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但是她跋扈得太久了!另外一个声音冷冷地回答他。从前他不就这么想么,从前……永巷门被闭的时候,他不就这么想么,他不就因着这个,放了她一马么。她收敛了么?不不不,她变本加厉了!

    如今朝中,还有几个人心里向着他的。

    北上平叛这么大的事,他不同意李司空年迈出征,她考虑过吗;天幸李司空得胜归朝,后事原该用清廉自守的宗室前去安抚,她考虑过吗;宜阳王、宜阳王什么人品,连他都有所耳闻,她不知道吗?

    李司空临战媾和,谎报战功,尚未有定论,凭一面之辞就灭人家满门——他当然知道那是郑忱擅杀,并非太后的意思——然而没有太后撑腰,郑忱哪里来的胆子?之前纵容也就罢了,出了这样的事,不杀他以谢天下,反而由着他追杀李御史——她当赵郡李氏是与她安定姚氏一般的小门小户么!

    幸而、幸而——

    皇帝微笑道:“毕竟一国重兵,还是握在自己人手里的好。”

    太后点了点头:“皇儿所言甚是。”

    “宋王他……”皇帝回忆了一下,战报上并没有提到宋王的反应,因说道,“彭城姑姑那里,还需母后好生安抚。”

    “那是自然。”太后低头喝了一口酪。

    “待大军回朝,祎晦也该封王了。”皇帝最后的结论。

    太后仍是微微颔首:“皇儿所言甚是——本宫有些乏了。”这样说的时候,她面上当真出现了一丝疲色。太后保养得当,虽花期已过,仍风韵不减,但是这么一个瞬间,皇帝觉得,自己看到了母亲的破绽。

    “皇儿告退。”皇帝即时起身,这句话,他想说太久了。

    .................

    出了德阳殿,皇帝终于笑出了声。

    真是个好消息——母后说得没有错,真是个值得他高兴的好消息……再好没有了。他许多年没有这样真心实意地笑过了,以至于那笑声出来,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那笑声……像是有些尖锐。

    “陛下?”小顺子问,“陛下要回式干殿么?”

    皇帝斜睨了他一眼,不愧是他跟前最得宠的内监,对他的心思摸得透透的——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时候心情好,也不与他计较,只道:“去……去淑景宫!”这个消息,如果一定要与人分享的话,大约也只有淑景宫那位最懂了。

    ...................

    “云朔之乱初定……十郎夺了兵权?”李十娘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做到的?”

    “你猜?”皇帝难得有这个心情与她逗趣。

    李十娘这时候已经显怀了,肚子尖,经年的老嬷嬷一口咬定定然是个皇子。如是,那可真真是双喜临门。这孩子、这孩子……他可不会让他再和他一样,吃这样的苦头。皇帝模模糊糊地想。

    “臣妾哪里猜得到。”李十娘薄抹了脂粉,看上去没那么憔悴。六个月的身孕,一般孕妇都是胖,她反而瘦了。她并不想如此。拼命地吃,但是吃什么吐什么。想是腹中胎儿也知道她心里苦。

    却还能笑,笑得比从前还要更甜,更娇,带一点点天真:“……想是陛下运筹帷幄?”

    皇帝拍手笑道:“你个机灵鬼……还说猜不到!”

    李十娘腼腆地笑道:“臣妾也就是信口一说,可不知道这个筹怎么运……”

    “朕拟了道圣旨给祎晦。”

    “这时机可不容易拿捏……”李十娘脱口道。

    “可不是,”皇帝又笑了起来,“待他还朝,朕要好好赏他!”

    李十娘偎在皇帝怀中,双手抚在腹部,心里却是冰凉,这孩子、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她虽然不通军事,却也知道阵前夺权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宋王她见过的,在始平王世子的大婚上,凭借几百部曲,几个时辰平定几千人之乱。又是南人将北兵,能把云朔收拾得七七八八。

    这样的人物,会束手就擒?她不信!

    再者,如果元祎晦果然夺权成功,仍然心向君王,那为什么、为什么……军报却落在了太后手里呢?

    “陛下去了淑景宫……”

    “陛下在与玉贵人饮酒……”

    德阳殿里,太后也在饮酒,消息一件一件传进来,如同佐酒。太后摇头道:“皇儿心急了……”心里未尝不觉得诧异,过去两年,怎么钦儿连两年前的气度都没有了,就不能再等等,或者再细想三分么?

    郑忱道:“陛下是想得太久了。”

    但凡人对一个东西朝思暮想得太久,真真到手的时候欣喜若狂,又哪里还沉得住气去判断真假。不当场失态,已经是人杰,还能沉得住气去判断与斟酌的,那是万里无一。皇帝到底年纪太小。

    年纪太小就身居高位,一切都来得太容易。郑忱也听说过两年前太后寿宴的风波,他相信那一次,皇帝也是定了决心,想要把权力从太后手里拿回来——然后他几乎成功了,如果不是他后来反悔的话。

    虽然前有小玉儿的死,后有皇后选得不如意,但是总的来说,皇帝的人生还是可以称得上一帆风顺。

    郑忱想起自己在赌场、青楼,贵人后宅里跌宕的那些日子,你不会知道,那些反复、汹涌而来的失望,就像是站在沙滩上,一遍一遍冲刷着他的脚。永远都没有尽头——你能指望海浪停止么。

    那像个笑话。

    兴许是因为那些日子,后来一步登天,他反而收得住。所谓轻狂,不过是摆给外人看:他肆意而为,他始终知道后果。

    太后再喝了半盏酒,眼睛里就添了醉意。虽然这个结果也不是她不能够预想,但是真到眼前来,多少是失望的。他是她的儿子啊,她十月怀胎容易么;她在宫里战战兢兢、做周皇后的眼中钉容易么。

    后来……先帝撒手,孤儿寡母半夜临朝,诓得周肇从蜀中归来,击杀于朝堂,容易么。

    这个小兔崽子,如今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连他娘过几天好日子都容不下——还想他能容得下天下?

    太后冷笑一声,仗着醉意斜视郑忱:“郑郎倒是肯给他说话,可知道钦儿亲政,第一个要杀的是谁?”

    郑忱倾身过来,在她耳后吐一口气,连说的话也纯用气声,并不落到实处:“除非娘子不要我了,不然陛下再怎么着,也会再等等……”他有什么,他算什么,死狗一条,皇帝不会连这个耐心都没有吧。

    “要是我死了呢。”太后冷笑。

    郑忱也笑:“我要说娘子千秋万岁,那是假话。”

    “那真话呢?”

    “娘子不在了,我还在这世间有什么意思,”郑忱笑了起来,“陛下大约是容不得我给娘子陪葬,不过,那有什么打紧,到了地下,娘子且等着就是。”话虽然说得轻佻,却是应声而答,眉目之间全无半分迟疑。

    太后心里一荡,抱住他的脖颈,正要说话,又有消息到了:“陛下喝醉了……”

    “喝醉了也要来与本宫说……”太后哼了一声,神色间大是不满。就皇帝离了德阳殿之后种种,喝醉简直就是必然。

    而她已经听够了。

    ——听够了她的儿子为了即将掌权而欢欣鼓舞——或者说,听够了她儿子为了她的即将失势举杯相贺。

    郑忱却轻轻巧巧笑道:“怎么,太后没有听说过酒后吐真言么……”

    太后心神一凛,往那宫人看去:“圣人就只是醉了么?”

    那宫人“扑通”一下跪倒:“奴婢、奴婢不敢说……”

    太后沉默了片刻。还有什么不敢说?皇帝从德阳殿出去之后,在千步廊下放声大笑他们敢说;赶去淑景宫给李十娘报喜他们敢说;去玉贵人那里喝酒听曲儿他们敢说……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说!

    她道这时候忽然意识到,他们不敢说的,她未必就敢听!

    郑忱又悠悠然笑道:“有太后在呢,怕什么。”

    那宫人胆怯地抬头看一眼,又赶紧低头去,趴在地上,抖如筛糠:“太、太后……”

    ——太后没开口,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说的。

    太后被郑忱逼了这一句,要再不让说,倒像是她怯了似的,因心一横:“你说吧……恕你无罪。”

    “陛下说,郑、郑侍中自然不能留……”

    这在意想之中,郑忱尚有余心转脸来对她笑一笑。

    “陛下说,李家的冤屈,自然是要洗了的……”这也不算意外。无论李家是不是真的冤屈,这一招大可得人心。

    太后心里渐渐松了下来。

    “……那玉贵人就说,是该好好服侍太后颐养天年了。”

    “贱婢!”太后喝了一声。贱婢大胆,她是她能问的人吗!便是皇后……也没有这个资格,何况区区一个贵人!

    那宫人被吓住了,登时就住了口。

    太后回过神来:“说、接着说!圣人怎么说?”

    “圣、圣人说……”那宫人咽了一口唾沫,她实在怕极了,但是怕有什么用,说是个死,不说也是个死,说了没准还有太后那句“无罪”做护身符,她不说,立刻就是个死。何况,她不说,难道就没有别人来说了么?

    “……圣人说,早知道有今日,两年前,就不该再开永、永巷门……”宫人青白着面孔,好歹囫囵着把话说完。

    “砰!”飞过来的是太后手里的酒盏。没有砸中,落在金砖上,碎了。酒水淌了一地。

    不开永巷门,她就被困在后宫里,形同软禁。

    原来皇儿是这样想。

    原来皇儿不但想要她手里的权,还想……

    郑郎倒是把他往好处想,以为会留着他,哪怕只是为了陪伴她。如今方才知道,那孩子、那孩子早就猪油蒙了心!

    那个玉贵人……她倒是彻查过,和从前那个小玉儿并没有关系。却又是从哪里冒出来,这样阴魂不散。她想要什么,她这前脚..交权,她后脚就该撺掇皇儿立她为后了吧。就像、就像先帝立周后。

    于皇后都能死得无声无息——皇儿未必就忌惮穆家了。

    “……还说了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就像方才碎在金砖地上的夜光杯。

    那宫人呜咽一声:“奴婢、奴婢——”

    “不说就是个死。”太后语气平平,漠然道,“我方才说的,说了,恕你无罪,仍然算数。”

    “……玉贵人说,如何能这样对待母后。”那宫人战栗道,“圣人说、圣人说……他母后在、在宝光寺里呢……”那宫人总觉得太后定然会勃然大怒,会剐了她,或者别的什么,更可怕的惩罚。

    但是意料之外,这句话落音,德阳殿里死寂。

    静了这么久,久到宫人再撑不住,整个人都趴了下去,却抬起头来——她疑心太后昏厥过去了。但是并没有。一抬头,就撞上太后目光灼灼地看着……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那地方定然有她最恐惧也最怨恨的人。

    怒火烧得这样静,静得就仿佛整个世界停止了运转。

    没有人敢出声,每个人都清楚,出声定然会被这怒火烧成灰烬。连最得太后宠爱的郑侍中都在沉默中。

    空气里“咝咝”地响,像是蛇在吐信子。

    “……你下去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宫人衣裳都湿过三次了。她觉得她上半辈子总共加起来,都没有这么久。到终于等到这句话,她当场就哭了出来。太后看了她一眼。她赶紧收住了:保住这条命,可不容易。

    太后想给自己再倒一杯酒,但是酒盏方才已经被她掷出去了。郑忱无声无息把自个儿的酒盏递了过来。

    太后没头没脑地倒酒,手抖得厉害,郑忱从她手里拿过酒壶,斟了半盏。

    “倒满!”太后说。

    郑忱不吱声,又多倒了半盏。

    酒水在酒盏里荡漾,红得像鲜血。她忽然想起她进宫的那个傍晚,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候她还小,她的姑姑在瑶光寺出家,经讲得好,常年出入宫廷、贵人府邸,于皇后很喜欢她。

    父亲和姑姑说:“媚娘大了,你给她看门亲事吧。”

    姑姑摸着她的脸说:“媚娘生了这么好的相貌,怎么能配一个寻常人……糟蹋了。”

    进宫之后才知道美人不算什么,这宫里满坑满谷的美人。

    虽然姑姑极力在皇帝面前说她的好话,皇帝也只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了。她进宫三年,就只得了这么一眼。如果不是皇帝接连丧子,如果不是宫里的女人都害怕生下皇嗣,她算什么呢,她这一生算什么呢。

    她后来总记得她进宫那天的晚霞,红得真好,寒鸦在晚霞里扑簌扑簌地飞起来,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周皇后美得就像那天的晚霞。

    .............................

    太后放下酒盏,说了一句让郑忱百思不得其解的话:“李贵嫔这胎……有七个月了吧。”

    这句话不但郑忱不懂,就是太后自个儿,当时也是不懂的。

    作者有话要说:

    隋朝就有过姑姑毒死老公,侄女被休的事……(这也是第一卷里太后逼三娘嫁前夫君的原因)总之古代亲族关系远比现代人紧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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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6.受命于天

    正始六年十一月,

    洛阳的冬来得猝不及防,

    碧青的天色在一夜之间转为铅灰,

    云低低的垂着,像是一眨眼,

    就会砸下豆大的雨点来……兴许是冰雹也不一定。

    就和皇帝的病一样。

    不怪城中流言,皇帝今年才十七,弱冠之年,虽然未必就多强健了,但是一夜之间突然病倒不能上朝,

    渐渐地连嫔妃、大臣也都不能见——接连几份要求见皇帝的折子都被打了回来。

    偏这当口,

    前线也乱了阵脚。

    之前接连不断的捷报,人都以为云朔之乱就要平,

    却不料变故猝生于肘腋。

    谣传是监军元祎晦持了皇帝密诏,逼宋王交出虎符——那倒不奇怪,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宋王决然不可能长掌兵权——却不知怎的,引发了军中动乱,有说是悍将不服,以“矫诏”之罪斩了元祎晦。

    知情的不知情的众说纷纭。有说宋王哪里来的胆子,他老娘可还在洛阳呢;何况麾下将士俱为北人,难不成背井离乡给他卖命?更离谱的说宋王已经领了大军,

    正向洛阳出发——准备打下洛阳再回金陵。

    这话自然是没有人信,

    洛阳是这么好下的么,

    光护城河都过不了好吗!

    奈何人心惶惶,

    不少人已经逃出城去,匿身山野。有人甚至想起三百年前汉室亡国,洛阳的兵火连年。

    知道更多的人都闭紧了嘴,胆小的甚至称病告假,再闭门谢客——开玩笑,朝中有郑三这个疯子,连李家都能一锅端了,多少家族有李家这样的根基和势力啊。

    但是无论如何,前线溃败总是事实,宋王控制不了局面总是事实——太后已经下旨召回宋王,调驻守豫州的始平王北上,总是事实。

    始平王府还算平静,只王妃进宫数日没有归家——这也是常有的,太后与王妃姐妹情深么。嘉言心里慌慌的,和嘉语说:“总觉得要出事——皇帝哥哥病了,我们是不是要进宫探望?”

    嘉语说:“母亲在宫里呢。”

    嘉言“哦”了一声,也有道理,母亲在宫里呢。

    “三郎喊着要阿娘。”嘉言说。王妃这次进宫得匆忙,连昭恂都没有带上。嘉言心里实在不踏实。

    嘉语问:“嬷嬷不尽心么?”

    “那倒没有。”嘉言闷闷地说。往外看,天色沉沉的,教人快活不起来。因着王妃不在,府里都交给谢云然,谢云然有孕在身劳累不得,所以王妃临走又指定嘉语帮着打理——所以这会儿嘉语也是忙的。

    虽然大体上不过萧规曹随,不过琐碎事儿也多。

    嘉语记不得正始六年发生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父亲北上,云朔之乱是能平的;她疑心过皇帝假病,王妃被诓进宫里当了人质。但是昭熙说,太后每日都有临朝理事……那是她多想了。

    太后无恙,王妃自然无恙。

    “宫里很平静。”昭熙说,“陛下不见人是真的,李贵嫔的胎象也有不稳之虞,王太医留在宫里随时候命。”前世李十娘没有进宫,她是昭熙的妻子,大约聚少离多的缘故,也没有过身孕。

    “郑侍中也留在宫里么?”嘉语问。

    “那是……自然。”提到这个人,昭熙就忍不住皱眉。郑忱这等相貌,对小娘子杀伤力太大,他不想三娘提他。

    嘉语只点点头,便不再说话。元祎晦夺兵权应该是真的,没有夺成功多半也是真的——开玩笑,他当萧阮什么人了,他手里的东西,是别人想拿就能拿走的么?那之后,军中应该是乱了:军心乱了。

    这么短的时日,萧阮还控制不住所有人。他之前的仗打得顺风顺水,其实也有元祎晦的功劳——宗室的威望,足以压住底下骄兵悍将。元祎晦一死——鬼知道他怎么死的,萧阮在其职,就得负其责。

    到如今,当真是以猜忌之身,将疑虑之兵了,自然兵败如山倒……到头来,还是得父亲过去收拾残局。

    嘉语心里一阵神兽翻腾。

    元祎晦夺兵自然是皇帝的意思,如今夺兵失败,太后软禁皇帝不难猜。

    那之后呢,太后打算做什么。她只有这一个儿子,最多能打打孙子的主意……让皇帝直接晋升太上皇么,那还得保证李十娘腹中所孕确实是个儿子。这生下来就做天子的,前汉亡时,倒也有过几位。

    果然权力这件事,一旦沾手,就脱不了身。什么父子、母子、兄弟……都是浮云。然而人生在世,哪里就能清清白白,一点利益都不沾?农人还能为了一条沟渠三尺墙斗个你死我活,何况金銮殿。

    嘉语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安抚嘉言说:“左右不过两宫之间龃龉,闹不起来。”

    做儿子的,只有一个妈,弑母这种事,皇帝还做不出来——做出这等事,他这个皇位也坐到头了。那可是始皇帝都不敢做;而太后这个做妈的,也只有皇帝一个儿子,想换一个上位都不可能。

    血亲的牵制,于双方都是无可奈何。最多也就是软禁……前儿永巷门,不是闭过一次么。

    “我心里发慌。”

    “慌就去跑马!”

    “这天气?”嘉言无语。话音才落,就下起雨来。竟然是瓢泼大雨。冬日里难得这么大的雨,白茫茫地牵成线,合成墙,刷成了瀑布,整个天和地之间,像是整成了一座巨大的水牢,哗哗哗的没有尽头。

    嘉语轻舒了口气。

    这晚昭熙回来,说李贵嫔生了,生了个儿子,立为皇太子。圣旨,依祖制,子贵母死。

    王妃还是没有回来。

    又过了月余,焦躁不安的一个月,都到腊月了,王妃还是没有回来。倒是始平王北上,顺利接手了军队,在整治当中。十二月二十七日,离正始七年还差三天,昭熙带回来第二个消息,皇帝驾崩了。

    皇帝驾崩于显阳殿——十二年前正月他即位于此,最终驾崩于此。

    嘉语脑子一空。

    皇帝……死了。

    他竟然……死了。

    这个前世亲手格杀她的父兄,又死在她手里的族兄……死了?他当然不是病死的,毫无疑问。那么、那么……想到那个可能,嘉语心里的惊骇,简直不能言说。

    她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大约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自古,弑父者有之,弑君者有之,至于手足相残,那是屡见不鲜,但是死在自己母亲手里的人……

    “哥哥,”她低声问,“母亲……还在宫里么?”

    “在的。”

    “王公大臣,”她的声音在发抖,“就没有起疑心的么?”

    昭熙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他妹子猜到了。这不难猜,无论是对云娘还是三娘,哪怕是阿言……瞒不过去的。他们一家,与皇家走得太近了。昭熙几乎是颓然坐下,听到消息的时候,他和三娘一样,惊诧莫名。

    惊骇莫名。

    权力之争是他知道的,也是他熟悉的,但是亲手……弑君倒也罢了。

    这是禽兽所为——虎毒尚不食子,这句话,从来也就是一句话而已。他们没有让他见皇帝,他猜王妃是见到了的。她一直在宫里,为的是善后。她大约也没有别的选择——太后做了,她能怎么办?

    他甚至不知道皇帝到底什么时候死的,兴许死了已经很久了……他没露面已经很久了。

    一向都是太后在把持朝政,皇帝平日里也就应个卯。偶尔几日怠慢不上朝,朝臣也见怪不怪,只是这次……太久了。

    大多数人都和他想的一样。

    皇帝派元祎晦夺兵这件事做得过分了,便是王公大臣也认为过分了。宋王的兵权,大可以等他回朝上交,将士都是北人,他带不走,或者说带不走多少,何必做得如此难看,失了朝廷体面——太后要惩罚他,也是应该。

    即便是软禁——大多数人猜的都是软禁。

    但是他死了。

    从前他看太后是尊者,是长辈。看在王妃的份上,太后待他们兄妹一向亲热有加。之后……他不知道之后他该怎么看她。禽兽吗?他燕朝天下,就握在一个禽兽手里吗?昭熙心里堵得慌。

    消息还没有传出去。完全可想而知消息传出去,天下该是怎样的震动——那不同于李家灭门。那完全不同于李家灭门。

    惟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你可以说这是一种信仰。

    时近除夕,竟又下起雨来。冬天的雨夹着冰打在窗上,噼里啪啦,像是有人在拍门,或者有人在行夜路,一个人,总以为身后有什么跟着,猛一回头,就只有自己的影子,影子怯怯贴在地面上。

    屋里火生得旺,但是嘉言还是靠嘉语靠得很紧,像是近一点,就能暖一点。

    如今王妃不在府中,府里就只有夫妻兄妹五个,昭恂还只会咧嘴傻笑,让嬷嬷抱了出去。屋里还剩了四个人。

    婢子识趣,都站得远远的。

    昭熙觉得有必要与妻子、妹妹交代一下——毕竟,王妃已经卷入其中,自家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皇帝驾崩,天下戴孝,消息也瞒不了多久。

    昭熙先看了嘉言一眼,三娘来洛阳才多少时候,进宫才多少次,不能与嘉言比。嘉言如今是大了些,前些年可是“皇帝哥哥”长、“皇帝哥哥”短的,虽然不及姚佳怡,堂兄妹感情却也极好。

    嘉言被哥哥这么一看,越发慌了起来,转头问嘉语:“阿姐,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嘉语摇摇头,握住她的手。她比谢云然和嘉言都早一步知道——也只是恰巧她下午在的缘故。

    昭熙道:“阿言,陛下……驾崩了。”

    嘉言“啊”了一声。她心慌有些日子了,母亲在宫里老不回来,她想过要进宫,被嫂子和姐姐拦住。她之前就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有什么发生了……但是哥哥和姐姐都不想她知道。

    到这会儿揭开谜底,竟有瞬间的茫然。然后眼泪才流下来。

    如果说在昭熙眼中皇帝是天子,在那个万人景仰的位置上,虽然他还年少,但是他从没有怀疑过,有朝一日,他会执掌天下。

    在嘉语看来,皇帝是一个必须被提防的人。前世他召她的父亲进京勤王,一举扳倒太后,之后却当庭手刃她的父兄。她死死记得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夜里,永宁寺塔中,他说:这不是天子的死法。

    到死,他都是天子。

    他算计她,他猜忌她的父兄,他囚禁太后,他手刃权臣……他始终都是天子。

    但是对嘉言来说,不,不是这样的。他就是个年长她几岁的哥哥,打小一起吃,一处玩培养出来的情分,如果不是长大之后天威日重,特别永巷门之后,在嘉言心里,他几乎和昭熙一样重要。

    他怎么会死呢,他还这样年轻,嘉言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她不敢往下想。

    当初永巷门被闭的时候,阿姐与她说“总要有这样一个人,充当他们母子不和的牺牲品”,那个牺牲品可能是小玉儿,可能是表姐,可能是于家父子,阿姐说“太后的宠爱,不是你我能倚仗的”。

    那些话,这时候突然一一都浮起来。风吹冷雨打着窗,疏一阵密一阵,嘉言往窗外看,只觉无数的魑魅魍魉欺压过来……手上却忽然一紧,嘉语握紧了她的手,四目相对,却到底无话可说。

    都是见识过的。

    昭熙没有赶上永巷门之变,嘉言赶上了。太后与皇帝这两年的明争暗斗,她虽然不是亲眼目睹,也有所耳闻。她甚至想起当初于家父子栽赃她们姐妹搜出来的那块软缎,软缎上写,黄泉见母。

    不到黄泉不见母。

    如今真到黄泉了。

    如有朝一日,九泉之下,母子重逢……不,皇帝哥哥一定不愿意再见姨母了,嘉言捂住嘴,压住了哭声。

    嘉语拍拍她的背。她往窗外看,下意识地往永宁寺看,前世为皇帝陪葬的天下第一塔,如今还好好的,雨浇在塔上,那些金的铜的铃,那些哑的脆的响,在地狱之火里……明明隔得太远,却仿佛就在耳边。

    太后和皇帝之间,活下来的那个是太后,她也不知道该唏嘘,还是庆幸——太后总不至于杀她的父亲。

    如今太后仰仗她的父亲和兄长,仰仗她父亲北上收拾残局,仰仗她兄长稳定京中形势。但是太后与皇帝又不一样,太后念旧情,从龙有功之人,清河王,王太医,到于家父子,她都善待始终。

    先帝留下的妃子、公主,乃至于先帝的姐妹,她也都善待始终。

    杀清河王的是于烈——于烈敢动这个手,未尝没有皇帝点头。

    杀于烈,是皇帝亲旨。

    所以未尝不好,在她的角度来看——但是从天下的角度来看,就很难说是祸是福。名正言顺四个字,始终悬在太后的头顶,如剑。如果太后如当初冯太后那样积极进取也就罢了,但是太后并没有这个野心。

    野心是个好东西,对于上位者,简直不可或缺。

    嘉言的抽泣声渐渐小了下去。

    昭熙这才说到第二个问题:“云娘,岳父他老人家——”祭酒守天下之礼,弑君这种事,君子所不能容。

    如果谢家闹将起来,场面恐怕不会好看。

    谢云然凝神想了片刻,却问:“新君已经定了么?”

    皇帝驾崩这件事,对这屋里的每个人都是冲击,于嘉言是情,于她是礼。君臣父子四个字,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虽然她这时候想起来,皇帝不过是那个曾执意要将一支红牡丹赠与她的少年罢了——三年不到,阴阳相隔,物是人非。

    昭熙微微颔首道:“前儿皇太子满月,就定了。”

    谢云然摇了摇头。皇帝死得如此蹊跷,如有人质疑皇太子……也并非不可能。当初汉惠帝刘盈死后,群臣直言少帝非惠帝之子,硬生生逼得退位,另迎了文帝继位——说到底,还是为了废除吕氏的“名正言顺”。

    如今皇帝死得不明不白,皇太子尚在襁褓,太后还能临朝——至少十五年,帝党肯善罢甘休?

    谢云然微叹了口气:“总要说得过去。”

    □□无缝这件事,天底下是没有的,但是掩耳盗铃这种事,她父亲也好,叔伯兄弟也罢,恐怕做不出来。

    忽然嘉言出声问:“哥哥?”

    “嗯?”

    “皇帝哥哥他……到底是怎么……怎么死的?”她脱口一个“死”字,无论是驾崩,还是薨,或者是卒,说到底都是死了。

    昭熙看了嘉语一眼,嘉语应道:“急病,暴毙于显阳殿。”

    “哥哥见到……哥哥见到皇帝哥哥了吗?”

    昭熙摇头。

    “那……是王太医给皇帝哥哥诊治的吗?”

    昭熙道:“自来陛下的身体,一向都由王太医负责。这两月里,王太医都一直在宫里,半为皇太子,半为陛下。”

    “皇帝哥哥说……”嘉言又流下泪来,“皇帝哥哥总说,王太医是他信得过的……”

    没有什么人是信得过的,对于君王来说。嘉语和昭熙、谢云然虽未言语,目中都是恻然。当初扶立皇帝的,于烈,清河王,王太医,内侍刘腾……如今王太医硕果仅存。他站在了太后这边。

    也许是不得不——木已成舟,死皇帝和活太后之间,是不难选的。

    嘉语道:“哥哥,母亲如今是留在宫里,但是父亲——哥哥要不要问问父亲的意思。”

    昭熙迟疑了片刻,轻声说道:“父亲……也没什么可选的。”

    他很清楚父亲的发达有王妃的功劳,如今王妃……难道父亲能背弃王妃——且不说还有嘉言和昭恂了。

    不,不是这样的,嘉语心里想。从前父亲就站在了皇帝这边。

    嘉语不知道父亲是出于什么理由站在皇帝这边,也许是出于对宗室、或者说对姓氏的忠诚,也许是因为在他看来,皇位迟早会交给皇帝——太后再固执,又能多固执几年呢。她只有这一个儿子。

    而如今,太后用行动向他们昭示,哪怕只有一个儿子,敢和她抢权力,那也是找死!

    嘉语道:“……总要送封信,让父亲知道发生了什么。”

    “已经送了。”昭熙道。

    “那以哥哥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这句话,不仅嘉语想问,谢云然也想问。

    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太后此举是禽兽所为还是禽兽不如,总之是已经发生了,王妃脱不了身,对于接下来的形势,昭熙需要有个基本的判断,而王府上下,作为当家理事人,她也该心里有数。

    昭熙道:“顺利的话,皇太子登基,余者如常。”

    从来新旧交替之时最为混乱,但是燕朝之前是太后掌权,之后也是太后掌权,交替只是一个名义,论理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何况城中精兵尽在昭熙掌握之中,就算有什么不和谐的声音,也压得下去。

    皇帝的死惹人怀疑没有错,但是怀疑归怀疑,没有证据,谁敢质问太后?当太后不敢杀人吗?

    “如果有不顺呢?”嘉语冷冷地问,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前世皇帝虽然多活了五六年,却仍然没有子嗣。

    是因为没有纳李十娘的缘故么?

    “如果……不顺,”昭熙头皮一麻,如果不顺,那就该他出马了。他虽然打过不少仗,但是要血洗洛阳,乃至于巷战,委实不是他愿意的,他摇了摇头,“不会有什么不顺。太子是陛下血嗣,太后是……群臣,莫敢不从。”

    换句话说,即便太后不义,皇位还是该这孩子的,然而监护这孩子的,除了太后,最名正言顺莫过于穆皇后。

    然而穆家如今势力哪里能与太后抗衡,便有胆大的跳出来,也是个鸡蛋碰石头。

    谢云然幽幽地道:“小儿易夭。”

    昭熙如梦初醒——原来三娘说的“不顺”是指……

    “那该从宗室中过继一个……”昭熙道。

    过继一个孩子延续皇帝的香火,会过继谁的孩子?哪个孩子没有父母叔伯兄弟,一旦被选中,南面称君,那么、那么——待那孩子年长之后,太后要对付的,可不止孤零零一个孩子,而是……一大家子。

    所以这个嗣子……必须是太后信得过的人。昭熙心思有些游移。

    如今天下,太后信得过的……都有谁。

    ------------

    227.风雪夜归

    天色已经全黑了,

    德阳殿里没有点灯,

    没有人敢进去。

    太后说了,

    擅入者死!

    不怕这句话的,通燕朝上下,

    大约也只有始平王妃了。兴许还应该加一个郑侍中。然而始平王妃这会儿忙得团团转,需要处理的后续事宜实在太多,比如皇帝的遗容,王公大臣中质疑的不会少。

    比如皇帝的收殓;皇帝的嫔妃,式干殿的宫人、内监;再比如新君登基,

    这孩子先天不足,

    能不能撑过登基典礼她心里都没有底。

    平心而论,始平王妃也很难明白太后为什么会这么做。人都以为不可能,

    无论帝后母子走到哪一步,毕竟太后不是当初冯太后。冯太后于显祖有抚育之劳,而无血脉牵绊,何况显祖当时有嗣。

    而无论太后还是先帝,都只有皇帝一个儿子。

    别说太后心里怎么想,始平王妃心里都过不去。皇帝是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比昭熙还亲近三分……连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被召进宫的时候,太后还镇定着,她镇定地坐在显阳殿里与她说:“钦儿没了。”

    她记得她当时是一种非常古怪的表情,

    古怪到她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是久病初愈,

    还是如释重负;是一个笑容的未成形,

    还是哭泣后的疲惫。她像是极需要一个肩膀来依靠,却最终挺直了腰板。

    她亦无从揣度她如何会下了这个决定,也许是皇帝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最终触怒她,于是积怨已久,一朝爆发——只有在这时候,始平王妃才真切感受到,如今在她面前的是太后,不是她的阿姐。

    她看到的,就只是皇帝苍白的脸,身体已经凉了。两个眼睛并没有睁着——据说含冤而死的人会死不瞑目,但是他的眼睛闭得紧紧的。或者是因为他不冤,或者是他不愿意再睁着眼睛,看到他的母亲。

    王妃在德阳殿里陪太后坐了很久,这种天气,莫说一两个时辰,就是多想个一两天,也是不要紧的。

    雨在殿外下得稀里哗啦,宫人和内监都没有被允许进来。

    她小心翼翼没有去问太后发生了什么。

    太后知道她不敢问。她也不想说。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这时候脑海里反复翻腾的就只有皇帝软倒下去的样子,那张空白的脸,眉目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但是他的表情……她不知道那是悲愤还是嘲笑。

    她心里反复转动的就只是一个念头,原来他想我死。原来我的儿子……想要我死!

    大约他是觉得她该活够了。

    在他的父亲死后,她又多活了十二年,手握一国权柄,享尽人间富贵,就是面首,也换过几茬。至于她为这个王朝操的心,她为他操的心,说到底……那正是他所怨恨的。他的王朝,他的天下。

    他几乎是怒气冲冲地进了德阳殿,郑忱正在陪她用膳,见皇帝进来,起身行礼道:“陛下——”

    “滚!”皇帝冷冷地一个字。

    郑忱看了太后一眼,太后略点点头:“下去吧。”

    郑忱这才拱手行礼,一振衣袍,就听见皇帝冷笑一声:“原来朕的话,当真是人人都可以不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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