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先叫了周干进来。周干脸色有些发白。他这一路都没敢走太急,怕被看破端倪。路口那堆血肉,嘉语没让嘉言打扫,而是去叫了周干。周干看第一眼差点没吐——他也不是没有见过阵仗的人。

    待进厅来看到华阳公主正襟危坐,面上略有倦色,并无惊慌,心里倒生出惭意来。他一个须眉男子,别的倒也罢了,胆气还能不如一个小娘子?——他不会知道嘉语昨儿晚上已经惊慌过了。

    “……事情就是如此。”嘉语大致给他描述了昨儿晚上那伙人。从两次马匹被绊停开始,一直到最后去而复返。

    她也猜得到,周乐对这伙人行事作风有印象。他这些年在洛阳和云朔居多,再没有回过信都,如果不是年少时候见闻,她也找不到别的理由了。连客居半年的周乐都能有所耳闻,地头蛇周干没有不清楚的道理。

    果然,周干低头沉思片刻,说道:“听起来像是崔嵬山中那伙人。”又补充道,“其实他们是不是在崔嵬山也没有人知道。但是信都人人都知道,要找他们就去崔嵬山。龙华寺住持我倒是相熟……”

    嘉语道:“周二郎君可有策教我?”

    周干道:“周将军处置得当,暂时不会有大的危险,公主是想先救人,还是一发把背后主使者钓出来?”

    嘉语正色道:“自然救人要紧——周二郎君可有法子把背后人找出来?”

    周干微微一笑:“冀州这地界上,总还不至于束手无策。”又说道:“公主有所不知,崔嵬山那伙人,一向信誉极好。”既然是接了单,没有不完单的道理,换句话说,她华阳公主如今仍在危险当中。

    话到这里,周干余光打量了一下周遭。这当然不是周家的宅子,也不知道华阳怎么找到的住处,位置倒是妙,就在市集左近,消息四通八达,出入又不惹人注意,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公主会住在这等地方。

    然而坏处也在这里,鱼龙混杂,随便混个什么人进来,哪怕是车水的,卖鱼的,这宅子也阻拦不住。

    余光扫到嘉语身后,心神一凛。这是白日,自不会像嘉语昨儿晚上在火光和月光里,惊慌失措地把面具看成人脸。但即便如此,青天白日的,也还是被唬了一跳:这脸可够丑的。华阳公主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侍卫?他想。

    却听华阳公主道:“周二郎君可否再等等,我有个主意——恐怕要问过段将军才能决定。”

    周干垂手道:“公主请便。”他自知这件事上周家嫌疑不会小,华阳公主留着那滩肉泥给他打扫就是警告的意思了。段韶是周乐的亲信,比他这个族叔亲多了。华阳公主与段韶对话,他自然该避嫌。

    嘉语却摇头道:“不必如此,周二郎君听着便是。”周家没什么可疑的,不然周乐昨儿晚上也不会试图诱使那贼人往周家去了。当然敲打敲打还是必要——他们的行踪总是周家人泄露的无疑。

    周干心里微动。在信都,没有人比他与华阳公主更近,如果不算七娘的话。七娘对她的印象,就一直停留在当初她借住崔家的时候,而他目睹她一路飞速成长,今儿这事的处理,竟比两三月前更老练了。

    处境逼人成长。如果始平王尚在,何须她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抛头露面,奔走四方。

    不多时候段韶进来。他穿了便装,不仔细看就是个地道的冀州少年。

    段韶看见周干,微吃了一惊,忙着给他见礼:他呼周乐为舅,算来是周干的孙辈了。周干当然不受他这个礼,打个哈哈就过去。

    他昨儿见过嘉言,自然不会诧异,倒是有点高兴。

    昨儿嘉言不肯摘面具,在军营门口差点打起来,要不是她手里有王妃印信,他是不能信的。原来周干也享受与他同样的待遇。也不知道这丫头到底长了张怎样可怕的脸,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他比周干得到消息要早,昨儿晚上嘉言就派了人去通知——他是必须通知的,自不必嘉语额外吩咐。他也没有急于进城,安顿好上下才过来,因与周干撞了个前后脚。他与嘉语的看法相同,都不认为周乐眼下有危险,不能声张,恐怕打草惊蛇。

    这时候听嘉语说道:“既然崔嵬山是非杀我不可,不如……就把昨晚的消息宣扬出去,说周将军遇刺重伤?”

    “自然会有人上门探伤。”周干随口道。

    在座几人都心知肚明,上门探的不是伤,是生死。

    如果周乐死了,始平王世子又不能及时赶到,冀州局面自然须得重新思量。有人模棱两可,就会有人因势利导。而最急于想要知道周乐死活的,自然是幕后主使和崔嵬山了。兴许崔嵬山还更急——他们不能砸了自个儿招牌。

    “但是周将军并不在府中,所以无论谁来,公主都必须挡驾。”越是挡驾,怀疑的人就越多,越是见不到人,疑虑就越重,一传十十传百,众口铄金,至少有一半人会相信周乐已经死了,华阳公主不过是拖延时间,等始平王世子过来。

    “而且我们必然会调兵来严加防守。”嘉语道。

    以常理推测是该如此,无论周乐是受伤还是已经死了,周家都会把人筛过一遍,里里外外换上最信任的婢仆下人,再加上周乐的亲兵——就算崔嵬山有通天之能,想要在这种情况下再行刺一回,却是不能。

    嘉语继续道:“……将军为我重伤,我却帮不上忙,我家有崇佛的传统,想要去佛寺里祈福一番也是说得过去。”

    嘉言翻了个白眼:她阿姐就是有事没事拿神佛消遣,也不怕佛祖怪罪。

    段韶却道:“不可!”

    嘉语注目于他:“有何不可?”

    “以昨晚将军与公主的反应来看,恐怕崔嵬山的贼人不会以为公主是容易慌乱之人。”段韶道。

    嘉语微微颔首:“有道理,段将军有何建议?”

    段韶想了片刻方才说道:“恐怕会有人来找我。”周乐带来两千人,只带了百余人进城,都托付给他驻扎在城外。如果幕后主使不是丧心病狂想要把冀州打烂,应该会想办法收服六镇降军。

    那自然会找上他。如果能说通他这里,再收服留在河济的两万人就容易多了;如果不能说服他,就地宰了,也算是早绝后患。

    “那段将军会如何应对?”嘉语问。

    “我还在犹豫中,消息就泄露了出去。”段韶微微一笑。

    嘉语不由拊掌道:“军中鼓噪,将军压不下去,自然不得不来见我。因为周将军重伤是假,我不敢让将军进来,将军便疑心——”疑心伏击根本就是始平王世子兄妹所设,当然这个话并不说破,只笑了一笑,略过去往下道,“……我不敢直面将军质问,无奈之下,只得以祈福为名,避了出去。”

    她出了门,底下人不敢做主,凡事都往她身上一推,奉命行事,段韶总不能把人都杀了个干净——这要万一周乐还活着呢?

    而嘉语这头,只要她出了门,就是砧板上的肉,崔嵬山想什么时候杀,就什么时候杀。

    一个假将军,一个真公主,两个人足以把崔嵬山和幕后主使的注意力牢牢牵制住,崔嵬山一时也就顾不上细查周乐来历,而这几件事都是大张旗鼓,不怕人不知道,周乐自然明白该如何配合行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各位订阅者一直以来的支持,没有你们订阅打赏和留言,作者君真的很难支撑下去TAT

    谢谢卡卡君坚持不懈的打赏和留评,谢谢密林妹子给我做过的安利^_^

    原谅一下爪机打字的作者君不能一一列出留评各位的名字^_^(呃,名单还是有点长嘻嘻)

    最近都不会一一回复评论了,身体不好人戾气比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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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9.五行见克

    消息才传出来,

    信都就乱了。

    尤其刚刚登上贼船的几家豪强。他们原本并没有与洛阳对抗的野心,如果不是周乐带了三十万云朔降军压境的话。

    如今好了,才上贼船,就闹出遇刺。

    听说华阳公主无恙,伤的是周乐;甚至有流言说周乐已经死了。华阳公主管什么用,

    她是带得了兵,

    还是打得起仗?华阳公主出了意外,

    只要不是死在周乐手里,于时局无损——不是还有个一息尚存的始平王世子吗?

    可是周乐出了意外,

    麻烦就大了。

    几家豪强都打着同一个主意:如今最要紧是打听周乐死活。因一个一个带了药物、补品,

    号称“妙手回春”的神医,递贴子登门。

    都吃了闭门羹。

    别说周乐,就是华阳公主都没有露面。只使了个婢子出来传话,

    说是公主看顾将军,无心梳洗,

    不便见客。

    之前华阳公主与周乐拜访周家,

    便有说始平王世子有意招周乐为驸马。当时人不信,如今两下里一对,

    倒信了个七八成。不然周乐什么身份,使个婢子看顾就成了,何至于公主亲自上阵。

    也不知道从哪家传出来,

    话渐渐地就不好听了。说当初华阳公主就有个克母之名,

    如今看来,

    恐怕不止克母,

    而是克父、克夫,五行见克。有时候事情经不起细想:华阳订亲,李家灭门,成亲,始平王府一夕见败,始平王没了,王妃和一双儿女下落不明,世子重伤,唯华阳公主毫发无损。

    就不说那个倒霉的咸阳王妃贺兰氏了……听说是华阳公主的表姐。

    如今轮到周乐,六镇出身的军户,什么刀斧没见过,怎么就才和华阳公主扯上瓜葛,就生死不知了呢?

    看来命不够硬,还真当不了华阳公主的驸马。

    嘉语听了不过啼笑皆非,反而嘉言气得跳脚:“谁说我下落不明了,啊?谁说我娘和三郎下落不明了!”

    嘉语道:“恐怕是洛阳来人了。”

    克母之类,是她初到洛阳时候的恶名,这种没根据的话,洛阳也不人人都信的。何况后来变故迭生,洛阳人也忘了这茬。信都远在千里之外,反而翻起这笔旧账来,虽然有因势利导,也值得细思了。

    嘉言气咻咻道:“污言秽语,没的糟蹋人!”

    嘉语摇头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谣言飞了两三天,华阳公主也好,周家也罢,都没有出面澄清的意思。第四天段韶进城,众人都眼巴巴伸长脖子等着:他们是外人,华阳公主不见也就罢了,段韶是周乐心腹,难不成她还能硬扛着不见?

    结果大失所望:华阳公主还是两个字,不见。她是公主。真要撕破脸皮也就罢了,不然这冀州地面上,还真没个人身份上压得住她。

    宅子外蹲点的人说,段小将军出门来,脸色铁青,照着门外的石狮子狠狠抽了一鞭,一路纵马回营。

    段韶回到营地,下午亲兵来报,说有人求见,也不递贴子,也不自报家门,只给了卷文书。那亲兵不识字,段韶接过来一看,是宁远将军的任命书。

    这份见面礼可是不小。

    段韶捏着任命书不说话,左右亲信也不敢多问。

    亲信不比一般士兵,他们离将官近,得到的信任多,过耳的消息多,心思也多。这几日信都闹得凶,营地里人心浮动,他们嘴里不敢提,心里未尝不是惴惴。云朔乱了三年,乱象波及七州,死伤百万。有多少次是从死尸堆里挣扎出来的命,他们自己心里有数,不是每次都有这样的运气。

    以为到冀州能吃上口饱饭,运气好攒下几个钱,买块地,说门亲事,生几个满地乱跑的崽子,也不枉了投个人胎。谁知道——

    周将军死了,他们怎么办?是留在冀州,还是走回头路?虽然他们也听说始平王世子在军中,但是始平王世子什么人且不说,始平王他们见过的,便没见过也领教过他的部将,人家可没把他们当人看。

    要再像先前一样落到朝廷手里,男人发配去朔北打柔然,女人卖给凶羯为奴,就是这些军汉,也免不了打个寒战。

    可是要继续反,还不是和周将军说的一样,迟早被朝廷清剿了。

    想来想去都没有活路,眼睛只能盯着面无表情的段将军。段将军年纪小,话也不多,主意却是大的。在军中很得人心。

    段韶摇了摇头,把任命状退了回去,也没有别的交代。

    片刻,那亲兵又进帐来,说外头那人奇怪,退了东西给他也不走,反而又塞给他十卷帛纸。段韶面色有点凝重,九张空白委任状,三张荡寇将军,三张威烈将军,三张宜威将军。最后还是那张宁远将军。

    意思很明白了。

    是朝廷来人,毫无疑问。

    段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未尝不动荡。从七品的荡寇将军,七品的威烈将军,六品的宜威将军,最后,五品的宁远将军。五品往上,封妻荫子。他这里不过两千人,这个价码不能说开得不够大。

    看来这次来信都的,不是什么小人物。

    段韶微叹了口气,掀帐迎了出去。时已九月,暑气未散,那人一身文士装束在烈日下,却不见急躁之色。

    段韶道:“不知先生前来,段某有失远迎。”

    不过是客套话,那文士也就笑一笑,说:“段将军肯屈尊来见,已经是吾辈荣幸。”

    待进了帐,段韶方才问:“先生贵姓?”

    “姓王。”那文士笑道:“段将军呼我王郎即可。”

    段韶微欠身。之前华阳公主就说过可能是王家人。又呼亲兵上饮子瓜果。只道:“军中简陋,王郎且将就用些。”

    那文士到洛阳已经有些时日,对周乐手下这些心腹不说尽知,也打听得十分详尽了。知道段韶俭朴讷言,也就不多客套,直接说道:“如今信都都传周将军已然不幸,不知道段将军有什么打算?”

    段韶面上一闪而逝忿忿之色,口中却道:“先生慎言——不过是流言蜚语,如何信得?”

    “这么说,段将军是不信了?”那文士也不动怒,慢悠悠问。

    “自然不信!”段韶道,“我家将军何其英武,区区蟊贼,怎么动得了我家将军。也就是些无知小人以讹传讹罢了。”

    那文士大笑,连连摇头道:“段将军何必自欺欺人呢?”

    段韶冷冷看住他,直到他收了笑,方才说道:“先生何故发笑?”

    那文士心中甚恼:他总不好厚着脸皮再说一次“我就是笑你自欺欺人”吧。取了案上一枚瓜果,入口生津,停了片刻,忽道:“我看段将军也是良家子出身,从军之前,大约也穿过绫罗绸缎。”

    ——段韶的底细他自然是打听过的,段家虽然眼前不怎么样,祖上也出过仕,做过官,虽然在他太原王家看来,那等芝麻浊官,不值得一做。

    段韶只管微笑,他从前过的当然是小少爷的生活,但是富而不贵,哪里敢在王家人面前夸耀根基。

    “……段郎以为,是绫罗贴身呢,还是布衣贴身?”

    段韶笑道:“段某命贱,好戎装。”

    那文士被他噎了一下,这回却不恼了,只道:“段将军却是忠心,可惜了。”

    段韶知道是戏肉来了,他这里姿态也摆够了,也就不以为甚,顺着王某人的话说道:“先生是有所不知,周将军待我,对外虽称上下,实如骨肉至亲。如今他受了伤,我心里只有急,并无他意。”

    那文士道:“我说的可惜却不是段将军。”

    段韶这回不响了。

    洛阳高门之中,尚且禁不住克母这样的流言,何况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底层军汉,也就是还有个公主的头衔、皇家威严压着,不然军营里的非议,多难听的话都有。

    “段将军可曾去过洛阳?”

    段韶摇头:“京中繁华,段某无福。”

    “那将军可曾见过宋王殿下?”

    这话周乐军中上下是统一了口径的,登时就应道:“什么宋王?”

    那文士心里攥了一大口血,只得说道:“周将军掩耳盗铃了,便没有宋王,就能否认华阳公主有过驸马吗?”

    段韶又是不响。

    “不瞒段将军,从前公主在洛阳时候,王某不才,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

    段韶凝神看他。

    那文士笑道:“……还是早先跟从圣人西山狩猎时候。段将军是个聪明人,我也不与将军绕弯子,从来男子喜欢美妇人,其实妇人心中,未尝不喜美少年。周将军固然英武,可能与宋王相比?”

    段韶不语,只面上微微变色。

    “我知道段将军爱兵如子,”其实在王政看来,爱兵如子不一定,对手下人笼络还是到位的,五品的宁远将军打动不了他,再加上九张空白委任状,他就迎出帐了,“可惜了周将军为美色所惑,却拿了自家儿郎的命,去拼一个驸马——其实始平王为宋王所杀,公主舍不得怪罪宋王,却把账算到圣人头上。”

    段韶不为所动,只道:“周将军所谋,非我等能问。”

    “我听说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王政起身道,“既然段将军这么说,王某也没什么话可说了——告辞!”

    段韶知道他不过是装模作样,一动不动,就含笑看他起身,急走几步,然后渐渐缓下来,停在帐门处,说道:“段将军当真不担心周将军安危吗?”

    段韶道:“自然担心,不过有公主照料,想必不会有差池。”

    王政从前见过周乐,还从他手里买过酒水熟食,当时只觉得此人豪爽健谈,哪里料得到他手下这般奸猾无赖,合着这半天的话都白说了,竟不得不自己找个台阶下,冷笑道:“将军脸公主的面都见不到,就这么信她会悉心照料周将军?”

    段韶慢悠悠道:“不然呢?先生说来倒是头头是道,怎么不自己去见公主?”

    王政心道我去见华阳公主做什么,人马又不在她手里,六镇降军还能信服她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只道:“并非我不去见公主——”一句话未了,已经觑见段韶目中笑意,一跺脚说道:“段将军就不担心周将军有话要交代吗?”

    段韶道:“如果周将军有话要交代,公主自然会见我。”

    “不是见世子?”王政冷笑。

    他是元祎修心腹,自然知道昭熙不在自己手里,死活虽然不知,但是既然周乐宣称昭熙在他军中,不妨顺着这个话挑拨——他和周干是同一个想法:除了始平王世子,天下间谁能从萧阮帐下带走华阳公主?

    段韶又不响了。

    王政接着说道:“公主我迟早是要去见的,不过恕我直言,我去见公主的时候,恐怕就没段将军选择的余地了。”

    段韶皱眉:“先生这个话,我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王政也不答,只笑了一笑。始平王已经没了,就算始平王世子还活着,如今元昭叙和绍宗俱已归顺,他光杆司令一个,也不怕翻出天去,所以出京时候,元祎修是吩咐了弄死华阳公主,别让她进京——进京就不好办了。

    这个主意其实他不赞成。自古皇家同室操戈,男人大可以斩草除根,女人一向是要留着的,和亲也好,赏人也罢,能用到的地方多了。

    如今周乐死了,华阳公主没死,岂非天赐?

    江南传来的消息,萧阮进展不错,虽然他另娶了,留着华阳公主,也是张牌,烧不起他后院的火,恶心恶心他也是好的。

    他找段韶,因为他是周乐心腹。拿下段韶,只要他张嘴,河济两万人就是囊中之物。六镇降军有战斗力的也就只有这两万人而已。其余老弱病残就地安置,编户齐民,冀州就算是平了,连带云朔之乱。

    这是不世之功啊。

    待冀州平了,他再追究他兄弟之死,也算是不负圣人。

    如果段韶这里说不通,少不得另打主意——他要给周乐尽忠,底下多的是人想要上位;就算这六镇降军真被周乐整得铁板一块,也就是一群不晓事的军汉,市恩,示威,恩威并施,他不信拿不下。

    王政这里主意打得好,冷不丁段韶问:“先生此来,是想拿下六镇降军吗?”

    王政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何故把窗纸戳穿,只道:“段将军应该相信,如果周将军尚在,我一介书生,是拿不下六镇降军的。”

    段韶摇头:“那也未必。”这货能自称一介书生,他心里甚堵,“六镇降军不过求一口饭吃,求一条活命,周将军能拿得下,王先生自然也拿得下。”

    王政心中警铃大作,也不说话,只直直看住段韶。这小家伙今年不知道满了十五没有。这话是周乐平日里交代呢,还是——脑子在“华阳公主”四个字上转了一转。他正始五年年末在西山猎虎见过嘉语姐妹,当时得嘉语礼遇,然而事易时移,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想法自然也不同。

    “……就看先生打算怎么安置了。”段韶看着王政的脸色,知道这把又赌对了。

    王政目光陡然森冷。

    他也看出这小子是在套话,不然口风不可能转得如此之快,前一刻还在口口声声“周将军英武,几个蟊贼奈何不了”,这一转眼就变成了“周将军拿得下,王先生自然也能拿得下”。他想知道什么?

    段韶不避他的目光。

    两人对视良久,王政笑了:“原来段将军心里也不是不疑。”

    段韶眉目里许许倦色,像是自言自语:“先生这话却是错了……”

    王政摇头道:“我示将军以诚,将军却拿虚话搪塞我,如此,将军心中之惑,恐怕王某无能为力了。”

    他这时候人已经在门口,掀帐就要跨出门,就听得段韶在背后叫了一声:“先生且慢!”

    王政再一次停步,他知道主动权又回到了自己手里。

    段韶道:“正如先生所言,我三番两次求见将军,都为公主所阻,先生可有计教我?”

    王政背对着他,脸上微微露出笑容。他沉吟了片刻方才回答道:“周将军如今情况如何且不知,不过想来,始平王世子招周将军为驸马,无非就是怕帐下两军离心,不能通力合作。段将军往这上头想去即可。”

    说完,也不等段韶再问,大步出营去了。

    段韶起身相送,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外,方才微舒了口气,回转帐中。帐中已经多了一人。

    嘉言仍戴着她那只斑驳可怖的面具,目冷寒霜:“这个王八郎——该死!”

    段韶道:“他死了也无济于事。”

    他看得出王政有恃无恐。他恃的是谁?这冀州地界上,三十万六镇降军压境,洛阳天高皇帝远,绝非他可恃之势。

    王政把那人藏得死死的,却是不好查。

    嘉言把玩着手中酒盏,忽笑道:“汝阳县公赏起人来,什么宜威将军伏波将军的,都三钱不值两钱地打发了。”

    段韶奇道:“严娘子担心这个做什么。这官位,他赏得下来,自然也收得回去。”

    他怀疑这位严娘子是姚太后身边女官,洛阳变故,她跟着始平王妃出逃。她代表始平王妃,所以华阳公主不得不敬着她。派来他营中,也不知道是防他,还是把她调离身边,免得碍手碍脚。

    防他也是正常,毕竟人心隔肚皮。如果周乐真有不测……段韶自己先打了个寒战,把这种大不敬的念头先打消了去。

    却听嘉言冷哼了一声,说道:“名爵国之重器,岂可轻易许人,先太后都知道的道理,如今这位——”

    言至于此,猛地收住。

    她也知道她那位姨母是什么都知道,就只是什么都做不到。要做得到,也不至于让郑忱上位,乱了朝纲。元祎修就更不是东西了,亏得元昭叙和嘉颖这对没皮没脸的兄妹还能贴上去,害了她父亲的性命。

    段韶心里不以为然:要人拼命,怎么能不给人好处——话说回来,一个小娘子有如此见识,也算是不错了。岔开话题道:“那么消息……一会儿就传出去?”

    嘉言点点头。

    段韶安抚她道:“严娘子不必担忧,我会多派人手,留意动向。”

    嘉言沉默了片刻,说道:“形势不明,人心思危,原是情理之中。段将军也不必过于苛求底下人。”

    段韶不免多看了她几眼:这话极是有道理。他原还担心这位严娘子没见过世面,听风就是雨,话都传到华阳公主耳朵里去,到时候公主要杀,他这里却是为难。这时候瞧着,连她那张油彩斑驳的面具都顺眼起来。

    这位严娘子也是奇怪,她手下女兵、婢子并不遮掩眉目,只穿了男装,或是戎装,大大方方出入,偏她例外。

    莫非真丑得见不了人?

    然而这时候细看,忽略掉面上横七竖八,却是妙目盈盈,宝光流转,也不知怎的,心里就是一荡。倒是生了一双好眼睛。目光往下,扫到持盏把玩的手,但见纤秾合度,肤色莹白,只在虎口、指尖有些须粗茧,也不难看。

    要换了周乐,这时候少不得出言调笑,好歹哄她摘了面具再说,但是段韶不是这等人,只想道:这位严娘子终日戴着面具,不觉得难受吗?他略点了点头,说道:“严娘子少坐,我去去就来。”

    嘉言知道他是出去布置人手,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背脊却不知不觉挺直了。她知道他们是在行险,天底下多少事,就怕弄假成真。要周乐果然无事,就算一时乱,也还收的回来,就怕——

    嘉语派她来段韶军中,防的就是这个。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卡卡君和未央妹子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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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0.桃花朵朵

    嘉语这天醒得很早。

    她这些天都醒得很早。局已经布成,

    就只待人来投网。每个细节都仔细推敲过,该安排的人也都安排了。然而手里可靠的人就这么多。任何一个细节都可能出纰漏。所谓算无遗策……她可没这个本事。

    屋里没有别的人。婢子都在外头守着。睁着眼睛看锦绣帐顶,她心里有点慌。周乐跟了那人去,就再没有消息传回来,一路连个暗记都找不到。也许是来不及留,

    也许是——周家人也不敢大肆搜寻,

    怕打草惊蛇。

    要是他死了……这个念头不止一次浮上来,

    就仿佛一具尸体,上面挂满了秤砣,

    慢慢又沉了下去。

    不会的。

    他哪里这么容易死。

    他从前也不是安坐朝堂的阿翁。一向是自己带兵上战场,

    刀斧无眼,可不会避着他走。她给他包扎过伤口,长的,

    短的,深的,

    浅的,

    最险离心口不过寸许,她当时看到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样都死不了,

    这人该是有天命的吧。嘉语很少去想天命这种东西。如果天命能够做主,她就不会活过来;如果天命能够做主,她父亲就不会死第二次。然而这时候她又希望有天命这种东西存在了。

    幸而嘉言赶过来了……她模模糊糊地想,

    要万一事有不成,

    还有嘉言。独孤如愿能够扶持她。她知道自己心里是又起了退缩的念头。她原本就不是什么有大决心、大毅力的人。大多数人都不是。

    横竖是再睡不着,

    索性起身,

    叫婢子进来伺候文房四宝,写写停停,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左右可信之人,冀州豪强之间的恩怨牵扯,对局势走向的判断。最后吩咐如果找到半夏,一定要善待她。

    半夏和娄昭都没有消息,不过周干也说了,现场血肉模糊,也分不出都有谁。

    想到这个婢子跟她两世,一次好下场都没有落到,嘉语心里也是难过,她几乎要信了那些流言蜚语,说她五行见克。

    连个亲近的婢子都留不住。

    这个念头让她眼前有些模糊,最后的落款怎么都落不下去,手腕一软,污了纸面。

    ..........................

    用过早饭,过不得一时三刻,便有人来禀:“不好了,段将军带了好多人来——”

    过得一时,又有人来报:“不好了,段将军口口声声今儿见不到周将军,不肯退兵——”

    再过得一时,底下人已经是催促:“公主还是出去避避吧,段将军这是来者不善啊。”

    再过得一时,口风已经变成:“公主从后门走!”

    嘉语于是轻装简从,登车而去。

    出了宅子,底下人过来请示:“公主往哪里去?”

    “崇真寺。”嘉语说。她倒是想直接去龙华寺,但是龙华寺小,地方又偏僻,之先几天也没查出端倪,不敢逼太紧。崇真寺是信都最大的尼寺,以她的身份和对信都的认知,去崇真寺才是正常。

    车行得很平稳,一路也有人接应。车夫和左右婢子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神态和举止都很自然。

    嘉语手里攥着帕子。

    刺客随时可能到来,不过大白天的,应该不至于像那晚大开杀戒。这一路上倒是很有几个稍微荒僻的点,又都一一落了空。嘉语的心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到抵达崇真寺,整张帕子都湿得透了。

    那伙贼人倒是沉得住气,她心里想。

    下了车,自然有住持亲自来迎,在前殿礼了佛,点了长明灯,转去厢房稍事休息。

    有人从假山后怯怯探出头来:“不是说有贵人来吗?”

    她身边婢子笑道:“刚才那位不就是——”

    “我见过她。”李琇认真地说。

    婢子阿橘一呆,没敢接话。她这时候忽然想起,她家姑娘出事好像、好像是因为去过河济。这位华阳公主好像也是从河济过来。

    嘉语自然不会知道李琇主婢也在寺中。这崇真寺里有周家预先布下的人手和眼线,料想也不会出什么意外。难道那伙贼人打算就这么算了?还是说,他们已经去宅子里刺杀那个“受伤的周将军”了?

    心里一时难安,又不敢露了痕迹,索性坐下来默默念一篇《心经》,她虽然不信佛,念到“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竟生出几分诚意来。忽听得外头叩门声惶急:“公主、公主殿下!”

    听出是周家婢子繁枝,她方才被支使了去打水。因往边上伺候的乌灵看了一眼,乌灵道:“进来!”

    门外却静了片刻,然后一声尖叫:“血——”

    乌灵猛地蹿了出去,人才出门,短促一声,戛然而止,嘉语起身看时,就只看到帘子下两只脚。

    人被挂了起来。

    门外再无声息,乌灵也好,繁枝也好,叩门声,尖叫声……都无影无踪。就只有鸟声,风声,水声潺潺。

    原本还该有其他人,周家的人,嘉言的人,像是在同一个瞬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嘉语口中有些发干,她攥紧了帕子里的匕首,一步一步走过去,她脚步声原本极轻,这时候听来却响如擂鼓。

    厢房不大,走到门口也就四五步,嘉语看着静止的门帘,像看一只怪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暴起伤人。

    猛地伸手一掀——

    门外什么都没有,没有血,没有人,没有怪兽。

    才要松一口气,忽然眼前一黑,人软软倒了下去。

    ..........................

    周干的脸色变了,“你再说一遍!”

    “公主……公主不见了!”

    换了周昂,恐怕已经一耳光过去,大骂“废物”了,周干就只面色微微一沉,冷冷看住跪在面前请罪的亲卫。他没有出声,那亲卫却觉得头上、背上点了几千道火在烧,烧得他根本跪不住,只能一个劲地磕头。

    良久,方才听到主子发话说:“起来吧,说说,怎么回事?”

    .......................

    周干还能冷静,嘉言就没这么冷静了。

    “你说我阿姐她——”

    “你阿姐?”周干挑眉,他是听错了吗?

    嘉言反手一撕,周干只觉得眼前忽然就亮了。

    他不是没有见过美人,信都也不是没有美人,他在洛阳借住崔府,服侍他的婢子都是百里挑一,更别说七娘了,但是陡然看到面具下的面容,还是惊了片刻——难怪她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也难怪华阳从来不觉得自己美。

    却原来如此。

    嘉言这时候哪顾得上这个,只急吼吼地问:“我阿姐一个大活人还能让你们给跟丢了,你们都废物吗?”

    周干:……

    她是他家五郎亲生的吗?

    他在洛阳呆得久,倒也听说过始平王府姐妹俩感情好,便不诧异嘉言这般急眉赤眼,只道:“六娘子莫急,我看这次下手的,未必就是崔嵬山那伙人。”

    嘉言急归急,脑子还在,经周干略一提醒,也就转过弯来:崔嵬山那伙人可是赶尽杀绝,一个不留。这次她阿姐的失踪却全程不见血,侍卫被迷昏,另外失踪了五个婢子。

    难道又有新的势力插手进来?真是乱中见乱。

    嘉言这里恼火,周干也不插嘴,一直等到嘉言冷静下来问:“和王八郎勾搭的是谁家?”

    “陈家。”

    “人都查清楚了吗?”

    “名单出来了。”周干说。心里想道,既然六娘子来了,不知道王妃是不是也……如果王妃和六娘子姐弟都能逃出来,那么始平王世子在世的可能性自然又大上许多。虽然没见到人,到底心里不踏实。

    嘉言目中杀气一闪,却听周干道:“公主此行涉险,应该是心里有数,不知道她走之前对六娘子是不是有所交代?”

    嘉言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并没有——”

    周干道:“公主闺房,外臣不敢擅入,六娘子要不要问问服侍公主的婢子?”这些婢子仆妇虽然原是周家的人,不过周干总不至于几个人都与嘉语计较。一早就连身契一起交了出去。既然是嘉语的人,他就不好再训问。

    嘉言颔首道:“那就劳烦周二郎君请他们过来。”一面说,一面重新戴上面具。

    片刻,便有人领了十余婢子、仆妇过来。

    贴身几个婢子都已经被嘉语带走,留下的无非做些打扫、洗刷,老的老、小的小,粗的粗,别说说话了,多半连嘉语的面都见不到。这时候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被提了来,主位上坐的又是这么张古怪的面孔,难免人心惶惶。

    嘉言问过一通,并无收获,心里未免失望。

    正要打发她们下去,忽然有个细骨伶仃的小丫头怯怯地道:“郎君——”她原是周家人,自然会觉得,相比这个面孔可怖的小娘子,自家主人要和气得多,可亲得多。虽然从前也就只远远看过一眼。

    “嗯?”周干应了声。

    那小丫头胆气稍壮,说道:“奴婢在公主屋里拾到这个……”

    却是个纸团。

    嘉语的东西,周干也不敢看,转手交给嘉言,嘉言展开扫了一眼,再抬头来,目光里杀气大盛。

    “她不识字。”周干隔空虚虚按住她,“底下奴婢,少有识字的。”

    嘉言呆了一下反应过来。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心里涌出无穷无尽的恐惧。她几乎想要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握刀握弓的手。她不知道戾气什么时候生根发芽,然后迅速长成这样枝繁叶茂的模样。

    正始四年夏,紫萍死的时候,她还和她阿姐闹过一场。

    最初总是血,她没赶得上。她还在城里,在祖家外宅,祖家人拿那些话敷衍她,那时候她阿爷倒在血泊里,她阿兄下落不明,阿姐被带出洛阳,母亲与弟弟仓皇逃亡,仓皇匿藏,她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还是血,表姐的血,过路商人旅人的血,无辜的不无辜的,他们求活命,她也求活命,谁比谁高贵了。

    后来到了武川镇,独孤如愿收了她的弓刀,她没头苍蝇似的蹿了好几天,如愿与她说:“你是王爷的女儿啊。”

    她是王爷的女儿,顶什么用,她阿爷把她们姐妹当心肝儿,那顶什么用,他死了,他们兄妹离散,她还能指着谁来替她拿刀拿枪?乱世里男人要活命,女人也要活命,没有谁比谁容易,没有谁靠得起谁。

    来信都是她的主意,她娘点了头,独孤如愿也无可奈何。结果还是血。血肉像泥一样,她阿姐趴在泥地里,死尸堆里。她阿姐从前是很喜欢宋王的,她记得。她初来洛阳时候还有些傻气。

    宋王也愿意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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