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一瞬间的百感交集。

    他当然不能说是没有野心的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窝窝囊囊过完一生。怎么着也要凭弓马混个镇北将军当当,这是他打小的心愿。然后后来想起来,恐怕军镇上一多半会骑马的小子都这么想。

    但是后来他去了洛阳,但是后来他遇见了三娘,后来。三娘成了亲。三娘还是和宋王成了亲。想起来那时候在信都,秋夜里寒凉,吹得人的影子在灯下,如水波皱皱。如今水波里全是星光。

    周乐捡一块薄的石子打出去,在水面上跳了三下,还是沉了。

    涟漪都没来得及散尽。

    他知道始平王定然还有话没有说,他是想他死心。当然站在一个父亲的立场上,他这样做无可厚非。

    何况他还爱惜他的人才。

    但是只要他脑子还在,难道他不会想?洛阳城破,父亲征战在外,兄长下落不明,母亲妹妹都不在身边,嫂子即将临盆——三娘这时候还有心思成亲,她是傻了呢,还是傻了呢?

    是宋王趁火打劫,还是别有缘故,他不知道。对宋王这个人,他其实是有点服气的。这世上让人服气的大约是,有人比你长得好看,还比你有风度;有人出身比你好,脑子居然还不笨。

    大概始平王赌的就是他这时候没了脑子,周乐想。

    留在秦州收拾残兵,当然是重要的,他投军至今,兜兜转转,手头就那么点人,收了这一笔,算是个发了个横财。始平王不在,收到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可都是他的。坐镇中军大营的是始平王的心腹邵宗。

    邵宗与始平王有点沾亲带故,却并非雄才大略之人,打仗当然是厉害的,控制人就差了点。周乐心不在焉地想,他也不是六镇之人。如今散兵游勇如惊弓之鸟,他去收拾,好歹占个同乡之谊。

    心里仍隐隐不安。

    照说始平王此去,带的都是精兵,不说以一当十,最低限度也能全身而退。贺兰氏提过,始平王父子都是死在皇帝手里,如今皇帝已经死了。如今皇宫里那位,始平王父子可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十二分警惕,没有被算计了去的道理。

    三娘在宋王府……这个认知到底还是让他不舒服了,他再捡起一块石子,恶狠狠砸了出去。

    “将军久不回帐,属下还以为将军投水了呢。”

    周乐也不回头,拍了拍身边的石头:“坐。”

    李愔嫌弃地掏出手帕来擦了擦,又展平了垫上,方才坐了下去。

    周乐哼了一声。

    当初逃难的时候不见他这么讲究,这会儿又矫情上了。这些个士族子弟啊。

    “属下听说将军自请跟随王爷回京?”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还不成么。”周乐不耐烦地应了一句,嘀咕道,“横竖王爷也没同意。”

    “要王爷同意呢?”李愔勃然大怒。回京,回京这小子能有什么作为!他以为他什么人、什么出身,跟始平王回京,顶天了也就是在始平王身边做个副将——做个副将配得上用他李愔?

    周乐垂头不说话。

    他知道他的优势在这里,他知道他是冲动了,他就不信他李愔这辈子没冲动过!

    “将军是见过宋王的,”李愔又道,“宋王的人品,将军也该信得过……”

    “够了!”

    身边果然静了下来,静得周乐反而不自在起来,又多捡了块石头,捏在手里,有棱有角得硌着:“李兄?”

    “喝酒。”一只酒囊塞过来。

    周乐:……

    “明儿恐怕要早起。”周乐嘟囔道,“对伤口恢复也不好……”不过,管他呢。一口烈酒直冲入喉中,呛得他连声咳了起来。

    李愔摇了摇头,又从怀中掏出一只精致小巧的酒壶,略抿一口。军中没什么好酒,就一个字,烈。这苦烈方才能让这些今日生明日死的军汉意识到自己活着。再没有比活着更好的事了,哪怕是痛。

    两个人沉默着喝了一阵子酒,周乐的酒囊很快就见了底,眼睛还是亮的。李愔的酒壶还没有过半。

    周乐说道:“三娘成亲的事,不要透露出去。”

    李愔略怔了一下,意识到他说的“透露出去”指的是娄晚君。娄晚君也算是个奇女子,坚毅和能干,就是个男人也比不上,偏生这点事想不开,白白蹉跎了年华。却应道:“她迟早会知道。”

    如今在秦州不知道,他日进京,始平王嫁女这样的事,哪里是瞒得住的。

    也不知道华阳怎么会应允下嫁。诚然萧阮他……但是,真的,简直不可思议,这大半年下来,他是真信了眼前这小子,他对华阳,竟然不像是一厢情愿——李愔已经懒得去想自己在整个事情中占了个什么位置了,不是这位的炮灰,就是那位的炮灰。谁都拿他当幌子。

    要没有经历家破人亡,他还是洛阳城里那个金尊玉贵的李公子,恐怕会不依不饶,始平王府又如何,公主又如何,这天底下的事,总要说个“理”字!——然而到如今,他也没这个心气了。

    “到时候再说,”周乐迟疑了一下,他酒量其实不小,这点酒不算什么,他不觉得他醉了,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心里也是清楚得很,“我、我如今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李兄难道不觉得,宋王有可能趁机南下么?”

    李愔看了周乐一眼。暮春的晚上没有起雾,星光都浸入水里,淡的银辉返照上来,在葱茏的草木中,在眉梢眼角。

    李愔微吐了口气:“你想多了。”

    萧阮手里能有多少人马。他如今娶了华阳,那可是个一本万利:吴主可以借兵给元祎修北上,始平王难道不能借兵给女婿南下?来而不往非礼也!不等始平王回京、平了洛阳再走,岂不可惜?

    周乐晃了晃空的酒囊。他也觉得他该对三娘多一点信心,可是理智上知道,抵不过这一波一波的消息。一时是李家郎,一时兜兜转转又回到萧阮。始平王亦开门见山与他说,三儿你是不要指望了。

    大抵从前也是如此。贺兰氏口中听来的那些,你以为能躲过去的雨,经了几夏轮回,到头来仍淋了个落汤鸡——就如同三娘与宋王的这桩婚约。三娘是推拒过的,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抵不过命运。

    就好像他从前不愿意投身始平王麾下,到走投无路,别无选择。

    就好像贺兰氏想清楚了萧阮会君临天下,拼命要抢在三娘之前与他结发,结果阴差阳错。

    就好像他没有想过会再遇见娄晚这时候抬起头,月亮藏在厚厚的云彩里,山川沉默,仿佛能听见命运之神的冷笑。

    “将军遇见华阳公主是在什么时候?”李愔忽然问。

    “正始四年,五月。”周乐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五月的树荫,五月的梅子,累累垂下来,石榴的果。

    正始四年,那真是很久了,李愔低头算了片刻:“那是在洛阳?”

    “在洛阳。”

    “既是在洛阳,将军能遇见华阳公主,难道没有听说——”

    “宋王么?”周乐道。

    李愔:……

    挺明白的嘛,就不用他做小人了。

    周乐沉吟了片刻。

    其实从贺兰氏的话里他也能猜出来,萧阮当初是看中了始平王的势力,以萧阮的人才,如果有心蛊惑,哄三娘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娘子,岂不是手到擒来?吃过这样的亏,也难怪三娘对他敬谢不敏。

    心里又多少高兴起来,什么命运不命运的,要他信这个,贺兰氏如今还该在洛阳城里做她的皇后呢。

    李愔又道:“娄娘子真是难得的好女子。”

    要光论人品,李愔暗搓搓觉得,娄晚君比华阳要强。不是说华阳不聪明、不美貌,而是那样的金枝玉叶,怎么瞧,都不像是能跟着周乐吃苦的。他完全无法想象华阳有娄晚君那样百折不挠的坚韧。

    何况娄氏也不是没有嫁妆,段韶和娄昭都是上好的嫁妆。有如汉武卫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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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3.携美与宴

    周乐有点遗憾地捏着空荡荡的酒囊,

    酒到用时方恨少,因问:“李兄不考虑续弦么?”

    李愔:……

    李愔道:“将军素不如此糟践人。”

    他倒不是觉得娄晚君配不上他,但是娄晚君的心在哪里,周乐又不瞎——这话说出来,

    未免对不住人家清清白白的小娘子。

    “何况拙荆过世之时,我曾发誓不再娶。”李愔再抿了一口酒。他其实不太记得连翘的样子了。他就只见过她三次,始平王世子成亲那晚,

    华阳公主及笄那日,

    还有她死的那一日。

    “对不住。”周乐低声道,

    “提到李兄伤心事了。”

    李愔不置可否,

    没有应声。

    要说多伤心其实不见得,

    无端害了人一条命,愧疚总是有的。从前他也不怎么把下人的命当命,后来……说报应也好,

    幡然醒悟也行,但是如果有机会重来,他并不认为他会做别的选择。

    礼崩乐坏的世道,

    哪个手里不沾点血,

    不攒上几条人命。

    “我明白李兄想劝我什么,如果我是糟践人,就不会提李兄了。豆奴眼珠子在二娘身上多久了,我也没松过口。”周乐拍拍他的肩,

    “我只是觉得,

    难得李兄赏识她的好。李兄也当得起乘龙快婿四个字了。”

    如果娄晚君能够嫁到赵郡李氏,

    恐怕对于娄家来说,比嫁给他还要满意个上百倍。

    “……好了,我不劝李兄续弦,李兄也不要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王爷不带我进京,洛阳的消息还是不可缺,李兄可有门路?”周乐又自言自语道,“万一宋王南下,还赶得及抄小路截他。”

    李愔:……

    好像有什么不对!

    但是这家伙有句话说得对,洛阳的消息不可或缺。要说到消息灵通,来源广泛,恐怕他认识的贵公子,还不及祖望之。李愔饮尽剩下的酒,无论始平王这次进京成败如何,天下的格局,恐怕又要再变一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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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阮说元祎修耐心不好,给昭熙的时间不会超过六天,事实上元祎修只给了三天。三天之内,不见昭熙回来,就给谢云然断药。

    谢云然这胎已经到九月。她原本就生得文弱,自腊月开始事端不断,昭熙累月不在府中,国事家事,未免损心劳力,积郁不解,到城破围府,已经是强弩之末,然而祸事至此,不过是个开始。

    嘉语倒是想过要回府安抚,但是萧阮道:“之前宫里那位就是拿她的药要挟你,如今世子到了家门口,没有见人,宫里那位会做什么,世子妃会猜不到?世子妃可比三娘聪明多了。”

    嘉语:……

    有这么当着和尚骂贼秃的吗?

    “如今你们府上不过几个积年的嬷嬷,一群婢子,没个能当家做主的,消息是肯定瞒不住,”萧阮又道,“恐怕宫里那位也不会许你回府。”

    “那三朝回门呢?”嘉语不服气。

    “你既然是从宫里出阁,回门也该是回的宫里。”

    嘉语:……

    “殿下可有法子?”嘉语能这样说,已经是低声下气。

    萧阮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这个问题,我该是已经与三娘说过了。”

    嘉语:……

    “其实三娘该往好处想,我父子滞留洛阳十余年,就南下这件事,我父亲谋划过,我也谋划过,都不是一次两次。这次虽然是迫在眉睫,也未必不会功败垂成。如果南下不成。你我的约定,就是句空话。”

    嘉语:……

    好有道理,她就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人怎么能这么耿直地说出来呢?

    但是话说回来,她与他打交道这么多回,凡是往好处想的,无一不是奔着最糟糕的情况去了。

    嘉语心里盘算了半晌,却道:“有件事我不明白。”

    “娘子但有所询,为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嘉语:……

    “我记得永宁寺中,我其实还欠殿下一件事没有做,为什么殿下不把那个约定拿出来用呢?”

    萧阮微微一笑:“那自然是,还有别处用得着的时候。”

    譬如……立后什么的。萧阮心里头暗笑,他从未把这个约定放在心上,也就三娘念念不忘,生怕他拿来要挟她做什么她不愿意做的。然而于他,不过是个情.趣而已。

    “殿下能有什么法子,”嘉语道,“殿下能联络的,也不外乎羽林卫,羽林卫已经带走我哥哥,如果他们能解决这个问题,也用不着殿下了。”

    “有道理,”萧阮点头,“然后呢?”

    嘉语:……

    这样不行!他是知道兄嫂对她要紧,所以才能够要挟她,她是有所求没有错,难道他萧阮就无所求?

    嘉语心里转了一转,忽问:“殿下即将南归,是万事俱备,只等时机了么?”

    萧阮仍只是笑:“三娘这是要为我谋划前程吗?”

    嘉语:……

    这人真是太滑不留手了,一整篇话下来,滴水不漏,却教她如何找得到破绽。

    “三娘如果不是要为我出谋划策,那大约是想知道我还缺点什么,可以用作与我对等交换的筹码?”

    嘉语不作声。

    原本就已经很惨淡的局面,应了这声,简直一败涂地。

    “要说筹码,三娘也不是没有,”萧阮笑吟吟说,却不自觉微微偏转了面孔,避开她的眼睛,“不过三娘你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他面上虽然还在笑,心里未尝不苦涩。

    并非他想要为难她,如果他能令她心甘情愿。

    他才是全无筹码、不得不算计的那个。

    他知道他不能松手,他松手,就是错过。只有抓紧了才有来日方长。没有什么熬得过时间。他曾经用了足够长的时间让她失望,到最终放手,那么大约也需要等同的时间,来等到她回心转意。

    萧阮摊牌道:“不是我不肯给三娘时间,是宫里那位,他只给了三天,三娘再想想,什么时候给我答复都不会太迟。”

    他说完这句,整了整衣裳,嘉语忽问:“殿下是要出门吗?”

    萧阮莞尔:又来!还是指着找他的把柄。心里这样想,面上只管漫不经心道:“我要出门赴宴,王妃要一起吗?”

    嘉语:“如果我说要呢?”

    她如今可没有多少出门的机会。自昨日昭熙被劫走之后,宋王府又多了不少耳目,原本就已经不少,她住的瑶光居里都随处可见,但是每次萧阮来见她,那些人都会奇迹般地生出事,得不到机会靠近。

    她心里知道是萧阮的手段——他与她说话,自然不能让这些人听了去。

    萧阮明知道她是不肯死心,然而还是笑了一笑:“那王妃就陪我赴宴罢。”

    一直到上车,嘉语都还有点没回过神来。她说“如果我说要呢”,不过是一时冲动——除非对方邀请,不然哪里好随意上门。何况宴请萧阮的,还不知道是什么人物,有什么目的。

    不想萧阮一口应承了,倒教她不好反口。

    手忙脚乱换了衣裳出门,上车,再问去谁府上,萧阮只管笑而不语,或顾左右而言他,嘉语恨得牙痒痒,也是无可奈何。

    车行往西,走了有大半个时辰,渐渐人烟稀少,房屋疏落。嘉语频频往外看,忽地反应过来:“是安将军?”

    萧阮拊掌笑道:“看来还是不傻。”

    嘉语:……

    嘉语知道他图谋安业,安业未见得就一无所知,双方拼的算计。她如今立场不同,他怎么敢带她赴宴——就不怕她坏了他的好事?心里这样想,车已经渐渐近了江淮军营的势力范围。

    安业远迎而来,才说了“殿下千秋”,却见萧阮转身去,扶出一个红衣少女。那少女戴了浅茶色帷幕,厚纱遮颜,只觉身形窈窕——便知道是华阳公主了。不由握拳在唇边轻咳一声,似笑非笑。

    萧阮面不改色,诚恳说道:“我不敢有辞将军厚意。我娘子也是将门出身,听闻江淮军军容整齐,特求了我同来,还请将军……不要怪罪。”

    跟安业前来迎客的一众建安军将领看见有女子随行已经是吃了一惊,再听说是华阳公主,更是目瞪口呆:虽然军中并无忌讳,但也一向少有女子前来,何况这等金枝玉叶。

    一时有人喜,有人不喜:江淮军并非他燕朝兵马,华阳公主纵然身份贵重,也没个把军营当市集逛的道理。

    喜的是虽然之前建安王救了安业,大有恩于江淮军,但是建安王对于金陵的狼子野心,也是朝野共识,不料成亲之后惧内至此,恐怕从此之后,会安心留在洛阳做他燕朝女婿也未可知。

    江淮军兵源驳杂,大多出身卑微,所以这当口竟有不少人心思已经转回到江东,与乡邻吹嘘:“洛阳啊、不就那样儿么,比咱们金陵大一点,四四方方……城墙砌得不错。”

    “皇帝还与我们并肩作战呢。”

    想想落魄到流落金陵的皇帝也没有什么好吹的:“还有公主呢!”深闺中的公主,可就不是人人都能见得到了,定然会有人问:“公主长得怎么样?”

    公主长什么样呢,到洛阳这么些时日,贵人也见过好些,也知道不能冒犯,拿余光看,只能看见厚纱一角,飘飘荡荡……呔!其实不用看,光建安王这模样儿,他的娘子,自然是美若天仙了。

    安业只是微笑:“建安王新婚燕尔,是下官强人所难了。”

    私心里却想,始平王虽然将兵,要说到将门,恐怕还差些火候。至于军容、赐教云云,多半不过是建安王带娘子同行的借口。看来这门婚事虽然是元祎修强赐,恐怕建安王心里也是愿意的。

    可惜了……苏娘子。

    一面想,一面侧身往里让:“王爷、王妃请!”

    嘉语微微抬眸,一眼望去,但见将士执戈而立,分列于毡毯两侧,直达大营。她猜安业宴请是为前日在宋王府中“暴毙”以及次日江淮军围府之事,道谢与道歉兼而有之,所以这样隆重。

    又想道:经此一役,元祎修与江淮军已经是撕破面皮,江淮军这几日就该有动作了吧。

    一行数人进帐,分主宾落座。

    安业亲自执壶,从萧阮、嘉语到一众属将,杯中尽数斟满,萧阮与嘉语也就罢了,一众属将无不受宠若惊。

    末了放下酒壶,冲着南边举杯道:“这次我江淮军上下能侥幸不受蒙蔽,实在有赖祖上恩德,这杯敬我主圣上!”

    仰首一饮而尽。

    一众属将自然轰然应诺:“敬我主圣上!”各自饮尽。

    安业目光炯炯看住萧阮——华阳公主也就罢了,这一杯,他是逼萧阮表态。嘉语知道自己是个不要紧的人物,沾沾唇就放下了。

    萧阮一笑,并没有多少为难的意思,也举杯向南,祝祷道:“皇叔万年!”这是句真心话,他得活得久一点,不要没等他回到金陵就急吼吼地死了,那他这半生如何了局——瞬间想起李愔。

    见他如此,安业却是放了心,还好这位对陛下仍有敬意,不然,便是他对江淮军上下有恩,对他有恩,也终容不得他。

    安业斟第二杯酒,这回是向萧阮,举杯道:“敬建安王救我江淮军于水火!”

    仍仰首饮尽。

    萧阮笑道:“安将军言重了。”

    安业第三杯仍是向着萧阮:“这杯谢建安王救我性命。”圣上比江淮军重要,江淮军比他的性命重要。

    这回萧阮受了,陪饮一杯。

    安业再斟第四杯,却转向对嘉语道:“扰了王妃的婚宴,王妃恕罪!”

    嘉语:……

    萧阮手快,已经为她斟了半杯。

    嘉语瞪他一眼,萧阮只是笑。这眉目传情落在安业一干人眼中,无不想道:建安王对这位王妃真是宠爱非常。嘉语原待再沾沾唇意思意思了事,偏萧阮只给斟了半杯,不得不饮尽了。酒意入肠,面上便添一分颜色,虽然隔着厚纱原看不到什么,萧阮的笑意仍盈盈浮上眸光。

    安业忍不住再咳了一声。他有点挂念江东的娇妻弱子了。他成亲早,娇儿已有五六岁,不对,到今年春,该吃七岁的饭了。虽然说大丈夫建功立业,不以妻子为念,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其实建安王这样也好。如在金陵,以他的身份,就免不了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没的污了清雅。就留在洛阳,以他的人才,燕朝虽不能重用,但是娶了华阳公主,便可保富贵终身。如此,也算不负了先太子了。

    这转念间,右首副将岳同起身,安业目光一撩,不动如山。

    岳同对着萧阮与嘉语跪拜下去,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岳同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建安王、王妃恕罪。”

    嘉语看了萧阮一眼,萧阮低声道:“这位岳将军受了姜主簿蛊惑……”又提高声音道:“岳将军不必如此。”

    岳同道:“……但是小人还有一事不明,想向建安王请教。”

    嘉语:……

    “滚出去!”安业怒道,“建安王何等身份,是你能问的!”

    莫说萧阮了,就是嘉语都能看出这怒有多假——要换了她爹在此,早就抽刀了,不见血不能善了,哪里还能端坐不动。心里不由疑惑起来:萧阮图谋江淮军不假,但是这次救了安业也是真。要细算起来,萧阮这一手已经是近乎阳谋,元祎修才是明火执仗来抢,难道安业想一箭双雕?

    那岂非亲者痛、仇者快?

    萧阮却只摇头道:“安将军息怒。我猜岳将军想问的事,江淮军上下想问的不少。我父子不容于江东,客居洛阳十余年,几代燕主待我父子不薄,我父得以尚公主,我亦得以尚公主,我父亲得赐王爵,我得以袭爵,安将军与燕主有隙,于情于理,是我该报答燕主恩情的时候到了。”

    他到洛阳其实不过几年,算上他父亲,方才说得上十余年。但是这样含混说来,人不经细想,第一个念头都是:建安王离开金陵,竟然有这么久了;

    自然而然衍生出第二个念头:都已经这么久了,还回得去么?便回得去,还能染指大位吗?当初忠于他父子的人,这么多年过去,还能有几个,又还能有几个留在中枢,或手握重兵?

    “……但是我没有。”萧阮淡淡地道,“如今宫里那位不值得我效忠,这是其一;诸位虽与我非亲非故,却是我江淮子弟,我不忍诸位认贼作父,这是其二。不知道这样,能不能稍释岳将军心中之疑。”

    岳同怔了一下,再磕了三个响头,满面羞惭道:“小人不敢质疑建安王,小人原不过是想问,既然建安王已经拿到了燕主谋害我安将军的证据,为什么不当场揭露出来,反而代为遮掩?”

    萧阮“唔”了一声,却没有作答,反而看了安业一眼。

    安业赔笑道:“这小子没见识,让建安王见笑了。”转头对岳同喝道:“你小子一天到晚就想着杀杀杀,叫你多读点书就和要你的命一样!也不想想,咱们走了就走了,建安王在洛阳还要过日子……”

    “其实话不能这么说,”嘉语忽然出声,把满帐男人都唬了一跳:他们原想着这位公主不过是来做个花瓶的,谁成想花瓶还能说话!

    “……萧郎固然不便把朝廷得罪死了,江淮军的粮饷,恐怕也还是要从我十九兄手里拿吧。”言下之意,萧阮没当场撕了元祎修的脸是为诸位好,诸位可不要不领情。

    安业绕了这么大一弯子,说到底是想逼萧阮应诺不南下,所以嘉语这句话出来,不由自主皱了皱眉。

    他没留意的是,萧阮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三娘抓住他的把柄了——江淮军缺粮,这不是安业的事,是他萧阮的事。

    岳同的脑子里空白了片刻:我拿的剧本有什么不对?

    安业却是反应极快,当即举杯赔罪道:“王妃所言极是,是在下考虑不周,未能体谅建安王的苦心。”他不怕华阳公主与建安王感情好,他们感情越好,建安王被拖住的可能性就越大。

    多少儿女情长,葬送英雄气短。

    建安王不同于他的父亲在金陵有妻儿姬妾,也曾位高权重,建安王没有这个机会,他年仅弱冠,勘不破“色”字很正常——何况始平王归来,他在洛阳前景看好,何必南下自讨苦吃。

    嘉语微一颔首,不再言语。原本就不是该她言语的场合。

    安业之所以没有立刻与元祎修撕破脸皮,自然是因为粮草。三四月,青黄不接,就算他手中有兵,可以沿途打劫,那也得地主家有余粮啊。元祎修运气好,洛阳去年种种变故都在秋税之后,虽然姚太后一向挥霍,国库空虚,不可能容他大肆募兵,供应江淮军却还有余。如今他与安业有隙,估计粮草卡得紧,守洛阳也就罢了,萧阮要南下,这个问题就大了。

    想通这一点,嘉语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她算是找到了萧阮的软肋,然而,她手里也没有粮草。除了粮草之外,萧阮南下最大的障碍恐怕就只剩下安业——元祎修是拦不住他的。

    安业这个人她闻名已久,亲眼见了却不过如此:书生气这么重,如何是萧阮的对手?

    ..........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夫君内涵三娘不如谢姐姐聪明。

    三娘: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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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4.帐里乌龙

    嘉语夹了一筷子菜,

    她心思全不在此,竟没有细想她盏碟中谁给布的菜,只觉入口极是鲜美;就更没有留意安业如何斥责岳同,岳同如何赔罪,

    萧阮又如何把话圆过来,如何自嘲“王妃偏心我”。

    嘉语正在想如果把萧阮的心思透露给安业——其实不必她透露,从安业的表现来看,

    他原本就防着萧阮,

    无须她多此一举。真让萧阮知晓她处心积虑破坏他的南下大计,

    恐怕他不会手软。

    他会杀了她吧。

    无论谁阻止他南下,

    他都不会犹豫。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要娶她为妻,

    说不会放手,不会放心把她交到任何人手上,不会利用她的父兄上位,

    但是嘉语毫不怀疑,那不过是她没有触犯过他的底线而已。

    她知道他的底线,她害怕他——原来一直到这时候,

    她都是怕的。

    忽然手臂上一紧,

    嘉语转头去,近在咫尺萧阮的脸,脸色青白,眼睛睁得极大,

    一只手抓住她,

    一只手伸向自己的喉咙。

    “萧郎!”她听见谁大叫了一声,

    那个声音太耳熟,像是她自己。

    奇怪,她为什么叫得这么大声,这么惊慌?在神智回来以前,她发现自己已经手忙脚乱抱住了他,他的头靠在她肩上,嚯嚯有声,却说不出话来。

    有毒!

    食物里有毒,也许是酒,也许是别的。

    萧阮要死了,一闪而过的念头,他终于死了……不,他还不能死!不对!嘉语来不及细想哪里不对,人已经霍然转身,扫过帐中一张张居心叵测的面孔,从安业到他麾下亲信将领,人人可疑。

    萧阮想杀安业,被他知道了?

    鸿门宴?

    在她大燕的领土上,在洛阳,吴人敢给她摆鸿门宴!是元祎修的意思吗?嘉语这心潮起伏中,乐声一时都止了。横竖她也没有留意过它几时开始的——安业和他的亲信从四面八方逼过来。

    萧阮是活不成了,他们也不会放过她——不然他们怎么敢!

    “别过来!你们——”嘉语恨恨道,“想不到十九兄几次三番加害于安将军,安将军空握重兵不敢反抗、几乎连累江淮军上下也就罢了,竟还反过来恩将仇报、算计萧郎!”

    “王妃——”

    嘉语感觉到萧阮抓住她的手臂越来越用力了,他像是嘶声想与她说点什么,却到底说不出来。他大约是想告诉她,她打不过他们,废话她当然打不过……她方才还在觉得安业书生气重呢,可笑!

    “诸位杀了我、杀了萧郎能有什么好处!”嘉语脱口道,“安将军不就是缺粮么,在洛阳城里我无能为力,待出了洛阳——”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嘉语挣扎起来。

    那手却捂得极紧,紧到她几乎无法呼吸。

    “不、不要……胡说。”只有“嘶嘶”的气音,还是没有声音。

    嘉语的眼泪忽然掉下来,她也不知道是委屈更多还是悲怆更多:怎么她就这么倒霉呢,难道她这辈子注定是要和这个人死在一起?

    她不过来混口饭吃她容易吗!

    安业与一众亲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王妃、王妃误会了……”

    “建安王他没有……”

    “不是中毒……”

    七嘴八舌,有人笑弯了腰,有人直接笑出眼泪:“建安王好福气……”安业一面笑一面说道,“王妃再仔细看看,末将瞧着,建安王像是被鱼刺卡住了,王妃是北人,大约没有见过……”

    “王妃还是赶紧,迟了恐怕建安王当真……”

    “王妃你看好了,从安将军到小人,可都是手无寸铁,绝无伤人之意……”

    嘉语:……

    她还是死了算了!

    捂在嘴上的手到这会儿方才松了,嘉语勉强转过头去,萧阮已经卡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请王妃使劲拍建安王的背试试……”

    “王妃莫怕,末将不过来就是……”

    安业之前还觉得萧阮说他的王妃“出身将门”有所夸张,如今瞧着这位大力拍他胸背这手劲,不由自主一阵牙疼。再看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在地上的匕首——没有错,确实是将门出身无疑了。

    萧阮大大吐了一口血,总算缓过气来,也是一脸的眼泪——卡的。却反手抱住嘉语道:“莫怕,有我在。”

    嘉语:……

    她真心觉得,她还是死了算了。

    帐中又是一阵哄笑。莫说安业这许多手下,就是安业也大大松了一口气:建安王多半是真熄了南回的心了。连吃个鱼都会被鱼刺卡个半死不活差点闹出人命,他好意思说他是南人?

    大抵也就是先太子夫妻有这么个心愿,至于建安王……安业忍不住微笑了,他还在喁喁细语,哄他的王妃呢。

    “……安将军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怪我,没与你说清楚,今儿原是安将军谢我前日给他解围……”

    “哪有!三娘是没有见过被鱼刺卡住,在南边这种事多了,安将军他们是见得多,自然知道,三娘如何能知道。”

    “鱼刺卡喉也是会要人命的,今儿要没有三娘在这里,保不定为夫就……”

    嘉语:……

    她还是死了算了!!!

    萧阮又长身而起,对着帐中将士团团作了一个揖,安业等人哪里敢受,纷纷避让,安业道:“建安王这是——”

    “我娘子面皮薄,今儿这桩意外,还请各位严守口风,我在这里谢过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安业嘴上只管应着,心里却在想,华阳公主没有说出来的那半句话,待出了洛阳、出了洛阳又怎样?出了洛阳她就有粮了么?

    “建安王放心……”

    “王妃那是、那叫什么来着……”岳同挠头,安业接道:“鹣鲽情深!”

    “对对对,就是那个鹣、鹣什么来着……”

    嘉语:……

    她还是死了算了!!!

    安业瞧见她垂着头不说话,也不应声,便知道萧阮所言不虚,又四顾狼藉,岔开话题道:“怕是这帐中气味腌臜,熏到王妃了。先前建安王不是说过王妃出身将门,想观我军容么——不妨跟我来!”

    “去看看可好?”萧阮柔声问,一面给她理了帷帽。连鬓发都乱了,可怜见的。

    素日里待他只管冷淡,生死关头慌成这样,还说不想与他南下,萧阮唇边一抹转瞬即逝的轻笑,他要不捂住她的嘴,恐怕……

    却听嘉语低声问:“都是殿下的安排么?”

    “什么?”

    “我是北人,殿下又不是北人,如何不识鱼刺。”嘉语冷冷道,“就是今儿带我过来,恐怕也都在殿下计算之中吧。”

    她不过是个幌子。

    她不过是他带过来的一个幌子,让安业安心而已。

    “你看你,又多心了,”萧阮笑吟吟地道,“有什么话都回府再说,安将军说得对,这帐中气味实在腌臜难忍。”

    萧阮不知道嘉语是如何看出来的,也许她理所当然能够看出来,但是嘉语这个话,多少有些冤枉他。

    他带她赴宴,是一片好心。他能够谅解她对他的戒备,他试图把自己剖开给她看。这对他来说不容易。他的世界原是见不得光,无论是他在金陵的过往,还是在洛阳,他从来不是清白的。

    他认识的人,他出没的场合,他使的手段与心机,旁人看他光风霁月,只有他自己知道底下的魑魅魍魉。他不避她。他给她看,看得多了,兴许她会对他多一点信心,信他……不会再丢下她。

    但是他很快发现带上她同行的好处。

    自污是一种简单粗暴、但是行之有效的手段,用来传达“我没有野心”这个信息:秦时武成侯白起临战索赏,汉时张良辟谷仙游,都是前车之鉴。以至于受贿、醉酒、装病、求田问舍、游猎无度……他这招叫沉溺美色。

    能一举两得,为什么不呢。

    三娘绷得太紧了。

    他被鱼刺卡住,求助于她,原本是一时兴起。如果她不是慌了神,就该看出周围侍婢没有动。但是她慌了。从城破开始,到王府被围,被迫进宫,再被迫与他成亲,被迫留在洛阳……这些日子她过得不容易。

    萧阮心里生出怜惜来:原本不该是这样的。旋即又失笑,真的,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天下动荡在即,天潢贵胄金枝玉叶首当其冲。往前推百年,中原换过十几个主人,那些王孙公子,如今何在?

    但是有他在,总不至于让她落到那个地步。

    萧阮心里想着,到底不敢造次,虚虚牵着嘉语——其实是牵住她的袖子,不断拿余光看她的脸色。

    嘉语垂着头不说话,却一步不落跟上萧阮。她知道是自己错了,也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就算萧阮是利用她,那又如何,她有不让利用的资本么。她又不是真的只有十六岁,等着人来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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