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想,

    要带走他妹子,先在他手底下走几个回合再说!

    他想象中是这样的,他的妹子一天一天长大,一天比一天好看,会斯斯文文穿着裙裳,倚在窗口,闲暇读几卷书,画几笔画,就算不能出口成章,好歹有个书卷味儿,最起码能背个三五首诗吧。

    就算不能吧也没关系,调个香儿粉儿,裁个衫儿帛儿,那也是小娘子的作派。他难得回洛阳,她就托腮听他说外面的事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娇滴滴地央求:“阿兄带我去东市买花儿可好?”

    他这些梦想是逐一破灭的——如今要娶他妹子,还不是在他手里能经几个回合的事,打得过他妹子就好;至于香儿粉儿衫儿帛儿什么的,都见鬼去吧,他的妹妹,只要不追着他逼问洛阳谁家刀枪剑戟打得好他就阿弥陀佛了!

    说起来他这几个妹子中,能达标的居然是贺兰氏……真是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反正阿姐不习骑射,不如……索性这一千人马都给了我罢!”嘉言兴高采烈畅想完毕,尤嫌不足,腆着脸求道,“五百部曲,不够施展啊。”

    嘉语:……

    昭熙:……

    他这个既不带兵也不打仗,生平没上过一天战场的妹子,好意思说五百部曲不够她施展!特么他跟着父亲鞍前马后这么多年,到手也不过千余人马,她她她……她这是要气死他吗!

    昭熙气得眼睛都红了,还是嘉语善解人意,说道:“阿言你莫要贪多,这些人虽是陆家所赠,恐怕人心有不服,你先收服了他们再说。”

    “那阿姐留了这五百人,是要交给哥哥训练吗?”嘉言问。

    昭熙正要应声“自然是”,他保证会把他们练得服服帖帖忠心不二,嘉语却摇头:“哥哥哪有这工夫。”

    昭熙扬眉表示疑惑:“三娘?”

    “宫里接连发生意外,”嘉语装出犹犹豫豫的神态,说道,“我估摸着,羽林卫中须得有人出来顶缸,这人职位、身份都不能太低……”

    那多半是十六郎了,昭熙想,这几日出事,无巧不巧都赶上十六郎当值,是该当他倒霉。

    “哥哥要接手羽林卫吗?”嘉言也反应过来。

    昭熙却不答,沉吟道:“三娘认得郑侍中么?”

    “郑侍中?”嘉语摇头,“哥哥为什么这么问?”

    “也……没什么。”昭熙道,“这人奇怪得很,前儿特意找来,郑重其事与我道歉,说宫里防卫不严,连累三娘了。”

    嘉语笑了一笑:其实和他什么相干,也许是懊悔没早点让昭熙接管羽林卫?

    这转念间,嘉言已经不满道:“宫里防卫和他什么相干,要道歉也是……”要道歉自然是太后和皇帝,这个面首不过仗着姨母宠爱,什么都想插一手,这话嘉言不便出口,硬生生转过,“这人好大脸!”

    “话不能这么说,”嘉语有些心不在焉,“人家也是好心。”

    昭熙心里“咯噔”一响:不好!郑忱那张脸妖孽得很,三娘又是有前科的,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想起来好像也没听说那厮有婚配,不会是……万万不可让三娘见到他,阿言也不可以!

    他这里打定主意要严防死守,嘉言那头眼珠子乱转:“那……既然哥哥没空,阿姐这五百部曲……”

    还没死心,嘉语失笑:“我自有人手,劳动不到你。”

    昭熙在一旁凉凉地道:“阿言你莫忘了,阿爷把安平安顺几个都拨给三娘了,轮得到你!”

    嘉言翻了个白眼,嘉语笑而不语,她心里另有人选。

    昭熙用完饭食就出宫去了,嘉语要小憩,嘉言磨磨蹭蹭挨上榻来,嘉语推她:“又不是没地儿,过来挤我算怎么回事?”

    “阿姐,我真高兴。”嘉言不理,挨着她躺下。嘉语也没辙,只得叫茯苓取了个青玉抱香枕给她用。

    “嗯?”

    “阿姐如今得了好东西,都想着我,”嘉言喜孜孜地说,“从前阿姐可不这样。”

    嘉语:……

    这话好生耳熟……对了,姚佳怡也这么说。

    合着她送了她五百部曲,她就来和她痛诉前史?真真还不如喂了狗!

    嘉语不服气:“我从前哪里不好?”分明是嘉言对她爱理不理好不好!

    “阿姐还说!”嘉言是真能数给她听,“阿爷头一次带我去平城,去之前就和我说,平城有个姐姐,大我两岁,又乖巧又聪明……”

    嘉语:……

    阿爷说这话的时候不脸红么?

    “阿爷说,头一回见姐姐,要准备见面礼。我当时刚好得了对兔子,表姐送给我的,雪白雪白的毛,扯它的耳朵软软的,可乖了……”

    嘉语也记了起来,嘉言头次来平城确实拎了只小笼子:“烤兔子味道不错。”

    “阿姐怎么可以这样!”嘉言大叫起来,“兔子那么乖!”

    嘉语心里一动:可是送到她手里的,就已经是只死兔子。贺兰袖说:“……六娘这是把我们当蛮子了吧,除了这个,也不配得到别的。”“三娘你看,六娘戴的那只红宝石项圈多好看!”

    嘉语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只道:“你不是说有一对么,那只呢?”

    “那只后来生了好多好多小兔子!”嘉言炫耀说。

    “再后来呢?”

    “后来、后来……”嘉言结巴起来,“阿爷办了个全兔宴……”

    嘉语:……

    果然阿姐是阿爷亲生的,她是阿爷行军路上捡的么?嘉言泪奔,可怜她到七年后才意识到这一点。

    ...................

    又过得几日,嘉语伤势好转,嘉言却没能把姚佳怡带来。嘉言诉苦说:“我好说歹说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表姐愣是一步不出德阳殿。舅母还叫我莫要逼她。阿姐你说,我这是逼她吗!”

    “长安县主这么说?”嘉语却问。

    “是啊,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不过舅母对表姐,一向都百依百顺。”嘉言抱怨说。她自个儿的阿娘也是宠孩子的,可还没到舅母这地步。

    嘉语虚虚应了一声:“我原是想着,姚家表姐救了我,我有东西要送她,既然她来不了,那就算了吧,回头我让人送镇国公府去。”

    嘉言睁大了眼睛:“阿姐你不是吧,千叮嘱万叮嘱叫我把表姐带过来,就为了当面送她点东西?”

    “当然不是了,”嘉语立时否认道,“最主要是想谢她。”

    嘉言这才出了口气,又接着叹气:“都过了这么多天了,表姐还咋咋呼呼的,也不知道几时才——”

    “怎么个咋呼法?”冷不丁嘉语问。

    “就是……半夜里抽冷子醒来,要点上几百支蜜烛,把屋里屋外照得亮如白昼,忽然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拉着婢子一个一个问过去:看到了吗?听到了吗?婢子实在什么都没看到,也只能顺着她说……”

    “她看到什么了?”

    “就是、就是……”嘉言“就是”了半天,方才附耳道,“……先皇后啊。”

    嘉语思索了片刻,问:“阿言你去的时候也这样?”

    “也这样,表姐言之凿凿,舅妈也说浑身发冷,但是我就真的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舅妈说我阳气重,那个……不敢近身。”嘉言说,丝毫没觉得“阳气重”安在一个小姑娘头上有什么不妥。

    “那太后怎么说?”

    “太后叫我在德阳殿里多陪陪表姐。”嘉言说。

    嘉语忍不住笑了,嘉言跺脚道:“阿姐!人家愁着呢。”

    “好了好了,”嘉语道,“不愁了啊,没事的。”

    嘉言却又狐疑起来:“什么叫没事的?”

    “我猜……”嘉语轻描淡写地道,“姚表姐,大约是要做皇后了。”嘉言一向机灵,这回却没看透,多半是关心则乱。

    嘉言:……

    “阿姐你说真的?”嘉言问。

    “不然呢?”嘉语语气平平,丝毫没有波澜,“陛下总是要再成亲的,先皇后是陛下自个儿选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姚表姐这回受了惊吓,皇家要对她负责,让陛下立她为后,是个不错的主意。”

    “可是……”嘉言期期艾艾地道,“这样真好吗?”

    “有什么不好?”嘉语反而看得开,不是贺兰袖就好。皇帝没有妻族的支持,下一步会打谁的主意,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可是表姐——”嘉言一脸的欲言又止。嘉语叹了口气:“表姐求仁得仁——对了我今儿要出宫,阿言你呢?”

    嘉言:……

    “阿姐你伤还没好全呢!”嘉言叫了起来。

    嘉语朝茯苓抬抬下巴,茯苓说道:“这一向宫中多事,德阳殿里刺客,表姑娘受了惊吓,又还有先皇后的丧事。太后与陛下都需要时间来处理,宫中忙乱,我们姑娘不过是受了些皮外伤,就不叨扰了。”

    很明显话不是说给她听的,是说给太后的辞行话。借口倒是找得漂亮。

    嘉言翻了个白眼:“阿姐真要走?”

    嘉语笑道:“宫里到底不方便。”

    “可是你的伤——”

    “真好得差不多了。”嘉语微抬头,让嘉言给她看颈上的划痕,已经结痂:“不出汗,每日换药即可,太后送了好些化淤生肌的药给我。”说到这里,想起上次被于璎雪劫持时候萧阮递给她的鲸膏,淡金色的油膏装在青玉八角盒中,被于璎雪一脚踢远了。这次太后也给了她一盒。

    “那我和阿姐一起走!”嘉言说,“先前母亲就这么吩咐,叫我在宫里陪着阿姐,回头和阿姐一起回去。”

    嘉语道:“我回宝光回宝光寺做什么?”

    “等伤好了再回府。”嘉语若无其事。她确实和昭熙说过要回家,但是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宫姨娘。

    “那、那……”嘉言迟疑,她倒不是不想去宝光寺,只是似无此必要。

    嘉语笑道:“你还是留宫里陪姚表姐罢,以后……就不一样了。”

    出了皇城,嘉语一路闭目养神。

    她没有打听出来贺兰袖和太后说了什么,让太后这样偏袒——在场没有第三人,太后不说,她就无从打探;也不知道这样的偏袒是只此一次,还是以后都这样;也不知道她对太后有什么后手。

    贺兰袖知道的宫闱秘事实在太多了,多到一想起就满心挫败。

    或者该拜托郑忱代为打听?

    胡思乱想中,忽听得车外嘈杂。

    “外头什么事?”茯苓问。

    有人应声道:“说是在抓细作,满城都在搜,南边的细作。”

    嘉语“哦”了一声,想是绣衣凶谶事件与后来德阳殿行刺事件的余音,理当如此。

    ................

    车又行,半个时辰之后就到了宝光嘉语这回进宫,细算来其实只有半月。只是连番遇险,到回疏影园,竟像是回了世外桃源,很惬意了一回。由着姜娘、半夏几个尽心服侍,忽惊蛰来报:“安平说要见公主!”

    安平倒是消息灵通,她才回来他就求见,想是有急事,嘉语道:“叫他进来。”

    半夏设了屏风。

    安平进来,开口就是:“公主救命!”

    嘉语:……

    “发生……什么事了?”嘉语震惊了:安平是她父亲给她的人,忠诚和能干自不必说,尤其稳重,天塌下来他都能顶上。如今人好好地站在这里,却气急败坏说什么“公主救命”,见了鬼了!

    安平深吸了口气:“公主打算怎样安置周郎周……周乐吗?嘉语反应过来:进宫赴宴之前,她在许家医馆碰到那家伙,当时叫安平看顾他。安平大约是以为她要收了他做侍卫?看样子是周乐惹到他了。口中只问:“他伤好了吗?”

    “早好了。”安平又深呼吸了两三次,方才咬牙切齿赞道,“许大夫医术高明。”就那汉子皮粗肉糙的,压根用不上医术高明的许大夫,不对,是压根用不到大夫,把他丢荒野里自生自灭过上几天他自个儿也会好。

    还省得浪费好医好药。

    “既好了,就带他来见我。”嘉语说。虽然在之前,她并没有想过这么早见他。

    “公主!”

    “嗯?”

    安平的诉苦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公主可得好好教训他!这汉子自打伤好之后就一天都没安生过,不对,伤没好之前就不消停……因公主没回来,我把他带回了宝光寺,公主你猜他逃了多少次?五十二次!”

    简直是血泪控诉!只差没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嘉语也惊得呆了,她真切感受到安平内心的崩溃。五十二次!就算从她瞧见他受伤那天算起,也平均每天超过三次了。这货身上还伤得不轻呢——人穷命贱,要伤得轻,他定然是不肯破费去求医的。

    不过没准他一开始就没想过付费也未可知,嘉语不太有把握地想,吃霸王餐,治霸王病这种事,他是真做得出来。

    “你……慢慢说。”嘉语道,“姜娘,给安平设座!”

    安平喝了一口水。

    原本他瞧着那瘦小汉子神力,以为是军中同袍,大有好感,但是后来就不对劲了——周乐第一次出逃在回宝光寺当天……安平心里真是崩溃的,特么你包扎得像只大号粽子似的你也好意思逃!

    就不怕在路上被人捡去吃了?

    后来就更过分了。

    “他说更衣需要我回避……”我擦又不是小娘子,大家都是男人啊回避什么回避!安平恼火地想,他当时那个表情就像是三贞九烈的女人碰上了偷窥狂!他长得像偷窥狂吗!他是正经人好不好!

    “他说沐浴要热水……”他是始平王的亲卫啊亲卫啊亲卫啊他不是老妈子啊!再说了这小子又不是公子哥们,哪来这么娇气,正经的世子还大冬天里用雪擦身呢这大热天里他要热水!

    “他说伤口复发了要请许大夫……”确实是见了血。不过那时候安平已经学乖了,出门之前用绳索把他绑在窗格子上,这货居然用牙齿咬断绳子跑了……他他他……他属狗吗?

    好在到底受了伤跑不远,安平又机警,每次都能把人抓回来。但是回来之后这货还能变本加厉,使出更多花招,最可耻的一次哄他们几个喝酒,趁他们酒醉把衣裳一把火全烧了。

    安平:……

    要在别处也就罢了,光着就光着,又不是没光过,打仗时候谁顾得上这个。可这是宝光寺啊,就不说宝光寺这里里外外都是比丘尼,光这往来的贵人,随便冲撞了哪个,还不被当场乱棍打死!

    他还没娶妻呢!安平委屈地想,话说回来那厮酒量可真不错他们四个加起来都没喝过他。

    “那个该死的瘸猴子放了七次火……”他就不能来点别的么!要不是有姜娘拨款,他们早睡大街去了。

    “还在门口挂了个马蜂窝……”说到这里,嘉语才发现,半月不见,他着实瘦了不少,形容也憔悴,脸上还有肿包,大约是马蜂蛰的。这七尺汉子只差没嘤嘤嘤哭出声来,嘉语完全可以估算出他内心的阴影面积……

    实在是太可怜了。

    嘉语强忍住笑:“你去把他带来,我好好说说他。”

    安平:……

    说说?!

    安平去了有盏茶功夫才把人带来,周乐被五花大绑成了一只大螃蟹。原本想踢他一脚逼他跪下,但是估量了一下这人的性情,又考虑到公主方才的口气——“我好好说说他”——安平郁卒地没有动手。

    周乐被绑得太严实,基本就露了个眼睛。半夏和姜娘都在笑,幸而有屏风,不然安平真该气死了。

    嘉语吩咐说:“给他松绑。”

    “可是——”

    “放心,他不会逃了。”嘉语说。

    安平半信半疑:他其实是很不放心,这货武力值不低,虽然姜娘来认过人,确定是世子手下当过差,还救过公主,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不认得,公主反而认得——万一他暴起伤人,他怎么和王爷交代?

    说实在的,安平到这时候也没想明白,他到底哪里亏待他了!他一个始平王的亲兵,为他跑前跑后只差没端茶送水,不过就说了句公主要见他,他就跑了!他又没问他追账!当他家公主是老虎吗!

    多少人想求见他家公主一面还不可得呢!——好吧并没有这个“多少人”。

    安平心里腹诽,但是嘉语发话,他不能不听,磨蹭了好一会儿才给周乐解开绑,凑过去恶狠狠威胁一句:“敢对公主无礼我就废了你!”

    周乐不作声。自被拎到这个房间里以来,他就一直保持这个生无可恋的表情,安平觉得他家公主真是瞎了眼才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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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9.一晌贪欢

    等安平退出去,

    嘉语把姜娘也打发了,又吩咐半夏上酪饮,半夏犹豫:“姑娘——”

    “叫你去就去!”嘉语道,“安平在外头守着呢,

    你瞧他眼下这样子,是安平的对手吗?”

    ——安平说得惨兮兮的,其实周乐也是灰头土脸,

    好不到哪里去。

    那可真说不准,

    半夏心里嘀咕:要是安平奈何得了他,

    就不至于到姑娘面前大喊救命了。

    “你傻呀!”嘉语点了她一下,

    “安平是看在我的份上,

    怕我回来见怪,没下死手罢了,不然他还活得到现在?”

    当然还有邀功的意思,

    这一层嘉语就没说破了。

    半夏:……

    周乐:……

    不知道姑娘要用这个人做什么,半夏想。之前拿下郑郎君姑娘也没支开她和姜娘,只把茯苓撵了出去,

    是怕茯苓嘴不严。不过姑娘说得对,

    有安平呢,她乱操什么心,姑娘心里有数的。

    半夏也退了出去,就只剩下嘉语和周乐。

    其实嘉语让姜娘和半夏参与到郑忱事件中是无可奈何,

    一来她需要帮手,

    二来也是瞒不过;但是周乐……就不是她想不想瞒的问题了,

    而是太多事情无法解释:但凡牵涉到从前,她都不想解释,也无法解释。

    透过屏风,嘉语凝目看了那人一会儿。有半年没见了。虽然之前见得也不多。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更瘦了,想是边镇上沙子不好吃,表情……有点古怪,她猜得到他为什么不肯见她:他说要当大将军,要功成名就回来娶她,结果……被打了个半死,还被她半路搭救,换她也不愿意见人。

    不过……

    嘉语幽幽叹了口气:“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周乐:……

    周乐苦笑道:“三娘子别这样……还没恭贺三娘子封了公主。”得了,他就知道这丫头爱装模作样,他才不上当。

    嘉语笑了起来:“你把安平坑苦了。”

    “火不是我放的!”周乐也懊恼:最主要是他赔不起。

    嘉语倒不意外,这样简单粗暴,多半是猴子的手笔,那个人暴戾,嘉语从前看到他,也是怕的。也就周乐制得住他。

    “他不该不让我走。”周乐说,“我还要回去复命呢。”复命不过是个借口,他知道,她也知道。

    “你如今……是从军了吗?”嘉语问。她心里想安平说他出逃,起初有猴子相助,后来就没提了,想是先回去复命了。

    “嗯。”他回怀朔镇之后就从了边军。

    因为有马,人又伶俐,上头让他做队正——当然队正这样的小人物,她平生都不会碰到,他也不想与她提及。这次是来洛阳送公函:柔然不安分——当然柔然从来就没有安分过,不过今年恐怕会有大仗。

    元家也是草原上部落发的家,和柔然人原是一伙,年景好的时候唱歌牧马,年景不好就越过长城来中原打劫。后来强大了,建了国,像模像样穿起了丝绸衣裳,学会了吟诗作对,就当自个儿是文明人了。

    柔然人当然还是野蛮人。

    镇将预判有仗可打,自然是因为今年年景不好。

    边镇的条件非常艰苦,当然的,如果不打大仗,缺衣少食紧紧也熬得过去,但是要打大仗,就得上报朝廷了,毕竟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周乐来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见嘉语——他如今寸功未立,怎么好来见她?最多也就想,从始平王府的门口经过,能看到她的马车。

    他盼着打仗,最好是大仗,有大仗才有大功可立。

    就听她又说:“是我叫安平带你来见我——既然到了洛阳,怎么好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

    周乐垂头半晌,忽微笑道:“三娘子很想见我吗?”

    嘉语:……

    硬生生扭转话题:“我原本该早些来见你——我不知道你还要回去复命。倒是我耽搁了。”

    周乐知她是害羞,只可惜隔了屏风,也看不到她眼下的表情。懒洋洋只应说:“反正都迟了,也不在这一时。”

    嘉语:……

    安平能被他这句气得上吊!嘉语又道:“……是我进了宫,安平也没法知会我,我在宫里又受了伤——”

    “受了伤?”周乐猛地抬头,“既受了伤,怎么不在宫里多养些日子!”话出口,又明白过来:必是伤得不重,不然宫里也不会放她回来。又道:“你上次也是进宫出的事,宫里很危险吗,还是说……有人害你?”

    这个猜测实在大胆,连他自己也呆了一下,想道:之前是始平王人不在京里,如今始平王已经回京,还有什么人敢对她下手?

    屏风后没有动静。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者是,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周乐推测给她听:“你年纪小,又极少出门,能得罪什么人,想是冲着始平王或者世子去的?”

    ——当初于家父子要囚禁她,就是为了始平王和太后,而不是冲她。

    ——其实和大多数闺秀相比,嘉语也不算是“极少出门”了,至少她还去过一趟信都。不过不能和男子比。

    嘉语还是不应声。

    照常理,确该如此。大多数人都这样想。这就是为什么她虽然恨极了贺兰袖,却无可奈何的原因。她可以向父兄指出贺兰诬蔑她,却完全找不到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让人信服:她不仅仅是诬蔑她,她是想杀了她。

    “不过是姐妹间小小龃龉……”他们会这样说。

    如果她不依不饶,他们会反过来劝说她:“眼下你是不懂,到日后出了阁,就会记起姐妹的好”、“你阿娘只这一个妹子,你姨娘只这一个女儿,再亲没有了,就算是她有错,你还能要她死?”

    嘉语叹了口气,有种口舌无力的悲哀,那就像是一脚踩进淤泥里,拔不出来。她不得不接受太后的“仁慈”,她一点都不想要这样的仁慈。她差点杀了她!

    周乐敏锐地感知到她情绪里的低落,也许他是猜中了。

    “三娘子知道那人是谁吗?”他问。

    “我……知道的。”

    竟然真有这么个人!周乐又沉默了一会儿,他必须保证这不是一时冲动——这件事并不容易完成,他对自己能于重重护卫中取贵人头颅也没有把握,但是他仍然说:“我帮你杀了他吧。”

    不管他是谁。

    嘉语惊住,这夏日的午后,就仿佛冰块在太阳穴上冰了一下,透心的凉,让她忽然意识到窗外有知了在聒噪。

    绿荫满地,满地碎的光斑,炫目的白。这个人说,我帮你杀了他吧。他并不是信口讨好,他是权衡过其间难度与后果的。敢对她下手的人自然不是平常人,贵人门庭,并不那么容易出进。

    他也不是荆轲、聂政这样以刺杀为能事的游侠。

    这是个非常具有诱惑力的提议——杀了她,杀了贺兰袖,嘉语心里想,杀了她,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从此不必时时如履薄冰,不必在半夜里惊醒,不必费尽心思向人证明,她对她的不怀好意,又无可奈何看着她脱身;不必再担心宫里究竟有多少她的人,不必害怕日后她与萧阮的联手,一个擅长纵横捭阖,一个手握无数人阴私……

    为什么从前没想过呢?嘉语想,那大约是因为,从前她没想过要贺兰袖死,她想过最大的惩罚,不过是毁灭她的希望,让她错过所有可能的命运的转机,无声无息,过完平平常常的一生。

    也许是她心太软,不不不,没准是因为她知道那比杀了她还更残忍。

    而那时候她也没有意识到,贺兰其实是想要杀她的,为此,她情愿赔上陆靖华这颗棋子。

    杀人……是会脏手的。萧阮这样说。

    从前她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她身边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婢子,和父亲拨给她的护卫,他们会听命于她去杀贺兰袖吗?不会的,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会立刻把这个可怕的命令汇报给她父亲。

    就算这次贺兰袖闹出这样的事情,父亲也未必就同意杀她。父亲不知道她的危害,或者说不会相信。

    谁信呢,除了死过一次的人,谁会信呢。

    她自己的武力值又不够,贺兰袖骑射比她还强——虽然表面上她看起来更纤弱一些。

    如今——她也不知道贺兰袖被送去了哪里,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地方。出了事……当然嫌疑是免不了的,所有知情人,连太后在内都会对她生出疑心。

    买.凶.杀.人,从来都不新鲜。

    但这无疑是最好的时机:她如今不在宫里,不在始平王府,也不在宋王府,没有高墙深院,没有护卫与侍从,就算是出了事,也不至于闹得洛阳城里人人自危,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人去追究到底。

    父亲是不会的,王妃也不会,哥哥也不会,连太后都犯不着。

    只有宫姨娘……贺兰袖杀她的时候想过宫姨娘会伤心吗?就算想过,大约也不在乎。

    “三娘子?”周乐喊了一声。他有些忐忑。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嘲笑他不自量力,虽然她并没有这么做过。能和她结仇的多半是达官显贵,达官显贵也就罢了,她几次出事都在宫里,也许那人原本就是宫里人——混进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是她受了伤……不知道伤在哪里,他想。

    就听她说道:“容我想想。”

    她头一次认真考虑杀死贺兰袖,这个曾经与她那么好,好到她毫不设防的姐妹,她生命里最大的隐患。杀了她是个好主意,她对自己说,时间该是定在贺兰袖出阁之前,那也就是今年冬。

    到那时候,人们已经渐渐淡忘陆靖华的死,忘掉贺兰袖对她的诬陷,忘掉她受过的伤,和可能因此生出的怨恨——她不想让宫姨娘发现真相,不想让她发现自己一手带大的外甥女杀了她的女儿。

    不想她恨她。

    那就、那就……嘉语定了决心。夏日的阳光还没有褪去,她对周乐说:“这件事不急。”

    周乐:……

    “我还有事需要你帮忙。”她说。

    “什么事?”

    “我新得了五百部曲,需要人帮我训练。”嘉语说。她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安平安顺。这五百部曲是她留给自己救命的。安平安顺是她父亲的手下,父亲的印记太深,她需要一支完全服从她的人马。

    周乐是最好的人选。虽然他从前没有练过兵,但是她知道他曾指挥过兵力高达二十万以上的大仗,他是能打仗的,自然也能练兵。

    周乐会过意来:“我?”

    他脸上变了颜色,嘉语虽然不能看到,但是她听出来了。

    “你。”她肯定地说。

    “三娘子这是什么意思!”周乐声音里有隐忍的怒气:他之所以回到边镇,从最底层的兵当起,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靠她的扶助,他要娶她,须得靠他自己的双手,他自己挣来的功劳。

    “父亲不会理会我这些小玩意儿。”她像是浑然不觉,“阿兄最近就要升任羽林卫统领,可抽不出时间……刚刚好你在洛阳。”

    周乐气笑了:“三娘子莫要耍我,有兵还怕没将?几个安兄都能胜任,何必我?我不需要这样的恩惠。”

    “谁说是恩惠了,”嘉语不以为然,“我是求你帮忙,让你给我做苦力,又不是把人送给你,恩惠?周郎想得可美——自你我相遇以来,我可让你占过半分便宜不曾?”

    调笑似的一句“周郎”,周乐只觉得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猫爪儿抓了一下,要是能撤掉屏风就好了,他想。

    其实她说得没有错,最初……就是她威胁了他,换她妹子的安全,之后更是他救了她两次——于烈手里一次,周五手上一次,她并没给过他什么好处,反而让他放弃了到手的羽林郎和始平王世子亲卫。

    周乐再掂量了一会儿,他当然知道机会难得,没有必要为着愚蠢的尊严放弃,他从前也没有在意过这劳什子尊严,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意的呢,他心里泛起一丝的疑惑,他很快掐灭了它。她还等着他的回复。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从容:“我从前没带过兵。”

    “谁没有个第一次,”嘉语笑道,“我阿爷第一次带兵,你猜怎么着?”

    周乐愕然:“始平王他——”

    “半夜里炸了营!阿爷当时带了四千人,半夜里起火,阿爷被惊醒,铠甲都来不及穿,持剑杀了十几个,跑出来清点剩余,还剩了三百。”那并不是她从父亲嘴里听说的,那是后来,她从旁人的笔记里看到,周乐命她念给他听,他说:“令尊无愧于英雄之名。”当时潸然泪下,到如今,尤能笑语。

    周乐为始平王默哀了片刻。

    “如今谢娘子在宝光寺里,她会的最多,隔天我问她要几本兵书——”

    “我识字不多。”周乐实在惭愧。

    “让半夏念给你听。”嘉语一点都不意外,他识字从来就没多过,从前就是如此,嘉语微仰了头,不知道为什么想笑。

    “那么……好。”周乐说,“我会为三娘子练好这支兵。”

    “轮不到你说不好!”就听得她得意洋洋,“你还欠我医药钱呢,敢不给我卖命!”

    周乐:……

    她能有点公主风范么!

    柔然每次动兵都在秋后,草枯马肥的时候,如今才七月,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还赶得及。

    ...................

    这晚周乐做了个梦,梦见他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里,半躺在云彩一样柔软的床榻上,榻前十二扇簪花仕女沉香屏曲曲折折,七宝灯树的光影影绰绰透进来。

    他面前坐了个素衣女子,手里握一卷书。他看不清楚她的容貌,灯光晕开她的眉目,遥远得像一幅画。

    他心里十分安宁,在看到她的时候。

    外间下着雪,雪越来越厚了,新雪簌簌地,覆在旧雪上,压着枝头,天就快要亮了。

    “公主。”他伸手抚她的发,她抬头对他笑一笑。

    她是他恩主的女儿,她的父亲曾经提拔他,重用他,没有她父亲,就没有他今日。照旧时礼节,他该奉她为主上。

    然而旧时的世界已经分崩离析。

    乱世里再没有人讲究这些。他记得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也下着雪,天寒地冻,热的血泼在地上,登时就冻住了。

    她穿着昂贵的玄狐皮安静地坐在雪白的毡毯上,像一只待售的小兽。面前没有设屏,也没有戴帷帽,黑的狐狸毛一根一根直竖着,衬出她素白的面容。头发打着结,他甚至能看到她颈项上的污垢。

    他生平最无法忍受肮脏——当他还是个大头兵的时候都不曾忍受过。虽然他恭恭敬敬地对她行礼,说:“末将来迟,公主恕罪!”心里其实不以为然。她并没有他想象中,公主该有的风仪。

    糟糕的初见,还有更糟糕的后来。

    关于声名狼藉的华阳公主,他也不知道该抱有怎样一种心情。

    这个女人,因为她,始平王父子惨死,给了他迅速上位的机会;因为她,宋王得以带走大部分中枢兵力,朝廷失去对整个王朝的掌控力,洛阳陷落,烽烟四起,中原大地瞬间四分五裂。她这样不祥,就仿佛上古传说中的红颜祸水——当然她并没有那么美,然而所到之处,兵祸连结。

    他收留她,出于道义,或者说,让天下人看到他的道义,他为此尊奉她,敬重她,对她好。

    后来有人找上门,要带她走。昔日始平王父子手下良将如云,末了肯照顾他身后的,除了他,就只有他了。

    但是她不肯。

    他问她为什么,她说:“独孤将军的眼睛里没有野心。”

    意料之外的回答,他吃了一惊:“那又怎样?”

    “如果他日大将军向他索要我,”她问,“他能拒绝吗?”

    乱世里,没有野心意味着始终受制于人,一个受制于人的人,无法护她周全。她的堂哥元昭叙不就打算把她卖给柔然可汗吗。与其一次一次被出卖,辗转于这个肮脏的尘世,不如一次卖个好价钱。

    汉献帝在遇见魏武之前,辗转于各路诸侯之手,从长安到洛阳,洛阳到长安,随行左右侍卫,三公九卿,皇亲国戚,衣不蔽体者有之,食不果腹者有之,有人就活生生饿死在长安的断壁残垣中。

    无论魏武日后如何待他,至少终身再无饥寒之虞。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价值,不如汉献帝,没准半路上就被人宰了。

    他想了想:“那可不一定,独孤将军是个实诚人,又很念旧恩,没准他宁肯抗命也要保住你呢?”

    “为此两军开战吗?”她语气冰冷,“打败了再交出来?”

    他笑了,就为了她,两军开战?她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大约在他们这些金枝玉叶眼里,全世界都是为他们而存在的吧,可能一朵花为她而开,就可能成千上万的人因为她死去。当然他并没有把这个话直接说给她听,只笑着说:“原来在公主殿下眼里,我是这样残暴的一个人。”

    她眼波流转,淡淡再看了他一眼。他当时觉得她不够聪明,后来……后来过了很多年,到他以为他们不会再分开的时候,他才忽然想,也许她当年说的,那个会索要她的人其实不是他,而是她的驸马。

    那时候他已经是吴朝皇帝了。

    最终没有拒绝的人也不是他,当然更不是独孤如愿,而是元祎修。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在那个冬天,他还以为它永远不会到来。人有时候会高估自己的运气,而低估自己的多情。

    那也许是因为,他一向都不是多情的人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周做梦就是真做梦了,醒来就会忘掉了,只是方便我交代一下前世今生……

    带四千人炸营这个是曹操的典故,还是跟董卓掐架的时候,曹操去丹阳募兵,半夜里炸营,那里提到曹操的兵器是双剑。

    ------------

    150.浮生若梦

    那是一些辛苦但是振奋的时光,

    打仗,练兵,奔走,恩威并施,

    收拢人心。累得和狗一样,但心里是快活的。他一步一步往上走,那些他少年时候仰望过的,

    憧憬过的,

    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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