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世人凑成夫妻,多半都不过是为了繁衍,既然繁衍无碍,香火旺盛,妻室自然无足轻重。

    周乐听段荣的这个断语,不由皱眉。他虽然不知道李愔是否已经成亲,不过看他单枪匹马到这里,如果不是尚未娶亲,那多是半妻子死在这场灭门之祸上。何必去戳人痛处呢。

    李愔听了这话,却如五雷轰顶,整个脸都黑了。

    周乐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能知道他李家灭门,已经是消息灵通,也是事情轰动,但是他甚至不知道他与华阳订亲,自然也不会知道连翘,更不可能知道他与连翘的生死婚约。所以……

    这个神棍也不该知道。

    所以——

    难道说——

    他心里不断盘旋起那个可怕的念头——是的他想起来了,他想起在哪里看到过方才周乐与神棍说起的异状了——遍地贵人。汉光武帝崛起于南阳,中兴汉室,一时南阳遍地贵门,人尽公卿。

    云台二十八将中,南阳一地就占了九席。

    并非南阳就得天独厚,人杰地灵。说到底,不过天子私心。人有亲疏,地有远近,同样用人,为什么不用相邻故旧呢?

    李愔死死攥住方才周乐交给他的树枝,薄如蝉翼的猪颈肉还剩了大半,然而这时候便是龙肝凤髓,他又哪里咽得下去,满心满眼只是想着,如果这是龙兴之地,如果这是龙兴之地,那是不是意味着……

    意味着……燕朝完了?

    “……李、李兄?”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听到周乐的声音——看样子他已经喊了他不少声,差不多要来掐他人中了。

    段荣一脸“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的表情。

    李愔一把抓住周乐:“周、小周郎君,我头有点昏,可否扶我去躺会儿?”

    周乐怀疑是段荣不合时宜的神棍戳到李愔的伤心处,让他没了胃口,很有几分歉意,扶李愔进帐,还体贴给他倒了水。李愔勉强喝了一口,周乐道:“这事儿怪我,姐夫他并非有意——”

    “我知道。”李愔打断他,两个人沉默了片刻。

    冷水入肠,紊乱的心神稍稍镇定下来,不由失笑。也是他自己吓唬自己了,且不说神棍信口雌黄,就算偶有猜中也不奇怪;即便他真是金口玉牙,泄露天机,这个龙兴应在谁身上,眼下还说不定呢。

    虽然他不看好燕朝如今形势,但是如果皇帝上位,励精图治,云朔乱局也还没有到不能解的地步,譬如,使始平王北上——

    想到这里,李愔倒是心思一动,问道:“我说周郎,如果朝廷派始平王北上收拾残局,你当如何?”

    周乐随口道:“当降。”

    李愔:……

    这出息!

    周乐不慌不忙补充道:“李兄莫忘了,我从前给始平王世子做过亲兵,始平王父子帐下的战斗力,我是知道的,打不过,自然以保存实力为先。”

    原来这货还给昭熙做过亲兵……等等!保存实力是个什么意思,说到底,还是不肯甘为人下么?

    周乐想一想又道:“不必扯这么远,如果宋王当真如李兄所说那么能干的话,这次平叛,就能把各路兵马收拾了个七七八八……”

    李愔吃惊道:“周郎这样看好宋王?”

    周乐点头道:“他是个有本事的人。”

    “比始平王——”

    “李兄说笑了,始平王什么年纪,宋王什么年纪,再历练个十几二十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那始平王世子呢?”李愔心道,始平王不能比,昭熙虽长他两岁,该是能比的了吧。

    周乐看着他笑了一笑:“李兄这是考我?”

    李愔:……

    如果他没有留的心思,如此考问,好像确然不是太合适。

    李愔犹豫了片刻,抬手又饮了半口水,不承认也不否认,态度大约类似于你爱说不说,反正我就是问了。

    周乐“哈”了一声,拒绝道:“这个不好说,我也没看过宋王打仗。倒是李兄当时在场,不妨与我说说?”

    这回轮到李愔黑脸了。这小子真是会蹬鼻子上脸。他是在场不假,但是当时已经入夜,现场混乱,哪里有这个余力,都是事后自个儿慢慢拼凑和推测,再复原出来,这小子倒好,张口就要全程……

    一时说道:“周郎这就不对了,宋王带的可是你的兵……”

    “是三……公主的兵,我练的没错,但是怎么用,就看人了。”周乐笑道,“李兄要是记不起来,与我说说当时情形,也是可以的。”

    李愔多少有些意外,他让周乐臧否人物,确实有考校的意思。一个人能不能成事,与野心有关,与气度有关,与识人之明、容人之量有关。多少人栽在识人用人的问题上——譬如西楚霸王。

    孰料这小子狡猾,不肯点评始平王世子与宋王,却主动要露一手用兵的本事,这是要和萧阮一较高下么?

    他对洛阳,怕是不如萧阮熟悉吧。不过话说回来,要乱世称雄,不通兵事那是找死。

    李愔收了之前轻佻,当真与周乐说起昭熙迎亲那晚的变故来,天如何黑,乱如何起,兵从何来。

    ........................

    周乐从李愔帐中出来的时候,时已近二更。李愔留他同榻,被他拒绝了。

    出门被风一吹,看到满地残骸,不由泪流满面——足足三百斤呢,可怜他,就没吃上几口。也不知道他们叫了多少人来,分了多少出去。

    小兔崽子们端的能吃!

    夜已经很深了,他有点犹豫,但还是想去见见那个人,不然心里总不得安——虽然不安也无济于事。

    有个词叫鞭长莫及。

    “二哥!”娄晚君揉着眼睛出门来。

    ——周乐认了娄昭这个弟弟,论起排行,上头有娄大郎,他行二,娄昭行三。所以娄晚君呼他二哥。

    周乐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娄晚君却问:“二哥吃过了吗?”

    周乐干咳了一声:“……去睡吧。”

    娄晚君道:“我去热热,还有剩的……”

    周乐心里知道是她私藏,不然,以那群小兔崽子的战斗力,别说肉了,骨头有渣就不错了。然而娄晚君的好,总让他隐隐有承受不起的错觉。当然他们如今已经是兄妹,她对他好是应该的。

    理论上是这样。

    周乐站了片刻,硬起心肠道:“不用了——我还要出去。”

    娄晚君也不意外,打仗不同于居家,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去,也不能多问,只道:“这里有点干粮,带上吧。”

    周乐嚼着干粮走在夜风里。娄家两个姑娘都能干,娄晚君除了能干之外,性情果断刚强,比他从前认识的小娘子都强出许多。当然除了三娘。他从未试过拿三娘与别人相比。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大约就是……不须比吧。

    他总记得初夏的下午,浓荫匝地,知了在窗外一声一声叫得声嘶力竭,佛堂里却是凉的,静的。他与她相对而坐,神佛见证他们的相遇,她从头上拔下簪子,她说:“你相信这世上有公道吗?”

    她说:“……我也希望有。”

    一晃,两年有余。

    就连距离他与她说“给我一点时间”的那个秋夜,也有两年了。周乐这时候走在路上,淡银色的星光如雪片飘下来,覆满一身。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许是人总需要点什么,来说服自己坚持。

    ——你不知道你会遇见什么,你不知道你会遇见谁,在什么时候。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对你笑。

    周乐掀开一扇帐门。这里距离他的营帐其实不太远,不过是奴役所居,自然比不上他的营帐干净和清静。但是能独居一帐,已经是他格外开恩了。而贺兰氏,并没有能力把它收拾得像样一点。

    里头黑得像个窟窿,甚至还不如露天,风月敞亮。黑影哆嗦了一下,转头看过来的眼睛里,多少恐惧与绝望。

    “是我。”周乐摇了摇头,他知道她怕什么。

    如今她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推测他了。当然这也不能全怪她,谁叫他当初那样恐吓她,之后从杜洛周麾下出逃的时候,用羊皮袋装了她挂在马上,一路颠簸折腾,可想而知。骨头没碎,是她命大。

    黑影明显松了口气,但是很快又换了警惕的目光。

    这个混蛋!每次来见她,总能套走一篇话。无论她怎么用假话掺沙子,反正他最后都会心满意足地离开——她也希望自己能够骗过他,希望他死于非命。奈何祸害遗千年,这特么居然是真的。

    但是有时候贺兰袖自个儿也疑心,并不是她骗不到他,是她不敢,也不想。她不知道自己如今所在的州县,但是她很清楚她眼下的处境。没有这个混蛋的庇护,这遍地流民、军匪,能把她生吞了!

    如今想起在平城,在洛阳,在金陵……受过的委屈,那些一时不能忍的气,以及最后的不甘心……不是不懊悔的。

    没有什么比干净干燥的衣裳,柔软的被褥,丰富而精细的食物,以及坚固的屋宇——无论是皇宫、王府,还是当初她在平城住过的宅院——更好的东西了,为了这些,她情愿被那些洛阳高门的贵女瞧不起。

    她情愿与太后、皇帝、嫔妃,甚至宫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她情愿人人都觉得三娘比她重要,前程比她好。包括她的母亲。

    她情愿萧阮到最后也只肯给她尊荣,不肯给她更多。

    那些都不重要!

    比起生存来,跟一口饱饭比起来,跟一碗干净的水比起来,跟痛痛快快的热水浴比起来……那些都不重要!

    然而这时候,她只能昂起头,竭力想要摆一个倨傲如王妃的姿态问:“小周郎君这次来,又想知道什么?”

    周乐站在阴影里,垂着目光微笑,他说:“原来在嫁给宋王之前,三娘还订过一次亲么?”

    ....................

    李愔瞪着眼睛看帐篷顶上漏下来的星光,他忽然反应过来,周乐那个混蛋,避而不谈宋王与始平王世子的高下,是怕日后传到华阳耳中、让她不喜么?八字还没一撇呢,这小子想得也太远了吧!

    轮得到他么!他酸溜溜地想,这两个天差地别,怎么看都拉不到一起的人,难不成……还真是姻缘天定?

    ........................

    贺兰袖“噗嗤”一笑:“怎么,她没告诉你吗,在嫁给萧阮之前,她可还订了好几次亲呢。”

    她心里其实也是诧异的:除了萧阮,三娘还会答应和别人订亲?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虽然知道三娘和她一样死过一次重来,但潜意识里总还觉得,没有人比萧阮重要,对于嘉语来说。

    “哦,”周乐也不动气,只笑道,“都有谁,说来听听?”

    贺兰袖心思略一转,也明白过来:订亲有什么用,她一早就与他说过,三娘是嫁给了萧阮——她这时候是恨不得回到过去,狠狠给自己几个耳光。却说道:“管他是谁,总轮不到将军你。”

    “是吗,”周乐眼望着足尖,目色里多少有些阴沉,他对她客气,她敢蹬鼻子上脸!“有个消息,王妃大约是没有听说——宋王北上了。”

    贺兰袖怔了一下。

    从前六镇乱起,她已经是皇后,虽然后宫不同于前朝,但是太后和皇帝死掐,作为皇帝死忠,这些朝事,她多少有听说——何况萧阮是她表妹夫呢,三娘可是她最重要的筹码。

    所以萧阮北上的时机她记得清楚,他是随始平王大军北上——莫非这混蛋又在套她的话?

    只冷冷应道:“那又如何?”

    “王妃不想见他吗?”周乐阴恻恻地问。

    贺兰袖:……

    作者有话要说:

    猪颈肉还蛮好吃的,尤其炭烧……

    面相这种东西,在我国的传统文化里,被认为是可以改变的,所以有人定胜天的说法。

    前世小周并没有得到李12郎死心塌地的效忠,前世李十二郎还背负整个家族;李12郎的命数变动导致小周的命数变动……

    当然三娘的命数肯定是动了。

    表姐:还有我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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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1.生前身后

    获悉萧阮与嘉语联手设局、通过她哄于瑾入彀时候的惊恐与绝望,

    纵然是过了这么久,

    还是心有余悸。那就仿佛天塌了一重又一重,萧阮死了,

    她绝望,

    萧阮没死,比他死了更让她绝望。

    原来她曾经那么傻,一心想嫁给他……傻得就和当初三娘一样。

    之前有过的心气……后来知道是奢望了。兴许她早该想到:之前三娘不是这样么,三娘当初付出不比她多,

    条件不比她好?他感动过吗?她这时候从头疑心起,她当初以为的,

    也许并不是事情的真相?

    如果萧阮确然在乎过三娘,为什么南下不带她?她不知道。

    人心这样复杂,

    你以为你明白了,

    但也许并没有。

    后来再选咸阳王,是退而取其次,

    亡羊补牢,也是无可奈何,死里求生——谁知道他不成器。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气候,哪怕有更得天独厚的条件。

    凭什么三娘就有这个运气,

    一遇萧阮,再遇周乐,都是一等一的人才,

    凭什么她就没有?凭什么!贺兰袖抓住身下的稻草,

    暗夜里,

    她知道她手指粗糙,这双手,如今已经粗糙到能挂破衣裳上的丝。

    她惨然笑了一声,声音里疲惫——从身体到精神上都疲惫。你以为和这个混蛋斗智斗勇,不会耗费她的力气么。

    他的这句话让她全线溃败,她疲倦地问:“……将军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周乐蹲了下来,这样,她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冷漠的,像冬夜里的星子,“三娘为什么会与别人订亲。”

    贺兰袖:……

    贺兰袖真想一巴掌抽醒他!

    三娘为什么会想和别人订亲,她怎么会知道!

    他当她是他的情感顾问么!他到如今也不过边镇上一个不成气候的反贼,还远远看不到前景,如果不是三娘知道他后来有出息,他以为她的眼睛能看到他?真是想得比花儿还美。贺兰袖恨恨地想。

    “我不知道。”她说,“三娘年已及笄,笄年许嫁,有什么不对。”

    “你我都知道有什么不对。”周乐说。

    贺兰袖:……

    “将军或许知道,但是我——”

    “你当然也知道。”周乐打断她,“就像你知道始平王会北上,知道宋王会南下,知道我有朝一日会入主洛阳一样,你当然知道。贺兰娘子,你也该知道,你的命在我手里。并非我不能杀你——”

    “那将军为什么不杀我?”这句话几近于自暴自弃。

    “问得好!”周乐龇牙再笑了一下,“我不杀你,是因为你我之间,还能做一笔交易。”

    贺兰袖:……

    这半年下来,能说的基本都被逼得、被吓得、被骗得说了,她还有什么价值?

    交易?什么交易?她听见自己的心在砰砰砰地直跳:既然是交易,自然有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之说。

    “宋王不会在乎贺兰娘子的生死,朝廷也不会,”周乐慢悠悠说道,“这是贺兰娘子首先要知道的:天下在乎贺兰娘子性命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三娘,她想你死。你一日不死,她一日不能心安。”

    贺兰袖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三娘不会放过她——她已经下了决心,就不会半途而废。

    “还有一个呢?”

    “你的母亲。”周乐道,“我在意三娘,三娘兴许会顾虑令堂,但是我不会。换句话说,我会倾向于让你死。”

    贺兰袖:……

    “将军想与我做怎样一个交易,”贺兰袖问,“总不会是眼下这桩吧?”就为了问三娘为什么会订亲——答案的靠谱与否还得靠自由心证——而饶她性命,她不信。这个混蛋是个精明人,她从未见过他做赔本生意。

    “当然不是。”周乐这回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要宋王的南下路线。”

    萧阮想要南下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这个混蛋会知道她是与萧阮一起走的,也不算奇怪。但是,贺兰袖总觉得有点不对,具体哪里不对,一时竟理不出头绪来——他要知道萧阮的南下路线做什么?

    难不成要拦路打劫?从前他到死都没有腾出手来对南用兵,拦下萧阮有什么用?他的对手在北方!

    周乐又补充道:“如果说这世上有人对于宋王和三娘所知甚深的话,我想,那是非贺兰娘子莫属了。”

    贺兰袖:……

    她对三娘比别人知道得多一些,这是众所周知,但是她对萧阮——他怎么知道她对萧阮所知甚深?

    他怎么知道!

    贺兰袖猛地坐起:“你——你知道了?”

    周乐几乎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接口就道:“不错,我猜到了。”

    一瞬间,两个人都听见秋风打在帐上,啪啪啪的响。秋虫在草丛里唧唧唧地叫,连星光落下来,都像是有了哗哗哗的声音。更别提腔子里咚咚咚跳得欢。他们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唯有帐外的娄晚君不知道。

    她只知道周乐常常来找这个女人。

    她不在意周乐有别的女人。男人免不了三妻四妾,她的父亲是如此,兄长如此,日后阿昭成了亲,恐怕也不会只守着正妻。这个女人……当初周郎说她是个逃奴,如今听来,她当然不是。

    但是即便不是,如今也就是个落毛的凤凰,并不能够威胁到她。

    她心里好奇的是那个久闻其名的“三娘子”——谁家三娘子?她不知道,也猜不出来。能和咸阳王妃、宋王这等身份扯上关系的女人,总不会是个歌姬、舞姬或者婢子之类的身份吧。

    正如贺兰氏所说,她身份如此尊贵,无论她和谁订亲、成亲,又怎么轮得到周郎?

    然而周郎心心念念都是她。

    她觉得心酸,心酸难耐。

    却听帐中周乐说道:“我也听过乡野传闻,有人得了病,忽然又好了,开口却说起别处的话,对千里万里之外了如指掌,偏偏忘了自个儿是谁;也听说有巫人能知百年前、百年后——起初我以为,贺兰娘子也是如此。”

    娄晚君心里一紧:原来这个贺兰娘子能知生前身后事么?原来周郎来找她,并不是……这个想头倒让她生出微微的欢喜。

    贺兰袖干巴巴笑了一声:“那将军什么时候想明白的?”

    “贺兰娘子泄露得太多了。”周乐目光往帐顶飘,帐顶黑乎乎的,像夜色张开一张大嘴,足以吞噬这世间所有……所有的秘密,“贺兰娘子像是知道得极多,而大多数事情,都与贺兰娘子自己有关。”

    “那又如何?”

    “贺兰娘子每次说起来,都感同身受,就像是亲身经历一般。”周乐声音略略转冷,他心思有些缥缈,不仅仅是贺兰袖,三娘她……她与萧阮哭诉梦话的时候,可一点儿也不像是在说梦。

    还有她说起平城娄娘子时候的惆怅,她对他的了解,更不像是……道听途说。她说她不骗他,但是没有说过她不瞒他——如果贺兰氏知道未来,谁能保证她不知道呢?

    “……但是有的事,贺兰娘子说得并不对。”周乐道。

    “哪里不对?”贺兰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走调——也许是太静了的缘故。

    “譬如说,”周乐目色又沉了下来,“贺兰娘子像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咸阳王妃。”三娘说,贺兰袖三番五次加害于她,是因为她会挡她的路。她哪里挡过她的路呢,因为她嫁给了萧阮。

    但是三娘又说,贺兰袖并没有嫁给萧阮。

    可想而知,贺兰袖是想要名正言顺做宋王妃的,所以三娘才会说,她妨碍了她表姐——因为萧阮想娶她。

    但是结果贺兰氏成了咸阳王妃。

    她知道这么多,竟不知道咸阳王会事败身死么?如果知道,为什么不推拒这桩婚姻?还是说,她的预知,只是命运的一部分,不是全部?不不不,他试探过了,她知道全部,和她利害相关的,全部。

    每一个细节。

    惊人的……细致。

    那么,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意外?这些念头在周乐心里盘旋了许久,无数苦想、纠结和彷徨的夜晚。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不对,”周乐淡淡地说,“有一天,我过河的时候,忽然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屏住呼吸的不仅仅是贺兰袖。

    “去年暖冬,河上还是结了冰,远看着像是能够打马而过。”周乐慢慢地说,“但其实不能。假使我当时跑马过河,少不了破冰落水,便侥幸没有淹死,恐怕也会落下病根,没准就一病不起。”

    竟然不能梦想成真……贺兰袖十分遗憾。

    周乐笑了一下——像是看穿了贺兰袖的遗憾:“但是我没有——因为有人阻止了我,告诉我这冰薄,不能过马,所以我没有死,所以我今儿才能在贺兰娘子面前,与娘子说这些话。”

    “我还是不明白——”

    “贺兰娘子之所以不幸落进冰窟窿里,是因为贺兰娘子从前走过这条路,因为贺兰娘子从前顺利地过了河,到了河对岸,但是没有人告诉贺兰娘子——如今,这河已经不能过了。”

    贺兰袖:……

    他说得对。

    这条河,已经是不能过了。并不因为暖冬,河上冰薄,而是有人敲碎了河上的冰,不不不,三娘不是敲碎了河上的冰,而是打断了她的腿,无论河上冰薄冰厚,她总归是过不去了——她早该知道。

    是她过于自信,惯性地以为她还可以。以为能打败三娘一次,就能打败两次、三次——她忘了,她前世之所以能够笑到最后,并不是因为她条件比三娘好,恰恰相反,是三娘不与她计较。

    三娘那时候当她是至亲,又怎么会与她计较这些小事。

    贺兰袖沉默了一会儿。这些念头从前没有过,这半年里,却一次两次地冒出来。她当然知道她和三娘是回不到过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想起她们幼时在平城,她那样全心全意地依赖过她。

    其实她比三娘年长,比三娘想得多;她比三娘心大,也比三娘要得多。而三娘,本身拥有足够多,所以杂念少。

    三娘以为她们是一样的,其实,一开始就不一样——她是始平王的女儿,她是个妾身不明,她算是谁家的孩子呢,她姓着贺兰,却住在始平王府;她爹妈是结发夫妻,如今她娘却给人做了妾室。

    那些……就像是潮水,日日夜夜冲刷着她的心,也许是羞辱,也许是混乱,也许是不甘心。总之一步一步,路是自己选的,路是自己走的……要回头已经是百年身。

    你说她后悔?不不不,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再来一次,最多是后悔凤仪殿里,没有能够及时杀死她。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贺兰袖低低叹了口气,抱着膝,把头埋下去,太久没有洗浴,衣物与肉体的酸臭充斥在口鼻之间,她也顾不得了:“原来将军都知道了——那将军也就该知道,宋王南下,未必会走同一条路。”

    “为什么不。”周乐淡淡地说。

    因为——

    贺兰袖张嘴,又老老实实合上了。为什么不,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三个与她们恩怨纠葛又死而复生的人的话,谁能够影响到萧阮南下的路?萧阮在南朝的人脉,并不因为她们姐妹而变动。

    “将军要知道这个做什么?”贺兰袖到底没忍住问——如果她不问,娄晚君都几乎要脱口而出了。

    周乐道:“贺兰娘子猜不到么?”

    “他没有带三娘——”贺兰袖怎么会猜不到,但是她的声音再一次戛然而止。没有错,前世他是没有带三娘走,这一世呢?

    但是反过来想,如果三娘严防死守,姨父与表哥幸免于难,那么就算萧阮有这个心,也没这个本事吧。

    只不过——

    就像她费尽心思,未能得偿所愿一样,三娘苦心筹谋,也未必能够保住父兄不死——不然,她如何就眼睁睁看着两宫失和,烽烟四起呢。

    她贺兰一介民女,想要的最多不过是姻缘,富贵。三娘是公主啊。这燕朝,是她元家天下啊。贺兰袖几乎是幸灾乐祸,再怎么严防死守,帝后不还是反目了么,再怎么着,天下也还是乱了啊。

    而周乐——问到这话,该说他未雨绸缪呢,还是趁火打劫?贺兰心里一声冷笑,只是没有挂在面上。

    “贺兰娘子是不是想说,如今圣人不敢杀始平王父子,所以即便宋王有心,也带不走三娘?”周乐问。

    贺兰袖应了一声“是”。

    周乐说道:“我在想贺兰娘子为什么走不对路的时候,也想过这个问题。我虽然没有因为冰薄落水而死在河里,但是说到底,我终归还是会死的,或者死在战场上,或者死在家里——只是迟早。”

    贺兰抬头来,眨了一下眼睛:她没听懂。

    周乐难得好耐心地与她解释——也许是因为这件事情实在过于诡异,没有、也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这样老老实实做他的听众,便日后他与三娘重逢,这些话,也是不能乱说的。但是贺兰……她的命还在他手里呢。

    ——当然他万万不会想到,深夜的营帐外还站了个几乎冻僵的少女,她大气也不敢出,她冷,也不敢跺脚活动血液,她怕极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撑着她,她想要听下去——无论如何。

    “……有些事情可以阻止,有些事情不能。无论是我,还是贺兰娘子,还是……都不知道这些事里哪些是可以阻止的,哪些是不能被阻止的。哪些已经被阻止,哪些只是看起来被阻止,其实只是推迟、正蓄势待发。”

    周乐知道这样说,贺兰袖也未必能够明白,又补充道:“譬如我饿了,我动手烧饭,有人抽走了我的柴薪,我可以改去饭馆;有人偷走了我的钱,我可以改去乡人家里讨食;有人说服了乡人不施舍给我,我还可以埋伏在路边,抢路人的食物……无论如何,填饱肚子这件事,总归是会发生的。”

    “再譬如,我们会遇见……一些人,我并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不知道什么时候遇见,兴许有人阻拦过我们的相见,我也茫然不知,但是换一个时间,换一种方式,兴许到头来,该相遇的总会相遇。”

    ——没有人能够参透命运的秘密。

    你避开的水坑,也许在会在若干年后,几夏轮回,变成雨降临在你的头上,猝不及防。

    贺兰袖叹了口气,这大约也譬如,她千方百计,想要避开嫁给萧阮以外的人——而最终失败;三娘千方百计想要避开嫁给萧阮的命运——谁知道能不能成功呢。

    “好吧,”她说,“将军想要的路线,我给——将军回馈我以什么?”

    周乐微微一笑,那笑容近乎嘲笑:“贺兰娘子还想要什么?”

    贺兰袖:……

    偏周乐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适可而止”四个字,又道:“贺兰娘子要是有诚意与我做这笔交易,不如先回答了我之前的问题。”

    贺兰袖:……..

    她想死!

    “将军可没有给出任何能保证交易顺利进行的诚意。”贺兰袖忍不住说道。

    “没有吗?”周乐大吃一惊,“不然,贺兰娘子以为自己凭什么活到如今呢?”

    贺兰袖:……

    她想死!

    贺兰袖想了片刻,说道:“要我拿出诚意也可以,将军还得答应我一件事。”

    周乐扬一扬眉:“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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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2.如何收场

    “将军既答应我不死,

    我还想斗胆求将军,

    让我活得像个人——”

    “什么叫活得像个人?”

    “不要断我的手脚,

    不要动我的眼睛、舌头、鼻子、耳朵,和……脸。”最后一个字,

    贺兰袖说得几乎是胆颤心惊。

    周乐:……

    “贺兰娘子不提的话,我还当真没有想过。”周乐笑得实在可恶。

    贺兰袖:……

    “不要把我送给……别人糟蹋。”贺兰袖咬住下唇,说道。她算是豁出去了,这些话必须得说在前头。

    “到此为止。”周乐说。

    贺兰袖原本还有一肚子的要求,诸如“干净的营帐”、“拨个人来伺候”、“能见人的衣物”、“足够的饭食与水”通通都被堵死在腹中了。也罢,

    说多了还不知道这人能使出什么手段来折腾她。

    便点头道:“成交!”

    周乐也点了点头。

    两人击掌,

    “啪!”响声清脆。

    帐外娄晚君竖起的耳朵冻得通红。

    贺兰又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三娘为什么会答应与别人订亲,

    这世上除了三娘自己,大约也没有人能够猜到毫厘不差。我自然是比将军知道得多一些,但是也只能勉强一猜——将军莫要怪我。”

    周乐再点了一下头:贺兰氏这样说,虽然有推卸责任之嫌,未尝不是一种诚恳。

    “原本前年,三娘从信都回洛阳,太后与圣人就几次想赐婚给她与宋王,三娘不肯,”贺兰袖侃侃说道,

    “我当时以为她拿乔,

    如今想来,

    兴许却是真的。到去年年底,

    她已经是第三次拒绝宋王了。”

    娄晚娄晚君简直不敢想象这位“三娘”的身份了——拒绝一个王侯,三次!

    “……如今她年已及笄,没有出家的打算,无论是姨父还是王妃,也该为她择婿了。她能拒绝一次,两次……不能永远拒绝。她从前心里只有一个宋王,既然宋王不可能,与其他任何人成亲,都没有区别。”

    贺兰袖偷觑了一眼周乐的面色,补充道:“当然,也许将军觉得自个儿不一样……”

    “我本来就不一样!”周乐怒冲冲地说。什么叫她心里只有一个宋王——从前是那样么?

    贺兰袖:……

    讲点道理好吗!

    自恋可以少一点吗!

    “不错,将军不一样。”贺兰袖想一想,说道。一夜夫妻百日恩,她可是陪了他足足十年呢。

    周乐瞧着贺兰袖眼珠子乱转,不知道她在动什么心思,但是他知道他是不一样的。三娘经历过什么,他大致已经理出线索来,诸如下嫁宋王,父兄惨死,天下大乱,他乘势而起……不然,他们凭什么相遇呢?

    他做了大将军,他应该是留了她在身边。

    他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他出征,她会被迫南行,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宋王心慕她已久,却最后逼得她远行三千里,想是一段始乱终弃——他这样想,原也不算太离谱,毕竟,他没有见过前世的嘉语。

    但是他知道,重来一次,她仍然愿意答应给他机会。

    她可以不给的。他们之间的位置,还没有发生那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可能会发生,也可能不。但至少眼下,她还不需要他的庇护,也许永远都不需要。但是她给他机会,她这么说,也这么做。

    不然,你以为随随便便一个人,能够得到华阳公主再三相救么。你以为随随便便一个人,能有拿陆家部曲练手的机会么?你以为随随便便一个人,远隔了千里万里,能让她牵肠挂肚,赠金赠银么?

    他从前对她一定很好,所以她才对他念念不忘——他几乎是沾沾自喜地想。

    贺兰袖说道:“……我不知道三娘答应过将军什么,但是如果不是……三娘说的话,其实是作不得数的。”

    “什么叫……作不得数?”周乐两眼发直。

    贺兰袖心里直摇头,看着是个聪明人,怎么这会儿倒又傻了:“将军没有听说过么,花开堪折直须折。”

    周乐:“没有。”

    贺兰袖:……

    三娘从前怎么和这个军汉沟通的?

    “她从前答应将军,就如同我以为自己能过那条河一样,”贺兰袖不得不说大白话,“但是将军未必就过得了河。我今儿也不怕与将军说句实话,将军的妻子,如今已经在身边了——三娘也是知道的。”

    “她知道……”周乐心里一动,猛地想起李愔那句莫名其妙的“新婚之贺”来。当时没有细想,如今想来,恐怕就确如贺兰氏所言,在三娘看来,这时候,他应该是成了亲的。

    虽然——

    三娘与贺兰氏都经历过的那个世界里,他是已经成了亲。但是那时候,他不是……还没有遇见三娘吗?

    就如同,那时候,三娘还没有遇见他,所以一心一意只想着宋王。她不知道他能不能过得了那条河——她不知道远隔了这千里万里,杳无音信,他是不是……已经成了亲,做了别人的夫我说这句话,兴许将军不喜……”贺兰袖道。

    “那就不要说!”

    贺兰袖:……

    能按理出牌吗?!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大概是想说,三娘对他的好,三娘与他的约定,都无非可能有那样一日,她父兄双亡,她在这世上再无依靠,而他飞黄腾达,足以庇护她——她不过是在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那或者是真的。但是他记得,他总记得,三娘冲他笑的样子——一个人笑是不是因为真的欢喜,很容易被看出来。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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