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长期以来,嘉语未尝不是有一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优越感,她知道未来,她知道他们的命运,虽然不是全部,也不是事无巨细,但好过一无所知。在这种优越感的支配下,她几乎是怜悯世人。

    直到被贺兰袖这当头一棒,嘉语苦笑。

    且不去管茯苓怎样绞尽脑汁想着说服始平王,嘉语用过半碗粥,自觉虚弱,又躺了下去。

    ....................

    这一觉甚美,次日醒来,天光还早,花房里送花来,茯苓抱着进屋,但见一朵挨着一朵的繁密,大如碗,红如火,花瓣重重叠叠,团如绣球,瓣尖尚有晨露未干。又配了星星点点的白花。

    “什么花?”嘉语问。

    “姑娘醒了!”茯苓喜道,把花递给边上小宫人,“是天竺牡丹,配的夕雾草——我服侍姑娘梳洗罢。”

    嘉语点头依从,梳洗过,又传朝食。

    她在病中,肠胃尚虚,厨里也不敢为她做那些肥鸭子、蟹饺子之类,清清净净做了碗梅花汤饼,说用的绿萼梅花,和着檀香煎汁揉了面,做成梅花皮子,鸡汁打底,撒一把翠翠的葱末,热气腾腾送上来。

    嘉语略尝了尝,笑着同茯苓说:“倒真有梅花的清味,只是这时节,又哪里来的梅花。”

    “想是年初存在冰里的。”茯苓说。

    主婢俩才话到这里,就听得一声哭喊:“公主饶命!”——送汤饼的小宫人直挺挺跪在了面前。

    嘉语还是头一次见识这样的架势,略呆了一呆,手边却没有什么可供防身的利器,便有,如今伤势未愈,行动也不便。而这距离实在太近了,要对方胸怀利刃,暴起发难,少不得血溅五步。

    她心里这样想,口气却温和:“你是谁?”这个小宫人,绝不是这宫里的侍婢——宫人少有这样硬朗的气质。

    “……我姓陆,行五。”

    “陆”字才出口,茯苓就尖叫着拦在嘉语面前:“来人、来人呐——”“刺客”两个字尚未出口,已经被嘉语厉声喝断:“闭嘴!”

    要命!就茯苓这么个小身板,难道还是陆五娘的对手?虽然陆五娘看起来也瘦瘦小小,嘉语实在不敢赌自己的运气。

    她对那些朝这边张望的宫人说道:“茯苓和我闹着玩儿呢。”

    虽然仍有人心有疑虑,但是她发了话,也就慢慢都退了下去。嘉语看了眼茯苓,茯苓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寸步不让:“奴婢不走……姑娘不要赶我走!”

    嘉语:……

    转而看住跪在面前的小姑娘:“你是皇后的妹妹?”

    “……是。”小姑娘声音打颤,口齿却还算清晰,“求公主恩典!”

    听到“恩典”两个字,嘉语心里有了数,却不做声,只看住她。

    小姑娘顶着她的目光,语速不由自主快了起来:“我……我知道我阿姐错了,阿姐她不该这么糊涂,可是公主……求公主让我阿姐入土为安……我愿与公主为奴,为阿姐赎罪!”

    嘉语:……

    “姑娘可别上当!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茯苓叫道。

    嘉语:……

    茯苓还真是……沉不住气啊,早知道就该带半夏进宫,嘉语头痛的想,口中叱道:“闭嘴!”

    嘉语目色沉沉看住陆五娘。

    小姑娘不过十岁出头,肤色略黑,很瘦,不同于大多数高门女子的纤弱。虽然宫装挂在身上有些晃荡——该死,就这么身空空荡荡的宫装,一路行来,竟然没有被拦阻和盘问,清芷园的守卫都该死!

    应该是习过武。赏春宴那日陆家姐妹都有列席,人数众多,大约是不够出众,所以她没有留意。她跟谁进的宫,从哪里弄到的宫装,谁给了她这样的胆子、谁给她出了这个主意!

    其心可诛!嘉语在心里冷笑一声。

    陆家什么门户,能让女儿为奴!她这里要是应了,洛阳一人一口唾沫能把她淹了,要是不应——

    “起来说话。”嘉语说。

    “公主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果然是这话,嘉语的冷笑再藏不住,浮到唇上:“你威胁我?”

    “奴、奴婢不敢!”

    这就称上奴婢了!嘉语面上冷意更甚:“奴婢?就你?你是拈得动针呢还是拿得起线?我始平王府少了奴婢吗?愿入我始平王府为奴为婢的小娘子,能从这清芷园排到建春门去!就陆五娘子你,怕还排不上号。”

    这样的反应,大大出乎陆五娘意料之外——她见过她,在赏春宴上。

    那是她陆家最风光的一日,她有生以来。不说阿姐,就是其他各房姐妹,也都精心装扮,从领口、袖口、裙边的绣花,从上襦、下裙、披帛、帔子,到头上插戴、腰间环佩、脚下鞋履,还有画眉的笔、点唇的脂、敷脸的粉,指尖的蔻丹、两靥的花子,都精致得能晃花人的眼睛。

    更不说那之前家中大兴土木,构筑的亭子、池子、假山、回廊,移植来的牡丹、蔷薇、松柏、翠竹,还有调.教好的歌舞班子,那些日子,几乎是每天都能听到的丝竹之声,穿行其间,恍然如梦。

    阿姐的眼睛也像是一场梦。

    全洛阳最顶尖的贵女都来了,她们梳别致的发式,画新奇的妆容,衣裳如云霞,环佩皆金玉。

    陆家并非寒门小户,但是这样的热闹与奢华,也是多年不曾有了。

    她记得华阳公主,不因为她身份贵重,或者姿容出色。那日来的贵人太多了,美人也太多了,但是母亲说,谢娘子出事,华阳公主是第一个发现的——那应该是个很热心的人吧,她这样想。

    ——若非如此,她也不敢冒此奇险。

    这个念头一直持续到方才。她是在一夜之间被迫长大——也许还不够大。人心险恶,她知道得还不够多。垂手触到腰间硬物,她也不是没想过最后一博。她总不能……眼睁睁瞧着阿姐曝尸荒野吧。

    那些荣光,她的阿姐带来的荣光,全族人都梦想着沾光,他们争相讨好父亲、讨好母亲,讨好她。他们说阿姐打小就不凡,一口咬定早有异人卜算说她造化非常。到大婚凶兆一出,所有人都闭了嘴。

    他们开始有意无意躲着他们走。

    到前几日,宫里影影绰绰传来阿姐杀人的风声,他们的态度又变了。

    他们说阿姐从小就不是有出息的样子,长得不怎么样,骨头还轻,被皇帝看中那是走了狗屎运,还不知道珍惜,他们说贵人贵在命格,没那个根骨,就别做这个梦,他们说阿姐是个祸根,要开祠堂除名。

    人心是这样的啊……

    所以,别说华阳公主是个热心人,就算她尖酸刻薄、苛酷成性,她也须得来求上一求。虽然她不清楚为什么阿姐会刺伤她,但是她想,阿姐总有理由。如果她能到她身边贴身服侍,时长日久,总有法子找出真相。

    阿姐死了,她不能让她曝尸荒野,也不能让她白死。

    却听嘉语又问:“你当真是陆家的女儿?”

    “是。”

    “我瞧着不像。”嘉语却道,“陆家何等门第,怎么会养出为奴为婢的女儿来!”

    “我——”陆五娘垂下头,生路又窄了一分。

    随之而来的恐惧:她这话什么意思?她是要否认她的身份吗?——如果她不是陆五娘,擅闯宫廷,会落得怎样一个下场?会被当做刺客吗?在进来之前,她根本没有想过,这里,谁,或者什么物件能够证明她的身份。如果华阳公主否认怎么办?如果华阳公主一声令下要当场格杀,谁能救她?

    如果她死在这里——就算是日后知道杀错了人,谁还能说华阳公主不对?她才经过一场,不,两场刺杀;她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是陆五娘,她已经说明了原因:陆家何等门第,怎么会养出为奴为婢的女儿来?

    一句话,足以抹杀她的存在,连她的父亲和母亲,都会以她为耻吧。阿姐已经令家族蒙羞,再加上她……陆五娘年纪虽小,想到这一层,竟也冒出冷汗来:华阳公主她……是恨着阿姐的吧?

    ……是阿姐刺伤了她呀,不管出于什么原因。

    听说,如果不是姚娘子和皇帝及时赶到,她当时就……她一定很恨阿姐吧。

    “如果你当真是陆家五娘子,就给我起来说话!”嘉语短促地笑了一声,极尽嘲讽地,“不过,我想你也不是了。”

    “谁说——”就算是死,她也是陆家人!陆五娘昂起头。

    “我说的!”嘉语不容她反驳,喝断道,“皇后母仪天下,天底下能定她罪的,不过两宫而已,如今皇后罪名未定,我问你,你赎什么罪,你给谁赎罪?陆家人,哪里来这么软的膝盖!”

    几句话一气呵成,陆五娘被惊得跌坐在地,茫然。

    她张嘴,发不出声。

    这时候门外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舍妹冒犯,公主恕罪!”

    这回轮到嘉语呆住:这个声音好生耳熟。

    陆俨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描述自己眼下的心情,这几日大悲大喜,大起大落,折腾得整个人都麻木了。

    从四娘出阁开始——

    原本华阳公主醒来让他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要她真就这么死了,天知道始平王父子会拉多少人陪葬。紧接着就听说华阳公主指认四娘罪状,与姚氏、贺兰氏口供相符,罪证确凿,再没有反转的可能。

    唯一庆幸的是,华阳公主还留了半句口风,说四娘当时不对劲,不然,他和父亲、祖母今儿也都不必进宫求见了,直接在家里等着接御旨就是,夺爵、革职、流放,没准还得往菜市口送上几颗人头。

    即便如此,四娘当时要置她于死地总是事实,太后的意思,大约是先废后再定罪。

    要真这样处置,陆家就完了——只要坐实了废后,四娘的罪就轻不了,一旦定罪,就算皇帝还想用他们陆家,也有心无力。

    所以今儿一早,他就随父亲进了宫。

    皇帝坐镇,宗正审理,始平王父子不依不饶在意料之中,如果不是——没准他也会为华阳公主打抱不平,觉得四娘罪该万死。

    奈何他姓陆。

    四娘是他亲妹子。

    他想不明白,四娘怎么会鬼迷了心窍要杀华阳,华阳是公主不是嫔妃,能碍她什么事?就算公主骄纵蛮横,她就忍不得这一时?杀人不见血的法子多了去了,贵为皇后,何至于亲自动手啊。

    谁想进式干殿才一刻钟,就有寺人慌慌张张进来,说扶着祖母进德阳殿的五娘不见了。

    陆俨:……

    什么叫祸不单行!五娘性情刚烈,和四娘感情又好,又正在容易冲动和容易被挑唆的年纪……原本四娘就已经把始平王府和太后往死里得罪了,要五娘再闹出点什么事儿来,谁保得住她!

    不把全家都赔进去就不错了。

    陆俨有一瞬间的万念俱灰:四娘已经把天捅了个口子,五娘还在往那口子上撒盐,他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度过眼前危机。

    他看父亲,父亲脸色苍青。连皇帝的脸都是黑的。他根本不敢去看始平王父子。起身先谢罪,然后请皇帝开恩,让他进宫抓人,理由有二,一是五娘身手不俗,怕惊扰到贵人;二来“臣最熟悉五娘性情”。

    言下之意,万一五娘闯祸,以哪位贵人性命相要挟,他去,是能救人的。

    他其实是想救五娘,母亲生了他们兄妹三个,四娘已经没了,总不能五娘也_

    却不料听到这番话——怎么华阳公主,倒并不像是个飞扬跋扈的?

    五娘这个傻子,定然是屈膝相求了。华阳有句话说得对,他陆家人,哪里来这样软的膝盖!四娘一日不定罪,就一日还有转机……想到转机两个字,陆俨心里一动:她怎么不叫人拿下五娘?

    “既然来了,就把妹子领回去吧,顺便,收了她怀里的——是刀吗?”华阳公主的声音出奇地温和,比方才训斥陆五娘要温和了百倍,并不像是要问罪的样子。

    陆俨原本心中就大有歉意,华阳公主这般好说话,更是感激,待听到“刀”字,不由眼前一黑,喝道:“五娘!”

    “……是裙刀。”陆五娘简直没脸见哥哥。

    裙刀原本是女子系在裙上压裙幅的刀,没有开过锋,也不能伤人。当然陆五娘的这把就……不一样了。陆俨深吸了口气,虽然明知道华阳公主看不见,还是深深作了一揖,说道:“公主恕罪!”

    里间有人冷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谁。

    陆俨道:“舍妹今日鲁莽,我陆家定然给公主一个交代。”

    嘉语心道陆五娘私闯清芷园,犯的是国法不是家法,不是陆家可以给交代的事,这位陆郎君……想得也太简单了。

    也不应他的话,只吩咐道:“茯苓,送陆娘子出去!”

    陆俨又道:“请公主允我当面谢罪。”

    陆五娘一呆,嘉语也怔住:“这就不必了吧。”

    门外静了片刻,方才再度响起年轻男子的声音:“好教公主得知,皇后是我妹妹,五娘也是。我陆家欠公主一个道歉。朝廷如何裁决是朝廷的事,眼下,我却想与五娘,代皇后向公主谢罪。”

    且不管他怎么打算,至少声音听来确实有诚意,嘉语犹豫了片刻:“茯苓,设屏!”

    陆俨进门,入目是六扇金漆点翠琉璃围屏,屏上素月梨花溶溶,影影绰绰能看见软榻罗帐。

    陆五娘由个小宫人扶出来,眼巴巴看着自己:“哥哥。”声如蚊蚋。

    看见妹妹这怯生生的样子,陆俨心里也发酸,却一撩袍子,双膝点地,扎扎实实朝着屏风后磕了三个响头。

    陆五娘不敢多话,跟在兄长身后,也是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嘉语也没想到这对兄妹这样实在,说谢罪就直接磕头了,这动静,听得她都头皮一紧。忙说道:“都起来罢。”

    “谢公主。”陆俨说。

    起身拉住陆五娘:“公主,我们告退了。”

    倒是难得的干脆利落,难不成他请求当面谢罪,就真真只为了当面谢罪?嘉语脱口道:“且慢!”

    陆俨站住:“公主还有吩咐?”

    嘉语道:“既然陆郎君诚意,不妨问问令妹,谁指点她如此行事,或可少些口舌是非。”

    陆俨立而作揖道:“多谢公主提点。”踌躇片刻,忽毅然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公主,不知公主……”

    “你说。”到这句话出口,嘉语方才觉得心中石头落地——她就不信了,这个陆家郎还真能别无所求,“茯苓,设座!”

    陆俨落座,陆五娘就跟在他身后,如侍卫侍立。

    陆俨道:“起先我听说公主为皇后所伤,几乎性命不保,就想公主定然十分怨恨皇后,也定然十分厌憎我陆家,所以五娘失踪,实在心急如焚,到听公主教训五娘,却觉得,公主对我陆家,并无恶意,可是如此?”

    嘉语道:“皇后有过,自有两宫裁决,五娘子虽然鲁莽,到底没有伤到我,我又何必不依不饶?”

    ------------

    147.兄妹论兵

    她说的是有“过”,

    而不是有“罪”,陆俨心里又松了口气。

    这个华阳公主倒是很讲道理,一是一二是二,奇怪,

    这样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四娘怎么就……当然这时候他并每天太多心思去想这个问题——转机就在这里,

    他不能错过了。

    如果嘉语年纪再大一点,

    陆俨也许会多留几个心眼,

    但是嘉语这样的身份,

    这样的年纪,

    城府再深,又能深到哪里去。所以陆俨只微一盘算就把话说出了口:“如果公主不嫌弃,陆某愿以部曲两千赔罪。”

    部曲其实就是私兵,

    地位比奴婢略高,低于良家子。陆家世代为将,陆家部曲,

    可谓精悍。

    嘉语当时就吃了一惊:“陆郎君这是什么意思?”

    同样吃惊的还有陆五娘:“哥哥!”

    ——阿姐死后,

    陆家一片风雨飘摇,家里哪里还凑得出……两千?天哪,凑个五百部曲都费劲了。

    陆俨看了妹妹一眼,话却是对嘉语说的:“舍妹不懂事,

    公主莫要放在心上。我先前不曾提及,

    是怕公主厌憎我陆家,

    或疑我居心不良,不肯接受。既然公主大度,我就冒昧请求了。”

    陆家部曲,多少人求之不得,他却还说冒昧请求,这人可真会说话,嘉语想。

    “皇后……四娘是我妹妹,”陆俨继续说道,“就如公主所说,四娘有过,两宫自有裁决,但是对于公主殿下,我陆家仍怀有十分的歉意,如今四娘已经不在了,我这个做哥哥的,少不得替她陪这个罪。”

    他自进门,就一直在赔罪。

    隔着屏风,嘉语也看不到他的脸,但是听其声,观其行,倒是诚恳。

    说到底,陆家名声不坏。没准比她还强上几分,嘉语自嘲地想,从前父亲掌权,又喋血宫廷,洛阳城里风云变幻,陆家始终尊奉天子。如果说站队是于家的发家之道,那么不站队,大概就是陆家是立身之本了。

    她后来被迫南下,死在永安镇,那是陆家的驻地。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给她收尸……大约是没有。

    但是她记得这个声音。

    江水滔滔。她行走到最后一站。已经是隆冬,江南的冬比洛阳要阴冷,那冷意不像是从外头透进来,反而像是从骨髓里生出来,血液被冻结,而每一次呼吸都更冷一分,一步接一步的行走,只剩下本能。

    有孩童捡起石块掷她,狗摇着尾巴冲她叫,一些好奇的目光,还有一些别的……永安镇的驿站破败得厉害,但是天已经全黑了,黑透了,不能再往前走了。没有灯,月光和身体一样冷。

    有人摸进屋里。

    她忍不住尖叫,暗夜里粗浊的呼吸,四周是嗤嗤的笑声。羽林卫不敢动她,因为她是萧阮的女人,哪怕人人都知道她此去金陵落不到好,也还怕有人秋后算账。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们会保护她。

    “滚!”一声乍喝。

    一线火光,很快就灭了。门“吱呀”一声,渐远的脚步。屋里还有人,她知道,只是看不见。那人像是向她行了礼,他说:“好自为之。”

    她掩住胸口衣襟,一动不动,太冷,连寒战和发抖都失去动力。

    她没有问他是谁,没有这个必要。她知道她没有机会再回故国。她也没看到他的脸,只是记得这个声音。

    原来是陆家人。

    却不知他从前因何故去的永安镇——自然不会是为了救她。她的好运气早已经用完。她还记得他声音里的厌恶与鄙夷,当然那不重要。

    “公主?”

    嘉语制止了那些泛滥的回忆:“陆郎君为什么认为我会接受?”

    部曲这种东西,父亲和哥哥没准会喜欢,但是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娘子,收了能作什么用?总不成他也和她一样,知道没准哪一天,乱世会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我只是觉得,也许公主需要人手保护自己。”陆俨说。他当然知道,始平王父子手下有人,碰上这种深宫变故,有人也无济于事。于是又补充道:“而且我也再没有别的能拿出手了。”

    坦诚也是一种力量。

    “陆郎君就不怕我收了你的部曲,也不肯原谅皇后?”

    当然怕。

    但是他不得不。陆俨瞳孔里瞬间的收缩,转瞬即逝,他声音平和:“这只是我陆家的歉意,我不能强求公主的原谅。”

    好决断。嘉语问:“陆郎君能代表整个陆家说话吗?”他还这样年轻。她敢说,没有父亲首肯,她哥哥昭熙绝不敢做这样的决定——而这个决定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深谋远虑过的。

    “能。”陆俨说。

    屏后沉默了一会儿。

    平心而论,嘉语肯定不喜欢陆靖华。她不是圣人,圣人且以直报怨。她受了伤,差点死掉,如今在宫里怕得草木皆兵。她当然知道贺兰袖才是幕后黑手,但是是陆靖华的盲从、轻信、私心,也许还有别的,导致了这个结果。

    但是陆靖华死了。

    死亡是她付出的代价,也是她所能付出的最高代价。还连累了她的家族、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

    够了,嘉语想,人死为安。

    ——世人对死亡总心存敬意,那或者是人性里最后的底线。

    “既然如此,”她说,“陆郎君少待——茯苓,去请世子过来。”

    屏后有人轻快地应了一声,闪出阁月白衫子的少女,想是始平王府的侍婢。奇怪,为什么请世子,而不是请始平王?陆俨心里一动:莫非太后心里,其实也并不太想废后?如果是这样,倒是说得通了。

    废后终究有损朝廷颜面。

    但是即便太后不想穷追,碍着始平王妃这个做继母的名声,也不好开这个口;始平王又生怕委屈了女儿,更怕女儿误会他为了王妃委屈她;于是合适开口的,就只剩下始平王世子——他是华阳公主一母同胞的哥哥,说什么都不会有错。

    看人家的妹妹!陆俨心里一阵懊恼。

    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洛阳有点底蕴的人家都会看重女儿的教养了——亏他们陆家还得意洋洋,自诩不吃软饭,嘲笑人家裙带上位——陆家没有想过用女儿换取富贵,但是也没有重视过她们。

    结果四娘五娘身手都还过得去,脑子里全是浆糊。

    如果不是意外被皇室看重,母亲原本该为四娘挑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没那么多规矩,也不嫌弃她肠子里没有九拐十八弯,又有陆家在军中的势力撑腰,打打闹闹也是一生,何至于今日……

    四娘已经没有办法了,五娘的婚事,还须得和母亲说,切切不可许给高门大户,她撑不起来。

    还是那句话,杀人不见血的法子多了去了,他的妹妹不懂。

    ....................

    不多时候,昭熙到了。

    陆俨兄妹起身行礼,昭熙回了一礼:“请陆郎君与陆娘子隔间休息片刻。”自有宫人领他们过去,设了坐具,又送上饮子、小食。陆五娘见屋中宫人都避得远远的,怯生生又喊一声:“哥哥!”

    “哥哥当真要送两千部曲与华阳公主么?”

    陆俨“嗯”了一声,陆五娘就急了起来:“家里哪里凑得出两千部曲!”

    “会有的。”陆俨这样说。这是阖族的难关,不是他一家一户,有祖母在,什么都压得下去,他心不在焉地想。他也不担心华阳公主会出尔反尔,只是不解:四娘到底为什么,要和华阳公主过不去呢?

    “三娘你要部曲做什么,你又不打仗。”昭熙说。他不赞同妹妹的主意,瞧她这一身伤,差点就……这笔账,怎么着也要讨回来——难不成还让陆氏顶着皇后的身份,风风光光下葬?

    当然他也知道,就算不废后,陆氏的葬礼也风光不了。

    “我就是想要!”

    昭熙:……

    “陆家小子不厚道,三娘你莫要被他一张脸骗了。”昭熙苦口婆心,“你想想看,一旦陆氏被废,陆家就是个树倒猢狲散,别说两千部曲,两百他家都养不起,到时候还不都是送东市的货,几百大钱能买一串,哥哥都帮你买回来就是了!”

    嘉语:……

    她怎么就像是会被一张脸骗倒的人呢!嘉语抚额,哥哥还真是财大气粗啊。

    “话不是这么说,”她摇头,“我不是说过吗,陆皇后当时神志不清,多半是被算计了。人死为大,咱们犯不上与陆家死磕。垮了陆家,能有什么好处?退一步,人人都会说阿爷心胸宽大,就是军中——”

    陆家数代领军,经营多年,虽然如今瞧着声势不显,但是谁知道底下多少牵牵绊绊的关系,这里头的好处,不必说得太明白。

    昭熙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委屈你了。”

    “哥哥!”嘉语说,“我不会委屈自己。”

    昭熙带了陆家兄妹回前殿,嘉语又重新传了一回朝食,其时已经到巳正。厨中送了红稻米粥和古楼子过来,古楼子刚出锅,香脆可口,嘉语也是饿得狠了,吃了两张方才罢手,把茯苓急得不得了。

    午时,昭熙过来陪她用膳。

    这一顿却丰盛,有芙蓉豆腐,鹅肫掌羹,糟蒸鲥鱼,砂锅煨鹿筋,素炒的山珍,配着翡翠鸭丝卷、葱酒海蛰、白切油鸡、熏鱼儿几个冷盘,又有黄菜雪鱼汤,枸杞莲子汤,口蘑鲜笋,燕窝鸡丝。

    昭熙吃得十分尽兴,嘉语就傻眼了:这早上吃的还没消化完呢。实在气不过,就拉着昭熙说话:“阿爷回去了?”

    “可不是,”昭熙吞了只鲜嫩多汁的豆腐球,“这几日都在宫里,不知道积了多少事儿。”

    “阿爷他……说什么了吗?”嘉语其实是有些担心父亲生气的,毕竟她自作主张了。

    昭熙舀了勺口蘑鲜笋汤:“阿爷能说什么,你都打定主意了阿爷自然说好,不过阿爷说,陆氏不许附葬山陵。”——自古帝后合葬于山陵,不许附葬,那虽然不是废后,也是很明确的表态了。

    嘉语“嗯”了一声:“那其他人呢?”

    “什么其他人?”

    “我那晚见到的宫人,还有可能给我下药的……还有皇后身边那些……还有姚表姐,还有……袖表姐。”

    “那些助纣为虐的东西吗,都处置了。”昭熙轻描淡写,没提是杖毙,三娘有些心软,他想。

    “玉琼苑和凤仪殿的宫人……”

    “都处置了。”玉琼苑和凤仪殿,几乎是清洗了一遍。

    “他们就没……供出什么吗?”嘉语迟疑了片刻方才问。她知道这件事必然波及甚广,以父亲的性子,宁肯杀错,不会放过。这么多人里,不知道有没有……哪怕一个站出来指认贺兰袖,换自己一条生路。

    “没有。”昭熙说。

    嘉语:……

    太可怕了,她想。从前贺兰袖有这个能耐不奇怪,至少在名分上她是皇后、是后宫之主,他们听命于她也算名正言顺,但是这一世,她还什么都不是呢,他们凭什么、凭什么为她死守秘密?

    “姚表妹受了惊吓,留在德阳殿里养着,如今和阿言在一处。对了长安县主也进了宫,昨儿听说你醒了,说要来看你,被阿爷拦下了。”

    “袖表姐呢?”嘉语意识到兄长在回避。

    “阿袖……”昭熙犹豫,“我说了三娘你别恼。”

    嘉语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虽然她并没有想过这次能一举弄死贺兰袖,更准确地说,她是从来没有想过——也许因为宫姨娘,也许是潜意识里承认,那是个太强大的对手,她没那么容易打败她。

    但是她也想不出,这一次,贺兰袖要怎样才能全身而退。

    “哥哥说吧,我不恼就是。”嘉语催促。

    昭熙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儿阿爷去找她算账,质问她为什么这样……她说事出有因,要私禀太后。谁想私禀之后,太后和阿爷说,阿袖也是被人诓骗上了当,让阿爷莫要责怪她。”

    嘉语目瞪口呆:这都可以!

    她手里到底抓了多少人的短,连太后也都……

    “她如果阿袖有心害你,当时只有皇后在,只要她帮皇后一把……”

    嘉语冷笑一声:没她摔碎的杯盏,她也不会伤成这样,这还不叫“帮皇后一把”什么叫“帮皇后一把”?

    口中只道:“那也就是我没死——”

    昭熙默然。他当然知道这个理:也就是她没事,太后才能说这个话,不然……

    “太后又说,她虽然还住咱们家里,却已经是聘出去的人了……阿爷也只得应了。不过阿爷说,细说来原就是亲戚,并非咱们家的女儿,长住家里原也不合适,就让她搬出去了。”却没有说搬去了哪里。

    嘉语:……

    这也是个办法。她虽然没能置她于死地,却让父亲和兄长都厌憎了她,也算是成功了吧。等她出阁,就彻彻底底和自家没了关系,她要折腾苏卿染也好,要帮助萧阮也罢,都随她去罢。

    没了始平王府这个背景,又断掉陆家这条线,她还能搭上谁——在之前,她大约是觉得,只要能杀死自己,赔上一个陆靖华也值得吧——这世上再难找第二个如陆靖华一样信她,听从她的人了吧。

    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

    嘉语心里叹息,却笑道:“甚好,她出去了,我就能回家了。”

    昭熙心里发酸,明明是个外人,三娘却因为她连家都回不了。还想说点什么,忽外间通报:“六娘子来了!

    “好香啊!”嘉言一进门就嚷了出来,“阿兄和阿姐在背着我吃什么?”

    嘉语:……

    昭熙:……

    连茯苓都笑出了声,六娘子最能闹腾。又忙着吩咐搬坐具,摆食案,添碗筷。叫厨中再送几个热菜冷盘、汤水点心上来。

    嘉语问:“这时辰,你怎么来了,母亲呢?”

    “阿娘回家了!”嘉言愤愤然,“阿娘如今就知道挂住那个小魔怪,再不肯在宫里多呆的。原本昨儿晚上就要出宫,好说歹说才多呆了一晚。到今儿,就连午膳都不用了。自打有了他,阿娘都不疼我了。也就是那小子如今还小,等他大上几岁,须得教他知道他我的厉害!”

    嘉语:……

    昭熙:……

    嘉语凉凉道:“是呀是呀,所以人家还没满月呢,你就收集了不知道多少小弓小箭小马儿,果然是做阿姐的,要教小弟知道厉害!”

    嘉言不高兴了:“阿姐就爱揭我的短!”

    嘉语道:“哥哥快匀点什么过去,堵住阿言那张嘴——可被她烦死!”

    昭熙果然叫人送了砂锅煨鹿筋过去,嘉言牙口好,素来都好这个。

    “哥哥偏心!”嘉言又闹起来。

    兄妹几个笑成一团。其实王妃不过来,嘉语心里还松口气。应酬王妃,须得好多精神。不过王妃这遭儿也做得太糙了,连面子功夫都不做,不像是她一向有的分寸,不知道是不是有别的原因。

    不过转念一想,没准就只是因为父亲回去了呢。父亲和王妃感情好,嘉言总不好在她和昭熙面前卖弄。

    这片刻,茯苓已经为嘉言布好了菜,嘉言吃得甚为欢畅,嘉语却想起来问:“姚表姐呢,她也回家了吗?”

    “哪有啊!她要能回家就好了,”嘉言叹了口气,言语间大有愁意,“她是吓坏了,现如今到哪儿都须得舅妈陪着她,夜里也不安稳,稍有个风吹草动就惊得不得了。也不敢出德阳殿,总说……说皇后跟着她。”

    最后一句,嘉言压低了声音。

    嘉语与昭熙面面相觑——事发之后,昭熙也没有见过姚佳怡,只听说轻伤,无碍,不想竟至于此。嘉语更是意外:这么个飞扬跋扈的姑娘,能胆小到这个地步。她当时可比皇帝还镇定,口齿也清晰。

    大约没见过血的孩子都这样吧,嘉语想,当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怕,过后回头一想,可不就吓坏了,同样金尊玉贵的皇后说死就死了,就在咫尺之前——死亡的影子覆在她的足尖,这样近、这样近!

    嘉语于是也叹了口气,她从前也不喜欢姚佳怡,但同样是嫉恨——姚佳怡嫉恨陆靖华得到皇后之位,陆靖华嫉恨谢云然得到太后嘉许,姚佳怡没有行动——至少是没来得及,陆靖华却行动了。

    人生在世,谁没有那么一两个瞬间,生出贪嗔痴怨,区别也许只是在,有的人作恶,有的人不。

    嘉语对嘉言说:“赶明儿你带姚表姐来见我——我有话和她说。”

    “阿姐要教训她吗?”嘉言问。

    嘉语:……

    她看起来有这么凶残?

    却道:“陆家赠我两千部曲,我想着,交一千给阿爷,剩下的阿言我们平分吧。”

    “真的?”惊喜叫出来的是嘉言,震惊的是昭熙:“三娘你这是做什么?”

    嘉语笑嘻嘻地说:“哥哥又不缺部曲。”始平王早早就替昭熙请封了世子,日后始平王的部曲自然都由他继承,所以她这么说。

    瞧这话,他们兄妹如今是在坐地分赃么!

    昭熙皱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阿言这半年已经闹得很不像话了,你还帮她……再说,就算你给她部曲,她养得起吗!”养兵是要花钱的,三娘有爵位,有食邑,且她明后年就要及笄,这五百部曲给她添妆也好。阿言就还小,每个月就几个大钱零花,别说养五百兵了,五十个都成问题。

    总不能她把首饰衣裳都拿去当了养兵吧,那不成大笑话了吗。

    “我哪有闹得不像话!”嘉言像是被踩了尾巴,登时就叫了出来。至于哥哥说她养得起养不起的,她倒没放在心上,到时候求阿娘给拨个庄子不就成了——这孩子完全没想过母亲会不给的情况。

    昭熙乜斜看住她笑——嘉言的性子他知道,没那么容易生气。

    嘉语却说:“哥哥这话不对,阿言这半年,可着实下了功夫,要没她,前儿德阳殿里,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我瞧着,她骑射已经很上道了,反正我也要不了这么多人,给她练练手也好。”

    有这五百部曲,就算异日有变,嘉言也不至于落到元祎修这个小人手里罢,她想。

    她死而复生之后,还没有见过元祎修,原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见最好。见了她还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如果说皇帝屠戮她父兄还情有可原,元祎修对她们姐妹,可谓禽兽不如。

    就算他不甘做傀儡,因为周乐而迁怒于她,嘉言何辜!就算她家血脉已远,也是正儿八经姓元的,他怎么能垂涎她的美貌,强留她在宫里……

    她的妹妹,这辈子定然夫妻和睦,儿女承欢,子孙绕膝,到寿终正寝,这是她回应贺兰袖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看资料的时候,感觉古楼子是一种类似千层饼的东西……其他菜式就是开玩笑了,南北朝还不怎么炒菜。腌制的办法倒是已经比较全了,但是料理手段不能和后来比。

    ------------

    148.有苦难言

    “练什么手,

    ”昭熙越发头痛,“阿言一个小娘子,难道还要上战场打仗不成!”

    “打不了仗,练来打猎也好啊。”嘉语笑眯眯地说。

    昭熙:……

    他是真想为陆家那些身经百战的好男儿一大哭,

    人家杀人的,被他的妹妹们拿来杀畜生,可不是杀鸡用牛刀!

    嘉言的眼睛亮晶晶的,

    已经盘算起来:“我先拿他们练个一字长蛇阵,

    击头卷尾——”

    去他的一字长蛇阵!昭熙痛苦地捂住脸把头扭向一边,

    他的这个妹妹,

    到底是怎么长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他是看着嘉言出生,

    又看着嘉言长大,他对着嘉言的时候,比对胞妹嘉语还多。最开始小小一团,

    肉肉的,粉嘟嘟的,脸上一按一个坑儿,

    眉毛和头发都稀疏浅淡,

    皮肤白得像雪,眼睛却是大,黑葡萄一般。

    人人都说他妹子是个美人,长成了能迷倒好多少年郎,

    凭他哪家的公子哥们,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