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嘉语挑眉,神色里有瞬间的迷惑。

    “公主是想说宋王么,”李十二郎察言观色,他与她之间已经没了婚约,自然不必避开这个名字,何况京中都知道宋王手段,“便纵是天纵之才,以猜忌之将,将惶惑之兵,恐怕难免沉戟折沙。”

    萧阮以南人将北兵,处境尴尬;平叛大军经了李司空、宜阳王和南阳王轮番领兵,特别李家灭门之后,势必惶惑不知所措,都是可以预料。李十二郎提到沉戟折沙,却是魏武王赤壁兵败的典故。

    嘉语纠结了片刻她该不该盼着萧阮兵败,最终只叹了口气,局面至此,已经是覆水难收。

    李十二郎安抚她道:“公主也不必忧虑,待圣人亲政,自然海内归心。”

    这话嘉语听得刺耳。太后固然诸多不是,然而皇帝上位,云朔代州的饥荒也还是饥荒,军镇离心,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拉得回来。一时问:“郎君也认为,如今天下乱势,是太后牝鸡司晨的缘故吗?”

    李十二郎摇头道:“是名不正言不顺,人心不安之故。”

    ——世人皆知,太后迟早还政于皇帝,而如今帝后争权,除了像郑忱这种死心塌地不给自己留后路的,谁人不是首鼠两端。

    如是,人心浮动,谁还能正经做事。

    嘉语点点头,欲言又止。

    “公主可是有话要说?”李十二郎问。

    嘉语面上略有尴尬之色,说道:“我听闻郎君要北上,倒是想起,有个故人,也在朔州……如今应该是在云州了。”

    “故人?”李十二郎和郑忱一个想法:似华阳这等足不出户的小娘子,竟然能有故人远在云朔,也是一奇。

    嘉语点头道:“这位故人,郎君也见过……”

    李十二郎一激灵,脱口问:“是小周郎君吗?”去年他在西山脚下得昭熙相救,除了昭熙之外,对那位一箭破羽林的小周郎君印象深刻。当时以为是昭熙的亲兵,然而这年余,却没有再见过。连昭熙迎亲那次变故都没有出现——照理是该出面的。这时候忍不住道:“还以为他跟令尊去了豫州。”

    嘉语随口道:“那倒没有,他也不是我父王的人……”说着从手腕上捋下一样东西,递给李十二郎:“我在邸报上也没有看到他的名字,想来处境艰难,郎君此去,若是遇见他,还请郎君将此物转赠与他。”

    李十二郎:……

    这句话信息量好大。

    既不是始平王的人,却听始平王世子使唤,在华阳的庄子上练兵;华阳公主能看到朝廷邸报……也就罢了,却在邸报上寻找这么个名不经传的人物,如今还有所转赠……这是私相授受么!

    待细看她递过来的——是一对金镯子,成色上佳,足足有半斤之重,心里又咯噔一响:从前看她也是个清雅人物,素日戴的不是珍珠就是玉,如何竟赠人这等俗物——不怕重?

    嘉语也意识到这句话漏洞太大,只能勉强补救道:“他在信都救过我……”

    李十二郎:……

    能有救过华阳公主这等际遇,始平王父子不该有所报答么,在禁军、在羽林卫,乃至于在豫州或者别的地方安插一个低级军官,能有什么难度,如何千里迢迢,却去了动荡不安的朔……云州?

    不过他们兄妹得她数次搭救,自不好犯颜直问,只得含蓄说道:“边镇苦寒,难为小周郎君肯为国守边……”

    嘉语含混道:“他是朔州人……大概是,比较热爱自己的家乡。”

    李十二郎决定假装没有听见。

    “……如今朔州连番战事,官兵折损极大,小周郎君诚然骑射.精绝……”但是战场上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有人骑射一塌糊涂,偏生能一仗到底,毫发无损;有人武艺精湛,却死得稀里糊涂。

    嘉语却笑道:“哪里这么容易死。”何况这货多半是已经从贼。

    李十二郎:……

    他发现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他这位前任未婚妻了。从前见她数次,还曾经感慨到底是将门虎女,纵领不得兵,当不得将,却不同于一般小娘子的无知——然而能说出这等话,看来还是所知甚少。

    李十二郎硬着头皮问:“那公主如何知他如今处境艰难?”

    嘉语沉默了片刻,结结巴巴道:“兵荒马乱,要养家糊口……自然艰难。”

    李十二郎:……

    连翘一声惊呼:“小周郎君成家了么?”——她听茯苓与半夏打趣,还以为姑娘有意把半夏许给这位周郎李十二郎:……

    连她的贴身婢子,也知道这位小周郎君么?

    嘉语犹豫着张张嘴,又合上,最后还是点点头:“想来……应该是……有什么不对吗?”

    你的态度不对,李十二郎心道。华阳一向稳重,就连始平王世子婚礼上变故猝发——他虽然不在现场,也听母亲、姊妹称道过——都能侃侃而言,如何这会儿,却结结巴巴胡说八道起来。倒有几分可爱——华阳容色原不及姐妹,要说端方,固然合适做宗妇主母,却未免乏了可爱。

    连翘低眉顺眼道:“难得姑娘惦记他。”

    嘉语:……

    “多嘴!”嘉语喝了一声。她也知道这其实不太合理。那人何须她惦记。她与其惦记他,不如惦记眼下战事,惦记王妃会把她许给谁,以及萧阮什么时候能够停止他的小动作。那人、那人自然是不会死的。

    乱臣贼子,哪里这么容易死。

    如果不是前日梦见,她反复与自己说,兴许就想不起来了。

    然而——

    梦见次数着实不少。

    每次醒来,竟还会惆怅……许是烽烟四起,乱势渐成的缘故。他从前是个很识时务的人,很早就投奔了她的父亲,襄助他收拾了云朔乱兵。至于后来……后来因势成事,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到萧阮北上,再到李十二郎北上,方才想起,照从前推算,他这时候是已经成了亲,得了长子,在几方势力之间奔走,或者是被猜忌,或者是被冷落,生计艰难。他后来是怎么翻的身……他却没有与她说过。

    雪中送炭,总不负他们相识一场。

    以她看来,李十二郎此去,碰到的机会应该是相当大——她有时又疑心自己是一早就想到这个,不然,何至于戴了这么笨重的金器出门?

    有些事,原禁不起细想。

    她也不愿意细想。就只说道:“……如果郎君遇见他,就说是我贺他新婚。”

    “公主有心。”李十二郎赞道。他虽然只匆匆见了周乐一面,也是很惊叹于他的能耐,始平王或者始平王世子的意思,要笼络这样的人才,并不足以为奇——便是华阳慧眼识英雄,也是不稀奇的。

    嘉语点点头,这篇揭过。

    忽外头车夫说道:“公主,有人朝这边来了。”

    连翘闻言,掀起窗帘一看,不由惊呼:“姑娘,来了好多人……”

    嘉语与李十二郎对望一眼。

    嘉语心里盘算道,内卫追了一整日了,是疲惫之师,相对而言,她的部曲算是以逸待劳,再拖一阵子,等车出了城,他们就无可奈何了。她敲了窗板两下,外头车夫是昭熙匀给她用的,最识军令。

    连翘道:“姑娘,他、他们……他们打起来了!”

    嘉语应了一声,又敲了一下窗。

    作者有话要说:

    果下马是原产于岭南的一种马,挺袖珍,很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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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8.岂独伤心

    车速陡然快了起来,

    专心看车外的连翘一个趔趄,差点没栽倒,李十二郎扶了她一把,连翘红着脸说:“多谢郎李十二郎点点头,

    却说道:“那人叫陈莫,去年秋,在西山带人伏击我们兄妹的便是他。”

    嘉语“啊”了一声:“原来如此。”她就说,这城里还有哪个这么不给她面子——就是郑忱亲至,

    也断不至于此。却原来另有缘故——去年伏击李家兄妹,还能留着性命的人,

    活罪应该是没有少挨。

    连翘不断地往外看:“……姑娘,

    又跟上来了!”嘉语吃了一惊,再敲了一下窗,风呼地从鬓边掠过,

    差点没吹散她的发。嘉语知道不可能再快了。

    脸色就有些难看。她这些部曲的战斗力她是知道的,因对手是内卫,

    点到为止,

    并不想闹出人命,这个陈莫明显是置同僚、手下生死于不顾,

    带着亲信在追——如今她手边却再没有人可用了。

    她倒不怕他敢怎么样,

    除非他想造反。

    然而有句话说,舍得一身剐,

    敢把皇帝拉下马。这个陈莫要是不要命了,

    逼停她的车,

    把李十二郎从车上拽下去——这样难看的事,汉光武帝时期就出过强项令——就算事后郑忱能够杀了他,李十二郎的人头也该落地了吧。

    “姑、姑娘……”连翘喊道,声音里的恐惧,长刀破空,一滴血溅在她脸上。

    李十二郎按住窗棂。

    嘉语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想不到的大约是郑忱会派出陈莫这条疯狗。而这条疯狗竟然会全然不顾华阳和始平王的面子。他这是找死——所以你看,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会绊倒在哪颗石子上。

    祖家子已经是殚精竭虑,华阳也尽心尽力,然而为山九仞,到底功亏一篑。再周详的计划,挡不住疯子拼命。

    李十二郎惨笑一声,说道:“如果我没有能给完成公主托付,还望公主莫要怪我。”

    嘉语问:“郎君是要跳车吗?”

    当真被陈莫追上,车厢里施展不开,李十二郎就只能束手就擒,还不如跳车,或许能抢到一线先机——

    “外头有多少人?”没等李十二郎回答,嘉语又问。

    “三……五……七……十六个。”一路数下来,连翘声音在抖。

    双拳难敌四手。嘉语看了看李十二郎,她不清楚双方的武力值对比——反正她爹有过以一敌十的记录——但是李十二郎应该心里有数。

    李十二郎握住腰上的刀,低声道:“如我死在今日,来年初一十五,烦请公主为我点一炷香。”

    他死了,十娘兴许还能折腾,九娘没了别的指望,华阳能安置,是她的运气,不能,那是她的命。

    嘉语懂了,点头道:“郎君放心——”

    话没完,连翘直挺挺跪下去。一瞬间脸色发白,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嘉语几乎是在尖叫:“闭嘴!”

    连翘道:“姑娘——”

    “我叫你闭嘴!”

    “姑娘——”连翘开始磕头。李十二郎不明所以,就听嘉语叫道:“你去是送死!”一激灵明白过来。

    这个丫头、这个丫头是要调虎离山吗?那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他好歹习过骑射,武力值在洛阳贵族子弟中也是拔尖的。这个丫头……他这时候细细看她,他见过她几次,他见过她才几次!

    李十二郎不明白,嘉语也不明白,她只是瞬间读懂了她的这个表情。疯了,她想,整个世界都疯掉了,郑三疯了一样要斩草除根,陈莫疯了一样要报仇雪恨,如今轮到连翘……连翘疯了一样要去送死!

    连翘不是这样的。

    她记忆里的连翘不是这样的,连翘是个很会为自己打算的丫头,不然她不会从畅和堂调到四宜居来,不会轻易被她看到,更不会在她成为宋王妃之后,迅速找到足以托付终身的人离开她。

    ……那是从前了。

    从前她何等明智,一开始就知道她是沉船,不可依恃——难道如今李十二郎足以依恃吗?

    还是说,她从前的明智,不过是她没有碰上那个让她昏头的人?不过是她没有遇见李十二郎?嘉语只觉一口血堵在心口——那她算什么?如果不是李家这场变故,那连翘要置她于何地?

    “姑娘……”

    “不许!”嘉语冷冷道,声音在发抖,“你是我的人,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许你去送死,你就不能死!”

    “姑娘……”连翘的声音开始也是抖的,到后来,竟然稳了,“我知道姑娘会应我的,姑娘心软,阖府都知道姑娘心软,多求几次,姑娘总是应的……我给姑娘挡过好多次了,薄荷不成,我走之后,院子里让半夏管……”

    她心软,嘉语恨恨地想,她不过是对她们几个从前跟了她、却没有落得好下场的婢子心软罢了。

    “我知道我对不住姑娘——”

    “闭嘴!”

    “我知道我对不住姑娘,但是我也知道,姑娘对李郎君没有情意。姑娘救他不过是心软。姑娘的心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是和李郎君是不相干的……我知道。如果李家没有变故,我跟着姑娘到公主府,以姑娘为人,定然不容人作妾,但是如果我说终身不嫁,只想服侍姑娘,姑娘定然也是肯的。”

    她只道嘉语是心软,并不知世间有“道义”两个字。她是奴婢出身,也没有嘉语这样的傲气,如真个可心,做妾也不觉得丢人。但是燕朝风气,能容妾室的主母原就极少。更何况她家姑娘是公主。

    嘉语咬着牙冷笑,这就是她的婢子,你看,这就是她身边朝夕相处的婢子,可把她摸得透透的。她前儿还在嘲笑姚佳怡的婢子全成了祖家子的人,迟早卖了她,瞧瞧她自个儿身边的吧!

    她这个话可不是说给她听,她是说给李十二郎听,她一条命,可没打算白送了!她的情意,是要说与他听——这些个小心思她懂,她全都懂,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她能一脚踹死她!但是连翘啊……

    就是养个玩物儿,久了,也会生出心肝来——何况是个人呢,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呢。嘉语掩面,兴许她说得对,她就是心软。

    ……何况她要去送死呢。

    她就这么点心思,这会儿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兴许她会死,兴许他回不来,总之是没有机会了。

    一个人的心有多深,要多久才能知道,她整日就在她身边,为她梳洗,为她收拾,为她打点上下。你怎么知道,她的心在哪里呢?你能得到一个人全部的效忠,然而你并不能知道,她愿意为谁去死。

    “李郎君。”连翘转脸看向李十二郎,说道,“前儿李郎君留在府中的衣物,我今儿给李郎君带过来了,原本是想在李郎君下车的时候还与李郎君,然而如今看来,恐怕不得不……僭越了。”

    李十二郎眼下的肌肉不自觉地动了动。

    连翘给嘉语再磕了一个头,起身取出包袱,抖开,里头果然是嘉语及笄那日他在始平王府换下的那件袍子。

    李十二郎忽然明白过来,那天她交给他的衣物,并非华阳所备,而是这个丫头私下裁制,怪不得料子寻常。那之前,他默默地想,那之前,她还给他送过一次饮食,更早,他就想不起来了。

    应该是没有更早了。他们见面的机会就这么几次。她什么时候看到他,他全然不知道。

    他那时候看到的不过是华阳,便不计她背后的始平王府,华阳也是他理想的妻子。他怎么能看到她身边的婢子呢,以他当时的年少得志,心高气傲,前程似锦……到如今都是笑话。

    无亲无故,他如何能知道这世间,竟然有人肯为他去死。

    凭什么呢。他不知道。

    值得吗?不值得。至少他觉得不值得。

    她生还的可能性还不及他——他生还的可能性已经是极小了。

    而她是……必死无疑。

    李十二郎张了几次嘴,可笑,华阳和她的婢子都能说话,或怒或哀,他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抖得太厉害了,喉头上下动了几次,终于有了声音,他说:“敢问……连翘姑娘,原来叫什么名字?”

    嘉语猛地站起来——“啪!”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李十二郎脸上挨了一下,响声清脆。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这是……问名啊。

    连翘还在发怔。

    李十二郎没有看嘉语,也没有管脸上的伤,只看住连翘,重复问:“连翘姑娘从前在家时候,叫什么名字?”

    “……并没取名,母亲叫我二丫。”连翘说。袍子展开来,李十二郎身量比她高,袍子毫不费劲地裹住了她的身体。

    “我姓李,单名一个愔字。”李愔点头道,“今年十九,七月生人,尚未娶妻,二丫可愿意,与我为妻?”

    “你这是逼她去死!”嘉语哭了起来。如果说之前连翘说要代李愔下车,已经是半只脚踏进了棺材的话,那么李愔这句话,就是把棺材盖给她合上了,钉牢了,钉死了!

    连翘再怔了一下,面上却放出光来,她转脸看向嘉语,说:“姑娘莫要怪我……”

    嘉语掩面不肯看她。她反对、她反对有什么用,她能要她的命,她能要她去死,但是她不能强留她活着。

    “我再没有别的什么可以给你,”李愔道,“这是我仅剩的,我的姓氏……不会再有别人了。”这是一个承诺,她是他的妻子,从此之后,他此去,是荣归故里,还是死于非命,他都不会再娶。

    他这是拿他的门第与姓氏,换她的命。连翘是贱籍,这辈子并没有想过能够高攀到赵郡李氏这样的人家。这样的诱惑,莫说她不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就是二十七八岁的大男人,也无法抗拒。。

    “请公主赐二丫一件首饰。”李愔单膝跪地,求道。

    没有人会在乎公主的婢子,但是这些内卫并没有见过华阳公主——没有人敢伤害华阳公主。这是他所能够想到的,或者说,他唯一能为她做的。

    嘉语从头上拔下一把簪钗,掷在地上。

    叮叮当当乱了一地。

    李愔一一都捡起来,放在连翘手里,他原本是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他忽然发现,原来到这时候,他也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他知道他卑劣,他想活下去——哪怕是踩着别人的尸体。如果踩着华阳公主的尸体他能活下去,他也会这么做的。

    ——你以为他没有想过吗,以华阳公主为人质——那能够令洛阳大多数人望而却步,但是陈莫不会。

    他要活下去,如果卑躬屈膝能令他活下去,他就卑躬屈膝;如果心狠手辣能令他活下去,他就心狠手辣;如果无耻能令他活下去,他就无耻。他从前想过做一个君子,如今他不这么想了。

    如今他只想报仇。

    车夫在门外扬鞭敲了三下,是示意如果要下车,时机已经到了。

    连翘对着嘉语再磕了一个头,嘉语猛地伸手要拽住她,就听得“滋——”地一声丝帛撕裂,人已经下去了。

    嘉语紧紧攥着半爿丝帛,但觉喉中腥甜。

    .........................................

    “公主莫要哭了。”李愔说。

    这不是哭的时候。连翘也不能白死。他飞快地扔给嘉语一卷布帛,嘉语只看了一眼,便不再做声。

    需要做的事还很多。

    ...................................

    陈莫简直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的运气,就如同一年前他没想到自己会被贵人选中来执行西山伏击的任务,没想到西山脚下会一头撞上始平王世子,没想到李家兄妹逃出生天之后他竟然还能留下一条命。

    ——虽然有时候你不知道是活着更好还是死了更好。

    他原道华阳不过故弄玄虚,不想最终李十二郎还是上了公主的车驾——这要没人通风报信,还真让他们给糊弄过去了。

    待带着二十几个亲信突破华阳公主的部曲防线,再追上去的时候,华阳公主的马车就大大咧咧停在了路当中。

    陈莫:……

    他的目光先自停在马车边上,华阳公主穿了杏子黄襦衫,湖蓝色裙,深灰色的帷幕从头遮到脚,帷幕上绣了小小的兰花。大约是婢子给她搬了坐具出来,面前摆了小小几案,案上琳琅几样小食与酒。

    华阳公主坐在深茶色坐具上,腰背挺得笔直。

    “公主!”陈莫不得不向她行礼,却说道,“陈某公务在身,不便多礼,公主见谅。”

    那帷幕后像是有目光一转,冷冷。并未作声,倒是服侍在侧的婢子摆出送客的姿态,说的是:“将军请便。”

    陈莫的目光往马车上溜了一圈,那原是一辆双辕马车,并不如一般贵妇人所乘,极尽奢华,却透着轻便。是双马并进,然而眼下就只剩了一匹马,不安地捯着它的蹄子,注意到有人看它,竟抬头来,打了个响鼻。

    另一匹马呢?

    车厢紧闭——车里有没有人?

    这是个空城计呢还是迷魂阵,陈莫脑子里转得飞快,几个念头一闪而过:“公主在这里做什么?”他问。

    华阳公主尚未开口,就被边上婢子抢白道:“将军不是有公务在身么,哪里来这么多闲功夫问我家公主!”

    陈莫也不动气,却摆出十分诚恳的颜色,说道:“陈某追击朝廷钦犯至此,不见了钦犯,却看见公主,公主不在车里,却在路边。陈某不得不怀疑,公主莫不是受了钦犯威胁,被……鸠占了鹊巢!”

    话音落,竟一步上前,一脚踹过去。

    这一下变故突起,莫说华阳公主主婢,就是车夫也没有料到,只来得及闪身稍避,就听得“嘭”的一声,车门已碎。

    华阳公主的脸遮在帷幕之后也就罢了,那婢子却是显而易见的怒气冲天,叱道:“大胆!”

    “是陈某大胆!”

    车厢才多大,陈莫一眼过去,已经看出里头确实没有人,心下一转念,便知道是华阳公主的拖延之计。他从善如流,先认了错,紧接着又道,“陈某心系公主安危,不得已冒犯,公主见谅——我们走!”

    竟是不等华阳公主开口,上马绝尘而去,远远还听得那婢子的斥骂声:“竖子无礼!”

    陈莫虽然不敢反驳,心里其实是得意的。他知道他今儿已经把始平王府得罪死了……既是如此,又何妨再罪上三分?

    眼看着人已经没了踪影,“华阳公主”这才取下帷幕来,对着那“婢子”一揖到底,却原来是李愔,那“婢子”才是嘉语:李愔身量甚高,骨架亦不似女子纤细,如果站着,少不得被看破。

    何况陈莫从前见过他。所以才不得已委屈嘉语为侍婢。

    背心都湿得透了,万幸陈莫并没有起这个疑心。

    ——方才陈莫距他不过五步之遥,匹夫一怒,五步之内,也足以血溅当场。但是他忍住了,陈莫不过一条狗,他犯不上为一条狗送命。他如今的命也不是他自己的了,他欠了人命,他背了无数的债。

    车夫早解了马,牵到他跟前,李愔往嘉语看了片刻,最低限度,他原本是应该说声多谢,但是他没有。

    有时候,能说出来的都嫌太轻。

    如果做不到,不必宣诸于口;如果有那样一日——何妨到一日再谢?李愔翻身上马,一紧缰绳。听见华阳公主在身后说:“愿郎君此去,心想事成。”这才像是他所知道的华阳公主——即便是天塌下来,该说的场面话仍然能说得稳稳当当,该摆出的姿态也仍然摆得从从容容。

    之前……是失态了。

    她和连翘,该是有很深的感情,然而这世上并没有“情同姐妹”这回事,在主婢之间。李愔相信如果今儿要为他去死的是始平王府六娘子,恐怕华阳宁肯打昏她拖回去,也绝不容她任性妄为。

    换了他面对八娘、九娘,他也会如此。你看,人性多么卑劣,人心多么偏颇。

    ...................................

    剩下车夫看着没了马的马车苦笑,“公主如今可怎么回府——天色眼看着就要晚了。”

    “回府?且不急。”嘉语戴上帷帽,却摇头道,“再等等。”

    再等等……陈莫会回来。

    连翘说她会寻机下马,虽然并不能确定能寻到这个“机”,但是或者也许可能。最好陈莫能追着空马跑远,更远一点,再远一点,到发现之后,并不去找连翘,而是回来找她兴师问罪。

    那样,连翘也不是没有一线生机,虽然是很渺茫——一开始就很渺茫。

    一直到这时候,嘉语都不敢去想,方才有没有人看到连翘,有没有看到她往什么方向去了,她想要骗自己说没准没有人看到呢?

    然而那听起来都像是天方夜谭。

    嘉语拿了钳子,慢慢敲一只核桃,不知道为什么,敲了许久也没有敲开。素日里这些活都是连翘做的。

    连翘这样心灵手巧的人……

    连翘这样既识时务,又果断机灵的人……原本在乱世里,能比她过得好,过得安稳。

    当然李家的门第原本是她这辈子都高攀不上。但是她如今……即便李愔他日衣锦归来,她只剩了牌位,富贵有什么用,门第有什么用,姓氏有什么用!至于香火……她死过一次,也没有享到谁的香火。

    ——大概是,无论是萧阮,还是周乐,都没有想过要烧给她。从这个角度想,她从前实在失败得厉害。

    总之怎么看,都是笔赔本的买卖。

    嘉语也知道这些念头市侩,正常的反应是恼恨这个丫头,恼恨她的背叛。即便她对李愔没有情爱,那也不是她一个丫头肖想得起的。原本该如此,但是嘉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并不因此恼怒。

    那也许是因为、也许是因为,经历过生死之后,就会知道,那原本就是不要紧的东西。

    如果她和李愔成了亲,她对李愔有了情,再发现连翘有这等心思,甚至背着她向他示好,那兴许她才应该恼怒。

    如今……并没有发生,也再不会发生。嘉语冷冷地想。面前又起了烟尘,烟尘滚滚,陈莫去而复返,怒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竟是来兴师问罪么。

    嘉语抬头,隔着帷幕,再多的怒气也有些模糊,他没有追上李愔,不知道他有没有追上连翘——至少他没有把连翘带过来,那么就有两个可能,一是连翘已经死了,二是他没有转头去追。

    然而对这样一条疯狗的问话,嘉语并不觉得她有回答的必要,冷冷笑了一声。

    车夫道:“将军不得无礼!”

    陈莫狞笑一声,一把推开他,逼近嘉语:“华阳公主,下官很怀疑你到底是华阳公主,还是李——啊!”他惨叫了一声,想要回头望。然而没容他回头,又一鞭落下,他被抽倒在地,血登时就流了出来。

    “哥哥!”他听见女子的叫声。

    是始平王世子……始平王世子来得好快……为什么没有人出声示警……几个念头闪过去,那鞭子一刻都没有停过,他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滚,希望能离那条鞭子远一点……哪怕远一点点。

    但是他并没有这样的运气。

    起初还能痛呼出声,渐渐地连声音都出不来了,开始是因为每一声都被堵死在喉咙里,后来是全然没了力气,血模糊了他的眼睛,灰糊住了他的眼睛……他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肉是好的。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血葫芦。更不知道围观的同僚、亲信都露出不忍目睹的表情。

    他什么都不知道了——甚至来不及懊悔。

    嘉语从前也听说过父兄凶名,据说在某些地方她父亲的名字能止小儿夜啼,但是亲眼目睹,也是第一次。如果施加于别人身上,兴许她会叫停,但是这个陈莫……但是想到连翘,竟是出不了声。

    就只呆呆看着那人在地上翻滚,滚成血肉模糊,渐渐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看着就活不成了。

    “够了。”她说。

    昭熙的鞭子还扬着,“啪”的一声空响:“三娘……”

    “我说,够了,”嘉语道,“哥哥,叫人把他送到郑侍中府上去……”

    “三娘?”昭熙吃了一惊。

    这打人不打脸。陈莫冒犯公主,他怎么处理都是说得过去的,但是送到郑忱家里去……那就是明摆了不给郑忱面子了。

    “就说是华阳所赠。”嘉语淡淡地说。

    昭熙:……

    昭熙丢了鞭子,朝嘉语走过去,说道:“是阿兄来迟了,累三娘受惊——”一语未毕,忽地一扬眉:“三娘你的婢子呢?”

    他虽然不清楚嘉语带了几个婢子出门,但总不至于一个不带。

    嘉语这才落泪道:“哥哥,连翘没了。”

    昭熙当然不是一个人来。他虽然没有亲自护送嘉语的车驾,但是到了时辰嘉语没有回府,自然就知道不对,带了羽林卫过来——不然内卫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上司毙命而噤若寒蝉,连出声示警都不敢。

    昭熙制住陈莫,嘉语便支了车夫带人去找连翘。还是迟了一步。从结果来推算,连翘没来得及下马。

    ——陈莫自有追踪之术,若非这点优势,去岁秋也不会被郑三看中。

    原以为不过是举手之劳,直到连翘赴死——李愔固然不能辜负她的死,嘉语与她主婢一场,又何尝忍心。

    找回来就只剩了尸体。

    尸体还没有凉,背上中箭,致命伤却是当胸一刀。

    可想而知,当时陈莫应该是看到了连翘的脸。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是李愔。她与他无冤无仇。这一刀是迁怒,也是泄愤——这时候他多半已经猜到,方才始终没有开口发声的华阳公主才是李愔。

    仇人近在咫尺,却生生错过的怨恨,全都发泄在了连翘身上。

    这怨恨,撑着他毫不犹豫杀了连翘,甚至还撑着他怒气冲冲回来找她要个说法——这已经完全丧心病狂了好吗!

    如果不是昭熙及时赶到——嘉语悄然收起手心里的匕首。

    昭熙看了一眼连翘的尸体,虽然喊不出名字,也是眼熟。一时皱眉,想道:三娘竟舍得贴身婢子去冒此奇险,可见对这桩婚事还是上了心。却不想到底没有缘分……该让云娘好生安抚她才是。

    这时候只摸摸嘉语的头发,安慰道:“已经过去了……三娘,我们回府吧。”

    ............................

    陈莫送到郑忱府上,已经断气了。

    郑忱不在家中,嘉颖接了这份“大礼”。嘉颖哪里见过这个,吐得酸水都出来了。待听到来人说是“华阳公主所赠”,更是手足冰凉。她只道嘉语对她不客气,见了这人,才知道嘉语已经是很念亲情。

    整晚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合眼面前就浮现那个血淋淋的人——如果还能称之为人的话——一时是向她索命,一时是喊救命,待细看时……竟又变成了她自己的脸!而三娘就站在不太远的地方冷笑。

    嘉颖惊得醒过来,一迭声问:“郎君回来了吗?”

    郑忱到下午才回府。嘉颖整张脸都是青的,听说郑忱回来,几乎是直奔出门,一见面,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郑忱已经听下人说过始末,见嘉颖痛哭,只苦笑道:“看来公主这回是真动了气……”

    嘉颖:…….......

    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他还在担心她动了气!

    嘉颖几乎是冲口道:“郑郎就这么护着她?她可并没有想过给郑郎留下半点面子!”

    郑忱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说道:“娘子说的什么话,华阳公主可是娘子堂妹,我做姐夫的,不该让着她么?”

    嘉颖:……...........

    他几时把她这层亲戚关系放在心上了!

    嘉颖这时候想起前尘往事,火气腾地上来,压都压不住,捂着脸哭道:“郑郎当我是傻子糊弄呢……”

    他当她傻子呢!

    从前他与三娘这么往来,怎么就不怕宫里那位发现;娶了她过门,又不与她亲热,这与她嫁了张家那个死人又有什么区别。李家怎么出的事,李愔怎么就被逼到亡命,没准也是她这个好郎君做的孽!

    ——不得不说,嘉颖这个想法在某个程度上真相了。

    郑忱也不动气,他用一种近乎哀怜的目光看他的妻子,他说:“这不是娘子所求么?”

    一句话,就如同匕首扎进她的胸口,嘉颖不敢置信地抬头来,死死盯住郑忱,她想从这张脸上看出点什么来——她想看出点什么来,歉疚?负罪?或者怜爱?她也不知道,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郑忱面无表情地面对她的审视,就仿佛一张白纸,就仿佛一张白纸看着另外一张白纸,眉目里渐渐渗出的嘲弄与疲倦。

    “我要回大宅一趟。”偏郑忱并不瞒她,“你与公主不睦,斡旋这件事,还须得拜托阿薇。”

    嘉颖呆呆站着,看着郑忱的背影,颀长,玉秀。

    这样好看的人,怎么会有这么狠的心!他当初不要她也就罢了,既然娶了她,怎么可以不对她负责!——她这样想的时候,倒是忘了,这段姻缘是她求来的,她只当是救命稻草,却不想是杯鸩酒。

    ..............................

    嘉语这一觉睡了许久。

    梦里一些乱的人影,人头济济,衣袂飘飘,有时候是虚的,有时候是实的。她心里知道他们是谁,只是名字到嘴边,怎么都喊不出来。也许是连翘。也许是紫萍,也许是陆靖华,也许还有贺兰袖。

    她说:“你杀了我。”

    那是谁?也许是于璎雪?“是,我杀了你,”她觉得她应该看住她的眼睛,冷冷地回复她,“那又如何?”

    但是她发不了声。

    那人的目光怨毒,就像是长的藤蔓,越过迷雾的藩篱,像蛇,嘉语不由自主地后退、后退,退到突然就没有了路。背后是墙,冰冷。她像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道墙,她想,有她很熟悉的气息。

    那藤蔓已经伸面前,却忽然开出一朵花来,鲜明的浅紫色,风吹过,异香扑鼻。那花像是在微笑,花里生出谁的眼睛,脉脉含情:“三娘。”

    嘉语变色,落荒而逃——路不知道为什么又通了,她像是跌进了一个营帐里——原来方才她背心抵到的并不是墙,而是营帐的外壁么,帐中有人兀自饮酒,猛地抬头来,笑道:“公主怎么来了?”

    她跌跌撞撞朝着他跑过去,她喊:“救命——”

    那人没有动,却伸手摸摸她的面孔,他说:“公主这是魇着了么?”

    “将、将军……将军救我!”她觉得她在苦苦哀求,那也许是真的,但是并没有声音。整个帐中都没有声音。

    而背后有脚步声,也许是马蹄声,有人手持敕令——

    “有人找你,公主。”那人说。

    嘉语觉得自己惊惶地睁大了眼睛,她抓住他的手,抓紧了。那人却从她手指间挣脱出来,他的手,他的袖,他说:“公主不是不肯为妾么?”

    “我救不了你。”

    “你是他的皇后,他要带你走,我能有什么法子?”

    嘉语“啊”地叫了一声——

    “姑娘、姑娘是魇着了么?”薄荷忙忙碌碌地,打了水来给她擦脸,待摸到她的额头,登时惊叫起来:“好热!”她俯身与嘉语碰了碰额头,脸色就有些发白:“茯苓、茯苓……姑娘发热了!”

    她一迭声叫着,奔了出去。

    嘉语呆呆地,只觉得头痛欲裂。

    ..............................

    嘉语和昭熙昨晚回来得晚,始平王妃已经歇下了,所以事情的来龙去脉到次日早上才听说。

    ——吓!这兄妹怎么想的,活生生抽死了人,还送到人家府里去!生怕人家不知道吗!这是示威他们知不知道!王妃揉了揉眉心,真的,三娘胡闹也就罢了,昭熙怎么也跟着胡闹起来,都是成家的人了!

    云娘也不帮着劝劝。

    倒不必她上门兴师问罪,俞嬷嬷就进来报与她听道:“世子来了,在外头候着。”

    “叫他进来。”王妃已经是在压住火气。

    昭熙进畅和堂,给王妃见礼。王妃见他是独自前来,便知道是不想让谢云然一起来挨骂。心里直摇头。

    对于始平王妃来说,昭熙和嘉语不同,嘉语是养在平城,昭熙却是她看着长大的——虽然大多数都跟着始平王到处乱跑,但是从那么点个子,渐渐高起来,线条和轮廓英朗起来……这情分又不一样。

    所以昭熙这么低眉顺眼往跟前一站,垂着手,王妃心里先自软了三分。

    昭熙道:“昨儿三娘出城,是我的主意。陈莫对三娘无礼,我一时冲动……原本昨儿晚上就该来给母亲报备,只是回来得晚,怕扰了母亲和三郎休息……”话没说完,就听得王妃一声冷笑。

    王妃对昭熙素来客气,到底长辈,这点威慑力还有,昭熙被唬得一怔。

    就听王妃慢悠悠说道:“要阿言在这里,少不得说昨儿教唆三娘出城是她的主意,这个话,二郎你信不信?”

    昭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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