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不少将士往这边看过来。

    嘉语手才伸到胁下,却被推开,萧阮垂手在马背上按住片刻,忽笑道:“我自己来。”一抬腿下了马,竟还能站得稳稳的。

    只有在嘉语这个位置,才能看到他因为疼痛而扭曲的整张脸。

    “我去请军医——”她说。

    “不必,你进来给我包扎一下,我们、我们这就走!”萧阮说。

    整夜急行军,到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萧阮几乎直接昏睡过去。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不能睡,至少是不能睡太久,即便在混乱的梦里,都有个声音一直在喊:“醒醒、醒醒!”

    到终于醒来,也已经是第四日下午了,在车里,听得见外面连绵不断的马蹄声,他的兵,他的马,萧阮听了片刻方才睁开眼睛,看到伺候在一旁的婢子,那婢子探头去喊:“苏将军!”

    马车停下来,苏卿染掀帘子进来。

    萧阮张了张嘴,声音粗哑。苏卿染递过来一杯水,水温刚刚好,加了蜜。萧阮润了润喉,就听见苏卿染与他汇报这一路行程。

    前儿晚上他撑到军中已经伤得不轻,却也没有忘记吩咐下去,留了千余人截留和收编贞阳侯溃散之后的军队——果然就如他所料,贞阳侯和始平王所部对上了,散兵游勇在这两天里陆陆续续赶了上来。

    粗粗点过,大致有近两万人。

    苏卿染兴奋得脸都在发红,萧阮忍不住笑了一笑,粮草、兵甲、人马,他都拿到了,一样不少。

    一路行止是早就敲定的,这时候无须赘言。

    萧阮看了看苏卿染,倒不是他不想她高兴得久一点——他也知道她不喜欢三娘——但是如今军中事务是她与随遇安分管,何况三娘属于家务事,不问她还能问谁:“三娘她怎么样了?”他问。

    苏卿染沉默了片刻,说道:“有些消息……是瞒不住的。”赶上来的人这么多,人多嘴杂,又不像王府里能控制得住。

    她昨晚听这些人说“宋王杀了始平王”,心里也是诧异的。萧阮对华阳怎么样,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他会杀她父亲,别人信,她不信——但是这么多人众口一词,怎么可能是误传。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对那个女人生出同情来——直到她见到她。

    萧阮闭了闭眼睛,各处伤口像是在同一个时刻又都迸开了:“不是我。”

    “什么?”

    “不是我杀的。”萧阮苦笑:这种话连苏卿染都会信,难道他还能指望三娘不信?

    苏卿染“啊”了一声,不知怎的悲喜交加。悲的大约是,他到底舍不得,喜的却是,她爱的那个少年,终究没有那么绝情。却摇头道:“她如今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殿下还是过几日再去看她。”

    萧阮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三娘这时候的心情,他简直不敢去想:如果认定是他杀了她的父亲,她还救了他,恐怕是想死的心都有——没有冲过来杀了他,恐怕是他左右亲兵防守严密的缘故。

    车一路颠簸,萧阮思来想去,也只能问:“她可有进食?”

    苏卿染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水米不进,又是急行军,如何撑得住。萧阮要坐起,被苏卿染按住:“殿下伤重,还是暂时不要动的好,华阳公主她……”她声音小了下去,“我找人制住了她,待过上几天,殿下方才好近身。”

    “免得为她所伤”这句话就不必明说了。

    萧阮吃了一惊:“你——”

    “找了三五个人才制住……”苏卿染无奈地道,“她……疯了。”

    萧阮心里一阵绞痛,三娘虽然也习骑射,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要三五个人才制得住。可想而知她当时崩溃到什么地步。偏偏苏卿染说的是对的,他这时候去看她,除了引她发疯之外,全无益处。

    苏卿染扶萧阮起来进了些食,到晚上宿营换过药,萧阮已经能骑马巡营。新兵旧兵,该安抚的安抚,该鼓舞的鼓舞。大多数人当兵并没有太远大的理想,不过混口饭吃,打胜仗,立功得赏都是大人物的事,他们不过求个有命回家。

    战场是最朝生暮死的地方,命如蚍蜉,然而短暂的激战之外,漫长的等待、相持、奔走才最熬人心。

    到所有人歇下,萧阮也疲倦到了极点,他原以为疲倦了会好些,半夜里还是被惊醒,无论如何都再睡不着。

    辗转半宿,到底披了衣裳起身。

    苏卿染问:“殿下去哪里?”

    萧阮迟疑了一下,他知道瞒不过她,手抚在门上,低低地道:“我去看看她。”

    苏卿染没有作声。

    走出营十余步,听到背后脚步声。是苏卿染跟了上来,手里提着灯。萧阮摇头道:“不用灯——吵醒了又不好。”月光清寒,夜露里青草的芬芳,像是有雾气腾上来,苏卿染站在夜雾里,看见他的背影。

    已经走远了。

    嘉语住的营帐,萧阮巡营时候经过了好几次,没敢进。那时候还不算太晚。她吃不下,恐怕睡得也不会太早。苏卿染含混说“制住”,其实是绑了起来——那也是没有办法。

    半夏守在营帐外头,头一点点往下坠。身为公主的贴身婢子,在始平王府也好,跟到宋王府也罢,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

    萧阮稍稍放重脚步,半夏猛地抬头来,看见是他,下意识就要喊,萧阮示意她噤声:“别吵醒你们姑娘。”半夏闭了嘴,却狠狠瞪住他,那目光里仇恨的神色——然而萧阮并不是没有被人仇恨过。

    他摇了摇头,掀开帐门走进去,半夏握紧拳,到底不敢拦他。

    那人歪歪靠在帐角,月光不比日光,照进来淡得近乎无。萧阮连灯都不敢点,自然更不敢去摸她的脸。

    连呼吸都是轻的。

    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但是要听到这呼吸他心里方才安稳一点。从那晚的噩梦里醒过来,他强迫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想,他必须记起每一个细节,他必须给她一个交代。然而这个交代并不能够改变始平王已死的事实。这时候想起她当时求他“你不要杀我父亲”,何其悲痛。

    如今她再没有别的亲人,就只有他了。

    想起正始四年,他与她千里迢迢奔赴信都,当时艰苦,如今想来却是秋色正好,人都活着,萧阮默默想了半晌,就和这晚的夜色一样冷浸浸的,全身乏力,竟懒得再回营帐,就在这里和衣而眠。

    都说人乏了不会有梦,偏这晚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一时是叔父板着面孔端坐在大殿上,厉声质问:“竖子!见了朕竟不下拜!”一时又换了父亲的面孔:“大郎你来了……”他这样憔悴,就连这句话都有气无力,仿佛他并不盼着见他。

    一时又换了始平王,他像是头一次见他,或者头一次认识他,他揪住他的衣领道:“混账,敢欺负我家三儿!”

    “我没有……”不知怎的脱口应出了声,然后醒了过来,就看见嘉语瞪着眼睛看住他。这样的目光,实在也不容易被忽略。

    “三娘……”天其实还没有大亮,但是微微有了光,这点光足以看清楚彼此的面容。嘉语原本就只是生得秀丽,说不上绝色,这时候连日憔悴,一张脸浮肿得苍白。去河北一路还只是狼狈。

    这时候连唇色都是白的,萧阮看见她的嘴迅速一张一合,却没有半点声音,不由慌道:“三娘、三娘你怎么了?”

    嘉语也意识到了,她闭了嘴,眼皮垂下去,一滴眼泪掉在麻绳上。苏卿染并没有亏待她,虽然是五花大绑,着力的地方却垫了软帛,显然是怕伤到她。

    能哭出来倒又好一点,不然恐怕更承受不住。她方才定然是在骂他,可惜了没有骂出声。萧阮心里酸楚,走近去抱住她说道:“不是我!三娘你信我,不是我!是元昭叙,元昭叙杀了你父亲,栽赃于我!”

    怀中剧烈的挣扎渐渐缓和下来,她转脸看住他,这样近,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萧阮目中也掉下泪来:“如果早知道——”

    如果早知道是元昭叙动手,他当然会及早预防;但是元祎修心怀不轨是他一早就知道,他并没有拒绝出使。他甚至想过不是他也会有别人,想过以始平王的身经百战,元祎修如何奈何得了他。

    是,如果交战,元祎修当然无论如何都不是始平王的对手;是,所以他一早就该想到元祎修能使的不过是旁门左道,就像安业死于毒杀;是,三娘说得对,始平王不会有多信任他,他应该带她去。

    如果有三娘在,即便看到昭熙人头,始平王也不会第一时间对他起疑,不会紧接着就担忧他的女儿,以至于大意给了元昭叙以可乘之机。

    如果元昭叙第一刀不中,就算外头亲兵没有及时赶进来,他与始平王联手,也未必拿不下元昭叙。

    然而如果——如果有什么用。

    人怎样伤心,日头还是照样升起。

    要做的事情太多,萧阮停留和解释的时间终究有限,他从进宫开始,说到元祎修如何拖延,他如何出城,如何进营与始平王交谈,一直到后来元昭叙入帐。他原本口才甚好,这时候却半点花巧都没有用。

    不过老老实实,一五一十说与她听。

    嘉语一时是落泪,更多时候沉默。他话里的真假她自然是听得出,他说她父亲当时的形容,仿她父亲说话的口气,就仿佛她父亲就在面前,触手可及。待听到昭熙的人头掉出来,连眼泪也都没有了。

    “那个人,”萧阮迟疑了一下,他反复想过的事,但是他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与她听。如果事实并不如此,那会是第二次打击。但是看着嘉语灰败的脸色,还是说道,“……应该并非令兄。”

    “什么?”嘉语几乎喊出声来,短促地嘎然一响。

    萧阮摸了摸她深深凹陷下去的面颊:“如果真是令兄……如果宫里那位当真得到了令兄,就不必拖延到光色不明方才放我出城。”如果帐中光线足够明朗,以始平王父子的亲密,恐怕一眼就能破绽。

    嘉语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濒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萧阮轻舒了口气,叫了半夏进来,吩咐传膳,特别点了要粥。半夏恶狠狠瞪他,到嘉语点头方才领命下去。

    萧阮道:“我现在给你松绑,你、你不要伤到自己。”

    嘉语鼻子里哼了一声,就算是应了。

    萧阮这才替她解开绳索,替她搓揉手臂推拿肩背活血。嘉语只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片刻半夏回来,食盒里是与将士一色一样的干粮。萧阮看了半夏一眼,半夏道:“苏娘子说没有粥。”

    又补充道:“苏娘子说,为将者当与兵士同衣同食。”

    萧阮:……

    那他昨晚吃的算什么。

    反倒嘉语没有说话,拿起干粮蘸了水就往嘴里送。

    她被绑得久了,手指难免僵硬,动作迟缓,兼之干粮冷硬,进食亦是极慢,但是面上全无表情,眼睛也是空的。

    半夏实在担心,眼珠子在嘉语和萧阮之间转来转去。她不知道如今是怎么个情况,但是她知道王爷和世子没了,姑娘就完全落进了宋王手里。宋王也就罢了,苏娘子实在不是易与人物。偏她又极得宋王的意,如此推来,实在堪忧。他们都说宋王待姑娘好,但是,待姑娘好怎么会杀王爷和世子呢。

    从前见宋王数次,都只觉清雅秀逸,打昨日开始,不,也许是更早以前……他身上像是渐渐逼出了血气与煞气,让人看了害怕——姑娘也是因为害怕,才不得不屈服么?要得想个法子逃出去才好。

    萧阮没有在意她的目光,他看着嘉语吃了半晌,方才勉为其难也取用了一块。他知道有些事需要时间来平复,她如今肯喝水,能进食,已经是不容易了。草草用过早饭,外头开始响鼓,是不走也得走了。

    萧阮召了小厮过来吩咐:“王妃有什么异动,即刻过来报我。”

    出帐看见苏卿染冷着脸,萧阮也知道是自己不对,只能讪讪道:“她父亲没了……”

    苏卿染看他一眼,简直懒得说话,翻身上了马。萧阮目光暗了暗,他在这个瞬间忽然想起他的父亲。

    好在苏卿染一向不需人哄。

    ......................

    萧阮总觉得嘉语状态不是很对劲,但是几天下来,行军、进食、宿营,她都乖巧得……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心里反而越发不安。

    这晚萧阮与众将议事完毕回帐,小厮一溜儿过来,贴着耳朵与他说道:“王妃来了。”目光一直往苏卿染瞟。

    萧阮:……

    敢情这几天苏卿染脸色不好看,人人都有所察觉。

    萧阮与苏卿染说道:“三娘来了。”小厮心里暗暗佩服,到底王爷就是王爷,全然不惧美人发怒——两个美人都不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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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1.巧笑倩兮

    苏卿染冷笑一声:“殿下的意思,

    是不许我进?”

    萧阮摇头道:“你要不要进,哪里我说了算。”

    一掀帐进了门。

    他这样说,苏卿染反而迟疑了片刻,一跺脚掉头走开去——难道她要进去听他们情意绵绵互诉衷肠?

    萧阮却是吃了一惊:帐中竟被整治出一桌席面来。这一眼看过去有酒有肉,

    错落摆置,颜色可喜。三娘换了新衣,是雨过天青色,

    虽然素净,

    素净也别有一番味道——比起之前的蓬头垢面,

    不可同日而语。

    萧阮有些不自在:“三娘?”

    嘉语冲他笑了一下:“是姜娘的手艺。”

    萧阮“嗯”了一声,

    他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又反应过来:“能说话了!”

    嘉语道:“我又没有哑。”

    “那自然是。”萧阮走过去,

    在她身畔坐下。嘉语给他布菜。萧阮自认得她以来何曾见她如此低三下四,一时受宠若惊,说道:“三娘可是有话要说?”

    嘉语眼帘垂了下去,

    她原也不指着能瞒过他。却放下菜,给他斟酒,满了一杯,

    又给自己斟一杯。先饮尽了,

    方才与他说道:“在洛阳的时候,我曾经答应与殿下南下,但是如今看来,怕是不成了。”

    萧阮看住她,

    没有去动酒:“你要回洛阳?”

    嘉语低眉看着自己面前空空的酒杯:“元昭叙杀了我父亲,

    我不能容他。”她不肯说“父兄”,

    是总还指着萧阮的猜测是对的,指着昭熙还活着。

    “你一个人?”

    嘉语没有作声。不然呢。她手里哪里有什么人,如果不是连地图和马匹、干粮都没有,她也不用来与他辞别——她并不是不知道这一关不好过,但是她更知道什么都不带跑出去,饿死荒野的可能性有多大。

    当然如果萧阮肯开恩拨些人马给她——嘉语也知道不能作如此奢想。

    萧阮的手按到案上,他想掀了它:“三娘以为自己是聂政还是荆轲?”

    “都不是。”嘉语下意识回答。

    萧阮:……

    这会儿要她卖什么诚实!

    萧阮道:“你跟我南下,我替你报仇。”

    “并非我不信殿下。”嘉语道。萧阮的这个反应,她自然是想过的,她也知道他此去,对金陵志在必得,然而得到金陵之后呢,得到金陵之后他就会为她兴兵复仇么?不,不会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得到天下之后就是收复人心,大战之后的与民休养生息,他要动元昭叙,那是倾国之战。春秋时候勾践复仇,是“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后,方才有一举灭吴。

    那是萧阮的梦了,不是她的,她只想杀了元昭叙。

    她低声道:“我等不了这么久。”

    “当初我北上,也没有想过要等这么久……三娘是聪明人。”萧阮不得不与她说理。从前的三娘可能不够聪明,但是就如她所说,他南下之后她一个人在洛阳过了十年,周旋在豺狼虎豹当中,他不信她还这样天真。

    不能等就是去送死,这个抉择并不太困难。

    “我父亲尚有旧部。”嘉语道。如今她父亲人才去,恩泽尚在,人心尚在,要到十年、二十年之后,谁还记得她父亲。

    “……就算是你父亲旧部,受你父亲恩惠,”萧阮道,“如今你父亲不在了,他们还想着升官发财,封妻荫子,三娘你扪心自问,这些你能给吗?你什么都给不了,他们凭什么听你使唤?”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如果是昭熙又不一样,昭熙从前就在军中,能得人心;昭熙能扶持幼弟上位,给他们希望。三娘不过一个深闺小娘子,人家信她能拈针拿线也就罢了,还信她舞刀弄枪?

    嘉语不作声,看着眼前的酒菜出神。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是她确实等不了十年。前世她父亲得意的时间更久,势力更大,这一次恐怕是刚刚平了云朔就回来,还没来得及收编和整治六镇之兵。

    即便那样大的势力,她父兄一死,也就烟消云散,不过各自打着他的旗号互相倾轧。

    她多活一世,如今想到可信的,也不过一个独孤如愿。所以她根本没有想过回洛阳,洛阳没有她的立身之地。

    “……你要去找周乐?”萧阮忽又问,“从前是他为你父兄报了仇?”

    “不是。”嘉语闷闷地道,不知道他如何又想起周乐。诚然前世周乐是在她父亲帐下效力,但是这一次,她并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那是谁?”

    嘉语抬头看了他一眼:“元昭叙。”

    萧阮:……

    如果能找到周乐,未尝不是一条路,嘉语想。

    “但是是他得了你父亲的兵马?”萧阮又问。

    这一次,嘉语点了点头。

    萧阮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你不用想了,我不会放你走的。”他最后看了一眼满桌子的酒菜,一口也吃不下去,拂袖出了门。

    萧阮从帐中出来,被风一吹,稍稍醒了醒神:那是他的营帐,他如今却往哪里去?

    .....................................

    鸠占鹊巢的主仆仨也不算好过,半夏看着萧阮的背影,担忧地道:“姑娘,如今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嘉语撑住头,揉了揉眉心。从前萧阮与她说过,想要好好过日子,然而她让他失望;如今他说从头来过,奈何他们并没有这个运气。兴许就是她与他没有缘分。

    她觉得倦。父亲与兄长死讯传到的那个晚上,她几乎是面无表情听他们说完这个消息,她不知道该怎样表达,那是她重活一次最大的指望,就这样落了空;那就像是她一直在等的那只靴子,终于掉了下来。

    狠狠砸在她脸上。

    她甚至想过,是不是根本没有一回事,是谣言,或者她重活的这一回,其实只是她濒死时候的梦境。

    但是消息总是这样,越来越多,越来越细致。她那些混乱的梦境里,一时是从前,一时是现在。她反复看到兄长的脸,狰狞的刀痕,反复听他说:“走、快走!”时间这样紧急,他来不及告诉她,该走到哪里去。

    她想要往回走,想要逆着萧阮的路线往回走,去找她的父亲。

    她幼时在平城,总担心有一日父亲会丢下她,不要她,就像那些婢子背后嚼的舌根一样……然后都成了真。

    那如今就只剩下一件事了。如果说她之前还想过一些别的,像大多数幸运的人一样,有个看得过去的夫君,有个说得过去的身份,几个绕膝小儿,在飘摇的乱世里,好歹死在自家床上;或者和萧阮从头来过。

    如今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元昭叙杀了她父亲,就该为此付出代价。兵败身亡,未免太便宜了他。她希望能找到昭熙,但是兴许并不需要她费这个心。如果萧阮之前的猜测没有错,他确实是被羽林郎带走的话,那是最好。

    但是也许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她之前想做一个好人,在她重新活过来之后。她没有想过追究那些没有发生过的事,也不想把从前的际遇归咎于人,她情愿归咎于自己,避开那些不该踩的陷阱。也许是她想错了。原本天底下就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嘉语微叹了口气,就听姜娘说道:“有句话,婢子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嘉语无心客套:“说吧。”

    “宋王殿下说得在理,”姜娘不敢看嘉语的眼睛,她知道这个话大逆不道,“要姑娘是个男人也就罢了,如今这兵荒马乱……”报仇是男人的事,姑娘家能做什么。宋王肯允诺为她报仇,还不够吗?

    反正姜娘觉得够了。

    姑娘没吃过什么苦,最苦也不过就是逃亡到信都,那时候不还有宋王在侧吗。如今她有什么。从前是始平王的女儿,人人都敬着她,捧着她,宠着她,不敢得罪她。如今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倒不如从了宋王。即便就如姑娘说的,报仇要很久以后,也是个指望。就算日后色衰爱弛,宋王食言,那也还是金尊玉贵的王妃。离了这里,谁还认她这个华阳公主?即便认,难保不图些什么。

    图也就图了,就怕始乱终弃。姑娘模样比不得六姑娘,心机城府不如表姑娘,要真是狐狸精变的,有那等魅惑众生的颜色手段倒也罢了——她和半夏也跟着享福——偏又没有,心气儿还高。

    宋王好歹有真心,人才模样也不辱没了姑娘,何况是天子赐婚,正经的结发夫妻,不比跟别人强?

    宋王和姑娘说的那些话,有些她懂,有些她不懂,她不明白宋王怎么会提到周小子——但是那小子是能成事的吗!

    嘉语意兴阑珊:“你要是想留下,也无妨,不过我话说在前头,在我走之前,你还得是我的人。”

    她知道姜娘从前吃过不少苦,好容易攀上她,想过安稳日子也是人之常情。

    “姑娘!”姜娘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姜娘并没有——”

    “你留下来跟建安王南下,他知道你是我的人,自然不会亏待你,不过,他能看在我的份上好好待你,也能为我杀了你。”嘉语平平淡淡地说,“你想好了再回答我,我这一去,确实死生难料。”

    姜娘哭了起来:“姑娘……”她是一片好心,不想姑娘绝情。莫不是突遭变故,转了性子?

    嘉语没有作声,半夏在姜娘耳边说了几句,姜娘收了眼泪,仍不敢起来,嘉语也没有叫她起来的意思。她如今要谋算萧阮,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能齐心协力也就罢了,叛徒是万万不能有的。

    她也知道萧阮不会轻易放手,她知道他待她是有几分真心,但是他们没有这个运气。从前是他负她,这一次,算她负他。

    她相信萧阮没有骗她,当时帐中的变故,换了她在场,也不会有更好的处置。但是她父亲死了。你看,这就是结果。如果去的是别人,也许也改变不了这个结果,但是去的是萧阮。元昭叙假托要见他的是苏卿染,如果不是苏卿染,他是不是更警觉一点;如果不是苏卿染,父亲也许更信任他一点?

    嘉语知道自己是苛求,但是或者她该更早一点意识到,有苏卿染在,她和他根本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如果她再死一次,是不是还有机会重来,救下她的父亲?她不知道。她不敢赌这个运气。

    ..............................

    萧阮既然负气出了帐,自不好再转回去,在营地里乱走一通。自己也觉得可笑,南归金陵是他们父子两代的心愿,如今真真实现了,却为这么些琐事为难自己:三娘想走是没有错,她走得了吗?

    就算她之后多活了很多年,那也还是在洛阳。从洛阳到信都路上他就该看出来,她并没有独自出过远门。

    离了他的势力范围,她能走多远?

    至于周乐……也就他挂着这么个小人物了。乱世里要有作为,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他虽然不能尽知前事,但是周乐能接手始平王的人马,应该是在始平王父子尽死,他得到三娘之后了。否则他既不是始平王的嫡系,也不是始平王的子侄,出身、资历无一可取,怎么可能得到昔日同僚的效忠?

    如今没准昭熙还活着呢——他确实盼着他活着,虽然长远来看,未必是好事。

    “殿下!”

    萧阮抬头,看见苏卿染。营地里空旷,萧阮责备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着,明儿还要早起赶路。”

    苏卿染没有应这个话,却问:“她是来求殿下为她报仇吗?”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萧阮诧异道:“怎么会——三娘一向有分寸。”

    话出口,心里咯噔一响。如果说后来的三娘和从前的三娘有什么显著的不同的话,那大约是,从前那个三娘不懂的分寸,如今这个三娘太知道分寸。知道界限,在他与她之间,在她与这个世界之间。

    也许是因为,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并不任她予取予求。

    她不是对他没有信任,是对所有人,她机警得像只随时准备撤离的兔子,对谁都不能放下心防,能信任的只有利益。

    没有人值得托付——所以才需要时间。

    可惜命运没有给他们时间,萧阮忽然不安起来。这个判断让他意识到失去她的可能性。很多时候,不是他想,这个世界就会为他让路。

    苏卿染冷冷道:“没有就好。如果她敢鼓动殿下回师为她报仇,我一定会杀了她!”

    “阿染!”萧阮叫了一声。

    苏卿染看他的目光是冷的。虽然她一贯有些冷,或者说冷静:“怎么,舍不得?这不是在洛阳,如果始平王父子没有死,留着她多少还有用,如今——”

    萧阮再喊了一声:“阿染!”

    苏卿染终于闭了嘴。她看得出他不想再听,然而这几句话在她心里盘旋已久,终于有机会说出来,看到他因此变色,她心里一阵痛快:这里不是洛阳,始平王父子也死了,她就是她手心里的人。

    她杀了她,难道他会为她报仇?不,不会的,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她爱的这个人。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兴许是再没什么可说的,默默然走完剩下的路,各自回帐。

    萧阮回到帐中,嘉语主婢已经不在了。不知怎的,反倒生出隐隐的失落来。不然呢,不然难道他能指望她留下来?萧阮自嘲地想。

    ...................................

    军中议事照例到很晚,毕竟距离豫州是越来越近了。去岁岁尾安业拿到萧阮提供的情报就能一路避开燕军主力的幸运到这时候已经不可能复制——被打通过两遍,再不思悔改,燕军又不是傻。

    所以萧阮这一路虽然是急行军,实则走得小心翼翼,间或打几个小仗都是精心算计,一来锤炼战斗力,形成凝聚力;二来也是提高他在军中的威望。转眼离开洛阳已经半个月,众人的心思渐渐安定下来。

    议事到尾声,忽有人通报道:“王妃来了!”

    帐中诸将神色就有些古怪,有直接低头装作没听见的,有余光偷偷打量苏卿染的,有看住萧阮微笑的,更多人疑惑:她来做什么?

    自离洛阳越来越远,洛阳对于这些人的影响也越来越小。

    当初在洛阳,建安王迎娶华阳公主是所有人喜闻乐见,谁知道转眼就成鸡肋。之前不少人认为,建安王既然下得去手杀了始平王——虽然他本人否认——那么抛弃华阳公主也是顺理成章。不原本就有苏娘子么。和华阳公主这等金枝玉叶比起来,与他们并肩战斗的苏卿染显然更得人心。

    但是意料之外。

    之前都听说建安王对华阳公主有情,如今看来,竟不是谣传;而华阳公主除了最初闹了几天,后来也一路平平稳稳跟了下来。也对,杀父之仇固然不共戴天,但是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她还能回洛阳吗?回洛阳能有什么作为,她和燕主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始平王府恐怕这时候还围着呢。不过也不一定,始平王父子已殁,府中妇孺,就不必浪费兵力了。总之,始平王一脉完了。

    即便日后始平王幼子还有出头的一日,那也是许多年以后了。

    还不如指望建安王呢。

    诸将心中或多或少转着这些念头,就听得环佩一响,有人走进来。

    穿的素色衣裳,连束带也一并用的素色,耳下垂的珍珠。却在云鬓上插了一支通体鲜红的柏木簪子。那红色素日见了也就罢了,衬着这一身孝,竟生出几分妩媚妖娆来——却是刺眼。

    有人不屑,也有人心里怜惜:想当初始平王何其疼爱这个掌上明珠,一转眼落难,仰人鼻息。

    萧阮多看了那簪子一眼,原来她还留着,却为什么从不让他知道——明知道不妥,仍迟疑了片刻,方才问:“你来做什么?”三娘一向自知身份,不能插手军中事务,怎么会突然跑来讨这个没趣?

    之前他还想着恐怕三娘要冷他一阵子了。

    嘉语道:“都这个时辰了还不见殿下回帐……”话到这里微微一笑,回头从姜娘手中接过食盒。光从姿态看就知道不轻。食盒放下在当中几案上,打开来,里面林林种种七八样小菜,色香俱有。

    众人议事到这时候,原本就有些饥肠辘辘,见得这些菜色,无不食指大动。

    “……恐诸位将军腹中饥饿。”嘉语这才把剩下的半句话补全。

    萧阮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偏偏有不会看脸色的,竟笑嘻嘻帮腔道:“是怕殿下腹中饥饿罢,王妃好手艺——殿下还是快回帐去,免得有人惦记!”

    萧阮:……

    这三天不挨打就皮痒的货!

    却问:“三娘哪里来的食材?”他吩咐了人看住她,虽然不至于限制她在营中走动,但是营中哪里来这些鸡鸭鱼肉。

    便有人离座道:“王爷恕罪,是属下——”是随遇安。萧阮知他与嘉语旧识,倒不好怪罪,也没有胃口,只道:“你们慢用罢。”

    起身要带嘉语走,却听得一声清叱:“且慢!”

    苏卿染面笼寒霜,目光直勾勾盯在嘉语发鬓上。萧阮知道她狷介,也知道嘉语多半是故意——如果只是担心他腹中饥饿,左右又不是没有人。

    因说道:“阿染——”

    嘉语这头大大方方也出了声:“苏娘子有何见教?”

    苏卿染走过来,萧阮下意识退了半步,护在嘉语身前。

    苏卿染盯住他:“军中重地,岂是闲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话音落,就听得“叮”的一声响,在座诸将——尤以随遇安为最——惊得跳了起来,纷纷道:“苏将军!”、“苏将军不可!”

    苏卿染剑已还鞘,萧阮右手持刀,左手收拢,就只露出一个尖尖,仍红得惊心动魄。

    一绺青丝,这才飘飘荡荡落了地。

    萧阮低声下气道:“苏将军稍安勿躁,这件事我会处理。”

    苏卿染淡淡地说:“以发代首这种事,不会有第二次。”

    萧阮摇了摇头,对诸将拱手道:“先走一步。”拉住嘉语,出了帐方才与她说:“你何苦又去惹她!”

    嘉语不做声。

    萧阮道:“你这样闹,是逼我禁你足么?”

    作者有话要说:

    摘要里后面两个半句是陆游的词,化用了……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老子在造反,从前的貂裘珠宝放着生灰吧……北朝妹子是有造反传统的,北周大义公主听说她爹被杨坚杀了,二话没说鼓动老公跟隋朝干架……

    后来李世民他姐听说她爹造反,跟着就是招兵买马造反;李世民搞玄武门,长孙跟去斟酒,安史乱后肃宗还是代宗的皇后还能持剑守门……

    所以北朝妹子真是很有造反基因……

    小周:我娘子将门出身,各位多多包涵TAT

    三娘:你个土匪出身好意思说我?

    (想吐槽一下其实陆游是挺怕冷的,一个南方人好意思穿貂)

    ------------

    262.小周归来

    嘉语低头走了几步。之前月亮圆过,

    过了月半,慢慢又缺了。月亮的光照在地上,银亮:“那下次我就在帐中等殿下就是。”

    萧阮明知道她说的不是实话,然而这话听进耳朵里,

    簪子硌在手心,没忍住心里一荡。人就在身畔,也不用费多少劲就能看见月光里的人。从前就知道她秀丽,

    如今这眉目里,

    倒是添了三分邪气。

    半晌又低声道:“你不要去惹她,

    军法无情,

    她真发作起来,

    我未必就保得住你。”

    嘉语低眉笑道:“原来殿下也知道保不住我。”

    “三娘!”

    “很晚了,殿下早些休息罢,免得苏娘子又……”嘉语扬起面孔冲他笑了一下,

    紧走几步,拉开了距离。

    萧阮微舒了口气,想着过几日战后,

    再找时间与她好好说说。三娘一向很会审时度势,

    很会低头,会量力而行。他知道她委屈,然而这条路原本就行不通。何况……多少人都这样委屈过来。

    比如他的父亲,再比如他。

    然而次日回帐,

    竟果然看到嘉语在帐中。灯光不是特别明亮,

    照得灯影中人却鲜亮得像春日里的桃花。她竟穿了樱色云裳,

    配鹅黄锦带,头上簪的,耳下垂的,手腕上戴一串叮叮当当响的镯子。

    是正在给他斟酒的缘故。

    萧阮觉得头有点痛,口还有点干,他想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帐歇着”,一时也出不了口,只觉酒光灯影中明眸生辉。

    过了许久方才问:“……是点了香么?”恐怕是催情香,没有说破,是给她留颜面。

    嘉语“嗯”了一声。

    萧阮叹了口气,掐了香,坐到她身边来:“是不是已经让人去通知阿染了?”

    嘉语:……

    萧阮按住她的手摇头道:“三娘——”

    帐门哗地一下被掀开,苏卿染果然到得及时,隔了老远,罡风已经扑过来:“大战在即,你敢哄殿下喝酒!”

    萧阮道:“苏将军不必多虑——我不会喝的。”

    苏卿染嫌恶地看了一眼嘉语遍身锦绣,手按在腰间剑上:“我信殿下不喝,也要这许多为殿下卖命的将士都信殿下不喝才好!”

    萧阮道:“姜娘、半夏,扶王妃回帐——飞廉、萍翳,从今日起,白日里不许王妃出车,晚上宿营,不许出帐,有违此令,提头来见!”几个人应了声,速速退了下去,嘉语也没有反抗的意思。

    帐中就只剩了萧阮和苏卿染。

    萧阮看了一眼酒杯中的酒,不知道嘉语又从哪里弄来。却说道:“你且消消气——”

    “你就这么纵着她!”苏卿染余怒未消。

    “不是已经禁足了吗?”萧阮道,“她原本就不是真要给我喝酒——不然何必着人知会你。”

    苏卿染怔了一下:“那她想做什么?”

    “想我放她走,想回去报仇,想……”萧阮苦笑了一声,“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

    “什么!”

    “一次不成,两次、三次……你总会有一次忍不住动手,伤了她,或者杀了她。为了避免这个结果,我除了放她走,再没有别的法子。”

    简单粗暴,但是管用。

    这倒是让他看出三娘果然是始平王的女儿了——这父女俩动不动就弄死人的想法简直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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