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正想着,有人来报,说:“冯翊公主来了。”

    穆钊沉默了片刻。平心而论,他是有点喜欢冯翊。冯翊虽然年长他几岁,却生得艳丽。他是见识过美人的,能把紫色穿这么好看,她算是洛阳城里独一份了。说话也爽利——虽然嘴皮子厉害了点。

    其实是个外中强干,欺软怕硬的,他知道。有时候想想未尝不怜惜。她喜欢他,他知道。他当然是仗着她喜欢他,即便他不娶她,她也离不开他,所以才不把她当一回事……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贱。

    他当然知道宜阳王最近态度不对劲,不过他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如今洛阳城里这乱象丛生,妻子他只能娶一个,总要娶个能帮得上忙的。婚姻不就是图这个吗,不然还能有什么。他府里又不缺美人。

    因说道:“就说我出城了。”先晾着她,看看宜阳王的底牌。当然他也清楚,宜阳王不是始平王,没有这样的底气。宜阳王膝下儿女也多,冯翊也不是最受宠的,能得到的终究有限……也是可惜。

    “出城?”冯翊艳若桃花的一张脸气得通红,“往哪个门出的城?”

    回话的婢子暗暗叫苦,这当口却不可能再折回去问郎主,只得苦着脸道:“郎主从哪个门出城,婢子实在不知道——”眼看着冯翊握住鞭子的手腕一紧,忙忙跪倒,曲臂护住脸面,叫道,“公主饶命!”

    冯翊“啪”地一声,鞭子甩在屏风上,四分五裂的山河图。她今儿出来见他不容易,她父亲已经下了死令,不许她再与他往来,眼看着、眼看着这桩婚事……就要冷下去,他还不见她!

    他敢不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

    缇萦上书救父这个初中历史书上应该还有把,就不啰嗦啦

    没有脉搏那个是民间戏法,放个圆球在胳膊底下就能达成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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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0.牵肠挂肚

    一股气直冲脑门,

    冯翊叱道:“你回去问他,他从哪个城门出的城!”

    那婢子被唬得昏头昏脑,竟应道:“是、是……婢子这就去。”

    连滚带爬往屋里走。

    冯翊见了这情形,越发坐实了穆钊就在屋里,

    他就在家里。他不见她而已。心里又是酸又是涩又是气苦,一股脑儿都涌上来,不知不觉手上一松,

    软鞭落地。冯翊呆呆看了落地鞭子片刻,

    心里忽然就灰了去。

    既然是这样,

    她苦苦坚持还有什么意思。这个念头生出来,

    就像是野火过境,

    烧出一天一地的灰。也许父亲说得对……阿钊其实也和他娘一样,其实从骨子里看不上她这个买来的公主。可惜了阿弟费心,父亲费力。

    这时候想了又想,

    也没有去捡那根缀着宝石的鞭子,就只淡淡说道:“如果你家郎君出来,就和他说,

    我来过,

    我走了。”

    穆家一众婢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应话,当然更没人敢拦她,

    就只眼睁睁看着她扬长而去。

    穆钊从内室出来时候,

    厅中已经空无一人:“人呢?”他问。

    没有人。地上扭曲瘫着一根软鞭。鞭子上缀了七颗宝石。穆钊恍惚想起,

    他像是什么时候提过想要这么一条鞭子,兴许是太久了,他也记不起来了。当然他这时候还不知道,这原本该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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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言在祖家外宅已经住了近两个月了。这样足不出户的日子,还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虽然有姚佳怡相伴,这时候也到极限了,虽然不至于上蹿下跳,但是同样的话,已经问过三十几遍。

    “……没有,没有新消息,郎君说如今京里形势渐渐稳定下来了。”

    “世子哥哥没有消息。”

    “你家里如今还围着呢,没有人出来。你阿姐又不傻,她怎么会出来。”这几句话,姚佳怡睡觉都能反射性脱口而出了。

    嘉言却不好糊弄:“既然京里局势都稳定了,那些出城避难的也该回来了,没准我哥哥就……”

    “就算世子哥哥回来,也不知道你在这里。”姚佳怡打断她,“而且郎君说,世子哥哥应该会北上。不然他回来能做什么。你也说了,表嫂如今身子不便,三娘没法带她走,难不成世子哥哥就能带她走?”

    “阿嫂快要生了。”嘉言掰着指头算时间,简直愁肠百结。真的,什么时候闹事不好,偏赶在这当口。

    “待姑父回来……”姚佳怡总是这样结尾,“就好了。”

    几乎每个人都这么说,等父亲回来,就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嘉言心思简单,倒没多想她家三郎可能上位的事,只估计着,恐怕元祎修没这么得意了。但是父亲一直没有回来,想是战事不顺。

    因知道出征没准就是一年半载回不来,所以才如此忧心忡忡:阿姐那里,撑上两三个月也就到头了,一年半载,如何撑得下来?时间过去得越久,忧心就越重,几次与姚佳怡说要出门看看。

    哪怕去宝光寺上个香呢。

    被姚佳怡喷了一脸:“你能出个门就不错了,还想出城?”

    “那永宁寺?”那都是人多嘴杂好打探消息的地方。

    姚佳怡摇头道:“郎君不让我们出门,自有他的道理。”嘉颖进宫的事祖望之暗搓搓与她说了,虽然没有进一步说明,但是意思很明白,嘉颖这等姿色元祎修都不放过,全无半分体面可言,嘉言万万不能落到他手里。

    “姐夫也打探不到什么。”倒不是嘉言看不起祖望之,相反,祖望之给她的印象不错的,但是这么多天,一点消息都没有。

    扒着姚佳怡咬耳朵:“要不我们偷偷出去一趟,换个装,也不带人,我就去看看家里……也不让姐夫知道。”

    姚佳怡一向疼她,也知道她是实在忍不住了,却还是摇头:“你姐夫哪里这么好糊弄,这宅子里上上下下,可都是他的人。”

    嘉言:……

    嘉言忍不住呼出一口气:“表姐你再这样,哪天被姐夫卖了还得给他数钱!”

    姚佳怡愣了愣,嘴角却微微上扬,露出一点笑容来。嘉言看她笑得古怪,不由奇道:“表姐?”

    “不会的。”姚佳怡说。

    嘉言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的手拢在小腹上,嘉言猛地想起谢云然——那次她和阿姐去瞧她,她也是这个样子,登时脱口叫道:“表姐你——”

    “嘘——”姚佳怡竖起指头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能说。”

    “姐夫知道吗?”

    “他还不知道——他这些日子也没怎么过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嘉言在这里,祖望之要避嫌,所以来得不是太频繁。

    嘉言怔怔看着她的腹部,不知道为什么,却是笑不出来。这孩子来得很是时候,也很不是时候。不过有了这孩子,表姐可以忘掉皇帝哥哥了吧。

    有过一阵子,嘉言觉得皇帝只是皇帝,不再是她从小喊到大的皇帝哥哥,但是他死了。虽然她与姚佳怡都有意无意回避了这个话题,但是她看得出,皇帝的死对于姚佳怡的冲击,恐怕比她还大。

    一个人死了……纵生前有千种万种不好,他死了,剩下的就都只有好。何况表姐当初那样一心一意想要嫁给他。

    有次她与姚佳怡说她做梦梦到嘉语:“……我梦见阿姐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身边一个婢子都没有,她和我说冷……”

    “我也……”

    “表姐也梦到我阿姐了吗?”嘉言诧异。虽然她们已经握手言和。

    “不是你阿姐,是……”

    姚佳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直沉默下去。

    嘉言当时啐她话说一半,吊人胃口,但是后来想起来,她梦到的应该是皇帝……已经是先帝了。

    这样一来,嘉言也不好再缠着姚佳怡陪她出门。何况姚佳怡有句话说得对,就算是哥哥回来,没有几千几万的人跟着,也做不了什么,何况是她呢。好在阿姐手里的人,守个王府也够了。

    哥哥下落不明,前方战事难料,母亲不知道到了哪里——她该是带着三郎北上了吧。真的,一家子天南地北,让人牵肠挂肚。

    她想家了。

    虽然姚佳怡很好。

    才这样想了两天,忽然婢子请她过去,嘉言进屋看见祖望之,劈头第一句话就是:“有件事,恐怕不得不说与六娘子听了。”

    嘉言神经一紧:“我阿姐——”

    “汝阳县公将你阿姐赐婚与宋王。”祖望之当然不是这时候才得到消息。不过当时他想来,这桩婚事未必成得了。不想竟成了。连带着元昭熙现身落网——他不得不佩服元祎修这点运气。

    虽然嘉颖那一把火,已经让元祎修拿到了不错的筹码,但是和元昭熙比起来——即便始平王疼爱女儿名声在外,但是昭熙在他心里的地位,应该是高过华阳和谢氏,连带谢氏未出世的孩子在内。

    嘉言在目瞪口呆中:这什么情况?元祎修这货这辈子还能做一件好事?等等!她阿姐又没有出府,他说赐婚就赐婚?难不成和宋王成亲对阿姐的诱惑力,竟然能够超过对自身安危的警觉性?

    嘉言张了几次嘴又合上,最后还是期期艾艾地问道:“十九兄他、他为什么这么做?”

    祖望之倒是能猜得出元祎修图的什么,不过显然他也没有图谋成功,就不必说出来让嘉言瞎想了。

    因干干笑了一声,说道:“我猜,没准是宋王自个儿求的。”

    嘉言:……

    她姐夫真真玩得一手好乘人之危啊——这时候她心里想的姐夫,当然不是祖望之。

    嘉言一时也分辨不出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如果真真如祖望之所言,是宋王主动求娶的话。

    “我糊涂了。”她说。

    姚佳怡默默与她对望一眼:“没准我该去贺三娘得偿所愿?”心里忽又疑惑起来:当初阿言伙同三娘与她胡诌的那个什么海上方,难不成竟是真的?——虽然这时候想来,轻舟已过万重山。

    “我阿爷和阿娘都不在,阿兄也……难道我阿姐成亲,身边竟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吗?”嘉言脱口道。

    祖望之是彻底无语了,这姐妹俩都在想什么呢。

    他干咳一声:“六娘子不必担忧,虽然王爷和王妃不在城中,但是自有宗亲操持,不至于失礼。”

    “那么……”嘉言道,“姐夫能替我给阿姐添妆吗?”

    祖望之:……

    祖望之微笑道:“时局不稳,汝阳县公下令一切从简,连岳父大人都没有收到请帖呢。”

    他知道嘉言不是有意。

    然而他不得不措辞掩饰自己的窘迫:他的身份在那些高门与亲贵眼中,也就是个清客帮闲,没准要用钱的时候就想起他来。至于抛头露面的好事……恐怕也只有李愔对他高看一眼了。

    嘉言看了一眼窗外,喃喃道:“……那多可惜,怎么宋王就不能再等等呢……”虽然再等等,兴许她阿姐又推三阻四了。

    果然还是个小姑娘啊,祖望之庆幸自己没有告诉她昨晚青庐的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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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娘退了出去。

    昭熙看着她的背影忽道:“青庐起火的时候,三娘身边都是宫里的人。”

    嘉语“嗯”了一声,敷衍道:“十九兄不让我带太多人,姜娘和半夏都是我坚持再三才许跟过来服侍。”

    如今跟她进宋王府的宫人死了个七七八八,也就没有人阻拦姜娘和半夏了。

    昭熙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实在没想到十九郎……”

    “谁都没有想到。”嘉语接口道。

    但是他原本应该想到的。父亲不在洛阳,府里就只有母亲、妹子、妻子、幼弟,他不该如此掉以轻心,以为局面可控。昭熙懊悔过很多个日夜,只是这些话,也不能说与嘉语听。不能说给任何人听。

    他昨晚混进王府,是抄小道直进青庐,所以听姜娘说到安业、王惠的死,脑子里转着,却不甚分明:“安将军的死,是宋王设的局?”

    “恐怕是十九兄的杰作。”嘉语解释说,“十九兄与安将军多有不和,安将军在江淮军中威望又实在太高,何况江淮军上下都是南边的人,没点由头,哪里能给十九兄使唤——宋王不过是顺水推舟。”

    她心里也感慨元祎修实在太小看了萧阮。以她推测,萧阮未必就知道王惠已经被策反,不过是和安业商量好引蛇出洞,王惠就上了钩。至于之后……王惠都死了,他怎么会放过他的家人。那个叫“阿圆”的小娘子,真心也好,被迫也罢,她的话,是半个字都不能信的。可笑姜舒就信了。

    真是他不死谁死。

    姜娘记性甚好,在场对话几乎是一五一十道来。那个王娘子自露面始,每句都话里有话,姜舒没听出来,安业没拦住,就让江淮军欠下萧阮老大人情——萧阮可不是什么善茬,欠他人情,多半得拿命来还。

    昭熙想的却是洛阳城破,家里就被围了,三娘哪里来这么灵通的消息——无非是萧阮告诉她。对萧阮愈发添了好感。想自己恐怕过不了今晚就会被送回去,留下三娘一个人在这里。因说道:“三娘……”

    “嗯?”

    “宋王他……”昭熙有些口吃。这些话,做娘的与女儿说,或者嫂子与小姑说,都是好的,他一个大男人要与妹子谈论感情问题……他爹为什么不把三娘生成三郎呢?昭熙心里怨念,然而该说的话还是得说,“我瞧着,宋王对三娘也算是真心实意,虽然说这桩婚事是情势所迫……”

    “哥哥!”嘉语叫了一声。

    “十二郎一去杳无音讯,”昭熙道,“莫非三娘心里有人?”他始终觉得,三娘与李愔这段订亲来得莫名其妙——虽然李愔并没有什么不好——好在去得也莫名其妙,算是扯平。

    嘉语:……

    嘉语也知道有些话,不能不和昭熙说清楚了——万一昭熙再把这个意思给她爹说了,没准她爹脑子一热就把她给嫁了。原本她爹对萧阮印象就好。斟酌了片刻用词,开口道:“哥哥觉得,宋王是怎样一个人?”

    “宋王么。”昭熙视线往上,逡巡不定。

    提起萧阮,洛阳人大约都是同一个印象:王孙贵公子。连宗室都会有这种错觉:萧阮就是按着这个模板长出来的,容貌、风度、学识、言行举止,无一不符合他们的想象——也许还是元家发迹之前,对中原的想象。

    按说元家入主中原近百年,哪个不是金玉堆出来的人,单独拎出来也都是好汉子,好相貌,好风度,但是给萧阮这么一对照……货比货得扔。幸好去过金陵回来的使者说,金陵诸公子也远不如他。

    昭熙回洛阳这两年里,倒是落下了不错的名声,就有好事者将他与萧阮并称“洛阳双璧”,他自个儿也窃喜过,暗搓搓地拿去问云娘,云娘似笑非笑看着他,说:“君美甚,萧郎何能及君也。”

    ——后来他看到了《战国策》。

    他觉得自己固然不是太合适与萧阮并称——最多不过是满足一下宗室的自尊心。三娘和萧阮在一起,画风也多少有些奇怪:他这个妹子,并没有出尘脱俗的气质。

    昭熙道:“宋王……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嘉语:……

    嘉语忍不住冷笑:“你妹子我何德何能,能匹配一个圣人?”

    不是她让给评的吗,真评了她又炸毛。

    昭熙十分委屈:“三娘莫要无理取闹。我就要回府,又不能带你走,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如何放心得下。如果宋王能……我和宋王虽然也见过几次,恐怕还不及你知他之深,如今你们已经成亲……”

    “那是权宜之计!”

    昭熙:……

    这种事怎么权宜?如今全洛阳都知道她许了宋王,她还能一个一个、挨家挨户去堵人家的嘴,说不过是权宜之计?

    他这个妹子也不是蠢的,怎么这件事上就鬼迷了心窍?这其中固然有元祎修的逼迫,只怕也是萧阮拿话诓了她。昭熙憋着一口血,苦口婆心说道:“那三娘你说,宋王身份、品格,又哪里配不上你?”

    “哥哥你忘了,宋王他是吴人,他要南下回金陵——我怎么办?”

    昭熙怔了一怔,此去金陵,有万里之遥,三娘如果真跟了萧阮南下,恐怕他们兄妹这辈子,再难得有几次见面的机会。

    原来三娘怕的是这个。

    却沉默了片刻,说道:“三娘也是糊涂了,如果宋王真有那一日,你就是吴国的皇后,再没有人能够盖过你去。”他说道

    “那一日”自然不是萧阮南下的那一日,而是他登基称帝的那一日。

    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宋王这样的郎君,称得上如意,皇后这样的身份——每个人摸着自己胸口问,如果有机会,谁不想做万人之上?你愿意向人低头、屈膝、称臣?——才配得上他妹子。

    嘉语气极反笑:“哥哥才真糊涂了,且不说宋王南下,未必就有这个造化,便有,你妹子我一个人去金陵,能坐得住皇后的位置?”

    “怎么就坐不住,”昭熙眼睛里杀机一闪,“萧阮这么多年,不得不屈居洛阳,不就是没有兵吗,他费心费力救下安业,不就是为了江淮军吗,那才多少人,待父亲回来,给他两万精骑,以宋王的本事……”

    嘉语是已经彻底听不下去了。她这里千防万防,就是不想萧阮从她父兄手里捞到任何好处,她这个哥哥倒好,大手一挥就是两万精骑——她爹手里兵很多么?

    有人在粉墙背后沉默:两万精骑!始平王世子真真好气魄,开口就是两万,还是精骑。看来始平王世子对于云朔叛乱的看法和殿下一样,这一战,他父子能得的好处甚多——否则哪里来这么多兵甲拨给外人。

    也难怪始平王放着妻儿不顾,也要先平了乱再说。

    转念却又苦笑:恐怕真到那个时候,就不是她容她的问题,而是她华阳能不能容她苏卿染的问题了。一念及此,心潮起伏,她唯恐自己把持不住,惊了屋中兄妹,因蹑手蹑脚,悄悄退了出去。

    “……总之三娘不必担心,”昭熙最后总结道,“有哥哥在,他决然不敢负你。”

    嘉语觉得不能再顺着这个思路说下去,再这么着,她哥哥能连嫁妆都给她备好。于是一句话截断昭熙的话:“哥哥扯远了。”

    昭熙:……

    说宋王会南下也是他妹子先提的!

    嘉语简单粗暴地道:“哥哥为什么不问我,宋王这么好,为什么我会与李御史订亲?”

    “为什么?”昭熙心里一提。

    “避害而已。”嘉语道。人有趋利避害之心,无非利害哪个占上风。她当然知道李愔不及萧阮,也知道李愔待她不及萧阮,但是李愔的好处在于,他身上的“害”是最少的:她不曾对他有情,所以他无害。

    她不是当初的元三娘了——她不是从前那个,热血热情,能一心奔着自己喜欢而去的元嘉语了。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会趋利,本能地趋利,但是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她已经不想要这世间太多的好处,她只想避害。

    她心里未尝不知道这种想法的偏颇之处,但是人其实是不能回头的,已经走过的路,你无法再走一遍。

    已经走过的心程,你无法再走一遍。

    “哥哥,”嘉语低着头,垂着眼帘说道,“哥哥看到宋王的好处,我看到宋王的害处。这条路行不通的,我与他没有缘分——哥哥且放心回府,这里,三娘应付得来,不必哥哥将我托付于谁。”

    .......................................................................

    十余颗圆滚滚的珠子在玉盘里滴溜溜地转,漾出淡金色的光芒。这等成色,近年也见得少了。陆五娘心里感慨。陆家不尚奢华,反倒元祎炬喜欢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陆五娘与他成亲后,少不得耳濡目染,渐渐长了眼光。

    却听那妇人道:“如果不是年景着实艰难,小妇人也不至于拿这些货色来污了王妃的眼目……”

    陆五娘矜持地点点头。

    “但要说好货色,也不是没有……”

    这话锋一转,陆五娘就忍不住笑了。她做当家娘子这年余,见多了这种伎俩,也不搭腔,笑吟吟自饮了一杯酒。

    那妇人常年出入贵人门庭兜售海货,察言观色是看家本领,不必抬头便知道这位南阳王妃生个不喜欢故弄玄虚的。赶紧陪笑自己给了自己一嘴巴:“瞧我这张嘴,王妃面前也敢卖这个巧……”

    “差不多得了。”陆五娘清清脆脆说道,“有什么宝,都拿出来吧。”

    那妇人嘻嘻一笑,“都依王妃的。”转脸对身边才留头的小丫头说道,“去,把巧儿请上来,就说王妃答应了见她。”

    这妇人!才说了不敢卖巧,要请上来的人却又叫巧儿,可不赶巧?陆五娘撑不住,又笑了一回——却不知那妇人原是有意的凑趣。

    片刻,人领上来,却是个披紫纱的美人。

    那美人身量颇为高挑,面上遮的、身上穿的,都是同色薄如蝉翼的紫纱,纱面上疏密缀了十余处金箔,如落英缤纷,蝶影翩翩;那紫纱穿得也怪,不经剪裁,从肩颈一重一重斜绕下来,一直绕到足踝。

    裹得这样密不透风,露出来的半边香肩,十根脚趾就格外风情万种,引人遐思了,便是陆五娘也忍不住微微一笑,赞道:“果然是上品。”

    心里已经知道这位美人不是中原人。

    又问:“程娘子说的好货,便是这位娘子么?”

    元祎炬自被高阳王出其不意拿下,导致羽林卫群龙无首,洛阳与皇城陷落得轻而易举,后来又差点被元祎修杀掉之后,虽然保住了性命,其实心灰意冷。他从前自视甚高,如今却觉得处处不如人。

    陆五娘伤神有些日子了。要在和平年月里,少不得劝他奋发向上,但是这时局不稳时候,奋发得一个不好就是身死人手,倒不如玩物丧志,静观其变——也是自保之道。所以才容得这位妇人上门。

    如今见这妇人拉了这么个美人出来,不由地心生疑惑,不知道她意欲何为——总不会是打算把这个美人卖给她吧。

    她虽然未必就一定是个醋娘子,但是哪家主妇喜欢这么自找不痛快。

    却听那妇人掩口笑道:“小妇人又不是来讨打的——可不想吃王爷的杀威棒。”

    她不说惹王妃不痛快,却说怕吃王爷的杀威棒,陆五娘听得又是一笑:元祎炬倒当真没什么纳妾的心思。他是妾生子,又目睹了因母亲而起的家破人亡,有这等前车之鉴在,自然不容易乱来。

    “只是……”那妇人看了紫纱美人一眼,压低了声音,“这个……丫头却不是咱们中原人,她们有她们的规矩……”

    “什么规矩?”陆五娘漫不经心问:从来牙行的嘴最是不可信,为了把货卖出去,针都能说成金,要真有点什么,那还不夸到天上去了。

    “她说她带到中原来的这件东西,是她们族中至宝,只卖有缘人,”那妇人道,“不但只卖有缘人,就连看也——”

    “怎么,”陆五娘冷笑一声,“连你都没有看过?”

    “这……小妇人、小妇人这等人,哪里就敢说到有缘人了。”那妇人絮絮道,“莫说是看,就少多问了几次,都要挨白眼。”

    陆五娘懒得理会她装腔作势,只问:“你既没有看过,如何就知道是至宝?”

    那妇人尚未回答,忽然紫纱美人唧唧咕咕冲她说了一顿,也不行礼,抬脚就往外走。那妇人呆了一下,一张脸想要挤出笑容来,偏又挤不出来,僵僵地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末了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抬头与陆五娘说道:“恭喜王妃。”

    陆五娘原就料到她会有此一招,目色里添了不屑:“哦,她说我是有缘人么?”

    “不不不王妃误会了,”那妇人再瞅了一眼玉盘中的珠子,面上全是痛惜之色,“她说这些珠子送与王妃作弹丸耍了。”

    陆五娘怔了一怔:“什么?”

    似她这等人家,自然听说过金丸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个宠臣,仗着皇帝为所欲为,轻狂到什么地步呢,连打鸟的弹丸,都是金子打的。“那后来呢?”几乎每个听故事的小儿都会问这句话。

    后来自然是家破人亡,亲友尽诛,总之没有好下场。

    要说金丸尚可浇铸,这珍珠……虽然不说顶级货色,也算难得了。陆五娘沉默了片刻,说道:“回来!”

    那妇人大喜,紫纱美人却是充耳不闻,几个起落,眼看着就要走出花厅。

    “拦下她!”陆五娘是将门出身,元祎炬也热心于练兵,这两口子家里毫无疑问的军法治家,这一声令下,且莫说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就是条彪形大汉,这厅中婢子也敢前仆后继奋勇当先。

    紫纱美人的背影像是有瞬间的茫然。

    那妇人赶紧道:“王妃恕罪!”

    陆五娘哼了一声:“何罪?”

    那妇人捏着手帕,捏了又捏,最终也只能哭丧着脸说道:“小妇人、小妇人着实不知道。”

    陆五娘:……

    不知道还口口声声恕罪,也是可恶!

    只冷冷道:“这位娘子我从前也没有见过,也不知道你在当中如何传的话,怎么我就成了个欺行霸市的?”

    那妇人如梦初醒,“啊”了一声,又狠狠给了自己几个嘴巴,这几下却不同于之前的轻巧,而是打得实实在在:“都怪我这张嘴……但是好教王妃得知,却说因为这丫头方才的话,小妇人委实不敢一五一十说与王妃听。”

    陆五娘:……

    “到底她说了什么?”

    “这……”那妇人一脸惶恐,其实心里对紫衣美人也是佩服的:她怎么就知道南阳王妃不耐烦这些俗套的小把戏,却会被这句话激怒?

    “说吧。”陆五娘这两个字里,已经含了威胁。

    那妇人“扑通”一声跪倒:“王妃饶命!”

    陆五娘:……

    “恕你无罪。”陆五娘眼皮沉沉撩起,看了一眼在门口被截住的紫纱美人一眼,她仍然直挺挺站着,看到那妇人下跪,眼睛里却生出好奇——就像是山中小兽第一次看到人,几分意外,几分不以为然。

    莫非当真不是中原人?嫁入南阳王府这些日子,陆五娘也很见过几个海客胡姬,只是海外之国颇多,各国风俗迥异,也不知道这个美人具体来自哪一国。

    那妇人手脚连用爬起来,却首先叹了口气,说道:“王妃莫恼,实在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小妇人、唉唉……小妇人听她素日嘀嘀咕咕也就罢了,海外之人不曾开化,也不懂礼数……”

    陆五娘看了她一眼。

    那妇人知道她又不耐烦了,赶紧几句结束了抱怨:“……小妇人也是被逼得没了法子,才不得不带她来碰碰运气,却不想这些鬼话,王妃面前也敢胡龇,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小妇人可还……上有老下有小……”

    陆五娘:……

    “……幸而能听懂她的话的人极少,”那妇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结束了漫长的前奏,转入到正题,“她说……”到底多看了陆五娘一眼,把心一横,“说唯有万万人之上,方才有缘见到她们族中至宝。”

    陆五娘:……

    “来人!”陆五娘喝道,“把人给我拖下去,乱棍打死!”

    “且慢!”

    屏风后传来的男声,陆五娘惊了一下:“王爷怎么过来了?”

    元祎炬原是听说府中来了海客,他素喜欢这些新鲜玩意儿,也知道陆五是因他近日郁郁不乐,而招了这么些人,心里又是感动又有些好笑,也担心三姑六婆的胡乱教唆,因跟了过来。却不想听到这么一番惊世骇俗的话。

    什么叫万万人之上。

    陆五怎么可能万万人之上。

    元祎炬兄妹自幼长在宗正庙之中,起初不过想三餐饱饭,重见天日,后来太后大赦出了宗庙,当务之急是养活自己——无父无母的落魄宗室,谁都能来踩一脚,虽然理论上他们是有俸米可领的。

    削尖脑袋,放下架子,不要脸皮……后来想起来只觉得艰难,然而每日晨起,还是要打起精神。并没有多少收获——天底下钻营富贵的人那么多,又不缺他们兄妹两个。富贵门哪里这么好进。

    后来碰到始平王妃纯粹是运气。那时候他们兄妹几乎已经走投无路了,连果腹都难,有时候想还不如回去宗寺呢。

    然而从此竟有了运气,从值阁将军到羽林卫统领,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独领羽林卫……虽然不是常态,其中也有过波折,有过灭顶之灾,但是人心与野望就在这一波三折中,慢慢将养出来。

    元祎修算什么东西。

    这个念头,在高祖子孙中,十个里恐怕有七八个动过。先帝是世宗独子,没得说;但是元祎修——他兄长死在宋王手里,尸骨未寒,他倒好,笼络得起劲。宋王有什么值得笼络,又不是始平王。

    当然这些想头,人尽可有,但是付诸于言语——这么缺心眼的,多半早早被收拾了。

    剩下的都在伺机而动,或者不动;而底下投机的、鼓动的……那就数不胜数了。然而这两个人,一个三姑六婆的嘴脸,一个异域美人的装扮,怎么看都不是能主事的人,那背后……是谁?

    元祎炬心里倒是有这么个人:当初李家兄妹西山遇伏,他也是这样突然出现,也是这么个神神道道的做派。洛阳城破,郑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之后,那位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人在哪里。

    他可不会认为随遇安是那种会殉主的忠义之士。郑三既然不行了,他少不得另找山头。找山头这种事,自然是生不如熟,新不如故——说起来他当初也不是没有挽留过他。

    这样捋出来的线头,待陆五那句“乱棍打死”出来,他就不得不出声阻止了。

    待听到陆五娘问,一时笑道:“我听说王妃近日热衷于搜罗珠宝金器,所以过来帮王妃掌眼。”

    陆五娘面色微红,却道:“这两人胡说八道——”

    “何妨看看,”元祎炬打断她,漫不经心笑道,“横竖咱们也不图她的宝贝。”

    陆五娘迟疑了片刻,方才觉得心在往下沉。陆家虽然以兵事见长,毕竟与国共荣近百年,她亲姐姐陆靖华又做了一日皇后,虽然她当时年岁尚小,然而这两年磨砺下来,已经今非昔比——从来艰难最能磋磨人心。

    她并不认为自己的夫君有这个实力,或者说有这个运气问鼎九五。诚然人总觉得自己所得到的配不上自己的才智,或者配不上自己的付出,或者配不上自己的出身——然而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的。

    就像当初她阿姐,如果不是有人算计,固然没有金宝玉册、摄领六宫的风光,但是如果能活到如今,膝下该有儿女成双了吧。

    当初立后的风光,恍如一梦,到底经不起细想,论家世容貌学识心计城府,她阿姐其实不比和她一同进宫的贵女们出色,却阴差阳错拔了头筹,结果呢。

    元十九如今看来自然得意,但是才不配位,德不配位,谁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又何须艳羡?

    九郎能有这个想头不奇怪……但是最好还是能够打消它。因略一沉吟,也笑道:“王爷说得是,我也好奇,这位美人儿,”陆五娘眼波一转,倒有几分呷醋的意思,“……能有什么宝贝。”

    那妇人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浑身已经湿得透了,待听到陆五松了这口气,方才赶紧瞥一眼紫衣美人,虚弱地道:“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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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谢姐姐用来嘲笑哥哥的是战国策邹忌讽齐王纳谏那一段,现在课本里应该还有吧……

    金丸打鸟是汉武帝时候的典故,好像是韩嫣吧,汉武帝是挺喜欢他的,死的挺早,年纪轻轻就死了。

    我小时候看古龙的欢乐英雄,说到金丸打鸟,还很震惊……后来就知道是随手化用了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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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1.随我南下

    紫衣美人怔忪,

    那妇人赶紧叽里咕噜了一串,

    她像是这才听懂了似的,

    慢慢走过来。

    陆五娘的眉渐渐纠结起来。

    元祎炬看往那妇人道:“这位娘子族中至宝,

    是只有我娘子能看么?”

    那妇人赔笑道:“如果王爷……那自然、那自然——”

    紫衣美人歪头瞧了瞧元祎炬,

    叽里咕噜又冒出一长串话来,

    元祎炬与陆五娘自是不懂,那妇人脸上却又冒出汗来,

    一面冒汗一面战战道:“她说、说——”“说”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

    “只能我娘子见?”元祎炬会意,声音一冷。

    那妇人双膝一软,瘫软在地,哭天抢地嚎叫道:“我原就说过行不通,你偏要,

    可怜我……”

    “混账!”陆五娘道,

    “王爷,此等妖人,

    拖下去打死吧!”

    那紫衣美人一双眼睛在这对夫妇脸上骨碌碌转过来又转过去,又说了几个音节,地面上那妇人一骨碌爬起,叫道:“她说王爷自然可以看!”

    “哦?”到底还是怕死。什么族规不族规,

    便真有,也就是个幌子——何况并没有呢,

    “那就看看罢。”元祎炬性情温和,

    又实在好奇,

    虽然不满这两人一唱一和地故弄玄虚,倒也没有格外为难。

    “那我就陪王爷一块儿看了。”陆五娘笑道。手里攥得紧紧的。

    紫衣美人环视了一周。

    元祎炬摆手道:“都下去。”

    紫衣美人的目光又落在那妇人身上。

    元祎炬:……

    “你也下去。”

    那妇人如获大赦,急急退了出去。看样子不但想退出这间屋子,是恨不得一口气退出南阳王府。

    婢子掩上门。

    脚步的余音还不是太远,紫衣美人身形一动,带起一道寒光,元祎炬脱口叫道:“大胆!”

    话音才落,就听得“叮叮当当”,两人已经交手十余下。

    元祎炬:……

    他素知道他这位夫人出身将门,但是这也……太过分了吧。

    这转念未完,双方已经各自退开。陆五娘臂上淌血,紫衣美人面纱脱落。应该说双方都没有达到目的:紫衣美人没拿下陆五做人质,陆五也吃了亏。

    而元祎炬这一瞥之下目瞪口呆:“任九?”

    是任九,自然就不是随遇安的人:他是昭熙的亲信——莫不是昭熙派他来找他?想到这里,元祎炬心里颇有些不自在。

    他和昭熙当然不能说没有交情。即便太后软禁了昭熙,让他独领羽林卫的时候,他都信誓旦旦与昭熙说过,只等他出来,就把羽林卫完完整整还给他。

    说得就好像羽林卫是他元昭熙的一样——其实并不是。当初羽林卫是同时交到他们俩手里,当初羽林卫的整顿是他们俩通力合作,甚至一开始,是他元祎炬的想法。但是他清楚自己的位置。

    如果阻拦昭恂登基的那个人是他……别说软禁了,直接想想怎么死的吧。

    这个认知一直持续到洛阳城破,元祎修登基。

    变天了,他意识到。

    “王爷。”任九躬身应道,手里仍握着刀。

    他从前在羽林卫就被取过“任美人”的绰号,取其骨骼轻细,肤色洁白,又眉目清奇。穿了这一身从头裹到脚,又刻意练习过的扭腰摆胯,确然可以骗过大多数人的耳目——却不知道南阳王妃如何识破。

    “你还认我这个王爷呢,”元祎炬冷哼一声,挡在陆五娘与任九之间,“伤我娘子,该当何罪?”

    “只要王爷能救出世子夫妻,”任九面不改色,“任九但凭王爷定罪。”

    元祎炬的眼睛是冷的。

    他接了宋王的请帖,只差人送礼过去,并未亲至。陆五娘想去也被他阻止了:萧阮也好,华阳也罢,都不是省油的灯,看起来花团锦簇的一场喜事,他光用鼻子闻都知道没那么简单。

    不生出点事儿,这两位祖宗消停得了?他如今在元祎修眼里还是戴罪之身,少惹祸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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