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谷雨!”嘉语又喊。

    昭熙忙道:“方才三娘不是问我,那死蛇是不是故意的吗?”

    这句话果然成功堵住了嘉语的嘴,嘉语斜斜看他一眼:还不快说!

    昭熙道:“原本还真不是,只是她们说话得久了,我又屏住呼吸,就有条没长眼的长虫,当我是截木头。然后我忽然想、我是忽然想到,要是拿这长虫吓她们一吓,那她们是不走也得走了。”

    嘉语:……

    “哥哥又说谎!”

    “三娘这话就不对了,昭熙叫屈,“我哪里有说谎,还又!”

    “那我问你,”嘉语道,“十娘对谢姐姐做什么了?”

    昭熙惊道:“她告诉你了?”

    话出口就知道上当。他那个方才还板着脸像全世界欠她十万大钱的妹子,已经换了张笑盈盈的面孔。

    “所以,”嘉语笑着说,“哥哥有没有想好,该怎么和谢姐姐赔罪呢?”

    她才不觉得昭熙与谢云然在漏月亭私会有什么问题,以谢云然守礼,和昭熙的迟钝,有什么才见了鬼。

    昭熙像是到这时候才意识到,也忘了要和妹妹置气,“哎”地叫出声来:“惨了!”眼巴巴看向妹妹,“三娘你替我向谢娘子赔罪可好?”

    嘉语:……

    “三娘……好三儿!”

    嘉语嘿然冷笑:“哥哥自个儿闯的祸,倒叫我去赔罪!”

    昭熙心里想天理何在啊——他明明是因为谢云然格外照顾他妹子,才特意找了她道谢,如今出了岔子,他妹子倒好,一口一个“哥哥自个儿闯的祸”,这天底下当哥哥的还有没有说理的地儿!

    但是这时候想起那个少女,唇上幽香,盈盈妙目,当时窘迫,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低头寻思半晌,问:“三娘方才说,谢娘子喜欢珍稀善本?”

    这个傻哥哥,总算是有点觉悟,嘉语笑嘻嘻道:“可不是。谢家原本就藏书极多……听说她家在南边时候更甚,北来倒是丢了不少。”

    昭熙道:“那三娘你给拟个单子?”

    嘉语给气乐了:“谢家北上丢了哪些书,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上哪里打听去?要我问谢姐姐打听了来,谢姐姐难道不知道是我干的?这要赔罪的到底是我呢,还是哥哥你?”

    昭熙:……

    就他这妹子,好意思说自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总之我不管,哥哥自个儿去张罗去。”嘉语道,“我就在这宝光寺里再多住几日,免得哥哥没借口过来,够意思了吧我?”

    昭熙:……

    “谷雨!”嘉语懒洋洋喊,“送世子出去!”

    谷雨:……

    我我我……我站得还不够远么?

    .....................

    谢云然住的探云阁,因有个“云”字,谢家觉得好。探云阁不如疏影园占地广阔,但是小归小,五脏俱全,玲珑也是一重好。

    谢云然自漏月亭回来,就一直闷闷不乐,四月实在担心。

    到午时,寺里忽然骚动起来,比丘尼过来告知,说寺里进了贼,要各处紧闭门户,不可大意了,要有不对,千万敲锣打鼓通知。四月对比丘尼的郑重其事吓了一大跳,特意出去打听了消息。

    回来喜孜孜同谢云然说:“是漏月亭出了事儿。”

    谢云然看她一眼。

    “是九娘子,”四月说,“李家九娘子被条死蛇吓昏了——奇怪,怎么昏的是九娘,不是十娘。”

    “四月!”谢云然喝止她的幸灾乐祸。

    “姑娘,那李十娘好生无礼!”四月说。她是很乐意看到李十娘受惊受怕。她猜,那定然是始平王世子所为。只不知什么缘故,倒霉的却不是十娘,而是九娘。九娘虽然不及八娘温厚稳重,也是个好性子。实在可惜。

    “世子是在给姑娘出气呢。”四月说。欢喜得太过,连“始平王”三个字也省了,就仿佛是她自家的世子一般。

    谢云然却摇头:“只是巧合,始平王世子怎么会和几个小娘子过不去……李家十娘子久不在京中,有些事,不知道而已,情有可原。我瞧她性情是不怕事的,倒是八娘九娘,想来受惊不轻。”

    四月听她一一说来,如同亲见,心里又是佩服又是难过。

    “九娘既受了惊,想必李家姐妹会在寺里逗留两日,四月,”谢云然吩咐,“一会儿叫人备了礼,给李家几位娘子送去压惊。”

    “是。”四月应下。

    谢云然转眸看了四月一会儿,这一向她穿得素,四月也跟着素,梨花白裙裳,上面一丝儿绣色也没有,简单梳的双鬟,也不曾插戴些珠儿花儿,她原是正活泼好动的年岁。谢云然叹了口气,她说:“你如今也一年大过一年了,我瞧这光景……不如我和母亲说,让她带你回家吧。”

    “姑娘!”四月大惊,抬头看时,姑娘眼睛里并无半分嬉笑或者戏弄的意思,登时就哭了起来,“姑娘不要我了吗?”

    “不是我不要你……”

    “姑娘说这话就是不要我了!是我说错了话还是做错了事,姑娘和我说,我再不犯的!”说着就要跪下去,谢云然一把拉住她,沉吟良久,只叹了口气:“罢了,你不走,就不走罢。”

    “我不走!”四月清清脆脆地应道。

    “始平王世子的事,”谢云然顶着四月殷勤的目光,头皮一麻,硬着心肠道,“你不要想多了。”

    四月才不觉得自己想多了呢,以她家姑娘的眼高于顶,能记得这号人物,就已经不是她想多了。

    ...........................

    嘉语看着拜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特别落款处朱砂描的三朵莲花纹,他是在提醒她,还欠他三件事,如今,是践约的时候到了。

    看见姑娘拿着彭城长公主的拜帖翻来覆去地看,一言不发,谷雨心里打鼓:“姑娘,见是不见?”

    嘉语长长出了口气:“你去,把半夏找来。”

    谷雨还小,怕沉不住气。

    半夏很快就到了,嘉语略问了几句周乐,半夏赞不绝口:“婢子生平还从未见过这样聪明的人。”

    嘉语:……

    还会不会说话了!好歹把我这个主子排除在外啊!

    她心里腹诽,然而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就叫半夏去请萧阮进来。半夏听到萧阮,唬得脸上一白,不敢多问,匆匆就去了。

    惊蛰设了坐具和屏风,也被打发出去。

    萧阮进了门,半夏没敢跟进来,就守在门口。

    薄墨纹象牙色长袍,巴掌宽玉格带,带下系有玉玦,绯色络子,艳色夺目。萧阮有一样本事,再俗气的颜色到他身上,都像是蒙了一层冰霜,那就仿佛百花繁乱,由着天光云影一衬,就生出清贵来。

    开口便是:“我这次来,是有事相求。”竟一句废话没有。

    嘉语知道他虽然用了个“求”字,但其实并不是恳求,而是要求。因微微颔首道:“殿下请讲。”

    这样生疏客气……也许早该如此。失落之余,嘉语忍不住想。萧阮也这样想。距离听到她受伤,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他也记不起当时惊骇。他只是想,她究竟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这样频频受伤?

    他是想过要进宫探望,但是——

    “殿下打算,以什么名义去?”苏卿染这样问。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几时看出他的这个心思。

    “殿下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吗?”她冷冷地说。

    瞒……瞒什么?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问。然后另外一个声音回答:还能瞒什么。她不肯下嫁,那么她对他,就毫无意义。有意义的是贺兰袖——他有义务去探望和询问的,是贺兰袖。

    苏卿染问:“她……有什么好?”

    好?他不觉得。她定然不如苏卿染一心为他,不如贺兰氏善解人意。不过是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就死活不肯与他在一起,全然不顾念他千里回护的艰辛,坏了他多少事。她有什么好,他是真不知道。

    大概就是……就是他前世欠了她。

    他答不上来,苏卿染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

    如果他能说出她有什么好,她至少知道他图的什么。知道他图的什么,就好对付了——如果他们果然有姻缘之分。朝夕相处的日常,足以磨灭一个人身上大多数的光环。何况华阳也不是什么滴水不漏的人物。

    但是她这样问,他竟是答不上来。

    最可怕的是,她不肯嫁给他,她就永远没有机会让她露出破绽,让他幻灭。那就仿佛昙花,因为一现之后,永不再来,才会在记忆里被妥善收藏,你可见过有谁稀罕四季常青,胜过昙花一现?

    她说:“萧郎,不要去见她。”

    这是苏卿染第一次对他说这样的话。那也许是因为他从前,从未反常过。他知道自己经不起反常,他一直自律,非常自律。他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他从不做有损自己利益的事,任何事!

    而华阳,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块砖,把一池春水砸了个粉碎。

    她不许他婚约,原没有什么大不了。计划不能成事的,比比皆是——这个世界没有义务实现你的计划,所以每个计划都可能出错,但是也每个计划,都有第二手准备,那就像,华阳不肯嫁,还有贺兰氏。

    没有谁不可替代。

    所以她受伤昏迷,他原本不该着急,不该心忧,哪怕她就此死去……那对他甚至是个好消息——这真是个残忍的事实:她死了,始平王父子对她的感情,多少会移情贺兰氏,在对待他的时候,也会因为追念他曾经对她的回护而网开一面。无论从哪个角度,她的死亡,他都是受益者。

    但是他不想她死。

    人的感情多么奇怪,明明毫无益处。

    比如苏卿染原可以留在金陵;比如彭城长公主原可以再嫁他人;再比如他的父亲,他想了一辈子的金陵,念了一辈子的金陵,最后却因为两房妻室的争端,郁郁而终。难道对他来说,不是金陵最重要吗?

    “难道对我来说,不是金陵最重要吗?”这个话,他同样可以拿来问自己。华阳算什么。他觉得他该苦笑,但是最终也没有。他回答苏卿染说:“好,我不去。”

    他没有进宫。

    不久,十六郎请求外放;再后来,他也得到了华阳回宝光寺的消息。他这次登门,为的是请她践约——他不与她客套,直接说道:“……请三娘子帮忙,解除我与令表姐的婚约。”

    贺兰氏没用了。

    一个孤女,背后没有始平王,对他能有什么用。

    但是他不能提出解除婚约:落井下石,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名声,实力不够之前,好名声至关重要。他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但是意料之外,他说得干脆,华阳答得更干脆:“如君所愿。”

    干脆得萧阮反而有片刻的失语,过了片刻,方才道:“如此,多谢三娘子了。”

    “殿下不必客气。”嘉语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懊悔,早该想办法赖掉这几件事,可惜这一向多事,仓促也没有别的法子。幸而他不过是想与贺兰袖解除婚约——天知道他下次会想要什么。

    萧阮想解除婚约,对她不算意外:因利而起,自然会因利而终。他到这时候才提出来,已经比她想的要迟。

    也许是消息迟了。嘉语很想知道,贺兰得知这个请求会是个什么心情。从前被放弃的是她,如今换作她。她也不知道要不要同情萧阮:他不知道贺兰袖的价值,也就不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

    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说完正事,两个人一时无话可说,室中静了一会儿,嘉语终于道:“半夏——”

    “三娘子伤好了吗?”萧阮忽然问。

    嘉语略怔了一怔,终是应道:“好了,劳殿下记挂。”

    ..........................

    萧阮来得快也去得快,嘉语觉得他这日情绪有些萧索,大概是为了贺兰袖,嘉语猜想,他这里放手,以贺兰如今的境况,未必能再觅良人。

    他对女人总多少心软。

    所以日后,让他听到贺兰袖的死讯,想必会很吃惊。便是从前有过想要娶她的心思,到这时候,也通通都泯灭了吧。

    就像是放了一把火,所有牵扯瞬间烧个干净。

    虽然残忍,未尝不是皆大欢喜。

    有时候嘉语也觉得,如果不是有叔父篡位、父亲北走这个意外,以萧阮的心性,应该会长成一个难得的君子,君子如玉。

    然而他并没有这个机会——这样的机会,原本就极其难得。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在泥淖里挣扎,在泥淖里打滚,在泥淖里,奋力把身边所有够得着的人都拖下去,刀山火海,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

    萧阮不知道嘉语打算怎么对付贺兰氏,不过她该是有办法,既然她已经应诺了他。其实他猜,即便没有他发话,她也会对贺兰氏出手,但如果他不知会这一声,很难保证她不把火烧到他身上来。

    他不知道贺兰氏想做什么。

    如果说临摹他的字,揣测他的性情,给他推荐那个莫名其妙的随遇安还勉强能够解释的话,她对华阳的所作所为简直匪夷所思。这对姐妹身上充满了谜团。华阳还有坦诚,贺兰氏简直就是个……黑洞。

    萧阮心不在焉地陪彭城长公主在宝光寺里转。他母亲王氏也礼佛,但是他来找嘉语用的借口还是彭城长公主。

    母亲待他不亲近。他有时候猜测,她是责怪他当年拖累,以至于她没能跟上父亲的脚步,以至于父亲停妻再娶。父亲和母亲之间,有太多纠结的情感,他不敢、也不想去细究。

    他扶着长公主从画满佛陀、罗汉、尊者与供养人的画壁前走过。彭城长公主虔诚诵佛,她极少过问他的行踪,也许知道,也许不。萧阮也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他成功南下,该怎样安置她。

    他对她一直心存敬意。

    这对全无血缘关系的母子慢慢拜完佛堂,该点灯的点灯,该添油的添油。彭城长公主每月有固定的添油钱,自有婢子送来,像这日亲来的,在额度之外。宝光寺一众比丘尼自然好生奉承。

    午时用斋。宝光寺里斋饭颇为精致,母子俩用得十分尽兴。午后小憩过,又游览寺中胜景。走到百鸟园,彭城长公主久久伫立。百鸟园虽有百鸟之名,在这盛夏的午后,却还算幽静。仙鹤在树下悠闲踱步,麻雀儿蹲在树梢上,头一点一点,差点没栽下去。天鹅半浸在湖水里,唯有蝉噪不止。

    彭城长公主叹了口气,低声道:“父皇在的时候,后宫独宠幽皇后。”

    萧阮不响,他知道他这时候带一双耳朵就够了。燕朝的宫闱秘事,他可以打听,可以利用,但是并不方便□□裸表现出兴趣。

    “幽后无子,”彭城长公主自失地笑了一笑,“当然的,父皇怎么舍得让她有儿子。”以幽皇后的受宠程度,如她有子,高祖定然不舍得不立为嗣,而燕朝祖制,子贵母死。有燕一朝,就只有当今太后逃过了这条形同诅咒的规矩。

    “皇兄自小养在幽皇后膝下,后来幽皇后被囚,皇兄侍奉如故。一直到她过世。”彭城长公主说,“后来皇兄独宠周后。”

    周皇后也没有儿子。

    和幽皇后不同的是,世宗废除了“杀母立子”的规定,但是没有儿子就是没有儿子。有时候人拗不过命。她没有,也不许别人有,所以世宗不敢把皇帝养在她跟前。但是结果……也没什么不同。

    幽皇后生前,冯氏一门三男尚公主,若非侄女夭折,太子妃的位置也是她家的。幽皇后死后,冯氏迅速败落,取而代之的是世宗生母周家——周皇后就是先帝的表妹。世宗并没有照顾养母的家族。

    世宗驾崩之后,这个殊荣转至姚氏,昔日冯氏如何,今日周氏就如何。

    彭城长公主不知道萧阮能听懂多少,她只是感慨,不需要他倾听。她没有子嗣,也不打算再嫁。萧永年之前,她嫁过一次,驸马死了;后来皇兄许她再嫁萧永年,她与他感情甚好,但是好端端的,他也死了。

    两次婚姻,都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她是公主,没人敢说她克夫,但是中道失偶,总是个伤心,要再来一回,彭城长公主颇觉得自己折腾不起。既然是注定的不能白头偕老,也不想再折腾了。

    萧阮这孩子,总须得唤她一声母亲。这几年下来,他对她礼敬周到,并不比对生母差多少。她知道他想什么,如果他南归,她是不可能跟随的,她是燕朝长公主,她的根在洛阳,她不希望他走。

    但是,有王氏和苏氏那个小妖精左右教唆,他不成天想着南下才奇怪了。

    她想在洛阳给他找一房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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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6.绝艳易凋

    就算栓不住他,

    留个一儿半女,也足以慰藉膝下荒凉。假子真孙子么——就算儿子是假的,孙儿总是真的。人当然要在宗室女里找,自家孩子才贴心,

    可惜了世宗留下的两个公主都还太小。

    她原先冷眼瞧着,始平王府六娘子不错。虽然也嫌小了些,但是明艳可人,

    性情也明朗。又始平王妃得太后宠爱,

    以太后的性情,

    真娶了六娘子,

    萧阮想在洛阳弄个一官半职,

    站稳脚跟,根本不是问题。

    男人嘛,有了娇妻美妾,

    儿女承欢,又有权势富贵,就不会成天想着那些个虚无缥缈的事了——他一个光杆儿王爷,

    燕朝不给兵,

    他还真能复辟不成。

    谁成想,横空杀出一个华阳!

    虽然也是始平王的女儿,但是和始平王妃,那可就人心隔肚皮了;养在平城,

    又是个妾养大的,

    哪里比得上洛阳的孩子;然而那之后种种,

    古怪离奇,都在她意料之外。她也认了,如果他实在喜欢,华阳就华阳吧。

    但是她妥协,命运不妥协,最后竟落到贺兰氏身上,彭城长公主嘴上不说,心里那个郁卒就别提了。

    幸而眼看着又有了转机。

    “……你上午,是去见了华阳吗?”她问。

    冷不防被过问,萧阮一怔,答道:“之前听说华阳公主在宫里受伤,刚巧母亲要来礼佛,就顺路问候一声。”

    彭城长公主:……

    这小子从前定然是个糊墙的,凭怎么破绽百出的话,从他嘴里出来,都能妥妥贴贴——活像这洛阳城里是人就知道华阳在这宝光寺里一样。索性挑明了说:“贺兰氏,你还要如期迎娶吗?”

    彭城长公主突然发难,萧阮诧异之余,也只能老老实实应道:“已经定了亲,过了三媒六聘,总不好悔婚。”

    彭城长公主:……

    她错了,这小子合该属黄鳝。但是彭城哪里容他溜走,直接就问:“我做主,替你聘了华阳如何?”

    萧阮:……

    他的这个嫡母,是觉察到了什么,还是有别的打算?一时竟乱了阵脚,也乱了方寸。

    不不不,三娘是不肯嫁与他的,他心里清楚得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彭城长公主说她来做这个主——这哪里是她能做得了主。莫说是她,太后都做不了这个主。这怔忪的片刻,彭城长公主已经出了百鸟园。

    萧阮忙跟上去,喊道:“母亲!”

    彭城长公主笑吟吟看住他:到底少年儿郎,说到心上人,便是高冷如他,也把持不住。

    萧阮走得近了,却低头:“母亲费心了……三娘子不愿意,母亲不要为难她。”

    彭城长公主挑眉。她当然知道之前太后赐婚,却落到贺兰氏头上的事,她还因此多少被取笑过——要正经始平王的女儿,三娘也好,六娘也罢,少不得一个公主郡主的头衔,嫁也风光,娶也风光。

    贺兰氏算什么,一个孤女,敢望她家的门!

    当时只道是贺兰氏用了什么了不得的心机手段,横刀夺爱——人人都道是如此,不然实在无法解释这段赐婚——只恨事情太隐秘,竟没打听得出来,如今听他这口气,竟是华阳不肯?那就怪了,华阳从前殷勤,她虽然没能目睹,也颇有耳闻,难道如今的小娘子心思变化之快,竟至于此?

    一时只说道:“不是我自夸,我家阿阮这样的人才,她还有不满意?”

    萧阮自然不敢把那些梦不梦的话说给长辈听,只道:“太后赐了平妻……”这算不算苏卿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苏卿染是心高气傲,但是如果没有他与三娘的千里同行,应该不至于以为自己能拿得住住她。

    彭城长公主眼神一厉:他不提,她倒忘了这茬,苏家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丫头!

    却漫不经心说道:“华阳如今年已十四,明后年就要及笄。始平王两口子已经在给她挑人,你要真没这个意思也就罢了,要是有这个心,母亲为你筹谋。”

    萧阮实在吃了一惊:彭城长公主极少管他的事,更没有听说她什么时候看好三娘。怎么听这口气,竟像是志在必得?然而这真是个诱人的提议,萧阮想,诱惑到他纵然明知不妥,竟舍不得断然拒绝。

    “不然……”彭城长公主慢斯条理说道,“阿阮自个儿看上哪家娘子了,也可以与母亲说,毕竟男大当婚。”

    彭城长公主这口气,活像是满洛阳的名门淑女都尽他挑似的,萧阮颇有点哭笑不得,他哪里有这个资格,要由得他选,他倒是想选陆家的女儿。但是燕朝哪个放心,又哪个允许。陆家也不敢应。

    一念及此,想起陆家送给嘉语的两千部曲,奇怪,她要这个做什么。

    他踌躇不语,彭城长公主不耐烦喝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就说,婆婆妈妈成什么话!”

    萧阮苦笑道:“孩儿实在不敢做此奢望。”他这话没有说透,但是彭城长公主自然明白:太后赐了苏卿染为平妻,这洛阳高门里,便纵是有小娘子看中他人才,也没哪个做爹妈的舍得许嫁。

    彭城长公主沉吟,又听他说道:“孩儿幼时听说,人出生的时候,月老会在手上,或者脚上绑一根红绳,一头牵着这个,一头牵着那个,不管这两个人离了有多远,就是天涯海角,累世恩仇,都会结为夫妻;没有这红绳牵着,就是、就是……相比为邻,也终无姻缘。”

    他原是想说“朝夕相对”,怕应了他和苏卿染,硬生生改过来。

    彭城长公主勃然大怒。他这什么意思!他是打算着娶了苏家那丫头就算了?苏家那丫头能给予他什么?能帮到他什么?她和他一样是吴人,在燕朝一无家世,二无财势,他就打算守着这个空头爵位吃一辈子?

    那个惹祸的妖精!

    什么见鬼的红绳!合着人人都只绑一根,他那个死鬼老爹就绑了两根?那些娶不成嫁不成的,岂不是月老偷了懒,竟连一根都没有绑?她是不信这些鬼话的,她更不信,他还真只能娶了苏家那丫头!

    一时面沉如水,却自言自语:“我前儿进宫,听说太后叫始平王妃去郑家看看。”她没细说去郑家看什么,萧阮已经脱口道:“郑家子弟浮滑。”

    彭城长公主微微一笑。

    萧阮自知失言,忙补救道:“那也无妨,想必始平王会仔细斟酌。”

    “始平王倒是中意崔家。”彭城长公主慢悠悠地说,“崔家多玉树,规矩也好。”

    “就怕规矩太大了。”萧阮忍了忍,还是说道。三娘就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去崔家那样的大家族,日子可难过。更何况崔氏这样的大族,难免良莠不齐。虽有玉树,也不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却忘了,嘉语是公主,自个儿开的公主府,并不从夫居。

    彭城长公主再不说话,只两个眼睛往他脸上看。萧阮的笑容也有些绷不住,微垂了眼帘,老老实实道:“是,我心许三娘,请母亲为我求娶。”

    算他为难她。

    之前许多挣扎,犹豫,辗转,权衡,他想过无数次放弃,在触手可及的希望与绝望面前,忽然就溃不成军。没有人斗得过自己,每个人到最后,都要对自己俯首认输——它甚至比命运更强大。

    ......................

    萧阮母子出宝光寺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下去了,夕阳的余晖染到山门,染到青青草叶上,一片金灿灿的霞红。

    萧阮扶彭城长公主拾级而下,就要登车,忽听得一阵吵嚷,母子俩目光转过去,但见几个人围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推搡和叫骂,书生一个闪避不及,被推倒在地,那群人便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夹杂着喝骂:

    “……龟儿子!”

    “老子今儿非打死你个龟儿子不可!”

    那些个污言秽语,一句一句被风吹过来,彭城长公主听得直皱眉:佛门重地,哪里来这么些无礼的人!

    山门原是个热闹地方,人进人出,但是宝光寺与寻常寺庙不同,平日里并不向外开放,往来都是贵人,除去初一十五赶集日,山门外都是空的。萧阮因道:“孩儿去看看。”

    彭城长公主略点了点头,先行上车。

    萧阮带人过去,已经满地狼藉。被踩了个稀烂的摊儿,倒在地上的幡子,萧阮漫不经心看一眼,上面写有“测字”,就两个字,铁画银钩,倒是风骨凛然。然而萧阮是不信什么字如其人的。

    不过这也说明,这个被群殴的男子,没准是个正经读书人。

    正经读书人出来摆摊儿测字,也是一奇,测字摊儿摆到这宝光寺来,又是一奇——佛祖不怪他砸场子吗。地上见了血,鼻青眼肿的书生。余光扫到宝光寺里出来几个人,眼瞧着就往这边来了。

    萧阮微微一笑,侍从会意,喝道:“住手!”

    虽然他瞧着文弱,身边却很有几个侍从,又都锦衣华服,几个打人的瞧这光景,先自怯了,当头一人赔笑道:“贵人听小人说,小人打这龟儿子……这小子,是有缘故的。”

    “哦?”

    “这龟……小子骗了小人的钱,却连一句吉利话都不说……”

    萧阮:……

    世间竟有这等浑人!萧阮实在哭笑不得:特么谁规定测字的算命的有义务捧他开心来着!他有本事去宝光寺抽个签试试!多少人解了签哭着出来,敢一把火烧了宝光寺?就更别说永宁寺了。

    萧阮也不耐烦教他,只轻言细语一个字:“滚。”

    众人:……

    这位贵人还真是惜字如金啊。

    那不过几个商人,哪里敢与萧阮这样的贵人别苗头,左右看了看,灰溜溜一哄而散。

    萧阮看着地上的书生,并不叫人去扶。那书生约是二十七八岁,青色长衫,腰间束了条锦带,奇怪,并不突兀。也不落魄——既不落魄,何至于如此斯文扫地?书生自己慢慢爬起来,看了萧阮一眼,擦了一把嘴边血渍,一瘸一拐扶起幡子,又重新搭好摊儿,却问:“贵人要测字?”

    萧阮:……

    敬业到这种地步也不容易。

    宝光寺的人瞧着并无大事,默默然又退了回去。

    萧阮问:“方才那人测了什么字?”

    “测的“锦”字。”

    萧阮心思灵敏,把个“锦”字拆了一遍,大约也就知道了他为什么挨揍,不由微微一笑,掉头就要走。

    却听书生喊道:“贵人援手,随某愿无偿为贵人测上一字。”

    萧阮说:“我没什么想问的。”

    书生仔细打量他片刻,又瞧了瞧他身后的侍从和小厮,再往不远处车上瞟了一眼,忽问:“是宋王殿下吗?”

    萧阮:……

    被认出来不奇怪:马车上有彭城长公主的徽记。这个书生,从前是在贵人堆里混过么,难怪敢来这宝光寺外测字,想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吧。前朝士人还指望三顾茅庐,如今是都不讲究了。

    萧阮也不应声,脚下也不停。

    书生在背后叹了口气,他说:“我在这里,原本是为了等人。”

    “等到了吗?”萧阮随口问。

    “想等的没等到,等到殿下,也不算枉了这些时日。”

    “等到我?”萧阮停住脚步,他听得出弦外之音,“我并没有要收下你的意思。”

    “殿下会的。”

    “何以见得?”

    “方才那人是蜀中绸缎商。”书生微笑道,“他求测的那个“锦”字,想必宋王殿下也解出来了。白巾为帛,是戴孝之意,而帛边有金,宋王殿下不妨猜猜看,那是个什么预兆。”

    “……蜀中乱。”萧阮冷冷吐出三个字。

    如果只一家一户戴孝,这“帛”字边上,就不该有金。书生又挑明了那人是绸缎商人,金伏“金戈铁马”,蜀中战乱,蜀锦产出锐减,物以稀为贵,价格必然上扬。所以是蜀中得乱,商人受金。

    ——没有人听说家里死人还能高兴,哪怕能因此发上一笔呢。

    萧阮心里暗惊,口中只问:“却何以断言?”

    “说穿了不值一哂,”书生倒也坦荡,“我有友人自蜀中过来,说今年天气反常,料想将有大旱。吴王垂涎蜀中,不是一日两日,逢此良机,哪里有不动的。”

    皇叔要对蜀用兵么……这人不过一介布衣,又身在燕朝,能见微知着,也算是不凡,难怪这么大口气。

    萧阮眉目略动,返身去,提笔写了一个“宋”字。

    书生细瞧了片刻,面上略略动色。

    “怎么,瞧不出来?”

    书生道:“并非瞧不出来,而是说不出来。”

    “什么叫说不出来?”

    “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并不是能随便出口的命格,得到这四字评语的,如汉高祖,如姚太后,如许多最后执掌这天下风云的人。这书生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说出这四个字,他也许还能一笑了之,他的出身,当然可以说是贵不可言,但是后来……人有命,有运,谁知道命能不能压住运。

    但是他之前已经叫破了他的身份,他知道他是宋王,仍给判定这四个字,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萧阮微微抬起头,红日又西沉一分,金光尽敛,宝光寺的雕梁画柱凝固在血色里,暮云苍苍。

    “你是谁?”他问,没有问“谁叫你来”。

    “我姓随,随遇安。”书生安详地说。

    原来他就是随遇安。

    “你原本要等的,是华阳公主,还是始平王世子?”

    “华阳公主。”随遇安并没有问他如何猜到他的目标,就如同萧阮没有过问他如何获得在宝光寺门口测字的机会。

    “你跟我走吧。”萧阮说。

    萧阮与彭城长公主说原来是故人。彭城长公主自不会多问。到回府,萧阮带他进书房,劈头问:“先生何以教我?”

    随遇安心里奇怪宋王为什么会这样信任他——初次见面就带他进书房,难道他不怕他其实是朝廷派来试他的探子么?——他当然不知道,因为贺兰袖,萧阮一早就摸过他的底细。

    他这样信任,随遇安也不藏私:“以我之见,蜀中有旱,吴王定然会出兵,这个机会对于殿下来说,千载难逢。”

    “何以见得?”

    “蜀中沃土千里,吴王固然垂涎,难道朝廷就能眼睁睁瞧着这块大肥肉落进吴王口中?”

    那可不一定,萧阮心想。世宗生前,曾派周皇后的父亲周肇出兵蜀中,世宗突然驾崩,姚太后临朝,即时召还周肇,格杀于中书省。周肇一死,征蜀自然不了了之。这其中固然有迫于形势的因素,但是已经过去七八年,燕朝再没有提起过兴兵伐蜀,可见太后并无扩张野心。

    “太后没有,陛下未必没有。”随遇安说。

    但是皇帝如今,境况堪忧。原本指望的陆家,如今连自保都为难;环视朝中,还真没有哪个当得起皇帝的重任。萧阮低头寻思了一会儿,说道:“如今朝中最受重用的,莫过于郑侍中和咸阳王。”

    他只提了这两个后起之秀,没提高阳王、始平王,是看好这两位新秀弄权的潜力。

    郑忱为侍中,咸阳王时任兵部尚书。侍中这个位置,起初不过皇帝近侍,后来权柄渐长,渐渐能与台省分庭抗礼,位卑而权大。如果不是郑忱太过年轻,又非元氏宗亲,能得个什么官位,连萧阮都不敢细想。

    “咸阳王客居金陵数年,”萧阮道,“极得吴王爱重,对金陵颇有好感。”

    虽然个人的好感在国事上作用有限,但是如果太后本身并无扩张之意,还是大有可为。毕竟打仗,就没有必胜的。如果获利再不足,咸阳王应该能够说服朝中不出兵入蜀。毕竟蜀中偏远。

    “殿下有登门拜访过咸阳王吗?”随遇安问。

    萧阮摇头,他不必去见。即便他去,咸阳王恐怕也会闭门谢客。叔父的手段他很清楚,他肯放咸阳王回来,必有万全之策。平心而论,如果他能公正的话,他得承认,叔父确实比父亲能干太多。

    “一山不容二虎。”萧阮笑道。

    咸阳王斗不过郑忱,这不是手腕和能力的问题,纯粹是太后的问题。只要郑忱动手,咸阳王的落败毫无悬念。

    萧阮不知道该如何评价那位由华阳一手送到太后跟前的美男子,他承认他容色极盛,如果他的治国能力和他的姿容一样出色,这燕朝天下就能海晏河清了。到那时候,他也不必再想东想西,谋划和算计,因为毫无机会。

    随遇安闻言也笑:“郑侍中确实极得圣心。只要重金贿赂了郑侍中,想来劝太后趁着金陵空虚,出兵南下,不是难事。”

    萧阮拊掌道:“陆皇后方负罪而死,陆家正欲重振家声,而长江一带,又正好是陆家的地盘。”陆家是戴罪立功,试图死里求生,而他之前为保全陆皇后所做的种种努力,也该得到回报了。

    萧阮这样一点就透,随遇安实在又惊又喜。

    再细细想一回朝中局势,脱口道:“不知道谁给的谏议,让陛下把凶谶和行刺的罪名通通都推到南朝细作身上,真真一角好棋。”再好不过,不用鼓动,朝中京中都对吴国充满了愤恨。

    而客居吴国十年,也不可避免地成了咸阳王最大的软肋。

    萧阮闻言,微微一笑不语。却问:“先生怎么知道,凶谶就不是吴国所为,以离间燕朝君臣?”

    随遇安道:“太早。”皇帝太弱,再削掉陆家这条臂膀,更不是太后的对手。这不符合吴国的利益。他虽然不知道是谁设了这么个惊天大局给陆皇后钻,能做得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他心里也是佩服的。

    萧阮漫不经心问:“你在宝光寺外,为什么等的是华阳公主,而不是始平王世子?”

    随遇安回道:“因为郑侍中。”

    原来他也知道郑忱和三娘有关,却不知又是怎样的机缘,萧阮想。到这时候,他竟有些感激贺兰袖了。这个随遇安,确然是个人才,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名字。若非出身寒门,施展无地,恐怕早身居高位,哪里轮得到他来招揽。

    后来萧阮也旁敲侧击问过随遇安,关于嘉语在郑忱身上的用心。随遇安说:“华阳公主并不像是个有野心的人物。”

    “然。”萧阮微微颔首,“我与公主有过几面之缘,也有同感。但是让郑侍郎在太后面前露脸,她意欲何为?”

    随遇安心道殿下你就不要给我扯什么几面之缘了,就你和华阳这笔烂账,城中高门还有不知道的么。

    思忖良久,却道:“想是要争取主动权。”

    “主动权?”萧阮不解。

    “我听说华阳公主生母早逝,”随遇安是个稳妥人,绝不对萧阮好奇华阳公主多半句嘴,只道,“没出阁的小娘子,所虑最深,无非终身,我瞧着华阳公主是个有主意的,多半是怕了被始平王妃任意摆布。”

    照常理是这样不错,但是萧阮总觉得,有始平王这样的父亲,嘉语其实不必担忧。这话却不好与随遇安深究,转而笑问:“既知道华阳公主没有野心,先生又何必找上她,而不找始平王世子?”

    随遇安道:“诚然华阳公主没有野心,但是郑侍郎势必掌权,以我观之,郑侍郎才具有不足,正求贤若渴。华阳公主必然荐我。”

    他这话是说了三分,倒留了七分。

    正因为华阳于权势上野心不大,郑忱郎又才智不足,他才能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抱负。如果往投始平王世子,一来始平王世子本身需要人辅佐,不大可能将他外荐给郑忱;二来始平王世子远不如郑忱好左右。

    退一万步说,要实现华阳公主这样一个闺阁弱女子的愿望,总比满足始平王世子容易。

    萧阮闻言笑道:“先生若果然得偿所愿,投到华阳公主门下,必青史留名一代贤臣,跟了我,可就只能做乱臣贼子了。”

    随遇安应声道:“愿从殿下为乱臣贼子。”

    ....................

    永安坊仁德里桐花巷。

    这条巷子也许比新盛的洛阳城更为长久,遍植泡桐,清明前后开花,红的白的紫的,艳压满城。贵人都喜欢在这里置个宅子,也许并不来常住,但是雨水充沛的那几天,总会过来,不为别的,就为满街馥郁。

    花落的时候,比花开更芬芳百倍。

    北海王的宅子里换了主人,并没有人去探究,贵人的深宅大院,帘幕深深,谁知道藏了什么魑魅魍魉。

    “这么说,三郎是不会回来见我最后一面了。”女子说。她穿的白纱衣,通体纯白,那就像是天气最好时候的流云,或者深瀑底下,蒸腾的雾气,或者冬日清晨,阳光里的冰;或者鹤羽莲花……不不不,是月华!

    深夜里,草尖上一点,树梢上一段,琉璃瓦上,盛着露水的一片;是夜莺,夜莺在月光最盛的时候歌唱,每一段音符,都只能承载指甲大小的那么一小块儿,就叼在鲜红的鸟喙上。夜莺们忙忙碌碌地飞来飞去,最后由深藏在草丛里的纺织娘裁剪成衣裳,只有这样的轻灵,才配得上她。

    她微微垂下眼帘,秋水一样的眸光,一丝一丝地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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