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住持:……

    装神弄鬼也不是这么个装法吧!他倒要看看他今儿怎么收局!

    太后柔声道:“你再仔细想想,你在哪里听说过?”

    少年看了她一眼,又一眼,还是摇头道:“记不得了,左右不过是那些和尚。”

    “那你也记不得你是如何进的这寺、如何上的这塔么?”太后又问。

    少年愕然:“小娘子这话里意思,当真不是……当真不是老和尚和这些军爷把我弄进来的?”

    太后应道:“当真不是。”

    少年睁圆了眼睛,良久,轻轻“啊”了一声。

    太后往前移一小步,带动一众羽林郎都往前移一小步,太后道;“小……小郎君是想起来了吗?”

    少年迟疑片刻,方才说道:“小娘子如此美貌,想必不会骗我。”

    太后:……

    众羽林郎:……

    住持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接过话头问:“小施主此话怎讲?”

    少年看了他一眼:“这是永宁寺对吧,那你们……是永宁寺的和尚了?”

    “正是。”住持道。

    少年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唉”地叹了一声。太后没发话,住持没开口,一众羽林郎虽然被绕了个云里雾里,到底不好催促。但是焦躁的情绪,还是在静室里一个传一个,弥漫开来。

    少年被这种情绪感染,犹豫良久,方才绞着手,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想……没准是旧病犯了。”

    旧病?众人都是一怔:瞧这少年活蹦乱跳的,也看不出有什么久治不愈的症候啊。太后问:“小郎君……有什么病?”

    “是……”少年一脸羞于启齿,期期艾艾了半晌,“离魂症。”

    离魂症?意外的不仅仅是太后和羽林郎,连住持都小小吃了一惊。肝藏魂,肝虚则邪气侵袭,每卧,则神魂离散。住持年少的时候就听说过,某地某人,一夜梦醒之后,发现自己身在千里之外。

    莫非这小子当真不是装神弄鬼、想接近太后?住持也疑惑起来。

    又听那少年补充道:“我听母亲说,是我幼时寄养在寺中留下的毛病,很多年了,犯的次数倒是、倒是不多的。”

    “小施主既是幼时就寄养在寺中,耳濡目染,想必精通佛理。”住持说道。

    那少年便冷笑一声:“我就知道——”

    “小郎君!”太后忽然发话打断他,少年看她一眼,虽然并没有尊敬的意思,但还是收了冷笑,问:“小娘子有何见教?”

    “小郎君当真不记得阿难尊者么?”这句话却来得奇突,之前太后问阿难,问的是知道与否,如今再问,却是问记得与否,就好像这个少年天生就该知道阿难一样。少年眉目一动,仍是摇头:“记不起来了。”

    太后却点点头,又问:“那么,你是谁家子弟,总该还记得吧?”

    “这当然记得。”少年微微一笑,“我姓郑——”

    “行三,”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是皇帝。皇帝说道:“是荥阳郑家的子弟,郑三郎,你婶娘在此。”说着微微侧转身,露出郑夫人的脸,郑夫人尚未开口,那少年已经叫了起来:“婶娘怎么在这里。”

    郑夫人在皇帝和太后的注视下,战战兢兢,一步一步走到少年面前,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混账子,见了太后和陛下,还不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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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3.飞黄腾达

    留心皇帝行踪的,

    可不止一个两个,皇帝带走郑夫人,一众贵人看在眼里,口中虽不言,揣测是少不了的。都眼巴巴往静室方向瞟。幸而静室中隔音甚好,

    这一记耳光,

    并没有传出声来,

    贵人们也就猜不到更多。

    唯有贺兰袖看着郑夫人的背影,当时怔住:郑笑薇惊呼,

    郑夫人被带走,

    那静室里的少年……莫不是姓郑?瞬时就如一道闪电劈过,她忽然记起来,那就仿佛是心里的火,

    突地冒起,冲得她目眦尽裂,

    盯住嘉语厉声道:“你、你——”

    “表姐这是怎么了?”嘉语一脸无辜。

    “你!你怎么能……”贺兰袖猛地退了一步,

    低头,一口血。

    这一口血吐出,

    不仅贺兰袖怔住,嘉语也怔住。嘉语是见过李夫人,隐隐猜到郑忱的身份,

    并不能够十分肯定,

    到这时候,

    方才确信无疑了,

    郑忱确实,就是从前姚太后最宠爱的情郎。

    这个人的举足轻重,从贺兰袖的反应可以推断出来。

    “紫株!南烛!”嘉语大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表姑娘下去!”

    贺兰袖这好端端地吐了血,莫说紫株、南烛,就是谢云然,也一时没反应过来,到嘉语喝令,紫株与南烛才如梦方醒,忙忙一左一右,搀扶她下去。临行,贺兰袖还回头看了嘉语一眼。

    当今之世,除去她,再没有人知道郑忱意味着什么,便是元嘉语,也不可能有她清楚。元嘉语怎么会找到这个人!她真是被与萧阮订亲喜得冲昏了头,竟然没有想到这个人!这个人,怎么可以落进元嘉语手里!

    从前的永宁寺通天塔落成,并没有这一遭。郑忱是在这之后出现的,具体时日她虽然不清楚,却记得是宜阳王的手笔。

    如今换了元嘉语。宜阳王要荣华富贵她知道,元嘉语要什么?贺兰袖忽然发现,她光知道自己要什么,竟然不知道,嘉语要什么。从前以为她要萧阮,然而如今看来、如今看来……

    她死而复生,总不会什么都不要吧,她想。

    这对表姐妹可真是……谢云然眼见得贺兰被扶下去,心里忍不住想,要有人见了,回头嚼舌根,说贺兰过来与华阳公主说话,不过几句,就被气得吐血扶下去,嘉语这名声可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这就是大多数人眼里的眼见为实。

    然而转眸看嘉语,并没有十分忧虑的样子。

    忽又听有人喊:“陛下!”

    “太后!”

    却是太后带了皇帝,身后跟着永宁寺住持、郑夫人,然后元十六郎,由羽林郎簇拥着,缓步走了出来。只没了那个阿难尊者装扮的少年,不知道是被……还是……谢云然这转念间,贵人们都往太后靠拢,站位参差。

    太后微笑道:“已经问明白了,那孩子是郑家三郎,得了离魂症,众卿不必惊慌。”

    虽然有人私心里疑惑,就算是得了离魂症,这永宁寺的通天塔,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也有人想,离魂症各种症候都听说过,这盘坐在壁画下,能开口一句“如是我闻”,说得庄严如同佛语,还是头一次见。

    然而既然太后说了是离魂症,自然就是离魂症。

    众人一阵唏嘘,又跟随太后、皇帝观赏了一阵。寺中自然备了素斋席相候,入席按贵贱,又虑及远近亲疏,无不安排得恰到好处,斋饭斋菜也各种可口,人人心里都忍不住夸一句,到底是永宁食毕,太后与皇帝午后小憩,贵人各自散去。

    谢云然自回厢房,嘉语也跟上了始平王妃和嘉言。嘉言低声问:“怎么就你一个,紫株南烛呢,对了还有你表姐。”

    嘉语瞪她,嘉言赶紧改口:“袖表姐!”

    “她身子不适,我叫紫株、南烛扶她先回房了。”嘉语说。

    “阿姐阿姐,”嘉言把声音压得更低一些,“你说……那个家伙,现下如何了?”

    嘉语心里还记挂半夏,懒懒但问:“哪个家伙?”

    “就那个!”嘉言眸光微往上抬一抬。

    嘉语道:“我怎么知道。”

    “就猜猜嘛!”大约是宫里三番两次出事,嘉语都靠猜的,还都猜准了,嘉言自此对她阿姐的猜谜能力充满了信心。摊上这么个妹子,嘉语心里也想吐槽——她妹子但凡有贺兰万分之一的心眼子,就应该问王妃啊!问她算什么!口中只道:“太后和陛下的事,我可不敢乱猜。”

    始平王妃不咸不淡看了这姐妹俩一眼,忽道:“阿言也渐渐长大了,三娘你做姐姐的,教教她无妨。”

    嘉语:……

    你做妈的不教,叫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教算怎么回事!

    但是王妃发了话,嘉语少不得斟酌同嘉言说道:“那须得看那人是不是装神弄鬼、招摇撞骗了,如是,就该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嘉言对这类套话毫无兴趣——她当然知道装神弄鬼、招摇撞骗落到贵人手里是个什么下场,她想问的是,这人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阿难尊者。便道:“那么依阿姐看,这人是不是装神弄鬼?”

    嘉语心里吐槽说当然不是,口中却道:“我也没跟进去,无从判断。”

    “你猜嘛!”

    嘉语:……

    熊孩子不好惹,特别有个护短的妈的熊孩子!

    嘉语一面想,一面说道:“从他装扮得与壁画中阿难尊者一模一样,又在佛陀涅槃的吉光下打坐、宣佛号,专等太后与陛下莅临来看,九成九是骗子。如果他在静室中醒来,太后但有问,对答如流,那多半是这永宁寺里的和尚里应外合,做出来的祥瑞,哄太后与陛下欢喜罢了。”

    略停一停,又道:“就和永宁寺通天塔动工之初,在地下挖到的三十座金像一样——阿言你当初不是很清楚么,太后要建浮屠,莫说是挖出金像三十座,就是百座,也不稀奇,如何今日又糊涂了呢?”

    “我才没有糊涂!”嘉言不服气地说,“金像是死的,人是活的。金像挖出来就挖出来了,这人,他打算做什么!”

    “无非是捞些好处,”嘉语微微一笑,“人和金像又有什么不同。”

    “会露陷啊!”嘉言道,“金像不会说话,不会动,不会要东要西,人怎么一样,人要了金还想要银,得了银又想要玉,拿了钱财还想当官,这时长日久的,哪里能不露马脚——他能如阿难尊者一般无所不知么,他能如阿难尊者一般预言这世间兴衰祸福么,他能去灾禳福,保证年年风调雨顺么?”

    嘉语拊掌赞同道:“所以这一遭,是他们错了。”

    她与郑忱正是顾虑怕露马脚,才没有让他装得道高僧——原本郑忱于佛理,也就略知一二,要深究下去,处处都是破绽。索性装出个一无所知,对佛全无好感,反而教人挑不出毛病。

    郑忱在静室中的表演,皇帝、太后与永宁寺住持的反应,以及郑夫人的出现,都是前后仔细推敲过。小顺子一定能找到郑夫人,如果找不到,她会帮他找到。他是不能露陷的——至少目前不能。

    嘉言被她绕糊涂了:“那阿姐的意思是——”

    嘉语道:“如果不是里应外合,我实在也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让一个大活人,神不知鬼不觉,以这种装扮,这种姿态,这种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了。但是我们都能想到的道理,永宁寺这么多人,特别永宁寺住持这样的得道高僧,实在没有理由想不到,只能解释为利令智昏。”

    干脆利落给永宁寺泼了一盆污水。

    “那……”嘉言终究是小儿心性,颇为遗憾,“难道就没有可能是真的阿难尊者下凡吗?”

    “有没有可能我不知道,”嘉语摊手,“反正太后说是离魂症,就是离魂症。我猜,他醒来之后,该是不知道自己如何进的永宁寺,如何上的通天塔,如何壁画下打坐诵佛,而且应该矢口否认自己是阿难尊者,表明自己身份,是郑家三郎——我不认得郑家三郎,阿言你认得么?”

    嘉言摇头道:“我也不认得。”

    “我们不认得,但是郑夫人定然认得,”嘉语道,“既然郑夫人认可了,那多半没有问题。人没被处决,又身在洛阳,郑家子弟么,日后自有有见面的时候,阿言不必心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始平王妃听到这里,不由微微一笑,三娘虽然行事古怪,到底还是个孩子,看不出郑三郎是真的阿难尊者还是假的阿难尊者,如今已经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他已经落在了太后的眼里。

    入了太后的眼,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就算郑家知道其中有假,难道舍得推掉这天上掉下的馅饼?

    ——嘉语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母女三人这说话间,已经到了厢房。

    始平王父子上午就出了寺,要下午才过来接人。贺兰袖也不在,紫株说表姑娘从塔上下来,略歇了会儿就说好了,要去寺里看花,到如今还没回来。王妃数落了她几句不知劝导,又问半夏茯苓,回答仍无消息,王妃脸一沉,教训嘉语说:“这些丫头,仗着你平日里纵容,也淘气得太过了。”

    嘉语忙点头称是,应道:“等她们回来,三娘定然好好惩戒。”

    料理完琐事,王妃要小憩,嘉言要去串门子,王妃就叫她带上嘉语。要换作从前,嘉言定然不肯,如今自然肯了。

    姐妹俩出了房门,才走不过七八步,就有人气喘吁吁追上来问:“……可是始平王府的姑娘?”

    那小厮不过七八岁,也不知道跟谁来的。

    嘉语道:“我们是,你是——”

    小厮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说道:“敢问……哪位是华阳公主?”

    嘉语心里咯噔一下响,应道:“我是。”

    小厮又行一礼,这是见公主的礼,等嘉语说了“起来”,方才起身,仍低眉垂手,说道:“我家主人想请公主到那边水亭一叙。”

    这个邀请却是冒昧。不等嘉语开口,嘉言竖眉就叱问:“你家主人哪个!”

    小厮道:“公主到了地儿,自然就知道了。”

    一面说,袖中不动声色掉出帕子一角,那帕子是苏绣,角上系一枚珠子,初看不起眼,嘉语却认得。

    嘉言还要说话,嘉语已经问:“那边水亭,说是莫非是落霞亭?”

    “正是。”小厮垂手应道。

    嘉语回头对嘉言说:“落霞亭在落霞湖上,四面开阔,并无隔碍,想来这位小哥的主人,也并非鬼祟,何况今儿永宁寺,遍地贵人,羽林郎也是尽职尽责,你自去找人说话,紫株跟着我就行了。”

    “那怎么行!”嘉言断然拒绝,“母亲让我带你出来,你去哪里,我都得跟着,不然回头怎么和母亲交代!”

    嘉语微微一笑,柔声道:“你是姐姐还我是姐姐?”

    嘉言:……

    每次都拿这个压她!

    嘉语又道:“况且这位小郎的主人找的是我,阿言你要不请自去,多少怕有些冒昧。”

    嘉言:……

    “你要实在不放心,我这里也有个法子——落霞湖岸上柳树长得好,你要不要在柳树下等我?”

    嘉言看了眼紫株,气恼道:“我才不要!”

    一扭身走了。

    嘉语知道有紫株在侧,嘉言并不怕她有什么事能够瞒过她,一笑而已。

    小厮瞧这斯斯文文的三娘子三言两语,激得妹妹负气离开,也不知道该佩服还是该好笑。当下领嘉语过去。落霞湖原也不远,湖上浮桥,直通落霞亭,远远瞧见亭中坐影,嘉语放慢了脚步,心里不是不吃惊的——原来是萧阮。

    自回洛阳,嘉语就再没有见过他。新年里,萧阮作为始平王府的外甥女婿拜上门来,她都避嫌没有去见。如今……这是躲不开了。嘉语苦笑,略屈膝,行了见面礼:“宋王殿下别来无恙?”

    石桌上放了棋,棋盘上零落几颗棋子,边上棋盒,还摆了好些小食,无非果脯梅子之类,又有酪饮,大约是怕话不投机,两下里尴尬。

    萧阮的目光平平看过来:“坐。”

    嘉语依言坐了。目光一扫,萧阮也就带了那个小厮,小厮站得远远的,便知是不欲有人听到。心里略松了口气,说道:“殿下……”

    “半夏在我手里。”萧阮说。他直白,嘉语也不绕圈子:“半夏是我的人,还恳请殿下奉还。”

    萧阮略抬手,把棋盒推过来。嘉语在疑惑中,萧阮说:“打开它。”

    里面满满当当二十几颗夜明珠,另外迷药、铁丝……除了衣物,其余一件不少。该死!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时候抓到半夏的!却听萧阮道:“我也是碰巧,并非有意。人……我会还你。”

    声音里浓浓倦意。

    嘉语略怔,抬头看他。萧阮的手撑在石桌上,阳光正照过来,照见手掌略薄,骨肉匀停,几与棋子同色。他的手长得很好看,嘉语一直都知道。他低眉,睫毛就覆在眸光上。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就只看到他穿的天青色纱衣,他束的羽冠,系的白玉菱格带,并无更多修饰,风流内敛。

    她确实被郑忱的美貌震惊过,但如果与萧阮并立,要说眉目,是萧阮有所不及,但论到清雅,却是郑忱压他不住。

    这走神,忽听得水声潺潺,萧阮不知从哪里取来两只碧玉荷叶盏,亲自斟酒,手白如玉,酒色如春。他说道:“你我劫后余生,一直没有机会把酒相庆,我请三娘子前来,就是为此。”

    荷叶盏推到面前,嘉语迟疑片刻,擎杯,略沾唇。

    萧阮一笑,仰首饮尽了。嘉语见他饮尽,也跟着饮尽。萧阮说:“多谢三娘子陪我饮酒。”

    嘉语看着空空的酒盏,从前,他与她没来得及坐下来好好喝一盏酒,除了新婚夜里的合卺酒。那用的不是荷叶盏,是合卺杯,两杯之间振翅欲飞的凤凰,红宝石镶的眼睛,熠熠生辉。

    蜡烛也是红的。

    烛泪也是红的。

    “……三娘子的梦里,你我,有没有一起喝过酒?”

    “什么?”

    “我在想,三娘子那个奇怪的梦里,我们有没有一起喝过酒?”

    “有的。”嘉语近乎木然地回答。但也只有那一次,如今想来,多少还是怆然。

    她说有,萧阮心里竟是微微的欢喜。过得一刻方才又说道:“我今儿请三娘子来的第二件事,是想告诉三娘子,话本和平妻的事,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嘉语迅速回答。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是他做的。从前让他求娶,比这一世要艰难许多,他也没有提出过平妻这么过分的要求——当然也许并不算太过分,凭苏卿染做的,配得上做他的妻子——何况这一世。

    “令表姐——”

    “表姐倾慕殿下,”嘉语说,“我从前不知道。”

    “所以,是三娘子成全她么?”萧阮眼望着棋盘,黑与白,再远一点点,一点浅绯色,是她的衣角,她很适合这个颜色。不知道会不会也同样适合嫁衣……忽然就想到这么远,但是脸色还是不可抑止地发白。

    原本他找她,并不是为了说这些。

    “不是我。”嘉语说,“殿下不会让你我亡命的经历,在市井间流传;殿下也未曾为难过我,让我与人做平妻;殿下既说过不愿意与袖表姐有瓜葛,我又怎么会为难殿下——只是表姐有心。”

    自最初三个字安放的一颗心,到后来,又一点一点掉下去。那些话本里言之凿凿的故事,不是他放出去的,也不是她,是苏卿染;逼她做平妻的不是他,是苏卿染;所以促成他与贺兰订婚的,不是她,是苏卿染……萧阮长长舒了口气,不管阴差阳错,还是有人苦心孤诣,无非是,他与她,没有这个运气。

    “殿下可以将半夏还我了吗?”嘉语问。酒也喝过,旧也叙过,该问的话,也都问过了。

    萧阮微抬起面孔,一笑:“她应该已经回去了。”

    嘉语轻轻“啊”了一声:“那多谢殿下了。”

    “三娘子不必急于谢我,”萧阮却说,“等我把话说完,三娘子大约也不会再想谢我。”

    嘉语心里一沉。

    萧阮道:“三娘子会做这样的事,实在大出我意料之外。我原本是想劝三娘子收手,但是这样的话,我之前就说过,如今看来,三娘子并没有要听从的意思。”

    “殿下待要如何?”嘉语声线一冷。

    “人,我已经还你;东西,也就在这里,三娘子想要,可以一并带走。”萧阮微微一笑,“至于当时目睹郑三郎进塔的两个羽林郎——”

    半夏不清楚嘉语想做什么,但是萧阮清楚。起初惊骇,到细想,未尝不是一角妙棋。清河王过世大半年,因他而空出来的权力与位置,已经逐一被填满,就算没有,那也不是一个稚龄少女插手得进的,剑走偏锋,算是不得已,走得这样漂亮,是她的本事。

    ——换一个人如此行事,他会直斥无耻,萧阮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观感,终究还是被喜憎所左右了。

    但即便是他,也想不明白,她如何能将郑忱装扮得与壁画中阿难尊者一模一样——为什么不是别人,偏是阿难。

    郑忱这样一个人,可遇而不可求。虽然他并不清楚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交易,那都让他不快——她如果有难处,为什么不来找他?就因为那个离奇古怪的梦?那个该死的梦!

    在一路逃亡中,她不是没有为他拼过命,她对他的心意,触手可及,他不是感觉不到。却碎于这样一个古怪的梦。虽然心里不是没有声音碎念,万一呢、万一是真的呢?是真的他会欢喜么?

    她说她梦里,他最终南归,她走了三千里,只为问他一句话。这几句话,在萧阮心里,翻过来复过去想了好多遍,他南归,然后呢,然后能令她以公主之尊,徒步三千里,那说明什么?呼之欲出的答案——那只能是他登基称帝。那只能是,他治下的吴国,实力能令燕朝屈服。

    他……他会盼着她梦想成真吧。

    就为这个结果。他冷酷地想,就像在剖析与自己不相干的另外一个人,就为这个结果,不再寄人篱下,不再被猜忌被利用,不再一日三惊,朝不保夕,哪怕三娘子说她父兄横死,说她被抛弃被流放,说他与贺兰氏双宿双栖。

    平生夙愿,与儿女情长之间,他终究、他终究……不是个多情的人哪。

    他沉默,嘉语也沉默:原来那两个羽林郎也落在了他手里。光这两个羽林郎的证词,其实说明不了什么,郑忱是用了迷药,他们看到的不会太多,而且也无从解释,为什么郑忱会和壁画中阿难尊者一模一样。

    “我知道三娘子在想什么,”萧阮笑吟吟地说,“不过我猜,三娘子也不敢冒这个险。”

    他是对的,她不敢冒这个险,至少目前不敢。上位者从来多疑。而眼前这个男子,方才还与她含情脉脉,饮酒,叙旧,不过一转眼,就算计得丝丝入扣。嘉语沉声问:“宋王殿下要什么?”

    “三娘子莫怕,我不会提什么非分的要求。”萧阮说。

    “殿下要什么?”嘉语只问。

    “我想要三娘子为我做三件事。放心,必然是你力所能及。”

    嘉语:……

    萧阮看得出她眸子里的狐疑与惊恐,是他吓到她了,不过他原本以为,她并不是这么容易被惊吓到的姑娘——一个尚未出阁,不,连订亲都没有,就琢磨着给太后送面首的姑娘,这世上当真有什么事,能够惊吓到她?

    那真是个笑话。

    没等嘉语答话,萧阮又补充了最后一句:“我猜三娘子想用拖字诀,不要紧,三娘子尽管用,拖得过去算我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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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4.人道天道

    “姑娘!”半夏在厢房外徘徊,

    因怕王妃在,不敢贸然进去。看到嘉语,眼泪就下来了。如果不是在屋外,恐怕已经跪下去认罪。

    嘉语道:“哭什么!”

    半夏道:“奴婢没把事办好。”这是嘉语交给她单独去办的第一件事。

    “不怪你,”嘉语摇头,

    “是我算计失误。”

    其实也不算是算计失误,

    没有哪个局是完美的,

    人很难做到万无一失,如果非做不可,

    有五成的把握,

    就可以动手了。这是周乐教给她的。而据她所知,有的事,把握不过两三成,

    他也做了。

    有得有失。得当然最好,就算是失,

    也没有到绝境——为什么不做。

    她只能带两个人进永宁寺,

    茯苓与半夏之间,当然半夏合适。她手里没有第三个人可以放风,

    那不是失误,那是无可奈何。要仔细想,被萧阮抓到把柄,

    也不算什么。被他撞见,

    好过被别人撞见。他心思缜密,

    想得多,

    就不会贸然捅出去,而且他有分寸,知道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以他尴尬的身份,要插手皇家事,多少会掂量自己的分量。

    嘉语遣开紫株去找嘉言,带半夏到寺中僻静处,好言安抚过,方才细细问及被萧阮发现的始末。嘉语镇定,半夏也就镇定下来,从头说起,她说,嘉语问,到全盘弄明白,竟然半个时辰过去了。

    什么大不了,嘉语对自己说。萧阮处理那两个羽林郎,比她伸手好。至于那三件事,如今烦心还太早,她还有的是时间与机会反客为主。

    当当当!

    突如其来的钟声,半夏惊魂不定,嘉语道:“想是讲经开始了。”

    “姑娘要去听么?”半夏问。

    嘉语摇头。她对佛理并不精通,也不想去太后面前凑这个热闹,四月里阳光好,她是很愿意在这花丛里静静坐上一会儿。

    因吩咐半夏回房取坐具、披帛和酒水果子。半夏不放心嘉语一个人,嘉语笑道:“今日永宁寺,想必无妨。”

    半夏一想也对,便去了。

    ..............

    鸟语花香,暖风醺然,偶尔有婢子扶着贵妇人、小娘子匆匆经过。嘉语从清晨开始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不觉竟有了倦意,虽勉力支颐,眼皮也还是沉沉压了下来。

    猛地听到女子尖利的声音:“……他算你哪门子三哥!”

    嘉语一激灵醒过来:什么人,说私密话竟寻到这里来——要刚好半夏回来撞见,可怎生得好。她不是存心想听壁角,奈何不方便现身,就听得一个少女声音低声道:“母亲!”那像是央求,也像是低头认错的口气。声音里几分娇软。嘉语觉得耳熟。一时却也想不起是谁。

    之前的那个声音沉默。风过去,嘉语在花香里闻到薄的脂粉味,不知道是如何调出来,让人想起黄昏清水,蔷薇横斜。你并不能够触摸到蔷薇的娇嫩,只能凭水凝望,隐约琢磨到一抹淡的影子。

    这样近,触手可及,仿佛一尾轻羽,就在人心上,一掠而过;然后那么远,就好像天上的云,隔着九重宫阙。

    嘉语心里暗暗吃惊,就之前那个声音又道:“他很好,不用你操心。”

    “是,母亲。”少女接话极快。只是这样快,反倒让她的母亲担心,想一想又道:“我知道你们感情好,打小亲近,也没叫你们避嫌,但是如今一年大似一年,你订了亲,他也……该留心行止了。”

    少女又应了一声:“是,母亲。”那声调比前一声更轻,更软,更委屈。

    做母亲的只得长叹一口气:“到日后你的事定了……再说。”她原本是想告诉女儿,待日后亲事定了,可以教女婿与三郎多多亲近,只是女儿尚未出阁,有些话,到底不好说得太直白。

    少女这次没有应话,嘉语猜她是抬头看了一眼,眼睛的迷惑让她的母亲做了进一步解释:“平日里瞧着你也不傻,怎么这节骨眼上反而傻了。有空瞧瞧始平王府那个贺兰氏,愣是从始平王嫡出的姑娘、正经公主手里抢到了宋王,要是她手腕仅止于此也就罢了,如今看来……”

    “如何?”少女声音一紧,嘉语忽然就知道了她是谁。原来是郑笑薇。她口中的三哥,自然就是郑忱了。嘉语从前见识过这姑娘,倒也没想到,她使在男人身上的手段,在亲娘身上也一样使得通。

    因听到贺兰袖,又格外凝神:“……她今儿这风头,就是出给太后看的。我虽然不知道她是如何从始平王眼皮子底下抢了他家三娘的心上人,但是也看得出,她如今是打定主意要抱牢太后的粗腿了。”

    这话说得粗俗,意思却明白。嘉语心里一动,贺兰袖在通天塔上吐血之后,被扶下去歇着,连午膳都没有出席,但是听郑夫人这意思,如今又在大出风头——她能在什么地方大出风头?

    风头要出给太后看,那自然只有讲经筵了。嘉语倒不知道,她的这个好表姐还精通佛理。她有点懊悔没去听讲经——早该想到,贺兰袖不会善罢甘休。只是这时候,苦于脱身不得。

    忽然一阵脚步声,吵嚷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又裹挟往前,纷纷扰扰,细听时,像是有人在叫:“落水了!”

    “……有人落水了!”

    花丛边上私话的郑家母女被惊动,郑笑薇抓住一个匆匆过去的婢子问:“出什么事了?”

    “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婢子跑得满头大汗,喘息不止,“我听说有人落水了,我……”话没完,被身边同伴推了一把:“快跟上……去、去看看,别是咱们家的姑娘!”婢子马马虎虎行了一礼,匆匆又去了。

    这么一闹,郑家母女也不便再私话,相携离去。又过得片刻,有个穿素色裙子的婢子悄然前来,左顾右盼,低声叫道:“姑娘、姑娘?”

    良久,没有人应答,也没有人现身。

    难道姑娘不在这里了?还是她记错了地方?半夏几乎要急起来,才听得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你、你进来,扶我一把!”原来是坐得久了,血气不通,竟不能一站而起。半夏大喜,忙过去扶了嘉语起身。

    却听嘉语道:“走,我们听经去。”

    “可是——”半夏回头瞧了一眼。她从厢房里取来的坐具、披帛、酒水和果子,还放在草丛里呢。

    嘉语歪头看了她片刻,忽而笑道:“没有人落水,对不对?”

    半夏微怔,随即应道:“……是,姑娘明鉴。”

    她早就取了东西来,只是瞧着郑家母女私话,担心姑娘就在附近,不敢贸然打扰,所以假作仓皇,说有人落水,引人经过,惊走郑家母女。她这样胆大妄为,也不知道姑娘喜不喜欢。

    待听到嘉语缓缓道:“好、很好。”这才放了心。

    身边有半夏与连翘这样的人才,嘉语想,始平王妃这个继母实在也不算亏待她了。是她从前不懂事。她顺着半夏的目光往草丛遮蔽处看了一眼,安抚道:“东西不要紧,我们先去听讲经。”

    半夏虽然不清楚嘉语怎么忽然又想听经了,不过那于她,总算是一件好事——她也跟着府中主子信佛。

    ............................

    讲经筵极是盛大,贵人分男女,按尊卑依次围绕经坛四周,步障相隔,轻绡锦绣四十里。嘉语都来不及惊叹奢华。坛上高僧,身着袈裟,盘腿坐于莲座上,正面对一名鹅黄色裙装少女的诘问。

    “那不是表姑娘吗。”半夏惊呼,嘉语默然不语,果然……是。

    少女声音轻柔,只因了经坛的特殊设置,虽隔得远,也是听得清清楚楚,何况满座无声。嘉语一面听,一面步入到步障之内。嘉言正百无聊赖,看到嘉语,精神一振,叫道:“阿姐!”声音虽然不大,也惹得帐中人人侧目。

    嘉语觉察到有人冲她笑,顺着目光去,看见谢云然,一时大喜。先上前见过太后,太后只管听台上辩经,也无暇应她,只摆摆手。又见过始平王妃,嘉言要拉她同坐,嘉语低声道:“我有事要问谢姐姐。”

    嘉言虽然不喜,也只得放过她——她是不可能离了王妃与太后的。

    嘉语退到谢云然身边,低声问谢云然:“我表姐她……她都在上头说了些什么?”

    谢云然闻言失笑:“三娘子对佛经也有兴趣?”

    “没有。”嘉语断然否认。

    ——让她听几个有趣的佛经故事,欣赏一下寺庙里壁画上的菩萨尊者尚可,要她抄几卷佛经也能应付,但是要她读懂那一串儿一串儿千奇百怪菩萨尊者的名字,那可真是强人所难了。

    谢云然抿嘴笑道:“我瞧着也是。”如果她真对佛经有兴趣,在宝光寺里就不是那么一副闲得发慌的模样了。

    又见嘉语双目灼灼看定自己,只得小声说给她听:“你来之前,定逸大师正说到大般涅槃经经卷第四十,说的是众生从业而有果报,一者现报,二者生报,三者后报,贫穷巨富,根具不具,是业各异。”

    虽谢家素日所习,多近儒近道,但是似谢云然博览群书,即便说到佛经,也信手拈来,毫不为难。

    这段经文说的是因果报应有三种,一种今世报,一种来生报,还有一种,需要二三生,十百千生之后,方才有所报应。

    嘉语是听过这段,忍不住吐槽说:“现世报也就罢了,生报有何用,更别说后报,三生之后,谁还记得我是谁,谁是我,谁有恩有情,谁有仇有怨,谁又负过谁。”

    谢云然拊掌轻笑道:“三娘子果然大有慧根。”

    嘉语:……

    又慢悠悠添一句:“令表姐也是这么说。”

    嘉语:……

    “令表姐说,”谢云然道,“人之为人,有父,有母,有兄弟姊妹,有亲戚友朋五伦之属,一旦进入轮回,则五伦重来,来世,有来世的父母、亲戚、友朋,与从前不同。如果因为从前所做之孽,连累今世之父母、亲戚、友朋,则今世之父母、亲戚、友朋,岂不无辜?如果因为从前所施之惠,恩泽今生父母、亲戚、友朋,则今世之父母、亲戚、友朋,岂非无故得福报?如果今世之父母、亲戚、友朋,都源自于从前之因,以此上溯,源其根本,究竟起于何时,灭于何世?”

    嘉语虽然不喜欢贺兰袖,听到这里,也不由点头道:“我表姐说得有道理。”

    莫非是重生一次,有所顿悟?嘉语心里寻思。她不清楚贺兰袖什么时候在佛经上下过功夫,不过她从前,能够同时得太后与皇帝青眼,要说不通佛理,那决然做不到。

    只是,嘉语并不记得从前有这一遭,不知道是错过了,还是别有缘故,倒是萧阮……嘉语从前对萧阮明面上的行踪了如指掌,自然记得,永宁寺通天塔落成那日,萧阮辩倒四方高僧,名声大噪。

    难道说,贺兰袖竟是窃取了萧阮的辩词?那可真是狗咬狗一嘴毛,嘉语悻悻地想,却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既能讨得太后欢心,又能惊到萧阮,让他以为这世上竟真有人与他心有灵犀。

    转念间,就听谢云然笑道:“……所以大师眼下也为难得很,不能作答。”

    抬头看时,果然瞧见高僧于经坛上,闭目苦思。嘉语转眸看了看谢云然,谢云然一贯的云淡风轻,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跳出一点欲盖弥彰的狡黠来。嘉语心里一动:“谢姐姐能答,对不对?”

    谢云然唇齿微动,欲言又止。

    嘉语正色道:“我表姐想讨太后欢心,也无非是指望着太后看重,日后在宋王府,能有一点依仗罢了。”谢云然也需要依仗,或者说,话语权与选择权——如果崔九郎不过如此的话。

    谢云然轻咳一声:“……也不是不能驳倒。”

    嘉语笑道:“那三娘就洗耳恭听了。”

    谢云然素来是个有主意的,既有此心,当仁不让,登时就出声应道:“贺兰娘子此言甚是,不过贺兰娘子说的是人道,定逸大师说的是天道。天之道,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

    谢云然这一声突如其来,贺兰袖起初微惊,转眸时,但见谢云然帷幕深垂,一步一步登台,她身后,嘉语笑语盈盈,一闪而逝。不由恼恨,说道:“谢娘子这句话,并不能够回答我的问题。”

    “哪里不能?”谢云然笑吟吟问。

    “如果今世之父母、亲戚、友朋,都源自于从前之因,以此上溯,源其根本,究竟起于何时,灭于何世?”

    “何谓始,何谓终,何谓起,何谓灭,贺兰娘子着相了。”言至于此,谢云然停一停,忽问,“贺兰娘子见过海吗?”

    贺兰袖和嘉语一样,生于平城,到这时候,最远不过到洛阳。从前在此之后,倒是过了长江,久居金陵。但是金陵也没有海,就算有,以她六宫之主的身份,等闲,也出不了重重禁宫。

    她这一迟疑,谢云然就反应过来了,改口道:“贺兰娘子你抬头看这天,天上的云。”

    一时众皆抬头,天蓝得没有一丝杂色,就只有云,云山云海,无边无际。谢云然的声音就在耳边:“海上生涛,就如这云一般,一浪才过,一浪又来,你看不到它起于何时,也追不到它灭于何处。”

    “可是——”

    “但是天是能看到的!”谢云然猛地提高了声音,厉声道,“人道虽近,有恩不报,冤不申,荣华枉与,天道虽远,因果报应,毫厘不爽!”

    “好!”太后这一声赞喊出,众人如梦初醒,经坛上高僧也双手合十,低诵一声:“善哉!”

    贺兰袖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她并非不能反驳、不能继续逼问,只是太后开口,就再没有她说话的余地。贺兰袖失魂落魄地站在经坛上,眼眸不由自主一转,并没有看到萧阮。

    如果说方才她还在担心,没有让他亲眼目睹她的容光,这时候就不由庆幸,至少,他也没有看到她灰头土脸。

    但很快又明白过来,萧阮之所以没有目睹,该是就在方才,不忍看她丢脸,所以抽身离去了吧。对女人,萧阮一向心软。若非如此,从前他也不会在被逼迎娶嘉语之后,还想过和她好好过日子。

    若非如此,她也得不到他。

    贺兰袖一步一步从经坛上走下来,今日之耻,来日,她当百倍奉还。但是在那之前,她想,她是该去见萧阮一面了。

    ................

    谢云然替定逸大师应答了贺兰袖的问难,一时名声鹊起,京中争相传言,说谢家女有乃祖之风。当然也会顺带提及被炮灰的贺兰袖——没听说吗,宋王的未婚妻,始平王的外甥女,就是前儿话本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美人啊。然后就是一阵心知肚明的挤眉弄眼。

    没几日,倒比当初嘉语的名声更响亮了。

    这个效果,在谢云然意料之外,不过她素来处变不惊。倒是太后很是叹息了几回,说当初在宫里就很看好谢家娘子,只是未尝料及,内秀如此,早知……当初就该定她为后。言语之间,很是艳羡崔家的运气。

    又隔三差五召谢云然进宫说话。一时风光无两。

    也得亏谢家不是那等轻狂门第,并不以此自矜,饶是如此,陆家脸上也已经很不好看,只恨送出去的贴,没有收回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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