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嘉颖,嘉语再舒了口气,是嘉颖。她消息倒是灵通,也不知道谁做的耳报神。想是知道她去了郑家,她是见过她在郑家与郑忱会面的,自然会疑心她知道了真相。嘉语拥衾坐起,说道:“请二娘子进来罢。”

    茯苓这么个软和性子,几时得了空真该说说她——连嘉颖都拦不住,她拦得住谁?

    这一念过去,嘉颖已经被扶进屋里来,她哭了有小半个时辰,眼睛全红了,眼皮肿着,脸面上也浮了光。妆全花了。

    嘉语不由叹气道:“二姐这样,教人看见,还当我欺负二姐了呢。”

    “三娘……”嘉颖才说了三个字,眼睛里又浮起一层水汽,再说不下去,就只咬着唇,不尴不尬地站着。

    嘉语看了眼茯苓,茯苓会意退了出去,嘉颖才要开口说话,外头又传来茯苓的声音:“姑娘先喝盏醒酒汤罢,仔细头疼……”

    嘉颖:……

    嘉语忍住笑,却应道:“进来。”

    茯苓进来,服侍嘉语用过醒酒汤,又服侍梳洗,又服侍换衣,再叠被铺床,这来来去去,嘉颖营造出来的悲情气氛已经被冲了大半——那还得庆幸天色已晚,嘉语没有出门的打算,没有上妆。

    然而嘉颖也是了得,起初惶急,到后来气息竟然渐渐稳了,嘉语一面是奇,一面也是见好就收,让茯苓退了出去。

    屋里就只剩了堂姐妹两个,嘉颖收了眼泪,却幽幽说道:“三娘如今是恨了我么?”

    嘉语心平气和地问道:“二姐何出此言?”

    嘉颖低眉楚楚,声音又细又碎,碎的就像是一树花,急雨来时,落英满地,收拾不起:“我原也不想这样……三娘,你是王爷、王妃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口里怕化了的心肝宝贝,金尊玉贵的公主,如何知道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人……阿兄是一心一意想要我给张家守……守望门寡……...”

    ——这话原是不好说给没出阁的妹子听,然而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有父亲和母亲在呢,”嘉语淡淡地道,“二姐这话说得过了,有父亲和母亲在,二姐不情愿,大兄也不能勉强。”

    张家算什么——或者对于没有始平王这条大腿可抱的元昭叙,张家已经是了不得的存在,但是既然已经进了始平王府,张家算得了什么,元昭叙会放着满洛阳的大好姻缘不去结,吊死在张家这棵枯树上?

    “张家还算是好的……”嘉颖的面容更见惨淡,“和被阿兄胡乱配了人相比,张家没准还是个好的……”

    这话方才有几分真意,元昭叙当初能想到卖了她,不见得就不舍得卖嘉颖这个妹子。嘉语不作声,木着脸,嘉颖也不知怎的,双腿就是一软,膝行而近,伏在嘉语膝上,声音越发的幽远,远得像一颗尘埃。

    “……我也是为妹妹好。”

    “妹妹和李家定了亲,不日就要出阁,虽然是自个儿开府,有李郎君在,总不好再时时与郑郎见面……”

    “总需有个人给妹妹看着……”

    “是我擅做了主张,妹妹怨我是应该的,但是我也是没法子……”

    “如今是错已铸成……”

    “如何?”嘉语忽然开口,倒把嘉颖吓了一跳,半晌,方才幽幽道:“妹妹、妹妹想要如何?”她是料定了嘉语也不敢把事情捅出去——所谓鱼死网破,她是条贱命,可不怕与她这等玉瓶儿碰。

    嘉语却摇头道:“二姐与郑侍中的婚事,那与我什么相干?二姐快莫要哭了,让别人见了,还当二姐不愿意嫁呢——那也不与我相干。”

    嘉颖又是惊又是疑,仰了面孔看嘉语,嘉语面色如冰雪:“二姐回去罢,真与我不相干——从前那些,二姐猜错了。”

    话至于此,起身道:“茯苓,送二娘子回去。”

    嘉颖原抓着嘉语衣裳下摆,随着嘉语起身,一寸一寸从指尖滑过去,她心里反反复复就响着最后几个字:“……猜错了。”

    不相干。

    猜错了。

    当真……猜错了么?

    刹那间,巨大的阴影在暮色里,在花树背后,在触目所及,天地之间,满目皆霾,如果猜错了,如果她猜错了,如果……不,这不可能!如果她猜错了,郑郎如何肯——三娘……三娘是骗她的罢?

    她心里又酸又苦,想三娘这样的天之骄子如何知道她的难处,她都求饶了,她为什么还这样苦苦为难?要是她肯撒手也就罢了,要是不肯……要是三娘不肯放过她……便郑郎不肯毁约,她也有的是法子让她出不了阁。

    那可如何是好?

    总、总要有个法子,让她自顾不暇……才知道她纵如蝼蚁,也、也和她一样,一样……一样什么呢,她并没有想下去,天边最后一丝颜色也都沉了下去,夜幕笼住了大地,树影婆娑起来。

    ............................

    嘉语是醉得够呛,郑忱不知怎的也有些上头,明明酒并不烈,身子却是软的。横竖郑笑薇也不是外人,索性和衣而眠。不知道睡了多久,渐渐暑气消褪,暮云四合,暮色里的星光,一时有,一时又无。

    他忽然闻到了熟悉的气息,一时远,一时近,但是慢慢就到了跟前:“念儿——”

    他想要喊她的名字,奈何手软脚软,动弹不得,自然也出不了声,甚至睁不开眼睛。柔软的纱擦过他的面颊,是念儿……他想。

    她回来了。

    他该与她说些什么呢,是该痛哭流涕说他错了,他不该以为权与势能够庇护她,还是只拉住她的手,求她别走?别走,留在这个世界上,留在这个肮脏可笑无耻的世界上,无论是在李家还是郑家,还在桐花巷里,无论在哪里……都好。只要她在,他在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孤零零一个人。

    然而他有时又疑心,他怎么能说是孤零零一个人呢?

    他什么时候,都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如今。他有父亲,有兄长,有数不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婢仆,卑躬屈膝的……亲戚,族人,下属。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落魄京师,被人瞧不起的浪荡子。

    他如今是郑郎君,郑侍中,就是圣人,也给他三分颜色,而况其他。所以你看,权势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如今,再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半句念儿……他们根本不配提这个名字,就是想起,也都是罪过。

    郑家是一个大家族,荥阳郑氏,响当当的名声。对于一个家族来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每个人都这样和他说。

    所以锦被底下盖着什么,无非是大伙儿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罢了。

    为什么没有火呢,一把火,把所有的……所有谄笑的嘴脸,所有嫉恨的目光,所有背后不干不净的言语,一把火,都烧得干干净净,就好像桐花巷一样……如今的桐花巷里,已经没有了桐花。

    都殉了葬。都给念儿殉了葬。于是如今到了雨季,也再不会厚厚落上一层,粉红黛绿的残英。干干净净的青石路,干净得乏味。

    呼吸拂到脸上来,滑腻的,温软。

    听说鬼魂没有温度,也没有影子,没有重量,光会从她的瞳仁里穿过去,像穿过琉璃。琉璃一样清澈。

    所以当那只手抚上他的眉眼,他心里就清明了。

    “阿薇……”他呢喃低语。

    是阿薇,自然是阿薇,不然该是谁呢,念儿?念儿不会回来的,她恨着他呢,她恨着他,如今仍日日侍奉君侧,他没有给她报仇。不不不,即便是报了仇,也还是不要回来了吧,哪里容得下她?

    那人便吃吃地笑了,吐气如兰:“三哥如今得了意……”

    郑忱嘴角噙着笑,也没有睁眼——虽是人间春色——只道:“阿薇是下月出阁么,想要什么,尽管与三哥说。”

    郑笑薇怔了一下,肢体有些僵,然而值得庆幸的,他并没有看见。她于是又笑吟吟说道:“这话可是三哥自个儿说的。”

    “我说的,”郑忱喃喃道,“是我说的……”如果他说的每句话都能够实现,那他眼下该在哪里呢,拔舌地狱,还是孽镜台前?

    郑笑薇睁大了眼睛。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也隐约听到过一些风声,但是那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些流言传来传去的也没个准话。但是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少年,已经不是她从前认识的三哥了。

    这个认知来得何其之迟——从前只是知道,到这会儿,忽然就有了切肤之痛。

    是因为权势吗,她有些恍惚地想。恍惚的也许是暮色,然后她叹了口气,低低地说:“如果我说,我要从前的三哥呢?”

    郑忱抚她的发,心里也是哀戚的。所有人都道他如今得意,他们捧着他,纵着他,仰仗他,也恨着他,也只有这个傻孩子,还念着从前的他。

    然而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回得去的。如果不曾遇见,如果不曾来过,如果,如果。

    “三哥定然让你……风风光光地……出阁。”他说。

    后来,郑笑薇后来再想起这个傍晚,几乎要笑出眼泪来,真的,她三哥的嘴就是会哄人,什么时候都这样。

    这时候他已经知道结局了吧。

    他把所有人都拉进了地狱里,然后他还说,他会让她风风光光地,风风光光地……她想他那时候也许是真心实意的,就好像她那时候真心实意,然而这个世界,什么时候与你讲过真心实意?

    霞光是早就褪尽了,就好像岁月迟早洗尽铅华。郑忱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盏乌梅汤,猛地坐起来,他说:“我该回去了。”

    郑笑薇摸了摸自己的面孔,不是不挫败的。

    郑忱也有些沮丧。明明他该高兴才对,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华阳并没有把他当牵线木偶的意思,不过就是个乡下来的小娘子异想天开——偏他还上了当。这样一想,沮丧也不算是全无缘由。

    阿薇这样的美人儿教人提防,那个看上去老老实实,低眉顺眼的小娘子,却轻易算计到人心。

    人心里的算计,人心里的阴暗,人心里的恐惧——那就像水藻时时在古井里滋生。

    这个想法却引来随遇安一阵大笑:“侍中多虑了。”

    “哦?”郑忱蔫蔫地饮着茶,这玩意儿不好喝,醒酒却别有功效,也提精神。

    随遇安于去年年底投入他门下,给他处理文书。今年四月,他为他争取到了中书舍人的位置。

    这人十分能干,也不枉他费心思从元祎炬手里抢过来,免得在那个武夫手下暴殄天物——这家伙看着气度清华,其实一肚子歪损主意,倒是很对他胃口。至于元祎炬,他多送他几个美人,他也就消气了。

    这时候只听随遇安说道:“侍中是有所不知,这世间的人贪色,原不分男女。要说长远的规划,和大的阴谋,那是侍中高估了,二娘子那点子心计,也就是花在侍中身上,别人是求都求不来——最难消受美人恩呐。”

    郑忱哼了一声:“你个老鳏夫,当然想不来。”

    随遇安笑而不语。他早年也成过家,后来妻子难产,没了,一尸两命。当时当然是伤感过的,过去得久了,也就淡了。那段婚姻原本没有持续太久,要如今想来,连妻子的面容也都渐渐有些模糊了。

    他这些年漂泊无定,也不是没有人看上过他的人才,但是……他也不是十分愿意委屈自己的人。

    郑忱又说道:“要说贪色,宋王又哪里比不得李家郎了——宋王也是沉得住气,眼看着华阳九月及笄,年底就要出阁了。”

    随遇安又笑了一声:“侍中操的好心——莫非侍中要做这个大媒?可侍中自个儿还没有成亲呢。”

    他要沉得住气,也无须他这样隔三差五地暗示郑忱,华阳公主要进了李家的门,他再对李家下手,可就是忘恩负义了。自然是因为有他郑忱冲锋陷阵,知道华阳这桩婚事成不了,宋王方才能不露行迹。

    饶是如此,始平王世子大婚上,他可好生露了一把脸——他就不信华阳能不记这个情。便她不记,始平王夫妻父子也是记的。

    郑忱悻悻道:“我倒是想,那也得华阳肯啊。”

    随遇安不欲在宋王这个话题上深挖下去,虽然他并不担心郑忱看穿他。毕竟,郑忱为了把他从元祎炬手里挖过来,可下了不小的功夫。有趣的是,元祎炬那头也大是遗憾,临行,都握住他的手,殷殷交代了半晌。

    人都是贱的。送上门的往往轻贱,非要下了本钱,方才知道珍惜。

    随遇安不接茬,换过话题道:“李司空此番出征,要是有个不利……该谁去收拾残局——始平王吗?”

    定然是不利的,他非得加个“要是”无非是谨慎。

    郑忱又喝了一口茶,眼睛里忽然亮了起来:“我有个想法。”

    随遇安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

    “我原本也是打算调始平王北上收拾,不过……”郑忱几乎是兴奋地说,“如今却想,何必始平王劳师远征呢——宋王怎么样?始平王世子大婚之乱上,他干得可不赖,他要是能凭此立下大功——”

    “宋王是南人。”随遇安不得不提醒他。

    “正因为他是南人!”郑忱得意地道,自觉简直是神来之笔,“在中原全无根基,便是打了胜仗,这些将士,多是朔州人、代州人、云州人,哪个肯跟他背井离乡,南下作战——便是立下大功,也带不走人。”

    反倒是太后要为着酬谢他,大大伤一回脑筋——最好是能把华阳许了他,遂了他的心愿。

    郑忱越想越觉得妙,随遇安却始终不语,郑忱心里终于不安起来:“先生……觉得不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水龙头是古代的消防器材,不过有记录是清朝的事儿了^_^虽然说不能确定起于何时,但是估计不会南北朝这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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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6.园中哭声

    那再好没有了,随遇安想。

    宋王他苦心筹谋这么久,

    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人都道北边的兵权就算是落到他手里,

    也掀不起风浪来。原本是该如此。然而十六郎在冀州,也有近两年了。诚然人有重土安迁之心,

    但是连年天灾人祸,

    又逢乱世,

    恐怕还是活命要紧——尤其是那些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

    而乱世这口锅,总归是该李家来背。

    想到这里,随遇安心里倒生出微微的悚然,当初十六郎远遁河北,

    到底是无心插柳,

    还是宋王一早布局?——如是,

    这人该有多可怕!他之前在他面前卖弄的蜀中形势,

    那真真班门弄斧了。

    一瞬间,随遇安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惊更多,

    还是喜更多,或者百感交集。他知道宋王不少私事,譬如始平王世子大婚上的喋血,他猜宋王其实是知道背后指使人的,他杀了足够多的人来对他形成震慑,但是并没有把他揪出来,

    他想做什么,

    他猜,

    大概是觉得只要善加引导,

    这人大有可用。

    随遇安半世蹉跎,所遇之人也多,到如今,方才真真生出敬畏来。

    他出身寒门。寒门和寒门不一样,有的寒门虽然门第不高,财力是尽有的,譬如祖家;但是他随家,族里兴许有一二土豪,他家不过是供得起笔墨而已,在族学里旁听,先生见他可造,方才多用了几分心。

    并没有当清流的福气,倒是在底层积累了不少经验,仗着才干,沉沉浮浮也有十余年。他自然知道那些高门子弟的傲气,知道他们瞧不起他,那不要紧,迟到……迟早有他们仰他鼻息的时候。

    ——其实他知道这不过是奢望。没有奇迹,他们会永远踩在他头上。

    他很清楚官场龌龊,也一度爬上过相当的位置,然而一场服丧……三年守孝,直接把他打回原形。

    对于高门来说,守孝是作秀的好机会,然而对于他,那就是地狱。

    然而——

    他能怪谁?

    怪他老娘死得不是时候?那真是个笑话。

    再要从头来过,从头像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往上爬……他已经没有了这个心力,所以才想到投机。先是崔家,崔家郎不过当他是个玩意儿,然后转换门庭,他图谋华阳,其实是说穿了还是曲线救国。

    一开始,他看中的就是这位郑侍中。

    却不想遇见宋王——有时候你看见这个人,你就会知道他值得追随,虽然那并不是触手可及的青云之路。不想兜兜转转,又被宋王送到了郑侍中身边来。

    命运自有其神奇之处。

    随遇安微叹了口气,却说道:“……虽然始平王世子婚礼上,宋王确实显示出才干的一面,但将兵不过几百,未及千人,朔州如今乱起,粗粗估算,乱民也有七八万——如何应付得来。”

    郑忱不以为意:“那怕什么,不过是些乱民,前朝魏武王时候,百万黄巾遇着朝廷军,一触即溃。”

    随遇安心道黄巾那才真真是乱民,如今朔州叛乱,虽称之为乱民,实为乱军——而且是长年累月对抗塞外的乱军,如何能同日而语。但是他并不是真心劝阻,敷衍了一句:“还请侍中慎重——纵虎容易收虎难。”

    郑忱沉吟片刻,盏中茶水饮尽,就有人来报,说的是:“宫里来人,请侍中回宫。”

    都知道是太后相召……随遇安低头,假装看不到郑忱的尴尬:“这么晚了,想是有要紧事……侍中快去罢,不必顾我。”

    到这份上,郑忱也光棍了,抬脚就走。留下随遇安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四面环水,暮云霭霭,凉风习习。盛夏里难得这样的悠闲,随遇安想道,方才郑忱的这个念头,应该也在宋王意料之中吧。

    忽又想道:却不知道苏娘子作如何想——她会跟了宋王北上吗?北上也好,好过如今……半死不活。

    随遇安是见过苏卿染的。他去年年中投入到萧阮门下,深居简出,苏卿染为萧阮打理家事,难免要打个照面。隔着帷纱,他其实没有看清楚过她的脸,只记得荷香宜人——也听府中婢子说起过苏娘子绝色。

    然而绝色的女子,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但是苏娘子、苏娘子是不同的。

    他从前总听人说五姓女,娶妻当娶五姓女,并不放在心上,一来他有自知之明,知道高攀不起;二来也知道,所谓娶五姓女,娶的不是人,是她们背后的门第与人脉——就人本身,也无甚出奇。

    直到见到苏娘子,始信天下果然有气度这回事。

    ..........................

    去岁冬,宋王在西山上的意外,险些送命是真的,哄得整个洛阳欲.仙.欲.死也是真的,之后就听说苏娘子进了家庙。虽然没有剃度,但是终日青灯黄卷,总不是长久之计。

    宋王府中,家庙里,木鱼停下来,王氏也说:“……阿染,这不是长久之计。”

    苏卿染垂着头,没有应话。她当然知道不是长久之计,然而她过不了心里这个坎。人心里都有结,她的结是华阳。

    他为了她骗她。这句话在她心里,日日夜夜,如煎如熬。从前,她以为他与她之间是没有隔阂的,无论是他的生死还是他的婚娶,都在她掌握之中,他是她的,他娶谁,是经她点头,甚至经她谋划。

    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脱离她的掌控?她是想过的,她想不起来。萧郎与华阳去信都这一路,在他与她之间,出现了大片的空白。

    你不会知道感情在什么时候滋生,那就像是春天的草,你能看到的时候,已经郁郁葱葱,遍地如茵。

    野火烧不尽。

    而她错过了。

    是他辜负了。

    也许辜负的……并不仅仅是他。华阳在西山上吼的那些话,已经半年了,还每个字都清楚得像刚刚出口:

    ——“……但是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过问萧郎,他想不想?”

    他想不想回金陵?她确实没有问过。长久以来,她都以为无须问:他想,他当然想,他和她一样想——如果在之前,她也许能理直气壮,这样回答每一个质疑的人。但是问这句话的是华阳。

    那个月色里侃侃而言,玲珑剔透的少女,她知道什么——她知道了些什么?

    她不敢问。

    再无畏的人,也有心生怯意的时候,她的怯意就是萧郎。她从前……她从前做梦也没有想过,她与萧郎,会到这一步。她从前,总以为他与她是一体的,他每个决策,都是为了他们,她每次牺牲,都是为了他们。

    然而如今,她不敢再这样肯定了。

    想必不敢再肯定的也不止是她。不然,他为什么不进来,他为什么不能走进来与她开诚布公谈一谈这个话题——当时华阳对她吼,他也听见了,甚至听得比她更清楚,更真切——因为他不敢。

    他不敢负她。

    纠缠得太久的两个人,岁月生出血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刀下去,血流如注,生死攸关。所以她不敢,他也不敢。

    在难以捉摸的命运面前,大多数人都恨不能做逃兵——聪明通透如萧阮、苏卿染也不例外——然而他们又是清楚的,到头来,总还是逃不掉。除非死亡,除非死亡突兀地出现,过去种种,方才能一刀两断。

    便如此,也还是疼的,痛的——未必就能独自活下去。

    苏卿染微叹了口气,她也知道姨母说这个话的意思,不是长久之计——她是劝她主动,既然断不掉,既然回头无路。在去年腊月,萧阮出的那场事故中,姨母心里的懊悔,恐怕比她更甚——更甚百倍。

    她这样轻易放弃了自己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她诅咒他,她鄙弃他,她甚至不曾为他的“死亡”表示过悲痛。诚然身为他的生母,她有恃无恐,但是一旦情分耗尽,血缘也无能为力。

    譬如——这个比方兴许不够恰当——华阳和贺兰氏。

    所以她如今方才转而指望她。

    苏卿染道:“姨母莫急,且再等等。”

    “等——等什么?”

    “等华阳过门。”苏卿染心平气和地说,“华阳不是贺兰氏,是决然不会与人做平妻的。”

    王氏吃了一惊,又是意外,又是心疼:“那你——”

    “笃!”苏卿染敲了一下木鱼,没有接话。她如果做出让步,她一定要人看得见,看得见她的委屈与牺牲——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她从前,就是太理所当然了。

    至于华阳,她其实并不十分担心。便真是个天仙,也有厌倦的时候,更何况华阳的容色,还远远达不到天仙。只有在心里记着,念着,而始终得不到,才会成为心结——但凡得到了,就不过如此。

    那些琐碎的冲突,一次,两次,三次……没有同舟共济的信任,和生死相依的情分打底,不多时候,就磨尽了。

    世间夫妻,大多如此。

    何况华阳和萧郎还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呢。

    王氏却皱眉道:“……我听说,华阳和李御史订了亲。”

    苏卿染再敲了一下木鱼,轻飘飘地道:“据我所知,彭城长公主一直在求这门婚事——以长公主的能耐,就是个迟早的问题。她和谁订了亲,都算不得数。”

    在求这门婚姻的,也不止长公主,还有萧郎,她知道的。与其说她相信长公主的能耐,不如说她对萧郎有信心。

    然而这个信心,想起来,多少有些悲怆。

    只是,这世上的事,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这样——既然避不过了,那就迎上去吧,无论是怎样一个结果,粉身碎骨,还是如愿以偿。

    .................................

    嘉颖倒是想生点事出来给嘉语添堵,免得她坏了她的好事,但是急切间,却不容易。倒是她自个儿有的是麻烦——和张家的婚约始终如悬在头顶的剑,虽然没有落下来,却让她时时感受到剑光凛凛,如芒在背。

    进王府有近三个月了,又经历了昭熙大婚的意外,已经不似初来怯怯。府里大致的情况她也摸得透了,要说身份,三娘自然强过她和阿媛,但要说起人心——竟不像是刻意笼络过。

    她这位堂妹也是个奇人。当然按说,王府的嫡长女,确实不必下这个功夫,但是她也不想想自个儿多尴尬的身份——王妃如此得太后宠幸,又不是她亲娘,她不奉承着些,就不怕王妃给她使坏?

    偏王妃还真没这个意思——也是一奇。

    兴许都是看在世子的份上?无论伯父如今待她亲不亲——真要亲近,恐怕也不会丢在平城十余年不闻不问——她与世子一母同胞总是真的。无论如何,多少会看顾着些——大约她仗的就是这个。

    然而堂哥只是世子,伯父膝下也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如今伯父还春秋鼎盛,几十年后的事,哪里能说个准呢。还不许几十年,十余年后——她就不信王妃没个想头,她要没儿子也就罢了。

    但是纵然能洞若观火,这事却仍不好生。

    底下粗使丫头和嬷嬷也就罢了,府里稍有些脸面的丫头眼睛都高到天上去了。到底她身份差着火候。嘉颖心里也是暗暗可惜。要她是三娘,要什么消息得不到,也不至于这么久了,就只听说三娘和宋王有些瓜葛。

    宋王么,她那日也是亲见的,一个郑侍中不够,又来一个宋王……果然姨娘养大的没规矩。

    她私心里,其实是不大看得上嘉语,总觉得她在王府里做主子,比不得嘉言名正言顺。

    奇怪,同样习骑射、训部曲,嘉言就理所应当,嘉语却教她看不惯——哪个女儿家成天舞刀弄枪的,针也不拿,线也不拈,那成什么话,眼看着就要出阁了,难不成还能把这习气带到婆家去?

    她下意识忘了嘉语是公主,会开府另过的事实。她也没有深究自己的这种心理——也许是有那么一点点妒意,为什么不,她与她年岁相仿,她容色还不及她,心思也不及她周全,然而她过的什么日子,她过的什么日子!她能风风光光嫁到李家去,她却……不得不穷尽心机,担惊受怕。

    对照起来尤为触目惊心。

    她这时候也有些明白兄长了。要从前——从前继承爵位的是父亲,那如今仰人鼻息的,就不是他们兄妹了——他们兄妹又哪点不如人了?这样的念头一个一个,翻滚在心头,又生生咽下去。

    素白一张脸,一丝不苟的妆,面皮绷得紧紧的,生怕有个松懈,多少不服气不甘心就都滚了出来,被人瞧了去笑话。

    像……阿媛。

    进府的第一天就闹了个大笑话,她多少天不敢抬头看人,她倒好,浑然无事——换她早羞死了。然而有时候也不是不羡慕这个妹子心大。

    嘉颖心里辗转来去,始终找不到出口,站在杨柳树下,帕子绞了又绞,日头毒辣辣地,晒着她的沮丧与挫败。她做错了什么,她没三娘的福气,想给自己争一争,有什么不对。谁不想过得好一点?

    她不是认错了吗,她求了她那么久,她怎么就不肯松口放过她?

    一头一脸的汗,有多少恐惧,多少怨恨,不能诉诸于口,在屋里也坐不住,出来透透气,心口仍然是堵的,恨不能大哭一场,兴许还能松上几分——然而前儿她也哭过了,这眼睛,才稍稍好一点。

    再哭,教人看了去又是笑话。

    嘉颖心里烦闷得像揣了盆火,或者一把绳子,绳子勒着她,喘不过气来。正要回屋里去,忽然听到了哭声——

    她甚至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不,不是她。不是幻听。这青天白日的,也不是什么鬼狐精怪会出没的时候。嘉颖扶着树,静心站了片刻,方才意识到哭声的源头——哭声从假山后头传来。

    细细的,断续,像是个小丫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是哪个房里的丫头受了委屈?嘉颖蹑手蹑脚走过去,首先就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她在烧什么?

    借着枝叶掩护探头往里看,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素色裙子,虽然隔得远,仍能看得出质地、裁剪上的粗陋——这三个月的时间,在绫罗绸缎里打滚,已经养出了嘉颖的眼力。虽然未必有多高明。

    是个不得宠的丫头,嘉颖在心里做出判断。火烧得不大,夏日午后的风也细,小股小股地打着旋儿,渐渐扬起来,扬到半空中,就像是黑色的蝴蝶——嘉颖认了出来:是纸、是冥纸!

    莫不是这丫头有亲友在世子大婚的变故中丧生?这是第一时间闪过嘉颖脑子里的念头,但是很快地,她否决了这个想法。

    随昭熙去谢家迎亲的,除了嘉言那一百部曲之外,始平王府的奴子也不少,丧生的也多。王妃花了不少功夫来安抚和安顿,给的抚恤也是不低的。七月十五盂兰节,王妃又请了高僧来做道场。

    没理由这个小丫头要偷偷摸摸背了人,一边哭一边给烧纸钱,她这是……烧给谁?

    可惜了这个丫头只管哭,唧唧咕咕的,大约是在诵经,虽则周遭并无别的声响,竟也听不真切。

    得想个法子……

    忽然灵光一闪,嘉颖张口叫道:“三娘、三娘,往哪里去?”一面说,一面就从浓绿的树荫里走出来,像是才看到烧纸钱的小丫头,惊呼一声,捂住口鼻,说道:“你……你在做什么?”

    那小丫头也唬了一跳,脸上油油的全是汗,脸都花了,她抽泣着,眼珠子四下里乱转了片刻,退几步,一溜儿就要逃。

    嘉颖哪里容她逃,三步两步上前,一把揪住她道:“蠢丫头,这哪里是走得掉的,三姑娘在那头呢——你去找死吗?”

    小丫头“啊啊”了两声。

    嘉颖伸指到唇上“嘘——”:“别作声,方才三姑娘就听到了,说不知道哪个装神弄鬼,要让她看到,少不得乱棍打死——”

    小丫头眼睛瞪得老大——之前就已经被眼泪浸得透了,到这会儿越发楚楚可怜,像是走投无路的小兽,惊恐得呜咽,像是连气都上不来了。

    嘉颖装模作样看了看左右,又侧耳听了片刻,指着槐树边上小路道:“往那边去——这里我来收拾。可记好了教训,下回——”像是才看出来,地上堆积的竟然是冥纸一般,一惊,柔声问,“是有家人亡故了吗?”

    “……我阿姐。”到这会儿,小丫头才能勉强说出几个字来。

    嘉颖“唔”了一声:“你阿姐哪个屋里的?”

    “我阿姐……”小丫头身体抖得厉害,嘉颖忙按住她的肩道:“不怕不怕,谁欺负你了,你和我说,我和三娘——”

    “就是她!”小丫头猛地叫出一句,眼睛里的绝望和惊恐更甚。

    “什么?”嘉颖也吃了一惊,那惊意里至少有一半,出自于不敢相信——她竟然有这样的运气?

    小丫头也被自己吓住了:这话虽然在她心里想过千遍百遍,恨过千遍万遍,但是、但是怎么能出口呢?怎么能说出口呢!她是不要命了吗?不止是她,还有阿爷、阿娘,还有弟弟、妹妹……都,不要命了吗!

    然而这个姐姐看起来这样和气,就好像你说什么,她都会认真地听——虽然也许并帮不上什么。

    谁都帮不上。

    阿姐就是死了,阿爷和阿娘也渐渐不再提起,下面的弟弟妹妹更小,他们怕是早就不记得了。他们都不记得,不记得阿姐的好处,因为王妃和六姑娘给了他们更多的好处,但是她记得。她就是记得。

    这样倔强的眼脸——

    嘉颖微叹了口气,越是这样的孩子,就越容易被收了心去。她绞了帕子,细细给她擦过脸,柔声道:“瞧你,脸都哭花了,这慌慌张张的,岂不叫人疑心?来,先跟我到屋里去喝口水罢——”

    作者有话要说:

    嘉颖觉得她姿色比三娘强,其实这个真没有。

    小周:我娘子成天被哥哥妹妹艳压就够了好吗!

    寒门不等于没有钱,有的寒门还挺有钱的,只是门第低,像陶渊明的祖父陶侃就是,年轻时候穷,后来发达了有钱有兵了还是被人瞧不起;类似待遇的还有邓艾,石苞。

    黄巾军碰上正规军不太能打,但是传说曹操手下最能打的青州兵就是从百万黄巾里精选出来的……

    但是青州军单独的战绩还是不多,最著名的事件是曹总死后,青州军鸣鼓解散……到那时候,青州军应该也挺老了。

    六镇和黄巾军不一样,六镇是职业军人,破坏力和战斗力都非常可怕,前世始平王就是收了六镇之兵才能威胁到皇权。

    ------------

    207.螳螂捕蝉

    小丫头其实好哄——兴许是从来没有人有这个耐心听她说这些,她阿姐过世已经有两年了,

    两年前……三姑娘来洛阳才两个月。

    有时候时光不让人珍惜,

    直到失去。有个姐姐有什么了不起,这后巷里,

    哪个孩子没有一堆哥哥姐姐,

    她们也就是顶顶寻常的一对姐妹,

    当然吵过架,扯过皮,为了新衣裳冷战个十天半月。

    后来想起来,就都成了懊悔,

    如果早知道——如果早知道会失去,

    当时兴许会珍惜。只是她还小,

    说不出这些道理,

    只哭着说:“我阿姐……是很好的,六姑娘喜欢她,

    每月里都赏她好多东西……..”

    其实不过是一两块嘉言吃不下的糕点,瞧不上的布料,戴过几次的首饰,嘉言是大方的——原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在叶儿心里,都变成珍藏。

    因为就只有这么久……欢乐的时光就只有这么久,前年五月,

    她记得很清楚,

    天气还没有这么热,

    阿姐被送了回来,

    全身都是血,血染得半边身子都红了,她当时吓得跌坐在地,一迭声地喊:“阿娘、阿娘——”

    “谁伤了她——三娘吗?”嘉颖问。

    叶儿摇头。没有人告诉过她,后来点点滴滴拼凑起来,是府里进了刺客,刺伤了阿姐,又听说那之前,有人绑了六姑娘,是阿姐回来报的信——当时跟着六姑娘去镇国公府的婢子,嬷嬷……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那时候府里许多流言,她小,也没人提防,有人说是三姑娘串通外人,害了六姑娘。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王妃和六姑娘也没有追究——终究三姑娘是王爷的心头肉,没人敢触这个霉头,王妃不敢,六姑娘也不敢,更别说她们这些婢子下人了。

    三娘是伯父的心头肉?嘉颖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这小丫头的话也是不尽不实——真是心头肉,怎么会撂在平城一晾十余年?嘉颖想不通。王妃也不是那等虐待继女的继母。真要虐待……能做手脚的地方多了去了,三娘勾搭了这个,勾搭了那个,还能嫁到李御史这样的如意郎君,那是真真见鬼。

    心里这样想,口中只道:“你阿姐……是不治身亡吗?”血染了半边身子,在嘉颖想来,大致是如此了。

    叶儿却摇头,坚定地摇头:“不,不是。”

    “那——”

    “她是被人害死的……她是被三姑娘害死的!”叶儿又哭了起来,“六姑娘给了长假,让阿姐好生调养,阿姐养了有半月,一天比一天好了,那时候都说六姑娘要提拔阿姐,大家都道阿姐要得意了,纷纷来探望,然后有一天人走了,阿姐半夜里猛地吐血,没捱到天亮……...就去了。”

    叶儿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实则阿姐在家里养病的那半月,是家里最为祥和快活的时光,阿爷也不出去喝酒了,阿娘脸上的笑容也多,六姑娘给的赏赐很多,左右街坊邻居,没有不羡慕的。

    但是突然——

    突然就没了。

    她记得那个晚上,初夏的晚上,风习习地,月亮冷白着脸,照在阿姐的脸上,血吐了整盆,粘稠的,腥臭的……..阿娘一直在哭,阿爷请了大夫过来,然而大半夜里……大半夜里,哪个大夫肯为个奴才出诊呢。

    阿姐痛啊,她攥着她的手,攥得死死的,她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是被什么捏住了,说不出来,就只“嚯嚯”地喘着粗气,死死地瞪着眼前……眼前什么都没有,巨大的阴影里,几只苍蝇嗡嗡嗡地飞——她要死了,它们赶过来等着她咽气,那是一顿大餐。

    她想活下去,她说不出来,但是她看得出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一条命。

    六姑娘是来过的——她家里这样腌臜,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但是六姑娘还是来了,左右的婢子都哄着她,不让她看阿姐,她咬着牙说要看,然后受了很大的惊吓。她想如果是她,也会被吓一跳的。

    那张脸,已经完全不像她阿姐了。虽然阿娘忙活了许久,想把她的眼睛闭上,但是眼珠子还是瞪了出来,青紫色的脸,青紫的唇,耳朵和鼻子都流着血,阿娘细心擦过了,血渍血痕还在那里。

    六姑娘惊过之后像是很生气,她记得她当时说了一句:“我找她算账去!”

    她当时不知道六姑娘口中的“她”是谁,后来她猜到了:“……自然是三姑娘。”除了三姑娘,府里还有哪个,是六姑娘不能直接打死的?

    六姑娘是个好姑娘,也是真心喜欢她阿姐,所以阿姐过世之后,又把她补进了院子,只不过……

    六姑娘的院子,哪里是这么好呆的。她到这时候方才知道,这做婢子下人的,如何为了在姑娘面前露个脸,争得头破血流——当初她阿姐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她每一天都比从前,更知道其中的苦楚,也每一天都比从前更想念她的姐姐。

    再后来……没有人记得她阿姐了,阿爷不记得,阿娘不记得,底下的弟弟妹妹都不记得了,何况六姑娘呢。

    她被挤出了弄玉轩,远远分派了做粗活,也因此听到更多的流言蜚语——弄玉轩的婢子多少还知道谨慎言行,那底下的粗使丫头,可没这么多顾忌了。

    “今儿是我阿姐生日。”叶儿说。

    嘉颖听了这半晌,却是半信半疑,她进始平王府这么些时日,自忖看人眼光也不算差,嘉言的性子,要真是嘉语害了她的贴身婢子,她如今不能和她这么好——这世上,便是做姐妹,也讲究缘分的。

    脸面上并不露出来,只问:“你阿姐……叫什么?”

    “紫萍。”

    “紫萍?”嘉颖“啊”了一声。

    叶儿道:“如今的紫萍是后来补进来的。”

    “原来是这样。”那倒不一定是嘉言记念旧情的缘故,无非是名字用得熟了,谁来都叫这个——保不准之前还有好几个紫萍呢,她想,当然并不与叶儿说,这等话,招人嫌又于己无益。

    嘉颖抚着叶儿的头发,小丫头瘦,瘦骨伶仃的,头发又黄又少,名副其实的黄毛丫头。手脚皮肤也粗糙。看来是没少吃苦头——能进弄玉轩的婢子,便纵然是看在死人的份上,也不至于如此。

    然而——

    死个丫头不算什么,无论是粗使丫头还是贴身婢子,是直接打死还是毒杀,都不算什么。哪个朱门绣户里没有冤死的鬼。也就这个傻丫头,年纪小,性子倔,认死理,说穿了是太把自己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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