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这时候她已经可以肯定谢夫人是在发怒,她大概是即便生气,也仍然温和的那类人。嘉语觉得如果她气到这份上,能把屋里所有能砸的都砸了。而谢夫人还能稳稳当当把话说完:“三娘且歇着,我有几句话要与云娘说,云娘,你随我来。”

    是退亲的事——不愧是母女,见微知着。嘉语也不知道谢夫人是如何推断出来。

    谢云然打的好算盘,她如愿退亲,崔嬷嬷得了实惠,崔九郎求仁得仁,但是……这一切并不曾知会过谢氏夫妇。这大约就是她隐约觉得不对的问题所在:订亲是父母之言,退亲怎么能擅自做主?

    谢云然却笑道:“三娘不是外人,阿娘有话,在这里说就是,云娘听着。”

    嘉语:……

    谢云然之前说“还没写过三娘为我撑腰”还真不是客气话:她这会儿口口声声说她不是外人,但是她就是外人。有她这个外人在场,谢夫人多少会留有余地——这才是“撑腰”的实质啊。

    但是她这么说了,她也不便避让,只回头看了半夏一眼,半夏知机,行礼退了出去。

    嘉语也不知道谢云然有什么打算。

    她想退亲,退亲之后呢?如果她的脸真毁了,要再找清河崔氏这样的郎君,也不容易。且不论崔九郎心性如何,在长辈眼里,就是一等一的佳婿——家世,人才,都拿得出手,又没有特别的劣迹。

    这思忖间,果然听得谢夫人缓声问:“你要退亲?”

    谢云然应道:“并非云娘先有此意,是崔家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我看欺人太甚的不是崔家是你!”谢夫人一口气喝出来。缓一缓,方才苦口婆心劝说,“崔家担心你的病,也是人之常情,换做是他崔九郎患病,云娘你自问能不派人上门打探?”

    “不能。”谢云然应得十分干脆。

    “既是如此,崔嬷嬷纵有过分,也不是不能体谅,你为什么——”

    “就因为我体谅他,”谢云然说,“我体谅他不想娶一个容貌受损的女子,我体谅他崔家不想要一个容貌受损的媳妇,我体谅他们,所以放过他们,所以我提出退亲,这样,阿娘还觉得不妥吗?”

    “你!”谢夫人深吸一口气。她的这个女儿,她是知道的,自小就主意大,虽然平日里话不多,但是也并非不能伶牙俐齿。瞧这道理说得一套一套,连她都被绕进去,“话不能这么说……”

    “那阿娘要怎么说?”

    谢夫人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阿娘总盼着你好,崔家是好人家,你嫁过去就是宗妇,没人敢小瞧你。”

    谢云然微微抬眼,看了母亲一眼。

    谢夫人顾不得有嘉语在场,谆谆教导道:“人与人没见面,或者见面之初,看重的自然是皮囊,到时长日久,皮囊又算什么,要紧的是性情相投,祸福相倚,同富贵、共患难……”

    “所以呢?”谢云然声音里一丝冷意。

    “九郎阿娘见过,是个好孩子。”谢夫人说到这里,也有些说不下去。她只能指着他是个好孩子,指着他对自己的女儿好,但是她心里也清楚,红颜未老,尚且有色衰爱弛,而况——

    谢云然淡淡地说:“母亲当云娘还是从前的云娘么?”

    从前的她,无论容貌、家世、才艺,都是上上之选,再辅以手段,就算是天子,也未尝笼络不住,但是如今已经不一样了。

    她根本不敢去想刚醒来到处找镜子的那段日子。她希望那是一场噩梦,噩梦醒来,她就能回到从前。但是这个梦,已经做了近两个月,暮春的花开过,她彻底失去了照镜子的勇气,只在深夜里,指尖一寸一寸抚过面颊的时候,她知道那是什么。

    想要日久生情,那也须得人家肯见她。

    谢夫人低声道:“美貌的女子,歌馆楼台里要多少没有,但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只有一个。”

    “母亲像是忘了,恶疾占七出之条,即便我成功嫁过去,崔家也随时可以翻脸,到时候我被休回家,难道我谢家门楣就很光彩?”一个字一个字,硬邦邦的就像是摔在地上都会有声音。

    谢夫人更用力地扶住门框,她知道这是真的,她无法反驳,她只是抱着微弱的希望,希望女儿能顺利地嫁过去,顺利得到丈夫的喜爱,顺利过好她的下半生——然而她残忍地戳破了这个谎言。

    即便她能嫁过去,难道她还有好日子过?

    “那么,”谢夫人低声问,“你要怎么和你父亲交代?”

    “母亲能想明白的事,父亲也能想明白;母亲不想我受的苦,父亲也不想。”谢云然丝毫没有犹豫。显然这前后,她已经思索过许多遍,即便今日没有嘉语给她借力,她也会找到别的机会。

    谢夫人叹了口气:“……你以后可怎么办?”崔九郎这样的佳婿,可遇不可求,何况云娘面容有损。谢夫人的目光长久地停在女儿脸上,隔着面纱,隐约能看到红肿的影子。虽然已经好了许多,但始终没能恢复到从前。

    这个问题问得并不突兀,相反,十分理所当然。连嘉语都想过要问。然而意料之外,一直不假思索对答如流的谢云然,竟然被问住了,沉默,长久的沉默。屋子里空气沉得和铁一样。

    “难道你没想过?”谢夫人从惊讶到不敢置信,终于愤怒起来。

    她从来都周全妥当,从未有过逾矩的女儿,竟然会做出这等顾头不顾尾的事:她竟然对将来毫无打算!她竟然在完全没有后路的情况下,擅自做主把这样一桩绝好的婚事给退了!她难道不知道,过了这村就再没有店?她难道不知道,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子,日子会有多难过,她难道不知道——

    谢夫人的手颤抖着,紧紧攥住门框,像是非如此,无以支撑她的身体,也像是非如此,不能阻止她攥在手心里的耳光。

    “夫人,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一直沉默作壁上观的嘉语忽然开口。

    谢夫人定定神:“公主客气了,云娘不视你为外人,就没有什么不当讲的。”

    嘉语仔细思索片刻,方才开口说道:“来日方长,谢姐姐当务之急是养病,以后的事,原本就该以后再说。”

    就这么没头没脑一句话,不说谢夫人怔住,就是谢云然,心里也是诧异。

    说得倒轻巧,谢夫人想。然而多看一眼女儿,心里的悲怆就更多一分。她的云娘哪里不好,为什么厄运偏偏降临到她身上!如果可以,她愿意以身相代,她愿意折寿十年,她愿意——然而那有什么用。

    神佛并不怜悯笃信他的世人。

    又或者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

    三娘说“来日方长”,虽然空而无用,却也并非全无道理。云娘没有打算过将来,她就是逼,也逼不出来。退亲的事已经做下了,如今崔嬷嬷堪堪才走,要挽回并非不能,只要云娘不再出幺蛾子。

    至于其他,可不是只能等以后再说。

    她的云娘,竟然沦落到这一步。谢夫人伤心地想,她怕自己哭出来,用帕子捂住嘴,哽咽道:“你、你好自为之。”

    再不多看一眼,转头就离去,背影怆然,下台阶的时候,几乎跌倒。谢云然扑到门上,见婢子扶着母亲,踯躅走远,然后慢慢地,连背影也都看不到了。

    室中就只剩了嘉语和谢云然——自谢云然毁容之后,原本就只留下四月贴身服侍,如今四月守在院外,不经传唤,不敢进来。半夏也被遣开。于是就只有嘉语,和扑在门上的谢云然。

    嘉语并没有起身扶她的意思,良久,谢云然扶着门框,慢慢起来。

    两个人都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安慰的话多半无用,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特别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嘉语低头,小饮一口,就听见谢云然问:“三娘……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嘉语有些惊慌地试图把酪浆咽下去,被呛住,连咳了几声,谢云然冷笑道:“三娘你不要装了,你定然是猜到了。”

    谢云然不作声。

    嘉语张张嘴,还是觉得难于启齿,低头再饮了半口酪浆,艰难地吞咽下去,方才轻轻说道:“是,我想我是猜到了。”

    谢云然是谢家最出色的女子,她的出色,足以让父母长辈为之骄傲,姐妹服气,兄弟敬重,然后忽然有这样一天,她从云端上摔下来——那就仿佛是一个神话的破碎。从来……彩云易散琉璃脆。

    退亲,是她步步为营设计的,但是之后,她也是真的没有想过,因为不必再想了。在她看来,等崔嬷嬷的运作有了结果,父亲上崔家退亲,这件事就可以结束了,之后?她没有之后了。

    毁容这件事,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她不想在世人怜悯或庆幸的目光中过上几十年,她不想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终身不见天日,她不想从前好的一切,在岁月的流逝中,慢慢变质。

    这时候死去,在大多数人的记忆里,她就还是从前美丽的、骄傲的,没有缺点的谢云然。

    没有尊严的苟活,与干脆利落的死亡。

    嘉语不知道这些想法她心里酝酿了多久,那些一个人静默的长夜,没有人知道的眼泪。嘉语从前今生两辈子,都算不得出色,她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滋味,但是她知道从云端跌下来的痛。

    “三娘一向很知道体谅人。”谢云然微微笑了一下,“在宫里时候我就这么觉得了。”

    嘉语垂下眼帘,酪浆浑浊,照不出她这时候的表情。

    “我知道三娘为什么只叫半夏送东西,而不亲自来看我,所以,我也知道,三娘必不劝我的。”谢云然说。

    她是要堵住她的嘴。

    想必那些话,她都听过千百遍了:“慢慢来,会好的。”

    “没什么大不了。”

    “比前天好多了……”

    这些话,谢夫人会说,四月会说,许大夫也会说,但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要的不是好,不是好多了,不是比前天好多了,也不是“会好的”,她要的是回到从前!没有人能满足她的愿望。没有人敢把镜子递给她。但是她想要看到自己的脸,总会有办法,平静的水面,光可鉴人的瓷器。

    “阿娘问我有没有想过以后,其实我想过的。”谢云然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这样,我的父母不必再为我伤怀,姐妹们也不用受我牵累,至于崔家,崔家落井下石,该有此报。”

    嘉语猜得出事情的后续发展:崔九郎闺门失礼,谢家退亲,谢云然“蒙羞”自尽……会传得沸沸扬扬,谢家人有足够的理由把怒火和伤心发泄到崔家头上,死者为大,崔家为千夫所指。

    “要说我没有恨过陆娘子,那不可能,但是那也怪不到她,谁知道我不能沾海味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谢云然面色灰败,“想清楚这一点,就再没什么可恨的了。唯有三娘你对我好,我却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实在是遗憾啊。”

    “那如果——”嘉语咬牙,几乎要脱口而出“如果有人知道呢”,话到嘴边,忍了又忍,终于只呼出一口气。

    ——她想要激发谢云然的生志,但是真相,就算她敢说,谢云然也不敢信。

    “如果什么?”

    “如果我说,我希望得到姐姐的报答呢?”

    谢云然微微一怔:“三娘是在说笑吗?”

    “不、不是,我不是说笑!”嘉语说,“我尽心尽力为姐姐奔走求医,就是为了得到姐姐的报答!”

    “那么三娘觉得,”谢云然倒也不恼,举手为她添了半盏酪饮,“我能报答你什么?令尊深得两宫信任,令兄前途不可限量,你自己,才封了华阳公主,即便是在公主中,你的食邑也不算少。三娘,一个人能得的,你已经得到不少,不可以太贪心。”

    嘉语知道她说的是萧阮,她是在规劝她——在世人眼中,没有得到萧阮许婚,是她生命里唯一可以称得上缺憾的事。

    但是不、不是这样的。

    谢云然放下青瓷凤首壶,继续说道:“如果是从前,我出阁之后,主理崔家中馈,或者有些地方,可以说得上话,帮得上忙,但是如今……三娘你也看见了,我并没有什么能够帮到你。”

    不、不是这样的!嘉语仿佛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说。这个声音这样激越,让她不得不一气儿喝下大半盏酪饮,方才把它压下去:“难道谢姐姐觉得,你在这世上活一世,就只是为了嫁给一个男子,为他生儿育女?”

    谢云然再怔了一下:难道不是这样?男子有成家立业之说,女子不能立业,可不就只剩下成家?即便要反驳,也只能说:“生儿育女是为我自己,并不为别人。”

    “谢姐姐何必自欺欺人,”嘉语嗤笑一声,“姐姐的孩子,会冠以夫家的姓氏,光大的是夫家的门楣,姐姐百年之后,他们绵延的,也是夫家的香火,能与姐姐有什么相干?十月怀胎,辛苦的倒是姐姐,一朝分娩,可能过不了鬼门关的倒是姐姐,生下来之后悉心教养,督促上进的,倒是姐姐。”

    谢云然彻底被她说得懵了:“照三娘这么说,难道全天下的女子,都不该嫁人,不该生儿育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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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0.来日方长

    “当然不是!”嘉语即时否认,

    “女子力弱,如果家中贫困,父母年老之后,她就不得不再找一个能养活她的人,仰仗他给予衣食,

    作为交换,

    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

    也是应有之意。”

    “那富贵人家的女儿呢?”谢云然心里不以为然,又忍不住想要听下去。

    “富贵人家的女儿,

    那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就如之前所言,女子不能举业,难有产出,

    父母不能白养一场,所以把女儿嫁出去,

    作为利益交换,

    得到夫家的资源——这是子女报答父母的方式。”

    谢云然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篇话,

    下意识反驳道:“不、不是这样的,我阿爷阿娘就不会把我像……一样拿出去交换。但是他们还是希望我能找到一户好人家。”

    “我阿爷也不会,我阿爷也希望我能得到一个……”“如意郎君”四个字在嘉语舌尖一转,

    没有吐出来,

    她如今尚是云英未嫁,

    并不方便直言,

    能说到这一步,已经是惊世骇俗,“因为世人已经形成了这种风气。”

    “风气?”

    “千百年来,都是如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形成风气,人们以成家为喜事、美事,所以即便是疼爱女儿的父母,也会把她嫁出去。只不过,他们会留心挑选女婿的人选,希望女儿在夫家,能被好好相待——但是这世上,少有夫家待媳妇,如娘家待女儿一般娇宠的。”

    “还是不对!”谢云然并不容易被说服,“风气的形成,总有缘由。假使三娘所言为真,那么最初,这个风气还没有形成的时候,那些疼爱女儿的富贵人家,到底为什么,会把女儿嫁出去。”

    那当然是因为……成亲之后除了生儿育女的辛劳,还有阴阳调和、闺房之乐了。只是这种话,须得十年之后,不、十年之后嘉语也羞于出口,而况如今。而况对面坐的是个尚未出阁的小娘子。

    便只干咳一声,应道:“那自然还是因为女子不能立业。”

    “这也因为女子不能立业?”谢云然摇头,“既是富贵人家,难道养不起一个闺阁女儿?”

    嘉语道:“父母在世,自然万事好说,到父母老迈,甚至于百年之后,就只能依兄嫂、弟媳过活,兄嫂弟媳和气还好,这要碰上狼心狗肺的,能怎么办?”

    “难道做兄弟的,就不顾念手足之情?”

    “兄弟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虽然你我都有幸碰上品行好的兄弟,但是这世间狼兄奸舅,从来就不少。”

    ——天下的人,极好与极坏都是极少,大多数人无所谓好坏,在不触及自己利益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不介意做一个好人;但是一旦威胁到自己,大多数人,也都不介意做一个坏人。

    但凡涉及利益,兄弟反目,父子成仇,比比皆是。

    “即便兄弟顾念,但是嫂子与弟媳呢?她们与这家女儿可没有朝夕相处的情分,凭什么要在自家养个闲人?一日三餐,四季衣裳,胭脂水粉,延医用药,乃至于百年之后的养老送终。就算是家大业大,不在意这一星半点,但是人性之贪,哪里有止境呢?女儿多占一分,嫂子与弟媳的儿女就少占一分,只有投入,没有回报。谢姐姐是个明事理的,倒是给我说说,这做嫂子做弟媳的,凭什么吃这个亏?”

    谢云然哑然,这婚嫁背后赤..裸裸的交易关系,从前没有人同她说过,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时候被戳穿,只觉得眼前一片血色。

    “如果这家没有儿子,那就又回到之前女子不能立业的问题上,女子不能抛头露面,不能为官做宰,守着偌大家业,岂不如小儿抱金过闹市?”

    “说到底,还是因为女子不能立业,”谢云然苦笑,“所以无论贫穷、富贵,都不得不仰人鼻息。”

    嘉语放下手中杯盏,盯住谢云然,缓缓说道:“姐姐也认为,自己不能立业么?”

    “如何立业?”

    “恕三娘直言,只论生儿育女,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也未必不如姐姐。”嘉语道,“姐姐自小受教,论见识与才能,天下多少男子不及。难道姐姐原本打算把这些都束之高阁?”

    “当然不是!主持中馈难道不需要见识与才能,养育儿女难道不需要见识与才能,怎么能说束之高阁?”

    “养育儿女是传授与指点,不是发挥才能。”嘉语应声驳道,“主持中馈,那须得姐姐有这个运气。姐姐是高门女子,日后必配高门男子,如果男子家中尚有祖母、母亲,须得几时才轮得到!”

    “……有的人熬到死,也没有轮到。”嘉语截断谢云然未出口的话。

    谢云然心里浮躁起来——难道不该是这样吗?她所设想的人生,就是这样啊。她努力读书识字,努力学习才艺,难道不就是为了配得上一个更好的郎君吗?至于这些才能有没有用,用不用得上,那有什么关系?

    人人都是这样过的呀,上至公主,下至村妇,为什么三娘偏偏说这样不对?到底哪里不对!

    “三娘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想说……”嘉语想要避开她的眼睛,但是她知道不能,避开就是示弱,示弱就无法说服她,“姐姐自己也说,像姐姐这样的人,能诗,能书,能绣,能画,能歌,能舞,知进退,明礼仪,善骑射,懂音律,门第清贵,难道就因为容貌受损,就会连一个不识字的村妇都不如吗?”

    那确实是她说过的话,谢云然想。她不服气,但是不服气有什么用。就如三娘所说,女子不能立业,唯有成家。她会的这些,技艺,才能,就没有施展之地,可不就是连一个不识字的村妇都有不如?

    谁会娶一个容貌受损的女子呢?也许三娘是想安慰她,天底下总会有不在意女子容貌的男子?但是这样的话,怕是连她自己也不信。

    但是嘉语并没有这样说,而是说道:“天下人都说,女子不能立业,姐姐就信了女子不能立业?寻常女子,确实立业艰难,但是以姐姐的家世、能力,天底下这么多庸庸碌碌的男子都要立业,姐姐为什么不能?”

    “如何立业?”谢云然重复,这是她之前问过的话,“三娘你把自己绕进去了。”

    “如何算是立业?养得活自己就叫立业。姐姐养不活自己吗?除去嫁人之外。如果姐姐喜欢行商,难道谢家没有商铺?如果姐姐喜欢从政,女子虽然不能为官,难道不能做幕僚?如果姐姐喜欢琴棋书画,岂不闻洛阳纸贵——这些,与容貌有什么关系?这世上的人,会因为姐姐容貌受损,而拒买谢家商铺的东西?还是这世上的人,会因为姐姐容貌受损,而拒绝有用的建言?或者这世上的人,会因为姐姐容貌受损,而拒绝精妙的琴曲、棋谱和书画?”

    嘉语歇一口气,往下说道:“姐姐容貌受损,唯一有害的,就是无法嫁一个贪图美色的男子,无法为他生儿育女。”

    果然还是有这句,谢云然冷笑道:“天下有不贪图美色的男子吗?”

    “没有!”嘉语毫不犹豫地回答,“所以姐姐就活不下去了?难道除了嫁人之外,姐姐活在这世上,就再没有别的价值了?作为一个人,而不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姐姐见过哪个男子,除了是丈夫、是父亲之外,就没有身份了?他还可能是官员、是学者,是农夫,是工匠,是商人。”

    “……姐姐或者会反驳我,说男子是男子,女子是女子,男子是人,女子就不是人?姐姐听说过苏州的绣娘么?她们未必识字,她们也没有高贵的出身,没有姐姐这样光彩照人,但是在妻子、母亲之外,她们在这世间,还有她们的身份。姐姐的见识,连这些贫贱之人都不如吗?”

    “当然不——”

    “不,”嘉语打断她,“姐姐就是这样,姐姐就是打心眼里觉得,女子不配为人,只能作为妻子、母亲,依附于丈夫、儿子存在,姐姐就是觉得,姐姐生下来,活在这世间,学习这些技艺,都是为了一个男人,为了给他生儿育女,主持中馈,而不是作为一个单独的人!所以姐姐在容貌受损之后,无法再得到一个堪能匹配的男子,就失去了这唯一的生存意义,就如天崩地裂,宁肯去死!”

    “不、不是这样的……”谢云然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上涌,她听得出嘉语语气里的不屑,她瞧不起她。

    她在污蔑她!

    嘉语再一次不容她把话说完:“必然是这样的!否则无法解释,姐姐心存的死意。姐姐先前说平生憾事,只剩下没有报答我。不,姐姐遗憾的事情多了去了,崔家纵然得到报应,难道姐姐死后能亲眼目睹?日后谢祭酒谢夫人因为姐姐伤心,难道这世上还有人能够抚慰他们?姐姐亏欠他们才是最多,姐姐不必说对不起我,反正我所付出的,姐姐也回报不了,说这些空话有什么用——”

    “住口!”谢云然终于再忍不住,大叫起来,“住口,你、你出去!”

    如果说话的不是嘉语,她大概早就叫她滚了!谢云然只觉得耳边嗡嗡嗡地乱响,像是有几千只几万只苍蝇在飞,而嘉语的声音穿过那些嗡嗡嗡乱飞的苍蝇传进来:“姐姐觉得三娘说错了吗?”

    “出去、出去!”谢云然指着门——也许那边是门罢。

    “姐姐是否觉得——”

    “住口、你给我出去!四月、四月!”谢云然叫到第二声,四月匆匆进来,“姑娘这是怎么了?”

    “请华阳公主出去。”谢云然长长吐出一口气。

    ......................

    嘉语出了谢云然的屋子,半夏就迎上来,又外间候了个才留头的小丫头给她们领路。四月因急着要回去照看谢云然,十分歉意,说了许多次:“我们姑娘……心情不好,公主莫要见怪,要怪就都怪奴婢吧……”

    “怪你什么。”嘉语方才说了太多的话,这会儿打不起精神,听四月这么说,忍不住笑了,“你快回去吧,我都理会得。”

    出了院门,又有婢子过来说夫人有请。

    嘉语带了半夏过去,谢夫人等在花厅,遥遥见了嘉语,竟是起身相迎。嘉语是晚辈,哪里当得起,忙推辞,又寒暄,好半晌才能坐下叙话。

    谢夫人说:“云娘不懂事,招待不周,三娘莫要介意。”

    嘉语应道:“夫人客气了。”

    谢夫人叹了口气:“你和云娘要好,我也不当你是外人,但是退亲……恐怕还须得重新斟酌——”谢云然退亲,是借了她的势,谢夫人要去挽回,就不得不先与她通气——虽然嘉语是晚辈,毕竟身份贵重。

    嘉语沉默了片刻,说道:“伯母要不嫌我说话直,就听我一句。”

    她上次这么说,就说了句“来日方长”,谢夫人心里直犯嘀咕,面上不露,说道:“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来这么多弯弯道道,三娘有话直说就是。”

    “崔九郎……不是良配。”

    谢夫人:……

    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也知道什么是良配?

    ....................

    一直近到午时,嘉语才终于摆脱谢夫人,由半夏扶上车,直接瘫软成一滩泥,连眼睛都阖了起来。

    半夏知情识趣地给她按太阳穴和肩井穴。

    虽然心里也奇怪,谢娘子一向脾性甚好,自家姑娘也……至少从宫里回府之后,就再没有无理取闹过。到底为着什么,这样两个人能吵起来,以至于谢娘子下逐客令,而姑娘则疲倦得话都不想再说。

    她满腹猜疑,却也知道,主子不开口,她做奴婢的不能乱问。只道:“姑娘,咱们这就回寺里去吗?”

    “是啊。”嘉语好想快点回到床上,好好睡上一觉。她觉得疲倦,疲倦得简直像刚打完一场恶战,原来说话也是个力气活,她想。不不不,不是说话的缘故,大概是、大概是想得太多的缘故。

    她说这么多,都只是想打消谢云然的死念。她和谢云然一样清楚地知道,崔家不会接受一个容貌受损的妻子。这世上大多数家境殷实的男子都不会接受,而况高门。让谢云然下嫁?那不如叫她去死。

    她是不得不绕开这个话题。

    原来出色也是一种负担。如果不是之前太出色,如今落差也不会这么大。

    不不不,还是不对。嘉语心里混乱地想,不是出色……是她的前半生,为别人活得太多的缘故。那些看起来美好的品质,温柔,稳重,体贴,大方,每一项美德的背后,都是舍弃自我。

    嘉语也相信这世上有人真正喜欢歌舞、书画、骑射,也有人会喜欢这些全部,就好像这世上真有人喜欢皓首穷经,但是大多数人不,大多数人好逸恶劳,而每一项技艺精通,都须得极大的毅力,与极多的功夫。

    嘉语惭愧地想到自己。人和人不能比。谢云然这样处处体贴妥当,一万个人,会说一万个好,而她——如果说谢云然是玉瓶儿,她就是瓦罐儿,结果谢云然得到崔九郎这么个绣花枕头,她却得到萧阮……

    正因为谢云然在意别人的目光,所以容貌受损,打击尤大。那几乎是一种信念的崩塌。

    一个信念的崩溃,只能再造一个。她说到死亡这样平静,那想必是反复斟酌、反复考虑过,绝望到了极处,而并非一时冲动。平心静气与她说道理是没有用的,她也是无可奈何,方才以毒攻毒。

    谢云然这样的聪明人,虽然气愤之下逐她出门,但是这些话既然已经进了她的耳朵,给她时间,她自然就能明白,她有这个信心——

    “吁——”马车忽地一停。

    “出什么事了!”半夏扶住嘉语,扬声责问。

    “前面路被封了!”安平回道。

    “那就绕道吧。”嘉语揉了揉太阳穴,也不知道是哪位贵人出行,真是流年不利。

    安平应了一声,掉头要走——

    “等等!”嘉语叫住他,“我记得这块儿离许大夫的医馆不远?”

    “是不远。”

    “那就过去看看。”嘉语吩咐。

    “可是路……”半夏急道,“路被封了啊。”

    “蠢丫头!这封的是车路,既不远,咱们下车走几步不行?”

    姑娘这素来足不出车的,怎么对许大夫的医馆这样熟悉?半夏心里嘀咕,多半还是为着谢娘子的缘故吧,姑娘对谢娘子真是有心。一面想,一面扶嘉语下车——她自然不知道,许秋天也就罢了,许秋天的孙子许之才,在之后的许多年里,都是周乐的御用大夫,与嘉语熟稔至极。

    安平安顺原也想反对嘉语下车,但是嘉语既发了话,就没有他们反对的余地了。

    下了车,主仆几个往许家医馆去。走了有近百步,前面人竟然越来越多,把道路围了个水泄不通,不光车不能过,连人都不能。又有呼喝、欢笑声、叫好声,再细听,仿佛还有鞭打声。不知道在当街鞭打的是什么人,这光天化日的。

    嘉语不想惹麻烦,这时候其实已经后悔贸然下车了。想是之前劳神太过,昏头昏脑,才有此错着。但是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嘉语微微皱眉,吩咐安平:“你去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又回头对安顺和半夏说:“我们回车。”

    她肯回车,几个人都是大大松了口气——主子还是有分寸的。

    只等了片刻,安平就回来了:“姑娘,是随郎嘉语脑子一抽:“哪位随郎就宝石山、咱们在宝石山遇见的那位……”安平一提宝石山,莫说嘉语,连半夏都反应过来了,“呀”了一声,就听嘉语问:“随郎君在打人?”那个文弱书生能当街打人,可是稀奇。

    “不不不,是在挨打。”安平说。

    嘉语:……

    嘉语问:“是崔家在欺负人?”崔家真是够了,她心里想,没碰到也就算了,碰上了,活该他们倒霉!

    “不、不是,”但是安平回答说,“是咸阳王。”

    “咸阳王叔?”嘉语又吃了一惊。

    咸阳王是清河王的同母弟。世宗时候,得罪周肇被发配了去守边。

    不知怎的和南边起了冲突,小打了一仗,倒也没有丢城失地,就是把自个儿给丢了。吴国缺将,吴主也没有为难他,就是在金陵城里,滞留了近十年。去年清河王遇害,太后大约是心存愧疚,赎了他回京。

    嘉语从前就没怎么见过这位,本来么……元家枝繁叶茂,宗室多得数不过来。

    想不到太后倒是雷厉风行,这么快就回京了,也想不到一进京就惹事,这京城里风水还没摸清楚呢,这位王叔还真是——嘉语提声问:“咸阳王叔为什么打随郎说是冲撞了仪仗。”

    嘉语:……

    多大点事。

    话说回来,京城里因为争车道,冲撞仪仗闹出事来,也不止一桩两桩……等等,就算咸阳王恼怒被冲撞了仪仗,随遇安是崔家的人,怎么不见崔家人出来打圆场?一时迟疑,又问:“有崔家人在么?”

    “没有。”安平心思细,早把该打听的一气儿都打听来了,“周遭的人说,随郎君在这附近摆个字摊儿,有十余日了。”

    摆摊?嘉语扶额:崔九搞什么鬼,或者是周二……多半是崔九,不管是谁的意思,嘉语想,我今儿,都得坏了他的好事!

    主意打定,便道:“安平,取我的名刺,过去给咸阳王叔父赔个不是,就说随郎君是我哥哥的棋友,无意冲撞,到改日,让哥哥领了他登门赔罪。”

    ——这话里前半句是实,后半句就虚了。咸阳王再没度量,也不好和个小辈计较。

    作者有话要说:

    咸阳王是清河王的弟弟,清河王就是上一卷死得很冤枉的那位摄政王,他之前客居金陵,这卷开头提到太后赎他回京^_^

    在生产力不发达的古代,女性的弱势没有办法,力气无法与男性相比,然后生育环节会进一步削弱女性的独立生存能力。

    在古代,男性要独立生活都很困难,大部分人不得不依赖家族,何况女性。

    所以一般来说,我不认为女尊这种情况会大规模出现在古代(小部落还是有可能,之前看到亲王在)。

    但是对于上层(有资本,不需要依靠出卖体力为生)的女性来说,活动余地还是比较大,毕竟北朝妹子奔放,帮老公求官,打官司什么的还是比较常见。

    三娘毕竟只是重生,不是穿越,见识只能到这一步了。

    ------------

    131.医馆却遇

    安平领命去了。

    过了片刻,

    安平禀回来报道:“姑娘,人带来了。”然后是随遇安低低地说:“多谢公主救命!”

    声音里听得出虚弱。

    嘉语掀起帘子看了一眼。男子躺在担架上,身形消瘦,虽然隔得远,看不清楚脸,

    也觉得苍白。看来是真打。回来的就只有安平,

    咸阳王没有派人跟过来。许是觉得没有必要。

    也对,

    对个黄毛丫头,这时候正春风得意的咸阳王实在不必纡尊降贵。

    安平解释说:“随郎君受伤太重,

    不能行走,

    小人找了副担架抬他过来……”

    “抬他过来做什么,我又不会治病!”嘉语快给他气死了,“前头就是许大夫的医馆,

    抬他去医馆啊!”

    “公主……莫怪。”随遇安忍痛说道,“安兄弟原本是要送我去医馆,

    是我要先谢过公主。”

    读书人就是麻烦,

    嘉语心想,口中只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安平,送他去医馆!”

    安平应了话,指挥人掉头去医馆。

    没热闹可看,

    人渐渐就散了,

    到咸阳王离去,

    戒严也撤了,

    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街面又恢复成平常,匆匆的行人,叫卖的小贩,偶尔纵马过去的少年公子。嘉语吩咐说:“我们也去医馆。”

    ——她原本就想去医馆找许秋天。

    安顺甩了一鞭子,马车前行不过数十步,“吁”了一声,正正停在许家医馆外。

    安平早通报过,许悦之亲自出来迎客。

    许悦之是许秋天的长子,许之才的父亲,才过而立,留了髭须,是个精明能干的模样。这时候一面引人入内室,一面说道:“……父亲正在为随郎君诊治。”

    “伤得很重么?”

    许悦之笑道:“不过是些皮外伤。”

    不过是些皮外伤,却劳动许秋天亲自诊治,那自然是看在她的份上。好话说得委婉动听。嘉语微微一笑。

    内室是专为招待女客辟出来的,收拾得干净素雅,窗边插了支杏花,像是早上刚折的,花瓣上有露水干涸的痕迹。

    真是好心思。

    许家医馆能有今日规模,要说医术,大约是看着许秋天和日后的许之才,但要说经营,多半是眼前这位的手笔。

    领人进了门,上过饮子,许悦之就退了出去,不多时候,安平过来,一五一十跟她回报随遇安的伤势:“……都是有分寸的,没伤到筋骨,随郎君底子也好,歇个十天半月就差不多了。”

    嘉语“嗯”了一声。

    安平知道她想听什么,继续说道:“随郎君离开崔家,有近三个月了。”

    嘉语心里一算,那就是说,他们在宝石山上遇见不久,随遇安就离开了崔家。

    “以什么为生?”

    “随郎君原小有积蓄,春转夏病了一场,花销不少,原本想找个人家坐馆当先生,急切间却也没找到。没奈何,在这附近摆了个字摊,随郎君自己说,写信,算命,都来的。”

    算命……嘉语噗嗤一笑,这人有趣,不知道有没有算到自己今儿个有血光之灾?

    “随郎君说他算到了。”安平猜到嘉语在想什么,笑嘻嘻又说道,“不过为了生计,就算是有血光之灾,也不得不来。何况他还算到这一遭有惊无险。”

    “都他自己说的?”嘉语问。

    她这段时间常去谢家,这是必经之路,但是并没有看到过有这么个字摊儿,也不知道是没有留意还是——

    “随郎君之前染病,也是在许家医馆看的,当时手头就有些拮据,用的都是便宜药。”安平说。他抽不开身,能证实的就只有这一点。

    “其他呢?”嘉语问。

    “小人这就去打听。”安平笑一笑,退了出去。这半年下来,他对这位主子的性情已经摸了个大概。倒不难伺候,就是疑心重了点,但凡遇了事,总想尽其所能,把来龙去脉打探得清楚。

    比如之前郑忱翻进疏影园,他们兄弟几个就奉命去摸了他的底细。

    后来谢娘子赏春宴上出事,又叫他们去打听席上海味的来源。

    当时都暗地里笑话她疑心重,谁知道竟真查出来,原来陆家小娘子、未来的皇后娘娘,竟然是在登门探望过贺兰表姑娘之后起的心,找的海商也是自家常往来的那位。

    回来禀报,三娘子只是面沉如水,并不意外的样子。

    难道她早知道了?虽然毫无道理:如果早知道了,为什么不阻止呢,她和谢娘子这样要好。

    也不知道三娘子想做什么。安平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上次他们查过郑忱,永宁寺塔上就出了个阿难尊者,如今事涉谢娘子……在府里时候就听说三娘子和贺兰表姑娘很不对付,不对,之前是听说三娘子和贺兰表姑娘情同手足,后来不知怎的……大约是贺兰表姑娘和宋王定了婚约之后……大约还是因了宋王吧。还真是……安平词短,只摇头叹息了几声。

    ——自家主子英明一世,却栽在这上头,让他十分遗憾。

    也不知道这位随郎君身上,三娘子又要作什么文章,安平把脱缰的思绪拉回来,想。

    .....................

    许秋天诊治完随遇安,指挥仆僮给上过药,吩咐他趴着,自己去见嘉语。

    这是他第三次见华阳公主了。

    早先听说是平城过来的,到洛阳也有近一年,但是他每每上始平王府把平安脉却没见过。初见反而是在陆家。虽然出面理事的是陆、谢两位夫人,但是屏后少女镇定自若的声音,还是让他印象深刻。

    第二次又是半夏来请。

    那是在谢家病急乱投,另请高明之后。要谢家人来,他是不应的。但来的是半夏,请人的是华阳公主。华阳公主开口说的也不是医事,而是问:“令孙良才美质,许大夫就打算让他这么荒置下去吗?”

    怎么好算荒置,他想。他的小孙儿打小就养在他跟前,会说话起就会辨认药材,会走路起就会抓药,开方子比几个年长的师兄都强。他原本就打算着传衣钵给他,指着他光大许家门楣。

    但是显然华阳公主并不这么想。她问:“许大夫就没想过令孙进国子监?”

    许秋天当时哆嗦了一下——他相信换个人听了这句话,也会忍不住哆嗦:能进国子监的,父兄至少五品往上。

    行医或可糊口,地位始终不高。汉末时候华佗就因为医者地位低下而耿耿于怀,魏武王的御用医生尚且不过如此,而况其他。

    许秋天不敢自比华佗,生平也见过达官贵人,救过达官贵人。但是在他们眼里,也不过就是技工、乐师、歌舞伎之流。

    所以华阳公主肯开这个口,是他求之不得。至于被谢家打脸这种事,哪里比得上子孙前程。

    华阳公主又细细打听谢娘子的病情,诸多注意事项,譬如不见阳光,不见眼泪,不见汗水。都叫身边婢子一一记下,末了提及:“听说有一种草桂花,开的蓝花,不知道许大夫有没有见过?”

    莫说他精读医书,对天下药草都有所耳闻,就是没有,既然华阳公主提了,就是挖地三尺,他也须得帮她寻来。要早知道华阳公主与随郎君是旧识,许秋天想,先前收他诊金,倒也无须这样急。

    这时候推门而入,嘉语回头,许秋天行礼道:“公主万安!”

    “免礼。”嘉语说,“坐。”

    许秋天依言坐下,向嘉语说明随遇安的伤势。就如安平所言,并无大碍。嘉语沉吟片刻,问:“谢娘子……当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许秋天心里微微一沉。就知道三娘子来,最终还是要问到谢娘子。

    要说疱疹,他是见过,也治过,但是似这般发作得又急又烈,也是头回碰到。事关女子颜面,下药再谨慎也不过分。他能控制病情,但要说到恢复如初,他不敢打这个包票。只道:“小人不敢欺瞒公主。”

    “我知道了。”嘉语叹了口气,目光在窗台斜插的杏花枝头一转,多少仍不甘心,“那怎样有助于病情?”

    “该说的,小人都和公主说过了,无非是保持心情愉悦。”许秋天说。

    心情愉悦四个字,说来容易,但是这天下间又几人能做到?连无病无痛的人,都可能有不愉快的时候,何况疾病缠身——哪个毁了容貌毁了终身的女子,能够没心没肺就如同从前?就算是她想尽了办法……

    嘉语思来想去,只好再问:“如何保持心情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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