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无懈可击的答案,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留在宋王府是不可能的,嘉语之前就想过,萧阮有萧阮的谋划,留了昭熙在府中,元祎修怕是十二个时辰都要盯上了。萧阮固然动弹不得,昭熙又能得什么好处。送回王府,好歹能让谢云然心安。

    反正她眼下也走不得。

    因说道:“那我先替哥哥谢过殿下了。”

    萧阮看了看她的餐盘,虽然动得不多,但是她食量一向不大,又心里存着事,也没有必要逼她多吃。便只说道:“三娘真要谢我,就陪我去一趟家庙罢。”

    嘉语:……

    “……我原不过是与殿下客气……”

    “三娘客气过了。”

    嘉语:……

    要去家庙见王氏,莫说嘉语,就是萧阮自个儿也是头疼。他娘为人冷清,又偏疼阿染。虽然以她的涵养,未见得就明面上刁难,但是绵里藏针的厉害,三娘虽然不傻,在他娘面前,也就是个菜。

    ——他这会儿倒又忘了,嘉语既与他成过亲,自然见识过王氏的厉害。

    正踌躇该交代点什么好应对,一出门,苏卿染冷着脸站在那里:“江淮军闹腾得厉害了,恐怕须得殿下出面压一压。”目光落在萧阮手上,他牵着她。那目光刀一般锋利。萧阮下意识松了手。

    犹豫了片刻。

    嘉语道:“请殿下准许我随殿下前去。”

    “公主千金之体,岂可随意涉险!”苏卿染断然拒绝。

    她还是呼她公主。嘉语也不知道是该好笑还是好气。想是萧阮猜到了她那个“梦”的蹊跷,却没有说与苏卿染听。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事实让她心里微微欢喜。

    也许是幸灾乐祸。她原可以回她一句“有殿下珠玉在前,三娘不敢自矜”,却没有吭声,看了萧阮一眼,凭君裁断的意思。你看,这些技巧,她原是会的——不光贺兰会。区别不过在于用于不用。

    萧阮道:“让她跟去无妨。”总好过让她一个人去面对他娘。

    苏卿染却闲闲抛出一句:“公主不去探望始平王世子么——我方才过来时候,听说世子已经醒了。”

    这一句杀手锏,杀得嘉语无心恋战,急急说道:“殿下——”

    到这时候,萧阮哪里还看不出两女交锋,竟险些中招。不由失笑道:“你快去罢。”元昭熙的处置他已经与她交代过了,自无须再瞒。再过上半日,昭熙就是不走也得走了。不趁着这会儿见上一面,回头只怕她怪他。

    自有人过来领路,嘉语提着裙子一溜儿小跑,苏卿染皱了皱眉:这等仪态,如何堪配萧郎?

    “走罢。”萧阮说。

    苏卿染应了一声,与他并肩前行。

    两个人都有许多话要说,偏生到这当口,不知道如何起头。半晌,还是苏卿染先开口,半是酸半是苦:“还没有恭喜殿下得偿所愿。”她自矜身份,到底没有把“抱得美人归”几个字一并吐出来。

    萧阮转头看了她一眼,他原是想说“阿染恁地多心”,她在他心里的分量,她自己知道。出口说的却是:“你又落在我后面了。”

    她总是……落后他半步。

    他并不是不知道缘故:她恪守礼节,以臣自居。然而有时候,有时候他也想要一个敢与他并肩的人。

    苏卿染怔了一怔。她也发现了。这一日她原是想与他并肩而行。然而走出不过十余步,还是习惯性地让他走了先。

    .............................

    江淮军从早上开始闹腾,过了午,气势已经有不如。自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待坐下来用过干粮,方才又提起精神。原以为和早上一样不过白费劲,有人已经在嘀咕要不干脆直接动武——

    却听墙头有人叫道:“殿下来了!”

    宋王府的大门轰然打开。

    江淮军上上下下都抬起头来,伸长脖子,瞪大了眼睛:说真的,建安王这等人物,他们在江东,多半没有机会目睹。虽然此行是激愤于安将军之死,但是这会儿,竟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念头:建安王真的会出现吗?

    ——那些王孙公子,可有哪一个当真敢直面刀锋?

    目之所及,白马蓝袍。城中人都知道昨儿宋王大婚,迎娶燕朝华阳公主。照理,今日跪拜高堂,应该还穿的喜服。却换了素蓝。想是因为安将军。亦没有带太多人,不过八.九骑跟在身后。

    这般做派,人未走近,已经让不少人生出好感来。

    萧阮自然知道。

    要收服人心,第一面十分要紧。这时候目光居高临下扫过去。有威严,也有温和。他直面每一双眼睛。好奇的,质疑的,惊讶的,怒火喷上来,他毫不犹豫喷回去。他不心虚。这些人,就该是他的。

    喊打喊杀的江淮军一时都静了下去。

    姜舒见势不好:这样下去,他们不像是来找他算账,反倒像是来接受他的检阅——还有天理吗!左右看了一眼,便有心腹扑上去,拽住马头,气势汹汹质问:“建安王,我们将军人呢?”

    萧阮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大约三息的时间。围住宋王府的将士有几百之多,实在不适合长篇大论的解释。

    必须言简意赅,一击得中。

    因冷冷喝问道:“姜先生这什么意思?”

    姜舒单膝跪倒,垂头,哽咽道:“安将军何辜!”

    一句话,在场将士无不想起安业的好处,虽未至吮疽舐痔,但是同吃同住,同甘共苦,作战时候的身先士卒,亲自断后,已经是难得的好将领。多少人受过他的救命之恩,回护之情,又多少人曾与他并肩作战。

    有人眼圈泛红,有人哭出声来,更多人挥拳喝道:“将军!”

    眼看场面失控,萧阮左侧一名全副铠甲的侍从动了动,萧阮举手制止了他,也制止了群情激奋的将士。

    “昨晚的意外,是姜先生亲眼目睹,出事的不仅有安将军,还有青庐。”萧阮沉声道,“我昨晚就应承过,定然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给各位一个交代,姜先生却何故鼓动将士,围我王府?”

    “并非我鼓动——”姜舒话才说了一半,又被萧阮打断:“为何不安抚?姜先生身为江淮军主簿,将军在时,不能为将军出谋划策,以全其心;将军不在时,不能安抚上下,以待其时——将军要你何用?”

    姜舒:……

    他是来领他教训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夫君南下夺位所需要的时间不会太长。很难找到相近的例子,不过刘秀粗平天下也只用了几年,姓氏就是他们的金手指,前夫君地位比刘秀又高很多。

    父祖遗泽,可以部分参考汉宣帝……

    设定里晋之后就是吴,等于把宋齐梁三朝合一了,减少了王朝更迭,增加了前夫君的政治资本。王朝更迭太频繁的话,会削弱他身份的含金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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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9.长剑出鞘

    姜舒出身天水姜氏,

    对安业其实不太服气。然而这一路北来,技不如人,又时时有性命之忧,不得不精诚合作。到进了洛阳城,

    安业与元祎修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不但萧阮清楚,他心里也是明白的。

    从前在江东,

    人都说中原沦落,

    以为蛮夷之地。虽屡有洛阳来使,

    也是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弟,

    但是当真到了洛阳,

    才惊觉洛阳文风之盛,不下于金陵。也难怪建安王乐不思蜀——如是,既在金陵不得志,

    何妨洛阳得志?

    元祎修赐的良田美宅被安业拒了,他私下就颇有怨言。

    是以与元祎修一拍即合。

    他既是铁了心投效元祎修,又岂会再把萧阮放在眼里,

    当时回道:“我自尽心竭力,

    奈何有人口蜜腹剑。”

    “好一个口蜜腹剑!”萧阮想也不想,接口就道,“那么姜先生如今带了安将军的人来,围我王府,

    是想要什么?”

    “想要为安将军讨一个说法!”姜舒精神一振。

    “什么说法?”

    “杀人偿命,

    请建安王交出凶手!”

    “谁是凶手?”

    萧阮这一问紧似一问,

    话问得急,神态上却并不咄咄逼人,反而颇有几分漫不经心。这姿态不但让江淮将士犹疑起来,就连宋王府中人,也多少松了口气:被兵马围府,始平王府就是前车之鉴,谁想落到那一步?

    姜舒迟疑了片刻,起身面对江淮军,说道:“建安王虽然北投数年,被燕主看重,许嫁公主,封以王爵,但是安将军一直以‘建安王’相称,是指望建安王虽然身在北地,心念金陵,乡土之谊。”

    说到这里,重新转回来,手按在腰间剑上,向着萧阮逼近一步,:“……却不料建安王狼子野心,鸩杀安将军,以为凭借宗室恩威,便可顺理成章,接手我江淮军!”话到尾声愈厉。

    猛地铿然一声,长剑出鞘,寒光直指。

    “大胆!”

    “放肆!”

    几声喝斥此起彼伏,紧接着拔刀拔剑的声音,萧阮一句话压住了他们:“都给我住手!”

    待手下刀剑还鞘,方才转过脸来,拨开面前剑间:“姜先生可有证据?”竟然还笑了一下。

    他这等颜色,一笑之际,直面他的姜舒竟被晃得眼花。心思也动了一下,立刻又稳住了。宋王府的侍卫被压住,没有发难,他心里是十分可惜的。这时候眸光往下,往左侧散,那影子已经撤了回去。

    还是时机不到。这个宋王,怎么就这么不容易被激怒呢。

    口中只道:“自然是有证据。”

    “怎么,”萧阮笑道,“姜先生的证据,不打算让我过目一下,以让我心服口服吗?”

    姜舒避开他的目光,咬牙道:“姜乙,王娘子来了吗?”

    “……我在的。”一把娇怯怯的女声。然后一条纤细的身影从江淮将士中缓缓走出来。是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娘子,身量娇小,肤色极白。

    萧阮的脸色变了:王惠的这个女儿,他是认得的,她素日在府中陪伴苏卿染,极是乖巧。

    .............................

    半闲堂中。

    嘉语与昭熙的这次重逢,在嘉语看来,几乎与信都那次不相上下了。还好昭熙烧伤得不严重。昭熙是怕了她又哭,一个劲地数给她看:“你哥哥我从前在军中,受的伤多了去了,这点子算什么……”

    嘉语:……

    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好吗!

    嘉语忍了半天的眼泪,好歹忍了下去,只问:“哥哥怎么还在城里?”

    “我还想问你呢,”昭熙埋怨道,“你都知道叫阿言来接应我和母亲、三郎,怎么自己却没走?”

    嘉语低头道:“嫂子身子不便……”昭熙既然要回府,这件事就迟早会知道,没有必要瞒他。

    昭熙“啊”了一声,大有歉意:却原来是因为他的缘故——云娘身子这么重了么?

    嘉语知他所念,三言两语交代了府中情况。昭熙听到谢云然无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问:“父亲、母亲都不在,你和宋王怎么……”

    “权宜之计。”嘉语道,“二姐一把火把府里的药材烧了,不得不进宫,十九兄大概是想拉拢宋王对抗安将军。”

    昭熙:……

    元祎修那个混蛋!他自己没有妹子么……不对,他家三娘什么时候,竟然能够用作拉拢宋王的筹码了?

    一时也不知道该作如何反应:宋王对三娘的心思,连元祎修都能够看出来,三娘还能不知道?三娘先前应了李家的婚约,该是对宋王再无顾念——但是如今李十二郎生死难测,三娘又受宋王庇护。

    要如何与三娘说,干脆顺水推舟……也不失为一桩美事?昭熙心里盘算,只不知道如何开口,却听嘉语又问:“哥哥这些日子,都在哪里?一直没有出来,是受了伤么?十九兄可是昭告天下,说哥哥已经——”

    “就在宫里,和郑三……郑侍中救了我。”昭熙道。

    嘉语:……

    这时候想起正始五年的春,郑忱对她的承诺:“我会报答公主的。”他说。那时候他还什么都没有。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之后的风云变化,他飞黄腾达,权倾一时。然而他还记得。

    她当然知道这其中的风险。他留在洛阳城里,就是一个“死”字。或者比死更可怕。

    “那郑侍中如今……”

    “他和我一起来的,”昭熙道,“应该是趁乱走了。”自然是要走,不然让人家一网打尽不成。

    嘉语犹豫了一下,她猜郑忱是乔装打扮过,不然以郑忱的颜色,就算是千人万人当中,也会被一眼挑出来。

    “三娘放心,”昭熙安慰她道,“那小子油滑得很,虽然是做了几年人上人,以前的手艺也没搁下,饿不死他。对了,宋王打算如何处置我?——十九郎那个混账,定然不会轻易放我走。”

    “宋王说要送哥哥回家。”嘉语道。

    昭熙大喜:“那敢情好!”

    嘉语:……

    “但是昨儿晚上好像还发生了一些事,如今宋王府……被江淮军围上了。”

    昭熙:……

    “昨儿晚上这府里确实热闹,又杀人又放火的——谁放的火,三娘你看见了吗?”

    嘉语摇头道:“我没看见。”

    .............................

    王娘子走到萧阮马前,双膝跪地,先自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说道:“这么多年,我们一家受殿下恩典,无以为报。”

    萧阮沉默了片刻,回道:“惠叔不在了,阿圆你该在家里好生照料你母亲。”

    少女道:“我母亲也不在了。”她没有哭,声调也没有提高,就这么一句,像是在每个人心上刺了一刀:谁人没有父母?

    萧阮目色转冷:“王娘子随姜先生来见我,所为何事?”

    王娘子大声道:“请殿下为我主持公道!”

    “何为公道?”

    王娘子从袖中取出一卷布帛,双手高举过头,呈到萧阮面前,说道:“我父亲是奉命行事,以此为证!”

    哗!

    虽然并不能看到布帛上的内容,但是光听王娘子这说辞,在场江淮将士都被震动了:果然!建安王要证据,姜主簿就给他证据!王惠何许人也,对萧家父子忠心耿耿。他奉命行事,还能奉谁的命?

    一时纷纷对萧阮怒目相向。有性急的已经骂出声来。也有人高声叫道:“王娘子,小心他销毁证据!”

    “我们将军就以为他是好人……”

    萧阮铁青着脸接过软帛,展开一看,脸色越发阴沉。

    姜舒趁热打铁,叫道:“建安王,那书卷上写了什么,建安王敢不敢大声读给在下听,以自证清白?”

    萧阮冷冷道:“我的清白,恐怕还轮不到姜主簿来问。”这句话无礼至极,只差没指着姜舒的鼻子骂,你算是什么人,你什么身份,也敢要我自证清白!

    ——连姜舒尚且没有这个身份,何况底下江淮将士。

    江淮将士的情绪再一次被激发出来。

    不少人抽刀,宋王府亦响起一阵抽刀声,紧随其后,一阵马蹄声——苏卿染领了轻骑,手持弓箭,在距离大门十步的地方给萧阮压阵。

    “那建安王的意思……是不敢了?”姜舒发狠,逼问一句。他知道这句话把萧阮往死里得罪了。那又怎样?燕主摆明了是借刀杀人,拿他萧阮的人头收买江淮军的人心——譬如魏武王借粮官人头一用——并非他做错了什么,纯粹是他身份合适——冤当然是冤的,然而人生于世,谁人不冤。

    众人都道宋王要么黑脸关门回府,要么反击,连他身后的骑士都有些沉不住气了。有人轻声道:“殿下——”

    萧阮再次举手制止了他。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江淮将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竟不少人感知到他这目光里的悲悯——是因为安将军么?不知道多少人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又觉得莫名其妙:明明是他杀了他。证据确凿。

    然后就听到他冷冷爆出两个字:“不敢。”

    姜舒:……

    一众江淮军:……

    连王府的侍卫都无语了:即便人当真是王爷你杀的,这当口也不能认啊!这不是激化矛盾吗?这要打起来——就王府这点人,不赶紧关上门,哪里有胜算?也就只有苏卿染还能保持不动如山了。

    就在王府上下绷紧了神经的时候,“当!”不知道哪里发出来的声响——兴许是有人过于紧张,□□失手落地。

    宋王府的门口有瞬间的死寂——暴风雨来临之前最后的宁静。

    “杀!”不知道谁叫了一句。

    “慢着!”突如其来一声暴喝,声如洪钟,竟生生压住了满场的杀气。

    江淮军也好,宋王府守卫也好,都齐齐转头去。

    就看见一个面白无须的紫衣人缓步走来,向着众人一拱手,问道:“诸位,宋王府这是出什么事了,可否告知在下?”

    萧阮的脸绷得紧紧的,坐得八风不动。

    姜舒与几个副将交换过眼神,仍由姜舒出面,上前说道:“先生可是自宫里来?”众人闻言,不由想道:阉人竟能有这样洪亮的一把嗓子,几乎可以媲美新亭侯长坂坡那一声吼了。可谓天赋异禀。

    ——元祎修其实也这样想。

    那紫衣人道:“正是。宋王昨日大婚,陛下遣我来颁赏。”

    说话间身形微偏,让江淮军上下看到他带来的车马。萧阮眼皮一撩,仍是面无表情。江淮军上下却俱是一惊:他们来的人并不太多,单是宋王府已经不容易对付了,这里又来一大助力……可如何是好。

    姜舒更是面色惨然,仰天长叹道:“将军啊——”

    “这位先生……”紫衣人像是十分意外,也十分热心,问道,“何故如此伤心?”

    “我家将军护送你家陛下北归,一路可谓尽心竭力,却不料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姜舒惨然道,“真真叫人英雄气短。”

    那紫衣人像是大吃一惊,犹豫了片刻方才问道:“你家将军……你家将军可是关中侯安侯爷?”元祎修登基之后,以关中侯爵位酬谢安业护送之功,不过江淮军上下,仍以“将军”称呼他。

    “正是。”姜舒应道。

    “安侯爷他……”紫衣人抬头,遥遥看向宋王府大门,他像是到这时候方才看到萧阮,赶紧跪拜下去,口中直呼:“奴婢给宋王殿下见礼了。”

    萧阮淡淡说了一句:“免礼。”

    这一问一答,江淮军上下心里又凉了大半:虽然这个阉人提起他们将军明显敬重有加,但是瞧他对建安王这个态度……也不能指望了。

    那紫衣人却又回头问:“安侯爷怎么了,这位先生,可否与我详细说来?”

    “说也无用。”姜舒冷冷道,“上使既是奉命前来,要不就退后一步,容我等与建安王理论完毕,要不就——”他看了紫衣人身后的车马护卫一眼,皆是虎背熊腰,一看就知道武力值不低。

    “……索性一起来吧!”姜舒这句话,江淮军上下豪气顿生。没有错,无论他是建安王的人还是燕王的人,既然敢害了他们将军性命,就该承受他们的清算——多少人,就一起来吧,要战就战个痛快!

    眼看兵戈声又起,凛凛扑面而来,那紫衣人退了半步,却再喝了一声:“且慢!”

    “上使还有什么话说?”姜舒道。

    “先生都不曾说,怎么就知道说也无用呢。”紫衣人一脸诚恳,却还偷偷看了萧阮一眼。

    姜舒回头看将官与将士,不少人叫道:“说就说!”

    “也让上使知道我家将军冤屈!”

    也有人叫道:“请天使为我家将军主持公道!”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齐,竟像是这几百上千人都生出了同一个心思:这里到底不是江东。燕朝有燕朝的律法。然而杀人偿命,自古如此——虽然建安王身份尊贵,但是他们将军也并非无名之辈。

    所以——

    为什么不让燕主主持公道呢?这里是洛阳,是他的地盘。将军对他的恩情可谓深厚,或者说,江淮军对他的恩情可谓深厚:从豫州到洛阳这一路,他们沐血奋战了多少个日夜,多少次无路可走,没有他们,燕主能北归?能进洛阳?能坐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能坐稳那个位置?

    这些念头在呼喝声中一个一个簇簇地生出来,这让他们的叫声一次比一次响亮,一次比一次坚定。

    燕国皇帝是他们的人。

    你建安王再尊贵,能贵得过皇帝?说到底你也不过寄人篱下。

    紫衣人与姜舒交换一个眼神:事情成了。江淮军这种归属感彻底被激发出来,待回了营地,一传十、十传百……紫衣人喜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这是何等功劳啊。只要能完成这桩任务,他就是皇帝跟前一等一的大红人。

    就如同从前小顺子在先帝面前一般。

    当然——前提是完成任务。他清咳了一声,姜舒会意,转身打了个手势,叫声一时都住了。

    紫衣人遥遥朝萧阮一稽首,说道:“宋王殿下不介意我耽搁这片刻罢?”

    萧阮冷冷道:“如果我说我介意呢?”

    紫衣人:……

    这个宋王怎么不按理出牌?大大方方说句“请便”会死啊。

    他满心幽怨,却不得不应道:“还请殿下稍安勿躁,老奴过后自会向陛下请罪。”这句话是表明立场:他是皇帝的人,不是你萧阮的人。

    萧阮冷笑一声,扭头不再说话。却与身后那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清楚了?那人无声应道:看清楚了。

    不过是做戏罢了,萧阮在马上,从江淮军到内卫一览无余。

    这是来拿他的人。

    不然,护送赏赐而已,何需这等精悍的人马。能找出这样一个压众的内侍,元祎修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其实不难理解:除了他在身份上刚刚好合适借人头一用之外,他和他之间,毕竟还有杀兄之仇。

    没有借口也就罢了,能一箭双雕,为什么不。

    这时候听姜舒目中含泪,却口齿清晰地把昨晚到今日的事情一一说给天使听:“……下官去到王家,原是想问个明白,却不料见到王娘子正抚其母之尸痛哭。王长史的尸体是昨夜三更时分被送回家的……”

    那紫衣天使装模作样痛惜道:“可怜的孩子……”

    “我见王娘子年纪甚小,痛失依怙,怕一个人再想不开,所以将她带回军营,到早上,她突然与我说,希望陛下能为她父亲洗清冤屈——然而将军出事,下官已经六神无主,又人微言轻——”

    “古有缇萦,今有王氏。”紫衣天使拊掌道,“难得、难得!”

    王娘子微微垂首,敛衣行礼,以示谢意。

    紫衣天使这一番问答完毕,略沉吟,忽道:“这到底是你一面之辞,既然事涉宋王殿下,小人不得不再听听宋王殿下的说法。”

    “理所应当。”姜舒躬身一礼。

    江淮将士纷纷后退,中间让出一人宽的道路来,姜舒按剑紧随其后,于是紫衣天使这一路走来,倒像是被夹道相迎,来主持公道的一般。

    萧阮好耐心地等人走到跟前来,等他施施然行完礼,开口问道:“宋王可听全了?”

    萧阮点点头。

    “那宋王可有话说?”

    “我无话可说。”萧阮淡淡地说。

    江淮军上下大怒,紫衣天使是大喜,姜舒心里却莫名生出一种不祥之感:他是跟着安业见过萧阮的,不止一次。这人虽然高高在上,并不容易亲近,但是你要说他是个蠢货——就是死了的安业也不会同意。

    可是他明明说的是“我无话可说”——难道他当真没有后手?

    紫衣天使喜孜孜道:“殿下可知道杀人偿命?”

    萧阮颔首道:“知。”

    “既然殿下无话可说,那么奴婢将姜主簿所诉情状转述与陛下,请陛下裁决——殿下可有异议?”

    萧阮沉默了片刻,忽道:“王娘子所呈证据,天使不带回去给陛下过目么?”

    紫衣天使:……

    紫衣天使干咳了一声,他还没见过这么急于找死的人呢,连证据都自己准备好了。忙道:“正有此意,还请殿下——”

    萧阮手一提,一抖,露出字的影来。多少人伸长脖子削尖了脑袋往这边看——其实大多数将士并不识字。但是姜舒出身名门,自然是识的;便不识字,帛卷上斗大的玺印也是清清楚楚,如炽火烈焰。

    一瞬间,就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下,那寒意却是森森地从脚底卷上来:完了。他想。

    他第一次清楚地看见死亡的獠牙。

    他早该想到!

    他眼前全是黑的。

    他该抓住王家那个丫头,该死的,他该杀了她,放了她的血,一刀一刀地……剐了她。他怎么就没想到多看一眼。不对,理智清楚而又□□地告诉他,他们是有备而来,即便他处处留意,恐怕也免不了、免不了……

    夺路而逃?别开玩笑了。他身后是江淮军。只要建安王或者这个嗓门奇大的天使喊一嗓子。双拳难敌四手。这里可有将近一千人。就算他逃得出去,这里是洛阳,不是金陵,哪里有容他藏身之处?

    或者该以建安王为人质——不知道胜算几何。

    紫衣天使接过帛书,匆匆一览,脸色也是大变。他是受命而来,现场情形早推演过几十上百次,最不济也就是姜舒闹事不成,灰头土脸回宫去,但是这帛书,帛书上却分明写着,王惠奉天子之命处决关中侯。

    紫衣天使捧着帛书双手直抖,脑门上全是汗,眼看着就要滴落到帛书上,忽地双手一合,双膝一软,跪倒在萧阮马前,口中道:“奴婢无知,冒犯殿下,请殿下降罪!”

    他既受命领事,也是个机变之人。且不论此书真假,是否被宋王偷梁换柱,或者那个仇大苦深的王家丫头原本就是宋王安排,姜舒等人都是落进了宋王的陷阱无疑。要这帛书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也就罢了。

    偏方才宋王那一抖,也不知道多少人看到了帛书上的玺印,就算他拿回去掉包也来不及了。

    所以权衡之下,先认罪再说——总之罪归于己,不能归于天子。再者有什么话,关起门来一切好说。

    萧阮耸拉着脸皮,无精打采回了一句:“起来吧,不知者无罪。”

    江淮军:……

    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而且眼看着这两位都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一时间交头接耳,嗡嗡嗡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人出头叫道:“建安王——”

    话音未落,有人一跃而起,说时迟那时快,大多数江淮将士只觉眼前一花,寒光迎着日光闪过——

    “殿下!”

    “王爷!”

    “当!”、“啷当、啷当!”紧接着几声脆响,人影落地。

    这时候众人再定睛看时,地上的人竟然是姜舒。和他一起落地的是断成两截的剑。萧阮挺直背脊,就仿佛方才并无动作——只手里多了一把匕首,刀锋上的血沥沥染红了马背的鬃毛。

    摔在地面上的姜舒看着断臂发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右臂:特么谁能想到建安王这等王孙公子能有这样的武力值?又特么谁能想到这个手无寸铁的家伙在袖子里藏了神兵利器。

    江淮军:……

    这又是什么情况?他们该上去抢回姜主簿呢还是抢回姜主簿呢?一干人还在犹疑中,宋王背后有骑士纵马上前,取下兜鍪,露出脸来。

    “安将军!”

    “安将军!”

    “安将军!”

    又一轮惊呼猝起,江淮军彻底傻眼了:这个一直在建安王身后、让他们以为不过是建安王的侍卫之一的骑士,竟然是已经“死了”的安业。

    这是……诈尸么?

    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紫衣天使受到这连番暴击,话都说不囫囵了,抖抖索索问:“安、安侯爷是人是……鬼?”

    安业没理他,下马对萧阮一鞠躬,说道:“谢建安王救命之恩——连累建安王受委屈了。”

    萧阮摇了摇头:“是分内之事,将军不必客气。”口气仍然是冷淡的。

    但是“分内之事”四个字,却让江淮军上下心里一暖:看来建安王仍是顾念故土、故人。又多少懊悔起方才的无礼与鲁莽来。这时候已经没有人理会姜舒了,纷纷都涌到安业身边,七嘴八舌问:“将军——”

    “将军这到底怎么回事……”

    “小人还以为将军已经……”

    安业却指着地上姜舒说道:“姜主簿随我从金陵到洛阳,兢兢业业,不无功劳,却不想落了这么个下场,真真叫人可惜。”——这却是之前姜舒在紫衣天使面前评价安业的原话。只将“英雄气短”改成了“可惜”,不齿之意,溢于言表。

    将士虽然仍不明所以,却也听得出,定然是姜舒在其中捣鬼,自有人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啐骂一声:“好贼子!”

    安业道:“且带他回营去,莫污了宋王府的地方。”

    又回头对萧阮一拱手,萧阮微微颔首。

    一时江淮军尽数散去。

    就只有王家小娘子还站在那里,一身素白,面无表情。萧阮扭头看了一眼,苏卿染下马,牵起她的手道:“阿圆辛苦了。”

    紫衣天使:……

    萧阮对紫衣天使道:“出了这等意外,想来天使回宫不好交代,不如本王就此随天使进宫,亲自面圣,与陛下分说?”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紫衣天使擦着汗说。

    他也看出来了,敢情这两位是打算让姜舒背了这锅——恐怕还不止姜舒。安业藏身在萧阮的侍从中,冷眼旁观了全程,这些跟着姜舒前来的将士,哪些有问题哪些没有,该是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虽然不清楚皇帝的全盘计划,也不知道安业为什么没有死,王娘子怎么就反水……他用余光看了一眼从身旁走过的王娘子,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在姜舒的讲述中,这位王娘子可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其父是奉谁之命毒杀安业。以王惠与萧家父子的关系,如果是宋王的命令,何须手书,留下这等物证?

    一伙蠢材!他在心里破口大骂,但是毫无疑问他明白了一件事:整个计划,不论是姜舒的计划,还是皇帝的计划,都完蛋了。

    .............................

    元祎修眼下最佩服的人,莫过于他在江东的同行了。萧老二竟然能够老老实实忍下来,金尊玉贵地养了萧阮好几年。

    他怎么能忍得住不杀他?这简直是千古难解之谜。只要一想起那张脸,元祎修就觉得满肚子都是苦水:拿饵钓鱼,饵被吞了,鱼脱钩而去,这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鱼脱钩而去之后还能回来给他吐了一串泡泡。

    这都什么事啊。

    昨晚报上来就是形势一片大好:安业死了,死得透透的,脉搏都没了。但是王惠死了——怎么就人人都以为他喜欢兔死狗烹,过河拆桥呢,特别在河还没有过的情况下?他人品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好吧元祎修自个儿反省一回,确实不太值得信任,但是他萧阮就值得信任么?这个见鬼的帛书——见鬼!萧阮都养了一窝什么人呐,王惠投诚,也不是没有交过投名状,临受命了却来一句“空口无凭”。

    这种时时刻刻担心死于非命的人终于死于非命了——该!问题是他死于非命怎么就还给他挖了这么一大坑呢。

    姜舒那个蠢货,看到个可怜兮兮的小娘子就忘了人心险恶么?还是那句话,萧阮那府里都养了一窝什么人哪,这种事、这种事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娘子做得出来的吗!爹死了,妈死了,还能给萧阮效力?

    元祎修嘀咕了一句“色即是空”——不然呢,不然萧阮拿什么引那个小娘子上的钩,还不是他那张脸。

    他要生了那么张脸……元祎修叹了口气,觉得这事儿不能再想下去了。人不能跟天斗,不对,人不能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元祎修喝了点酒,他承认是自己低估了萧阮。萧阮在洛阳这么些年无所作为,让人印象深刻的无非学识与风度,一直到正始五年,始平王世子大婚上的意外,才让人惊觉——这货竟然会打仗。

    之后接手宜阳王北上平乱让洛阳又惊了一回。但即便如此,在元祎修看来,他的计划原本是万无一失:王惠是萧家父子的心腹。之前他再三试探过他投诚的真假。再厉害的人,也不会时时提防身边人。

    如今看来,王惠的投诚是真的——谁料得到他有这么个女儿呢。不对,更早,到底是谁卖了他,让萧阮能够先下手为强,他眼下也还糊涂着,照理不至于此,他布下去多少眼线,萧阮可都是照单全收。

    酒不知不觉下去半壶,元祎修还是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幸好萧阮并不敢与他撕破脸皮,他还得在洛阳呆着呢。也给了架了下楼的梯子——不知道是不是和安溪商量好的。想到安业,元祎修又一阵头痛。唯一的收获就只剩下那个自投罗网的始平王世子了,想到这里,元祎修心里方才好过一点。

    真的,始平王这等心狠手辣的人,怎么就生出这么一对情深义重的兄妹。他虽然不知道昭熙之前人在哪里,但是好不容易脱身,不赶着出城,却跑去妹妹的婚礼——他不知道李愔怎么做的吗?

    人李愔当初也有妹子在城里,他回头看过吗?就不说萧阮不会亏待了华阳。

    瞧,今儿来见他,绝口不提被算计,倒是求他许昭熙回始平王府养伤,说是世子妃临盆在即,放世子回去,始平王定然会感激——算了吧,始平王要知道他一开始就打算让华阳做寡妇,估计能活剥了他。

    这下可好,兄妹俩齐齐落在他手里,几乎是绑住了始平王的手脚——早知道,就该把华阳成亲的事办得更盛大一些,没准连始平王妃、六娘子……特别是六娘子都能哄出来。元祎修不无遗憾地想。

    “这么好的天气,陛下为何一个人在此喝闷酒?”嘉颖妖妖娆娆走进来。

    元祎修仗着醉意摸她的脸,涎着脸笑道:“你哥哥就要回来了,你说我这酒闷不闷?”

    “我哥哥……”嘉颖一怔,脸色就有些发白,“我哥哥——”她那日放火烧了始平王府的药材,可是受了她嫂子一记耳光。

    元祎修捏住她的下巴,凑近了吐一口酒进去。嘉颖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元祎修满面笑容,说道:“十九娘,你总说自个儿没有娘家……没人撑腰,如今可算是有了,我问你,你欢喜不欢喜?”

    这是要抬举她哥哥的意思,她懂。但是她仍然犹豫了一下,方才曲膝行礼:“欢喜的……陛下。”

    她哥哥得了她的好处,兴许、兴许会顾念她一点?嘉颖心里全然没有底。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妹,她对她哥哥的信任,还不及对她嫂子多。手足什么的,她从前就没有信过。她从前还指着自己能嫁个良人。

    便纵是这一阵子得封了公主,即便在李十娘面前也能抬头挺胸,压她一头,待提到元昭叙,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悲怆。

    心里头悲怆的也不止嘉颖一个。

    穆钊早上起来,听说宋王府被堵了,心里还一阵痛快:该!他和秋娘谋划了小半个月,人力、物力丢进去不少,图的什么,结果呢!一场空!到下午堵住宋王府的兵就退了,他这心里就堵上了。

    连续两次押错注。

    之前是先帝,好端端春秋正盛的先帝,就这么……没了;然后这次。他倒不是对元祎修有什么意见,元祎修登基之后,并没有薄待穆家,但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而对于太后、特别是太后的母家来说,皇帝总是越年幼越好。不然,之前他们这么费心费力谋取这个皇后的位置图什么。

    从这个角度,始平王府的三小子当然是强过他元祎修。

    当然这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如果始平王府能再弱势一点就更好了。

    谁知道——

    这样下去,恐怕穆家在朝中会越来越边缘化。虽然元祎修如今还没有立后,也不是没有希望再出一个皇后,但是元祎修那模样……也就只有元十九娘和李十娘这等走投无路的人才睡得下去吧。

    穆钊觉得自个儿就该去庙里算一卦,没准是流年不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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