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苏卿染:……

    关她什么事?

    “那殿下……”苏卿染犹豫了一下,嘉语确实很会激怒她,但是萧阮轻易看穿了,他不上这个当,她再怎么作妖也没有用。但是她确实是希望她走的,所以脱口就成了,“……要放她走吗?”

    萧阮瞳孔微缩:“休想!”

    萧阮并没有太多精力去管嘉语的事,就如苏卿染所说,大战在即。这时候距离豫州只剩下四五天的路程,遭遇的伏击与骚扰越来越频繁。萧阮心里清楚,应该是进入了陆家的势力范围。

    正始五年陆皇后的死于陆家在洛阳的势力几乎是致命一击,但是到了边境上,陆家仍然具备极大的话语权。无他,无人能替。

    萧阮不打算与陆家军硬碰硬,他估计陆俨也没有这个打算。原本他没死,南下就是燕主默许,元祎修盼着他祸害吴国,陆俨自然也盼着这个结果——但是十六郎万余人马,是万万不会放过的。

    所以萧阮全部心思都在如何迷惑和扰乱陆家耳目上,或使人乔装打扮,或散布谣言,有一日之间大战小战七八次,也有三五日驻足不前。到好不容易接到元十六进帐,尚未寒暄,就看见飞廉在帐外探头探脑。

    萧阮:……

    “进来!”自上次军中议事,嘉语来过一次之后,有居心不良者一到晚上就作西子捧心状表示“饿了”,气得苏卿染脸色铁青,几次要严正军纪未果。萧阮横竖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

    倒是十六郎惊了一下:以萧阮治军之严,帐下竟有人敢冒犯虎威!

    萧阮也懒得解释,只与他说道:“我去去就来。”

    其实嘉语这几日还算消停。不然呢,连姜娘、半夏在内都被禁足。她在他军中,也就认得一个随遇安罢了。

    因奇道:“又出什么事了?”

    “王妃……”飞廉低头去,吞吞吐吐地道,“王妃好像吃错东西了……”

    “吃错东西?”

    “王妃在吐……”飞廉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是萧阮的贴身小厮,成日跟着主子,自然知道王妃虽然被禁足,但是远远没有到失宠的地步。这位主子对她紧着呢,“半夏在哭,说、说王妃中毒了。”

    萧阮:……

    他派去看住她的两个小子,飞廉和萍翳跟他的时间都不算短,都是有眼力见的机灵人,不会不明白他的心思;就更别说三娘的饮食都是从他这里分派过去,这平白无故地闹出中毒来……

    “姜娘求我来讨羊奶……”飞廉看萧阮的脸色就知道他不信。

    但是他可以不信,他不能不来。这要那位有个万一,别说他了,在他看来,怕是苏娘子都担罪不起。

    “那你就带些羊奶回去吧。”萧阮道。

    飞廉赶紧应了,一溜儿小跑去找羊。萧阮见他走得匆忙,倒又疑惑起来:莫非并不是假的?

    这时候叫他回来又恐误事。

    萧阮回帐,元十六郎笑道:“有快两年不见了,殿下瘦了好些……”

    萧阮也有些感慨。十六郎离开洛阳的时候,是那样尖锐到近乎尖刻的一个少年。如今重逢,面上却添了风霜。想这半年里发生的事,件件桩桩如风雨迫人急。然而这却不是说话的时候。萧阮拍拍他的肩,手底下已经展开地图——就在眼前了。过了豫州就是黄河,过了河,就是故土。

    于他是故土,于十六郎,于……三娘却是异国。萧阮神思恍惚了一下,十六郎很快就察觉了:“殿下心里有事?”

    萧阮略带了歉意:“你接着说,我听着呢。”十六郎肯把他的人马优劣、手下将领如此详尽地说与他听,他原不该疑心什么。

    十六郎却凝神想了片刻,忽问:“莫不是华阳为了始平王与殿下不愉快?”

    萧阮苦笑道:“她想回去报仇……”

    “这不胡闹吗!”十六郎脱口道,看了看萧阮,“始平王不是……”

    “不是。”

    十六郎:……

    萧阮被十六郎看得不自在,只道:“这条路被我使人扫荡了几个来回,陆四多半猜我们会走这里……”

    冷不防十六郎把地图一收:“殿下还是去看看华阳吧,横竖夜还长……我先用个饭。”

    萧阮:……

    “……她也算我堂妹不是。”十六郎道。

    萧阮才不信他这等鬼话。要嘉语都能算他堂妹,数下来他家亲戚能把洛阳绕上好几圈,还至于这样形单影只,孤家寡人?

    十六郎推了他一把。

    萧阮便知道不是说笑,迟疑片刻,道:“那我去了。”又叫了人进来服侍。

    十六郎看着他的背影,微叹了口气。他当然不会顾念什么堂兄堂妹,何况华阳这等隔了十七八代的。就是亲妹子,他也未必有多看重。他看重的人……他微微笑着,举杯靠近唇边。真的,想那么多做什么。

    人生在世,能得意时且得意,要真到了那一日,不过草席一卷,死了便埋。

    ................

    萧阮进到嘉语帐中,不由吃了一惊:帐中竟有微微的酸腐气。

    虽然行军在外多有不便,但是以嘉语的身份,底下人决然不敢慢待,想是已经打扫过,熏过香,怎么还……

    待走近,更是脸上变色。

    嘉语听到脚步声,勉力睁开眼睛,看见萧阮,竟还微微笑了一下:“殿下。”

    萧阮深吸了一口气,心里转过无数念头:怎么会……是当真中了毒?谁下的毒,苏卿染吗?不不不,不会的,没有他点头,苏卿染绝不会做这样的事。而且苏卿染的性子,要杀人,直接抽刀就杀了。

    下毒这种手法,根本不会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或者是、或者是三娘希望他以为是苏卿染?

    即便是如此……萧阮脱口道:“你怎么可以拿自己的命……”话至于此,猛地收住:她一直就是拿自己的命在逼他。

    嘉语懒洋洋地道:“看,在殿下面前,三娘就什么花样都使不出来。”

    萧阮目色沉了沉,冷笑道:“我还以为三娘会给我来一出四面楚歌——你不是会吹笛子么,连我送的簪子都带了,不会把笛子给落下了吧。”

    “不敢,”嘉语道,“殿下知道的,三娘怕死。”真动摇到军心,她是不太信得过萧阮会心软的。

    “怕死你还……”萧阮忍了忍,“吃的什么?”

    “这次是死不了了。”嘉语淡淡地说。

    “这次——还有下次?”萧阮觉得自己的脸色和嘉语的脸色一样难看,如果不是更难看的话。

    “从前殿下还笑话我,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嘉语忽然笑了起来。

    “你死了,谁给你爹报仇?”萧阮厉声道,“你以为我会么!”

    “殿下当然不会。不过没准呢,没准上天垂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萧阮觉得手心里的耳光快攥不住了:“如果没有呢?”

    “我也没有想过会有。我不过想殿下放我走。殿下也不可能时时守着我。殿下要做的事多了。殿下敢守着我,苏娘子第一个就不答应……如今殿下还清醒,要哪天不那么清醒了,想来想去,三娘又怕死,又不像是那么蠢的,定然是有人害了她,那是谁呢……除了苏娘子还能是谁呢?”

    是人就会犯错,天底下没有不犯错的人,哪怕这个人是萧阮,不然,从前贺兰袖凭什么干掉苏卿染。

    她赌的无非是,萧阮不敢赌。

    “从前是阿染对不住你,这件事我们已经说过,如今你又何必再处处针对她?”萧阮实在想不明白,惹上苏卿染对三娘到底有什么好处。三娘从前连他都不记恨,又怎么会记恨苏卿染?

    “不是我要针对她,”嘉语正色道,“殿下要听真话么?”

    萧阮:……

    “因为我也想不出,除了苏娘子,还有谁能打动殿下,让殿下改变主意了。”嘉语微笑道,“殿下或许不想失去我,但是我知道,殿下更不能失去苏娘子。”

    “所以——”所以他不放她走,她就一次让他失去她们两个么。她可真会找他的软肋。

    原来……三娘也有这么狠的时候,他忍不住想。

    一时无语,良久,方才涩然道:“三娘上次说,想要召回令尊旧部,三娘是打算再破一次洛阳城?”

    嘉语道:“洛阳城不重要。”重要的是元昭叙。

    “三娘想过没有,”萧阮低头看自己的手。这双手也曾握笔,后来终于握了刀。他杀过的人,恐怕不比她见过的少,“我七岁学兵,十一岁杀人,十三岁带人从金陵到洛阳,便知道从前所学全无用处。之后闲居洛阳,每岁京师行猎都不敢或缺,一直到令兄成亲那晚,第一次真刀实枪,对手不过一些杂役牢囚,尚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恕我直言,三娘要到这一步,要多少年?”

    “我知道殿下是为我好。”嘉语苦笑。她也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是她没有选择。

    “如果三娘不打算自己领兵上战场……”萧阮犹豫了一下,他又想到周乐了。当然始平王应该还有别的亲信。也许三娘知道哪些人可靠,哪些人不可靠——但是人心从来都是不可靠的。

    可靠的只有利益。

    即便一开始可能出于义愤,出于念恩,起兵为始平王报仇,但是如果报仇受挫呢?没有内应,以洛阳的储备,守上三五年没有大的问题。三五年,支撑下去的人马和粮草都是个可怕的数字。

    除了血亲……谁坚持得下去。

    到热血耗尽,就需要共同的利益——三娘能给他什么,哪怕是周乐,三娘能给他什么?从前她是公主,他高攀不上,以后呢?这时候想起三娘这些日子使的手段,那大约就是从前她留在洛阳的生存之道了。

    “在我这里,你是王妃,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要到那一步,到求人出战,仰人鼻息的那一步,三娘肯为人婢妾么?”

    “他不会……”

    果然她还念着他!萧阮觉得心里有面鼓,在咚咚咚地直响,响得他眼前一阵发黑。她明明是他的妻子,却念着那个什么都不及他的男人。她拿自己的命要挟他,要么走,要么死。

    他宁肯她死了!

    她就算是死,也该死在他手里!

    萧阮想得心里直发紧,忽然外头传来飞廉的声音:“殿下,顾回说有位陆将军来访,请殿下回帐。”陆将军……萧阮竟怔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他回头看了嘉语一眼,有些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嘉语看着萧阮出了帐,多少松了口气。

    以她对他的了解,如何能不知道他方才是动了怒。萧阮并不是容易动怒的人。她知道自己是在行险,不然呢。但凡她还有路可走,也不至于将自己置于这等险地。

    嘉语深吸了口气,虽然是算准的分量,但是吃的苦头着实不小。之前吐了半天也不知道吐干净没有——如果作假能瞒得过萧阮,她就不受这个罪了——她是真不想死,她有气无力地想。

    忽然外头一声短促的尖叫。

    “飞——”第二个字没有来得及出口,嘉语睁大了眼睛,她觉得自己是眼花了,“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少年踏着灯影走过来:“我来带你走。”

    嘉语的脑子有点乱。她不知道是不是药下重了产生的幻觉。或者是她心里盼着他来,于是他就来了。

    不然他怎么会在这里。但是如果不在这里,他该在哪里?她也不知道。他是打晕了飞廉和萍翳么?那请萧阮过去的陆将军——是她想的那样吗?他说带她走,又是走到哪里去?

    她心里乱得像麻,忍不住使劲敲了敲头,才敲了两下就被周乐拉住手腕,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狼狈——他不知道他前世见她的时候,比这时候还狼狈十分——“是我、我回来了。”

    这里不是洛阳,也不是怀朔镇,怎么都说不到“回来”两个字,但是他脱口而出的时候并没有想这么多,没有想——从前她说她被带走、他出征在外,他没有及时赶回去,他其实一直耿耿于怀。

    “我在王爷帐下效力……”

    “我听说讨虏将军兄妹害了王爷世子……”外头都说是宋王,说华阳公主委身事仇。他是不信的。

    “我想三娘一定不想南下……”

    她的手冷,他的手热,温差让她确定了面前是实实在在的人,不是幻影。原来他还是投奔了她的父亲,知道她父亲没了——天下皆知。

    嘉语抬头问:“你是一个人来的吗?”萧阮虽然治军严谨,但是这日正值与元十六郎合营,免不了混乱。元十六郎军中原就有不少六镇之人,以周乐的机灵,单枪匹马要混进来想当然不难。

    但是单枪匹马要带走她,那就太难了。

    “自然不是。”周乐也不知道是该为她还有心思考虑周全感到安慰,还是难过她连丧父兄。他从前见到她,虽然未尝没有困境,但是眼睛里始终有神采。如今衣饰依然精细,面色却透着灰。他闻得到帐中微微酸腐的气味。不知道是萧阮待她不好还是——

    他心里惶恐起来,如果她有了身孕,如何还肯跟他走。

    手上却是一紧,嘉语反手握住他,几乎是急切地问:“那、那你会为我爹报仇吗?”那就像是溺水者抓到最后的稻草。

    “不,我不会。”

    嘉语目中的光暗淡下去。是啊,从前元昭叙为她父亲报仇是因为要接手她父亲的兵马,这一次她父亲匆匆回京,想来云朔乱军也没有收服,带到洛阳的精兵又都被元昭叙收走,剩下在云朔战场上的部将,只能各凭本事,各奔前程。

    从前他还需要她对于她父亲部将的号召力,如今她连这个本钱都没有了——那他来做什么。难不成真是图了她这个人——天底下又不是没有美人了。就不说带走她还要过萧阮那一关。便不提萧阮难以对付,抢别人的娘子说出去就这么好听么。

    周乐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他看得清楚她眼睛里的期待,也看得见这希望破灭之后的沮丧,幸而只是沮丧,还没有到绝望。

    “……三娘该自己去砍下元昭叙的头,以慰王爷世子在天之灵!”周乐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与她听,“我会帮你,但是这是三娘自己的仇,该三娘亲手去报。”

    嘉语怔了片刻,那当然是她的仇,她的父亲,她的兄长……该她自己去报。但是她手里没有兵,没有人,亦不像当年王妃与元祎钦关系亲近,仅靠摇唇鼓舌,就能杀人于无形——她如今连洛阳都进不去!

    “我会帮你。”周乐再说了一次。

    她的仇就是他的仇,他能帮她报仇,但是他并不想如此——他不想她求他。他不想她为了求他为她父亲报仇而委曲求全,谄媚讨好……他不想这样。就像他从前不想借她的名义得到始平王父子的提携。

    无论谁帮她报仇,都不如她自己来这一刀来得痛快!

    嘉语没有想这么多,但是她听懂了他的话。她知道他的本事,一去两年有余,既然能够寻到她帐中来——而且不是单枪匹马,想是手下初见规模。她垂头道:“……那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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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3.第三件事

    一直在懵逼中的姜娘和半夏到这时候方才反应过来,

    姜娘惊道:“姑娘怎么可以和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走!”

    ——时隔两年,她已经不认得周乐。

    反而半夏见过的外男少,第一时间就认了出来,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小周郎君能找到她们,

    更不明白为什么他能有这样的胆子,开口说要带姑娘走,但是仍然叫道:“姑娘不要丢下我!”

    嘉语看了看周乐。周乐说:“三娘自己决定。”

    嘉语略点点头:“半夏你过来扶我。”停一停又道,

    “姜娘你留在这里,如果建安王回来,帮我拖住他。”姜娘当然不可能拖得住萧阮,她这样说,

    不过是给个台阶,

    全了她们主仆情义。

    周乐拿刀划开帐篷——出帐走的却不是帐门,嘉语往帐外一看,高高低低全是树影,

    就知道是事先探察过。出帐不过百余步,

    就瞧见树下拴着四匹马。

    嘉语:……

    这货还好意思说“三娘自己决定”!

    周乐解释道:“备的一人双马。”

    嘉语:……

    他一人双马也就罢了,他哪里看出她能控双马。

    周乐干咳一声:废话,她看起来是能离得了婢子的人么,

    他不多备几匹马怎么行!

    这话却不敢说,拿出事先备的衣裳,

    催促主仆俩换过。想起来问:“……能上得去马吗?”

    嘉语自忖虽然并不擅长骑射,

    也不至于如此不济。不想才到一半腿脚就软了。幸而周乐见机得快,

    在她腰上托了一把。嘉语便知道是这些日子殚精竭虑,

    又日夜赶路所致。

    马蹄皆裹,马口衔枚,奔来全无声息。军营甚大,嘉语也不知道周乐是如何挑出的这条路,一路都没碰到什么人,有三两处关卡,也都顺利通过了——鬼知道他从哪里弄到的口令。

    恐怕这货尾随江淮军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之前她问他是不是一个人来,他说不是——也不知道接应的人马在哪里。当然嘉语也知道这不是问的时候。

    她既然信了他,就无须多想。

    曲曲折折的路走了有近半个时辰,眼前渐渐开朗,就快要离了江淮军驻地范围。嘉语正要松一口气,就听得背后急促的马蹄声。

    有人追上来了!

    几个人齐齐脸色一变——但都知道是走不了回头路的,也不回头看,齐齐促马急行。

    风声忽然紧了起来,周乐猛地一伏身,整个人几乎贴到马背上,紧接着头皮一凉,长箭擦着他直射过去。

    擦身而过的时候,周乐看见路边被箭贯穿的树干。

    只有一匹马,一个人……来得好快!他忍不住想,萧阮好大的胆子,如果他是只身追来,未必就不能一战了!

    一念过,又几箭飞来,周乐侧身避过,心知对方是锁定了他——幸而被锁定的是他。

    摘弓取箭一气呵成,再转身,果然远远看见有人白衣胜雪。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他几乎能看清楚他的眉目——纵然周乐并无断袖之癖,猛然间这一眼,仍有惊心动魄之感。

    他身为男子尚且如此,何况三娘……他心里想道,手一松,已经回了一箭。

    这一箭是周乐先发,萧阮后应,两支箭在空中相撞,火花四溅,然后双双坠落。周乐抬眼看时,弓上已经搭好第二箭,而萧阮的箭尖,不偏不倚指向了嘉语的背心。不由叫道:“你敢!”

    萧阮面无表情,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手指当然也没有动。

    “有种你我各射三箭,生死无尤!”周乐叫道,“我让你先射!”

    萧阮仍然没有应声。

    马蹄声越来越近,嘉语也听出来了,追上来的只有萧阮一个人,他撇下亲兵、侍卫,一个人追上来了。她犹豫了一下,回头看时,就看见他的箭尖,距离她大约是十余步,她能看到箭上的寒光,冷冷。

    她不是周乐,她充其量也就能骑个马,射个箭,十箭里能中个两三箭就不错了。她知道这一箭她是万万躲不过去,如果萧阮当真想杀她的话。

    如果他真的想杀她的话。

    她勒住了马。

    ..........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萧阮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反复地说,杀了她!她背叛他。他并不是没有遇到过背叛,那之后他比从前更小心谨慎。他从来都不觉得三娘会背叛他,她胆子那么小,她知道他的逆鳞,她敢拒绝他,但是不敢背叛他。

    他一直这样觉得。

    然而现在她就站在这里。十步,十步的距离,他从未有过失手。虽然他起初不过是想逼她停。他知道周乐有与他一战之能,谁叫他走得急,亲兵没有跟上呢——但是三娘没有。她受不起他一箭。

    这个姿态,足以逼他们停下来面对他。

    但是当她当真勒住马,在月光下与他对峙,他心里不可抑止地生出那个声音:杀了她!他觉察到他勾住弓弦的指尖在微微颤抖,拉住弓弦需要付出很大的力气,但是松手——会像流星一样轻快。

    杀了她,就能留住她。哪怕是变成一具尸体,她也必须在他身边,永不背叛。如她所愿、就如她所愿,死在他手里!这个念头仿佛是火苗,一簇一簇地往上蹿。月光这样冷,竟无法冷却它。萧阮注视着这团火焰,像注视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另外一个人。

    偏那马驮着她往他又走近一步。

    “别过来!”他几乎想要对她说,但是他没有。

    “从这里往南,再三百里就是永安镇,”他听见她的声音,和着月光一起流淌下来,汩汩,泛着银白的光,“那是我的殒命之地。如果殿下一定要杀了我,就把我埋在那里,也算是……有始有终。”

    原来她从前就死在那里,已经这么近了。

    那仿佛是命运的诅咒,她总会死在他手里,他想。

    他微微垂下眼帘,银白原来是他的箭尖。他的手抖得这么厉害,箭尖却坚定如同被寒冰封印。她死在永安镇,然后时间往回转,转到正始四年的初夏,绿荫匝地,初实累累。她想要从血泊中救起她的父兄。

    这个心愿也许比避开他、避开她的命运更为强烈。

    那之后许多人的擦肩而过,许多人的不期而遇,生与死的轮转反复,她拦不住帝国的土崩瓦解,也最终没有拦住她父亲奔向死亡的脚步。

    他这时候要仔细去回想那个晚上,重重暮霭遮住了他的眼睛。那些突然喷出来的血,扭曲的面孔,始平王紧紧抱在怀里的头颅,那些当时就定格的……就如父亲所说,你不知道哪一天是你的命运。

    “如果那天,”这回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如果那天你父亲没有出事,你是不是会陪我回金陵?”

    “是。”嘉语的声音比他更低,然而她并没有犹豫。

    他说他们可以从头来过。他不知道这句话击中她,或者是击中二十年前的那个少女,她留在她血液里始终不肯熄灭的一点灵魂之火。

    然而你不能苛求命运,说它没有给你机会——如果他当时不贪图元祎修的人马和武器,如果他当时能救下她的父亲,如果她放弃复仇,这就是机会。

    萧阮手一松,长箭离弦——

    周乐惊得脸色都白了,半夏更是尖叫出声,然而长箭无声无息钉在了距离马蹄半寸的地方,深深地、深深地插入了泥土。

    萧阮手里已经没有箭了,长弓微微下垂,周乐的箭还对着他,他也没有多看一眼,他根本就没有抬起眼睛。

    一向是三娘不敢看他,这一日,却是他不敢看她了。

    “你过来。”他说。

    嘉语犹豫了片刻,果然纵马再前行了两步。

    “他会帮你报仇?”他问。他也会为她报仇,只是她说她等不了那么久。也许她是对的。他该杀了她,但是也许不必这样急。

    嘉语摇头:“我的仇,我自己报。”

    那是怎样一条崎岖的路,无数明枪暗箭,无数可能死于非命。别人不知道,他知道。他难道不能在金陵忍气吞声过完这几十年?或者他难道不能在洛阳安安稳稳做她华阳公主的驸马,半生锦绣繁华?

    从前他不能,如今她也不能。

    “三娘还欠我一件事,”萧阮说,“虽然时过境迁,但是我知道三娘素来一诺千金。”

    嘉语:……

    千金算不得什么。

    “你答应我!”然而他根本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你答应我,要活着。”如果一定要死,她只能死在他手里。

    嘉语纵马退了半步:“我答应你。”

    萧阮一眼也没有看她,他拨转马头,疾行而去。

    周乐手里的弓终于垂下来,他促马走近嘉语:“他说什么?”

    “没什么。”嘉语说。

    她到这时候才留意到他穿的白衣,像是这些天他都穿的白衣。他是在给她父亲戴孝吗?她不知道,也没有机会再问了。

    他们没有这个运气。

    “……接应的人就在前面,不远了。”周乐道。

    对宋王他也是佩服的,到底是宋王,再往前多走百步,就进入他的射程了。他只身前来,这一步可险。

    始平王死讯传到的时候,他刚刚收拢了近五万人马,参差不齐,剔去老弱病残,也不过万余,还不是立刻能用的。大多都留在秦州。秦州乱成了一锅粥,始平王以下,骄兵悍将,谁也不服谁。

    邵宗也不是个有主意的。

    有人要回师洛阳,找元昭叙问个清楚,再请皇帝出面主持公道——虽然始平王就死在洛阳城外,但是到底双方没有撕破面皮;虽然他们都知道始平王生前不承认这个天子,但是既然他在这个位置上,就该有所决断。

    也有人要南下追击宋王,为始平王报仇,然而接下来又为主力、路线争闹不休。

    谁没有点私心,谁不想趁着这个机会党同伐异,扩大自己的势力?始平王之前带去洛阳的不过三千精兵,这里云朔乱军,有足足三十万。始平王压得住那是始平王,如今洛阳可就只剩下一个元昭叙。

    周乐带了五十人就上路了,当然还有贺兰袖。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他对她说,“找不到三娘,长江就是你的归宿。三娘从前与我说,贺兰娘子是个聪明人,但愿她没有看错。”

    贺兰袖:……

    合着三娘还说过她的好话。

    “我听说陆将军如今镇守边关,”贺兰袖这样说,“我与陆将军有旧,如果将军不疑我,我愿意走这一趟,为将军做个说客。”

    他信她才见鬼了。

    江淮军是走走停停,有时绕路,他有贺兰袖画的路线图可以抄近路。不过她一直强调,如今形势与从前不同,萧阮未必会走同一条路,她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会从永安镇过河——那是陆家的地盘。

    周乐追了七八天才追上江淮军。

    总算——

    他转脸看住嘉语的侧容,忍不住笑了一笑。过去的总算是过去了。

    .................................................

    用过午饭,姚佳怡进来与嘉言说:“阿言我们去永宁寺上香吧。”

    嘉言吃了一惊。她想出门已经想了很久,一直都是姚佳怡和她说等等、再等等父亲就回来了。怎么今儿主动提到带她出门——还是这时辰,祖家这处外宅离永宁寺可不算近,差不多要两个时辰。

    到回来,天都黑了。

    姚佳怡道:“还不是为了……”她抚了抚腹部,笑容有点勉强,“说是下午才是吉时,利子嗣。”

    声音里略略带了歉意。

    嘉语顿时就懂了,笑道:“那敢情好,正好今儿天气也好。”

    她几乎是雀跃地回房换衣准备出门。她在这里住了差不多有三个月了,整整三个月不出门,什么消息都听不到,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人,她都快疯了。虽然姚佳怡带她去永宁寺也不会许她半路下车,但是到了永宁寺,姚佳怡去上香,添油,点灯,她总能找到机会与寺里比丘、沙弥说上几句。

    永宁寺是个消息灵通的地方,何况永宁寺与姚家关系匪浅。

    出门的时候嘉言特特多带了几件金宝首饰,想寺里比丘没有不贪财的,多施舍几个,总能套出话来。

    她一路盘算,就没有留意到姚佳怡眉目里的愁意。

    果然就如嘉言所想,抵达永宁寺已经是申时末,太阳都快要下去了,云层镶了厚厚的金边。嘉言先下,再扶了姚佳怡下车。姚佳怡抓住她的手有点冷,嘉言登时就叫了出来:“表姐身体有不适么?”

    姚佳怡捏捏她的脸:“又胡说。”

    嘉言吸了吸鼻子,想道:莫非是孕中正常反应?虽然王妃生昭恂时候,她就侍奉在左右,其实左右婢仆宫人甚多,又有经年的妇人嬷嬷,根本轮不到她近身——王妃又哪里舍得她双手沾上阳春水。

    嘉言这时候想到母亲和弟弟,心里好生挂念。

    姐妹俩手挽手,说说笑笑往里走。嘉言左顾右盼道:“今儿游客好少,是姐夫清了场么?”四月初夏,阳光和煦,草木葱茏,正蝶舞莺飞,游园赏景好时候,往年这时候来上香、祈福的人络绎不绝。

    姚佳怡道:“你姐夫哪里有这样的排场。”太后在时,看在她的份上清个场也就罢了。

    嘉言这次总算是有所察觉,侧目道:“表姐和姐夫——”

    姚佳怡摇了摇头。不知怎的,嘉言觉得她抓住自己胳膊的手像是紧了一紧。

    这是……两口子吵架了么?

    姚佳怡的性情是嘉言素知的,因打小就在太后跟前得宠,左右宫人、府中侍婢都知道她将来要做皇后,所以人人都捧着她,恨不能捧到天上去,指着日后她得了意,能分一杯半杯羹。

    谁料到就没有日后了。

    嘉言原是想劝姚佳怡几句,既然已经成了亲,如今又将有孩儿,还是收收性子,不要与夫君闹。她见祖望之的次数虽然不多,却看得出是个好性儿,能伏低做小。这话要出口,却听姚佳怡低声问:“阿言,你想姨母么?”

    她眼睛仍看着前方,嘴唇微动,要不是嘉言与她靠得极近,几乎看不出她是在说话。

    嘉言余光迅速扫了一眼周遭。周遭没有别的香客,就只有几个婢子,在落后她们三步的距离,亦步亦趋。

    都是姚家的婢子,论理不会有什么问题才对。

    嘉言算不得是个谨慎人,但是自去年年尾至今,几经反复,到底多了几个心眼。姚佳怡忽然问起太后,大约是她自己想念太后了。那是自然,姚太后在位,姚家何等风光,就是他们始平王府也——

    太后杀了皇帝,她想不通过;太后要立三郎,她也不是很愿意,但是现在太后也死了。嘉言在一次一次的意外与震惊中,已经彻底糊涂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判断对错,或者说,她不知道该不该判断对与错。

    太后没有对不起她,皇帝也没有……如今他们母子于地下重逢,该如何相对?

    姚佳怡没有等她的回答,只把声音压得更低一些,瑟瑟说了一句:“我想。”瑟瑟如寒鸦。

    有僧人迎上来,低眉竖掌唱了个喏:“两位娘子,是来祈福吗?”嘉言正要应说“是”,忽然姚佳怡身子晃了晃,嘉言登时就慌了:“表姐、表姐你怎么了?”“我——”姚佳怡紧紧拽住她的袖子,气若游丝。

    嘉言一把抱住姚佳怡:“来人、来人呐!”

    几个婢子惊慌失措,有过来帮着嘉言扶住姚佳怡,有跑开找人求助的,那僧人怔了怔,倒不十分惊慌,伸手一探脉,片刻,了然道:“原来这位娘子有孕在身。”

    嘉言使劲点头:“是是是我表姐她——”

    “左近有厢房,两位娘子不嫌弃的话——”那僧人打断她。

    “快带我们去!”嘉言忙道。

    那僧人点点头,引嘉言一行四人往左拐了几步,果然有座精舍。僧人推开门,侧身让几人进去,自己倒退半步,守在门外。

    “表姐、表姐你醒醒!”嘉言叫道,又要到门口去看有没有请到大夫,忽然袖子一紧,姚佳怡已经睁开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小周看见前夫君的感觉就是:槽,我要弯了!

    三娘:……

    ------------

    264.各自保重

    嘉言心里咯噔一响,

    她知道是有事情发生了。

    姚佳怡是在阻止什么,或者提防什么——提防谁?这两个婢子吗?还是走开的婢子,还是……全部?

    “引她们过来。”姚佳怡低声道。她又闭上了眼睛,袖底却塞了件东西到嘉言手中。

    嘉言:……

    “春生!”嘉言叫道,“杵那里做什么!还不去倒杯水来!”

    春生看了看床上仍双目紧闭,

    面色惨白的姚佳怡,

    又看了眼横眉怒目的嘉言。她们都是打小就跟着姚佳怡的,

    自然和嘉言也熟,知道六娘子这脾性,

    不发作也就罢了,

    发作起来可不比她家姑娘好哄。

    春生应了声,躬身退了下去。嘉言看了看姚佳怡,焦躁起来,

    来回踱了几步,自言自语道:“那两个丫头怎么去这么久,

    即便枯木大师不在,

    这寺里也该还有别的人,莫不是、莫不是见着太后不在了就怠慢我们——”

    她一面喃喃自语,

    一面看似不经意,已经走到夏目背后,手裹在袖中,

    猛地往前一送。夏目的眼睛登时就睁大了,

    人软软倒下来。嘉言也没有料到这匕首竟能锋利如此,

    低头看时,

    连血都没有流多少。

    她扶了她一把,靠墙站着。

    姚佳怡道:“阿言!”

    嘉言几步过来:“表姐,这、这怎么回事?”

    姚佳怡:……

    这个糊涂妹子,人都杀了才来问她怎么回事。

    然而心里竟是欣慰的。她握住嘉言的手低声道:“表姐对不住你,你姐夫他、他——”

    “我父亲回来了么?”嘉言脱口问。到这时候,她哪里还猜不出祖望之藏匿她是在下注,如果不是胜负已分,想必姚佳怡不至于如此伤心。

    姚佳怡更用力地握住她,张了几次嘴,竟说不出来。

    嘉言心里登时明白过来,脸刷地白了。如果只是兵败,想必表姐不至于如此难以出口。她竟不敢把这个心思想得太明白。

    “春生几个……都是姐夫的人?”嘉言问道。

    姚佳怡点了点头。

    “姐夫她逼表姐带我来这里——”嘉言扭头往外看,“是有人在这里等着么?姐夫他……竟半点都不顾惜表姐你、你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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