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谢礼:……

    成亲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小子倒好,一上来就直问名字,云娘这是应呢,还是不应呢?

    谢礼只恨自己之前没把他早逐出去,到眼下这光景,可如何是好。

    谢云然也是一怔,说道:“世子不必如此——”

    “我想过了,”昭熙打断她,“父亲虽然答应了我来提亲,但是我等不了这么久,我不能让广阳王先我一步,所以我请了九哥过来,替我求娶。”他从颈上取下一块玉,“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一块,三娘一块,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我们兄妹,都戴了十多年,谢娘子,你……能收下吗?”

    谢云然:……

    谢礼差点昏过去——他活到这把年纪,何尝见过这样不知礼,不按理出牌的人?就这么个小子,还想娶他的女儿!

    偏生元祎炬还真上来,说道:“我愿意为十三弟保这个媒,还请祭酒玉成。”

    谢礼:……

    四月已经喜得眉飞色舞,谢云然理智还在:“还请世子……三思。”

    “我三思过了,”昭熙不假思索地道,“若非三思,我前儿就该来了,就是因为反复想过,不想委屈了谢娘子,也不想委屈自己。我知道谢娘子担心什么,我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然而请谢娘子信我,我来——并非为了三娘,我是为我自己。”

    谢云然:……

    她觉得她还该说点什么,拒绝的理由,要找总能找到,但是、但是为什么,就是出不了口呢?

    赌——赌这一把?赌他见过她的脸之后,不会厌弃,赌他日后不会负心,赌——她赌得起吗?她这样安安生生,从未孤注一掷的人生,要不要赌这一把?她有无数的理由不赌,然而按捺不住一颗欢喜的心。

    谢云然抬起手,她的手有点抖,她摸到脸上,忽地咬牙,掀起面纱——

    ........................

    一直到出了谢府,昭熙都觉得自己犹在梦中,元祎炬几乎想给他一巴掌,叫他收起那一脸傻笑——只差没流口水。

    太影响羽林卫的形象了!

    “九哥,我不是在做梦,对吧?”昭熙第三十四次问这句话的时候,元祎炬终于忍无可忍,狠抽了一鞭,打马回府了——他惹不起总还躲得起,成了吧?

    昭熙:……

    小气鬼,他要能娶这么一媳妇,多半比他还过分!他从前听妹子说谢娘子毁了容,又一直见她戴着面纱,只当是脸上少一块肉,或者是被火烧过——他见过那样的伤口,在战场上,那确然是能引发人噩梦的。

    然而当谢云然掀起面纱,昭熙有一种“就这样”——“之前你们都逗我么”的感觉,不过就是些许红斑吗,可怜云娘,竟为这点子事恐惧到了这个地步。可恶三娘,也拿这个吓唬他。

    ——他这却冤枉嘉语了,谢云然出事之后,嘉语也再没见过她的脸,哪里知道轻重了。

    她叫云然,他想,真是人如其名,如天光云影,顾盼俨然。

    他想着心事,信马由缰不知道走了有多久,抬头一瞧,却是到了宝光寺外。一时孝心大发,想道:要是能接了三娘回家,父亲定然欢喜。父亲这一欢喜,他再与他说去谢家下聘……多半能省下五十军棍。

    而且还有三娘帮腔呢。

    抬脚就走了进去。半夏通报,嘉语奇道:“哥哥怎么突然来了?”

    昭熙笑道:“怎么,不能来?”

    嘉语道:“那倒不是,哥哥既然来了,就用过晚饭再走。”

    昭熙在谢家吃得肚儿圆,倒是不急,只坐下来,琢磨如何与他妹子开口,无意中一抬眼,瞧见案上两只杯子,奇道:“三娘这里有客?”——上次是谢云然,他一时不察造次了。这回又是谁?

    嘉语道:“……是。”

    昭熙察觉到她情绪有异,心想莫非是萧阮来过?然而看他妹子一脸“你别问我,问我也不想说”的表情,犹豫了半晌,还是作罢,只道:“中秋将近,你随我回家罢?”

    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孰料嘉语很痛快地应了声,说:“好。”

    ——竟连晚饭都不提了。

    昭熙心里越发奇怪,目光在半夏、茯苓和姜娘之间扫来扫去,不知道选谁做突破口好。他那点小心思,嘉语如何看不出来,说道:“哥哥不必乱猜了,是周郎君来过,他要回怀朔镇,来与我辞行。”

    原来是周乐,昭熙心思一散,在他看来,只要不是萧阮,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却笑嘻嘻问:“怎么,他家母羊又要下崽了?”

    嘉语不说话,也笑不出来。

    周乐是昨儿来过,不是今天,她只是……没叫人收拾。她其实已经知道他不会回来,但是……总多少抱着这样的希望。

    世人所谓的希望,多半是用来落空的。

    周乐上门不是为辞行,而是来问她,之前到底是谁三番两次要取她性命。他答应过会为她杀了此人——如今他来践诺。答案嘉语已经想过很久,所以丝毫也没有犹豫,她说:“是我表姐贺兰氏。”

    “是个女人?”周乐面上露出吃惊的颜色——他原以为是始平王的仇人,却原来……

    嘉语怔了怔,这才想起,这小子虽然凶悍,却不曾杀过女人。她从前在他身边,参差近十年的时光,原本是该知道的。也是她重生之后经历太多,竟忘了这茬。不由失笑:“你不要为难了——就当我没说过。”

    周乐却道:“三娘子,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嘉语道:“你问。”

    “我虽然不曾见过令表姐,”他说,“然而三娘子年纪尚小,既未出阁,也不曾与人有过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怨,却如何,让令表姐三番两次相害——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出口:他曾在始平王府逗留两月,自然知道宫姨娘母女寄人篱下,他虽然没有见过贺兰氏,但是以常理论,她该是巴结她且来不及,如何竟敢三番两次加害?

    嘉语再怔了片刻,原来这些事,终究会到眼前来,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负责,无论从前还是今生。

    她不过是仗着从前占了那么一点点先机而已,也还是要还的。

    她说道:“周郎君,我从前没有和你说过谎,以后也不会,所以如果你一定要问,我会直言相告——你真想知道吗?”

    周乐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嘉语,眉目里浓灰色的疲倦,她认真地问:“你真想知道吗”——那话里像是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巨大的,像潜伏在草丛中的巨兽,一旦它站起来,所有人都会被它震惊。

    他想起一年前信都的营帐里,夜色如魅影,她在灯下和萧阮说的那些话。

    那些……梦话。

    眼皮子跳了一下。

    如果他开口说“想”,他会知道这个秘密,但是他一定会失去些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没有代价的,他只是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承担得起这个失去;如果他说“不想”,那么,到底为什么,她要承受这一切?

    或者是失去,或者是,放弃他的守护。

    他默然许久,终于说道:“我要知道。”

    ——他要知道,无论那头巨兽有多么可怕。他不能让它压在她心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他却假装不知道。

    嘉语揉了揉眉心,这兴许是一个时机。如果天下大势并不因她而改变的话,这一年的冬天,动乱就要开始了。他这次回到怀朔镇,要很久以后,他们才会再见——也许是永远都不会再见了。

    她让半夏给他念兵书,她把部曲交给他,是还他从前的情,她不知道多少算是还得清,不过,既然是他选择揭盅,也是他自己画下的中止符罢。

    她思索了片刻,方才能够把语言组织起来:“周郎君从前,不是一直很疑惑,为什么我会知道你是谁,知道你是哪里人,知道你阿姐的病和姐夫的姓氏,知道……平城娄娘子吗,那些,都是表姐知道的。”

    周乐睁大了眼睛,半晌,方才能够咽下一口唾沫:“你表姐——”

    “有些话也许很难相信,但是你要记住,如果我不想说,我会选择不说,所以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话——是的,我的表姐,知道一些……以后的事,比如她知道周郎君有一天,会成为天下瞩目的大将军。”

    原来——

    周乐从巨大的震惊中惊醒过来,原来三娘子的表姐……原来是她的表姐知道、知道他有一天会登台拜将,飞黄腾达,所以她才对他刮目相看吗?这个念头让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原来……并不是他有多与众不同,不是她慧眼识珠,而是、而是……她知道。

    她可以不告诉他的。他这样信任她,她说的每句话他都信,她可以编造无数的谎言,他会信的,他会乐于相信的——但是她不,为什么?

    无数个为什么从他心里冒出来,掐掉一个,又生一个。

    他稍稍整理了思绪,问:“便是如此、便是如此……她又为什么要三番两次,加害于你?”

    “那自然是……”嘉语苦笑,“我会挡她的道。”

    “挡……她的道?”周乐又不明白了。不过是个小娘子,成亲,生子,老去。便是有什么变故,也轮不到三娘子来挡她的道——除非她们俩,会嫁入到同一家,成为妯娌——然而宋王并无兄弟。

    “她没有嫁给宋王吗?”周乐问。

    嘉语摇头:“没有。”——前世他们俩的关系叫通奸,不叫嫁娶。

    周乐的脸色再变了一下:宋王没有兄弟,三娘子以后会挡贺兰小娘子的道……虽然匪夷所思,然而他终于记了起来,信都的营帐里,她说:“殿下南归,带了苏娘子,带了袖表姐,唯独,没有带我。”

    “当初三娘子与宋王说的梦话——”

    嘉语不等他说完,再点了点头。

    梦话是真的,梦话是将会发生的事实,周乐脑子转得飞快,照三娘子当初的话,宋王南归,自然是冲着做皇帝去的,如果三娘子果然嫁给了宋王……以三娘子的身份,自然不会屈身为妾,所以如果宋王南归登基,三娘子理所当然皇后,那贺兰——

    原来是这样。

    周乐问:“那么我当时在哪里——三娘子被流放三千里,去问宋王一句为什么的时候,我在哪里?”

    “大将军远征未归。”。

    “如果我在,”周乐追问,“如果当时我在,是不是可以救下你?”

    嘉语呆了一下,如果他当时在洛阳,元祎修自然不敢把她交给萧阮,但是如果问题丢到他面前,他衡量得失,会不会把她交出去——这时候他已经坐稳了权臣的位置,也不再需要她号召父兄旧部——她不知道。

    她是南朝的皇后,名义上——群臣会逼他交出去的,她算什么呢。难道能为她一个女人兴兵十万?

    一个甚至未能得手的女人。

    她张嘴,半晌才发出声音:“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肯定?周乐何等机敏,她一丝的犹豫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说:“……我明白了。”

    他没有说他明白了什么,只是走出去,再没有回来。

    嘉语一个人枯坐了整晚。

    要说这世上,大约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比她更知道他,她知道他会想些什么,会怎样吃惊,怎样失落,于是之前种种,全如错觉。一切从头来过。放下萧阮,再结束周乐,她这一世,是真的干干净净,与从前再无瓜葛了。

    嘉语让半夏收了案上酪饮,对昭熙说:“好了,我们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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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7.夜来忽梦

    其时距中秋还有三五日,

    嘉语突然归来,果然让始平王喜笑颜开。

    昭熙再趁机说谢家下聘的事,始平王瞬间就……抓起腰刀,追着昭熙打了整整一百下:“你个兔崽子,

    成亲这么大的事,这么薄的聘礼,亏你拿得出手——以后出去,

    别说是我儿子!”

    昭熙:……

    又一个抓不住重点的爹!

    元景昊与王妃连夜商议,

    重拟了聘礼单子,

    火速请人去谢家重新下聘——既然之前昭熙请了元祎炬为媒,

    秉着一事不劳二主的原则,

    劳烦元祎炬再跑一趟,这样一来,元祎炬与始平王一家子的关系倒是近不少。

    至于宜阳王、广阳王叔侄怎么想,

    始平王就没怎么顾虑:一个市侩,嗜财如命,一个瞎子,

    能有什么作为。

    到请期毕,

    这事儿就算是定了。

    始平王妃也就罢了,元景昊给她透过口风,她虽然怕世人议论厚薄,但是既然昭熙自个儿愿意,

    她还有什么话说。聘礼之类,

    只管往多里给,

    横竖元景昊家财丰厚。

    反而嘉语被父亲和哥哥这效率惊了个目瞪口呆——她之前还真怕一直等到谢云然人嫁了,孩子都生了,她这个傻哥哥还反应不过来,结果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兰袖在宫里算计她,父亲说会给她一个公道,回家来果然没有再见到。也不知道父亲把她送哪里去了。贺兰袖本身并无权势,从前是全仗了她父兄的名头,她父亲自然能辖制她。没有她在其中掺和,嘉语心里的恐惧又少了大半。

    想到贺兰袖,嘉语心思跳跃了一下。她之前是有过寄希望于周乐能解决她,然而——他该是回怀朔镇了吧,她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娄氏有没有见到他。

    这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倦意上来,笔尖一滴墨,直直坠了下去……她揉揉眼睛,眼前却是金闪闪的光。

    是火光!

    嘉语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中,梦中她见过很多次这样的火光,火光总在深夜里冲天而起,把夜空照得亮了,染得红了,人哭喊跌倒的声音,马长嘶奔逃的声音,还有金戈交击断裂的声音。

    每一次都如此。

    在洛阳,在信都,在邺城,在晋阳,在……很多地方。实则她也记不起来,当初被裹挟在元昭叙军中,后来跟随周乐,辗转过多少战场。

    大约是很多罢。

    这又是哪里?她默默地想,发现自己是在一座营帐前,火光映着来来往往的兵士,疲惫的面孔,刀和枪的影子婆娑。

    “公主!”背后传来的声音,嘉语呆了一下,没有动。那人便转到她面前来。她吃了一惊,这是多少年过去了,他竟然……苍老到了这个地步!白发,皱纹,眉目里线条冷峻如刀刻斧削。

    眼睛也是冷的,到看到她的那一刻才暖过来。

    她张嘴,没有出声,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然后她看见他笑了,他说:“他们总说我梦不到公主,是因为公主怨恨,不肯入梦。”

    怨恨?嘉语也笑,真的,她怨恨这世间多少人,也怨不到他头上去。

    忽又一惊:这是多少年后了——她死了多少年了?眼前这张脸,眼前这个人,真是不堪细看,细看多少岁月风云。

    “我没能为你报仇。”他说。

    报仇……嘉语再怔了一下,他还记着呢。

    她有什么仇可报?杀她的固然是苏卿染,背后未尝不是萧阮,然而归根到底,也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挑拨元祎修与周乐君臣反目——如果周乐因此一怒兴兵,那简直再好不过。当然周乐没有——理当如此。

    他虽然姓周,到底不是周幽王;她的容色,也当不起烽火戏诸侯。

    她的死活,从来都不重要。她从前重要,因为她是元景昊的女儿,元昭熙的胞妹;后来重要,是因为全天下都知道,她是他周乐的女人。作为一个人,作为元嘉语本身,她从来都……无足轻重。

    那就像是两国交战中,无数死在战场上的将士,被殃及的平民,谁在意他们的生死,他们又能找谁去报仇?

    嘉语长长出了一口气,她想要说“不要紧”,然而只一个口型,没有声音——这是梦里,她发不了声。

    那人分明读懂了她的唇语,却还是黯然,他伸手,想要抚过她的发,最终却没有;手从半空折下去,怕一触之际,烟消云散。

    “三娘,你我相遇太迟。”他哑声说。

    如果相遇在她落难之前,如果相识在他发迹之前,如果相知在她父兄被杀之前,如果。

    嘉语忍不住笑了:她落难之前,他发迹之前,始平王的嫡长女,如何看得见边镇上的一个军汉?他连她的指尖都够不到。

    那人哪有看不明白的,一时放声大笑,那笑声里先是得意,慢慢变成叹息:“便是……便是那之后,公主又何尝看得见下官?”——若非如此,何至于萧阮一招手,她便不远万里前去金陵?

    那固然是元祎修所迫,但是在她,难道半点机会都没有?捎信,留言,哪怕那之后,梦里来见他一次?

    “如今……是我大限已到,公主来接我吗?”他问。

    嘉语摇头:她不过是在梦里。

    那人眉目里许许失落,自语道:“是啊,以公主生前为人,死后自然不能上天堂。然而即便是下地狱,公主手上的血债,又如何及我——莫说是地狱里,就是有来生,想必,也难再见了吧。”

    来生——如果有来生,如果这算是来生,嘉语又摇了摇头,不,他们还会再见的,这一次,在她落难之前,在他发迹之前,在她父兄被杀之前,然而——也还是徒劳。

    “公主、你……”那人目中露出十分震惊的颜色,他说,“我遇见公主以来,只见过公主两次落泪,一次是为始平王,一次是今晚。能得公主眼泪相葬,我这一生,也不算是太遗憾了。”

    落泪?

    她?

    嘉语诧异地伸手,摸到脸上——她的手穿过了她的脸——

    眼前忽然大亮了,嘉语眨了眨眼睛,是灯光,笔还在手上,笔尖垂到纸面,墨迹已经干了。是梦。她清楚地知道是梦,却还是不由自主反手贴了一下面颊——面颊湿得像刚下过雨。

    她……哭了?

    哭……什么呢?

    嘉语怔怔地想,她虽然决意要与萧阮划清界限,发誓绝不重蹈覆辙,然而对于她过去对他的倾慕,她是认的;而对周乐,她像是找足了一万个借口,否认,否认他与她之间,否认所有过的一切。

    有过什么?大概是……近十年的时光吧。

    那又怎样?她几乎是冷冷地想,你看,这一世,他们相遇得够早,够巧,然而那不过是她知道未来的结果。

    一旦他知道真相,知道她并不是对他另眼相待——她不过是对未来的大将军另眼相待,无论这个大将军是他周乐,还是李乐、萧乐,都不影响她的态度,大约会……瞧不起她罢:她并没有慧眼识珠的本事,她不过就是和别人一样……趋炎附势。

    嘉语叹了口气,灯火在泪光中模糊成光斑,都信手擦去了,想的却是,明儿该如何应付宫姨娘。

    她回来了,贺兰袖没有回来,宫姨娘来问过好多次,嘉语总推说是太后留了她在宫里,陪公主读书。然而即便是这样,这都中秋了,也该放回来与家人团聚了吧——这可怎么回答的好?

    .....................................................

    和嘉语想得不一样,这时候的周乐,还远没有后来的原则。

    他还没有杀过人——那就好像老虎要吃过人,才知道人肉美味一般,人也要杀过人,才知道杀人的滋味。这时候至多就是隐约觉得,女子娇弱,不该受斧钺之刑,至于为什么不该,倒没细想。

    月亮已经很圆,圆得像婴儿胖鼓鼓的脸,夜色浸在月光里,吐一口气,已经能看见白茫茫的雾。

    贺兰袖不知道自己怎么醒的,大约在这雪梅庵,她就没能扎扎实实睡过一个好觉。床太硬,被褥太薄,枕头太凉。她总在半夜里饿醒来,摸着空荡荡的肚子,翻来覆去,再睡不着。

    但是这晚她睡不着,却不是这个原因。

    这屋里有人——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察觉的,那就好像,即便你不看,也会察觉到有人在看你一样。那是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这个人——是谁?贺兰袖最最擅长的,莫过于抽丝剥茧。

    这不是从前,她如今可不是皇后,想要她命的人没那么多,贺兰袖闭了闭眼睛,她能想到最大的可能是太后。

    不会是元景昊——太后发过话,要他放她一马,他不会抗旨。

    嘉语……是无须担心的,如果她要杀她,之前未尝没有机会,然而她没有——就和从前一样,她下不去手。

    这雪梅庵,也没处打探消息,更准确地说,根本就没有人和她说话。这件事,从前没有,她无法知道后果,但是太后会结果李郑氏本身毫无悬念。而且,太后绝不会让郑忱察觉郑念儿的死和她有关。

    绝不!

    于是她贺兰袖就成了唯一的知情者——除了太后的心腹之外。太后既没有引她为心腹的意思,就只有杀了她,方才能永绝后患。

    事已至此,贺兰袖倒不十分后悔,毕竟当时别无选择,不拿出点什么,元景昊能要了她的命,纵饮鸩止渴,也是要饮的。而眼下——贺兰转动眼眸,幽幽地说道:“阁下可知死期近耶?”

    暗影里没有动静。

    贺兰袖眉睫一动,声音里染上许许月色清霜:“我一个闺中弱女子,无权无势……阁下可曾想过,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我的命?”话到这里,停了片刻,压低声音道,“无非是……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暗影里还是没有动静——倒是很沉得住气,贺兰袖想。慢慢又说道,“如果我死了,阁下就成了我,到时候一杯鸩酒,就和我一样……不,比我更糊涂,阁下会连为什么而死都不知道。”

    “我知道阁下不信,还想着封赏,”贺兰袖笑了一笑,对着流动的月色,眸中盛开淡银色的光华,“但是太后连我都信不过,难道会信得过阁下?我是始平王的继女,始平王妃可是太后嫡亲的妹子。”

    “你怎么知道,要你命的是太后?”暗影里的人终于开了口,声音甚为年轻。年轻好,年轻容易心软,更容易被蛊惑与说服。贺兰在声音里添了一丝惶惑:“我不过一个闺中弱女子,与人无害——”

    “与人无害?”暗影轻笑一声。

    笑声入耳,贺兰袖浑身汗毛都起来了。

    ——莫非他知道真相?不可能!郑念儿的死是何等阴私,这人这样年轻,能被太后引为心腹中的心腹?不可能!她从前跟着皇帝,与太后斗了三百回合不止,不说了如指掌,这点把握还有。

    正疑虑,却听那人似是漫不经心又问了一句:“果真与人无害,那三娘子怎么受的伤?”

    这句话出来,就好像晴天落了个霹雳,贺兰袖只觉得全身都浸在冷浸浸的月光里,竟是不由自主脱口道:“三娘?”

    暗影里没有作声,贺兰袖忽又疑惑起来:方才……真不是她幻听吗?或者说,方才,真有人说了话?真说到了三娘?三娘怎么会……三娘哪里来的人?她身边那些,不都是元景昊给的吗?

    只除了、只除了……

    “周乐”两个字突兀地跳了出来,贺兰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的,它就像是一直在那里,一直在,一直在,就好像雌伏在草丛中的猛兽,专等她想起来——然而她从前,并没有见过周乐。

    那时候周乐长驻晋州,极少进京。到南下之后,这个名字异军突起,她才惊觉自己疏忽——然而那是在所难免:萧阮都没有看到这个人,而况是她。

    谁会想到呢。元景昊手下多少能人,他出身那样低,也没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战绩。他最出色的战绩是在元景昊父子横死之后打出来的——以三万人马破元昭叙二十万大军,奠定了他的基业。

    后来……细作说周大将军对华阳公主宠爱非比寻常,萧阮的脸色总不是太好看,她几乎是喜闻乐见:便是再不在意那个牌位上的人,头顶一片草原,也亏他忍得下——当然他一向都很能忍。

    把嘉语接回来,是她的建议。

    然后苏卿染果然杀了她,如她所愿。

    只是这一世……她想起来,确实隐约听说,有个周郎君在信都救了嘉语,不想、不想就是他。果然该相遇的总会相遇吗?想从前嘉语遇见他的时候,已然落难,容色衰减,都能专宠近十年,如今她青春正盛,容色在巅峰,父兄得意,家世显贵,自然、自然能把他笼络得死心塌地。

    然而——

    贺兰唇边一抹笑,却不是装的,她知道情之一事,能令人死,也能令人死里逃生。

    “原来是周大将军。”她说。

    她果然知道!周乐低眉看自己的手,手上刀刃雪亮:三娘没有骗他。她说过不会骗他,果然没有。

    暗影里这呼吸一紧,贺兰袖已然察觉,却是大为意外:他并没有问她为什么这样称呼,难不成他知道?不,这不可能!三娘不会蠢到这个地步吧,即便她蠢,死而复生这种事——他会信?

    她不相信!

    但如果他信呢?她不得不考虑这种可能:这个人从前虽然到最终也没有与吴国开战,但是那并不意味着他不想,最多只是他不能——至少元祎修确实因为这件事吓得西奔了长安。这足以证明,嘉语在他心里的分量。

    所以……如果他真信了呢?贺兰袖咬唇,死死盯住眼下那一小块被褥,单薄的,既不能遮风挡寒,也并不舒适和柔软,硬,硬得简直像铁。

    暗影里动了一下,绮丽刀光映着月华。

    “你不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吗!”电光火石之间,贺兰袖喊了出来。

    大概这世上心志最为坚定的人,也难逃这样的诱惑——命运。谁不渴望知道,命运之手将怎样摆弄自己的人生。

    周乐果然迟疑了片刻。

    贺兰袖知道这片刻至为要紧,不等气喘匀,就往下说道:“如果她注定会嫁给宋王,如果她注定要母仪天下,周大将军,虽然你这一生位极人臣,但是仍然得不到她呢?”她没有说“她”是谁,但是他自然知道。

    母仪天下……位极人臣……对于这个边镇上的少年来说,是同样的遥不可及,又同样的近在咫尺。

    三娘子也说过,他会成为大将军;三娘子也说过,宋王会南归,南归了自然会登基,登基了自然会立后——然而他记得真真切切,她说的是“殿下南归,带了苏娘子,带了袖表姐,唯独,没有带我”。

    唯独……没有带她!

    所以她步行三千里,去问他为什么不肯休了她——而眼下这个女人却说,三娘子最终母仪天下。

    她说谎!

    即便宋王最后给了她名分——给一个死人以名分,这就叫……母仪天下吗?周乐忍不住笑了,他知道她不会稀罕。即便他们最终仍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结局,她也不会稀罕!

    他再往前走了一步。

    贺兰袖的眉目,终于染上绝望的颜色:这个人竟然对三娘这样死心塌地!她到底有什么好?她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这样!她心里涌出来各种纷乱的质疑与挣扎,最终迸出一句:“她在利用你!”

    “她在利用你!”

    “你算什么东西,她是公主!她是始平王的女儿!一家子皇亲国戚,她怎么会看得上你!”

    “即便是日后,你当了大将军,宋王不过招招手,她就不远千里万里地去了——”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周乐打断了她:“是贺兰娘子你说的,我会成为大将军。”他不动声色,人已经到床前,猛然间眼前一黑——

    “该死!”

    早该想到,以三娘子的狡猾,这个女人能三番两次得手,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省油的灯,然而还是大意了。

    毕竟……她看起来确实就是个柔弱无害,娇滴滴的小娘子呀。周乐懊恼地掀下遮在他脸上的东西,那是一张被褥,已经板结了,硬得像铁,所以方才,他本能地砍出去的那一刀,刀上有血,但是不多。

    受伤了就好,周乐忖道,一个受伤的小娘子,能跑多远——循着血迹就能找到。

    不过,就如他所想,贺兰袖确实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翻窗追出去,才走了不过十余步血迹就断了。看来她发现了,周乐耸了耸鼻子,这个尼寺不算大,能藏人的地方可不多,就算全找一遍,也就是半个时辰的事。

    周乐站定,环顾四周,想道:换他是她,他可不会留在这个尼寺里,等着他来找。

    作者有话要说:

    南北朝一直到隋唐都没有普及棉花,工艺的问题,摘棉籽比较费时,那时候的棉好像多半是指丝绵,贵人家才用得起,贫苦人家用柳絮啦,芦花啦之类的东西充数。表姐这时候当然过不上贵人的生活。

    那时候棉花好像还是观赏性植物……

    杜甫在诗里吐槽过,说被子盖久了硬得像铁,虽然有夸张,也是有点基础的,所以表姐用被子挡了一下小周就是化用这句……

    事实上被子软的,也能挡一下刀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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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8.死里求生

    贺兰袖像是做了极长的一个梦,

    梦里跋涉了千里万里,苦痛不堪,然后她终于从梦里醒来,一动,

    周身都痛,痛得像是骨头碎掉了。

    年轻男子的声音从边上传来:“小娘子受伤不轻,且勿动!”

    她顺着那声音看过去,

    那人的眉目在月的微光里,

    看起来有些模糊,

    她在哪里见过,

    她想,

    她一定是在哪里见过。

    灯光慢慢亮起来,月色就被冲淡了,贺兰袖没有起身,

    她起不来。

    记忆也慢慢回来,从混沌中。她在夜色里狂奔,月光铺在路面上,

    如银,

    如霜,然后她听到了破空之声,那一箭射穿的夜色霜华,她扑到在地,

    热的血喷出来,

    在冷白的月光里迅速凝结。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的凝结,

    她能够清楚地感知到生机和热血,在越来越快地流失。

    也许会死在这里……她怎么会死在这里!她怎么能死在这里!她重生一回,不是来找死的!贺兰袖感受得到心里勃发的怨恨,她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这样怨恨过了,这个世界上,值得她怨恨的人,原本就不多。

    她是吴国的皇后,六宫之主,哪个敢让她不痛快。怨恨不过是前尘往事……她重来一次,就是为了解决这些前尘往事,怎么能出师未捷,身死人手!

    这股怨恨提着她的心,让她保住一口气,她奋力抓住身下的泥土,黑的泥土深深陷进指甲里,石子硌着掌心,尖锐的痛楚,让她不至于昏过去……一旦昏睡过去,就可能再醒不过来。她还有大好前程、比从前更好的前程,南下,千里江南的风光,她站在那里,整个世界都匍匐在她的脚下,没有缺憾,没有遗憾,她从前都能做到,这一次,毋庸置疑,她会做得更好!

    三娘不过她的手下败将!

    她会再一次爬到那个位置,不留任何遗憾,她发誓!她不能白白活一次,却什么都得不到,所以她不能睡,她必须醒着,清醒地忍受背后传来的剧痛——谢天谢地,他没有补刀。

    他果然选择了弓箭,贺兰袖恍惚地想,素闻大将军弓马娴熟,原来是真的。想他出身军镇,该是常年在草地上追踪猎物,所以她根本逃不过,也没打算逃过去,她只是……拼一拼自己的运气。

    拉开他和她之间的距离——近身搏斗,她全无生理,而远程攻击——无论这背后的原因是周乐最后的心慈手软,还是对自己的箭术过于自信,总之结果证明,她运气实在不错,那也许还因为,她坚持到了天亮。

    天终于亮了,灰蒙蒙的,然后视野之中,衰草,蓝天,泥路,所有都鲜明起来,她听到了马蹄声……终于。

    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大喊——至少她以为自己在大喊。

    “……我听到草丛里有人。”男子就地盘坐。没有床,当然的,这只是一间破庙,离城太远,地方偏僻,早断了香火,也没有沙门打理,大约是耐不住孤寒。剩下木胎泥塑,也看不出多少威严。

    他拨开草丛,天光已经大亮,晨露从草尖坠落,粗布衣裳的少女,背心长箭,伤深见骨,血流却不多。

    如果不是听见了声音,他会以为她已经死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下马——他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游山玩水、搭救落难少女,他也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直到他看到她裸露的玉足。

    这不是个贫家的小娘子。贫苦人家的小娘子,日常辛劳,绝不会有这样一双白白嫩嫩的脚,虽然它被石头和草划得鲜血淋漓,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它原本优美的形状和保养得当的肌肤。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出来的。

    这个少女的身份于是变得蹊跷起来:并非贫苦人家的小娘子,却穿了贫苦人家的粗布衣裳,被射倒在这人迹罕见之处。

    不知怎的就想起李家兄妹前儿在西山遇袭的传闻,他下了马,把人翻过来,映入眼帘一张如描如画、宜喜宜嗔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略有些苍白,然而那苍白越发凸显她的眉目——那眉目自然是极好的。

    大多数人都无法拒绝这样一张脸,这样美貌,又这样娇弱。

    但是这个男子不是大多数人,所以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却臂上一紧——那少女在昏迷中,竟本能地抓牢了他的衣裳!

    好强悍的求生意志!男子虽然没有说话,心里也是小小佩服,他久在边关,见多了生死,很多时候,有这口气和没这口气,就是生与死的分水岭,有人放手,就有人不放,至死不放!

    他抱起人放在马背上,走了半个时辰才找到这间破庙,包扎了伤口——当然这时候就顾不得什么礼教不礼教的了,用了随身带的药敷上,又生了火,热了干粮,一直到天黑她才醒来。

    这伤得可不轻,这个小娘子也真是命大。

    “大恩不言谢。”贺兰袖说。她一向心高气傲,重生之后,仍以皇后自居,自不会轻易与人说谢,然而这句,却说得真心实意,竟有瞬间的茫然——原来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人,能当得起她一声谢。

    “举手之劳耳,”男子迟疑片刻,却问,“这里前无村后无店的,小娘子何以孤身一人在此?莫不是为强人所掠?”

    原来雪梅庵地势特殊,整个庵堂深藏于山腹,如果不是通晓路径,万难找到——始平王能想出这么个地方安置贺兰袖,也算是煞费苦心。这个男子虽是寻人而至,竟也没有发现——一路痕迹早被周乐抹干净了。

    贺兰袖惨然一笑,摇头道:“……却不是。”

    人在极度危险当中,往往并不知道害怕,反是在脱险之后,思及种种可能的后果,才知道恐惧,贺兰袖也不例外,这时候心潮起伏,一时是记起从前的遗憾,一时又想到死而复生之后的万丈豪情,到如今——

    其实从前她走得也并非顺风顺水,当时如履薄冰,其中关节多少侥幸,是她重生之后再没有细想过——毕竟过去得久了,安稳日子过得久,人心变钝,以致于她相信,这一世,她只要按部就班,就该无往而不利——然而现实狠狠甩了她一耳光。

    如果昨晚她沉睡未醒,就会稀里糊涂死在周乐手里;如果她没识破对方身份,还以为是太后的人,周乐上来就是一刀;又如果周乐射中她之后,细心上来检视——毫厘之差,之后,她就没有之后了。

    贺兰袖沉默,男子也不催,火光在夜色里,“啪!”地结一朵灯花,灯花坠落。

    “今晚……是中秋了吧。”贺兰袖忽然幽幽冒出一句。中秋,原是万家团圆的日子,然而她、她的家人,就从未有过团圆的机会。她记不起父亲的样子,就像三娘对她的母亲毫无记忆。

    如果父亲尚在,母亲就不必有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她也不必寄人篱下。如果。从前她常常这么想,想如果有父亲,他会像姨父疼爱三娘一样疼爱自己,那么她也许也会和三娘一样,长成任性和娇纵的性子,不讨人喜欢,但是——那有什么要紧?谁生来是为了讨别人喜欢?

    谁生来就想要谨小慎微,步步为营?谁会想要这样的人生啊,谁不想随心所欲,谁不想横冲直撞,却随便走到哪一步,再错,再不堪,都有人兜底?她没有这个机会,连三娘也……到最后,她能看到的,不过是父亲和哥哥的尸体。

    她忍不住再笑了一声,眼泪却流了下来,在月色里凝结,如冰如玉:是的,没有。既然没有,就不要再希冀了。

    门外就是皓月千里,贺兰袖低低地道:“失态了……公子见谅。”

    男子微微一笑,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贺兰袖问:“中秋佳节,公子又为何一个人流落在外?”

    这句话问得非常柔,也非常妙——我固然孤身在此,阁下又何尝不是?同是天涯沦落,有些伤心,就不必细说了吧。

    男子细细琢磨了一回,却想道:这少女莫不是与人私奔,中途起了龃龉,被重伤丢下?

    这思忖间,贺兰袖再度开口,说的却是:“公子长得倒像我一位故人,如果她尚在人世,或我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男子悚然一惊,眉目里的锐气,惊得烛火晃了一下:“小娘子的故人是——”

    “她姓陆,行四,人已往生。”贺兰袖眉目静静,唱了一声佛号,纯净得就好像修行多年的比丘尼。

    “贺兰娘子?”陆俨的声音有些哑。

    陆靖华死后,陆家一片风雨飘摇,母亲病倒,父亲心灰意冷,躲进姨娘房里装死。他擅自做主,送给华阳公主的两千部曲,是他扶着祖母,挨家挨户凑出来的。这期间挨了多少白眼、冷眼,甚至打骂,都不堪细说。

    这是他不能不承担。

    然后陆靖华的丧事——皇家不办,家族也不打算来祭,他这个做兄长的,五娘这个做妹妹的,总不能不办。天幸五娘尚小,婚事还能拖上几年,要都逼到眼前来,他是真只能去上吊了。

    好容易上下安置妥当,他便托词要回边关,母亲苦求他过完中秋再走,他也硬起心肠拒绝了。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他可能永远都得不到真相——虽然也许真相就如太后所言,然而他不信。

    他不信!

    这股气梗在他喉中,连母亲、五娘也都不曾透露半分,是不能,也是不敢。

    他在始平王府守了好些日子,才理出蛛丝马迹找到这附近——不想竟有这样的运气,也是天可怜见,不教他妹子冤死。

    贺兰袖微怔了片刻,眼睛就睁得大了:“公子……公子和四娘怎么称呼?”

    陆俨深吸了一口气:“四娘是我妹子。”

    “原来是陆郎君。”贺兰袖说完这六个字,瞬也不瞬地盯了陆俨片刻,忽又用力闭上眼睛,喃喃道,“我、我这是在做梦吗……四娘、是四娘在天上看顾我么?”声音一嘶,眼泪静静顺着面颊流了下来,直落进衣领里,湿了大片。

    这泪落得伤心,半点不掺假:她当初在宫里布局,费尽心思安排式干殿走水——那次可废了她好几个人,才扶得陆靖华上位,看中的是陆家在军中的影响力——在发现有三娘作梗,她用不上始平王的势力之后。

    孰料飞来横祸,锦衣血字,生生竟废了一国之后,后来……就只能算是废物利用了,谁知道废物是真不堪用,害她不得不断尾求生。

    真是一招错,步步都受累——早知道,当初就该扶持穆蔚秋。虽然如今穆家在军中影响力不如陆家,但是瘦死的骆驼,还是有些斤两,总好过扶不起的阿斗。这些懊悔和痛楚,够她流几缸子眼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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