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失望”两个字入耳,萧阮的脸色就变了一变。他一向是不教人失望的,不能,然后不敢。有人在年少的时候肆意飞扬,之后才发觉人生沉重如枷锁——他是一早就知道了。

    他撑住头,忽然笑了起来:“你就这么怕她?”

    嘉语:……

    “你这么怕她,就不怕我?”

    嘉语:……

    嘉语道:“那大约是因为……苏娘子可防,而殿下不可防。”

    她这时候也知道和萧阮成亲这一步是走错了,就如昭熙说的,这种事,怎么能从权。如果大婚那晚假死出逃成功倒也罢了,偏又没有。

    “王爷、王妃。”婢子已经取了茶灶、茶具与泉水过来,一一摆在案上,略屈一屈膝,退了下去。

    嘉语伸手去取水方,猛地腕上一紧,已经被萧阮抓住。

    “原来三娘也知道我不可防么。”萧阮低低地笑了。

    嘉语抬头,撞到近在咫尺萧阮的眼睛,一瞬间汗毛直竖:“殿下——”

    萧阮勾了勾唇,手上用力,嘉语就跌了下去,被抱了个满怀:“今儿安将军帐中,三娘可不是这样呼我。”这时候还斤斤计较一个称呼未免可笑。他在她耳后轻吹了口气,“去信都的时候,三娘也不是这样呼我。”

    嘉语不敢动,只苦笑道:“我道殿下是个君子。”

    “我从前是个君子么?”萧阮柔声道,“还是从前我们成亲,也没有洞房?”

    嘉语这才惊慌起来,仓促四顾,宫人婢子一个一个眼观鼻鼻观心,躬身退了出去,半夏和姜娘并不在其中。便知道是被萧阮调开了。

    “殿、殿下……”嘉语挣扎道,“殿下先放开我。”

    萧阮没有应声,扣在她腰上的手紧了一紧。时已暮春,衣裳并不太厚,手心里的热度透进来,嘉语整个身体都僵直了。

    嘉语战栗道:“萧、萧郎?”

    萧阮这才笑一笑,低头要亲她,嘉语别过脸,萧阮低声道:“三娘最好不要乱动……不然莫怪为夫把持不住。”

    嘉语:……

    讲点道理好吗!

    她眼睛睁得老大,他几乎能在她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笑容。他知道这个笑容是有点邪气,他再凑近一点,她不得不把眼睛闭上了。

    他亲了亲她的眼睛:“三娘是很害怕吗?”

    嘉语:……

    她有点口干舌燥,说不出话,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动静太大。萧阮的呼吸拂到她颈上,也许是碎的发。

    “我从前……很粗暴么?”萧阮的声音也开始发哑。他感觉得到她的身体在发抖,她很害怕。他抚她的背许久也安抚不下来。他将她放平在地上,觉得她轻软得像一片羽毛:“我这次会温柔一点。”

    嘉语动了一动,萧阮按住她的肩。忽又笑道:“如果我说我不会,三娘会帮我么?”

    嘉语:……

    萧阮用额头碰碰她:“三娘总不敢看我。”

    嘉语:……

    原来他是知道的。

    他的手抚在她的脖颈之间,再往下,手被按住,嘉语睁开眼睛,目中的惶恐与恳求,一分一分都传递过来。她的手其实没有什么力气,就软软搭在他手背上,他一反手就能翻过来,但是他没有。

    他迟疑了片刻,说道:“有些事,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

    “什么?”嘉语的声音滞涩,像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的滞涩。

    “那些……三娘做的那些事,”萧阮道,“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为什么三娘当时会这么做,这几年,三娘是……坏了我不少事吧。”

    嘉语心里暗暗叫苦,他不会想连这些一起清算罢。她平日也算口舌便给,但是这当口,哪里能反驳得来。

    只有气无力说道:“三娘不敢居功。”

    萧阮伏在她肩上笑了。那笑声像是从胸口隆隆地滚过来。嘉语推了一下他,却哪里推得动。

    嘉语结结巴巴地道:“从、从前殿下并不是急色的人……”——当然不是,不然她怎么敢与他成亲,难道她不知道成亲要洞房吗?

    “我要是急色……”萧阮失笑,“早在正始四年,三娘就该与我成亲了。”

    嘉语:……

    “但是殿下说,不为难我……”

    “我这样说过吗……”一句话到尾声,不知怎地生出意味深长来。

    嘉语:……

    “那时候你在你父亲面前替我挡了一刀,却不肯嫁给我,”萧阮的声音低得像在呢喃,“你说你做过那样一个梦,我其实是不信的,三娘你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被一个梦吓到的人……我那时候以为……”

    萧阮停了一会儿,这个话其实是不容易说出口的:“我从前听说,人在年少的时候会迷恋一些东西,或者是……某个人,到那个时段过去,就过去了,回想起来,就如同南柯一梦……我那时候、我那时候以为三娘对我就是这样……”

    嘉语呆了一呆,她不知道萧阮会这样想。

    “那时候伤心过一阵子,不过我一向掩饰得很好。”萧阮的语气淡了,“从前十六郎总说我没有心……”

    “……我不知道什么叫没有心,”萧阮闭了闭眼睛,他这时候才开始察觉到头有点昏昏沉沉,“三娘会不会觉得很可笑?”

    嘉语硬着头皮道:“不、不会。”

    “那大概是一种……会干扰到判断力的东西。”萧阮说道,“三娘应该知道的。我记得、我记得正始四年,三娘还试过调解先帝与太后之间的关系,后来就没有了,应该是尝到了这种滋味……”

    嘉语心神微分,她有点明白萧阮在说什么了。努力却换来失败的时候,人会感受到沮丧和挫败,比如她屡次谋划不成,认识到无力回天的时候。萧阮应该是摒弃了这部分情绪——他不能放手。

    在金陵他要保命,在洛阳同样要保命,何况他想要的,还不止是保命。

    “那之后……十六郎说、其实不用十六郎说我也知道,那种东西又回来了,”萧阮叹了口气,“所以那之前我可以说,我不为难三娘,但是那之后、那之后——就由不得我了。”他低头吻她的唇。

    ——如果不是判断失误,又哪里会有西山上的意外。

    嘉语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下。她心里有点乱。这不像是萧阮能说的话。他素日里虽然也爱与她调笑几句,半真半假,有时候不过是做戏。他对她当然是照顾的——他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十分照顾。

    当初和贺兰……他都认了。他带贺兰南下,并没有丢下贺兰在洛阳自生自灭。

    被丢下的是她。

    那也许并不仅仅因为她累赘,因为他没有把她纳入“自己人”的范畴之内,还因为她对于她父亲旧部的号召力,丢下她,如同丢下一个饵。或者还有些别的。

    他总说这一次他不会丢下她,她其实是信的,但是你看,就是一场阴差阳错——她信,但是她这次不需要。

    嘉语觉得呼吸不过来,整个身体都在发软。他的唇一路往下,他伸手去解她的衣带(没有解开)。

    她终于哭了出来:“你、你不要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夫君调戏三娘的那句话,各位自由心证吧……(反正作者君表示并没有忌讳)

    前夫君喝醉了,自制力还是有点下降……

    三娘也是有点身娇体柔易推倒……

    小周:……

    水方是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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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7.英雄美人

    萧阮回身吻她的眼泪。

    “你不知道……”嘉语哭道,

    “你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你不过是以为、你不过是以为我是你的妻子,就理所当然……不是这样的……”

    “不是怎样?”

    “你其实、你其实是不喜欢我的……”

    萧阮忍不住笑了:“三娘——”

    “从前、从前殿下其实是不愿意娶我的,是我强求,”嘉语断断续续地说,

    多少有些颠三倒四,“你一直都不喜欢我……那其实没有什么不对,没有人愿意这样,

    女人不愿意被强娶,

    男人难道就愿意被强嫁了……”

    “我并没有被强嫁……”她哭得一塌糊涂,

    萧阮也不知道是该好笑还是好气。

    “是你这样以为而已,

    因为我与你说过,

    我们从前是成过亲的,然后你就会觉得、会觉得理当如此……”

    “理当如何?”萧阮低头吻她的锁骨。

    “觉得我是你的人,觉得对不住我,

    觉得必须带我南下……不能放任我留在洛阳……但是、但是你仍然是不喜欢我的,我和从前、我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她是重新来过了,

    她努力做一个新的人,

    她小心翼翼避开从前掉过的陷阱,但是从本质上说,她和从前,并没有太多不同。

    他从前不喜欢她,

    如今凭什么会喜欢上她?

    他如今不肯放手,

    无非是他没有得到——那不是说身体。他以为他能轻易得到,

    但是没有,以他的容色与身份,这样的挫败对于他,应该是极其罕见的一种经验,所以他才放不开手,说穿了没什么神奇的。

    “三娘怕我始乱终弃么?”萧阮笑了,“三娘要怎样才肯信我?”

    “我信你不会。”嘉语应得不假思索。

    该有的名分他会给她,如果操作得当,兴许会宠爱她久一点,但是,那有什么意思呢,她几乎是绝望地想,那有什么意思呢,假的终究是假的。谁会这样——谁会明知道是鸩酒,却因为酒的甘美而情愿饮尽?

    萧阮摸了摸她的脸,她的面颊上湿漉漉的,可怜的孩子,她真是被吓坏了。

    但是这惊惶终于让他摸到了她的底细:“……所以,三娘怕的其实不是我,三娘不肯跟我南下也不肯与我……亲热并不是信不过我,而是信不过自己——三娘害怕动情,恐怕还有甚于我,是这样吗?”

    原来她是怕她会对他动情。

    她宁肯与李愔成亲也不愿意与他……那自然是因为,李愔是她清楚自己不会动情的那个人。谁吃过这样大的苦头还敢轻易动情呢,君子之交多好。然而不逼她到这份上,她素日里不过推三阻四,哪里肯与他说实话。

    他伸手抚到她的胸口,她的心在他手下跳得又急切又惶然,萧阮半是得意,半是戚戚。

    嘉语怯生生地道:“我知道殿下是喝醉了,我给殿下煮一壶茶好不好?”

    怎么还这样天真啊。萧阮没忍住笑,也没忍住叹息。那叹息就像是暮春风里的落英,一片一片飘散下来。

    如果没有动情,她怕什么动情。

    何必躲得这样辛苦。

    这世上的人,哪个不是走一步算一步,就算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然而该遇见的人总会遇见,该发生的事,一件一件到底逼到眼前来。

    他插手进她的鬓发,发髻早就散了,散得像握一手细沙。“好了不哭了……”他说。

    门“砰”地一声开了。

    萧阮和嘉语齐齐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苏卿染站在门口。满地狼藉,钗环簪子亮晶晶散得到处都是,帔子,钏子,萧阮的衣裳有些乱了,嘉语更是乱得一塌糊涂,苏卿染的目光在她裸露的肩头停了片刻。

    没什么可看的,她对自己说。他早就说过她是他的人。怎么难道一定要亲眼目睹才肯信吗?苏卿染冷笑一声。就听得“啪啪”两声脆响,人已经走了出去。

    留下站在门口同样目瞪口呆的半夏和姜娘,半夏的脸肿得老高——苏卿染这两下可不算轻。

    两个人面面相觑,姜娘扑通一下跪了下来,然后是半夏:“王爷饶命!”

    开玩笑,公主和驸马亲热,是她们能乱闯的吗!姜娘是把肠子都悔青了,她怎么会听半夏那丫头的鬼话,宋王对她家姑娘明明是百依百顺,偏她说姑娘在这府里时时有性命之忧——她从哪里看出来的性命之忧!

    萧阮淡淡地道:“下去!”

    姜娘与半夏如获大赦,赶紧应道:“是——”

    嘉语急得叫了一声:“回来!”

    姜娘和半夏迟疑了片刻,萧阮道:“你们姑娘喝醉了,今晚不须你们服侍,都下去罢。”

    姜娘和半夏都低眉应了一声:“是。”

    眼观鼻、鼻观心往后退去。萧阮看了看嘉语,眼神里嘲弄无疑:看见没,这就是你的婢子,就没一个能打的!

    嘉语:……

    早知道就该把这几个东西送给昭熙给她训练一阵子。

    姜娘已经退到门槛上,半夏比她慢半步,忽道:“婢子去给姑娘取醒酒汤。”言下之意,我去去就来。

    萧阮:……

    鬼知道她这回又能找什么人来。虽然这府里是没人能管他,但是……萧阮犹豫了一下。嘉语求饶道:“殿下再给我一点时间……”

    “来日方长……”

    萧阮摸了摸她的面孔,来日方长。但是以三娘这么个性子,要等到她自己肯承认,敢正视,他哪里还有机会。

    他剩下的时间就这么多。

    萧阮低头靠近去,嘉语赶紧又闭了眼睛。萧阮亲了亲她的眼睛,却说道:“我给三娘时间,三娘肯再给我一点时间么?”

    嘉语这时候哪里敢说不给,连连点头道:“我——”

    “跟我南下!”

    嘉语无可奈何道:“这么大的决定,我总要问过我父亲——”

    “三娘又傻了,”萧阮笑道,“没有令尊点头,我敢说这个话么?”

    嘉语惊道:“我父亲他、殿下联系到我父亲了吗?”

    萧阮道:“如今宫里看得这么紧——你哥哥走后看得更紧了——如今你父亲的人进不来,我的人出不去,哪里联络得上,还是刚破城时候,我收到你父亲的信。”

    “怎么从没有听殿下提过?”嘉语疑惑道。她倒不是怀疑萧阮说谎,这样容易被戳穿的谎言,萧阮又不傻。

    “三娘这又想不明白了,”萧阮亲了亲她的面颊,“我要一早拿出来,三娘又该说我为难了三娘。”

    父命这种东西,锦上添花也就罢了。瞧始平王写的那一手字,就知道在家里是个夫纲不振父纲不振的,三娘听不听也是两说了。他原是想水到渠成,再拿来博她一笑。谁想如今是不能了……

    嘉语拢了拢衣襟,心里想拿出我爹的信是为难我,这就不叫为难我——还讲不讲道理了!

    “总之,你父亲将你许我了。出嫁从夫,我南下,你自然跟我南下。世子妃的药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已经有安排。”

    嘉语:……

    这个骗子,之前逼得她这么紧,转脸就是一句早有安排——是打量她没有选择么。

    “阿染她……”萧阮停了一停,有些话总是要说的,他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三娘并不是那个从平城到洛阳就完了的小娘子。她活了那么长,在离开他之后,她还活了那么长,“你说从前是阿染杀了你,这件事我想过了,没有我默许,阿染不会下手。你不要怨她……那想必都是我的错。”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她,形势会走到哪一步,如今无法推测。但那总是和她之后的身份有关,或者也许就只是周乐对她的宠爱引发了他的杀机。谁知道呢。那听起来完全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他怎么会舍得杀她。

    嘉语眉睫暗了暗。她活转过来之后,一直致力于分清楚从前和以后。起初她想一刀两断,后来知道是不能了。

    每个人都在天下大局中,哪里这么容易这么脱身。

    她知道她对萧阮的心态不对。是她从前的错。她把从前和萧阮的婚姻失败归结于自己,不然呢,推给他有什么用,他什么都不知道。说到底,人最容易原谅的是自己,最难以原谅的还是自己。

    她原本不该落到那一步。

    她从前是没有机会纠正,她如今想,然而面对的也许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人。嘉语这时候抬头看萧阮,她已经记不起,她从前看到的那个少年,是不是眼前这人的模样。那个少年会说他伤过心吗?

    他只说过他对她失望。

    她那时候……大约也确实是总让人失望的一个人。但是如今呢,她如今就不叫他失望了吗?

    喜欢一个人毫无道理,然而恐惧总是有道理的。

    萧阮最后亲了亲她的眉心:“我给三娘时间,三娘也要给我时间。从前种种,过去就过去了吧,我们从头来过。”

    嘉语甚至不知道这个话是萧阮说的,还是她自己说的。

    “把父亲的信给我。”她低声说。

    萧阮应了一声。

    “谢姐姐的事……你有法子通知我哥哥吗?”

    “有。”言简意赅。

    “我给殿下煮一壶茶醒醒酒。”

    “好。”萧阮嘴上这么应了,人还是没有动。

    嘉语犹豫了一下,凑上去亲了他一下。萧阮这才笑了,扶她一把,嘉语整个人到这时候都还是软的。这个骗子,萧阮暗暗地想,她要是后来真服侍过别的男人,怎么在他面前都还会羞怯到这个地步。

    煮沸的水开始翻滚,茶香慢慢透出来。热气在春夜里,模糊彼此的面容。

    他们从来没有过这样静好的时光,从前没有,之后也再没有过。

    ............................................................

    苏卿染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走了有多久,这大概是难于计算的一个事情。

    她心里怨恨华阳的侍婢为什么要强行把她请过去,她早该知道……可笑,萧阮会让她元嘉语出事么。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萧阮到底把她当什么了。

    她知道她对他是重要的,他没有动她是出于疼惜,这样朝不保夕的环境,并不太适合再有更多变数。

    但是——

    她不去想,那幅画面也会一再地浮上来,萧郎额上密密的汗,乱的额发,湿漉漉的眉目,女子雪白的肩,肩上痕迹。满地狼藉,谁知道发生了什么,谁他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难道不该是、那难道不该是——

    他们是夫妻。

    难道不该她才是他的妻子吗?她是他的未婚妻,他们打小就在一起,她背叛了整个家族随他北来。

    也许是太久了,久到他忘了,她不是他的属将,不是他的幕僚,不是他的奔走之友。

    她是他的妻子,她允许他与别的女子成亲是形势所逼,并非她就心甘情愿了。

    苏卿染看见自己在水里的倒影,浸在月光里,月光锋利,割裂了湖水。水波荡漾的纹理。原来岁月不可依恃。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水中的倒影,倒影也被月光割裂。她知道这是无理取闹,但是她很想知道,在他心里,是她更重要,还是她华阳更重要。

    ..........................................................

    萧阮次日请求觐见,果然就被允了。

    元祎修日听说昨晚宋王府的事故,原是想宋王府里葡萄架要倒,正等着笑话呢。待看到来人,未免大失所望:这厮神清气爽得一如既往,非但不见半点萎靡,反而越发秀逸无匹。端的叫人心塞。

    收拾起看八卦的热情,仍笑道:“原以为萧郎要到华阳归宁方才肯进宫来见朕。”

    萧阮道:“怕陛下等得急。”

    元祎修:……

    忍不住冷笑道:“是萧郎急还是朕急?”

    萧阮微微笑了一笑,并不言语。元祎修更心塞了三分,这厮不说话比说话还气人。要说如今洛阳城里他最想杀的,还真非他莫属。但是周边的人都在拼命规劝他:“何必呢、何必与这么个落魄王孙较劲。”

    为什么不能与他较劲,他杀了他哥哥!时至今日,每每想起这个事情,都能让他辗转反侧。大约这人天生就有这么一种气质,叫人下不去手。果然留到这时候是对的,这不,眼看着就能派上用场了。

    都忍到这时候了,他都一只脚踏进棺材里了,难道他还要与他计较?

    元祎修深呼吸了几次,说道:“朕登基以来,自问待萧郎不薄。华阳可是朕心尖尖上的人物,都许了萧郎……”

    萧阮这回微皱了皱眉,这位心尖尖上的人物,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说辞。口中只能敷衍道:“陛下隆恩。”

    元祎修颜色缓和了一些,和蔼可亲地道:“说到华阳,倒是有件事忘了与萧郎提起,始平王叔平了云朔叛乱,听说华阳出阁,正紧赶慢赶回洛阳呢。到时候,恐怕还须得萧郎陪我负荆请罪。”

    众人皆心知肚明,始平王的归来不会是为了华阳,元祎修自然也不会“忘了”与萧阮提起,不过话这么说,萧阮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笑着应道:“殿下说得是。”

    元祎修道:“听说这回始平王叔带了百万大军回师,要是王叔怪罪起来,萧郎可否为朕挡上一挡?”

    这是进入正题了。萧阮正色道:“陛下说笑了,王爷哪里来的百万大军。”

    元祎修:……

    元祎修诚恳地道:“莫说百万了,如今洛阳城里的情况萧郎也是知道的,王叔就是回来个零头,问起罪来,朕也是措手不及。”

    萧阮道:“难得陛下信重,萧某在洛阳孑然一身,恐怕有心无力。”

    见鬼的孑然一身,刚刚到手的七千人马被他吃了?真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虽然早知道是如此,元祎修心里还是忿忿:他可留了他一条命!如今他全家的命,可都攥在他手里,他挡不住始平王,给他宋王府灭个门难道还不成?

    ——好像还真不成。至少彭城长公主是他自家人,元祎修悻悻地想,杀了高祖的女儿,莫说宗室,怕是他爹都不饶他。

    “萧郎过谦了,”元祎修阴恻恻地道,“当初朕与兄长在萧郎帐下效力时候,萧郎可不是这般作态。”

    “并非萧某不愿意为陛下赴汤蹈火,”萧阮笑道,“只要陛下肯信,萧某自当鞠躬尽瘁,大义灭亲。”

    元祎修:……

    嗯,他当然不信。不过话总是要问上一问的。于是似笑非笑说道:“这样说来,还是朕错了?”

    “陛下自然不会错。”萧阮话说了这半句,戛然而止——废话,当然是他的错。

    元祎修有点忍无可忍,还是忍了下来:“那如果朕御驾亲征,请求萧阮为我掠阵呢?”

    萧阮仍然在微笑:“如果陛下信得过我。”

    元祎修:……

    信不过。

    元祎修有些泄气,虽然纯粹不过是试探,但是萧阮也真真太不给他面子。当然还是那句话,犯不上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元祎修点点头道:“萧郎坦率……朕不过与萧郎说笑耳。都是自家人,朕哪里真能和始平王交战——如果朕要宴请始平王,请萧郎为我送去帖子,萧郎也不肯吗?”

    萧阮欠身道:“求之不得。”

    “……就怕始平王叔不肯赏脸。”元祎修紧接着又道。

    这明摆着的鸿门宴,始平王又不傻。萧阮没有应声,元祎修也并不等他应声,继续往下道:“原是想请十三兄为朕递这个帖子,给朕和始平王叔从中说和,谁想十三兄不肯见朕……”

    萧阮道:“内兄是不敢冒犯陛下天颜。”

    元祎修:……

    算了,这等官方说辞,恐怕整个元氏宗室全加起来都说不过这人。

    元祎修也觉得不能再与他绕弯子了,再这么绕下去,要得出结果华阳儿子都有了。因沉吟说道:“当初朕进洛阳,羽林卫溃散得太快,武库中兵甲都来不及取。朕进洛阳,多得江淮军护送之功,之前是想以宅地、奴婢酬谢,但是安将军不受,想来想去,也只有兵甲能够酬谢了,萧郎觉得怎么样?”

    武库兵甲……萧阮心里微惊:元祎修这是大手笔啊。他七千兵马如果能配上兵甲,战斗力几乎能翻倍。肯出这样的价钱,所图必大。萧阮不动声色,只道:“那萧某就先替江淮军谢过陛下了。”

    “萧郎不必多礼,”元祎修笑吟吟地道,“朕要宴请王叔,又怕王叔不肯赏脸,那朕想叨扰王叔一顿,不知道王叔意下如何?”

    萧阮干干笑道:“这恐怕要问岳父大人。”

    元祎修点头道:“萧郎说得对——朕想烦请萧郎为朕问上一声,萧郎可愿意?”

    萧阮越发心惊,谨慎措辞道:“但凭殿下差遣。”元祎修敢放他出城,是有恃无恐——他仗的是什么?

    光只是粮草已经无法解释他的慷慨了。

    萧阮行礼退出德阳殿的时候,忍不住恍惚了一下,要真能拿到粮草与兵甲,到豫州与十六郎汇合南下,这个地方,他恐怕要很多年之后才能重游了吧。然而横亘在面前的,元祎修要怎样应对始平王——这也是他的难题。

    谁会信元祎修下这样的血本,只要他帮忙送一封信。

    一直到萧阮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元祎修方才哼了一声道:“好个滑不留手的建安王。”

    便有人在他身后笑道:“还不是被陛下玩弄于指掌之间。”

    元祎修含笑责备道:“八郎一向不如此说话。”

    王八郎低头道:“陛下英明!”

    元祎修于是叹了口气,颇有些怀念道:“从前八郎都是呼我十九郎。”

    “那是微臣僭越。”

    “……我那时候也没有想过,”元祎修环顾四周,他当然没有想过,怎么就轮得到他,“能有今日。当初南下,不过想借一安身立命之处,就如当初咸阳王叔一般。后来听说了姚氏鸩天子,满朝竟没有一个为天子喊冤,方才不得已出来收拾局面,即便到这时候,朕也不曾有过非分之想。”

    “是天降大任于陛下。”王八郎应道。

    “恐怕始平王叔不这么想,”元祎修叹息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朕实在……不得已。”

    “始平王原该体谅陛下苦心。”

    元祎修哈哈一笑道:“可惜朕能信的人实在太少——八郎不可负我。”

    “不敢有负陛下。”王八郎跪了下来,应诺道。

    “以八郎看来,”元祎修忽道,“萧阮当真志在金陵,不在洛阳?”

    王八郎奇道:“陛下何以有此问?”

    “朕是担心,”元祎修迟疑了片刻,“八郎也知道,萧阮对华阳上心也不是一日两日……”

    “那陛下问的是,宋王志在金陵,还是美人?”

    元祎修闻言不由大笑:“八郎说得对——自古英雄何愁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

    葡萄架倒那个典故我就不解释啦^_^我不记得是哪朝哪代的笑话了,不过笑话里有县令,没准是明朝了……

    元19是快被前夫君气死了……

    呃,前夫君就是对三娘之前哄他的说后来跟过很多人耿耿于怀啦,试一下就知道了……

    前夫君: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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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8.母子之间

    “三万?”萧阮看着数据,

    两万步兵,八千骑兵。

    怪不得元祎修急于干掉安业:如今元祎修算是半个傀儡,宗室还有说话的余地,要这三万吴军进了洛阳,

    元祎修就彻底失去了自主权,莫说洛阳了,后宫里他想做个主都不容易。他要不听话,

    宗室也不是没有别的人选。

    那么眼下元祎修打的主意,

    莫不是要他带着江淮军迎战这三万吴军?

    那未免太瞧得起他。

    他如今是能够掌控一部分江淮军将领没有错。他原是盘算从洛阳到豫州,

    慢慢建立起在军中的权威。但是这时候,

    要下令让他们掉头打自己人——和燕军相比,

    吴军当然是自己人——那怎么可能。

    更巧的是,从元祎修透露的口风来看,始平王已经距离洛阳不远——不知道带了多少兵马。

    这样想来,

    他那位皇叔也是可笑,犹豫了这么久,早不来晚不来,

    刚刚好赶在始平王回来这刀口上,

    萧阮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幸灾乐祸呢还是幸灾乐祸呢。

    不管是始平王的兵马还是他皇叔的兵马,横竖他兵少势弱,都只能避其锋芒。当然,要是能吞了这三万人——

    “辛苦先生了。”萧阮道。

    “在下分内之事,

    殿下客气。”随遇安说,

    他竟也犹豫了一下,

    “殿下?”

    “嗯?”

    “华阳公主会随我们走么?”

    “先生何以有此一问?”萧阮道。

    “恐怕始平王不舍爱女。”

    萧阮微微一笑道:“待日后有机会,我再向岳父大人请罪。”

    然而两个人都知道,从如今到日后,恐怕是一段不短的日子。

    萧阮道:“安将军应该是之前就已经收到吴军来援的消息,所以不在意粮草问题。”

    安业手里不过七千人,掌控洛阳到底还是吃力,但是到吴军进京,近四万人马,元祎修也只能跪了。

    随遇安道:“安将军瞒得好紧。”

    萧阮道:“他身处嫌疑之地,原就该谨慎些,何况恐怕他疑心江淮军中有人投元十九,也不是一日两日。”但是消息还是走漏到了元祎修手里。元祎修应该是已经绕过江淮军,另有消息渠道。

    随遇安应道:“殿下说得是。这次领吴军北上的是贞阳侯,贞阳侯素有善战之名,何来之迟也。”

    早一步……哪怕只早三天呢,元祎修敢杀人?

    “先生这是考我?”萧阮忍不住笑道,“贞阳侯是我堂兄,善战之名不敢当,勇武倒是真的。皇叔很喜欢他,常抚他的背说,此吾家千里驹也。”言下之意,有勇无谋。从豫州到洛阳的布防,安业能过来是开了挂,贞阳侯萧原既没有这个便利条件,脑子也不甚灵光,硬碰硬自然来得迟。

    随遇安看了萧阮一眼:“这三万人,殿下有没有想过——”

    “想。”

    随遇安“哈哈”一笑,自然当想。问题不过是蛇吞象,怎么吞,以及怎么不被撑死。

    萧阮道:“元十九这么好心给我装备兵甲……我也是却之不恭。”

    随遇安道:“武库兵甲,怕没这么好拿。”

    这话里已经有规劝的意思。

    萧阮再看了看他带回来的消息,对随遇安他没什么好瞒的,因说道:“照之前的计划赶在始平王回京之前走,那是这三万人也拿不到,武库兵甲也拿不到。元十九既然打了这个主意,也不会让我走。”

    元祎修想驱狼吞虎,他也想,只不过元祎修想一箭三雕,他想渔翁得利。

    “这不是你我想不想的问题,”萧阮道,“只怕在此之前,元十九已经着人往吴军中做说客,我堂兄……我堂兄是个急功近利之人。我听说太子年前病故,如今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贞阳侯萧原并非皇子。如今金陵诸皇子窥伺大位,贞阳侯是谁的人,他萧阮未必清楚,但是去年元祎修在金陵那三个月可不会白混。

    随遇安在心里抹了一把汗,真要等到始平王破城再走,那可真是险到毫巅。当然获利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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