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我娘!”

    昭熙:……

    合着兄弟你有话就不能一次说完么!这大气喘的!

    京兆王虽然反了,命也送了,爵位、家产,通通都不必再想。但就身份而言,就算他死了,骨头化了灰,人也是正牌的天潢贵胄。比始平王这个……外不知道多少道的宗室要尊贵多了,更勿论半路杀出来的姚家。

    所以元祎炬虽然是个孤儿,在宗寺里关了七八年,生计艰难,一旦出仕,却是一任直阁将军,再任羽林卫统领,底下人有不服,朝中却没有非议——以他的血脉,完全配得上,哪个敢瞧不上他!

    他娘就不一样了。

    昭熙今儿在永安宫里听了一耳朵八卦,不须多少脑子就能推出来,元祎炬兄妹的母亲不是良家子。或是教坊出身,或是贱籍——不然,就是京兆王妃猪油蒙了心,偷偷摸摸处死也就罢了,哪里能这样凌虐。

    “……她剜了她的眼睛……剃了她的头发……敲掉了她的牙齿……剪了她的舌头……毒哑了她的嗓子,她说你唱啊,你再唱歌给王爷听啊……”母亲出事的时候,他已经八九岁,记事了,这些可怕的记忆缠着他,一直缠着他,日日夜夜,也只有这样醉得一塌糊涂了,才能找个出口。

    昭熙听得毛发都炸了:“天下竟有恶毒的女人!”

    “……她把我娘送到阿爷面前,说她这个样子,你还要她?我娘呜呜地说不了话,阿爷当着她对我娘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王妃了!”

    昭熙虽然醉着,听到这话,也是一惊:原来当初京兆王,竟是休弃了发妻,把元祎炬的母亲扶正吗?休妻也就罢了,自古良贱不通婚,何况王侯之尊——这如何使得,难怪世宗不允……

    定是世宗不允,才让京兆王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不知怎的,心里也有几分佩服:是条汉子。便昔日恩爱,如今剜了眼睛,割了舌头,哑了歌喉……他终究年少,这时候醉意上头,说话也没了顾忌,竟问道:“你阿娘……这样,你阿爷不怕吗?”

    元祎炬乜斜着看他一眼,他醉得眼睛里水汪汪的,也不知道是酒气还是雾气:“十三啊,哥哥我和你说,你我这样的身份,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不就是一张皮囊吗……能有多难得?人都说我们元家出美人,你素常所见的美人还少,稀罕吗,有用吗?难得的,难道不是一个情投意合吗?”

    “难得的,难道不是一个情投意合吗?”昭熙心里的弦,像是被谁拨了一下,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袅袅余韵,如袅袅茶香。

    兴许香的也不是茶,兴许响的也不是弦。

    “人生在世,该争取的就要争取……”这是谁说的?昭熙也想不起来。

    元祎炬兀自嘀嘀咕咕:“……你就是娶个天仙,过上三载五载,十年八年,也是人老珠黄,还能看吗……能比得上我阿娘?十三你是年纪小,不知道这天下多少夫妻,大难来时各自飞……”

    元祎炬觉得自己舌头越来越大,越来越钝,已经说不出话来,冷不丁肩上挨了一下,却是昭熙问:“我要去一个地方,九哥肯陪我同去吗?”

    “去!为什么不去!兄弟你去哪里,哥哥都陪你!”——可怜元祎炬这时候还不知道,他会因为这句话,落入到怎样的窘地。

    城北谢祭酒的府邸,昭熙其实是去过的,两次送嘉语,还有一次……大约是鬼使神差。

    就和今晚一样。

    谢家的府墙其实不算太高,昭熙抬头看了一会儿,墙一会儿是一个,一会儿变成两个,晃晃脑袋,又合二为一了……不过总归是不高,踩着马,他迷迷糊糊地想,踩着马,一个纵跃就过去了……

    一个纵跃——

    “扑通!”就像是石头落进水里,惊起好大动静,好大水花,昭熙晃晃脑袋,他没想明白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响,然后跑来跑去的很多人影,大呼小叫,灯火密集起来,火光刺进眼睛里,他不由自主伸手去挡——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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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疼!

    昭熙的第一个感觉,疼,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疼得就像是被谁打了一顿——谁?谁敢打他!昭熙几乎要暴跳起来,但是没能得逞,而是有了第二个感觉,冷——凉飕飕的,贴着身体的冷。

    他挣扎了许久,终于睁开眼睛,入目是三尺见方的青砖地,他动了一下,没能成功,然后发现手脚都被拇指粗细的牛筋索绑了个结结实实,别说挣脱了,动一下都难。

    再然后,他也找到了全身凉飕飕的原因——衣裳全湿了,贴在身上,竞夜未干,秋夜凉,哪能不冷。

    牛筋索沾了水,也比寻常绳索勒得更紧。

    这是……哪里?

    昭熙强忍住宿醉后的头痛,昨晚的情形慢慢浮现起来,永安宫,长乐坊,月色下的打马飞奔,再然后……就是扑通一声响——“该死!”昭熙痛苦得想要捂住脸,当然,他再一次没能成功。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十三郎醒了?”

    却是元祎炬。

    昭熙十分懊恼:“连累九兄了。”

    元祎炬是有些哭笑不得,他这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啊。却也知道埋怨于事无补,只道:“咱们须得想个法子脱身才是。”

    昭熙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倒不十分担心性命。毕竟,他这是被谢家逮住了,又不是落进了土匪窝,也不是两军对阵,立斩无赦。谢家斯文人,最多不过是当成小贼,上交京兆尹……

    大不了被父亲打上五十一百军棍——

    不想尤自可,这一想,浑身上下酸痛得更厉害了——想是昨晚挨了不少。昭熙低声道:“我这皮粗肉厚的倒不打紧,九哥——”

    “愚兄还没这么娇贵。”元祎炬道。

    昭熙心里稍定。要元祎炬好不容易逃脱了永安宫的惩罚,却被自己酒醉害死,那可冤。又问:“这左近,可有人看守?”

    元祎炬是自小被软禁,对人情世故比昭熙要通得多,虽然不曾半夜爬过谁家的墙,却也知道,以他俩的穿戴、相貌,凭这家是谁,都不至于贸然置他们于死地。等酒醉醒来,自然是要问话的。

    因应道:“应该是有。”

    “那就好。”昭熙道。

    元祎炬……

    难不成他还希望有人来围观他们眼下的处境不成?这个十三郎,看着稳重,不想……思及去年这个时候,华阳在宫中被劫,心道:……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倒与他家三娘果然一母同胞。

    这一念未了,就听昭熙提高了声音问:“九哥可知这是谁家?”

    元祎炬:……

    这我还没问你呢,你倒问起我来了。他其实也才醒不久,比昭熙更摸不清楚情况。便只闷闷地道:“不知。”

    “不是谢祭酒的府邸吗?”昭熙又道。声音更大了。

    元祎炬:……

    竟然是谢家!元祎炬心里暗暗叫苦:谢家权势虽然不如其他几家,清名却还过之,这是要犯众怒的啊。

    也不应声。

    好在昭熙也没指着他应,顿了片刻,又道:“谢娘子约了我来,却为什么不见人?”

    元祎炬:……

    完蛋了!

    这个十三郎好生不知轻重,半夜爬墙也就罢了,还扯上人家小娘子!当他谢家好惹?就算是真……那也能做不能说呀!

    元祎炬整个人都沉默了。

    好在昭熙虽然胡闹,说完这一句,也就不再声响。眼珠子又乱转起来。这间屋子不大,也无半分装饰,却有床,有桌,有坐具,香炉,虽然简陋,倒不寒酸,心里越发有底——这大约是谢家人禁足之用。

    过了一刻钟,听得外头轻轻“啊”了一声,一些细细的碎语,声音太轻,却是听不分明。

    昭熙低声道:“……好了。”

    元祎炬还有些糊涂。又过了半盏茶功夫,果然有脚步声由远而近,不多时,门“吱呀”一下开了,走进来两个面目冷峻的青衣仆人。到跟前,也不言语,一反手,就是雪亮的刀尖一亮。

    虽然元家兄弟心里有底,对方不至于鲁莽害了他们性命,事到临头,还是免不了面色一白。

    却是割断了他们腿上的牛筋索。然后一手一个,提溜起来。元家兄弟被绑了整晚,陡一站起,未免双腿发软,差点又摔了回去。被那两个青衣仆人背后推了一把,好歹稳住,踉跄向前,出了门。

    出门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阳光刺进眼睛里,不由自主眯了起来。两个人被推搡着,踉跄走了有近千步,转个弯,被推进一个偏厅,布置得颇为雅致,有极淡极淡水仙的香——然而这时节,却哪里来的水仙?

    堂上正中坐的中年男子眉目清俊儒雅,颌下一把美髯,打理得整齐。束发,没有戴冠,随意插一根旧银簪子。灰蓝色袍子,袖口和领口,隐隐泛着光——想是纹绣里掺了银线。

    “大约就是谢祭酒了,果然好气度。”元家兄弟虽未能言语,却不约而同作如是想。

    昭熙手心里沁出汗来。

    谢祭酒漫不经心瞧了他们俩一眼:“醒了?”

    元家兄弟在他的注视下,不约而同低头去,齐齐应道:“醒了。”

    “怎么老夫觉得,两位还没醒透呢。”谢祭酒道。

    “啊?”元家兄弟不知道谢礼卖什么关子,又齐齐抬头来,迎面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又湿透了。

    昭熙:……

    元祎炬:……

    两人昨日劳神,夜里醉了酒,又被绑了整晚,正腹中空空,冷不防再一盆冷水,双双打了个寒颤,脸色里都透出青白来。谢礼从昨晚淤在心里的一口气,到这会儿才稍稍散发出来:这两个兔崽子,敢爬他家的墙!敢败坏他女儿的名声,不给点厉害瞧瞧,是不知道马王爷生了三只眼!

    口气却温和得紧,谆谆如教导学堂学子:“方才是谁说的,我女儿约了他来?”

    “我!”

    “我!”

    却是两个人抢着应了声。

    谢礼被气笑了:还抢着认——合着是以为有什么好处吗!

    昭熙看了元祎炬一眼,元祎炬却不看他。昭熙道:“九哥不必为我顶罪,我说的话,自会负责。”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我一早就说过,我娶媳妇儿不用助攻……

    三娘:嗯哼,活像没有我你还能见到你媳妇儿似的……

    哥哥:我就想知道,没我给你打掩护,你怎么和咱爹交代小周……

    其实良贱不婚倒不是自古,只是南北朝到隋唐讲究这个,往上数不忌讳,往下也渐渐放宽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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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5.有子夜来

    元祎炬想的却是:瞧着这谢祭酒棘手。十三郎为了脱身,

    拿这话激他,怕是想差了。

    他是孤儿,全无家底,婚姻之事,

    原本就艰难,坏了名声不过是更艰难一点罢了。当然如果仕途上有所作为,那又两说了。毕竟他是男子,

    最多是风流罪过,

    无伤大雅。倒是十三郎,

    这要捅出去,

    始平王能饶他?就不说始平王妃并非他生母了——他是以己度人,

    因自个儿嫡母手段狠辣,便以为全天下的嫡母都是如此。

    他愿意顶这罪,固然是因为昭熙的义气,

    也未尝不是怕昭熙出事,失爱于始平王,他接下来想要收服羽林卫的一番心思,

    可又落空了。

    原来这俩小子是兄弟,

    也对,瞧着眉目里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仿佛。谢礼饶有兴致地想,要不是牵扯到他女儿,他这会儿恐怕还有心情赞一声手足情深。

    谢家如今就只有谢云然一个及笄的小娘子,

    谢礼对这个长女极有信心,

    自然不会信什么有约夜来鬼话——虽然这两个小子确实长得一表人才——他也和元祎炬一样,

    料想这不过是他们为了脱身,情急编出的鬼话。糟践他女儿的名声来脱身,可恶、可恨!

    果然,当中那个年长的开口便道:“是小子鬼迷了心窍胡说八道——”

    “我来……是为了见谢娘子不假!”昭熙却打断他,大声说道。

    元祎炬:……

    谢礼:……

    “我家姑娘哪里得罪世子了,世子要这样血口喷人!”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谢礼背后的屏风后传来,饱含了忧愤,也许还有更多的伤心,调子高得近乎尖叫了。

    是四月。

    只出了这一声,戛然而止——显然屏风后还有其他人。

    谢礼目光犀利地直劈过来,片刻,却笑道:“看来,是还没醒啊。”微抬手,又一盆冷水从天而降。这水质地似与先前不同,昭熙耸了耸鼻子,失声叫道:“酒?”

    自然是酒,还是好酒,酒香芬芳,扑鼻而来。

    谢礼冷哼一声,手上火光一闪——元家兄弟到这会儿才看清楚,原来他一直握在手里把玩的,竟然是一只火折子。“咔!”火光又闪了一下,昭熙和元祎炬额上都淌下汗来:这要有个失手——

    谢礼温和地道:“我再问一次,是谁说的,昨儿晚上,我女儿约了他来?”

    “我!”元祎炬叫道。

    昭熙反而静了下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也许还晚一点,在信都,萧阮面对父亲腰刀时候的心情。谢家诗书传家,他倒是忘了,谢家也出过武将,早几代前,还有过八万对九十万的大战——然后还逆天地胜了。

    这样的家族,当谢礼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岂不是笑话。

    却挺直了背脊,说道:“九哥不要胡说,明明是我要见谢娘子,请了九哥来做见证。”

    这夜里幽会,还请人见证?不但元祎炬傻了,连谢礼都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见证什么?”

    昭熙道:“祭酒不先问我来做什么吗?”

    谢礼:……

    一口老血。

    元祎炬眼睁睁看着事情往不可控的方向越滑越远,不得不拿出兄长的姿态来教训道:“十三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昭熙这时候已经理清楚了思绪,侃侃道,“昨儿父亲答应我,为我向谢娘子提亲。”

    谢礼:……

    屏风后又“啊”地一声惊呼,不对,是两声,一声惊喜,一声惊吓。

    谢礼手一扬,一个东西就飞了出去。

    得亏昭熙是自幼练的身手,偏头,堪堪躲过,就听得“当!”地一声响,回头看时,是个砚台——还好还好,他这个老丈人,盛怒之下,也还没完全失去理智,昭熙几乎要拍着胸口庆幸:这要丢的是个火折子……

    以谢礼的好涵养,也再忍不住,厉声喝问:“既然你父亲要上门提亲,你夤夜来访,所为者何?”

    他心里猜,多半是始平王看中他谢家门楣,这个小兔崽子却不知道打哪里打听来云娘毁容的风声——多半是崔家那些不省心的碎嘴子,所以摸黑过来,无非是、无非是想看一看云然的脸。

    还找了人来见证!

    他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让他们这样侮辱他的女儿——便是嫁不成广阳王,难道他谢礼还不能养她一辈子?

    始平王又如何,这口气,他不咽!

    昭熙一抬头,看见他心目中的老丈人脸都白了,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忙道:“我、我是想来问、问谢娘子可愿意——”

    谢礼脸绷得紧,拳头握得更紧,只差没一脚把面前的几案踢翻,冲上去把这个兔崽子暴揍一顿了。到底没失态,只暴喝道:“回去告诉令尊,我谢家高攀不起——来人,把这两个、两个人给我轰出去!”

    他气得直哆嗦,边上家仆也早忍不住了,待这一声令下,立时上前,谁料昭熙早有准备——他是军中打磨出来的身手,未见得好看,却实用至极。一矮身,竟如一条游鱼,从两人手底下溜了出去,口中叫道:“祭酒明鉴,小子实在是、是怕谢娘子不情愿——”

    “小子昨儿上午去了广阳王府——”

    这小子还去了广阳王府!谢礼下意识就把这个举动归类为“寻找同盟,破坏婚约”,脸上黑得都能冒出烟来。而昭熙犹在游走。他身手远不如平日灵活,也得亏两个家仆并不敢真下狠手。

    谢礼咬牙切齿道:“给我轰出去——莫要怕伤了他!”

    两个家仆得令,脚下加紧,昭熙几乎要哭出来了:怎么越解释越乱呢。眼看着斜地穿过来一道青影,再躲不开——那青影却猛地往前一扑,绊倒在地。昭熙余光一扫,来得及看见元祎炬收回去的脚。

    他这个九哥,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昭熙趁这空档叫道:“是我家三娘说的,我家三娘说,谢娘子许了广阳王——”

    “三娘子?”谢礼怔了一下。早上四月回来,说是始平王世子的时候,他光顾着气恼,倒忘了他家三娘。

    嘉语在赏春宴上救护谢云然,之后又多加开导,轰走崔嬷嬷,谢礼虽然不在场,心里却是念情的。这时候想起来,眼前这个油滑小子,却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登时长叹了口气,说道:“住手。”

    这样看来,这桩婚事,倒未必是始平王府看上他们谢家门第,只怕是三娘子和云然好,撺掇了始平王。

    按说,云娘要是能嫁入始平王府,也未尝不好。谢礼虽然不关注这些内帷私事,也听妻子提过一耳朵,说始平王府清净,就只有一妻一妾,那妾室还是为了照顾他们兄妹留在府中。

    只是云娘……

    只是这小子——却可恶。

    两个家仆被主人出尔反尔的命令弄糊涂了,却还是停住脚步,退到一边。

    “你过来,”谢礼朝昭熙招招手,脸还板着,口气却严厉了——这却是对待自家子侄的态度了,“站好!”

    昭熙:……

    这一下变故突然,不过昭熙还是很快适应了,乖乖站到谢礼面前,心里琢磨着:这要是挨上几个耳光……他也认了。

    谢礼道:“我问你,你找广阳王,说了什么?”

    原来却为的广阳王,昭熙心里沮丧,浮到面上来,说道:“……广阳王有意请我做御。”

    谢礼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那你就给他做御吧。”

    昭熙面上一灰,却脖子一梗,应道:“我不做!”

    谢礼:……

    这小子还真能蹬鼻子上脸啊!

    正要呵斥,屏风后响起一个声音:“那你要做什么?”是个女声,却不是四月,也不是谢云然。昭熙怔了片刻,面孔忽然涨红了,良久,方才垂头道:“要谢娘子愿意、要谢娘子愿意……我就求父亲上门提亲。”

    谢礼:……

    这小子方才还说他爹要上门提亲呢,怎么这会儿还得去求?

    明明是说了谎,谢礼心情却好了不少,脸上还是板得一丝儿笑容都没有:“一派胡言!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什么情愿不情愿的!”

    这一句骂得口不对心,连元祎炬都听出来了,因知谢礼的名头,不敢放肆,却低了头,嘴角抽了抽。

    昭熙更是大喜,口舌也便给了:“广阳王说曾与谢娘子有旧,又是祭酒学生,小子、小子就怕谢娘子为难。”

    “如果她为难,你又如何?”屏风后那女声又问。

    昭熙再怔了一下,这个女声如此犀利……如果谢娘子为难,如果谢娘子也有意广阳王……广阳王他也见过了,谦谦君子如玉,未尝不配,然而……然而就像元祎炬说的,情投意合有多难得。

    ——他明明不过是见了她几面,说话也不过百句,不知怎的,却切切以为,这四个字,就是为他量身打造。

    然而那有什么稀奇呢,卓文君还只听了司马相如一曲呢,又何曾见过面,何曾说过话?

    恍惚,竟想起在信都时候,萧阮与三娘夜语,萧阮问:“你是真的……很害怕吗?”他在帐外,也听得出这语声里的犹豫与黯然,然而在三娘回答说“是”,之后,他反而淡定了,他说:“那么,我去与始平王说罢”。

    昭熙长舒了一口气,不,他不是萧阮,他不会做这样的选择。他说:“如果谢娘子为难,那想必是她还没有看到我的好处,我会求祭酒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证明,我能比广阳王兄做得更好。”

    “你比他好?”谢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读过几句书!”

    昭熙:……

    重点呢?

    连屏风后谢夫人也撑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见鬼,这是挑女婿,不是挑学生——不过,要没入他的眼,他才懒得挑呢,瞧之前多和颜悦色。谢夫人想着,给四月使了个眼色,四月会意,含笑去了:这可是大喜!

    倒不是谢夫人瞧不上广阳王,那孩子命苦,没了爹妈,眼睛又盲了,心地却好,性子也柔和,然而……

    照理,他不嫌云然容色有损,她也不该嫌弃他眼盲才对,但是道理是这样的,人心不是这样的。自家孩子,莫说只是容色稍稍有损,就是真长成了个大..麻脸,那也是自家孩子,值得最好的。

    想到这里,谢夫人竟也叹了口气。

    外头谢礼早被夫人那一声笑得威严扫地,悻悻只道:“你都想好了,那还半夜里翻我家墙做什么,天不会亮了吗?”

    昭熙:……

    昭熙低眉垂手,一副“您骂吧,我听着呢”的姿态,把谢礼气了个倒仰,要不是关系到女儿终身,他这会儿恐怕已经甩手去了。

    又瞪一眼元祎炬:“你做兄长的,也由着他胡闹?”

    元祎炬:……

    他这是躺多远都中枪啊。

    谢礼发作了一通,气渐渐消了,这时候再来看这兄弟俩,元祎炬就不说了,他已经被归类入“闲杂人等”,剩下这个始平王世子,虽然醉了酒,又被捆绑了整晚,挨了不少拳打脚踢,然而这会儿正正经经站着,背脊挺直如标枪。

    元家人都生得好,这句话谢礼从前也听过,到见了这兄弟俩,才真真知道,传言果然不假,虽然腹中空空,脸色还透着青白,眉目却还和画上去似的,芝兰玉树,莫过于是。想平生所见,宋王萧阮清贵,荥阳郑三美艳,而眼前这个元家少年,却是英挺无双——是个男儿该有的样子。

    他平生重诺,然而再重的诺言,又如何重得过女儿。

    谢礼道:“去,给九郎去了绳索,带下去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昭熙:……

    “我呢?”

    谢礼又看了昭熙一眼,不响。反是屏风后谢夫人笑了:“十三郎也一块儿去。”——她可不想女婿还没过门就落下病来。

    “慢着!”谢礼却又道,“九郎且去,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世子。”

    昭熙忐忑等着问话。

    谢礼道:“你……是见过她吗?”

    ——还是只听三娘提起过?谢礼也是从少年时候走过来的,少年人贪色,他岂有不知。谁不想盼着儿女有个好归宿,然而这世间事,勉强不来——若非陆家女生事,眼前这个少年,他女儿也没什么配不上的。

    昭熙道:“见过……两三回。”

    两三回!谢礼又是一惊,云娘什么时候这么不知礼了:“都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昭熙道:“就在宝光寺里,三娘在宝光寺里为二郎祈福,我常去探望,就、就路上碰见过两三回。”

    这话不尽不实,却也不能说他说谎,昭熙心里微微有些得意,谢礼沉默了片刻,道:“那你家三娘有没有和你说——”

    “说了。”昭熙应道。

    “那你有没有见过……”虽然这话问得其实不合适,没出阁的小娘子,哪里能让人看到,就是崔嬷嬷来窥视,不都被华阳赶出去了吗。但是这件事不问个明白,谢礼实在放心不下。他如今说不娶,一切都还来得及,到他拒了广阳王,云娘出阁,他再说不要——云娘这一辈子,可怎么过。

    昭熙迟疑了一下,要是他如实回答没见过,谢祭酒是不是又不放心了,然而这件事没法说谎,谢娘子心里是有数的。

    不得不道:“……我想过了,那不重要。”

    谢礼:……

    谢礼最终只叹了口气:“你先下去吧。”

    重不重要,不是他说了算,尤其,不是他眼下说了算。

    昭熙心里不安,却也不得不走。

    那头元祎炬已经换过衣裳,正喜孜孜喝胡椒汤,瞧见昭熙进来,忍不住笑道:“十三郎得偿所愿欤?”

    昭熙却愁眉不展:“我瞧着祭酒仍有疑虑。”

    元祎炬吃了一惊,在他看来,昭熙的诚意已经到了十分,怎么谢家……谢家门庭竟高到这个地步吗?昭熙知他是不清楚谢云然毁容的事,也不便说,由着侍婢服侍换过衣裳,拿起汤匙,有一下没一下慢慢喝。

    .................................

    偏厅里,人已经撤尽了,就只剩下谢礼夫妇,谢礼眼底清愁,谢夫人眉目间喜色未散,彼此一对望,都有些吃惊。

    谢夫人思量片刻,问:“郎君是……不打算答应始平王世子吗?”

    谢礼道:“依我看,还是广阳王更稳妥。”

    谢夫人怔怔地,慢慢脸上喜色就散了,半晌,才勉强道:“三娘是个好孩子。”

    谢礼知道夫人为什么这么说,想必她心里的揣测和自己一样。始平王世子这样的乘龙快婿,就是他也不得不多少动心——他不在乎自己的名誉,不在乎别人说他毁诺,然而他不能不在乎云娘。

    谢礼道:“他这样的年岁——”

    谢夫人接口道:“他要是爱美色……”他要是爱美色,谢家也不是舍不得几个美婢,总之不越过云娘去就好。

    谢礼眉毛一竖,却并不能反驳夫人的话。世上人无不如此,身为男子,纳婢纳妾分属寻常,但是轮到自己女儿,却还私心指望着有个一双两好,一生一世——虽然他们嘴里总说,那不过就是些玩意儿。

    终于道:“我瞧着,还是广阳王更好,上头也没有姑翁要服侍,下面也没有小姑子——三娘虽然好,不是还有个异母的妹子?况且始平王出身……微寒,世子跟着他南征北战,也没读过多少书……”

    话到这里,见夫人神色不对,忙补救道:“广阳那孩子,总是我看着长大的……”

    谢夫人道:“你才看了他几年。”

    “三岁看老。”谢礼接口极快。

    谢夫人又是不语,她是极喜欢华阳,连带着爱屋及乌,何况今儿始平王世子在这里几句话,都极有担当和诚意。就容色而言,广阳王只能说不错,始平王世子却是难得的美男子——人无论到什么年岁,总还是喜欢美人。

    谢礼虽然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心里也极是不舍,还有憋屈——他的女儿,怎么就配不得一个军头了!

    夫妻俩坐困愁城——这从前退了婚也愁,有人来求,才见一点喜色;如今两家争娶,又是愁——要不怎么说,儿女是债呢。忽然外间传来一阵脚步,伴随着四月轻快的笑声:“……到了不就知道了,是好事!”

    “糟糕!”夫妻俩对望一眼:怎么把这丫头忘了,一会儿云娘进门,问什么事,可怎么回答?从前是没指望,许了广阳王也就罢了,如今……来了个四角俱全的始平王世子,再亲手掐断,那对她多残忍。

    然而这时候已经没有时间统一口径——就算他们能统一,还有四月那个多嘴的丫头呢——门外传来叩门声:“阿爷,阿娘,我可以进来吗?”

    两口子恨不能齐齐闭嘴装死。

    然而谢夫人能,谢礼作为一家之主,却不能这么没有担当,只能应道:“进来!”

    谢云然这日穿的郁金裙,裙上深红浅绿的扶桑花,正与这天高气爽一脉相承。面上仍覆了厚纱,只露出秋水一样的明眸,眸中盈盈水色,却问:“四月说阿爷阿娘找我,可有什么事?”

    这功夫,四月的目光在室内逡巡了一圈,奇道:“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八万对九十万是淝水之战。

    古代其实不存在那种小巧精致像武侠里提到的那种火折子啦,古人用的打火石,那玩意儿要打出火来还有点困难……

    而且其实南北朝还没发展出蒸馏技术,酒精浓度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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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6.请君三思

    “什么人?”谢云然问。

    “世子……始平王世子——我知道了,

    ”四月拍手道,“世子下去换衣服了,对不对?”

    她这样天真和雀跃,谢礼夫妻是有苦说不出来,

    良久,还是谢礼说道:“四月你先出去,在门外候着。”

    “不许偷听!”谢夫人添一句——她最知道这丫头性子。

    “是。”四月其实有些不甘心,

    满心喜悦地多看了她家姑娘两眼,

    还是遵命下去了。

    父亲和母亲这样郑重其事,

    谢云然心里已经隐隐猜到,

    竟也有些茫然。

    在宝光寺里时候,

    宜阳王妃来相看过,打着探望三娘的幌子。她没摘面纱,对方也不介意,

    她知道她是满意的——她从来都让人满意,极少让人失望。之后父亲来接她,说广阳王不日就将下聘。

    她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松得多少有些心酸。

    父亲说他们幼时见过,

    然而大约她当时实在太小,

    已经记不得了,父亲说,广阳王人是好的,只是病了一场,

    盲了眼睛。

    当时心里咯噔一响,

    继而苦笑,

    是了,自己如今这个样子,要是个十全十美的,如何轮得到她?始平王世子……不过是看在三娘的份上罢了。便是他看在三娘的份上娶了自己,又有什么趣呢?

    她是高门大族里出来的孩子,这样的事,她见得多了:两家要结两姓之好,送个女儿过去,两夫妻十天半月里也见不上一回,说不了几句话。那些妇人固然是坐在金玉华堂里,然而外面的光,永远都照不进去。

    说得不好听,如果一定要被冷落成一个门面,那还不如进宫,好歹天子富有四海。

    那样,在她心里,在她和始平王世子之间,都算是一个体面的收梢,他想起她,不至于厌恶,她想起他,也永远是那个从阳光里走过来的少年,笑吟吟地问:“我家三娘可是住在这里?”

    她总骗自己说不记得,其实她是记得的,他的眼睛生得好看,像是自己会发光一样。

    三娘……三娘是好意,她想。

    见女儿沉默不语,不问,谢礼和谢夫人心里都有数:始平王世子没有说谎,云娘和他是见过的。对他会来求娶,恐怕也不是太意外。

    谢礼觉得越发棘手了。然而再棘手,话也总须得有个人说:“……始平王世子昨儿晚上翻了咱家的墙,说是要见你。”

    翻……墙?谢云然眨了一下眼睛,觉得有什么颠覆了。始平王世子他……怎么会这么鲁莽?见她、见她做什么,难道他们这样的人家,他还会想私相授受?不不不,他瞧着不是这样不知礼的。

    “那孩子好像……喝醉了。”谢夫人说。

    谢云然:……

    她倒没见过他喝醉的样儿,三娘倒是和她喝过酒,三娘酒量不小,不知道世子……她这是想哪里去了。

    谢礼夫妻眼睁睁看着女儿的脸色从阴晴不定到慢慢发红,这症状,竟与昭熙方才一般无二。夫妻俩对看一眼,目中愁色更深。

    “始平王世子酒醒之后,”谢礼咳了一声,快刀斩乱麻道,“为父已经质问过他,他说始平王答应请人上门提亲。虽然说成亲这件事,向来是父母之言,但是你一向有主意,为父……也想听听你的看法。”

    谢云然低眉想了片刻,却问:“……是三娘叫他来的吗?”

    谢礼与妻子再对望一眼,一齐摇头:“看样子不像是。”

    “那……”谢云然面上红晕更深,好在有面纱遮挡,只是眼睛里漾了一下,就好像是涟漪舒展:“那他来做什么?”

    这……那些肉麻的话,昭熙说得出,谢礼与谢夫人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一时尴尬起来,还是谢夫人道:“他说有话要问你。”

    “什么话?”

    谢礼叹了一声,他这个女儿是他一手教出来的,素日何其冷静自持,他都是知道的,到如今……要他与她说:“罢了,不要再问了,安安心心嫁给广阳王是正经。”那无异于往她心口插刀。

    不让他们见上一面,怕是不成……见了面,兴许也就死心了。

    想到这里,谢礼略提高了声音,吩咐道:“四月,去把始平王世子请过来!”

    外头传来四月欢快的应声:“世子已经来了!”

    谢礼:……

    谢云然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抿嘴一笑。她觉得她心上有只蝴蝶,在飞飞地。

    她当然知道,这之后,理智会回来,会计算得失,会冷静取舍,会知道始平王世子不是佳偶,然而这一刻……就让这只蝴蝶先飞会儿,再飞会儿,以后、以后有的是时间,让它收起翅膀,在没有阳光的地方,兀自枯萎死去。

    广阳王……也许是好的。

    她知道自己会做一个、也能做一个合格的贤妻良母。

    门忽然就开了,那人迎着光走进来,秋日里细碎的阳光,像细细碎碎的金沙,给他的眉目镶上层层叠叠的金光,她会记得这一幕,谢云然不由自主地想,以后,很久很久以后,她都会记得。

    哪怕那时候她已经垂垂老去,老到已经记不起曾经如花月一般鲜妍的容色,记不起毁容时候的恐惧,也记不起那些枯寂如古井的岁月,她都会记得这一幕,记得——无论出自真心还是假意,他都来过这里。

    谢云然微微抬眸,她的眸子里也有金光在闪动,那光芒,在他与她之间,每一寸空气里。

    她说:“你……有什么话要问我?”

    昭熙道:“我想……问谢娘子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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