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虽然未必人人都知道他们仍在附近,没有逃走。

    昭熙就是被自个儿亲信出卖的。

    这转念间,周乐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嘉语虽然也侧耳靠近地面,但是不能与他比。他从前打猎,后来行军,伏地听音都是看家的本领。他听到了怒骂声——都说三木之下,何索而不得,屠刀之下亦是同理。

    他原本对自己的亲兵是极有信心。

    如果果真有人杀将过来,他看了嘉语一眼,那却是他连累她了。他这时候忽然疑心起来,其实他留她藏匿于此,并不是那些可以说出口的理由,而是如果他死在这里,有她相伴,也不算太遗憾。

    他怎么能这么想呢,他这时候方才懊悔起来,他死了不要紧,她还有父仇没报,如何能甘心。

    恐怕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会怨他——

    他把手从嘉语手里抽出来,嘉语诧异地看住他,忽然反应过来,抓住他道:“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可逃不出去!”

    “不用逃,”周乐说,“等他们走了,自然会有救兵来。”四五十号人,总有漏网之鱼,别的地儿不敢去,出城找段韶总是会的。

    “然后呢?”

    “什么?”

    “然后我再过江投奔萧阮吗?”嘉语冷笑道,“周乐你记着,是你带我回来,你就得负责到底!”

    周乐:……

    这对答中,一个物事从天而降,猛砸在距离他们不过两尺的地方,滚了一滚,两个人都唬了一跳,转头看时,周乐眼圈一红,伸手遮住嘉语的视线:“是小刀。”

    嘉语登时就沉默了。那是个很伶俐的少年,总不敢抬头看她,也不敢看半夏。

    周乐想的却是:方才他听到的喝骂声,可不是小刀的声音,难道小刀是被骂的那个人?

    如果真是小刀……

    论理不至于此,小刀跟他虽然不算久,也是出生入死。但如果真是小刀,小刀当然能猜到他的打算。

    那就没什么好犹豫了,横竖都是个死,迎上去或还有一线生机。

    周乐这样想的时候,粗嘎一声惊呼,又一具尸体骨碌碌滚下来。却是个陌生人。这一行随从,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也不知道是袭击者还是过路人。如果是袭击者,恐怕一会儿就有人下来收尸。

    如果是过路人,那就是对方打定了主意杀人灭口。无差别的杀戮,是怕有人认出身份,还是怕他跑去搬救兵?

    无论是哪个,情况都像是越发不妙了。

    他回头看身边的人,月色穿过轻翠的草尖落进她的眉目,在瞳仁里浮动成一片玉。她说然后呢,然后过江投奔萧阮吗?她说周乐你记着,是你带我回来,你就要负责到底!他忍不住笑了一笑。

    真的,极少见她这样气急败坏。

    大约是他们都中了前世的陷阱,他两手空空就以为自己能得到当朝公主的青睐,她一心一意相信他能带她回到洛阳。其实不是这样的。他并非她记忆里那个无往而不利的英雄——如果他曾经是的话。

    他猜他从前走这条路,也不是没有过艰难和危险,也不是每次都能从容脱身,他那时候也是从鲜血和尸体中挣扎出来,狼狈不堪。

    谁能够保证这一次,不是别人踩着他的尸体上位?就像咸阳王妃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失去些什么一样。

    他伸手抚她的背,语声里未免带了艰涩和遗憾:“三娘——”

    “你不要去送死!”

    “谁说我是去送死。”周乐笑了。

    “再忍一忍,就算是、就算是为了我。”即便他没有喝酒,也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他今儿喝了这么多。眼睁睁看着亲信一个一个惨死在面前,这滋味不好受她知道。但是他出去就能把人引开吗?袭击者不会怀疑他的用心吗?嘉语很怀疑周乐如今还不是太清醒,不然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径直往下说道:“我要是死了——”

    “我就去找萧阮!”

    周乐不理她这些负气的话:“不你不会的。你去洛阳,你去找谢家。如今唯有谢家还可能真心盼着世子尚在。”其实绍宗也是可信的,在一定程度上。他有愧于始平王的托付,还不至于对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生出忌惮。何况他们中表之亲。但是绍宗未必当真盼着昭熙还在世上。

    如果三娘是将才倒又好了。但就算是将才,也不是人人都能统御得了六镇降军。

    说来说去,还是怪他根基太浅。

    “如果一定要有人把人引开,那也该我去——”她没喝酒,人比较清醒,这是其一;杀了周乐,杀了也就杀了,杀一个公主,那罪过可就大了。尤其在元祎修没有明旨要杀她的情况下。就与当初萧阮的处境相仿。

    她对于元祎修的威胁力,还不及萧阮对于吴主呢。

    “三娘就这么对我没有信心吗?”周乐疾声打断她,“三娘从前还说过我会做到大将军。哪里这么容易死了。”

    嘉语:……

    她能说当初不过戏语吗?他能不能不要这么当真啊!然而仔细听他这话里,像是急于想要证明什么。就像她对于他的不确定一样,或者在他那里,她的心意,也是个无法确定的事?她几乎是有些混乱地想。

    “……这话我不过是说说,以防万一,今日不说,来日也会说,未必就派得上用场——”话到这里,地下传来一阵震动。

    周乐眉目一动:那声音却不是冲他们来,而是渐渐远去了。

    小刀——

    他转头看了一眼,小刀的头颅就在草丛里,安安静静地,背对着他们。一丝不苟的发髻。想是一出双簧,指路是假,喝骂也是假,他和他的伙伴合力把袭击者们引向了别处——但是那不会太久。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很快就会回来。他和三娘的体力都不足以支撑跑太远。

    视线最终落在那具陌生的尸体上。

    .........................

    “策哥,那里有个人!”

    “杀了!”方策瞧也不瞧,一句话砸过去。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尸体,断的手和脚,圆滚滚的头颅,受惊的马踩过去,红的白的,扯出来长长的肠子。这就是个修罗场,他是修罗场里修罗王。

    这单活干得晦气。

    人都杀了个七七八八,偏跑了正主儿。原本他就说不想接这单,偏老大财迷了心窍。当然他承认价开得确实高,但是有钱还得有命呐。一个公主,一个镇北将军,这要不是乱世,他得株连九族!

    当然他那个九族,诛了也就诛了,没啥可惜的。

    “策哥!”人很快就回来了,手里还拖着一个人。方策不由大怒:“连杀人都不会,要你何用!”

    一刀劈下去,那个小喽啰连喊冤都来不及。

    血气热烘烘地喷上来,周乐心里也是哔了狗,却来不及嫌弃,先大喝一声:“策哥是我!”

    方策:……

    一把刀硬生生刹在半空中。他在马上,那小子在马下,黑不隆冬的也看不明白,只得叫道:“拿火来!”立刻就有小喽啰送火把过来,火光里瞅见唇红齿白一张面孔,倒是不讨厌,只是不认识。

    方策大刀才要动,那人叫道:“策哥贵人多忘事!”

    方策再仔细看一回,还是不认识,登时狞笑道:“你大爷我这辈子就没做过贵人!”

    一刀劈了下去。

    却劈了个空!

    方策心里微微诧异,他是自幼练刀,对自个儿刀法极有信心,就方才那个小厮也是刀山火海里趟过来的,挡不住他随手一刀,这小子何德何能——

    这心念一动,旧势去尽,新力又生,就听见那灰扑扑的小子又叫了起来:“策哥但往三年前想去!”

    方策:……

    三年前!谁特么记得那么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管他认得不认得,先宰了再说!

    又一刀!

    这回他看得清楚,那小子身形极是顺溜,他一刀劈下去,他顺势就往下扑倒,却抬头来,恳切地道:“策大爷再想想、再想想!我是来报恩的!”

    你别说,“报恩”两个字入耳,方策还真想起一件事,那时节他还在家里,有晚喝了酒回来,听见院子里吵嚷,一时多事,过去看了一眼,只见人群里吊了个小子,家仆拿了鞭子蘸了盐水抽他。

    “这怎么回事?”

    门子回答他说:“十五郎君,这贼来咱们家里偷鹅,被小人拿下了。”

    “偷着了么?”他问。

    门子咧嘴笑道:“人不是被拿下了吗?”

    他瞧着那小子身形单薄,性情却极是倔强,凭怎么抽也不坑一声——没准是昏死过去了。一时也是起了恻隐之心,说道:“既然没偷着,就放了吧。”那门子虽然不太情愿,到底他是主子,也就从了。

    想起来这事,再看眼前这小子,不知怎的,竟是越看越像起来——其实当时那偷鹅贼垂着头,根本看不到眉眼。但料想也该是眼前这小子的模样——人总是这样,总觉得自己救过的,该是个能看得顺眼的人。

    既然是贼,有些身手也就不奇怪了。神色一时缓和,却喝道:“报什么恩,从实招来!”

    周乐心里一块大石落地:要这货这辈子都没做过半件好事,虽然还不至于无法可想,这半条命可就断送在这里了。他也知道这招行得险,纯粹是靠眼力推断这人出身、心性。也是天不绝他。

    心有余悸地抹了把脸,才要爬起来,觑着方策的脸色,又扑了下去,这里做足了戏,方才战战兢兢说道:“我、我来给策大爷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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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7.姐妹重逢

    “报什么信?你起来,

    慢慢说!”

    周乐装模作样再多犹豫了片刻,方才站起身来,火光打在他面上,也打在方策面上,这人不过二十出头,

    手底下功夫这么硬,

    如果不是天赋异禀,

    就是世家子,童子功。却半点表面功夫都不做,

    纯靠武力和凶残威慑,

    这又不是世家作风了。世家再怎么狗屁倒灶事多,面子总还要。

    多半是离了家……那就不是冀州人。

    周乐只看了一眼,就垂下眼帘,

    垂下手,一副人畜无害的乖顺模样,

    说道:“小、小人半年前来的信都,

    听说今儿周家有贵人来,就、就想——”

    方策眉眼一跳,

    不耐烦地道:“说重点!”

    “我听那人说……刚好做了那小子!”周乐抬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人?”方策拧眉,他可不傻,

    也不信什么好人有好报。恩将仇报的事儿多了。且不说他当初不过举手之劳。

    “我起初并不知道他说是谁,

    也就是鬼迷了心窍……”周乐的头又栽了下去,

    声音里也透出些怯生生的意思来。

    方策心里暗笑,

    什么鬼迷了心窍,财迷了心窍才是真,想趁火打劫、浑水摸鱼——想得倒美!喝道:“人是谁,什么模样,说!”

    周乐看了一眼仍搁在头顶不离左右的刀,刀刃霍霍地放着光,像月亮的毛边,他也不迟疑,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全倒了出来:“那人背对着我,也看不到模样,就只听声音,声音有点沉,像是四十好几了,与他说话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郎,穿得可花,模样儿也俊,就是脾气不太好。”

    几句话像是什么都说了,实则什么都没说:有点家底的人家,当家人当然不会小到哪里去,光听声音,模棱两可。到这年岁了,教导儿孙也是意料中事。贵人家的子弟,脾气再好,对下人使性子也是有的。

    方策听得两条眉毛都绞作了一条,刀锋不由自主往下压了一压。

    周乐喘了口气,又往下说道:“那小子嚷嚷:“父亲这又为什么?”那老头大怒,喝道:“为什么,你说说为什么!”那小子就说:“灭口?为什么要灭口?咱们日后还有用得到他们的时候……””

    到这里方策神色又缓和三分:虽然这家伙小子老头的夹缠不清,好歹吐了点干货。举刀的手也垂了下来。他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就这么个单薄的小子,要说身手,也就是个贼身手,连小喽喽都能拖着走的人,实在没必要这样如临大敌。

    “那人怎么说?”他问。

    “那人说,”周乐的语速到这时候才慢下来,有了几分回想的意思,“那人说:‘再想!’”

    方策:……

    “……那小子想半天也没想出名堂来,那老头就摇头晃脑说了一顿什么木什么墙的……”

    “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方策落草以来,还是头一次觉得,读点书还是有用的,至少不会被这些传个话都能走样的东西气死。

    “对对对,就是那个朽、朽泥……”周乐编不下去了,忙又点头哈腰把这贼头捧了一顿,“策大爷高见、高见呐!”

    方策:……

    方策踹了他一脚:“然后呢?”

    周乐没事人一样爬起来。这一脚诚然不算轻,不过他个贼头,能不伤到他,已经是当他自己人了——虽然他对自己人也就那样:“那老头说:‘你不是才去过洛阳吗?你说说看,为什么始平王必须死在宋王手里?’”

    “什、什么?”方策大吃一惊,“你再说一遍,那老头说了什么!”

    “那老头说,为什么始平王必须死在宋王手里……”

    “始平王,你没听错?”

    “我没听错,我听得真真儿的不会有错,那、那始平王,和策大爷有亲么?”周乐怯怯抬头道。

    方策啐了他一口,只道是这小子没见识,倒也不与他计较,催促道:“后来呢?”

    “后来那小子说,说取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周乐挠挠头,“小人是不明白,那个什么送王怎么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呢?”

    方策没理他,他听不懂,他却是能懂的。

    瞧这小子装扮、举止和言辞,就是个底层小人物,他知道什么始平王,什么宋王,又哪里会这么弯弯绕绕地说话。

    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八个字,他无非以为下落不明,那少年却是反应过来了:似宋王这等贵人,对于一般人来说,岂不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始平王手下,纵有百万之兵,又谁能到他面前去问一声:“始平王到底是不是你杀的?”于是人无论是不是他杀的,这恶名,他是不受也只能受了。

    说到底还是灭口,不过听老头这意思,是想把这个赃栽谁头上去,还是从骨子里就信不过他能做到一个不留?方策沉吟了半晌,又问:“那他们有没有说,由谁来做掉我?”

    “他说自有人动手。”周乐脱口道,“却、却没有说是谁,只是策大爷这次出来,少不得损兵折将……”这人世家子弟,行事如此凶残,自然是半路上的山。想那盗行里,岂能人人服气他行事?

    借机一拨,倒不用说得多明白,他自个儿就能想起来。

    方策又停了片刻,却问:“那老头和少年在哪里说的话,你且带我去,要有个不实……”

    “周家……”周乐哭丧着脸道,“今儿周家宴客,吓,那人可多。周家护院也多,里里外外的……策大爷要信得过我……”

    方策“哼”了一声:“我如何能信得过你!”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地再扫了一遍现场,却想道:周家扎手。他今儿出这趟活,带的人原本不少,仗着天时地利,又出其不意,也还是折损了三四成。如今还有人追兵未归,留在这里打扫的,不过一二。这么点人想硬怼周家,那就是个笑话。

    其实也不必问。自有人动手……他再哼了一声,想背后捅他一刀的人不少,能捅这一刀的,可不会太多。

    又有点焦躁地想道:可是这正主儿还没有追到,却是不妙。

    他看了周乐一眼,这小子正一脸艳羡地看着他腰间刀。这个没见识的土包子!又开口道:“我问你,你这一路过来,可有看到一个女人?”

    “没、没有。”周乐道,“这一路……”他有些“畏缩”地看了一眼满地尸骨。

    他从前就听过这些人行事作风,只要给得起钱,天皇老子都敢杀。能给得起钱的当然都是贵人,所以死的往往也都是贵人。据说是先用力士投掷巨石,连人带马给砸趴下。通常护卫仆役都吓得鹌鹑似的。

    接下来就好办了,追拦堵截,砍瓜切菜一般。大约像他手下这么硬茬的,还是头一次。周乐心里有些难过,这些人有的跟了他两年的,也有不足半年的,都是好儿郎……还有阿昭,还不知道半夏……

    周乐抬头道:“小人有个念头,策大爷要不要听听?”

    方策正在为难:他这时候想回山,就怕被老大劈头一刀宰了,喊冤都不能。然而这里到手的花红就这么飞了,也怪可惜的;可惜还在其次,这两个人的身份,那个什么公主倒没什么,还有个男的,手底下丘八可不少,要泄露出去这单活是他做的……就算杀了老大,他恐怕也得准备收拾包袱走人了。

    偏就这么上天入地地找不到了?连要往哪处追都不知道,还被诓了一道,真特么见了鬼!猛地听到周乐这话,没好气道:“说!不说老子劈了你!”

    周乐“战战”道:“策大爷找不到人,怎么不在这周遭找找?”

    方策提脚要踹,周乐机警,知道这一脚可不能挨,略略闪身躲过了正面,让肉多的地方挨了,就听得方策骂道:“还敢躲——你那个眼睛看见我没找过这周遭了!当人人都是你那个猪脑壳!”

    周乐看着满地血肉和泥,认真说道:“没准、没准就在这里呢?”

    “什么意思?”

    周乐搓着手,赔笑道:“大爷您看,这人挨着人,肉挨着肉,您手下都英雄好汉,哪里能做这腌臜活,大爷要不嫌弃我——”

    “你去!”方策这回听明白了,敢情这小子还真是油锅里捞钱花的苦手,人都烂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发财,不过也罢,说起来还当真没仔细搜过这里一堆……烂泥,“给我仔仔细细地……查一遍!”

    周乐得了令,立刻面上生光,飞也似得去了。

    方策起初还盯着,果然那小子点检得认真,只是时不时往袖子里揣点东西,也不嫌脏!觉察到他的目光,竟然还能羞涩地给他点个头哈个腰。

    方策:……

    他心里甚是鄙夷,也懒得再看,索性吩咐了手底下喽啰看住,自个儿到一边去了。

    过了近两刻钟,忽然听得那小子一声欢呼:“找到了!”

    要换了别人或许会觉得这小子是个福将,可惜方策不是别人。他心里颇有种哔了狗的不忿感:他这里费心费劲找了半天一无所获,被这个二愣子三下五除二地找到了。偏全程还在他和手下的盯视之下,没有搞鬼的可能。

    方策纵马过去,就看见周乐抱着一件素色纱衣,如云雾堆叠。长刀一挑,就听得一阵叮叮当当环佩交击之声。方策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这小子的衣袖,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借机藏了几个。

    周乐觉察到他的目光,忙不迭赔笑道:“小人不敢、不敢!”

    方策没作声。

    这纱衣看得出质地不凡,但要一口咬定是公主所有,倒也未必。他是世家子不错,门第却不高,也没有去过洛阳,更不可能见识公主这样的贵人。兴许公主身边婢子如此穿戴呢?他心里没底,只是不肯露怯,沉着脸对住火光细看。待看到那只玉色裙压,方才略吐了口气,示意手下把火把压得更低一些。

    被踩过的痕迹,从周乐所站之地往东南方向延伸,一直伸到路旁坡下。那里有一大片被压倒的草。

    难怪怎么都找不到人。都只道她会仓皇奔逃,如今看来,却是乱初起,就弃马弃车,藏身于此。一直到那该死的亲兵指了假路,他们追踪而去,方才弃了衣裳首饰,从容逃走。这衣裳恐怕又是障目之法。

    方策越想越觉得这个公主不简单。

    他再看了一回从踩痕到纱衣的路径,这看来就像是仓皇间走到这里,才想起自个儿衣物惹眼,匆匆脱下来,方向直指安定门,再往外就是周军驻军之地。心里不由一声冷笑。虽然如今是礼崩乐坏,宵禁不严,但是时过二更,九门已闭,想她娇怯怯一个小娘子,难道还有飞檐走壁之能?

    既然这个公主是个脑子清醒的人,方策环视四周,城中情况他大致也知道,最先投诚的是周、李两家,这两家子弟为其奔走和游说可谓不遗余力,之后才到崔家和陈家。听说封家走动也颇为殷勤。

    然而今日她才从周家出来,即遇伏击,恐怕对周家的信任,多少会打个折扣。

    方策仔细揣度一回,心里有了底,吩咐手下道:“带上他,我们走!”长刀所指,却是李宅所在。

    一行人带上周乐,匆匆就去了。

    ....................

    马蹄声渐渐远去。

    月光静然照在地面上,血肉铺陈的地面,人间修罗场。血腥的味道充斥于口鼻之间,嘉语一动也不敢动。她和周乐上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每具尸体都被补刀。这伙人应该就是打算好了不留活口。

    他们甚至来不及翻检。

    他和她说,他把人引开,她不要急于出来,防备人去而复返。

    她也没有想到,他们居然把周乐带走了。她心里有点慌。也许是月光太嘈杂。

    过了半刻钟,马蹄声果然去而复返。没看到人又走了。这次兴许是真走了。嘉语想。仍藏在血肉堆里,不敢出来。一直到这时候,他们都不知道伏击者是什么人,背后是什么人,意图何在。

    她不知道。周乐也不知道。周乐编了一大篇鬼话,其实句句模棱两可,不过是把水搅浑。

    那人知道他们的行踪,而且相当准确;

    那人想的不止是杀人,还有灭口。如果不是深仇大恨,就是别有所图;这些不过是杀手,未必就知道他们图的是什么。

    如果只是杀了她,在外人看来,大致是如断掉她兄长一臂;只是杀了周乐,那倒让人起疑是不是她兄长想要独吞人马了。但是这个幕后人,是打定了主意,两条命都要。杀了她也就罢了,周乐一死,六镇降军无人能制,妥妥地烂了冀州——哪个冀州人这么丧心病狂,也不怕被乡民挖了祖坟?

    莫非是还有后手?然而缓急间哪里有人能接下这个烂摊子?

    周乐方才那一篇鬼话,有大半即兴发挥,看人下菜碟。这样想,那个贼头恐怕并没有见过幕后人。原本周乐是打算诓了他们去周家,趁乱逃走,说的几句话用上了激将,谁想这个贼头性情凶悍孤拐,却又谨慎至极,倒教人无处下嘴。如今更是……把人带走了。他身上可没有刀。刀在她手里。

    他说即便带了也会被搜出来,反而增加凶险。这不过是安慰她的话。

    他待她好,她是知道的,她有时候甚至觉得,她配不起他待她这样好。还不如像从前那样,清清楚楚,锱铢必较。

    总是她没有用,得了从头来过的机会,还是不能事事料中——

    这一念未了,又听得一阵马蹄声,嘉语惊骇之下,面色惨白,竟抬头去,与那鲜衣怒马的头领四目交汇,撞了个正着。

    那是怎样一张脸!

    斑驳的痕,坑坑洼洼,在眉间,在双颊,在唇鼻与耳颈上。月光的清浅越衬出血痕狰狞。嘉语几乎是尖叫一声,那不是……不,她想,那不是!那绝对不会是……然而紧跟着,那头领竟也叫了一声。

    那声音里充满了惊讶与喜悦。嘉语没有听出来。

    那人跳下马,后头立刻有人举了火把来,这样她看得更清楚一些,这个从尸体里坐起来的人穿了亲兵的服饰,衣裳和头发都被血浸得透了,板结得像是泥。脸上也是血混着土,但是她还是认出来了。

    她几乎是跪坐了下去,喊道:“阿姐!”

    风泠泠地从她们之间穿过去。

    嘉语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她不能够确定这是美梦还是噩梦。这个人叫她阿姐。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这样叫她阿姐。但是她的脸——

    这是在做梦吧。

    这一定是在做梦吧。

    那像是很久之前了。周乐说打听到了嘉言的消息,已经派了人去接。之后过了月余。她也没有敢多问。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有时候会梦见她,梦见她问:“是不是宋王杀了阿爷?”

    “阿姐你为什么不救他?”

    她在梦里总是急于辩解,说不,不是他,是元祎修。她没有来得及救他。然而在梦里总是开不了口,嘉言就已经拂袖而去,她说这个仇,你不报,我来报!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梦里,她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面孔,她想那不是真的,嘉言有多么好看的一张脸,每个见过她的人都会惊叹。

    手指触到的地方,冰凉。

    果然……是梦啊。

    那人却像是如梦方醒,“啊”了一声,伸手摘下面皮:“阿姐是我、是我!”——她一时情急,竟忘了面具。

    嘉语眼睁睁看着面前这张恐怖至极的脸变成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眼泪方才夺眶而出,这回是热的了,这回是热的了!

    她一把抓住她:“快!他们把周郎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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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8.引蛇出洞

    嘉言懵了片刻。如今阿兄和阿姐都在周乐军中她知道。要不是得了这个消息,

    她也不会千里迢迢从武川过来。但是如今这什么情况?接待的那个段小将军说,阿姐和周乐进城拜访冀州几家大姓而已。

    怎么就、怎么就成了这个模样?

    要不是她等到天黑也没等到人,按捺不住进城来碰碰运气,她阿姐难道要在这尸堆里等到天亮?光想想都觉得后怕。

    “阿姐你慢慢说!我在这里。周将军去了哪里?”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反倒是嘉言比她镇定了。想几年前她们西山遇虎,嘉言还能唬得两眼发直。

    她心里还有些乱。也只能删繁就简与嘉言说道:“我们从周家赴宴回来,

    遇到伏击。不知道是谁人指使。周将军醉酒,

    我又……当时乱,

    我和周将军藏身于此,后来周将军出面,

    把贼人引开了。”

    ——当时他们都以为,

    迟早会被找到,其实这时候想来,也未必尽然。但是赌命这回事,

    嘉语不敢信,周乐不敢恃,

    他不能够容忍命不握在自己手里。

    想一想又补充道:“他们对我们行踪十分清楚,

    像是打定了主意一个不留。我没能看到,但是后来听声音,

    像是往东边去了。周将军身上没有兵器。”

    嘉言这才应了声,叫了人来,低声吩咐几句,

    最后说道:“……往东边去。”

    “等等!”嘉语又叫道,

    “周将军换了过路人的衣裳,

    假称与那头目有旧,

    你们也换了衣裳再去,莫要被发现了,免得、免得——”

    嘉言依葫芦画瓢又吩咐一回,一行人这才退了下去。

    嘉言道:“好了好了,阿姐你先随我回营休息罢,周将军……机灵,不会有事的。阿姐、阿姐——”

    .....................

    嘉语觉得自己这一觉睡了挺久,然而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低头检视,有人帮她洗浴过,换了干净衣物。再环视四周,陌生得很。也不知道在哪里。她这半年住处换得频繁,也不以为异。

    隐隐听见人声。

    下了地,寻着声音过去,听到一个年轻女子正说道:“……到寺里断了线索。小人记得那寺唤作龙华寺。留下乌灵、乌醒几个盯着,吩咐他们有机会进去;其余人各自沿途搜索;小人先回来报与将军听。”

    又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不怪你,是我们赶到太迟了。”

    是嘉言的声音,嘉语想。

    “谁?”嘉言忽然提高了声音,“谁在外头!”

    声音里自有一股凛然的气度,嘉语有些恍惚地想,这就不像是嘉言了。从前大约也是如此,被迫一夕长大。昨夜里见得匆忙,她白日里本来就疲惫,更兼之提心吊胆,竟没能撑得住多问她几句。

    这时候推门而进,说道:“是我。”

    嘉言怔了一下,说道:“时辰还早,阿姐怎么就醒了,再歇会儿罢?”

    “我听见你们在说——”

    “阿姐无须挂心,再找找,哪怕把信都翻过来呢,总能找到。”嘉言道,“我来得仓促,军中也没有大夫……”

    “我没什么事,”嘉语打断她,“周将军还是要尽快找到。段将军压不住。他不露面,一日两日也就罢了,时间久了,冀州这些豪强都不是吃素的。”

    他们这回来信都,就带了五日口粮。到五日粮尽,少不得要动用信都库存。条件没有谈妥,要紧位置没安插进自己人之前,口粮要么从河济运过来,要么化缘。能要到三日口粮,已经是信都给她这个“公主”头衔的面子。

    “不要暴露身份,免得贼人狗急了跳墙,伤及周将军性命。贼人带周将军走的时候,应该还没识破他的伪装。不过他手里没有兵器,总须得有人接应才好脱身。”睡过一觉醒来,脑子清醒了不少。这时候再想起贼人去而复返时候说的话,倒不像是对周乐起了疑。

    ——说到底还是周乐狡猾,从头至尾都没有供出过什么实在话。

    停了片刻,又说道:“等天亮了,拿我的名刺去周家请周二郎君过来。”

    嘉语这里说到周二,倒是让嘉言想起来,脱口道:“是阿兄成亲那日,护送阿姐出门的那位周二郎君么?”

    嘉语颔首道:“正是。”

    嘉言看了乌容一眼,乌容知机,退了出去,嘉言这才问嘉语:“周家还可信吗?”

    嘉语道:“我不知道周家是不是可信,不过周二郎君应该是可信的。”

    嘉言“嗯”了一声,思忖片刻却道:“阿兄——”

    “阿兄不在这里。”嘉语道。

    “段小将军说阿兄还在路上……”嘉言道,“他说阿兄受了伤,伤得重吗?”她直奔信都来找嘉语,就是听说大军在行进中,恐怕不好找。

    嘉语苦笑道:“这个话我说给你听,你就烂在肚子里,再亲近的人,也不能说。”

    嘉言脸色一变。

    嘉语摇头道:“不是。我想他大概是在洛阳。”

    嘉言:……

    姐妹俩到这时候方才对视一眼,想起别后种种,都料知对方定然吃尽了苦头,竟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良久,还是嘉语先开口道:“母亲和三郎——”

    “在武川镇。”嘉言道。

    “大约是七月的时候,周将军说得了你的消息,派人去洛阳接你——”

    “我没敢信。”嘉言道。

    嘉语心里一酸,她这个妹子从前多轻信的人呐,周乐派去洛阳的人,可是拿了她的信物,她都不敢信,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阿爷、阿爷……的时候,你在营里吗?”

    “我不在。”嘉言道,“我那时候还在城里。城破的时候我回头去找你,被姚……被祖二郎带回了外宅,那阵子都是表姐陪着我,没让我知道外头的消息,后来、后来……”嘉言哭了起来,“表姐没了。”

    嘉语“啊”了一声,有些呆呆地。她这时候想起来,怪不得嘉言不喊祖望之姐夫。

    她伸手抱住妹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只轻轻拍她的背。昨晚重逢时候,多冷静和干练的将军,到这时候才哭出来,不知道忍了多久。

    “……他要把我送给十九兄,表姐把我带到永宁寺里,偷偷儿放了我走……”嘉言断断续续地说给姐姐听,“我去了庄子上,阿娘和三郎在那里。阿爷……那时候阿娘和三郎在营里,乱的时候他们护着阿娘和三郎逃了出来,就剩了百来号人。他们说、他们说什么的都有……”

    原来是王妃再一次见机极快,带着儿子逃出生天。

    “……元昭叙,”嘉语喃喃道,“元昭叙杀了阿爷……宋王要带我走,我——”她当然不能走。

    “我就说不会是姐夫……”

    嘉语摇了摇头,也没有与她解释她和萧阮已经完了。那些个小事,不算什么。生死之外,都是小事。

    “阿娘要带三郎回安定,”安定是姚家郡望,嘉言道,“我没同意,我要留在洛阳打听消息,阿爷的事,总不能就这样、就这样算了!……后来我听说表姐她、他们说表姐是难产……我不信……后来端午龙舟,我绑了许家小郎开棺……”

    嘉语恍惚地想起来,姚佳怡成亲之后,她还见过的。比之前苦苦想要做皇后的那些时候开阔了许多。虽然她们从前不和,也是为她高兴的。小娘子之间,不过些须口角,也没有深仇大恨。

    后来她及笄,她过来与她道贺,已经换了妇人髻,也还是光彩照人。她原本就是个美人。

    再往前,在凤仪殿,她也算是救了她一命,她劝阻她不要进宫,谁想还是逃不过……

    “祖家杀了表姐?”嘉语问。

    嘉言摇头:“血崩……”祖家没有救她,或者是来不及,或者是不肯,总之人没了。姚太后在生,赫赫扬扬的镇国公府,到这时候成了烫手的山芋。没准在有的人眼里,没有直接下手,已经是仁至义尽。

    “后来呢?”

    “后来独孤将军……”嘉言犹豫了一下,“阿姐知道他吗?”

    “知道的,他从前在阿兄麾下,我们见过。”

    “我小时候见过他,他和阿兄很好。”嘉言道,“他进京来找绍表哥,绍表哥没有见他。”

    嘉言略去了她山穷水尽、劫掠为生的那段时光,就更没有提起她一不小心,把独孤如愿给劫了的事。

    场面一度很尴尬。

    “那如今——”

    “我听说了六镇降军的动向,又听说阿兄……阿姐在军中,还听说降军头领姓周,便疑心之前碰到的不是骗子。我与独孤将军说,我来看看情况,如果属实……”嘉言轻舒了口气,这年余的时光,说来不过寥寥几句。

    嘉语说得更为简省:“宋王要南下,我怎么能南下,阿兄还在洛阳,阿爷又死得不明不白……就跟周将军到了秦州。秦州凋敝,不足以养兵,便往河北来。周将军带了两万精兵先行,如今驻军河济,信都城外的段将军你也见过了。之后还有十余万老弱,安置在河北繁衍生息,便是、便是……”

    “帝王之资”几个字她没说出口,横竖她们姐妹要的也不是那个位置。只是没有这个资本,一切都无从谈起。

    姐妹俩沉默了片刻,嘉语往窗外看了一眼,天就快要亮了。

    “有嫂子的消息么?”她问。

    “有,”嘉言面上到这时候才有了一点喜悦的意思,“嫂子给阿兄生了个儿子,小名儿叫玉郎,想是生得好看。阿娘说该取个贱名好养活,嫂子好像也有这个顾虑,大把银钱撒出去,让满城的人随意叫……”

    “傻阿言,”嘉语也笑了一笑,“嫂子是往外传消息呢——等等,你说嫂子往外撒银钱,嫂子她如今、她如今人在哪里?”

    “在谢家。”嘉言说。

    嘉语脸上的笑容登时就住了。

    .....................

    到天亮,姐妹俩稍事梳洗,进大厅用餐,嘉语这才发现,被嘉言“征用”的,不过一处三进的小宅子,看样子是个富户所有。

    心道怎么段韶没给安排住处?心念一转又明白过来,嘉言如今戒心如此之重,段韶年纪又小,信不过实属正常,她不都叫“段小将军”么,其实段韶十三四了,她自个儿也不过十五,倒好意思说人家小。

    话说回来,虽然始平王并没有教导过她们姐妹排兵布阵,但是家学渊源,耳濡目染,自不是一般良家子可比,大约就是如此,才会觉得段韶小———如果不是乱世,这等年纪,如何就能单领一军了。嘉言没有提她在西山劫掠为生,嘉语也猜得到一二,西山那庄子里能有多少存货,能支撑五百人半年?

    何况她父亲抵达,王妃多半是以为不必再过这样的日子,就不会做之后的打算,到后来……虽然人数锐减,剩余的粮草想必也有限,嘉言出城,这里又三五个月,青黄不接,总不会有粮草从天上掉下来。

    能遇到独孤如愿真是侥幸,嘉语想,然而在独孤之前,她又遇到过多少不靠谱的人,不能细想。

    姐妹俩各揣着心事,默默将盘中餐粒食尽,饭食亦简单。再过了片刻,段韶和周干一前一后到了,嘉言下意识掏出面具戴上,嘉语看了一眼,也没有制止。只教她换了侍卫装束,退到一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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