不知道是该觉得她可恨还是可怜。

    嘉语却笑道:“陆将军也是个聪明人,难道猜不出我的来意?”

    “三娘!”贺兰袖叫道,“你拿我娘的下落引我过来,我咎由自取,便有什么仇什么怨我都受着,你放陆郎走!”

    嘉语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周乐只管吃东西。“表姐不必这样,”嘉语轻描淡写道,“陆将军能上当,那自然是你的错。”

    “公主慎言!”陆俨打断她,“公主是要逼我退兵吗?公主难道不知道,我便如今应了你,转身回营,便可当做从未发生?”

    周乐打了个哈哈:“我就说三娘天真——”被嘉语瞪了一眼,登时住嘴,接着吃东西,咔嚓咔嚓的,陆俨觉得他能被这声音逼疯。却听华阳公主道:“我听说,十九兄为陆皇后翻了案,所以陆将军对十九兄死心塌地?”

    陆俨不作声。

    四娘这件事固然是他心里的刺,但要说他因此对元祎修死心塌地,那决计没有。

    嘉语便叹了口气:“看来陆将军是至今不知道当初陆皇后的真相了。”

    “三娘不得胡说!”贺兰袖急了起来。

    陆俨按住她:“什么真相?四娘已经不在人世,我敬公主是始平王的女儿,但是逝者已逝,公主还是多一分尊重、不要随便编排的比较好。”

    嘉语看了看贺兰袖:“我还道表姐对陆将军是真心,却原来连这件事也不曾与陆将军交代过。”

    贺兰袖道:“我自然——”

    “那你有没有和陆将军说过,当初陆皇后的死,是先帝授意?”

    “什么?”陆俨面上变色,“你说什么?”

    “先帝与陆皇后大喜之日,陆皇后背露凶谶,难道陆将军没有听说?”嘉语淡淡地道,“先帝怕应谶,因此起了杀心,又有什么稀奇了。”

    “但是你当时说——”

    “我当时知道什么——我当时受了重伤,几乎不治,我当时能知道什么,”嘉语冷冷地道,“表姐才是当时在场的人,我和陆将军什么关系,表姐与陆将军什么关系,这些事,怎么就轮得到我来说了?”

    陆俨转头看贺兰袖,贺兰袖垂首,良久,方才说道:“陆郎不必知道这个——”

    “为什么?”

    贺兰袖掩面哭起来:“四娘已经不在了……太后也都不在了……陆郎不必为了几年前一桩旧事毁了自己——”

    毁不毁不由你说了算,他想,四娘是已经不在了,太后也是不在了,但是公道呢?

    公道也不在了吗?

    他张了张嘴,又闭得紧了,过了片刻,方才缓缓道:“那也是前朝的事了。”如今坐在德阳殿里的,已经不是当初的太后与天子,“我为朝廷打仗,不为天子,尤其不为害死我家四娘的天子!”

    “陆将军显然已经忘了,十九兄是怎么坐上那个位置的——为先帝复仇。”嘉语微微笑道,“如此,他又怎么敢真为陆皇后翻案呢,他不过是为她收敛了尸体,真要翻案——如果我应允为陆皇后翻案——”

    “陆某谢了。”陆俨起身道,“陆某不止一个妹妹,也不可能为了她去问责天子。公主好意,陆某只能心领了,如果公主没有将袖娘的母亲带过来,那恕陆某人无礼,恐怕须得带袖娘离开了。”

    他看了看尤在踞案大嚼的周乐,心里未尝不佩服,他说他只是陪华阳公主过来,他还当他装模作样,如今看来,竟真是如此。想是华阳公主自作聪明,以为给四娘翻案就能打动自己。她要真有这个心——不不不,他想,她便真有这个心,也不可能为了四娘这么个不相干的人去得罪太后、天子。

    嘉语面上一黯:“原来便是至亲兄妹,也当不得荣华富贵。”

    陆俨不理她激将,只管对贺兰袖道:“袖娘,我们走——”

    “慢着!”嘉语却又扬声道,“我虽然没有带姨娘过来,却还是带了人来让表姐见见。”

    “谁?”贺兰袖也诧异了。

    嘉语微提了声音:“进来!”

    贺兰袖与陆俨一齐转头看去,推门而进的年轻男子正是方志,方志手里抱了个岁余小儿,眉目生得甚为清秀。才到了陌生地方,一双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待看到嘉语,便伸手要抱,口中呀呀作声。

    贺兰袖奇道:“我不知道三娘和周将军孩子竟然这么大了。”

    嘉语:……

    尼玛又一个该和周乐、嘉言拜把子的。

    周乐“哈”地笑出声来。

    嘉语抓住那小儿的手,指着贺兰袖道:“大郎,叫阿姐。”

    贺兰袖:……

    贺兰袖面黑如锅底。

    之前三娘说会带人过来,进门见到周乐,便只道是周乐,谁想还有这么个小儿。她娘前年就离了京,这小儿自然就与始平王无关——便没有离京,始平王也少往宫姨娘这边来。他养着她,就只是养着她。

    她要怒斥嘉语胡说,然而这小儿眉眼……贺兰袖想到母亲,心里登时软了下来,野种就野种罢,总归是她娘的孩子。她不能在她娘身边,三娘又……有这么个孩子,好歹是她下半辈子依靠。

    因站了半晌,终于说道:“我娘——我娘如今还好吗?”

    周乐叫道:“奇哉!你娘在你姨父府里住了有近二十年了,你到这会儿才想起怀疑三娘待她不好?”

    贺兰袖气苦:“三娘要真待她好,就该带她来见我!”

    嘉语冷声道:“见了你又如何?姨娘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她这会儿见了你,又不能跟你去,回头又要病一场。我带了表弟过来,你就权当是见过姨娘了吧。”

    陆俨心里不自在。

    陆家近几十年虽然不如从前,也是大家出身,讲规矩的人家。主人家在外头有个私生子也就罢了,宫氏是始平王的妾室,不给他守孝也就罢了,却折腾出这么个小儿来——看这小儿形容,怕是满了周岁了。

    华阳公主还毫不忌讳一口一句“表弟”,袖娘也大有要认下的架势,登时不喜,说道:“袖娘,我们走罢——”

    贺兰袖在他身边日久,自然知他性情。她再看了那小儿一眼,从腕上捋下一只镯子塞在他手里,哭着出去了。

    那小儿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犹自呀呀张嘴:“啊——啊——”

    镯子从手里掉了下去。

    周乐一把捞起,收了作态,说道:“你表姐对你姨娘倒是真心。”

    嘉语抱着小儿闷闷道:“她有她的好处。”

    要全然没半点好处,也不能在始平王府这么多年,上上下下都得人心。若非不得已,她原也不愿意拿宫姨娘威胁她。

    周乐心道始平王府中夫妻恩爱,父慈子孝,兄妹和睦,三娘自然不能够理解这天底下多得是为了锅碗盆瓢大打出手的兄弟手足。

    他见嘉语郁然不乐,便抓住那小儿的手,字正腔圆地教他:“姐——姐夫——”

    嘉语:……

    方志艰难地把头扭到一边,他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

    周乐哄得嘉语开颜,方才说道:“陆四意动了。”若非信了,也不会这么恼。世家子弟有世家子弟的风度。

    他那日走得急,商议军情又到很晚,不便再进公主府——他心里也知道嘉语是防着他,白天也就罢了,到入了夜,便不肯单独见他。次日事多,拖到第三日,嘉语遣了人来找他。

    方才知道她竟然已经去见过贺兰袖。

    当时生恼:眼下相州就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着,她还凑上去。要贺兰袖一横心嚷了出来,就是个白给的人质。嘉语也知道他恼,低声下气认了错,周乐一向是拿她没办法,只得听她把计划说了。

    “他想要关中?”周乐不在乎开这种空头支票,地盘没落到自己手里,谁要谁凭本事。他又不是天子,金口玉言,盖个章就能生效。

    “是表姐想要,”嘉语道,“陆四没这么大野心——从前拿到关中的是宇文泰。”

    嘉语没有见过宇文泰,就只听说过。从前周乐几次出征都是与他交战。关中贫瘠,宇文泰凭关山之险,与周乐周旋近十年,互有胜负。可见能耐。贺兰袖还说最后他赢了——虽然这个话当不得真。

    周乐明白她的想法,宇文泰这次也来了相州,他手下兵甲不如陆四。以他眼下实力,最佳选择是打败朝廷军,拿下洛阳,如此,自然无心顾及关中。那块地反正是拿不到,不如抛出去当个诱饵。

    二桃杀三士。

    如果宇文泰确实还如前世一般,会选择占据关中的话。

    虽然关中险峻,易守难攻,丢了以后是个极大的麻烦。不过,如果眼前这关过不去,还谈什么以后。

    无非取舍,是剜心头肉,还是医眼前疮——如果能说动陆四退兵,确实胜算又多上三分。身为一军统帅,周乐生平做过无数次这样的取舍,自然不难决断。所以方才有了这晚的会面:成与不成,总要试试。

    他是装得漫不经心,就好像只是拗不过三娘异想天开,跟过来捣乱看笑话,以降低陆四的戒心。

    嘉语笑道:“剩下的,就看表姐的本事了。”

    周乐牵着她下楼,顺口问:“当初陆皇后……当真是先帝示意?”

    嘉语摇头道:“自然不是——是表姐在凤仪殿里设局,借陆皇后的手杀我。她那时候还一心想着吴主,怕我坏她的事。”

    最后还是被她坏了事,周乐心道,这时候回想陆四的表情,不由笑道:“三娘是很会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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