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这也问住了许秋天。

    许秋天虽然不是女子,也知道容貌对于女子的重要,不夸张地说,这次意外,基本就毁了她的下半辈子,还叫她愉悦,岂不是强人所难。但是既然华阳公主问了,许秋天也只能斟词酌句给个答案:“一是相信病能治愈。”

    嘉语摇头。

    连许秋天自己都没这个信心,以谢云然的灵敏,怎么会觉察不出来。何况这时候,难道不是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么?原本没给这么大的希望,谢云然都承受不住,何况火里再添一把柴。

    “二呢?”

    “二也是不成的。”许秋天苦笑,“比一还不成。”病能不能治愈,大夫心里有数,病人是不知道的。谢云然不知道,他就能千方百计哄她、骗她,让她相信他,相信会有转机。但是这第二条——

    “成不成,许大夫都说说看。”嘉语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许秋天想了想,缓缓说道:“不成的。对于久病之人,如果有个发泄的机会——比如说,病人有个仇家,仇家得了报应,病人出了口气,肝气郁结一散,没准病情就会大为好转……”

    人心微妙,事事如意是喜,报仇雪恨也是喜——可是谢娘子小小年纪,哪里来的生死仇家?

    嘉语却笑道:“害人得病的,想必算得上仇家了。”

    许秋天大吃一惊,忙道:“谢娘子的病是意外!”陆家也不是好惹的,眼看着就要出位皇后娘娘。许秋天是京中土著,心里清楚得很。既然自家孙子搭上了始平王这条船,他就不希望这条船有任何意外。

    “是啊,”嘉语又叹了口气,“可惜了……许大夫说得对,果然是不成的。”

    许秋天还待进一步说明利害,免得她小女儿心性,横生事端,闯了祸不好收拾。忽有人叩门。

    却是安平回来了。

    嘉语虽未有明言,许秋天也看得出,他们主仆有话要说。因识趣地道:“小人先去招呼病人。”

    嘉语微微颔首,说:“耽误许大夫工夫了。”

    “哪里哪里,公主客气。”许秋天一面说,一面退出静室。

    安平打探来的消息,照随遇安自述,离开崔家的时间,生病就医的时间,以及摆字摊儿的营生,一一都对得上,只有一点,随遇安没有说。他今儿冲撞咸阳王并非意外,而是被推出去的。

    “是……什么人?”嘉语心里琢磨着,不过是摆个字摊儿,也没碍着谁,也抢不了附近谁的生意,会与什么人结怨呢。

    “坊中无赖。”安平说。

    “无赖……”嘉语语气有点游移,她这两辈子,也没怎么和底层人打过交道,如果周乐不算的话,“说了原因吗?”

    这回轮到安平苦笑了:“说是看他外地人,又是个文弱书生,拿他取乐子——”无赖常做的,不就是这些吗,只是他家姑娘——他家姑娘身份既贵重,又养在闺中,哪个敢让她听到这些腌臜事。

    嘉语沉默了片刻:“和崔家没关系?”

    安平道:“随郎君在崔家,也不过一介清客。崔家像他这样的清客,不说成百上千,几十个总有。他要请辞,崔家即便不双手奉上程仪,求个好合好散,也不至于额外刁难。”

    照理说是这样不错,嘉语心里琢磨着,不过崔九郎这么个性子,要是随遇安不深得他信任,绝不会让他帮忙下假棋,而要取得崔九郎的信任,本身就不是个容易的事,他为什么要突然离开?

    就和宝石山脚他莫名其妙出现一样奇怪。

    嘉语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人,虽然她救了他。她从前的记忆里有郑忱,没有随遇安,没准,就如安平所说,随遇安就是洛阳城里一抓一大把的落魄书生。

    落魄,也许是无能,也有可能是没有机会。嘉语一时判断不出是哪种。

    嘉语叫安平去请了许悦之进来,只道是:“劳烦许大夫尽心治疗随郎君,一应花销,都挂在……家兄名下。”想一想又解释说,“随郎君是家兄棋友,我虽有越殂代疱之嫌,想必家兄不会怪罪。”

    许悦之乐呵呵附和道:“那个自然。”

    “许老先生忙,就不必再打扰他了,”嘉语说,“我们这就告辞。”

    许悦之从善如流,一一都应下,又亲自送嘉语出门。才到门口,就撞见有两人一前一后抬着担架进门。

    看来今儿挨板子的还真不少。嘉语心里琢磨着,擦身而过的时候,瞥见后头那个抬担架的人,不由多看了一眼。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子,身形瘦小,尖嘴猴腮,却生了鹰隼一样的眼睛。猛一瞧,像是从哪里蹿出了只大猴子……嘉语心里一动,可不就是猴子!这么巧!他什么时候来的洛阳,不知道周乐是不是也……

    心念电转,就往担架上看去,只看到一个侧卧的背影——这就是出门没看黄历的下场吧,嘉语想。

    “……随郎君的伤,公主尽管放心。”许悦之尤在滔滔不绝,却见嘉语放缓了脚步,循着她目光看去,一行人抬着担架直奔里间,那个尖嘴猴腮的后生仔一迭声叫道:“大夫、大夫!”

    许悦之犹豫了一下:该不会这人也能和华阳公主扯上关系吧,瞧他们的装扮……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到公主的。

    好在嘉语只是看了看,扶着半夏的手,姗姗就出了医馆。

    到上车,方才叫了安平到眼前来,说:“你去瞧瞧,方才被抬进去的那位,是不是姓周。如果姓周,你就同他说,冀州周二、周五也来了洛阳,叫他小心。”

    安平隐约记得宝石山半亭里和崔九郎下棋的那位年轻公子姓周行二,跟在他身后的那位行五。却瞧不出担架上的军汉,能和他们有什么瓜葛。更休说攀附上他家公主的运气了。

    但是他是始平王亲信,也知道自家姑娘曾经流落冀州,猜想没准就是那时候,有过一面之缘吧。贵人罹难,谁知道会撞上谁,能无巧不巧帮上一把呢。想起来又问:“如果小周郎君问小人是谁,小人该怎么回答?”

    “就说是三娘子的人。”嘉语说。

    安平应了,就要折回医馆,又被嘉语叫住:“……他曾在哥哥帐下效力,你同许大夫说,他的花销,也都记在哥哥账上。你不必急着回来,等他伤好,带他来见我……给我看住他,莫叫他跑了。”

    安平:……

    可怜的世子……

    等等,这人原是世子帐下,怎么三娘子认得、他反而不认得?为什么三娘子说他会跑,是怕还不起账,还是之前就欠三娘子很多钱?安平目送嘉语登车远去,怀着一千零一个为什么,转身快步进了医馆。

    那个尖嘴猴腮的少年正与许大夫吹胡子瞪眼:“什么,就摸这么一把要八百钱?你怎么不去抢!”一巴掌拍在案台上。实木打制的长案,竟受不住这一拍之力,啪地一声,碎成好几块。

    整个医馆都静了下来,包括被正骨疼得鬼哭狼嚎的中年汉子,和一个因为不肯吃药,而和母亲哭闹的小儿,大伙儿都呆呆看着满地碎屑,心里冒出同一个念头:特么这还是个人?他的手真是肉做的吗?

    安平:……

    果然是世子的人呐。

    “猴子别闹。”侧卧在担架上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我这兄弟性情暴烈,大夫见谅。并非我们兄弟想要赖账,实在出门太急,又遭遇变故,可否先行个方便?”

    这说来说去,不还是要赖账!

    安平:……

    看起来还是更像三娘子的人一点。

    奇怪,他这是在觉得自家姑娘为人狡诈吗?明明是个很斯文秀气的小娘子……安平也不知道自己是打哪里来这样古怪的念头,像是三娘子比世子还要更可怕一点点。不过安平迅速摆正了自己的态度,上前道:“许大夫,这两位小郎是我军中同袍,都记我家世子的账……”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到三国医生地位都不高,所以华佗就借口妻子有病,告假归乡。曹操病发找不到人,后来一查,艹,敢骗我!就把他咔擦了。到曹冲生病没有好医生,曹操才有点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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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2.海上奇方

    嘉语回到疏影园,

    才下车,远远瞧见茯苓守在门口,忍不住扶额:又来了。

    赏春宴之后,嘉言不知道哪根筋抽了,没事就来宝光寺。她来也就罢了,

    还非得带上姚佳怡。活像她上次在陆家那一交摔得不够狠似的。偏也不是不知道她和姚佳怡不对付,

    不明言来找她,

    只说礼佛。

    既然是礼佛,嘉语也痛快,

    问住持要了几卷经文,

    嘉言一来,就遣姜娘陪她们诵经,自己落得清净。让她意外的是,

    她那个妹子居然很有锲而不舍的精神,就算是光听经书,

    也照来不误。

    倒教她真有些佩服了。

    其实嘉言带姚佳怡来找她的原因,

    也不难猜。

    无非是,姚佳怡没有得到皇后的位置,

    她失去与萧阮的婚约。虽然嘉言也没搞明白为什么她会拒绝萧阮,但是那不妨碍她认定她们同病相怜——如果不是打算拿姚佳怡做反面教材防微杜渐,免得她和姚佳怡一般,

    在日后做出什么不体面的事,

    就是打算着求她以自己为例,

    开导姚佳怡。

    没准前者的可能性还大一点,

    嘉语自嘲地想。只是嘉言一直不开口,她也乐得装糊涂。

    她不好为人师——又没收束脩,谁耐烦传道授业。姚佳怡也不是什么有悟性的,既没有像她那样亲历生死,就是说给她听,也是白费口舌。那些话,难道从前没人说给她听过么?嘉语是不信的。

    嘉语放轻了脚步,在厢房门口略站住一会儿,就听得姚佳怡抱怨:“……哪里没有佛堂,偏要到这里来吃挂落。”

    看来姜娘不在。

    嘉语心里暗忖:谁给她吃挂落了。莫非是姜娘没给她们好脸色看?不能啊,姜娘不是这样的人,就冲着阿言的面子,也不会摆脸色。大约还是指她冷落了她们。在姚佳怡的人生经验里,这等冷落,已经可以算是吃挂落了。

    嘉言道:“这里有什么不好?”

    “这里有什么好!”

    “这里有我阿姐。”嘉言说。

    “你阿姐你阿姐……”姚佳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瞧着你阿姐就是没贺兰氏貌美,知道抢不过,所以知难而退。”

    嘉言不作声,姚佳怡赶着火上浇油:“反正我是不信的,什么海上方——”

    海上方?嘉语心里“哈”了一声,嘉言怎么想出来的!

    “海上方是定然有的!”嘉言一口咬定,“从前我阿姐什么样儿你也不是没见过,如今……那是宋王上赶着求我阿姐,我阿姐都不带正眼瞧他。贺兰氏算什么,我阿姐要的东西,还能轮得到她!”

    嘉语:……人萧阮也不是东西吧……等等,还是不对。嘉言这话虽然极端了点,也不是没有道理。她父兄在世的时候,她要的东西,她要的人,哪里轮得到贺兰——大约就是这些差异,让贺兰袖心生怨恨吧。

    这回轮到姚佳怡沉默了。

    她到底,是还惦念着皇后的尊荣呢,还是惦记和皇帝青梅竹马的感情,嘉语也拿不准。姚佳怡是想彻底忘掉那些人那些事呢,还是希望有人能帮她,把失去的东西讨回来。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失去了还能拿回来的,即便你付上十倍、百倍的代价,失去就是失去了,拿回来的,不是你曾经失去的。

    良久,方才听见姚佳怡略带怯意地问:“你阿姐……当真这么说过?”

    “这还能有假!”嘉言言之凿凿,“你不也知道吗,那次于贼抓走的不是贺兰氏,是我阿姐,当时宋王也被抓走了,他们一路往南走,走了好些地方,什么三苗国,厌火国,厌火国的人全身都披黑毛,一张嘴能吐出火来……”

    嘉语觉得自己一张嘴,苦得能吐出黄连来——阿言最近是在研读《山海经》么,这样胡编乱造真的好?

    大约也就能忽悠忽悠姚佳怡这种不学无术的熊孩子了。

    “那多好啊,”就听得姚佳怡发出一阵十分羡慕的感叹声,“我要是想要烤羊腿,都无须带上那么多那么多婢子,只需一个厌火国人,架上羊腿,刷好蜂蜜、盐巴、胡椒,然后呼地一下——”

    嘉语琢磨着,这熊孩子虽然口头上对皇帝一往情深,但是这样看来,对烤羊肉才是真爱吧,这么快就把海上方丢爪哇国去了。大概也就这么点傻气,这点实诚,才让阿言这么卖力帮她。

    如此一想,倒没那么讨厌了——其实嘉语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讨厌姚佳怡,大约是初见不和,再见不对盘,之后就再没有彼此看顺眼过……没准还能抢救一下——

    嘉语猛地推门,嘉言和姚佳怡都吓了一大跳,姚佳怡差点从坐具上掉下去。赶紧诵经道:“……佛应地藏菩萨问,为说如来由本愿力成就十种佛轮……”一面念,一面拿余光去瞟来人。

    到看清楚来人,紧张的就换成了嘉言。

    嘉言也不知道方才的话她阿姐听去多少。她这样杜撰她,她会不会发飙……虽然她阿姐已经很久没有发过飙,但是她可是挨过耳光的。

    “行了别装模作样了!”嘉语喝了一声。

    诵经声戛然而止。

    嘉语在正襟危坐的两人面前踱了个来回,眼珠子从嘉言脸上到姚佳怡脸上,又从姚佳怡脸上回到嘉言脸上。嘉言一直在装鹌鹑,终究姚佳怡比较不心虚,胆气一壮,竟不怕死地问:“三娘当真得了海上方?”

    嘉语哼了一声:“原来是为这个,我说嘛……”

    嘉言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指着嘉语莫要拆穿她,她可好不容易才稳住姚家表姐,阿姐这厢要来句“胡说八道”、“没这回事”,她这月余功夫可就白费了。功夫白费倒是小事,要表姐再闯到陆家去——

    她这里悬心,嘉语的目光又转了过来,把她从头打量到脚:“阿言你做的好事!”

    嘉言心里一凉:“阿姐——”目中已经有了乞求之色。

    嘉语只管视而不见,厉声呵斥道:“阿爷的话你都不听了!敢情你阿姐被人掳走,是值得到处宣扬的大好事吗!”

    这峰回路转,嘉言喜出望外,却还须得装作委屈,同嘉语唧唧歪歪:“……表姐又不是外人。”

    “就算我是外人,”姚佳怡插嘴道,“难不成我就不知道是三娘在宫里失踪吗?三娘何必掩耳盗铃!”那倒是真的,以姚家与太后、始平王妃的关系,姚佳怡要知道这件事,只是迟早。

    嘉语:……

    到这份上,还护着嘉言。现在是她有求于她好不好,嘉语快被这个弄不清状况的姚佳怡气乐了。

    一时恶向胆边生,应道:“好好好,她不是外人,我是外人总成了吧!”

    嘉言一看要坏事,赶紧打圆场道:“阿姐怎么能和我见外呢。”一句话,把责任又揽了回去。姚佳怡还要开口,被嘉言瞪了一眼,“阿姐还是和我说说绝情国吧。”

    绝情国……光名字就听得嘉语一阵肉紧。阿言最近看的东西有问题,绝对有问题!得叫哥哥回去好好检查了才行。心里这样想,嘴上只斥道:“那有什么好说的!”

    嘉言给姚佳怡使了个“看吧我没骗你吧”的眼神,绘声绘色说道:“阿姐不说,我说!当时阿姐和宋王被劫持出宫,一路往南走,表姐你是不知道,当时于家那贼子,问姨母要了多少好东西……”

    嘉语沉着脸,听嘉言胡说八道,几乎用了全部的力气,才忍住没狂笑出声。

    嘉言一会儿说她和萧阮差点被朝廷追兵追上,几度遇险;一会儿又说于璎雪被迫弃车就船,逼萧阮操楫,扬帆出海,到了那个什么奇奇怪怪的绝情国。据说绝情国原本叫多情国,国中男男女女都长得俊美异常。

    “……人长得美,就难免恃美行凶,可是人又都是喜新厌旧,没准我今儿还喜欢西子,到了明儿,就看上王嫱了,这哪里能说得准呢……”啧啧,不容易,前儿还问汉武帝是个什么帝,这会儿连西子王嫱都如数家珍了。

    嘉言这说的有鼻子有眼,仿若亲见,嘉语也听得津津有味,冷不丁嘉言问:“阿姐,我说得都对吧?”

    嘉语这时候已经渐渐捋清楚嘉言的思路,但是姚佳怡在前,就只冷冷淡淡道:“也没多好看。”

    嘉言拍手道:“瞧,我阿姐都说好看了!”

    姚佳怡心道你阿姐也没好看到哪里去,还有脸说人家没多好看,想必都是大美人,让她心生嫉妒了。

    “这见异思迁,也是人之常情,坏就坏在这多情国里美人多了些,见异思迁也比别处多上几成。这人和人吧,好的时候固然好,到要一拍两散了,这从前恩情,有人舍得下,有人舍不下,舍得下的还好,舍不下的可就伤心了。表姐你是不知道,这美人儿伤心啊,天都为之落泪……”

    阿言这是去过宜阳王叔的产业么,嘉语暗暗想,这一大篇话,不是秦楼楚馆中人,哪里编得出来!

    都怪周乐那个混账多嘴!

    嘉言自然不知道她阿姐已经打算好了要关她禁闭,尤在绘声绘色说道:“那多情国里,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美人为情伤怀,整日里哭哭啼啼,那多情国的天气,也就一直都好不了,时不时发上一场大水。也是他们运气,三年前,大水自海外冲过来一个僧人,那僧人本着慈悲为怀,写了张方子给他们,说是吃了之后,从前再如何恩爱情深的两个人,之后都如陌路;从前再如何恨不能生吞活剥的两个人,之后,也只如陌路。”

    原来姚佳怡要的是这个……嘉语心里也松了口气,要是万一姚佳怡要的海上方,是求皇帝回心转意的,可叫她哪里找去!

    嘉语这头松了口气,姚佳怡却反驳道:“不对!”

    “哪里不对?”姚佳怡会反对,自认为故事编得十分圆满的嘉言很是意外。

    “我……”姚佳怡张张嘴,忽然又闭上了,往嘉语看一眼。

    她是觉得有我在,不便出口?嘉语心里揣摩,闲闲笑道:“姚表姐也是个美人,这些日子,倒是天清气朗。”

    嘉言:……

    嘉言张口结舌了片刻,瞧着姚佳怡面色虽有忸怩,却没有反对的意思。看来阿姐竟是猜中了。她事先没有准备,一时也答不上来。就听她阿姐笑道:“……帝都多少美人,这会儿心情可不错呢。”

    “那多情国的美人,难道不是喜的多过忧的,又为什么会发大水?”

    这个问题更刁钻,嘉言已经完全回答不了。嘉语略一思忖,淡淡说道:“姚表姐这么想就错了。”

    “错在哪里?”姚佳怡很不服气。

    “姚表姐觉得,一个人是喜欢起来厉害呢,还是怨恨起来厉害?”嘉语循循善诱。

    “喜欢起来厉害还是怨恨起来厉害?”姚佳怡明显被绕糊涂了。

    “当然是怨恨起来厉害。表姐你想想,你喜欢一个人,最多不过是情愿为他去死,但是怨恨一个人的时候,就算是他死了,你也还是难消心头之恨。”嘉语的声调一如寻常,嘉言和姚佳怡,却不约而同,背心一凉。

    这样若无其事的阴森。

    阿姐这样恨过吗?嘉言想,但是阿姐说起宋王,并没有特别怨恨的样子。

    “欢喜和难过也是同理。”嘉语补充说,“多情国的人得了那张海上方,从此国中少有人伤心,所以改了名叫绝情国。”

    怎么听起来绝情比多情好似的,姚佳怡心里嘀咕,又抬头,盯着嘉语看了半晌,忽问:“那张方子……三娘用过么?”

    嘉言的心又提了起来。

    嘉语面不改色:“表姐你猜?”

    姚佳怡的头勾下去。她也知道嘉语不喜欢她,但是她是见过嘉语从前的,那简直鬼迷了心窍一般,比之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来,虽然外间都流传贺兰氏横刀夺爱,但是她信嘉言说的,宋王愿意许以婚约,是她一口拒绝……她也想这样,她也想,能够从容淡定地,视从前如陌路。

    她如今……实在太狼狈了。

    她不是没有试过,只不过她人生的前十五年里,就没有想过别的可能。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宫殿里和蔼可亲的姑姑,沉默清秀的表哥,就是她的以后……她从来没有想过,还会有别的可能。

    也许就因为没有想过,冲击才格外厉害。

    皇后定了陆靖华之后,有前来探望和安慰的,有当面说好话,背过身去就笑话的,也有当面就忍俊不禁、阴阳怪气的,姚佳怡维系一直以来的强硬,安慰的闭门不纳,当面说好、背后笑话的都被她一一掀了老底——不过是这洛阳城里一亩三分田的事,谁还不知道谁!至于当面就阴阳怪气的,她敢直接打上门去!

    如是,渐渐无人再提,但是那又如何,她心里难过,再强硬,也都是虚的。强硬本身,也都成了笑话。

    若非如此,嘉言不过给了根稻草,她也不必如此言听计从——嘉言总是为她好的,她知道。她不会虚情假意地安慰她,但是她是为她好的。良久,姚佳怡抬头问:“这张方子,三娘子开什么价?”

    这眨眼工夫,三娘又变成三娘子,不知道几时还会变华阳公主,嘉语实在有些无语:“我缺钱吗?”

    嘉言扶额:她阿姐和表姐,定是前世的冤家。

    姚佳怡这一次倒没有退却,反而追问:“那要怎样,三娘子才肯把方子给我?”

    她哪里来的方子,这时候要对口径却来不及。何况,她问她要她就给,天底下哪里来这么好的事……嘉语的目光扫过嘉言,扫到案上一只美人耸肩瓶,色白如玉,插一支兔儿牡丹,花瓣低垂,犹带着朝露。

    嘉语走过去,信手一拂——

    “砰!”

    美人耸肩瓶摔成无数碎片。嘉语拍拍手,对效果十分满意,指而说道:“把它重新拼起来我就给你——不许找人帮忙。”

    言毕扬长而去。

    留下嘉言与姚佳怡面面相觑。

    方才嘉语姐妹俩一唱一和还不觉得,嘉语这前脚出门,姚佳怡后脚就反应过来:“阿言,你阿姐不会是坑我吧?”

    这个问题,嘉言也答不上来——以姚佳怡与她阿姐的关系,就算她阿姐心血来潮坑她一把,她也不意外。都怪她没早些与阿姐通气,以阿姐的嘴硬心软,她多求个几次,没准她就不计较表姐的坏脾气了。

    她心里琢磨,嘴上只道:“就算我阿姐坑你,我也坑你不成?你不信我们,就去找宋王问个明白啊。”

    ......................................................

    “姑娘,真有绝情国海上方么?”出门走了一条回廊,茯苓终于再忍不住。

    “你说呢?”

    茯苓:……

    她算是摸透了,但凡姑娘用这种口气说的,就不是什么好话。

    茯苓心里不由地可怜起姚家表姑娘来,却听半夏道:“那,要是姚家表姑娘去找宋王打听——”

    “她会吗?”嘉语毫不在意,萧阮绝对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人物,这是其一;其二,就算姚佳怡有胆去找萧阮问个明白,以萧阮的脑子,也绝对应付得过去。

    不过就是糊弄个小姑娘罢了。更勿论她如今还欠着他三件事,在没帮他办到,或者说,还没成功赖掉之前,她就是随口扯到九天神女,萧阮也只能附和说是啊是啊,看见神女的那天起了大风。

    “那要万一呢?”半夏仍忧虑着。

    “不会的,阿言会拦住她。”嘉语说。

    ........................................................

    屋里姚佳怡思来想去,正讷讷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宋王为人清正,总不会骗我。”——至少不会与嘉语联手骗她。

    嘉言眯了眯眼睛:“表姐要去找宋王?”

    “总还是……要问过才安心。”姚佳怡也知道这话里似有不信任嘉言的意思,也只能硬着头皮辩解,“不是我信不过你,实在是你阿姐她——”

    “你也知道她是我阿姐,我阿姐能坑你,难不成还能坑我?”嘉言打断她,“表姐是打算借口拜访彭城长公主吗?”

    姚佳怡微怔,迟疑片刻方才道:“……是啊。”

    姚佳怡是见过萧阮的,次数还不少,只不过多半是在宫里。有萧阮在的地方,多半皇帝也在,那时候她整颗心都在皇帝身上,任人说萧阮如何风仪无双,她都视而不见,根本没有留意过。

    她如今是不便再进宫……

    所以她觉得,以拜访彭城长公主的名义登门拜访,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终究阿言体谅她。。

    嘉言哼了一声:“就算让你进了宋王府,你怎么确定宋王刚刚好就在府中?就算他在府里,你又有什么借口可以与他单独见面?就算是你找到了单独见面的机会,你倒是和我说说,这等私密,宋王凭什么对表姐直言不讳?”

    姚佳怡:……

    “就算宋王事无不可对人言,表姐不是我说你,”嘉言补刀,“表姐与宋王素无往来,猛地跑去问他,我阿姐为什么拒他婚约,真的好吗?”

    姚佳怡:……

    姚佳怡觉得自己还是老老实实捡瓷片、拼瓷片算了,至少这件事还有阿言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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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3.母仪天下

    忙乱整个上午,

    总算回了自己屋子。嘉语坐下来舒舒服服用过午饭,因料想那两个笨蛋还在勤勤恳恳捡瓷片,吩咐了茯苓给她们送食盒过去。美美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已经是未时中。

    半夏服侍她换过衣裳。

    半夏道道:“姑娘又要去——”

    “是啊,”嘉语注视窗台上一盆蓝得正艳的花,

    微笑道,

    “也该去一趟了。”

    ......................

    百鸟园其实并没有在特别荒僻的地方,

    反而是宝光寺里一景。

    嘉语进去的时候,正瞧见通体纯白的鹦鹉,

    拖着长长的尾巴蹲在树上,

    蓝孔雀、绿孔雀与白孔雀在芭蕉树下斗了个旗鼓相当。仙鹤高高昂着头,迈着碎步走来走去,红嘴的莺哥儿在枝头歌唱。

    天鹅浮在水上,

    花与树的影子,蓝的天空和着云,

    如画。

    越往里,

    林子越密,杂树丛生。

    路曲曲折折,

    变幻的光影。嘉语不知道在她之前,有多少人走过,有多少人在断壁残垣前止住了脚步——原来前方并没有柳暗花明的好景啊,

    他们这样想,

    就此折返。大多数人都不会发现,

    这处墙虽然断了残了,

    却特别厚,厚得不同寻常。当然那也许是因为爬山虎遮盖了它。

    藤蔓的缝隙里,隐约可见的满壁斑驳。绿的叶子,或开一朵红的蓝的白的花,那是朝颜,是蔷薇,是凌霄花。拨开长长的藤蔓与浓密的叶,露出隐秘的锁口,它看起来与墙上其他的疤痕并没有两样。

    人常用斗室来夸张房间之小,但是用到周皇后幽居的这间屋子,实在再贴切没有:其长,仅能容她躺下,就宽,最多也只能再容一个人,正襟危坐。

    这里能听到鸟鸣,乳莺试啼,寒鸦瑟瑟,有时候还能到人说话的声音,不知道有多少人经过,多少人曾在这里窃窃私语,或叹息,或哭泣。周皇后有没有呼救过,有没有人应答?

    都看不出来,在这样一张什么都没有的脸上。

    周皇后生得美,比姚太后美。她是艳丽型的美人,大约与姚佳怡相类——说来奇怪,姚太后与始平王妃都只清秀,姚佳怡却生得艳丽,反而像周皇后了。这样的颜色,难怪先帝生时,荣宠不衰,嘉语默默地想。

    她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她一点意外都没有,只问:“你想知道什么?”语气平淡得就仿佛在说,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嘉语没有见过周皇后起身,也看不出枷锁扣在哪里。那必然是有的——李夫人敢把钥匙交给她,想是一早就知道,即便有钥匙,也带不走人。

    周皇后自己想必也是清楚,她从来没有说过离开。也就只有一年前的周氏族人异想天开,以为他们还有机会罢了。

    那时候嘉语回答说:“所有,我想知道所有,殿下知道的东西。”

    周皇后笑了:“可真是个贪心的小娘子。”她并不问她的来历,也不问她如何来到这里,如何得到钥匙,如何知道她的身份。

    深宫画卷,在嘉语面前徐徐展开。

    嘉语当然是进过宫的,很多次。但是那不等于她就熟悉宫廷,熟悉宫廷的生存法则。从前她对于宫廷的了解,至死都不过一个浮光掠影的浅象。她没有在宫里扎过根,所以她不知道哪些角落里,藏着哪些魑魅魍魉。

    她之于宫廷,始终不过过客,贺兰袖才是主人,但是,也并不比周皇后这个旧主来得更权威。

    周皇后摸清楚嘉语对宫廷的一无所知,并没有费太久的工夫,当然那也是嘉语无心掩饰的缘故,也许因为嘉语坦诚——虽然这坦诚对她并没有什么益处——她几乎是倾囊相授。她如今也就剩了这么点乐子,不是吗。

    这个小娘子会带食物来探望她,当然别的人也会,但是她还会带熏香与烛火,那就不是人人都想得到了。熏香封得很严实,没有一丝儿气味透出来,烛火也是。周皇后掂在手心里的时候,不是不意外的。

    她被拘在这里,太久了,连她自己也不在意香臭与光暗了——真似久入鲍鱼之肆——她知道她这辈子是走不出去了,之前那些有求于她的人也这么想,但是这个小娘子……还把她当一个正常人看待。

    一个正常的,能分辨香臭、明暗的人。

    送饭的贱婢三天来一次;碰上天热馊了,或者下雨霉了,还会幸灾乐祸;如果她咒骂,她会拿饥饿惩罚她。从前她最恨这个,如今却欣欣地想,可以多骂她几次,好好享受有熏香与光的日子,横竖这个小娘子送来的冷食,够她吃上十天半月。

    嘉语还在努力记周皇后说的话,每一个名字,这世上有过耳不忘的人,不幸的是,她没有这个本事。

    忽周皇后问:“圣人该到成亲的年纪了吧。”

    嘉语怔了片刻方才醒悟过来,周皇后说的“圣人”,是当今皇帝。心里微微一沉,却也不得不应道:“是。”

    “哪家小娘子?”

    “……陆家。”周皇后自然知道是哪个陆家。

    “陆家?”周皇后像也有点意外,突兀地笑了一声,“你来找我,为的就是这个吧。”

    果然……是猜到了,嘉语心里微乱,也只能硬着头皮说:“是。”

    周皇后笑得更加欢畅了:“那就好。”

    那就……好?嘉语听到这话,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她当然知道周皇后与姚太后的仇怨,知道这世上有爱屋及乌,就免不了恨乌及屋,周皇后怨恨姚太后是应该的,但是就她所知,先帝对她,实在不错,而皇帝是先帝唯一的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句话对周皇后显然无效。

    果然是,恨永远会深过爱吗?

    周皇后又说道:“你,会参加陛下的成亲大典。”

    陈述,不是疑问,显然她确信,她就是为了破坏皇帝的大婚而来——也许是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吧,嘉语想。

    “等大典办完,你就来见我,把大典上看到的事,一五一十都说给我听。”周皇后掩饰不住的大仇得报的欣喜,“到时候,我再告诉你……另外一个秘密。”

    嘉语觉得自己心口跳了一跳:难道她知道她要做什么?心里揣摩,口中只应答:“是,殿下。”

    进百鸟园一个多时辰,外头天色渐渐就要晚了,嘉语要起身告辞,又被周皇后叫住,周皇后说:“你一直只听我说,并不发问,难道除了我说的这些,你就没有别的要问的了吗?”

    她在试探我,嘉语想。

    她确实只是听,并不发问。一来她也并不知道,她所掌握的这些什么时候能够派上用场;二来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还有别人,也不能从周皇后嘴里打听到她要做什么。

    另外也是防备周皇后威胁她,或者拿她做交易。

    但是周皇后猜到了她的目的,她也不否认。

    “难道你就不奇怪,为什么我不问你的来历,就敢事无巨细,都与你说吗?”周皇后说。

    “奇怪的,”嘉语淡定地回答,“但那是殿下的事,殿下愿意把原因说给我听,是我的福分,殿下不愿意,我不能僭越。”周皇后虽然被囚于此,但是名位没有被废——所以嘉语才说“不能僭越”。

    她说得平常,周皇后听得惊心,已经很久了……七年,或者八年?这地方没有日夜,没有春夏,她就只能根据冷热来确定,过去一年,又一年,有人曾经试图救她出去,而后杳无音讯。

    即便是想要救她出去的,也不过是把她当成棋子,成全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姚氏不杀她,是没有必要,何况她如今这样活着,比杀了她还痛苦。

    她也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会有人对她说:“不敢僭越。”

    可真越活越回去了,周皇后自嘲地想,这几个字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表面功夫,她这一生里,见过的会做表面功夫的人还少吗。这个小娘子,想必也是大家出身,依样画葫芦,有什么为难。

    她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不过是表面功夫,但是对于嘉语的好感,却实实在在又添了一分。她说:“无论谁来这里,无论他们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他们,因为我知道,他们要害的,总不是我。”

    如今外头还活着的那些人,无论是谁,所有,都是她的敌人,所以,不过是一场狗咬狗,虽然她看不到谁倒霉,谁遭殃,谁摔了跟头,不过光想想,也能让她觉得快活——没准倒霉的就是姚氏呢?

    嘉语默然不说话,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堂堂皇后之尊,竟然像个恶作剧的小儿,不,当然比恶作剧要可怕多了,她手里攥着多少人的秘密,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连死在谁手里都不知道。

    “唯有那个秘密……我还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周皇后轻轻地说,“所以,小姑娘,你一定不要让我失望啊。”

    “其实,”嘉语终于再忍不住,说道,“我也是有问题想要请教殿下的。”

    “哦?”周皇后眼睛里放出光来——要撬开这个小娘子的嘴,可真不容易。

    “殿下是……很怨恨陛下吗?”她说。

    “为什么不?”周皇后笑了起来:这个小娘子虽然为人谨慎,到底年纪小,竟然会纠缠这样的问题。恨,她当然恨,要不是那个小崽子,她如今还在宫里,还是高高在上的太后,何至于——

    “可是我听说,”嘉语慢慢地说,“听说世宗前,对殿下十分宠爱。”

    对于一个皇后,用“宠爱”这个词,原本是不合适,有不敬之嫌,但是嘉语实在也找不到第二个词,能够形容世宗与周皇后的感情。周皇后并非世宗发妻,在她之前,还有于皇后。于皇后曾为世宗生下了嫡子。

    那时候周皇后才刚刚进宫,封的贵人,据说光艳非常——虽然时隔多年,今非昔比,嘉语也可以想象她当时的盛容。她进宫不久,于皇后就失了势,再之后,皇子染疫身亡,于皇后郁郁而终。

    于皇后过世,周皇后即时上位。

    ——所以嘉语完全能够理解为什么世宗驾崩、新旧交替的关键时候,于家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姚太后,而不是位份更高、更名正言顺的周皇后。

    那之后,世宗并非没有过别的儿子,只是都养不大,听说与周皇后有关。一直拖到世宗年过而立。燕朝之前的数代天子,都没有活到四十——世宗也没有——世宗着急起来,才有姚太后上位。

    世宗对这个唯一的儿子,疼得如珠如宝。

    这些旧事,周皇后平时很少想起,她平日里想得最多的都是恨,恨姚氏那个狐媚子,不对,就她那惨淡的容色,骂她狐媚子都是抬举。恨那个小崽子,先帝看得那么重,都不许她亲近,若非如此……

    “你是在责怪我,就算看在先帝份上,也不该怨恨陛下吗?”她问。

    “不敢。”嘉语嘴上说不敢,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

    “你是觉得,先帝对我,已经足够好吗?”周皇后笑了起来。

    她长年累月被囚禁于此,最初的时候,她和自己说话,狭小的地方,一天一天都回荡着她的自言自语,你知道时间有多长吗?长到她开始厌倦自己的声音,厌憎自己的声音,恐惧自己的声音。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的许多年里,她都习惯了小声说,小声笑,避免被自己的声音惊吓到。但是这一次,她竟是忍不住大笑出声,笑出眼泪来:“小娘子,你到底知不知道,怎样才算对一个人好?”

    ..........................

    嘉语从百鸟园出来,天色已经全黑。

    回到屋子里,茯苓过来禀报,说嘉言和姚佳怡还在捡瓷片。嘉语说:“到了点,就叫她们去歇着,和她们说,东西几时拼完都可以,要是不听话去歇着,就是拼完了,我也不会把海上方交给她。”

    茯苓应了一声,苦着脸,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嘉语问。

    “姑娘,”茯苓支支吾吾地道,“那个……那个,要是万一,六姑娘和表姑娘真把那东西拼成了,姑娘可从哪里弄张海上方给她们?”

    瞧茯苓这为难的样子,这个问题怕是在心里反复琢磨过许久了。嘉语笑了起来,这个傻丫头:“怕什么,到时候,阿言自有办法。”——事情是嘉言编出来的,不要告诉她嘉言没想过怎么圆谎。

    半夏备好纸笔,和茯苓一起退了出去。

    嘉语就和往常一样,把周皇后说过的名字,一一都写在纸上,反复默诵,直到能够背下来。之后丢进火盆里,一瞬不瞬地盯着,直到最小的纸片都在火光中化为灰烬,火光照亮她的眼睛,熠熠生辉。

    “姜娘回来了吗?”嘉语略略提高声音问。

    “婢子回来了。”姜娘的声音。她回来有一会儿了,只是嘉语没有发话,不敢叩门。

    “进来。”嘉语说。

    姜娘进了屋。嘉语盯着她脚下,小块的阴影,半晌,方才问道:“……去看过了?”

    “看过了。”姜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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